墜落途中,直會樺苗猛然回神,彷佛剛想起自己還活著而手忙腳亂地吸氣,連同感言大口吐出。


    「嚇嚇嚇死我了!」


    「我才被你嚇死了咧!」


    「星平線之梵」透過手偶喊出來自心底的安心,但馬上又叉起腰準備罵人。


    「你沒事做那種事幹麽啊!」


    「我哪有怎樣,隻是用『半開之眼』看一下崩潰點──」


    樺苗回想起剛才的感覺,不禁啞口。


    「那個『眼』敏銳到可以追蹤命運的足跡耶,而且你不是變得更敏感了嗎?在這種情況下盯著崩潰點看,當然會被毀滅的奔流卷走啊!」


    「你又沒有警告過我。」


    「真的嗎?」


    「嗯。」


    「……」


    樺苗往腳下打出十字印,停在空中。


    就這樣,經過幾秒的沉默──


    「……總之就是不行,知道了沒!」


    梵小羊惱羞地叮囑道。


    「不說這個了。死像還在往崩潰點爬,快點把它收拾掉!」


    「喔,也對。」


    樺苗也不多爭執,事不宜遲似的又消除腳下的十字印,開始下降。在往上刷去的風中,梵暗自納悶。


    (剛才第二次命運的餘震……是因為死像是父女嗎?)


    其間,融合了八十辻家的死像愈來愈近。


    不知何時開始,樺苗已慣於空中戰鬥,沒打出十字印,隻憑肢體動作就將下降軌道拉到死像途中,他問:


    「對了,梵小姐。」


    「怎樣?」


    「偷看崩潰點以後,我發現一件事。那個死像是八十辻爸爸。」


    「這樣啊,所以夕子被關在裏麵囉。打倒怪物、說服老爸、救出他的女兒,好像戲曲的主角喔。」


    在呼呼吹襲的墜落強風中,梵小羊笑著損起樺苗。


    樺苗不懂戲曲的意思,單從語感知道梵在調侃他,皺起了臉。


    「希望可以在漩渦妹妹出來以前,一口氣收拾乾淨。」


    「我也是,可是你不要太急喔。」


    「收到──」


    樺苗隨口應付梵的提醒後──


    「──哈啊啊啊啊啊──嘿呀!」


    將頂著十字印的腳,踢往伸出許好幾條黑色觸手的死像本體──八十辻家屋頂。打擊聲轉為爆裂聲,轟然震撼周圍空氣。


    若是上次的死像,這一踢就能輕易拆了它的手腳。可是──


    「!咦、咦?」


    即使被這一腳和十字印的力量硬生生從上方擊中,死像的屋頂也隻是凹了一點點;不僅沒裂開,就連一塊碎片也沒掉。


    到最後,樺苗隻是愣在緩緩前行的八十辻家屋頂上,構成一幅滑稽的畫麵。遲來幾秒的酸麻,還讓他難受得直跳腳。


    「好、好硬!和看起來完全不一樣耶?」


    「真的像龜殼一樣……小──!」


    死像連讓梵說出「心」的時間也不給,兩條觸手一左一右飛快掃來,尾端還細心地變成手掌形狀,要拍死他們。


    「哇!」


    樺苗往前壓身跳開,倉促閃過,順勢往前翻滾幾圈,在滾出屋頂前打出十字印躲上空中。死像跟著鬆開拍出衝擊波的大手,繼續沿庫倫布列出的大道前進。


    跳到一旁屋頂的樺苗擦著冷汗說:


    「呼,這比我想像中難搞多了。」


    「這隻對十字印的抵抗力,明顯比上一隻高很多……看來『海因之手』是真的更懂得怎麽做死像了呢。」


    梵小羊也為預料外的問題抱胸思慮。


    死像毫不理會他們倆,慢條斯理但不偏不倚地,爬向崩潰點。那無情壓垮路上每間房屋,以觸手使其巨軀匍匐前進的模樣,令人感到改變命運有多困難。


    然而,樺苗並不是會因為這種感覺就氣餒的人。


    「那就從手進攻吧。」


    他一如往常,簡單地提個想法就立刻開始行動。輕輕跳下屋頂、在空中藉十字印彈跳的動作,已相當流暢。


    (學到經驗的不是隻有她一個吧。)


    逆境之中,梵仍認為這少年能夠突破現況。


    這一次,樺苗踏過被輾成平地的屋舍殘跡,從死像後方接近。他一麵以十字印加速,一麵戒備庫倫布的襲擊;不過這些旗手無動於衷,隻顧它們「驅人」的工作,沒有戰鬥的意思。


    (很好。隻要順著這條路,就不用顧慮其他人。)


    十字印在樺苗右掌發光,準備發射。


    (隻要能壓製那些扭來扭去的手,就能阻止死像的腳步。)


    打手以阻止腳步,這樣的話讓樺苗不禁莞爾。麵前,看似洋房後側的死像背麵快速逼近,當然,簇擁而來保護死像的觸手也是。


    第二個十字印,在樺苗左掌亮起。


    (再來就看時機了──)


    當觸手一同彎曲,積蓄力量之際──


    (──就是現在!)


    樺苗在腳下打印躍起,再朝從底下掃過、險些削去鞋底的觸手群──


    「喝啊!」


    釋放在兩掌蓄力已久的十字印。


    鏗鏗!


    爆裂的空氣霎時壓潰觸手的黑色肉塊,將包在裏頭的骨架──黃銅色零件,炸得到處都是。不僅如此,十字印還像抓住了烏龜尾巴,或將船纜係上岸頭般,將好幾條觸手一起釘在原地。


    誕生至今,一直保持緩慢移動的死像頭一次──停住了。


    被大把釘死的觸手上方。


    樺苗緊盯停下的死像背部。


    「接下來──」


    並往躍起後屈到極限的腳下打出十字印──


    「看這招!」


    如炮彈般飛衝而出。


    在晚一步來到的觸手攔阻前穿過它們之間。


    死像背部、洋房後頭那拉上窗簾的大窗逐漸逼近。


    在右拳點起十字印,直往窗口扭腰送出特大號的一擊──


    『──起術──』


    然而剛打定的主意,馬上就被不知來自何處的聲音所造成的危機感推翻了。


    樺苗立刻發動拳上的十字印,以幾近v字的急遽轉折跳向既之道所指之處──眼看就要被觸手阻斷的右後方。


    緊接著,向後跳伸的腳乍一浮起,驟然升起的龍卷風包覆了整個構成死像本體的八十辻家。龍卷風以猛烈速度卷起周邊瓦礫,遍灑四方。


    向後逃開的樺苗伸手撐地翻個半圈,再次飛上空中。不能像上次一樣隨心所欲地進攻,讓樺苗不耐地拳掌相擊。


    「那麽大的東西也能用魔術啊?」


    「因為死像的能力會隨它核心的人類改變嘛……啊,你看它向前伸的手!」


    樺苗跟著低頭,望向手偶指的位置。


    「!」


    一條觸手前段變成掌形,並張開五隻指頭抵於地麵;指間結出的五芒星彷佛釋放了魔法而告退,逐漸失去光芒。


    「雖然被十字印釘住的手麻痹了,其他自由的手還是能用『書式』啊?」


    說完,梵小羊再次審視死像那章魚般的外表。


    「總共有一、二……十條。不管一次釘住兩、三條還是一條一條釘,隻要有一條手能動,它就能用魔術……嗯嗯嗯,手多真棘手啊。」


    梵(自以為有哏)的解釋──


    「有了。」


    給了樺苗解決問題的靈感。


    不明所以的梵簡短地問:


    「有什麽?」


    「一次全部釘住就好啦。」


    「全部?可是,剛才釘那幾條,你就得使出全力了吧?」


    「嗯。」樺苗坦率地點頭,接著豎起食指說:


    「所以,我要全力打出十個。用你修練上提到的那個……預留。」


    「啊!」


    梵小羊驚訝地張大嘴巴。豎在她麵前的食指頂端,亮起了一個十字印。


    拳頭大小的十字印盡管不大,卻十分耀眼,顯示樺苗灌注了全力。過了幾秒,它就像肥皂泡、蒲公英種子一樣,輕飄飄地離開指尖。


    「先等一下。」


    樺苗喊停十字印,使它放慢速度,漂浮在他身旁。


    「嗯~」


    低吟一聲後,又一個十字印亮起。同樣地離開指尖,浮在一邊。


    悠哉地重複這步驟六次時,狀況起了變化。


    「你看死像!」


    「又開始啦,真快。」


    兩人俯視之處,死像以彷佛能拖垮小山的力道,緩慢地決然強行扯斷被釘住的觸手。


    繃至極限的黑色觸手一條條撕裂、彈開,散出不知是血是肉的飛沫,遍灑其中零件。殘留的觸手,在依然發揮效力的十字印底下立刻消散;與本體相連的觸手斷麵,隨即重新再生。


    重獲自由的死像又開始前進。扯斷觸手的反作用力,還似乎讓它加快了些。


    見狀,梵小羊急得大聲催趕:


    「快點快點!」


    催也沒用,樺苗對力量的控製還不純熟。


    「現在才八個,不集滿十個就白集了嘛……喔、喔!」


    分心答話差點讓第八個飛走,樺苗趕緊拉回。


    其他十字印都不像焦點穩定的力量,輕飄飄地浮在他身旁,彷佛隨時會被高空強風吹跑。全力預留那麽多個,當然不易掌控。


    「修練果然很重要呢……九個了。」


    「處理掉這次毀滅以後,要練多久都陪你!」


    梵小羊焦急地一邊說,一邊在樺苗的手和底下的死像間看來看去。


    在這肩上的搔人動作反覆五、六次時,樺苗大叫:


    「好了,十個!」


    腳下用來滯空的十字印同時消失。


    被下降風壓吹得搖搖晃晃的梵小羊叮嚀道:


    「就算他的魔術經過『半閉之眼』加持,你那些還是可以幾乎把它抵消;隻是──」


    「如果分去抵消魔法,它就會有手再放法術,是吧?是不是該多做兩、三個啊?」


    樺苗重整態勢再作考量,不過──


    「還是別多做了吧……現在就很……」


    「嗯,已經到極限的感覺了。」


    梵說得沒錯,流星般伴隨樺苗下降的十個十字印不穩地飄搖著,彷佛隨時都會遺落、停滯。


    (應該像梵小姐一樣,串起來掛在手上……算了。)


    分心多想該如何處置而回頭時──


    (掛在會到處擺動的地方,搞不好會被我甩出去。)


    幾個十字印就這麽被他甩了出去。


    「呃,喂!」


    樺苗連忙以空抓動作試圖重新取得控製,然而梵小羊忽然大叫:


    「下麵、下麵!」


    赫然一看,死像向前伸出的手在地麵畫了一個「書式」五芒星。線條隨著咒語的詠誦,在抵地的五指間延伸。


    『──伸展、上升、追逐、抓握、壓碎──起術──』


    最後一聲令下,魔術即時發動。


    散落於死像背後的屋舍瓦礫相互絞合、向上拉升,成為尖端為掌形的觸手。


    不用想也知道,他們絕對是衝著自己來。


    「哇、哇!」


    樺苗在腳尖快節奏地打出小型十字印,接連回避。


    「嘿、呀、喔!」


    使用者不會因為停止或加速的慣性影響,是十字印的特點之一──簡言之,無論是急衝或急停,身體都不會因慣性而有任何晃動──盡管如此,耍著十個一不小心就會丟掉的球,閃躲要將他捏成肉醬的巨大觸手,可是件難上加難的事。


    而且──


    『──伸展、上升、追逐、抓握、壓碎──起術──』


    第二次念咒,使觸手又多了一條。


    別說是接近死像,光閃躲觸手就接應不暇。


    「危險、哇!」


    隻能跳舞似的,應該說,被兩隻觸手舞弄般四處逃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追到不停前進的死像上空。


    「啊、哇!」


    「啊哇哇哇哇!」


    梵小羊也被樺苗急促的動作──即使不受慣性影響,到處竄動造成的風壓還是將那小手偶吹得東倒西歪──甩得焦躁不已。


    「要要要掉下去了啦!」


    這指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那十個十字印。樺苗對它們的控製已是軟弱無力、若有似無,看都看得出隨時都可能到處流散。


    不必梵提醒,樺苗自己也知道它們是什麽狀況。


    「我知道啦!」


    但看似笨重的兩條巨大觸手仍飛快地緊追著他。


    「唔、哇喔!」


    要是那種東西再多一條,無疑會閃得暈頭轉向。


    「呃、可惡!」


    假如那漩渦妹妹也來攪局,就隻能舉手投降了。


    「嘿、呀啊!」


    不僅如此,樺苗對十字印的控製還愈來愈吃力。


    「啊~煩耶!」


    不知不覺間,他已被死像一點一點地拉開距離。


    「聽話一點!」


    在如此危機感與負荷逐漸瀕臨極限的某一刻──


    「啊。」


    一次快速的回避動作,甩丟了一個十字印。


    「等等──」


    樺苗不禁伸手,身體跟著在空中猛晃,使得剩下的九個十字印像袋子開了洞般一個個掉下去,愈跑愈遠。


    「嗯嘎──!」


    樺苗完全不理會耳邊梵小羊的慘叫。


    他現在,一心隻想挽回他即將告吹的新嚐試。


    「叫你們……」


    將強行拉回十字引的感觸、加速俯衝的感覺──


    透過集中於一點的意誌、加強至極限的神經──


    「等一下……」


    再以胸口閃耀的「半開之眼」集約成單一影像。


    那就是,能助他直闖險境且平安抽身的──「既之道」。


    「是聽不懂嗎!」


    樺苗絞盡全力,將十個十字印推向那重重曲折交纏的路線,使它們加速得比自己還要快,宛如多頭大蛇般曳著長尾命中目標。


    鏗鏗!


    十個十字印同時延展,迸出幾乎疊合為一的響聲。


    此刻,兩條伸向空中的觸手也因為魔術遭到封阻而失去凝聚力與動力,遭自身重量與速度甩開,散成無數碎塊。


    十條章魚腳,都被十字印牢牢釘在地上。


    死像邁向世界毀滅的步伐,也完全停止。


    意想不到的大逆轉,讓梵小羊在瓦礫之雨中看得張大了嘴。


    「~!呃、哇!」


    可樺苗沒有給她時間多喘口氣。


    他隨即跟著十字印著地,飛身就踢。這次的目標,是洋房正門。


    曾進過一次的正門,就這麽被他一腳踹個粉碎。


    頭先衝進的,是原為門廳的位置──不,如今看來,也隻是個門廳。


    樺苗壓低身形,左右窺探,提防魔術來襲。


    「……!」


    注意觀察後,樺苗發現每處陰影、遮蔭,所有光線微弱的地方,都能看見構成死像的黃銅色組件正細致地快速運轉;描繪出滿溢異質氛圍,但不如鬼屋那般刻意的古怪光景。


    樺苗知道這些組件能


    輕易地造出庫倫布或修補死像,提高警覺、小心翼翼地往運轉聲最密集的方向移動。


    「果然就是這裏。」


    「我想也是。」


    讓梵小羊如此同意的,是他們剛踏進的房間。


    門廳邊的會客室。


    門依然保持原狀,開著一條縫。樺苗這次沒踹門,先湊近門板,將它慢慢推開,發出細小的軋軋聲。當然,另一隻手已點起十字印,以作應變。


    「打擾了。不對,都已經進來了。」


    規矩地打個招呼後,樺苗窺探房內──


    「!隻有一個啊……」


    與前次戰鬥相同的畫麵隨即衝進眼裏。


    也就是,遭到大大小小的齒輪禁錮,胸前漩渦紋不停旋轉的,八十辻正典。他彷佛作了惡夢,兩眼緊閉,表情痛苦扭曲。


    掩埋房間大半的機械不停運轉,抹消他細微的呻吟。整體形象,正有如名為命運的機械;一旦吞了人,就再也不會鬆口。


    「八十辻她……不在這裏嗎?」


    樺苗再仔細檢查,確認夕子是否和父親一起關在這裏。


    「會不會是關在其他地方啊?」


    「如果是,也不必花時間去找,先搞定這邊就行了。」


    梵小羊同樣掃視著四周說。


    的確如此。深感同意的樺苗不多浪費時間,試著喚醒埋在機械中的男子。


    「八十辻──……」


    但話才說到一半就無助地往肩上看。


    梵小羊也心裏有數,「嗯」地點個頭就奉上解答。


    「正典。」


    「對喔。」


    於是樺苗再一次喚出同學父親難記的名字。


    「正典叔叔!」


    梵小羊提醒道:


    「搖也不會醒啦。總之,要先停止漩渦紋才行。」


    「喔。這麽說來,上次好像也是這樣嘛……!」


    樺苗說著又迅速左右張望。漩渦妹妹上次就是在喚醒核心時跑來搗亂,同樣的錯誤可不能再犯。


    不過目前暫且是沒有那種跡象,讓人放了點心。


    (話說她開打到現在都沒出來耶……感覺反而不太舒服。)


    樺苗仍是一樣,對那名神秘少女抱持莫名的關切。


    「你在做什麽,快點啦。」


    「好好好。」


    被梵小羊一催,樺苗馬上在指尖點起十字印。


    當它一接觸正典胸口的「半閉之眼」,漩渦紋就迸出猛烈閃光與壓力;隨後停止轉動,構成其圖形的線拉成一長條橫線,張開一半。


    「唔、唔……」


    等正典呻吟了幾聲,樺苗才想起某件重要的事,慌得手忙腳亂。


    「啊!對了對了!」


    梵小羊也被嚇得尖聲問道:


    「怎、怎麽啦?」


    「我、我該拿什麽說服他啊?」


    在上次山邊手梓的事件中,梵正好是關鍵人物,問題很快就解決;但這位八十辻正典是為何變成死像,樺苗完全不知情。


    隻見梵小羊白著急了似的歎口氣。


    「什麽嘛,你是擔心這個啊?」


    「不用擔心嗎?」


    「這種事,直接問他就好啦。」


    「直接問他……咦?」


    短劇般的對話後,樺苗愣愣地叫了一聲。


    梵小羊不再理會他的疑問,直接采取行動。


    「午安呀,正典,八十辻先生,你知道自己出了什麽事嗎?」


    (這樣好嗎?)


    她是個布偶、自己是她女兒的同學、人又在死像裏頭……當樺苗顧忌著種種狀況時,正典慢慢張開嘴,夢還沒醒似的斷斷續續地說:


    「我們的、結社……要、毀了……」


    「嗯?這話是怎麽說?」


    輕佻的反問,得到沉重的答覆。


    「夕子她、看到……那個十字印以後,會對我們的魔術……」


    最後──


    「魔術……幻、滅──」


    「?」


    正典的眼睛與眼前少年無意間對上,忽然恢複生氣。


    「──我可不允許!」


    「哇!」


    突來的吼聲嚇得樺苗差點跌跤。


    「不管對方是什麽人物,我也不許還在念國中的小孩和人訂什麽婚……?」


    暴泄感情的途中,正典終於清醒。


    「這裏是哪,我怎麽了……唔!」


    接著發覺自己困在不知是誰設下的機械中,再見到站在眼前的少年,並發覺兩人胸上有同樣的發光紋章,立刻破口大罵。


    「混帳,原來你真的是敵對結社的殺手!就算你騙了夕子、把我關在這裏,你也休想得逞,隻不過是讓我失去自由,別以為我會這麽簡單就泄漏我們的奧傳注解!」


    (果然是父女。)


    即使被正典緊張又誇張的反應逼退,樺苗心裏也沒有起多大波動。


    「等著嚐嚐我們『無信者魔術結社』自裁魔術的威力吧!代價就是你自己的命!」


    樺苗聽正典說出這種話,思緒才回到眼前,連忙搖動雙手,表示沒有惡意。


    「先不要急啊,八十辻──」


    「正典。」


    「嗯。」


    梵再次補充後,樺苗點個頭說:


    「呃……正典叔叔,總之,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


    「……」


    正典仍舊是滿麵戒心,一刻也不鬆懈地緊瞪著他。


    為了不讓他用魔術自殺,樺苗做好隨時都能擊出十字印的準備──隻是一旦真的擊出,也會對他造成不小的刺激吧──並往肩上說:


    「我不太會解釋,梵小姐你來吧。」


    「嗯~那好吧。十字印時間有限,我長話短說。」


    聽見手偶的聲音和前不久見過的少女一樣,正典才終於發覺。


    「梵……你是她?」


    「對,我就是楚楚動人的梵小姐喔。」


    梵以居高臨下(但本人沒自覺)的口吻,挺起手偶的胸膛兩手叉腰。


    「而我們,就是至高無上的『半開之眼』!」


    「……」


    就目前而言,正典對她自我介紹的開場部分毫無反應。


    「比魔術更高階的概念……原理的、力量……短時間實在難以置信。」


    正典聽了梵對現況的重點整理後,從深埋零件中而無法動彈的身體、樺苗胸口閃耀的「半開之眼」紋章,到成為死像而大肆破壞的模糊印象、與遭遇疑似「半閉之眼」的少女的明確記憶等種種跡象,感到自己卷入了相當巨大的紛爭。


    「那麽。」為確認正典是否了解,梵小羊問:


    「關於我為什麽斷定那個叫『業』的東西是你們弄錯了,很抱歉,我不方便說……除了這個,經過我剛才那樣解釋,你懂我在說些什麽了嗎?」


    正典像是這方麵的專家,僅由重點摘要就能抓到大致上的輪廓,懷著龐大惆悵和莫名的安心攪成的情緒,點了頭。


    「你們用的『十字印』,是別人學不來的東西……也就是說,夕子的幻滅是弄錯對象,那種力量不會直接傷害我們結社的命運嗎……」


    一旁,有個齒輪「喀咚」一聲地脫落。梵小羊看著它,也點點頭說:


    「嗯。再來,隻要把將你的心和毀滅綁在一起的心結解開,你這個死像的核就會失去作用,整件事也就圓滿解決了。」


    又一個、兩個齒輪和曲柄脫落了。


    「圓滿解決嗎……」


    那畫麵有如正典的心理投影,他聲音也同樣地無力。


    「但是


    ,命運的使者啊,我想問你一件你可能已經沒興趣的事……」


    隨後,正典對梵小羊說出來自感傷與倦怠的問題。


    「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你能回答我。既然至高無上的原理之力,事實上就是你所謂的『十字印』……那麽繼續探求、傳承下去,對我們魔術師而言還有意義嗎?」


    填滿房間的機械失去動力,接連脫落。


    那甚至無力走向破滅的模樣,表現出濃厚的厭世之意。


    「就算別人學不來,夕子也已經知道更高階的原理之力確實存在。那我……『無信者魔術結社』能以怎樣的方式,告訴她我們探求的東西,值得她一生守護、傳承後世呢?」


    即使正典迷失方向,感到魔術師的堅持、父親該教導女兒的人生意義都毫無價值──


    「你放心。」


    梵仍高高挺起手偶的胸膛,如此斷言。


    其聲韻彷佛忽而吹過林梢的風,為這斷言、聽見這斷言的人,帶來力量。


    麵對她的正典、站在身旁的樺苗,都能感到那滑稽手偶的背後──


    自稱命運使者的少女神采軒昂的模樣。


    「──」


    魔術師不禁抬頭注視,明瞭的話語隨之飄降。


    「如果見到太陽就放棄生火,人類到現在還是野獸喔?」


    無論從手偶的聲音還是動作,都能清楚見到遙遠「星球」上,那少女的微笑。


    「就算得不到我們的力量,隻要繼續探求、傳承,試著接近我們、承先啟後,一定能有所成就。你們人類,一直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呀。」


    不僅是專注聆聽的正典,連認識她平時言行的樺苗,都從那微笑感到莫名的震撼,全身細細麻顫;彷佛自己麵對的,是無法想像的偉大力量。


    (梵小姐……感覺好厲害喔。)


    那少女的微笑,將與其接觸的心用力推往肯定、進步、積極、奮起的境地。


    「所以你盡管放心,你保護了這麽久的東西,一定有它的意義。」


    「──……」


    正典無法言喻心中汩汩流出的感激、歡喜、充實,直接以行動表示──跨出為探求而踏、為傳承而係,身為魔術師的全新一步。


    隨後──


    禁錮他的齒輪,毫無抵抗地崩潰了。


    盤據於其胸口的「半閉之眼」也消失了。


    這小小的一步,就阻止了死像與世界的毀滅。


    梵小羊交抱雙手,欣喜全都寫在在臉上。


    「嗯。」


    「……」


    正典同樣不發一語,隻以深深一鞠躬回答。


    不覺之間,死像的運作已完全停止,帶來奇妙的靜謐。


    (真奇怪。)


    感佩之餘,樺苗心中有個角落仍悄悄保持戒備。


    或者說,仍不自覺地等著某人到來。


    如今,那甚至令人不耐。


    (死像都毀了,那個女生真的還不來嗎?)


    什麽人、什麽變化也沒出現。


    (為什麽?)


    以觸手為墩、機械為舍的,千瘡百孔的八十辻家,持續崩潰。


    突然間,屋頂碎裂開來。


    來自內部的壓力,如雛鳥破蛋般將屋頂推開。


    樺苗等人發現異狀,望向天花板,更在裂口之上的東西。


    有個巨大但流線的物體脫離八十辻家,向上拉升。


    是一頭身披美豔暗色的,豹。


    另一具將世界導向毀滅的命運之獸──


    八十辻夕子的「死像」。


    一條摩芙現在一點心情也沒有。


    (差不多該叫出第二隻了。)


    盡管明知身為將世界導向毀滅的「海因之手」不能如此怠慢,但她就是積極不起來。


    那不隻是因為將八十辻正典變為死像的過程,帶給她身心上的疲勞。


    也不隻是因為要將和她一起開心看影片的夕子變為死像,實在難以下手。


    今天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裏。


    (樺樺……要訂婚……和八十辻學姊……)


    樺苗與八十辻正典的茶會(摩芙還不認識「會談」這個詞)上,夕子突然提出訂婚要求,讓她心裏燒起一團自己沒什麽感覺,但實際上早已滿天紅光的熊熊烈火。


    摩芙原來是將希望放在,死像毀滅世界那瞬間的機會。


    同時,她也期待樺苗這次同樣能消滅死像。


    如此搖擺不定的矛盾心思,再混進對夕子的個人好惡,使這年幼的女孩感覺自己怎麽做都不對。


    (樺樺救她的時候,說不定又會像舍長那時候一樣,跟她抱在一起。)


    若山邊手梓聽見摩芙這麽說,多半會大吼:「不要亂說會讓人誤會的話」吧。摩芙甚至這麽想像的腦袋裏亂七八糟,根本無法將心思放在戰鬥上。


    (可是,既然她爸爸被解決了,我也不得不做。)


    摩芙潛伏在八十辻家停留的位置極近處,不情願地對伸手可及的範圍進行千涉。那對於技術足稱熟練的她而言,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然而──


    (……?)


    高舉的長杖,傳來奇妙的感覺。


    (這是、怎麽了?)


    那至今未曾有過的感覺並不特異,反而相當熟悉。那是「半閉之眼」的咒力,也與自己二度啟動的死像都一樣。


    (為什、麽?怎麽會這樣?)


    不過,不應該有這種事。


    幹涉尚未開始,死像竟已建構完成。


    由於技術熟練,摩芙還能感受到它的性質。


    被包在八十辻正典的死像中時,就已經完成了。


    而且,還徹底地注滿了「半閉之眼」的咒力。


    (這下、糟了……!)


    涼颼颼的危機感爬上摩芙全身。


    怎麽發生的、誰做的,已不重要。


    現在,正破開八十辻家屋頂現身的夕子的死像──非常強。


    強得難以置信。


    「樺樺!」


    摩芙大叫之際,巨大的豹形死像躍上空中。


    那優美的姿態,滿溢著狩獵機器的機能美。


    八十辻夕子,作了有關豹的夢。


    對於事情的經過,她完全沒有印象。


    隻有當時使用的魔術,仍記憶鮮明。


    母親微笑著一揮手,指尖出現「架空五芒星」──人變成了豹。


    學習魔術後,夕子明白那隻是簡單的幻術,並不是真的變成豹。


    不過,對八十辻夕子而言,那仍是彌足珍貴的魔術初體驗。


    她最愛的母親體現魔術奧秘的模樣,是那麽地華麗、優雅。


    『這就是你追求的願景?』


    (……)


    父母長年來致力於幫助古老的魔術結社「無信者魔術結社」蛻變為現代派;轉眼間,自己也理所當然地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母親複原的魔術「架空五芒星」,是由曾曾祖父八十辻靈占所創,不需要繁雜的儀式或器具,正是現代派魔術結社的象徵。


    自己也費盡苦心吸收其神髓,最後總算練成「架空五芒星」。父母也為她高興,認為她代表著「無信者魔術結社」的新時代。


    『喔,挺有兩下子的嘛。』


    (……少廢話。)


    到了去年。


    母親在父親和自己眼前,被車輾斃。


    不知為何,當時自己先想到的是──


    『──「如果是豹,就不會死了」──』


    (!……別說了。)


    從此以後,每一個齒輪都亂了。


    父親一蹶不振,再也沒有鬥誌。


    彷佛不想見到母親所創造的一切,退回老派路線:而且,還將時間加重耗費在與魔術無關的表象工作上。


    對於自己過去使用的「架空五芒星」等現代魔術,他總是冷眼相待;甚至,還將嚐試新事物當成了罪惡。


    既然父親不幫忙,一切隻能自助。


    用自己的手,創造現代化的結社。


    『哈哈哈哈哈!你就是在這種時候,因為「那件事」發現自己其實什麽也做不到嗎!』


    (別說了。)


    不久前,在學院發生的不明妖怪風波,以及被害遍及周邊的大規模器物損壞事件中,身為魔術師的自己,竟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不能做。


    而直會樺苗就在眼前教室外的走廊上,一麵和某人說話,一麵驅趕看不見的妖怪,還打敗了更為巨大、甚至能踏扁車輛、踢倒圍牆的東西。


    自己卻無能為力。


    就連看也看不見。


    『既然不是父親,也不是老派,那我懂了。原來你──』


    「別說了!」


    事後,夕子拚命地嚐試過各種方法。


    不抱任何目的,甚至沒有確切手段。


    『你真正感到絕望的,是根本派不上用場的魔術啊!』


    「別說了──!」


    自己開始感到迷惘,不知道究竟在做些什麽。


    那原是與父母共享的夢想、自己所有的一切。


    『你也該覺醒了吧,八十辻夕子……你隻是想對力量與你不同的人展示你的魔術、想認為自己的魔術有他派覬覦的價值、想藉由與老派父親對立來突顯自己的現代魔術更優秀而已……你這些可悲的虛榮心,全都是白費心機。』


    「別、說──」


    魔術。


    自己的,魔術。


    它已經,什麽也不是了。


    『去吧,沒用的魔術師……把自己葬身在絕望的終點吧!』


    「──────」


    絕望,就此成形。


    成魔術之形。


    豹之形。


    躍入空中的豹形死像,身後拖著黑雲般的大批蝙蝠。


    蝙蝠群遍布在豹身旁,發出刺耳的振翅聲。


    而豹昂首一哮,就壓過所有喧囂。


    那聲調,彷佛悲愴的嘶吼。


    「那個女生沒出現,就是為了第二階段嗎?」


    樺苗試著從這畫麵找出解答。


    「別管那個了啦!」


    梵製止樺苗,催促他采取行動。


    「夕子!」


    正典僅是見到了豹,就明白那是夕子。


    豹無視於他們所有人再度躍起。那全長恐有二十公尺的巨獸堪稱行雲流水的躍動,讓透過胸上「半開之眼」注視它的樺苗,不禁寒毛倒豎。


    「那麽大還能那麽快啊?」


    「快追!」


    這種事,自然是不必梵小羊提醒。


    樺苗對正典敬禮告退,並以十字印一飛衝天。


    「啊……」


    獨自留下的正典,對空氣抓起不知對誰伸出的手。


    樺苗在空中急起直追。豹的疾奔速度驚人,即使以十字印全力加速,距離也不見明顯縮短;但更讓他掛意的──


    (感覺不太對。)


    是心底深處某種小火煎燒的怪異感覺。那無疑是死像沒錯,不過樺苗確信……那明顯不同於他打倒的前兩具。為了解開疑惑,他先從看得見的東西簡短地問:


    「哪來的蝙蝠?」


    「那些大概是庫倫布吧。」


    難得地,梵小羊答話語氣相當僵硬。她似乎也察覺這具死像有別以往,提高戒心繼續說:


    「那做得好像特別用心。不知道它會有什麽招式,小心一點。」


    「小心一點啊……」


    複誦沒什麽幫助的忠告後,樺苗開始計測雙方的差距。差距慢慢縮小是很好,不過樺苗也不想毫無準備就衝到使他頭皮發麻的對手身旁。


    (可是,我也沒時間多試探了吧。)


    以「半開之眼」簡單瞥一眼──當然不能再被毀滅卷走,沒有凝視──之後,得知八十辻夕子的死像所前往的崩潰點,與正典那時幾乎是相同位置。


    (雖然還有點距離,但是它那麽快……!)


    這頭豹一如外表,具備過去兩具無法比擬的速度和敏捷性,必須盡可能在遠離崩潰點的地方……也就是立刻,使出渾身解數撂倒它。


    (實在不太想在不知道對方招式的狀況下進攻耶。)


    樺苗邊想邊觀察疾奔的豹,忽然發現某個原以為正常的事其實不太自然。


    「那麽大的東西跑那麽快,怎麽一片屋頂也沒踏破?」


    那樣巨大的豹在一般住宅上高速跳躍,別說踏碎屋頂,整棟房子踩爛了也不奇怪;但事實上,它連一片屋瓦也沒踩破,身輕如燕地在毀滅之道上奔馳。


    梵小羊也歪起頭說:


    「好像是腳底有那方麵的魔術……什麽時候使出來的?」


    「可能是瞬間結出那個星星圖案吧,那種腳也有趾尖可以結啊?不會踩壞通道,當然是很好啦。」


    「而且它也跑在上個死像用庫倫布拉的無人通道上呢。」


    對話之中,樺苗以樂觀的態度解釋自己所見。與認識的人、同班同學戰鬥,當然讓他感到排斥。


    「八十辻會是故意這麽做的嗎?」


    「不會吧。」


    梵即使一句話就否定了樺苗的想像,不過她自己也不自覺地往相同方向,為她從豹所感到的異常尋找解答。


    但是。


    在這時候,他們該注意的並不是這個平安無事的狀況,而是另一個事實──他們並沒有看見,豹是如何使用魔術。


    這時。


    不知是因為名字被他們提起,或是發現他們逐漸逼近而感到煩躁──


    「咻!」


    豹吐出一口細碎的氣,轉過身來。


    對這極其自然,有如融入疾奔的動作,使樺苗沒能即時應對。


    剛才那段對話,使他們不知不覺地放鬆──並非自然鬆懈,而是下意識地放鬆──也連帶導致了這個結果。


    冷不防地,魔術發動了。


    「!」


    雙眼霎時著火。


    甚至給樺苗這種錯覺的眩目紅光遍布前方,火焰激流直撲而來。為再次加速而積蓄的力量,能否完全抵消這一擊──


    (不行!)


    樺苗本能性地察覺雙方咒力差距。


    「危──」


    朝前打出十字印,向後下方急降。


    火焰激流仍來勢洶洶地緊追不舍。


    「險──」


    發揮至極的集中力畫出既之道,指引他竄到就在一旁的低矮公寓後方。公寓在激流的衝擊與熱力下不斷震動,轉眼就燒得焦黑。


    躲過攻擊的樺苗,在隨風飄降的火塵中,感到全身冷汗直流。


    「……過去了。」


    讓樺苗慶幸自己終於能以過去式形容的,不是逃過一劫的喜悅,而是危機的餘韻。


    至於他肩上則與餘韻無緣,仍是現在進行式。


    「好燙燙燙燙!」


    梵小羊急忙拍掉裙襬著的火。


    樺苗沒多餘心力顧慮她,直接無視。


    (八十辻是真的想燒死我。)


    如此實感、戰栗,使樺苗無法再逗留於公寓後方,立刻往腳下打出十字印,跳上視野遼闊的公寓頂端。


    (這個死像,果然和前兩個不一樣。)


    八十辻夕子的豹


    ,不像前兩具那樣,隻是一股腦地往崩潰點衝,不時順手揮趕兩下……會抱著明確的殺意,試圖一舉排除……殺死敵人。


    (那個一直在我心裏燒的感覺,就是殺意嗎?)


    樺苗現在才發現自己對戰鬥的恐懼。不能再抱過去那樣有些無謂的遊戲心態,這可是每個行動都必須全神貫注的廝殺。


    (竟然變成這樣,受不了……幸好那個女生不在。)


    漩渦妹妹沒有出現在自己所處的寒冷、沉重的位置,使樺苗感到某種象徵性的意義。說也奇怪,自己竟然是因為擔心她而「希望她不要過來」。


    (八十辻的死像實在太危險了。)


    所幸豹形死像並未回頭追殺,讓樺苗也暫時脫險。隻是他準確地感覺到,那並非出於仁慈,隻是丟下敵人,繼續趕往崩潰點而已。嘴裏有點苦澀的樺苗轉向肩上,問出當前的重要問題。


    「梵小姐,你有看見它是怎麽使出那個魔術的嗎?」


    經過八十辻正典這前例,樺苗當然會提防夕子的死像使用魔術,始終緊盯著它,不放過起術的瞬間;然而豹身上別說前兆,就連五芒星的一個角落──明明都回過頭來了──也找不到。


    終於拍熄火苗的梵小羊過意不去地搖頭說道:


    「嗯……對不起,我也沒看見它是什麽時候使出的。」


    「這樣啊。」


    盡管沒有佳音,樺苗也不氣餒地望向跑遠的死像背影。


    與死亡擦肩而過的餘悸,與不願魯莽攻擊未知敵人的避諱,使他雖明知必須盡快追上,也不敢貿然動身。


    不過,需要煩惱「為什麽、怎麽辦」的時間,結束得比想像中快多了。


    『那是架空五芒星。』


    原因,就是這突來的一句話。不必多想,樺苗一聽就知道那耳熟的聲音,是來自前不久才剛告別的八十辻正典。


    兩人往腳下聲音的來向看去。隻見一小圑與前個死像或昨晚的妖怪類似的黑色史萊姆,上頭有個嘴巴般的洞。看來那是正典以魔術送來這裏,代替留在原處的他說話的東西。


    樺苗一時間又想不起那印象薄弱的名字,再加上他突然出現──


    「這聲音……是(八十辻)爸爸?」


    讓他省略了括弧內容直接這麽稱呼他。


    似乎是脫離死像影響的緣故,正典臉色不再陰鬱樵悴──


    『我可沒準你叫我爸爸!』


    但還是火冒三丈地大聲吼來。經過幾秒尷尬的空白,史萊姆才清咳一聲,重整呼吸,說出本來要說的第二句話。


    『……總算是追上你們了。』


    樺苗兩個也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側耳傾聽。


    『由於我慢了你們一大段,能隔著一段距離看見整個戰況,發現「架空五芒星」的特殊用法,所以就趕過來通知你們了。』


    「喔喔。」樺苗點點頭,直率地說出從話中感到的疑問。


    「你要幫我們啊?」


    『那還用說嗎。』


    正典給出惱怒稍降幾分的明確回答。


    『我原本就不打算幫助什麽「半閉之眼」,也不想毀滅世界;更重要的──』


    他的語氣忽然隱含強烈的憤怒。


    『他們把夕子當做毀滅世界的工具,而你們想要救她。那麽,還需要問我為什麽嗎?我也隻是盡我所能而已。』


    「這樣啊。因為是同一個體係,所以看得見豹和它的魔術吧?謝謝你喔,正典。」


    『不敢當。』


    盡管樺苗見到正典對梵恭敬地開掌婉謝,心裏感到明確的不平,但還是決定以正事為重。事實上,他們沒多少時間可以留在這說話了。


    「……話說,她變成豹那樣還能用架空五芒星嗎?」


    「怎麽也看不到她施放魔術的動作呢。」


    梵回想起火焰湧來的畫麵,歪動手偶的頭。


    『你們都沒看錯。』


    正典先如此答覆,並補聲「不過」再繼續說:


    『用魔術的並不是變成豹的夕子本身,而是飛在身邊的使魔。』


    聽了解答,兩人異口同聲地──


    「「咦?」」


    盡速討論作戰計畫後,兩人與正典分頭,在屋頂平原重展追擊。


    豹疾奔的華麗背影,很快就趨近於地平線上。


    樺苗每一步都打下小小的十字印,節節加速。


    比起打出大十字印作長距離跳躍,這跑法在打印時機、腳步位置與角度的控製上都困難許多;但能隨時改變方向,機動性高。從之前的火焰,樺苗已親身體會橫衝直撞等於是自殺行為,所以再難也得做。


    在這必須注意每一步的路上,樺苗開口說:


    「幸好結果還不錯。」


    「嗯?」


    梵小羊轉過頭來。短促的連續加速,讓她半蹲著踏定雙腳。


    樺苗這次特別小心,以雙眼和胸上的眼睛監視著前方一切,並說:


    「讓他們都變成死像,好像反而是好事。假如一開始就對上那個八十辻,說不定還沒弄清楚狀況就被幹掉了。」


    「就、就是說啊就是說啊!」


    梵對於自己的挑釁造成兩具死像,似乎仍相當在意。梵小羊馬上大力點頭,急著替自己挽回麵子。


    樺苗刻意不糗她,繼續說:


    「而且,還多了點時間來習慣十字印的精密控製……呃!」


    「哇哇哇!」


    結果話才出口就踏歪腳步,拐了個大彎。樺苗趕緊蛇行著修正軌道,重新一步步注意腳步,小心加速。不知何時開始,人已離開屋頂,在空中保持一定高度,以直線軌道前進,有如低空飛行的流星。


    當他的第三隻眼開始映出豹,且能感到距離正在縮短時──


    「梵小姐。」


    「我知道。」


    兩人互相確認。


    並往正典所說的魔術秘密──「架空五芒星」真正畫出的位置,盡可能地放眼望去。目標,是以同樣速度跟隨在豹周圍的,蝙蝠形庫倫布群。


    愈是注意疾奔的豹就愈容易漏看的魔術──


    「「來──」」


    以兩人都來不及說出「了」的速度,突然發動。


    串起五隻蝙蝠的架空五芒星,在麵狀散布的蝙蝠群外沿亮起。


    噴發與上次相同規模的眩目紅光、這次沒有遮蔽物阻擋的火焰激流。


    有如移動的牆,橫向燒毀無數屋頂快速逼來。


    「!──喝啊啊啊啊!」


    樺苗不躲不避,直接攻擊。不像過去那樣試圖一擊打消,而是十指前伸,如霰彈般擊出無數小十字印。


    這種攻擊,曾用於消滅山邊手梓的庫倫布;發現對巨大的死像無效後,就再也沒用過。它的力量並不至於抵消火牆,但每個十字印都如同銳利的鋼釘,一根根的打進火焰激流,且前仆後繼、愈鑿愈深,很快就在麵前開出一個洞。


    (──)


    火焰激流就這麽毫無減速地掃過他身旁。


    (再來──)


    樺苗以胸口閃耀的「半開之眼」,盯住從遠方奔來的豹。


    (在它攻擊之前──!)


    並連出聲的時間都省下,立即對準焦點。


    豹也幾乎在這瞬間感到衝擊,下意識地跳開──


    「!」


    卻忽然跌倒。它往感覺不對勁的前腳低頭一看,發現有個十字印,老虎鉗似的將腳釘在屋頂上。


    寄宿於死像的漩渦紋,能夠輕易打消這十字印;而夕子的豹,更在塑造過程中徹底注滿了咒力。這十字印隻是樺苗憑視線由遠處擊出,相當微弱,頂多隻能絆它一


    步。


    然而,樺苗等待的就是這一步的破綻。


    (我太執著於每一次的力道了。)


    他再度向前疾奔,以視線放出第二擊。


    (想用力打,挑對時機就行了。)


    有如敵我雙方對視般,攻擊豹的雙眼。


    「──啊啊啊啊啊啊!」


    遭藍色光輝遮蔽視野的豹,不禁以蝙蝠畫出「架空五芒星」,燒毀樺苗原先所在的那一帶。不過,那裏當然早已空無一人。豹知道自己撲了空,一甩開兩眼的十字印就氣急敗壞地往四麵八方放出漫無定向的火焰狂嵐。


    這攻擊,反而成了絕佳的掩護。樺苗穿梭於民宅之間──


    (現在就是──)


    以剛才的霰彈方式,連續擊出存積再存積蓄的所有力量。


    (最好的時機!)


    不是巨大炮彈,而是成串飛馳、有如鎖鏈的小型十字印。


    「──逮到了!」


    「好耶!」


    梵小羊痛快歡呼。往她所在的肩膀另一側甩去的手,與豹的前腳呈一直線,被十字印鎖鏈纏在一塊兒。樺苗緊抓那連成一體、發揮阻攔效力的十字印另一端,準備追加攻擊。


    但在那之前──


    「嘰啊啊啊啊啊啊啊!」


    蝙蝠受到豹尖聲嚎叫的呼喚,一群群地接連畫出「架空五芒星」;魔術任激情到處發動,地毯式轟炸般擊出烈焰。


    「哇!」


    這當中,樺苗抓著鎖鏈,就近以圍繞狹小庭院的磚牆作掩護。


    由於十字印本身就能停止那巨獸的腳步,不必和它拔河。在豹扯斷其中咒力之前,應該能維持現狀一段時間。


    樺苗從牆後窺視著豹,等待下一次機會。


    「這樣固定對手位置以後,用視線攻擊也簡單多了──嗯?」


    「什麽?」


    樺苗和在他肩上用同樣姿勢窺視的梵小羊,一起驚訝地睜大眼睛。


    豹周圍接連出現「架空五芒星」,立於屋頂的巨大形體隨之逐漸淡去。發現是附近飄起的濃濃白霧遮蔽了它時,別說是遠處的豹,就連這狹小庭院的對側圍牆都看不見了。


    死像的濃霧魔術,甚至連「半開之眼」的視力都能阻礙。


    緊握鎖鏈的手和雙腳被霧吞噬,有如被白色黑暗封阻的狀況,讓樺苗不知該從何下手,忽而感到身心倶疲,一屁股坐下。


    「都好不容易抓到了,怎麽這樣……八十辻的死像也太麵麵倶到了吧。」


    不過,即使靠著牆角癱坐,他的手仍開始了另一個動作。


    梵小羊朝那輕瞥一眼,叉手低語:


    「嗯~這個暫停說不定是好事呢。總之,先等正典聯絡吧……話說這死像魔術用得這麽熟練,感覺實在不像是夕子本身的能力耶。」


    濃霧中,樺苗往勉強看得見動作的梵小羊看去。


    「什麽意思?」


    「就是這具死像的完成度,高得前兩具都不能比。」


    「完成度啊。」


    話雖如此,樺苗也隻能從戰鬥的手感來評斷……而其實,這樣的手感也從戰鬥一開始就不斷明確告訴他,這具豹形死像與過去交手的前兩具明顯是不同層次。


    「這和那個漩渦妹妹沒出來,會不會有什麽關連啊?」


    略帶遺憾的語氣,讓梵有點不解。


    「不知道。總之她不現身,幫我們省下了不少麻煩就是了。來,繼續繼續。」


    「好好好。」


    經梵小羊一催,樺苗便趁彼此有段距離、視線受阻的機會,加緊手邊作業。


    然而計畫終究趕不上變化,夕子可沒有他們想像得那麽簡單。


    毫無預警地,就在兩人附近的位置──


    啪哩!


    迸出不明物體的碎裂聲。


    「!」


    「啥?」


    樺苗跳了起來,梵小羊左右張望,兩個人都弄不清狀況。看得見的,隻有無邊無際的白霧,將一切塗白的景象。


    「八十辻應該沒辦法行動啊?」


    「說不定是庫倫布,注意天上,慢慢換位置。」


    兩人悄聲對話,開始徒步移動。往聲音的反方向走,可能更加危險,所以刻意在巷道上摸索著,隨機拐彎走向聲音。


    途中,樺苗手邊動作仍沒停過,差點撞上就在麵前的丁字路交叉點圍牆。


    「唔,好險。」


    「你知道我們在往哪走嗎?」


    視覺幾乎無效的狀況,使梵小羊不安地說。


    「嗯。」樺苗手抓鎖鍵,對她用力點頭。


    「隻要鏈子還連著,我們就能大概知道彼此的位置。要想辦法盡量接近──」


    啪哩!


    那恐怖的聲音又在附近響起,嚇得梵小羊抖了一下。


    再怎麽小心,視線依然朦朧不清,隻知道不能停留在同一位置──


    啪哩!


    「!」


    那不時響起的聲音,忽然掠過樺苗鼻尖。


    豹頭從旁伸來,咬碎了麵前的民宅與圍牆。


    僅是簡單張開的嘴,就大得足以咬碎一個人。


    並在抽了口氣、不敢妄動的樺苗眼前──


    「……!」


    隻咬那一口就融入霧中。


    看來,夕子是根據聯係彼此的鎖鏈方向,單純往大致推測的位置探頭一咬,並一再反覆。但這種事,已經不重要了。


    (被看到了!)


    豹側著退回時視線掃過樺苗,嚇得他毛骨悚然。


    (八十辻的豹,和之前什麽都不管,隻顧往崩潰點跑的死像不一樣。)


    令人全身凍結的恐懼。


    (它現在這麽做不隻是想擺脫鎖鏈,更想趕快找到我──)


    知道不能留在原地的切膚迫切感。


    (然後毫不猶豫地把我咬死,才會這樣攻擊。)


    因事到如今而思考該怎麽做才是上策的理性。


    (發現以後,一定隨時會攻過來。)


    必須在豹頭再次襲來之前,將這一切鋪成勝利之道才行。


    (現在就得采取行動。)


    於是,樺苗將得不到既之道指引的想法作整理──


    (準備已經夠了,不過爸爸還沒來。)


    以新的資訊──逐漸聚來這附近的蝙蝠振翅聲──為契機,下定結論。


    「不能再躲了,走囉!」


    「咦!可是正典──!」


    沒時間和梵商量了。


    樺苗扯動鎖鏈並打出十字印,往抗力方向躍起。


    驚險地穿過群聚的蝙蝠,飛向死像所在的位置。


    找出有效手段前,隻能按部就班地進攻。


    豹也能從鎖鏈牽動,知道敵人正在接近。


    它身邊的蝙蝠群,應該還剩下相當數量。


    開始執行作戰計畫後,正典仍沒有聯絡。


    盡管如此──預留大量全力十字印的前置作業還是完成了。


    (預留那麽多之後,我也漸漸抓到訣竅了。)


    即使不斷跳躍,樺苗也順利控製著跟隨他的數十個十字印。


    (不能放在手腕之類,會大力甩動的位置。)


    短短幾秒,數十個十字印就圍繞在他某個部位,固定位置。


    (要放在能直覺掌握它們的軸心──脖子!)


    所有十字印,隨著樺苗的明確想法彼此交織──彷若圍巾。


    「喔、喔喔──!」


    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梵小羊兩隻圓眼睛,與「星球」上的少女透過它們注視樺苗的眼睛,都充滿喜悅和感動而閃閃發光


    ,並喊出不成聲的驚歎。


    那是直會樺苗所領悟的,十字印的形態之一。


    全力十字印累積而成的龐大力量集合體隨風飄搖,為「半開之眼」的使用者帶來牽引鎖鏈、破風騁空、爆發在即的力量。


    樺苗全身都能感到,死像猶如有形的恐懼。


    但他仍堅定地全速突襲,勇往直前劃破天際。


    為了救出遭命運禁錮、利用以毀滅世界的少女。


    拖著藍色光帶,凝視目標猛衝之餘,樺苗放聲喊出能幫他將常識、邏輯、算計等可能會令人猶豫的想法全都拋諸腦後的咒語。


    「欸!豁出去了!」


    就在這一刻,呼應的話語──


    『不錯嘛,直會小弟!』


    正典的信號,為他拓開道路。


    「!」


    振奮而笑的樺苗眼前,那暗色的豹衝開濃霧,齜牙咧嘴地等著他。其周圍的蝙蝠群,畫出十餘個「架空五芒星」,準備集中轟炸。


    「~」


    即使透過手偶感到梵緊張地吸氣,也仍加速飛馳。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


    即使豹高聲咆哮呼叫魔術,也仍加速飛馳。


    「──!」


    維持自己的路線,往豹顎加速飛馳。


    當蝙蝠所繪的「架空五芒星」已完全鎖定目標、發光至極點時,魔術──


    竟沒有發動。


    「!」


    就在豹錯愕地稍微退身的這一刻,樺苗不留情地再往豹臉補上一記雙腳飛踢。


    「嗚啊啊啊──!」


    十字印的藍光流星帶著驚人速度與威力,正麵撞擊豹的額心、衝破短暫的抵抗極限長驅直一口氣直達尾端。


    「────嘿呀!」


    喑色毛皮底下,灑出無數並非內髒的黃銅色零件。高仰的豹吼出的不是慘叫,而是扭曲的零件彼此摩擦的尖銳聲響。


    使盡渾身解數的樺苗,將纏在頸上圍巾力量全部用盡,飛上空中。


    「成功、了……」


    但是──


    底下,死像倒向地麵的途中忽然像個壞掉的玩具,以僵硬的動作再度站起,並在不知來由的執著驅使下,掃出依然完好的一對巨大前爪。


    「啊!」


    樺苗仍未脫離力竭時的恍惚,盡管知道危險,但反應不及。


    隻見豹的最後一擊切開濃霧直撲而來。


    「糟──」


    八十辻夕子,夢見了豹。


    那是一場、令人很開心的夢。


    她離開那個家,輕盈地到處奔跑。


    隨心所欲地使用各式各樣的魔法。


    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


    無論自己四處胡鬧的聲音。


    還是將自己變成豹的可惡聲音。


    甚至那衝來的熟悉聲音,全聽不見。


    忽然間──


    『真的和直會小弟說的一樣……真是的,竟然在公園中央搞這種東西!』


    她忽然聽見一道相當微小,彷佛來自遠方的聲音。


    開心的夢,因此探入了一道厭惡、沉悶、悲傷、遺憾、揪結等情感交織而成的黑影。黑影最終隆起成形,入侵夕子的秘密地帶。


    (不要到那裏去!)


    具有能量點的公園一角,結了張蜘蛛網似的繩網,繩上到處是有如將運動會常見的萬國旗裁成三角形的奇妙繩結。那是,她特製的立體魔方陣。


    『希望還來得及。』


    說著,黑影向魔方陣伸手。


    (住手!不要碰!)


    盡管放聲吶喊,卻沒有任何人聽見。


    無論是對方,還是自己。


    (要是破壞了那個,我就不再是豹了!)


    吶喊之中,黑影的手仍殘忍地抓住立體魔方陣,將它扯碎。


    『不錯嘛,直會小弟!』


    這個魔方陣,是她魔術的心髒、中核。


    「書式五芒星」每次起術,都必須組合不同字串或編碼;「架空五芒星」則是事先以構築於能量點立體魔方陣起術、調合頻率,能夠瞬間建構需要的組合,而這也是它的優勢。


    但現在,它已遭到破解。


    (唔、唔……!)


    自己的魔術被破解得如此輕易,使夕子一陣暈眩。


    甚至遭受腦袋彷佛被人劈開的猛烈頭痛。


    劇痛當中──


    『豹?』


    黑影,回答了。


    聲音,傳到了。


    (啊……)


    『那時候的豹,在你心目中果然是絕望的象徵嗎,夕子。』


    黑影,不動了。但那並不是因為它停止動作,而是它的思緒、聲音,在一瞬間透過魔方陣的殘骸高速流入夕子的心,相對之下彷佛靜止的緣故。


    『真是太可悲了。』


    一想到父親又要訓話,心裏就怒氣高漲。


    (你說得對。)


    『……』


    (魔術就是這樣無能為力、什麽也不是──)


    『你錯了。』


    意想不到的強烈語氣,打斷了夕子的話。那不像喊叫那麽激烈,但仍相當有力、堅決,不知多久沒聽過的,令人懷念的聲音。


    (?)


    『那不應該是這樣的。』


    忽然間,眼前一開。


    畫麵裏,有自己、有母親。


    那是黑影送來的,多年前的景象。


    母親微笑著一揮手,指尖出現「架空五芒星」──人變成了豹。


    懵懂年幼,僅有四、五歲的自己,雙眼興奮又敬佩地注視著豹。


    地點是自家地下,一個平時幾乎不曾使用、畫滿魔方陣的廳房。


    憑夕子現在的知識量,不難從現場布置的祭壇、陳列其上的古老器物、書籍的類型,推測這是怎樣的情境。


    (入盟儀式……?)


    『沒錯。』


    那是她宣誓加入魔術結社的儀式現場。


    社中已沒有其他成員,純由家人舉行。


    盡管如此,一家三口仍由衷地歡笑著。


    (可是……可是,那還是一點用也沒有啊!)


    回憶中的母親──以華麗優雅的身段體現魔術奧秘而化為的,她最愛的豹。


    回憶中的死亡──死於無法化為豹而認為魔術一無是處,令最愛淪為絕望。


    (媽媽那樣的魔術師,號稱萬能的「架空五芒星」還不是都沒用!)


    『我說的,是你自己。』


    黑影又嚴聲說道。


    (我、自己?)


    不知為何,能感到自己深受震撼。


    並非責罵的言詞,麵對麵地傾注而來。


    僅是這樣的小事,就讓她震撼不已。


    『我說可悲,是因為……夕子,你褻瀆了你自己的誓言。』


    「……?」


    黑影送來的回憶,再度展開。


    自己將手置於某種書典上,進行宣誓。


    孩童純真無慮的天性,使她直率地大聲宣誓道:


    「我也要變成帥氣的魔術豹!」


    黑影站到夕子身邊,和她一起看著那笑容。


    『我知道,我沒有立場教訓你……因為你的灰心、失望,我全都嚐過……而且再也無法振作。我就是這麽一個窩囊的父親。』


    並在注視那笑容的同時,更嚴肅地說:


    『但也因為如此,我沒辦法看著你像我這樣,沉溺在母親的死亡裏。我不準你將那頭豹視為對魔術絕望的象徵。』


    黑影光是這麽說,就喚起夕子心中可憎的回憶。


    愉快的三人消失不見,一年前的回憶取而代之。


    那是緊接在那場車禍……母親突然喪命後的事。


    (──「如果是豹,就不會死了」──)


    當時刻骨銘心的話,又使得夕子的心開始淌血。


    (豹……)


    一個呢喃的字,一滴心痛的血,一顆零落的淚。


    連續回憶的情緒逐漸發燙。


    (對了,不是媽媽。)


    呢喃漸添力量,血乾淚停。


    (是我──「如果我是豹,媽媽就不會死了」──我應該是這麽想的。)


    胸口深處,絕望所組成的機關上,出現一道深刻的裂痕。


    (不過,我不是豹……所以,我害怕自己會認為我的誓言其實沒有意義……所以盲目做了很多事,還有嚐試跟思考……)


    裂縫底下的東西,使它逐漸擴大。


    『你會克製不了自己,是因為你心裏對自己的誓言、隻對你自己有價值的魔術,仍有所憧憬……那樣的憧憬,是那麽地耀眼,讓我不敢直視。』


    曾幾何時,黑影被滲出裂縫的光輝照出原形,化為夕子的父親。


    『所以夕子,那個……』


    (?)


    盡管父親臉上仍有些許悲傷,但有種光明的神采。


    『如果覺得我保護你的方式太過分,我會設法改進。』


    (……)


    『隻要不在街上亂用,你也能繼續研究現代派魔術。』


    (……!)


    對於父親突然放下身段與自己對話而感到的怪異──


    『你堅持的話,我也同意……考慮,直會小弟的事。』


    (……!)


    很快就被滿腔喜悅擠出咽喉,成為笑聲。


    『夕、夕子?』


    對於錯愕的父親,夕子話中帶笑地提出第一個要求。


    (爸爸,下次先陪我買個東西吧──我很想要一條圍巾。)


    接著,她回頭看了看自己現在的模樣。


    一頭表示絕望的暗色巨豹。


    那強大的形體──


    「這種東西,才不是豹呢。」


    隻因這短短的一句話,就灰飛煙滅。


    夕子睜眼時,見到的是不算清澄的午後天空。


    雲朵也東一塊西一塊地稀稀落落,稱不上是大晴天。


    盡管如此,它仍明亮、晴朗;更重要的是,自己正望著它。


    (我在作夢……?)


    破壞過程的稀薄記憶與實感,告訴她這並不是夢。


    不過,那更使得仰躺著的夕子感到神清氣爽。


    如此舒暢的餘韻中,眼角餘光看見──


    「你醒啦?」


    樺苗一臉疲憊地伸出手來。


    「嗯。」


    夕子點個頭,抓住那意外結實的手。


    「結束了、嗎?」


    「嗯,這個嘛……」樺苗隔了一段可疑的時間後──


    「全都完啦。真的很徹底,乾乾淨淨。」


    補上這些話並扶她起來。


    夕子從語氣中感到話中有話,暫且先站起來查看四周……發現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態度。


    「──!」


    無論往哪裏看,都是破壞與火災的痕跡,一片狼藉。


    焦黑的公寓、咬碎的住宅、踏破的屋頂、風吹翻的樹木和汽車,令人怵目驚心;現在兩人所在的高層公寓屋頂上,邊角也缺了四分之一。遠方的粗黑線條,並不是施工中的鐵道,而是正典的行進軌跡;路上的住宅全都被夷為平地,成了隻能等待拆除的廢墟之河。


    上次,應為同類怪物所破壞的舊校舍和圍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見到這樣的景象,並不希望如此的凶手夕子本人也張大著嘴,說不出一句話。


    「幸虧有你爸爸,才沒有任何人傷亡;火災的部分,我也自己撲滅了。可以的話,我是很想把你家放回原位啦。」


    樺苗瞥向不見手偶的肩膀。


    「隻是梵小姐現在不在,不知道該怎麽辦。話說──」


    並以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詢問啞口無言的有為魔術師。


    「可以像上次宿舍門口那樣,用魔術把你家修好嗎?」


    夕子終於回神,但也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問問看我爸爸。」


    隻能短短地這麽回答。


    男子藏身於不遠處,注視此情此景。


    「哼,在損毀嚴重而控製力下降以後被趁虛而入了嗎。算了,以急就章的震撼教育而言,效果已經不錯了。」


    在寬邊帽下勾起陰暗的淺笑。


    「算是及格了吧,直會樺苗。隻可惜最後讓人看不下去。」


    冷笑當中,男子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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