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ge1 「教學模式」


    左眼視野的角落出現一排神秘的文字,是在第三堂課上到一半左右時。我本來以為自己正和隔壁同學聊天消磨時間,但根本沒有人坐在我隔壁。我想我大概真的睡昏頭了,揉了揉眼睛,但文字並未消失。


    我的手仍然放在桌上,轉頭麵向正前方。神秘的訊息依然浮現在左下角。


    感覺就像透過畫麵看著景色,而這串字就直接標在畫麵上一樣。


    已更新為ver.1.1


    視野左端以白色字體顯示出這句話,位置正好卡在我的桌子角落。即使保持麵向前方的狀態伸出手去,仍然碰不到文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手指拂開,而且手還會鑽到文字底下。我心裏越來越涼,心想這是什麽鬼玩意。先前還那麽沉重的眼瞼,現在卻像結了冰柱似的緊繃、作痛。


    顯示了好一會兒的訊息慢慢淡去、消失。等文字完全消失,我拄著臉翻開課本後,感覺冷汗直衝腦門,臉頰抽搐。這是怎麽回事?


    雖然我沒玩過所以不清楚,但感覺就像網路遊戲的通知訊息。我又揉了揉眼睛,但隻讓黑板上的字變得模糊,異狀並未消失,甚至右端也開始浮現出一些東西。我心想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麽東西,仔細一看,看到那兒顯示的是時間。


    71:59:59


    時間一秒一秒在減少,就像是定時炸彈上分分秒秒都在逼近的爆炸時刻。


    時間的顯示始終不消失,後來我甚至產生幻聽,覺得聽見了不存在的秒針走動聲。


    如果是我的腦子有問題,那事情就簡單了。隻要承認是我有毛病,這種來路不明的不安就可以得到解決。但如果有問題的是外界呢?


    如果有問題的是我周遭的世界呢?


    由於現在還在上課,我也不能貿然驚動大家,隻好用忍著想上廁所似的前屈姿勢,強忍心中的恐懼。不管眨了幾次眼睛,視野角落的異物都絲毫沒有要消失的跡象。礙眼。


    事情大概就是發生在右下方的時鍾過了十分鍾左右的時候。這堂課就快上完,眼看就要進入午休時間。我認真思考該找誰商量才好,然後絕望地想到才不會有人認真聽我講這種白日夢。抬起頭來一看,異狀就突然發生了。


    首先,教室傾斜了。接著地板出現裂痕,左側明顯隆起。


    地板破裂得就像用手指輕輕捏碎威化餅那麽幹脆。地板變形應該會伴隨著巨大的噪音,我卻沒怎麽聽進去。昏著頭聽著老師無聊的說話聲音,反而還聽得比較清楚。看來是事態太嚴重,反而導致感覺麻痹。


    地板隆起的同時,聽見了同學們的尖叫聲。我暗戀的女生第一個在地板與天花板之間「噗滋」一聲,頭往難以理解的方向折斷,正好和我的視線對個正著。


    就是一陣地動般的聲響後,緊接著天花板崩塌,視野轉為一片漆黑。


    我什麽都看不到,也動彈不得。全身也隻剩一半左右還有知覺。


    我的意識就在這剩下一半被壓得潰爛的感覺中消失。


    tinue?


    →yes


    no


    抬起頭來一看,眼前是一如往常的課堂光景。


    說得精確一點,並不是一如往常,而是「剛剛」的光景。


    黑板上有著老師寫下的算式,一旁還有著排出兩個半圓形,像是在計算兩者距離的神秘插圖。教室內四處傳來以機械式動作將這些抄到筆記裏的聲響。在原野上籠罩在一整片蟲鳴聲似的感覺仍然存在,教室的天花板與地板也仍然平行,沒有要拚合在一起的跡象。坐在窗邊的那個我暗戀的女生,脖子也沒有折斷,隻是也沒看著我。


    我自己又是如何呢?我低頭仔細檢查。


    應該已經被天花板與地板壓爛的身體好端端的,但右手還剩下少許疼痛。腦袋還有點想不通,有種想吐的感覺。我畏縮地動了動手,發現手可以正常活動,臉頰也稍微放鬆了些。


    「藤,有什麽問題?」


    老師轉身看著我,同學們也都一齊看著我。「啊」看樣子是我活動手臂的動作被當成了舉手。我趕緊放下手後,嘟噥著「這個、那個」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很想說沒事,但腦子裏一團亂地對我哭訴說:「怎麽可能會沒事!」讓我說不出這句話。持平不變的頭痛讓我很不舒服,有種像是頭蓋骨被溶解的感覺。


    「請問這間學校的抗震強度大概是幾級?」


    我回想起輕易被壓扁的教室,問出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教日本史的老師露出訝異的表情,同學們不說話也讓我覺得格外尷尬。


    「這跟我們上的課有什麽關係?」


    「是沒有關係,我隻是突然想知道。」


    我朝坐我四周的那些人展露抽搐的陪笑,但沒有人回以笑容,得到的回應就隻有冰冷的視線。我站在他們的立場,心想這也難怪,但我還是希望能有人來救我。雖然我也想不到具體來說是可以怎麽救我。


    「不知道,畢竟我也沒怎麽想過這個問題。可是考慮到地震的災害大家都記憶猶新,產生這種疑問也是……」


    老師開始講起有些離題的話題,但我隻覺得目不忍睹。


    我輕易就能想像出到了午休時間,朋友們一定會拿我當笑柄,問我說剛才問這個是怎樣。隻是我現在卻也覺得,隻要能夠平安迎來午休,被取笑也無所謂。


    我抬起用手遮住的臉,視線往右端看去。時間數字仍然若無其事地持續顯示在那兒。


    現在回想起來,就連先前視野變得一片漆黑時,也隻有這串數字並未消失。


    69:47:55


    從我最後看到這串數字算起,已經過了兩小時以上。我無法理解這意味著什麽。


    我用和先前一樣的前屈姿勢麵向桌子,自問這是怎麽回事。


    會是青春期的症狀嗎?也許是錯誤的無所不能感與過剩的自我意識,在我腦中交織成一場奇幻獨角戲,這個可能性也無法否定。也可能是我最近都沒去看電影,所以產生了戒斷症狀。我決定先認定這是幻覺,靜觀其變。


    記得我陽才差不多是在時鍾的短針快要走到十二點的時候,看到了令人不舒服的東西。這幻覺讓我害怕,手指顫抖。我一邊用握緊拳頭敲打桌子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一邊瞪著時鍾。


    離十二點還剩三分鍾。老師的話還沒說完。現實。我出洋相這件事的確是現實,是綿延不斷的現實,照理說應該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我死命抓住現實這句咒語不放,想揮開「第二次」這個想法。


    是死掉的人全都一起複活,還是說其實隻是我作白日夢以為人死了,實際上誰都沒死?就這兩種情形來看,怎麽想都覺得後者比較「現實」。所以我不采取行動。


    即使親身經曆過,知道這樣的選擇將會帶來悲慘的結果,人還是沒有辦法行動。


    當十二點來臨,教室又毫無預兆地起了波動。


    這次我第一個發出尖叫。我的叫聲像女生一樣尖,讓我不由得厭惡起自己,但這種心思也隨著教室的變形而扭曲、折斷。


    於是我們又被壓扁了。黑暗比疼痛來得要快,讓我從中看到了一點慈悲。


    tinue?


    →yes


    no


    第三次來到了第三堂課的課堂上。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懂得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我把喊著不可能、不科學、這是科幻等各種否認現實的慘叫給罷黜掉,正視現實。


    朝時鍾一看,離十二點還有十分鍾。從現在起十分鍾後,我就會連著這間教室一起被壓扁,死法多半就叫做壓死吧,然後時間就會莫名地回溯。但看樣子整間教室裏認知到這件事的人,就隻有我一個。


    要不是這樣,才不會有人留在這裏乖乖上課。


    我自然而然在筆記本的角落,寫下了聯想到的字眼。


    回圈。


    地震。


    預知?


    時空跳躍。


    我用箭頭與線,劃出一個半圓形的圓頂。先前進,但又被趕回一開始的起點。


    就像跑長跑一樣,沒完沒了地在這線上繞圈子。現在就這麽認定也許太武斷,但我想像得到的現象大概就是這樣。我遭逢了時空變異。


    我想起了更新的ver.1.1的那個通知。實在不太可能沒有關連。


    這世上有些人喜歡用遊戲來比喻人生,就不知道這通知是否表示我人生的版本升級了?所以我才會被牽連進這種神秘現象?


    誰叫你幫我升級了?我詛咒起這掌管命運的人。感覺就像頭上有個緊箍,掐得我局促又鬱悶。明明還沒有任何確切證據,我就是恨起這人對我人生的幹涉。


    然而,說不定這個現象救了我。


    因為如果不從這間教室逃出去,我又會被壓扁。


    非逃不可,而且還要火速逃走。


    要嚐試在上課中突然跑出教室這種壯舉,需要相當程度的覺悟。我現在就是要站不站,全身冒出不舒服的冷汗。這次我得比問抗震強度那次更丟人。


    ……啊啊,隻要跟老師說一聲,其實就沒有問題啊。雖然這樣也挺丟臉。


    「老師,我要上廁所!」


    我心急之下用力一喊,結果弄得像是小孩子的發言。


    「我幾時調到國小教書啦?」


    老師也精準指出了這一點。我承受著周遭的笑聲,離開了座位。雖然至少記得把手機塞進口袋裏帶了出來,卻忘了帶錢包,這讓我小小後悔。


    我在走廊上奔跑,又改為快走,有點趕又不是太趕地趕著時間。我當然不是前往廁所,可是該往哪裏去才好?我來到通往別棟校舍的聯絡走廊,走到一半,停下了腳步。


    我從窗戶看看樓下的景色,決定要去的地方。如果建築物是因為地震而倒塌,那麽隻要逃到運動場的正中央應該就沒事了吧?所幸這個時間似乎沒有班級在上體育課。我的下半身似乎比腦袋先產生了危機意識,自然而然從快步行走切換為全力狂奔。


    我經過別棟校舍,繞了個圈子下樓梯,來到鞋櫃間。就在我脫掉室內鞋,到了這種時候還一板一眼地換鞋子換到一半,趕緊轉頭去看視野中顯示的時間。


    67:33:23


    又減少了兩小時。把注意力從小時移到分鍾上一看,發現大概減少了十分鍾左右。這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減少兩小時的情形就令人費解。照理說應該沒過那麽久。


    該不會是每次死掉,就會扣掉兩小時?這算是罰則?真要說起來,這個時間到底是做什麽用的?等數字全都消耗到0,到底會發生什麽事?


    我想像著整排數字都變成0的情形,覺得會有不好的預感也是理所當然。


    我換好鞋子,跑出校舍,攤開雙手以沒有效率的動作跑向運動場正中央。但我又擔心起會不會被老師從教室的窗戶或教職員辦公室注意到而受到責怪,讓蹬地前進的腳步差點慢了下來。我之所以會擔心日常生活中的丟臉更勝於害怕生命有危險,是不是因為心中的危機意識尚未確實發揮應有的功能?我一邊留意四周,一邊形跡可疑地搖搖頭,好不容易獨自移動到了運動場中央可以站的地方。


    我把先前攤開的雙手叉到腰上,往左右張望。感覺很不踏實,就好像是我記錯了課表,自己一個人跑來這裏等體育課開始上課。我忿忿地抓起自己的頭發,心想都怪你害我這麽醒目。五月強烈的陽光燒烤下,頭發蘊含了獨特的柔和熱氣,從指間滑落。


    這些頭發就像用遠在遙遠上空的太陽染了色般,是含有淡淡白色的金色。比金絲來得淡,比光來得濃。我並不是染頭發,而是天生就是這個顏色,讓我感受到了「母親」而低下頭。


    就在強光燒炙我的眼睛之後。


    我半開的嘴與下顎一起劇烈搖晃,猛力撞到牙齒,就是發生在這個時候。


    突如其來的地動聲響與震動,讓我腳下不穩,大大摔了一跤坐倒在地。我咬緊牙關忍住直喊來了來了來了的叫聲,繃緊了表情。果然是地震嗎?我的手腳都像黏在地上似的不再動彈,讓我做出了覺悟,心想我大概隻能一邊發抖,一邊見證接下來要發生的慘狀。但震動很快就過去了,並未持續下去。


    接踵而來的,是一種更大的變化。


    高中一年級,五月二十二日,星期三,第三堂課就快要上完。拖著少許考高中的緊繃氣氛,對在全新環境下的生活也開始習慣。就在今天與明天平凡地來來去去之中,對自己的出身、頭發與眼睛的顏色灌注少許的自卑與莫大的自我意識。


    隻要揮揮手,隻要有這個意思,想去哪裏都行,想做什麽都做得到。我過的日子就是如此平穩,讓我產生這樣的錯覺。世界沒有起伏,山與海都很平坦。覺得我自己一定也會在這種平板的地麵上慢吞吞地前進,不知不覺間度過許多悲歡離合。


    這個東西就在我還懷抱這種想法的十五分鍾後來了。


    打從這一瞬間起,我就得麵對非常立體的困難。


    我得搏命,而且還得把理應比一切都寶貴的性命當流水一樣花用。


    我隻是往旁看了一眼,時間短得幾乎意識不到,這個東西卻就這麽出現了。


    巨大的身軀在校舍上留下了巨大的影子。毫無預兆的重量與噪音,就是來自這個東西。


    這個東西就站在我與太陽之間。


    「巨大,怪獸?」


    長著無數尖刺的背部,像是粗大尾巴的短手,瞪大的眼睛與不整齊的牙。從遠超出校舍高度的高大身軀延伸出來的棒狀影子,讓我和運動場落入關了燈似的黑暗之中。


    那是一隻怪獸。巨大怪獸。一張開就仿佛會噴出光線或火焰似的嘴頻頻顫動,不眨眼的眼球直瞪向運動場的方向,瞪著我。


    造成地震、壓扁教室的,原來是一隻怪獸。這不是普通的離譜。


    從黑褐色的身體長出的腳,隻是改變方向往前一甩,就讓校舍半毀。想跨過校舍而舉起的腳,氣派地踏毀了正在崩塌的學校。原來教室就是被這樣壓扁,我也就是這麽死掉的?這家夥隻是移動,就讓我們全都死了?


    這是什麽情形?


    一種作夢也不曾想過的危機來襲,讓我的腦袋完全麻痹。也許我合不攏的嘴角已經吐出白沫,甚至搞不清楚在搖晃的是我撐在地上的手臂還是地麵。


    怪獸朝我逼近。它重重踏上運動場,踏出了腳印。我還癱坐在地上,隻能難看地抬頭看著怪獸接近。我想到了應該起身逃走之類理所當然的念頭,但感覺就像心髒長出了根一般阻止全身的動作,讓我籠罩在心跳的脈動中動彈不得。連眨眼都眨不動,眼球變得幹澀。


    我看到有被壓扁的學生,從遭到破壞的校舍角落滑落,啪啦一聲摔在校舍的殘骸上,讓人體的上半身就這麽摔得潰不成形。就在我滿心想著這是什麽情形,用心中翻騰的疑問逃避現實之際,現實一路撼動地麵來臨了。


    怪獸低頭看著我。


    嘿嘿哈哈。我發出了沒有意義的笑聲。我歪著嘴,也說不出其他像樣的話。


    怪獸殘酷地動了。光是怪獸擧起腳而掀起的風,幾乎就把我的身體吹了起來。


    非現實的結晶就這麽飛來,踩扁了我。


    我眼睜睜地毫不抗拒,變得越來越扁,感覺自己就像成了一攤積水。


    肌肉與骨骼同時碎裂的感覺,在將痛未痛之際就被切斷了。


    tinue?


    →yes


    no


    我死後就回溯到十一點五十分的教室。看樣子規則就是這樣。


    我按住胸口調整呼吸,同時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我還活著。照理說已經被怪獸一腳踩扁的我,還好端端地坐在座位上,沒有像青蛙一樣變得扁扁的。


    我先用手擦掉額頭上的汗,然後又開始掙紮想著該怎麽辦。逃到運動場正中央還是不行。敵人不是地震,是怪獸,是全長高達幾十公尺的怪物。要是藍鯨直立起來逼近,不知道有沒有那樣的魄力?我切身體會到了走在人類腳下的螞蟻是什麽感覺。


    那隻怪獸是從哪裏來的?那麽巨大的身體一有什麽動作,就會發出很大的聲響,而且市街也會受到嚴重破壞。怪獸一路來到這裏的軌跡都不可能讓人忽略,但直到它在校舍旁邊登場為止,都沒發出半點聲響。難道它要堅稱自己是忍者怪獸?宇宙忍者至少也會來個分身啊。


    大概應該想定怪獸一開始就是從那裏出現,那裏就是怪獸的登場地點。而在怪獸登場後,顯然會盯上我而展開行動。要說這是偶然實在太勉強了。怪獸就是看似偶然地走向我,還看準了似的踩扁我,身為這麽被殺的人,我不許任何人說那些行動當中沒有意誌存在。


    它是「我」的敵人。而「我」非得挺身對抗不可。


    ……要怎麽對抗?別強人所難了。就連和個子差不多的人互毆,我都幾乎從來不曾打贏過。而且人類真的有辦法硬拚打贏這樣的對手嗎?想像不出戰鬥機或戰車對抗怪獸而打贏的情形,是否是小時候看特攝節目看太多而造成的弊害?


    思緒厘不清,完全想不到該做什麽才好。時間太短這一點也加深了焦慮。抬頭一看時鍾,離怪獸出現就快要隻剩五分鍾了。


    卑鄙的是對手超脫常識範圍,我卻還隻是區區一個學生。我完全不覺得自己身上發生任何超人般體能覺醒的跡象。雖然變得死了也能複活,但這並不構成根本的解決。既沒有人準備巨大機器人當成救濟措施,而且我自己也沒辦法變大。既然沒有超人力霸王會從光之星趕來,至少也該給我鎂射炮。


    總之待在室內也隻會被踩扁,所以一定得離開教室。采取行動之前,我先看了看視野右端顯示的時間。果然比死前少了兩個小時,這個減法規則應該已經可以確定。剩下約六十五小時,單純換算下來,就是可以再死三十二次。雖然我再也不想死了,而且也沒人可以保證下次還會複活。


    我再度堅稱要上廁所(看在老師眼裏似乎是第一次就是了)來到走廊上之後,這次決定走最短距離前往鞋櫃間。這次就別隻跑到運動場,幹脆離開學校吧。


    即使知道它會精確地追蹤我,而且增加它移動的距離,隻會平白增加損害,但我總不能乖乖讓它給殺了。而且就算被殺,也隻會重來而已。我連犧牲自己都辦不到,讓我差點認真地憤慨起來,心想我的命怎麽可以這麽輕如鴻毛。


    我一步跳兩階跑下樓。陷入一再催促自己快點的心境,蹬著轉角平台想彎過去,轉到一半就撞到了一個跑樓梯上來的人肩膀。


    我們背部都撞上牆壁。對方腳一滑,眼看就要往旁摔下樓,我趕緊伸出手去拉了一把。對方似乎也拚命想避免摔下去,想也不想就抱住了我。我想撐住,但還是來不及,這次我抵擋不住對方撲上來的力道,腰部撞上牆壁,發出悶哼。


    我們就這麽避免了摔下樓的情形發生後,抱住我腰間的女生立刻從我身上分開。她也一樣仍然癱坐在地,動著雙腳沿牆壁退後。


    當我們拉開一定的距離後,我看出了這個人是誰。


    是保健委員長敷島。這個女生有著一頭烏黑中泛著翠綠的直長發,受男生歡迎,被女生討厭。也就是說,她是個美女。眼前隻要當她是個黑發美少女就夠了,她的來曆我晚點再說明。現在也沒有時間仔細觀察她的容貌來詳細描違了。


    「你是藤同學…吧?」


    她以前跟我應該幾乎完全沒有交集,卻說出了我的姓氏。用的是試探的語氣。


    「現在還在上課耶?」


    「這就彼此彼此了。」


    我們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破音。從敷島的表情中,看得出有著一種焦慮,那是無法隻用「抱到男生」、「跟男生有接觸」這種理由來解釋。她的額頭與臉頰都有著抽搐似的細微動作。


    「我,這個,要去上廁所。」


    「你為什麽,不去上,二樓的廁所?」


    彼此說話的方式都硬是多了些生硬、可疑。敷島應該不是會蹺課的不良少女。雖然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但至少沒聽說過她會蹺課,而且她看起來也很正經。


    盡管有部分評估根本不構成根據,但說穿了若不是麵臨異常事態,她應該不會在上課中跑出教室遊蕩。而異常事態應該並未發生,對除了我以外的人而言應該並未發生。


    但我卻像這樣和她撞在一起,我不能忽略這件事發生的意義。


    「你呢?現在還在上課耶。」


    「我是不良少女,所以隻要我高興,隨時都可以在學校內亂走。」


    敷島說得若無其事。她說隨時可以亂走,但我從不曾看她從教室前麵的走廊走過。也就是說她是在扯漫天大謊。而且不良少女又不是證照,要亂走是她的自由,但不表示她獲準這樣行動。


    「你說隻要你高興,可是看起來你好像很急。」


    「你才是。」


    我們的視線交錯。敷島和我都忙碌地持續轉動視線,想找出對方可疑的部分。視線不時還會移到天花板上,就好像是怕被天花板壓後。


    就雙方視線移動的方向這點來看,不難察覺到彼此的目的地很有可能是同一個地方。


    「我可以問個白癡的問題嗎?」


    「請。」


    我以點頭回應敷島吊人胃口的開場白。當我做好了覺悟,想看看她會單刀直入到什麽地步時——


    「藤同學你,該不會有記憶?」


    敷島試圖先直指核心,這一步踏得很深入。我的心髒猛力一跳。


    她提到了記憶。而且會在上課中跑來這種地方,也說明了彼此的立場。敷島從我的表情中看出動搖,猜到了什麽似的退開。


    她把頭發往上撥開,眼睛半開半閉地打量著我。


    「那,大概是你害的吧。雖說是碰巧,不過正好。」


    「你……不對,在這裏閑聊就……」


    「太浪費時間了。」


    敷島說完立刻站起,舉步飛奔。我也趕緊從後跟上。畢竟要是不趕快離開,就會被那隻怪獸踩扁。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有很多問題想問敷島。


    敷島先下到一樓,鞋子也不換就跑到外麵。我掙紮著不知道該拿脫到一半的室內鞋怎麽辦,最後決定向敷島看齊。結果這一往前跑,室內鞋就往前方飛了出去,讓我腳上隻剩襪子,但我也不去撿了,選擇盲目地跟隨敷島纖細的背影。


    敖島並不停在運動場,而是一路跑向正門附近。不知道敷島是否也想到了要逃出學校。但跑著跑著,我就發現跟怪獸賽跑根本不可能逃得了。大象跟老鼠賽跑,贏的不可能是老鼠。


    敷島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並不直接前往校門。她跑向停車場上一輛白色的賓士車,若無其事地拿出鑰匙操作幾下,打開車門之後,就理所當然地上了車。


    「喂,這是……」


    「應該是教務主任的車吧。」


    「就是啊,你怎麽可以這麽簡單就打開了?」


    我問歸問,卻也上了副駕駛座。我一上車,立刻注意到車上充滿了煙味。背一貼上座位,更感覺到後方也有煙味逼來,讓我很不舒服。


    敷島側目觀察我。


    「我,跟教務主任在交往。鑰匙是他借我的。」


    「………………」


    「不要不說話,想也知道是騙你的好不好?這是我從老師那邊偷來的。」


    就算是這樣,問題也很嚴重。不過這種情形至少還不會讓我太難做反應,也算是幫了我的忙。


    「呃,這樣?鑰匙這樣插?」


    敷島在發動引擎的階段就已經拖泥帶水。她似乎連鑰匙該插哪裏都不知道,上半身來來去去。先前她的行動都那麽適切而直接,更襯托出她現在的困窘。


    「你沒開過車喔?」


    「怎麽可能開過?」


    「既然沒開過,可以請你不要這麽充滿自信地上車嗎?」


    也不想想十二點就快到了。我抓住敷島的手,拉到該插鑰匙的地方。敷島問說:「你為什麽知道?」卻也不忘同時轉動鑰匙,發動引擎。這不是問題,但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一個沒開過車的家夥握緊方向盤,肩膀僵硬的模樣,對心髒可不是普通的不好。畢竟這裏不是駕訓班,副駕駛座上沒有煞車。


    我還來不及說我來開車,車子就起步了。她不懂得控製力道,猛力踩下油門,讓賓士車猛烈加速。我們又忘了係安全帶,差點兩個人一起在車上東倒西歪。我一邊深深坐進座位,一邊因為腰部與脖子後麵的疼痛而皺起眉頭。


    「我說你喔!」


    「我還是第一次,你睜隻眼閉隻眼。」


    敷島裝作若無其事,但表情終究掩飾不了。她的臉頰與眼角都在抽搐。


    她開車開得像是要一路撞向對麵的車,但後來猛打方向盤往左彎開。好不容易讓車轉朝向校門的方向,卻又放棄調整力道而猛力踩下油門。處在相同的處境,我能夠體會到她會這樣開車,並非隻因為她是初學者,同時也是受到想盡快逃離怪獸的心理影響。然而通過校門之際,看到教務主任的車側麵和校門摩擦得發出哀嚎,這點就實在沒有辦法護航了。


    「喂,刮到了,刮到了!」


    「有什麽辦法!我還是第一次!」


    敷島就這麽強行左轉。照後鏡猛力撞上校門,彎成不應該有的角度。這彎折的情形,讓我想起我單戀的那名被教室天花板壓得脖子骨折的女生,害我差點吐了出來。這一吐恐怕連暗戀的心意都會吐出來,讓我趕緊吞回胃裏。一陣燒灼般的痛楚在喉頭來來去去。


    我按住嘴朝時鍾看了一眼,眼看就快要十二點了。


    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能跑得了多遠呢?


    傷痕累累的賓士好不容易開出學校,開在道路的正中央。喂!敷島完全不管標線,連對象來車都隻當耳邊風。她想把慢慢往右偏的車子拉回來,於是方向盤往左打,結果這次往左偏,再打又往右偏……車子明顯失控暴衝。蛇行也不是這樣。


    這裏有個比怪獸更危險的女人。


    「啊啊夠了,換手!我來開車!」


    「等一下,不抓住方向盤很危險!好可怕!」


    「有人妨礙你反而可以開得很直是怎樣啦!」


    汽車半用撞地停在路旁。我在狹窄的駕駛座上強行想和敷島換位置,兩個人扭在一起,手肘都往彼此的下巴招呼。敷島也許是故意想藉此出氣。我盡管弄痛了下巴,但還是換好了位子,握住方向盤,然後把檔位換到r。


    幸好教務主任對車子沒什麽講究,買的是自排車。這樣我還勉強會開。


    我倒車後換回一檔,往正麵前進。照路旁的招牌所說,隻要往前直直開,就會看到賣柿子的販賣部。現在是五月,不是柿子的產季,所以販賣部應該也沒開吧?我一邊看著旁邊,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念頭後,轉而觀察敷島的情形。她像雛鳥似的張著嘴。


    體驗直線前進的車子好一會兒之後,她閉上嘴,低聲對我說:


    「你為什麽會開車?」


    「我看過說明書。」


    「我們明明同學年。」


    「在美國有些州是十六歲起就可以考駕照。」


    「這裏是日本。」


    我們的對話是雞同鴨講,但敷島講到一半就沒趣地嘟起嘴,讓我覺得很可愛,所以就不計較了。


    我當然沒駕照,但我也正處於會想做壞事的年紀。就連這樣的我,也不曾做出偷汽車鑰匙這種壯舉,可以說敷島的膽子比我大多了。


    偷車加上無照駕駛,的確是很大的問題,但對教務主任來說,愛車受到重創多半才最令他心痛。副駕駛座那一側的照後鏡和車身烤漆,都變得令人慘不忍睹。要是現在掉頭回去,難保不會和敷島變成命運共同體,一起被教務主任開車撞死。


    「這下要是我們活下來,可會被教務主任宰了。」


    「不用擔心,大家都會死。」


    敷島描述現實的口氣,和我開玩笑的口氣差不多一樣輕浮。


    雖然還在開車,我還是忍不住把頭轉朝向副駕駛座,凝視敷島。


    「才不會有人待在那間學校還能活下來。」


    這句話讓我受到一陣像是被人用槌子往腦袋側麵敲了一記似的衝擊,差點因而失去意識。


    我越過路旁標線,衝進田裏。車身往前傾,讓我一頭撞在方向盤上。敷島的身體也撞上車門,發出呻吟。我整個人逼向敷島。敷島被我逼得想往後退,結果後腦杓撞上玻璃,用力閉起左眼。


    「死了?大家都死了嗎?」


    我腦袋右側仍然全白,嘴就像腳麻時一樣沒有知覺。


    「怎樣啦?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些……你都沒看到校舍被破壞的情形嗎?」


    「看是看了,看是看了,可是我的朋友也都?」


    「死了。」


    「我喜歡的女生也?」


    「是誰?」


    「這我不能說啦。」


    我什麽都來不及表白,她就死了嗎?我重新坐好,伸手遮住臉。


    「這樣啊,原來他們都死啦……就算我們跑掉,他們……」


    我該往哪兒去?在這個因為版本升級而扭曲的世界裏,靈魂會有路可以走嗎?我忍不住想像靈魂在密閉空間裏泛濫,讓天空突然破裂的光景。


    「哼?所以你不認為隻要自己得救就好了?」


    「這,當然啊。」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不要有這種想法。」


    峰島的聲音很冷漠。而且她的說法讓我想起母親,因而萌生抗拒的念頭。


    「請你不要幹涉我的想法或道德觀,我也不打算幹涉你。」


    即使敷島行動時根本不考慮自己以外的人,我也不想加以責難。


    我試著提議說我們都是現代人,就別爭執了,但敷島仍然否決。


    「我不要。因為你死掉會造成我的麻煩。」


    她說這話沒有一丁點撫媚,甚至有點像是受我牽連而傻眼。


    我還來不及問她擺出這種態度是怎樣,敷島就先歎了一口氣。


    「到此為止羅。」


    「你是指什麽?」


    「就是說這次我放棄逃走了。你看看後麵。」


    敷島朝後一指。我抓住座椅轉過身去,看到怪獸正以跨過鐵絲網與校舍的大步朝我們走來,對其他東西看也不看上一眼。


    相信隻要再走個十步,就能將我們納入它的腳下。


    在這種距離下,要把車從田裏開到馬路上,根本不可能來得及。相信敷島之所以會放棄,就是這麽回事。但就算這樣,就算知道跑不掉,我還是打開了車門,下了車。敷島留在車上,手按著下巴。她低著頭,像是在思索。


    怪獸每前進一步,都震得我連丹田都在晃。大就是強。那滿是突起的背,還有不整齊卻尖銳的牙齒,都有著充分的威嚇


    效果。


    這顯然是一種與源自生命循環的方向完全不同的人工巨大生物。我不知道準備出這種東西的家夥有著什麽樣的真麵目,但無論這個提早帶來世界末日的凶手是來自天意還是人為,相信它要的就是讓我們和周遭的人們像這樣被踩扁、蹂躪而發出哀嚎。同時卻又始終以一種觀賞餘興節目的觀點,期待我們能打破這種絕望的狀況。要我們運用智慧,卯足勇氣。


    我在怪獸凶惡的麵相底下,看出了有個沒天理的意誌在指望這些情形發生。


    對這種自作主張的要求,我隻能以憤怒回應。


    我隻能對逼近的怪獸生氣,罵說為什麽要挑我們,為什麽要盯上我們。


    敷島挪到駕駛座上,從車窗探出頭來,拉了拉我製服的袖子。


    「藤同學,我們在鞋櫃間集合羅。」


    「啥?」


    敷島笑得很勉強。不管她怎麽裝,下唇都在發抖。


    「我們待會見。」


    這句話就成了我們死前的道別。敷島連人帶車,在我眼前成了肉餅。


    她的生命燈火熄滅,讓整個世界熄了燈。


    tinue?


    →yes


    no


    被拉回教室後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我又沒死,為什麽會重來。


    剛才敷島死去的瞬間,我還活著。但世界卻轉為黑暗,讓我被拉回起點,這是否也就表示隻要有任何一方死掉,遊戲就算結束?剩下的時間也毫不馬虎地扣了兩小時。由於是從七十二小時開始倒數,算來我們已經消耗了將近十個小時。


    把焦點放到這種時間的消耗來看,也許能在相對早期的時候就先遇到敷島,對彼此來說都已經算是幸運了。不管自己怎麽努力,卻一再因為對方死掉而輸掉,那可讓人受不了。敷島一開始說的:「是你害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我理解了一條跟我有關的規則。盡管這個認知豈止並未帶來光明,反而還成了沉重的負擔。接著我想到的,就是有沒有方法能夠讓周遭的同學們逃出學校。最理想的情形就是讓校舍內的所有人都去避難,但到底要怎麽做,他們才會肯逃走?要是看到怪獸,他們多半會丟下課本逃命,但這樣就太遲了。


    會不會有武裝暴徒好心地跑來鬧事,把學生趕出學校呢?上課中閑得發慌的時候,這種暴徒很常來到人的腦袋裏,但要指望實際有暴徒出現,多半是強人所難。而且就算要來,也不會這麽剛好就在這種時候來。好了,該怎麽辦呢?


    就在我想著這些念頭的時候,時鍾的指針仍然若無其事地走著。以前覺得漫長得令人想到就怕的上課時間,轉眼間就快要用完。我非得去找敷島不可。記得她在我們即將死別的時候,說要在鞋櫃間集合。


    可是就像我對她說的那樣,我沒辦法認同拋棄周遭這些人的做法。畢竟班上有我合得來的朋友,也有我暗戀的女生。不管再怎麽珍惜自己的性命,要我放棄我跟別人之間累積起來的情誼,實在是強人所難。我瞪著黑板,想著有沒有什麽辦法。


    我開玩笑地想到幹脆放火燒了這整棟校舍,卻又覺得也許這招真的還不錯。雖然這主意很糟,但總覺得在怪獸出現前就先製造危險來讓他們避難,應該會很有效。問題是火會燒得那麽快嗎?而且如果有人來不及逃命而被火燒死,我就會變成殺人凶手。要是放火害死人,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沒有時間思考。不知道敷島是不是已經不等我就先跑了?可是就算敷島沒事,隻要我死了就還是白搭。我非逃不可。不,也許已經來不及了。我抬頭看著時鍾,有點後悔又不是那麽後悔地想著這個念頭。要是什麽都不做就跑掉,那就真的白白浪費時間了。


    雖然怎麽想都不覺得會有好結果,但我還是決定不放棄,試著說說看。


    可是我該怎麽說才好?


    「老師!」


    我焦急之下猛力站起,腦子裏卻一團亂。


    我感受到四周同學矚目的視線不悅地擦過皮膚,表情轉為卑微。


    「請問,今天有沒有防災演習?」


    我的發言剛結束,整間教室立刻嘩然。他們在大笑。相信他們多半以為我睡昏頭了。


    不要笑。要笑也行,總之請你們快跑。我內心這麽期盼,卻也很清楚他們的心情。要不是我有記憶,就算敷島衝進教室裏講這種話,我應該也隻會一笑置之。


    老師用不悅的眼神看著我。那是一種對妨礙上課的學生覺得煩躁的眼神。大人動不動就用這種眼神看著小孩,就好像在說你們小孩子什麽都不會,給我乖乖閉嘴。


    就好像在說「找到會的事情才是大人」。


    我走向窗戶,探出上半身往外看。老師叫我上課中不要隨意走動,但我不管了。就在我做著傻事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


    再過不久,怪獸就會來到這校舍附近。不是從天而降,也並未踏得地麵裂開,就好像是從遠方傳送過來。我掙紮地行動,心想既然跑不掉,至少也要看個清楚,也許可以得到一些線索。明知自己在幾分鍾後,不,多半在幾十秒後就會死了。


    我就像在密室裏,天花板往下壓時四處逃竄的小動物。


    窗邊的學生有了行動,一起把頭采出窗外,想看看有什麽東西。緊接著,怪獸一瞬間就出現完畢,緊靠在校舍角落。它巨大的影子吞沒了我們,迎來了夜晚。


    就在發現怪獸的同時,我注意到敷島站在運動場上。


    她抬頭瞪著我的教室,雙手抱胸。她擺出這種姿勢,纖瘦的肩膀顫動,似乎正以非常明顯的方式在生氣。多半是因為我沒出現在鞋櫃間吧。她的身體有一半被怪獸的影子遮住,看上去就像披釺一件黑色的外套。她會站在看得到我的教室的位置做這種事,也就表示她放棄了「這次」。


    我們對看一眼後,敷島動了動嘴,看得出是在說「笨蛋」。我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她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所以這次大概應該由我去讓怪獸踩扁吧。


    教室隨即變形。就像從上壓垮裝玩具的瓦楞紙箱一樣,裏麵的東西也逐一被壓壞。


    血肉橫飛的教室裏,我在臨死之際,對什麽成果都沒做出來的自己覺得幻滅。


    心想,啊啊,我怎麽會死得這麽蠢?


    tinue?


    →yes


    no


    我領悟到現階段我什麽都做不到,而且什麽點子也想不到。所以這次我乖乖出了教室,朝鞋櫃間跑去。我注意到自己想著「這次」,還對「下次」懷抱著淡淡的希望。也就是說,我心中已經有了一種灰心的念頭,覺得這次不可能達成什麽目的,一切都是為了下次,這讓我不禁產生輕微的絕望。我,或是敷島,多半又會被怪獸給殺了。我就是承認了這一點,才會獨自離開教室,朝鞋櫃間前進。這讓我覺得很不舒服。連接受自己會死的覺悟都沒有,就輕易地舍棄生命。


    我並未在樓梯撞到敷島,因為她早就來到鞋櫃間了。


    她靠在牆上,蹺起一隻腳,不高興地嘟著嘴。當我走近時,她對我瞥了一眼,卻又立刻撇開目光。看樣子她是對我愚蠢的行為不滿。


    「沒想到這重來還挺不方便的,就算問了手機號碼,每次都得重新輸入。」


    「要不要先跟你說?背起來就好了。」


    「不用了,我一定記不得。因為我對日本史之類的課最不拿手了。」


    敷島輕輕一蹬,讓身體與牆壁分開,前進幾步後轉身麵向我。她似乎整理好了不高興的心情,已經變回漫不在乎的表情。看到敷島這樣一如往常的站著,就讓我覺得放心。我們都看過彼此被踩爛的模樣,從某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比看過對方的裸體更尷尬。敷島


    的的確確,就在我眼前死過一次。


    「要是你不來,我本來打算去你班上把你硬拖出來。」


    「你用廣播叫我出去,會比較能幫上我的忙。」


    畢竟這條走廊走到底就是廣播室。


    「啊,要不要先把電話號碼告訴你?這樣就省事多了。」


    「不用。現在才問未免太晚,不過你死了以後有沒有什麽感想?」


    她問得這麽若無其事,我還真有點傷腦筋。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死了以後的感想。被踩扁的時候不會太痛,大概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


    還沒感覺到疼痛就會被倒帶回去。意識也不會中斷,對「死」的切身感受也很遲鈍。


    「死了以後呢?眼前變成一片漆黑。」


    「啊啊,然後就會跑出問說要不要接關的選擇。雖然我都還沒注意到就選了yes。」


    敷島點了點頭,看樣子她的症狀也一樣。敷島攤開雙手,又開始走來走去。


    「你覺得那個選擇是誰在選?是我們的意思?還是有個官位夠大的人?」


    別問我啊。相信這連老師都不會教啊。


    我差點說出天神這個字眼,但總覺得會把場子搞得太俗氣,所以閉上了嘴。


    「如果你選 no,我選yes,會變成怎樣?讓遊戲排除你,重新開始?」


    「誰知道呢?我們連怎麽選都不知道。」


    總覺得越想越亂,但死了以後應該沒有餘力去選擇吧?所以我們選不了。也許是身體被壓扁,被怪獸吐出或自行逃出的靈魂,本能地對這個問題做出回答。如果是這樣,是否就表示隻要我不死心,靈魂就會擅自選擇複活?我完全沒有根據。


    就連繼承了記憶的是不是隻有我和敷島兩個人,都還無法確定。但我也覺得如果隻要有一個人死掉就得重來的這條規則延續下去,人數越多就會越不利。


    一大堆事情都不知道。但平常我隻是沒意識到,其實我活到現在,本來就一直籠罩在「不知道的事情」之中。不管是手機運作的原理,還是電腦運作的原理,我都不曾深入想過。對於我的頭發和眼睛顏色和別人不同,還有地球的存在,深海的海底也是一樣。我一直不知道這些事情,卻也活得好端端的,甚至不覺得有什麽不好。甚至連想都不曾想像過,就隻是單純待在這裏。


    理所當然地接受這種情形,不抱持任何疑問,難道都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敷島回到我身前,目光沿著我身體輪廓細細打量。


    「目前我知道認識的人在眼前被踩扁,感覺會很不好。」


    「這反應很正常。」


    「對,我很正常。所以有怪獸跑出來,才讓我很傷腦筋。」


    敷島放低視線,露出苦笑。她那累死了似的蒼白臉色,讓我產生一種覺得跟我很像的親近感。


    雖然不想怨恨旁人,但這次我實在沒有自信能夠自製,不去想為什麽是我。


    根本找不到半點光明。


    我看了看天花板,擔心起似乎不應該在這裏聊太久的問題。我本想提議說邊跑邊聊,但我們真的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跟怪獸拉開距離嗎?


    「現階段已經知道的,就是我和你必須同舟共濟了。」


    這種場麵也許應該握個手,但我們彼此都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在天花板上。


    「你跟我組成命運共同體,覺得高興嗎?還是說要跟單戀對象一起你才滿意?」


    「總比跟不起眼的男生休感與共要好多了。」


    把學生身分視為同一團體,多少有些含糊不清,但硬去指出這點又太煞風景了。


    「我也很慶幸是跟你。畢竟你好像是個真的好人。」


    她以敲門般的力道輕輕拍了拍我的胸口。我完全不覺得這是讚美。就算我是好人,就算會為別人的死痛心,既然就結果而言我還是拋棄他們而離開教室,這種細膩的心思根本沒有價值。


    「失敗條件1(暫定),時間到。失敗條件2,藤或敷島其中一人遭到擊墜。差不多就這樣吧。」


    「還擊墜咧。」


    我們又不是在玩某某機器人大戰。我還在傻眼,敷島就朝我踏上一步。


    她的頭先探到我胸前,接著仰起上身湊了過來。總覺得這種時候不該這樣,但看到敷島的臉湊到我臉前,我還是忍不住狼狽。


    她的動作很用力,讓我做好會被揪住胸口的覺悟,但敷島的左手位於腰間。


    剩下的右手則朝我的胸口伸出食指,同時抬頭看著我的臉。


    「你的命跟我的命,價值是一樣的。」


    說完敷島又指向自己胸口。總覺得這種時候不該想這些,但把目光朝向敷島的胸口,會把事情弄得很複雜。就不知道敷島自己是否注意到了我的視線。


    「一個人是活不下去的。你切身體認到這點了嗎?」


    「嗯。我們要把彼此當成自己一樣珍惜。」


    「就是這麽回事。所以以後我們也要一起行動羅,約瑟夫。」(注:機器人動畫《リーンの翼(麟光之翼)》的主角約瑟夫·鈴木)


    「我幾時成了聖戰士啦?」


    敷島退回去之後,以覺得意外的眼神看著我。


    「原來你聽過?你還真博學。」


    我才想說這句話。


    包括剛才提到的例子在內,敷島對機器人動畫的了解讓我驚訝,接著她又說了下去。


    「我哥喜歡機器人。然後他會買塑膠模型回來,可是他手腳很笨,都叫我組。我幫他組裝、上色,玩久了也就慢慢熟了。」


    「是喔……畢竟你看起來手腳就很靈活啊。」


    雖然開車的時候就明顯是個大外行了。我正要開始回想,但差點想到敷島被壓扁的光景,於是揮開這些念頭。


    我正搖著頭,就被敷島抓住頭發。我用目光問她做什麽。


    「對了,既然你不是約瑟夫,那你叫什麽名字?」


    我不太想報上自己的名字,但既然都被問到,我也就幹脆回答。


    「艾利沙·藤。」


    「挺像女生的名字說。」


    「不行嗎?」


    「沒有,我覺得這個名字取得很貼切,簡直像是取的時候就預見未來了。」


    敷島把我的頭發纏到手指上,繞上食指關節,笑嘻嘻地說:


    「你頭發也好柔順,真讓人羨慕得不得了。」


    「……我才羨慕你的頭發呢。」


    這頭金發害我常被叫去訓導處,而且從小時候就害我在運動會上受到無謂的矚目。名字我也不中意,而我最討厭的就是母親遺傳給我的發色。真想幹脆把頭發拔光。


    為什麽我就是沒繼承到父親的日本人外表呢?


    「名字是母親取的。隻是聽說我老爸本來想取別的名字。」


    「你一定很討厭你的名字吧?」


    敷島高高興興地指出這一點。這丫頭還真壞心。我用噘嘴的方式回答。


    「你放心,反正我隻會叫你藤同學。」


    「你人真好。」


    敷島解開頭發。順便還對我說她人好這句客套話嗤之以鼻。


    「你才是個大好人呢。像現在你好像都還在關心同學。」


    「隻關心也沒用啊。」


    「也對。如果想救他們,至少也要做到這樣。」


    敷島走向走廊。我隔了一段距離跟上,想看看她要做什麽,就看到她毫不猶豫地按下了火災警鈴。


    霞耳欲聾的警報聲響起。我在豪雨般的噪音中,發出佩服的歎息。


    原來根本不必真的燒東西,隻要用這種惡作劇,就可以引大家出去啦?


    「你真聰明。」


    「我覺得一般人都想得到。而且隻做到這樣,大家隻會覺得是有人惡作劇,根本不會逃命。」


    我看到她的嘴唇動作接了一句:「而且也沒時間了。」這點對我們也是一樣。


    「的確是,沒時間了啊。」


    「沒關係啦,反正我不跑了。」


    她說得若無其事。這句話隻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宣告:「我要死在這裏。」


    敷島的死和我的死,盡管結果一樣,過程卻完全不同。雖然不想被牽連進這種遊戲,但這就是我的真心話。


    但敷島會心浮氣躁地玩著自己的頭發,也許就證明了她也不是不怕。


    「你說不跑了……那我們這是在幹嘛?」


    「我就是想跟你做個自我介紹,還有就是約好要尊重彼此的性命。」


    一起死很平等,但並不是尊重。隻是話說回來,能這麽說死就死,說複活就複活的性命,實在不可貴也不沉重就是了。


    「啊啊,你這……原來你也一樣啊,真傷腦筋。」


    「傷腦筋?」


    敷島一向給人早熟又聰慧的印象,難得聽到她說話發音會這麽稚氣。


    「就是說你也以死掉為前提在行動。這有好有壞,但就是有種慢慢習慣的感覺。」


    「……也對,的確讓人不敢領教。」


    她嘴上這麽說,但口氣還是顯得有種稍稍鬆了口氣的感覺,就像找到了跟自己一樣的人而放心。


    「剩下的時間很快就會不到六十個小時。我們還是積極點,想成還有六十個小時,好好活用吧。相信接下來我們還會死更多次,但我想避免無謂的死。我們要把透過死掉得到的經驗累積起來,讓自己活下去。」


    敷島指著她的視野右端這麽說。雖然我沒問過,但看來敷島也看得見那串數字顯示的時間,顯示的位置也一樣。看來我們玩的是同一種規格的遊戲啊。


    而敷島說這句話,聽來就是暗示我不要再像上次那樣白白等死。的確,看在敷島眼裏,那多半是純粹的浪費時間,但現在的我則解釋成是讓自己切身體認到改變狀況有多困難。敷島說得沒錯,我們還是用積極正麵的觀點來看待吧。


    既然有打不贏的敵人,唯一的方法就是練功升級……我們這樣一直重來,可有練到什麽功?真希望偶爾可以不用管戰鬥,這也是愛、那也是愛,簡單就升級。


    但怎麽可能就這樣升級呢?


    雖然可以重來,但我們隻能一開始就遇到頭目。


    然後我們都會打輸,所以經驗值一直不會增加。等級不會上升。


    我們隻不過是一直在重來,根本沒得練功。


    「下次也在這裏碰頭羅。你要趕快過來,我要盡力跑遠一點試試看。」


    敷島高高舉起腳,朝地板踩了一腳。相信怪獸多半也是用這種規模的動作踏扁我們的吧?這現實還真殘酷。雖然我這輩子活到今天,每次走在路上可能也都踩扁了蟲子,但去了解這種痛楚根本沒有意義。人要活著,應該就是要撇開目光不去看昆蟲淒慘的死狀,搗住耳朵不去聽自己吃的肉發出的慘叫。人根本無法真正理解所謂立場不同的事物,而且就算能夠理解,既然站在俯瞰這些事物的位置,也就沒有勇氣跳下去。


    因為價值觀這種東西就是凝固不變。遠比自己想像中更加難以動搖。


    「你在聽嗎?你是不是又想在教室裏拯救大家了?」


    敷島似乎因為得不到我的回答而心急,用言語和手指敲打我的胸口。


    「我在聽。以約會碰頭來說,還真不讓人心動。」


    我心口一陣亂,但並沒有心動。


    盡管滿心隻想用打蟲藥之類的東西解決這種不快感,但我還是虛張聲勢,很有精神地點點頭說:


    「先講好,我來開車。」


    「雖然很不情願,不過就交給你吧。」


    約定完之後,我們一起死了。我本想去數這是第幾次,但實在數不清了。


    tinue?


    →yes


    no


    58:44:41


    敵人不會掉出寶物。打開內容物不固定的寶箱,對拿到的物品不滿意的時候就不當一回事地重來,重新挑戰。


    寶箱最裏麵裝的就是現在的我們。


    我大喊著「大家快逃啊啊啊啊啊啊!」跑出教室。一邊用鼻音掩飾我記不太清楚的歌詞,一邊哼唱著西洋歌曲。我並不是在逞強。我就像泡在陰暗又冰冷的池子裏,身不由己地習慣了這樣的情形。我隻是想辦法不讓自己的行動僵化。


    當行動失去變化,腦袋也會籠罩著一層霧氣,變得無法行動。因為人類就是一種會去適應的生物。


    連毫無變化的情形也會去適應。等水淹到頭部,就連爬也爬不出來了。


    「嗨嗨。」


    「安安。」


    我隨口打了招呼後,和敷島一起跑出校舍。我連鞋子也不換了。敷島手上若隱若現地拿著汽車鑰匙。她做事也太俐落了吧。真的是每次都去偷來的嗎?


    來到停車場後,我接住敷島扔來的鑰匙,坐上駕駛座。敷島坐上副駕駛座後,係上了安全帶。這是沒問題,但兩個人都穿製服開車的模樣實在不太能見光,難保不會增加無謂的敵人。但脫掉製服開車也不太好,如果至少沒有敷島在這兒,也許我還會考慮考慮。


    「雖然不可能跑得掉,不過還是盡可能遠離學校試試看吧。」


    車都還沒發動,敷島就說出逃不掉這樣的見解。我想了一會兒也就想通,覺得多半是這樣。


    「畢竟它才不是走什麽步道的啊。」


    「不隻是這樣。」敷島幫我補充說明。


    「超人力霸王跑步的速度達到時速四百公裏耶。那隻怪獸的動作雖然緩慢,但不可能比車還慢。要是它認真跑起來,說不定連新幹線也追得上。大隻就是強,就是令人無計可施。」


    「……超人力霸王跑得很快是吧。畢竟他們腳很長嘛,真令人羨慕。」


    雖然我幾乎沒看,腦子裏隻有他們飛來飛去的印象。


    而且會飛的家夥為什麽要特地下來拚命跑?


    ……說到這個,記得我看過受傷而不能飛的鳥啊。


    我發車起步。雖然已經被敷島掛保證說跑不掉,但留在這裏也隻會平白被踩扁,所以我想試著掙紮看看。說不定隻要在怪獸出現前先拉開距離,它就會跟丟我們。我沒讓校門刮壞車上的烤漆,來到了道路上。


    「車子可以平安開出學校,可能也是累積經驗的成果吧。」


    「羅唆。」


    敷島低聲駁回我的諷刺。


    「然後啊。嘿,小姐,你想去哪兒啊?」


    我有一半是在哭訴。畢竟又不能回家,我隻好向敷島求救。


    「自衛隊的基地如何?不過應該沒辦法吧?畢竟我們不知道路。」


    「這約會路線還挺funny的說……啊,有導航係統,也許勉強找得到路過去。」


    我操作煙灰缸旁邊的熒幕,顯示出地圖。一邊開車一邊設定也很困難,所以路徑就交給敷島去搜尋。敷島微微前傾,和畫麵大眼瞪小眼。


    「可是去找自衛隊,能解決什麽問題嗎?」


    不知道他們肯不肯陸續派出戰鬥機去對抗怪獸?自衛隊又不是天天在訓練怎麽跟怪獸打。盡管內心充滿疑問,我還是往右彎,把車子開往基地方向。


    雖然不知道詳細位置,但大概知道在哪個方向。因為我們住的這地區裏,隻有一個自衛隊基地存在。國中遠足時就曾經去參觀過。


    「至少他們應該可以跟怪獸打,幫我們爭取一點時


    間……我是這麽希望。」


    看來敷島對這個提議也沒多少把握。如果真的想跑,也許應該去搭飛機吧。可是我身上又沒帶護照,最重要的是轉搭電車去機場的路上,就會被怪獸給殺了。看樣子就是因為時間太不充裕,讓我們無從選擇「逃走」這個選項。看來對方是希望我們在學校分出勝負,讓我十分沮喪。


    不知道這是否也是強製帶給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所期望的。


    「好想要有時間思考。隻要兩個小時就好,真希望能得到平靜的時間。」


    「在這個狀況下,這要求還真奢侈。」


    這個漂亮的同學都開口說想要了,我是很想要帥送給她,但我完全不知道要去哪裏弄來這個禮物。而且我自己才想要這樣的時間呢,我滿心想在床上躺成大字形。


    「我腦筋沒那麽好,對思考這回事沒抱什麽指望。可是我們被迫弄得像是一直在跑折返跑,所以我也很想好好休息一下。」


    我一邊開車,一邊連連查看時鍾。還不到十二點,但也隻剩幾分鍾了。而且教室的時鍾和這車上的時鍾也不會完全同步。兩者之間有著微妙的差距,就算怪獸已經出現,也沒什麽稀奇的。


    我不敢回頭看,連照後鏡也不想看。


    學校附近有著老人院與醫院,此外盡是一片田野。我駛離這一帶,開上通往市街地的道路。既然怪獸會追來,我本來遲疑著不敢開進人多的地方,但要是想換一條路,多半立刻就會被敷島逼問。我一邊留意不要通過自己家附近,一邊往前開。


    說是市街地,其實也沒那麽時髦,建築物頂多隻有三層樓。右手邊頻頻可以看見堤防的上端,上麵有很多車子通過。左側慢慢可以看見公車公司,但公車實在是幫不上忙。現在就正有一輛一個乘客都沒有的公車,從站內開了出來。相信就算在鎮上繞完一圈,乘客也幾乎完全不會增加。這個地區的交通幾乎全靠開車,輪不到大眾交通工具上場。


    我們住的地方屬於鄉下,相信怪獸移動起來一定很順。


    「不過還真是糟糕啊。連螳臂擋車都說不上。」


    我一邊想像自己去打怪獸的腳是什麽情形,一邊對敷島說話。啊,我被怪獸一腳踢開了。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個?


    「沒有啦,我隻是想說真的會有什麽方法可以打倒它嗎?我是指在我們能力可及的範圍內。」


    就算在重生地點可以領到火箭炮,也還是覺得打不贏。如果有十個終極戰士(注:電影《終極戰士(predator)》中登場的外星生命),不知道打不打得贏?啊,應該不行。終極戰士都是單獨戰鬥,不管有幾個在場都一樣。


    我想著這種缺乏緊張感的念頭,就看到敷島的眼神變了。


    她用像是在看著笨蛋的表情看我,問我說什麽傻話。


    「那種東西怎麽可能打得倒。」


    「……咦咦?」


    她否定得未免太明確,讓我連反駁的力道都變得很弱。我隻想問那不然要怎麽辦。


    「藤同學也是徹頭徹尾的『男生腦』。」


    敷島手扶額頭,很刻意地歎了一口氣,強烈暗示有我這樣的搭檔,將來可辛苦了。看樣子男生腦這個說法是敷島特有的用詞,但我忍不住覺得這個詞說得真妙。盡管有種被藐視的感覺,但也不會多生氣。


    「可是那明顯是敵性怪獸,應該不可能和解吧?而且也沒辦法跟它握手。」


    「你為什麽這麽極端?我又不是打算跟它交朋友。」


    敷島發著牢騷說誰要跟那種東西交朋友。畢竟怪獸曾經殺了她,相信她跟怪獸也是有仇的嘛。


    說到這個,我注意到有一件事很神奇,那就是我心中對怪獸並沒有恨意。


    一般來說,人應該都會恨殺了自己的人。要是連著一群朋友一起被踏扁,相信一定會滿腔怒火。可是我的心髒始終隻受焦慮驅策,持續維持一定的溫度。


    從這情形看來,我所說的朋友與暗戀對象,簡直就隻是一種「設定」。


    我覺得包括自己在內,各式各樣的東西都好像是「被安排出來的」,這讓我覺得很不是滋味。


    「如果隻有異形或終極戰士的大小,就可以請阿諾幹掉它了呢。」


    「連我家附近的設計師多半也打得贏。畢竟他參加健美比賽得過冠軍。」


    又不是有肌肉就打得贏。但聽到她願意回答我虛張聲勢而開的玩笑,讓我鬆了一口氣。


    「要打倒那個怪獸這回事,還是等確定其他方法完全行不通以後,再納入考量吧。」


    「不打倒它,那要怎麽辦?」


    有著敷島所謂男生腦的我,根本想不出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


    「現在我想不到。可是我想這應該不是這種遊戲。」


    敷島的這種說法讓我動了動眼睛。的確,狀況與設定都讓我覺得很像一種遊戲。雖然經常可以看到廣告文宣說什麽這是現實與遊戲的融合,但實際融合下去,還真的會變得很沒天理。真想投書抱怨,叫他們好歹也放一本說明書到課桌抽屜裏。


    對了,如果我是男生腦,那敷島會是女生腦嗎?


    一聽到女生腦這個詞,就覺得敷島是個很童話的生物。


    「你是把這情形當成遊戲看待了?」


    「你沒看到一開始版本更新報告前跑出來的那串字嗎?寫著『教學模式』。」


    敷島的手指在空中寫出文字。教學模式?


    「有嗎?」


    「有啊。你沒注意喔?另外還寫說stage 1。」


    「這,我也不太確定……」


    我被紅燈攔下,也就順便試著回想。但由於一再反複過著同一段時間,讓想起第一次的情形變得困難。就像如果被叫去一整堆疊得亂七八糟的衣服前麵,要我隻抽出一周前穿的上衣,也一樣無法輕易辦到。雖然依稀覺得好像有看過,但我沒把握能明確斷定看過。


    所以我放棄拚命回想,貫徹無知。


    「我根本不記得看過那種東西。大概是在打瞌睡吧。」


    「你還真悠閑。」


    「畢竟那個時候我又還沒死過……大概吧。」


    我沒把握自己是否真的活到今天。我忍不住會疑心,覺得會不會我的過去也是別人準備好的,隻是一種演出手法。畢竟這裏沒有我所知道的生死概念,說來也是理所當然。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希望我的頭發,以及和頭發相關的記憶是騙局。這世上也沒有多少事情,會比為了虛假的記憶而暴跳如雷更空虛了。


    「這是一場『遊戲』。隻要根據這點來想,就知道一定會有所謂的過關條件。雖然在真的確定除了打倒怪獸以外別無他法之前,我是不打算去想。」


    我感覺到有著一道強烈的側目視線,問我是不是這樣,這是在強迫我照同樣的方向去思考。這我很難讚成,因為敷島的頭腦顯然比我好。


    如果和頭腦好的家夥一起想同一件事,就不能指望頭腦不好的家夥會想出什麽好點子。與其這樣,還不如去想更不一樣的事情來得有效率。畢竟我們的時間有限。


    所以我對敷島的說法並不給予明確的回答,反倒發起了牢騷。


    「不過這樣是是第一關,難度是不是調錯啦?」


    而有第二關存在的可能性更讓人絕望。哪個人來跟我交換啊。


    「這種遊戲是叫什麽遊戲來著?糟糕遊戲?」


    敷島一邊把雙手食指轉得像水車一樣,一邊問起這個問題。我一瞬間搞不清楚她在問什麽,但循著我們談話的脈絡一想,就隱約猜出她想說什麽。


    「你是指狗屎遊戲?」


    「對,就是這個。」


    不直接說出狗屎


    這個字眼,是否表示她真的有女生腦?


    不過這還真是個狗屎遊戲。設計這麽不親切,被貼上這個標簽也沒得抱怨。


    要是有人叫我一個人玩這遊戲,我一定會放棄。


    「有你在,幫了我很大的忙。」


    記憶的確留了下來。可是我的確已經死過,每次死掉都重來。


    我希望能夠相信,存在於此時此地的我,是獨一無二的我。


    所以,我也不吊她胃口,說出了現在的感想。


    「你怎麽突然說這個?」


    「看到你行動跟說話都這麽俐落,就讓我很放心。」


    有人在前麵領路,真的會讓人覺得很可靠。請你當我人生的導航係統。


    這可不是在求婚。


    敷島把額頭貼在車窗上,隻轉動眼睛看我。


    「還好啦,誰叫我是保健委員長。」


    「畢竟是委員長啊。」


    「雖然也不是我自願做的。」


    敷島笑得很收斂。即使是被人拱上那樣的立場,會想做好自己的職責還是很了不起。


    也許這種責任感,就是現在讓敷島挺身對抗困難的原動力。


    「就快十二點了,不知道怪獸出現了沒。」


    我這麽一說,敷島立刻轉身。她抓住椅背著後麵一看,忿忿地說了聲:「還真醒目。」看樣子是因為沒有其他高大的建築物,從這裏就看得見了。


    不知道這怪獸願不願意變成石像之類的東西,當這個城市的觀光名勝?


    「講這個有點太早,不過我可以說一下我對下次的想法嗎?」


    敷島轉回來麵向前方,提出這樣的話題。喂喂。


    「我還在拚命開車呢。」


    「竟然開到六十公裏……」


    敷島這句話說到一半,就聽見有東西倒塌的巨大聲響,讓我忍不住縮起脖子。接著聽到的聲響,就像是在進行大規模的工程。一種像是拆除附近老舊房屋,無數無機質碎片劇烈摩擦的聲響。這樣的聲響越來越接近。


    我恍然地伸長脖子,對敷島笑著說:


    「我們就來討論討論下次吧。」


    敷島也盡力以微笑回應我這種消極的覺悟。


    「下次我們換個地方集合。不對,反而就別集合了。」


    「怎麽回事?」


    「可以對你提出一個不情之請嗎?」


    敷島在求我。盡管處於再過個二十秒就可能會沒命的處境,被她忽然貼過來,還是讓我心意動搖,而且物理上也開始越來越搖了。大概是被怪獸遮住,隻見陽光也不見了,影子在道路上越來越大。


    「我先聽聽。答不答應就看你要求的內容。」


    我慎重地做出回答,敷島就壓低聲調說:


    「藤同學,你當誘餌。」


    「……啥?」


    「我想觀察怪獸。我想仔細查看,看有沒有什麽線索。」


    查看與誘餌。從這兩個字眼稍微想一下,也就懂了敷島希望我做什麽。


    「可是這需要時間,還有距離。為了爭取這些距離……」


    「你要我跟你分頭行動,想辦法不讓自己被殺,盡量爭取時間?」


    敷島明白地點了點頭。


    「因為在這種異常事態下,我們確定的也就隻有怪獸的存在,我就想說希望可以看得更仔細一點。我希望你也能有這樣的時間,所以再下次就換我當誘餌。」


    「也就是說,我當誘餌當得有效之後,就換你當誘餌?」


    「嗯。」


    她承認得很幹脆,但這計劃非常過分。竟然要我去當穩死的棋子。


    相信她是把這種狀況當成遊戲來看待,才會做出這樣的決斷。能重來的性命並不可貴。


    我到現在還無法完全去除對這種想法不適應的感覺,但敷島多半跟我不一樣,很快就適應過來了。一個人適應力高,就表示這個人很優秀。


    「我想不到方法,也許會白白死掉幾次。」


    「我也不指望一次就能有什麽收獲。可以死就是我們的優勢。」


    能明確把這件事說成優勢,或許就體現出了敷島的個性。


    我怎麽想都隻覺得這是詛咒。而為了去除這個詛咒……


    「我會,努力看看。」


    我決定答應敷島的請求。


    畢竟被漂亮女生拜托,實在不忍心拒絕啊。我試著這樣逞強,但內心其實很不情願。


    「就不知道學校的置物櫃裏有沒有放火箭發射器。」


    敷島有點逃避現實地說出了這樣的願望。你說的是另一款遊戲。


    「那種東西會管用嗎?」


    「總會有像人類被蜜蜂刺到的那點疼痛吧?」


    聽她這麽一說,就很容易錯以為會管用。會懷抱一種淡淡的希望,覺得如果有虎頭蜂那麽凶惡也許就行得通。


    「最好還有能一瞬間讓傷勢痊愈的藥草。」


    「我們從來不曾被怪獸踩一腳還能挺住吧……」


    這次肯定也是一擊就會重來。


    震動讓道路起了波動。車子往前一栽,離地的後輪徒勞無功地轉動。


    額頭撞在方向盤上撞得眼冒金星,還來不及抬頭,車頂就壓了下來。


    脊椎沿著車頂的形狀彎曲,下巴掛在方向盤上,讓頸骨猛力往後折斷。就算想吃藥草恢複,舌頭也動彈不得。


    看,我就說行不通吧?


    tinue?


    →yes


    no


    敷島求我去死一死,爭取一些時間。為了實現她的請求,我慌慌張張朝運動場前進。躲在障礙物後麵,就會連著障礙物一起被踩扁,所以沒有障礙物還比較好辦事。怪獸就像是一種從天而降還會移動的地震。雖然這句話說得莫名其妙,但總之就是很厲害的災害。


    怪獸除了視覺以外,還另以刖的方式捕捉我們的位置,這點從上次的逃亡就看得出來。這樣一來,就可以確定用跑或用躲的都沒用。不但沒有「戰鬥」跟「逃跑」,連「魔法」跟「道具」都沒得選,這指令欄也空白得太過分了。豈不是束手無策?


    當我們兩人分頭行動的場合,怪獸會優先盯上比較近的一個。怪獸會跑來踩待在運動場上的我;而當我留在教室發呆時,怪獸也不會盯上敷島,而是盯上距離怪獸出現地點很近的我。我和敷島從這些跡象做出推論,並根據這個推論展開了行動。


    不知道敷島是不是已經到了屋頂那一帶?我朝運動場中央前進,伸手到額頭前麵遮住陽光抬頭一看,就看到屋頂上有個女生在揮手。這年頭的學校當然都禁止學生出入屋頂,所以屋頂應該上了鎖。敷島做事那麽果決,多半是毫不客氣地破壞了鎖吧。這女人真是可靠又可怕。總覺得如果她不把犧牲或損害考慮進去,也許三兩下就能想到打倒怪獸的方法。


    我一邊接近怪獸的出現地點,一邊苦思該怎麽爭取時間才好。雖然我來到了這裏,但連一個腹案都沒有。頭腦勞動是由敷島負責,所以她不提供計謀會讓我很難做啊。雖然這分工是我剛剛才擅自決定的。


    我不能死得毫無收獲。我朝意識呼喊,要它趕快亮起燈泡。但用力就擠得出來的大概也隻有鼻血,不可能專心一下就能立刻想出妙計。


    怪獸無聲無息地出現。再次親眼見證這樣的情形,讓我切身體認到自己被牽連進了一種超自然現象之中。憑既有科學無法解釋的瞬間移動,加上這麽大的質量。如果可以事不關己地看著電視上這麽演,也許我已經興奮得握緊拳頭。弱勢在一個受到重力束縛,無法隨心所欲飛行的世界裏,有這樣的「現實」直逼眼前,應該保證會得到最棒的感動。


    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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