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ge2「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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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00:00


    一群大人在警察來過後圍起怪獸,我從遠處發呆似的看著這樣的情形。


    他們嚴令學生要在體育館內待命。有人靠到窗邊,有人從門口窺看,有人為朋友的死流下眼淚,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接受這個事件。承受不了的人明顯占了多數。染得像是一片紅潮的運動場所帶來的震撼,甚至還沒進入餘韻的階段。即使吹起風,刮起沙塵,都無法輕易掩蓋那跡象。


    我和敷島早就遠離體育館,躲到校舍二樓的聯絡走廊。我們手放到窗戶上,默默看著被踩扁的同學、老師們的屍體整理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在五月要暖不暖的氣候與風中,不時摻雜著惡臭一路吹到我們這邊——那是腐敗的香氣。


    不知道人這種生物,是不是活著的同時就已經從內部開始腐敗?


    我們之所以和其他學生分開行動,是為了避免被提起。敷島在全校師生眼前把衣服脫得隻剩內衣褲,而即使在那樣的騷動中,我們還是擔心有人目擊到敷島從怪獸頭上拔掉旗子,因而懷疑起這兩件事之間有關。我們之所以退避,就是為了讓敷島躲過單純出於欲望的提問,同時也是為了避免被人逼問這些事情的關連性。這兩者將來都有可能演變成很大的問題,危及敷島的立場。現在我們逃開了包括事後處理在內的這一切,躲到了這裏。


    我們犯下了多少錯誤?


    麵臨淒慘的光景,我實在沒有勇氣去問這樣是對是錯。


    既然我放棄思考的結果,就是眼前的慘狀,那麽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嗎?


    「……………………」


    直到開始看到夕陽的這一刻,我都一直在想。


    我想不到該怎麽辦才好。


    我看著腳下,心想麵對這樣的對手,又有什麽辦法。


    聯絡走廊上散落著許多那種玉蟲色蜥蜴的屍體。似乎是我們打倒怪獸時,被怪獸帶去當陰曹地府之旅的隨從了……話是這麽說,但它們真的死了嗎?它們就和橫在運動場上的怪獸一樣,身上看不到外傷,就算現在突然醒來而撲向我們,就畫麵來說也不會不自然。我在漫畫上看過一種生物,會讓自己變成幹屍狀態來設法度過幹季。我對這生物的印象,就和眼前的蜥蜴屍體有共通之處。巨大怪獸那邊又是如何呢?


    待在怪獸四周的大人也都顯得退縮,連警察也似乎覺得隻靠腰間的手槍還不能放心。


    「是會帶回去做研究之類的嗎?」


    「應該是吧。」


    敷島徹底麵無表情。考慮到狀況,這也是當然,讓我也不敢隨口安慰。盡管虛脫的肩膀與沉重的頭部都讓我難以忍受,還是低頭看著忙亂活動的電視台那些人。


    現場記者群也已經現身,將怪獸的存在告知社會大眾的同時,也已經在進行對我們的訪問。以因恐懼與失去而崩潰大哭的人們當背景,拿著麥克風與攝影機對準還有力氣說話的人,這樣的景象怎麽樣都說不上美麗。我們趁被攝影機拍到之前就躲到了這裏,但不知道山崎會怎麽回答?沒錯,回答的人正是雙目含淚的山崎。


    這是我第一次弄哭山崎。除此之外明明有很多該反省、該謝罪的事,有那麽多深深刺進心裏而應該覺得受傷的事,我卻以個人喜惡為優先。


    我大概是個薄情的人吧。這也許是死太多次的關係。


    「……似乎沒有報導顯示在其他地方也有怪獸出現。」


    我上網查清楚後才收起了手機。網路很難連上,又頻頻跑出連線錯誤,讓我花了很多時間。孩子們的家人得知這個事件後,都想知道自己小孩的安危,一起試著打電話,導致頻寬擁擠。我也收到了新郵件,是母親寄來問我是否平安的訊息。


    看來是因為電話怎麽打都打不通,才把希望寄托在郵件上。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郵件,也沒什麽恭喜過關之類令人看了就火大的祝詞。


    「有那種東西也隻會找麻煩。」


    「不,我是期待除此之外,會不會有其他人也跟『我們』一樣。」


    這個地球上,這麽廣大的星球上,有別人也遇到,應該會比隻有我和敷島被選上的機率要來得高。世界各國都有少年少女被選上,團結一致來對抗怪獸,這樣的劇情不是很美嗎?雖然這感覺就像大家一起闖紅燈,就算一群人一起通過,還是會害怕啊。


    「人數變多也隻會互扯後腿,用不著。」


    敷島很幹脆地拒絕了。的確,畢竟這就像是多了好幾顆自己的心髒在四周亂跳。要是身上的要害擅自行動,而且還有一大群,那真的是找麻煩。會不會看在敷島眼裏,其實連我也是多餘的?當我的推理走到這種自嘲的念頭,緊接著就看到敷島凝視著我。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以尖銳的眼神鎖定我。


    感覺就像視線化成針般刺穿了我。


    「有你就夠了,隻要有你。」


    敷島說得像是熱烈的告白。我的心髒不是興奮地加快跳動,而是扭曲地亂跳一通。


    她的表情中沒有媚意,也沒有笑容。聽她這麽說,我也隻覺得腦子僵成一片空白。敷島的表情就像眼睛裏亮著一種黑暗,帶起了我的不安,讓我踉蹌地退開一步。


    但我才剛退開,敷島就朝我伸出手。


    「藤同學,你等一下。」


    敷島抓住我衣服袖子,拉我站穩。她當場蹲下,所以我也一起蹲下。


    從旁看到那陰暗的情緒已經從她臉上消失,讓我暗自放下心來。


    「我的手機收到怪東西了,我們一起看吧。」


    「怪東西?……技能app?」


    這讓我想起先前訊息中提到的技能故障雲雲。會跟那個有關嗎?


    我也查看自己的手機,但什麽都沒收到。似乎隻有敷島收到。


    ……說到這個我才想起,敷島的手機都沒響過。


    她沒收到任何一個來自家人或朋友關心她安危的聲音。


    「……好像跑出了一個怪東西。」


    敷島的表情轉為訝異。朝她手機一看,就看到一個像是太空人的東西跑過來。也許是因為畫成q版,讓這個人圓滾滾地短手短腳,跑步姿勢也是手往前伸,顯得很別扭。這個太空人踏響腳步跑過來後,把頭盔的護目鏡部分湊近畫麵。(錄入注:這回輪到《電波女與青春男》裏的社登場了。)


    這發出朦朧光芒的護目鏡上開始浮現出文字。是一段說明技能係統的訊息。


    這個太空人維持抬頭看著我們的姿勢,讓下一段文章浮現在護目鏡上。


    這個胡鬧的太空人所說明的內容,是一種叫作技能的全新概念。


    這是在教導我們如何磨好一把刀,用來對抗這沒天理的遊戲。


    「這個,是隻有敷島能用嗎?」


    我把長篇大論的技能說明全部看完後,對敷島這麽問。


    「好像是。是因為藤同學沒有當聖戰士的資格?」


    「你問我我問誰?雖然我的確是沒有資格。」


    光是被選為牽扯進這種事態的人選這件事本身,就已經錯得太離譜了。


    「我反而想問敷島是不是聖戰士?」


    「好歹也算是平定了世上的動亂啦。」


    敷島在自嘲中隻提了結果,但這未必是什麽玩笑。


    如果可以運用上麵講到的技能這種超自然能力,敷島也許真的會變成現代的聖戰士。我們不知道這款遊戲還會繼續進行多久,也許不會結束。每個人都擔心災情會擴大到什麽地步時,跑出一個能駕馭奇跡的高中女生。一旦消息傳開,她不可能不被神格化。


    雖然前提


    是,她使班上同學被怪獸踩扁的消息沒有走漏出去。


    「這就是技能啊?哇,有好多種,害人家三心二意呢~」


    幹嘛用死板的語氣模仿做作小女生的口吻?何況根本就學得不像。而且雖然她說有好多種技能,但畫麵上並沒有什麽改變,隻有一個小小的太空人在發呆。我正為畫麵內容和敷島反應之間的差距覺得不解,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點,指著畫麵問說:「你看不見嗎?」我點點頭,理解了彼此的狀況。


    看來隻有敷島看得見技能的內容。看這情形,我不能用技能的這回事似乎屬實。既然這樣,那我不就真的成了包袱?光是待在她身邊,都讓我越想越不安。


    敷島也不看我,自言自語似的講解她選擇技能的走向。


    「我覺得增強技能威力和增加有效範圍各選四個,剩下的格子用來選基本技能,應該會比較保險。而且這樣一來,就可以調整範圍和威力來使用兩種能力。雖然係統本來就不讓人同時使用所有能力,但就算可以,我也不覺得可以徹底發揮好。畢竟我沒有靈活到可以讓五根手指分別做出不同的動作。」


    她話說得很快,讓我跟得很辛苦,但這方針的確令人信服。我如果多花點時間思考,說不定也能想出一樣的想法,但敷島判斷得很快。我是停下腳步左思右想,相對的敷島則是身體微微往前傾,一邊快步前進一邊動腦筋。


    我感受到的差距就是這麽大。我是慢郎中,敷島是急性子。差不多就像這樣。


    「我是這麽想啦,不過……就挑這個和這個還有這個……這個也許比較好。」


    敷島似乎很幹脆地放棄了剛才的論點,開始評估別的選擇。看來也不是三心二意,而是一邊說話一邊持續運轉頭腦後,找到了別的方法。明明就很靈活啊。


    可是看著敷島這樣逐一建立方針,就鬆了一口氣地覺得使用技能的權利給到她身上,真是幫了我大忙。我怎麽想都覺得自己沒辦法運用自如。真要說起來,我本來就很不會做選擇。我讀國小時想買電玩,雖然能夠一點一滴存起零用錢,但當想要的遊戲在同一天上市,就會讓人煩惱得發燒。然後發燒難受的結果,就是兩款遊戲都沒能在發售日買到。結果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記得玩過哪款遊戲。


    「好,決定了。這樣應該還可以吧。」


    敷島以不起勁的語氣說完,閉上眼睛。看來她果然和我不一樣,不會過度煩惱。


    我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羨慕腦筋好的人,也就是條理清楚的人。


    「你選了什麽樣的技能?」


    「這是秘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她含糊其詞。姑且不說上次,我是希望這次她的選擇沒有過分到需要隱瞞。


    敷島瞞著我很多事。也許她是討厭把自己展現給別人看,才會忍不住保密。


    「好了。」


    敷島收起手機後開始行動。她抓住橫在旁邊的玉蟲色蜥蜴尾巴,往牆上甩去。這種有著金屬光澤的表皮意外地脆弱,輕而易舉撞出裂傷,噴得體液四散。蜥蜴黏在牆上,與肉片一起飛濺開來的液體反噴到敷島身上。敷島全然不在意,再度將蜥蜴往牆上砸去。


    她這個舉動來得突然,讓我看得連眨眼都忘了,同時覺得腦子發麻。


    她眉目清秀,儀態鎮定,卻迸發出這種原始的暴力,讓我當場被震懾住。


    敷島擦了擦袖口沾到的髒汙後,轉過身來。


    她清秀的臉上也噴到了蜥蜴的體液,弄濕了臉頰。


    「因為等下一局遊戲開始,說不定這些家夥又會開始活動,所以幫我砸爛它們。」


    敷島一邊抓起第二隻蜥蜴的尾巴一邊催我。我心中仍有不解,但還是乖乖聽話,抓起蜥蜴。雖說這種奇怪的生物會咬到我頭上吸我的血,一旦鎮定下來,就會讓我猶豫著不想殺死它們。我還拎著這隻蜥蜴的身體搖動,敷島仍若無其事地繼續處理。敷島粉碎第三隻蜥蜴後,轉身看我。她朝我手上的蜥蜴瞥了一眼,眼神中不帶情緒。我還來不及辯解自己的拖泥帶水,敷島就從我手上搶走了蜥蜴。


    她一扭腰,全力將蜥蜴甩到牆上。蜥蜴一頭撞上牆壁,當場頭部破裂,裏頭的東西一股腦兒地飛濺出來,還噴到了我的額頭上。敷島被反作用力彈得坐倒在地,立刻起身,拉近與我之間的距離,仿佛處理完蜥蜴後,下一個就是我。


    被個子比自己小的女生逼近,讓我受到震懾地退開一步。但背碰到牆壁,讓我無路可退,情急之下拿出手帕擦掉她臉上的髒汙。我又不能伸手推開她,所以這個動作也等於是藉口。敷島隻動了動嘴唇,說聲「謝謝」。


    然後她的手放到了我的脖子上。


    她的指尖與指甲輕輕在我皮膚上抓過,讓我下半身僵硬起來。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仿佛四肢受到敷島支配。


    「藤同學,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自己人。」


    她表情就像結了冰,嘴唇卻活動得一如往常,交織出沒有起伏的嗓音。


    那你的手為什麽放在你所謂唯一一個自己人的脖子上,好像隨時都會掐下去似的?


    但麵對至少在這個狀況下並沒有在當我「自己人」的敷島,讓我喉嚨緊縮得發不出聲音。


    「不要背叛我,不要躲我。因為一旦分開,就會死。」


    敷島的這番舉動以恐嚇而非忠告收尾,仔細看著我的眼睛。


    她先前也流露出的陰暗眼睛裏照出了我。我被她的眼神吞沒,分不出顫抖的是她的眼睛,還是我的。是什麽東西會死?我隻覺得自己的理智已經漸漸被這少了主詞的警告,以及那交纏上來的手指吸走。剩下的就隻有對於敷島的恐懼,以及屈服。


    會死?死的會是我?是全人類?還是敷島?


    是指被這個遊戲殺死?


    還是被敷島解決?我不知道。


    71:59:59


    隨著第二局遊戲開始,敷島放開我的脖子。我像是被遊戲開場所救,而困難也同時來臨。我腳一軟,差點就要在原地癱坐下來,但拍打癱軟的膝蓋鼓舞自己,勉強撐在半蹲的姿勢。敷島放下縮回去的手,轉身麵向運動場。


    她的目光投向橫在那兒的怪獸,我也自然而然站到她身旁觀望。


    盡管擔心怪獸會隨時間開始進行而再度開始活動,但看不出這樣的征兆。然後敷島卻以有著確信似的神情低頭看著怪獸不動。


    我受不了持續的沉默,不指望她回答地發起牢騷。


    「我們又得不到任何好處,被迫參加這種事情,真是倒楣透了。」


    我看著怪獸,再度有了這樣的想法。被迫跟這種東西對打,被殺害。


    贏了卻得不到任何東西,就隻是不斷磨耗。


    「明明就有好處吧?」


    「咦?」


    敷島這句聽見我的牢騷而發的話,就像晶瑩剔透的冰塊一樣穿進腦裏。


    她伸來的手上握著手機,一邊用手指繼續操作,一邊對我說:


    「有魔法可以愛怎麽用就怎麽用,再好玩不過了,不是嗎?」


    回過頭來的敷島露出牙齒,笑得就像野獸露出獠牙似的豪邁。


    她的嘴角有幾分像是在開玩笑,但眼神中的光輝卻排除了虛假。


    「我是開玩笑啦。」


    敷島立刻收起笑容,以正經的表情這麽說。你表情弄反了吧?


    她的視線讓我冒起冷汗,幾乎整個背都濕了。


    「哎呀哎呀,那會是什麽呢?」


    敷島麵向窗戶,一副絲毫不在意的模樣要我看過去。


    朝她指的方向一看,看見已經眼熟的怪獸。遊戲開始後,怪獸仍然沒有要起身的跡象。但敷島說得沒


    錯,出現了唯一一個改變,那就是本來閉上的大嘴正要張開。


    怪獸張開巨大的嘴,讓四周的大人當場嚇呆,腿軟似的以退縮的姿勢想逃開,卻又失敗而跌得坐倒在地。就在這群大人嚇得心驚膽戰之際,一個影子在牙齒的縫隙間若隱若現。就像有個人形的影子從大樹的樹蔭下獨立出來,朝向陽光照亮之處。


    有個家夥從內側撐開怪獸的嘴,走了出來。


    這家夥撐起怪獸的牙齒,慢慢下到地上。


    這個佇立在那兒的高瘦身軀,頭部以上有著異樣的形體。


    這個從異形中爬出來的生物,身披髒黑的橘色布料,影子被黃昏照得朦朧。它有著一身狀似沾濕的咖啡色毛皮與尖尖的嘴,露出門牙與紅色的雙眼,手上有著朦朧的紅色光芒。


    從布料縫隙間露出的臉孔和耳朵,完全就是齧齒類動物的樣貌。甩出的細長尾巴就像要甩掉怪獸唾液似的搖動,將一滴滴黏液甩到土壤上,很快就被蓋了過去。


    一隻以雙腳步行,和人差不多大的老鼠。


    ratman,不,應該稱作鼠人?


    那就是我們這次要對付的敵人嗎?


    「藤同學,快點。」


    我還在發呆,敷島拉著我的手跑了起來。我放在窗戶上的手固然也是一樣,但這個時候,我就是會去想為什麽敷島手上也硬是多了些過剩的水氣。


    從她跑向樓梯這點來推測,她是想去到那個鼠人身邊?雖然它體型不大,但如果它就是我們的敵人,這樣貿然接近真的好嗎?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要是被咬到,總覺得會感染到某種未知的細菌,而且這個對手就是擺脫不了有害的形象啊。


    敷島能夠無視這些而往前奔跑,說來難聽,但我怎麽想都隻覺得她超脫了常識。不知道是不是解決怪獸的時候讓她「想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才跑了幾步就喘起來,喉嚨都快哽住,還像大熱天似的劇烈冒汗。今天是這麽悶熱的日子嗎?簡直像梅雨一樣。也許有烏雲靠近了。


    敷島跑下樓梯,一路跑到鞋櫃間才停下腳步。她脫掉室內鞋,似乎是打算乖乖換上室外鞋。不知是不是因為周遭有旁人在看?我也依樣畫葫蘆地換了鞋子。然後敷島先走到外麵再拿起手機,忙碌地動著手指操作。


    緊接著,敷島翻起白眼。


    「嗚噫!」


    她這突如其來的表情,嚇得我發出怪聲,連我也差點跟著翻起白眼,強調眼白有多大。而且她似乎就要往後一倒,我趕緊手臂繞到她背上撐住。好重。不,我不是專指敷島,而是人失去意識後,身體會僵硬得出乎意料,毫不客氣地將這種沉重丟過來。敷島的手機掉到地上,但我沒有餘力去撿起。


    緊繃的沉重忽然間就像斷了線似的鬆開,敷島的眼睛恢複正常。她盡管腳跟差點在地麵打滑,但仍心急地亂揮手臂起身。她的動作簡直像溺水的小孩在掙紮。敷島手放到膝蓋上,肩膀緩緩起伏。


    「喂喂,你要不要緊啊?剛剛你都翻白眼了。」


    我特意不問到受到太大負擔的是身心哪方麵。


    「是嗎?」


    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意識一瞬間消失了……其實理所當然?畢竟就是沒有意識了啊。


    「也對,好像是這樣。」


    敷島按住額頭,自言自語似的說服自己接受。


    「看來若不靠得更近來『填補』,就沒有意義啊。」


    「……你在說什麽?」


    「還有這說不定是程式漏洞。雖然好像可以利用,不過大概很難用吧。」


    敷島不理我問的問題,轉移到下一波的自言自語。我們腦筋的轉速就是不一樣,讓我很想叫她說清楚一點,但為了配合我而讓敷島能力減退,大概說不上是明智之舉吧?重要的是……是什麽呢?是度過當下的危機?是殺死那隻老鼠?還是,還是說……我到底是為了什麽,才非得繼續玩這款遊戲不可?


    「藤同學。」


    敷島轉身麵向我,她的臉就像淋了雨似的滿是汗水。


    「我會再翻一次白眼,你可以扶我嗎?」


    這是個正常生活中基本上沒有機會聽到的宣言。我點頭答應敷島豎起食指提出的要求,但心中也有著大量的疑問,心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敷島說聲「謝謝」後,靠到我身上。突然被她靠到懷裏,讓我不由得往另一個方向慌張了起來。


    我的手和眼睛都在亂飄,不知道該拿敷島靠過來的頭怎麽辦才好。


    「呃呃,從一開始就看要坐著還是躺著,不就好了?」


    敷島隻轉動眼睛,仰望我說:


    「說得也是。藤同學好聰明喔。」


    「你根本不是在誇我吧。」


    癱坐下來的敷島在操作手機,不回答我這個問題。然後她又翻了白眼。總覺得可以照自己宣言失去意識的她有點恐怖。剛才也是一樣,既然她會一用完手機就失去意識,似乎就表示是和那個技能app有關係。


    也許有帶走自己意識的技能,但如果要帶走意識,到底又要帶到哪裏呢?我不由得仰望頭頂,沒看到敷島的靈魂在對我揮手。遠方的太陽開始下沉,而雲層就像跟隨太陽似的延伸過來,眼看隨時都會下雨。不知道這種悶熱是否也是這天氣造成的?要是瞬間下起大雨,是不是就能把我們犯下的罪給衝刷掉一些呢?……不過想來應該是不行啦,隻會讓收拾屍體的工作變得更困難而已。我看了看敷島。她似乎尚未恢複意識,還翻著白眼,嘴角甚至吐出白沫。這模樣再怎麽說都不適合青春期的少女,所以我就先幫她擦掉。


    「……好慢。」


    這次遠比上次要久,敷島的意識遲遲不回來。雖然實際時間可能隻有幾秒鍾,但她連臉色都變得越來越差,讓我擔心起來,輕輕拍打她的臉頰。一拍之下,敷島的身體劇烈發抖,眼球翻了回來。然後就像沉進水裏很久之後才突然浮上水麵似的,縮起身體,噎到似的劇烈咳嗽多次。我幫敷島順順背,她就說聲「我沒事」而站起了。


    「啊啊,好難受……我翻白眼了嗎?」


    「還口吐白沫。」


    「就是說,我又濕又起泡了?」


    莫名其妙。也許隻是聽到我說口吐白沫,才隨便講個諺語(注:上一句的原文為「濡れ手で粟」,是指用沾濕的手去抓小米可以抓得更多,也就是事半功倍的意思。但因為這諺語在此說不通,「粟」跟「泡沫」的發音又相同,艾利沙才會如此猜測)。


    而且除此之外不做任何解釋,這表示她不打算依靠我嗎?


    雖然這樣很正確,但還是有點落寞。


    敷島喊一聲,按住自己的膝蓋站起。她先拍了拍裙子,然後往右看去。


    她眯起眼睛所看的方向上,有著一條通往正門,夾在兩棟校舍之間的道路。


    「敷島?」


    「藤同學,可以請你在那邊的出口附近待命嗎?那隻大老鼠就由我去接觸看看。」


    敷島指了指她先前所瞪的方向。正門附近的停車場上,可以看到教務主任的賓士車依然安在,的確令人欣慰。但要我在出入口站哨是怎麽回事?她是有什麽盤算?


    「雖然也許會白費工夫,但還是麻煩你嘍。」


    敷島拍拍我的肩膀,有點心急地跑向運動場正中央。


    我一瞬間猶豫著該不該追去,又想到不對,還是應該照她的吩咐去做,於是改變了行進方向。


    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但也許和敷島的意識離開有關。


    而我有一種預感,覺得應該不會白費工夫。敷島的行動是有其意義的。


    雖然沒有人可以保證,這意義就結果而言不會變成浩劫。


    我和敷島


    暫時分開,在她指定的地方待命。由於角度改變,雖然有一段距離,還是得以窺看運動場上的情形。運動場上……這是怎麽回事?就像籠罩著霧氣似的,摻著一層白白的東西。那是熱氣……水蒸氣嗎?而這白茫茫的地方裏,一對紅色的眼眸在動。鼠人仍然待在運動場上。它像要掌握周遭的狀況,急躁地把頭搖來搖去。它的手上有著一團帶有幾分寂寥的暗紅色光芒。


    是提燈。燈上的紅漆與從中發出的燈光不同,與鮮明的朱紅色比較接近。


    這提燈就像呼叫鈴似的劇烈搖晃。接著我注意到有種紅色的粒子,從搖晃的提燈中灑出。這些毒豔又劇烈發光的光點,乘著渾濁的水蒸氣飄散開來。


    齧齒類動物的門牙隨著這寧靜的幻想光景蠢動。即使動作微小,仍然足以讓那些大人嚇得發抖。由於已經被報導記者群的攝影機拍到,這次就和怪獸不一樣,鼠人的身影已經活生生地暴露在全國觀眾眼前。隻是我也不知道這分記憶會維持到幾時。


    啊啊,我再也不想死了。


    「……………………」


    人形的巨大老鼠?


    要不是先前怪獸造成那麽大的犧牲,像山崎應該就會觀察得很高興吧。


    敷島光明正大地從那些大人身旁走過,接近鼠人。或許是因為她的動作太自然,沒有任何人阻止她。看來這些人是既愣住,又受到對未知生物的戒心影響,因而動彈不得。唯一做出反應的,就隻有脖子伸向敷島的老鼠。


    鼠人似乎看出敷島的出現是一種異狀,雙眼就像被濡濕似的變得更紅。


    它磨牙似的讓臉微微上下擺動,縮起的背也有了動作。鼠人的背朝向敷島,順勢就朝運動場外跑出去。也就是說,它逃走了。它一邊和繞過巨大怪獸的敷島保持距離,一邊朝我跑來。


    竟然跑向我這邊?我擺出半吊子的架式,腦子卻陷入一片空白。老鼠的尾巴隨著提燈一起甩動,一路飛奔而來的模樣,醞釀出一種與怪獸的威脅又不一樣的詭異感。這個以布偶裝來說未免太活生生的東西似乎打算繞開我,雖不減慢速度,卻改變了路線。怎麽辦?要擋住路,還是放它走?既然敷島是懷抱某種確信才安排我留在這裏,而這個安排也實際發揮了作用,我就非得回應她的期待不可。我有這樣的氣概,但對手是異形,連它會做什麽或身上有什麽東西都完全不知道,我真的敢撲上去嗎?何況就算是普通的野鼠,如果問我敢不敢伸手去碰,我的答案都是no。


    我正煩惱得眼珠子猛打轉,突然就有一種令人發疼的顆粒沾上皮膚。我用臉孔與交叉的手臂接住這些從正麵飛來的顆粒,就立刻覺得有斷斷續續的痛楚襲來。這些像是堅硬雨滴從旁潑來似的顆粒,挨到時的感覺像是沙塵暴。不對,這裏根本就沒有這麽強的風啊。當我腦子一團亂時,鼠人已經趁機跑了過去。它似乎也擔心背後,回頭看過來,但馬上又把頭轉回前方,似乎是決定專心逃走。我認為既然剛剛什麽都沒做到,至少也要追上去,結果腳才往前踏出一步,就有道影子從身旁穿過。我認出敷島從我身旁跑過的背影,這次真的拚命跑去追。我先跑到敷島身旁,然後簡短地對敷島道歉:


    「不好意思,我連攔都攔不住。」


    「沒關係,我本來就覺得行不通。我自己也不想碰它。」


    敷島一邊拍打手臂一邊回答我。沾在她手上拍不掉的,是運動場上再尋常不過的沙子。


    ——剛剛那些東西是敷島弄出來的?


    鼠人直線朝正門前進。遠處的體育館傳來一陣陣合唱般的尖叫聲,就不知道她搞不搞得清楚狀況?鼠人腳程雖然快,但並不是快到極致。隻要能夠忍住那種每跑一步都像把頭鑽進水麵似的濕氣所造成的不舒服感,要不跟丟是完全辦得到的。然而我們連鼠人是不是有目的才這樣一直跑都不知道。不清楚要去哪裏而跑,就是會讓人不安。隱約擔心會被帶到不能回頭的地方,讓心中產生陰影。明顯不正常的高溫和高濕,加上那提燈的光會殘留,拖拽出一條鼠人跑過的軌跡,更讓人覺得彷徨。


    碰到這道光,會不會有害?還有這和溫度的變化有關嗎?


    「教務主任的賓士車呢?」


    我從車子前麵跑過時,不抱指望地問問看。


    「很遺憾,要是有鑰匙,就可以撞死那隻老鼠了。」


    敷島露出冷笑。憑你開車的技術,能不能撞到直線逃走的目標還很難說吧?但這個意見我就先不說了。然後我問起了另一件想不透的事:


    「你怎麽知道那隻老鼠會跑?」


    「說是靠直覺,你大概不會相信吧。」


    敷島沒跑幾步就開始喘氣,身體漸漸變得往前傾斜。看來她並未啟用增加體力之類的技能。敷島並未進化成徹頭徹尾的怪物,讓我多少鬆了一口氣。


    我下定決心,握住敷島的手跑在前麵,跑到一半,敷島也用力回握。


    彼此的汗水在指掌間交錯。


    「你是怎麽想的?對我知道它會跑的這個謎。」


    「……你帶了類似預知的能力吧?」


    我試著說出最單純的答案。雖然其實隻是敷島超級聰明這個答案也很難舍棄。


    「我隻是偷看了一下未來。」


    敷島回答得全不當一回事。看來我猜對了。這技能連這種事都辦得到?


    「我隻是『把意識挪到0.5秒之後』,再『把視覺放到脫離的意識上』,然後『將脫離的意識所得到的資訊徹底回收』。可是若隻有這樣,就隻能看到0.5秒之後的未來,所以我就試著用剩下兩個技能格來增強技能威力試試看。一試之下就拉長了意識脫離的時間,結果就口吐白沫啦。」


    說完還伸出舌頭「嘻嘻」笑了兩聲。但她麵無表情,完全沒在笑。


    鼠人從校門衝出去,還橫越馬路,跑向農田。我們當然繼續追去。但那隻老鼠這樣逃跑,是有什麽打算?怎麽想都不覺得它是想引我們到哪個地方去。田裏是能有什麽東西?看起來也不像有大批同伴在埋伏。


    這家夥到底有什麽目的?到底蘊含了什麽樣的威脅?


    斜向穿越農田跑動的鼠人就像要回答我這個無聲的問題,突然停下腳步。農田周圍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隻見鼠人就在甚至不是農田正中央,這種要靠邊不靠邊的位置上,在豌豆的圍繞下,以緩慢的動作仰望天空。


    順著它的視線看去,看到的是烏雲。形成門字形的雲,遮住了黃昏時橘紅色的光,在餘光的背景下君臨大地。而從光與雲的縫隙間,有些東西灑了下來——一種深紅色的東西就在眼前濺開。


    是雨?


    紅色的雨。


    鼠人灑出的粒子消失到上空,然後附著到傍晚下起的驟雨上,創造出了一陣紅色的雨。這灑在鼻子與瀏海上的紅雨讓我忍不住發抖,伸手去遮住。雨勢很快就轉變成大雨,把城市和我們都淋成落湯雞。沒有一丁點好轉的印象。


    這像是淬煉過的紅色在我鼻頭濺開,讓我開始發冷。


    地球上應該也有一些地方會下紅雨,但眼前這個應該不是自然現象。


    這是那個鼠人故意引發的。姑且不說是不是它造成下雨,著色肯定是它搞的鬼。敷島也暫時停止追趕鼠人,用手掌接住雨滴。


    「……紅水陣?不對,這不會讓東西溶解。」


    敷島用手指揉搓雨滴,喃喃自語。雨滴毫不留情地下在她仰起的臉上。


    「……咦?」


    應該往下流的紅色,停在她的臉上。


    敷島被雨淋到的臉上,冒出暗紅色的疹子。接著指尖更開始紅腫,敷島似乎也注意到這點而瞪大眼睛。當然我也逃不過同樣的命運。剛覺得眼前一陣模糊,緊接著膝蓋與手肘


    都燒起來似的。一種像是被人用滾燙的刀尖插進關節縫隙的高熱,以及隨之而來的劇痛,讓我根本站不住。我捧著側腹部在地上打滾,伸手猛抓腋下。不管用抓的還是縮緊身體,關節痛都絲毫沒有平息的跡象。


    心悸不斷加快,讓我忘了閉起瞪大的眼睛。咬緊牙關而露出的牙齒與下巴上的疼痛,根本無助於將心思從痛楚上拉開。疼痛就像被丟進鍋子裏煮一樣,又熱又痛。最讓人焦躁的,就是這滾燙的感覺絲毫沒有消退的跡象。我隻覺得快發瘋了。


    鼠人心滿意足地確定我們身上產生的症狀後,慌忙地跑了開來。隨著尾巴一起搖動的提燈光芒泡在雨露之中,就像霧氣似的散開。


    我們根本無力去追。不但追不了,還難受得伸出舌頭。


    痛苦、難受、搔不到痛處。我痛苦如狂,恨不得投身自殺。


    淋到雨的豌豆迅速枯萎。


    敷島單膝跪在我身旁,上氣不接下氣地操作手機。她一邊緩慢地動著腫起的手指,一邊操作手機,操作到一半就精疲力盡似的倒下。但敷島仍然咬緊牙關,撥起瀏海然後坐起身子,繼續操作手機。


    這是怎樣?這是怎樣?這是怎樣?疑問的聲音形成回音。仿佛連聲音都失去焦點,化為二重三重在頭蓋骨中回蕩,然後留在腦子與頭蓋骨之間,變得十分沉重。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覺得鬱悶。


    接著敷島維持伸出手的姿勢,往前一倒,下巴往地麵栽去。她就這麽親吻著大地,臉部含糊地動了:


    「降雨機率明明是零,天氣預報真是靠不住。」


    敷島用含糊的嗓音發牢騷。看來她的舌頭還能動。


    我會先撐不下去。敷島不知道我懷抱著這種討人厭的確信,繼續念念有詞說:


    「清除老鼠這種事情,找專門的業者來做不就好了?」


    我讚同地心想一點兒也不錯,但舌頭實在伸不出去。


    就在我覺得「這次」大概就這麽結束,正要閉上眼睛時——


    才剛和我一樣倒下的人影卻筆直站起。這個影子遮住我的臉,讓我本來要垂下的眼瞼也睜了開來。敷島已經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了。


    被淋濕而落下的瀏海下麵,隻見她的眼睛形成月亮般的輪廓。


    「隻可惜,業者就是我們。」


    敷島的膝蓋已經完全伸直,若無其事地繼續自言自語。她盡管持續淋雨,卻除了頭發以外完全沒有要倒下的跡象。仔細一看,下在敷島身上的雨滴並不濺開,反而像是被水麵吞沒似的被「吸收」進去。想來不會是她的製服屬於特製品,而是敷島本身就很「特異」。


    敷島轉過頭來,強而有力地拉起了還在懷疑自己眼睛的我。敷島再怎麽說也是個女生,不,我在說什麽啊?我腦子一團亂,很不會表達,但一個跟我同班的女生,有辦法這麽容易拉起我嗎?這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不但全身乏力,衣服還吸了雨水,照理說,應該比平常重得多。


    這兩種神奇的現象,都是「技能」造成的嗎?


    敷島背起我,毫不猶豫地跑進蓋在旁邊的一棟想來是供農業用的倉庫,然後把我放到滿是塵埃與泥土氣味的屋簷下。我躺在堅硬的木製地板上,看著紅色的雨滴從自己身上滴落到地麵。就是這種有著葡萄汁,或者說是有著紅酒色澤的液體在侵蝕著我。讓我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全身一動也不能動。


    關節開始發出更加難耐的疼痛。但或許是因為持續淋雨的不舒適感淡去,我覺得比剛才要舒緩了些。由於彎著很難受,我把手伸直。順著手看去,指尖已經腫得通紅,就像被蟲子咬到的痕跡一樣。


    腰也一樣作痛,讓我甚至不能隨便翻身。意識不知道該放到哪裏去才好的感覺讓我承受不住,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敷島則站在小木屋入口,窺看外麵的天候。她的症狀並未消失,臉上密密麻麻地冒著像痣的紅色疹子,腫起的手指與腳也都並未消退。但敷島就是若無其事。


    她反而顯得很浮躁,片刻也待不住似的頻頻在原地踏步。敷島轉過身來問我:「你還好嗎?」但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好。


    我甚至不想出聲。敷島頭發上還有紅色水滴往下滴,她也不等我回答,說了聲:「想也知道不好啊。」就這麽想通了。想通是很好,可是你為什麽若無其事?我用眼神這麽問,敷島就猜出我的心思,把手掌翻給我看。


    「我是『從大小可以用手掌籠罩住的物體內分解出作為動力來源的能量』,『把能量轉換為合適的活力型態』,再『將創造出來的虛構能量納入體內』。雖然症狀並沒有消退,但我已經從雨水中得到了太充分的活力來活動,不動反而會覺得很難受,都快發瘋了。」


    敷島一邊轉動肩膀一邊說明。她說得沒錯,她身上並未浮現症狀的部分都已經完全恢複血色,氣色甚至遠比遊戲開始前要好得多。


    「就像是雖然治不好劇毒這種異常狀態,但可以靠吸血硬把血補回來。」


    啊啊,這樣講比較好懂。也就是說,她是用吸血硬把損血蓋過去。


    「這個技能的組合太強大,雖然隻是推測,但我想多半會被修掉吧。」


    她的發言簡直像是把自己當成了遊戲測試人員。雖然裏頭蘊含了大量的自嘲。


    但我想應該會變成那樣。能把我拖到這裏的這件事本身,也顯示出她發揮了遠超出本來水準的過剩體能。麵對這個壞心眼的遊戲,我也隱約覺得設計者應該不會給我們這麽好用的能力。平衡未經調整就急著趕鴨子上架的「技能係統」,多半就是會有幾個這樣的漏洞。能找出這種漏洞的敷島真了不起。


    如果是由我來選,相信一定會忽略。


    「而且要是不開著技能,馬上就會昏倒,所以必須常態發動。這樣一來,就隻能再裝兩種技能,會受到大幅度的限製。這實在很棘手。啊啊,傷腦筋。」


    她的話裏沒有絲毫悲壯感,表情十分嚴峻,像是根本沒有時間陶醉在無謂的情緒中而正持續思考,視線則始終看著雨水……也是啦,要是雨就這麽下個不停,我們又要怎麽離開這裏?如果隻有敷島一個人,就算出去也還能活動,但我要是再淋雨而導致症狀惡化,我有把握可以發瘋致死。要幹脆把我留在這裏,把清除老鼠的工作全都交給敷島嗎?但要是繼續處在關節炎的狀態下,獨自在這裏待上好幾個小時,總覺得光待著都會發瘋……不知道大家要不要緊?


    雖然不知道這場雨變質的範圍有多大,但學校就近在眼前。姑且不說那些來采訪的家夥和警察,但願山崎和我那些朋友都乖乖留在體育館裏。因為要不是有怪獸造成的犧牲,山崎多半會興高采烈地衝到紅雨下……我決定不想了。我自然而然開始尋找把那些犧牲正當化的因素,讓我越想越不舒服。


    還有如果要祈求平安,應該也要祈求爸和媽平安無事。尤其媽有著太悠哉的一麵,實在令人擔心。


    我終於稍稍習慣了些關節痛,開始能夠把意識用在其他人身上。這時,敷島關上了小木屋的門。由於屋內並未準備燈光,小木屋裏頭當然比外麵更早籠罩在夜色當中。等門完全關上,伸手不見五指之中,隻聽見說話聲音傳來。


    「我關門是因為電視台的人們開車出來了。要是被發現,不就有很多事情會很不妙嗎?」


    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畢竟我們追趕那個鼠人的情形也被目擊到了啊。


    我們本來就已經為了怪獸的事情而可能被問到很多問題,被上電視一點都不好。如果能讓社會輿論支持我們,那就還值得一搏,但真的有辦法辦到嗎?……想想就覺得如果是敷島,說不定當真辦得到。


    關上門之後,就開始顯著地感受到室內的濕度。悶熱的空氣,讓本來就發著


    高熱的身體很難受。不但有五月的熱氣,衣服又被雨水淋得繃緊,就像匯集了各種不舒服的感覺。我媽到現在還是討厭高溫潮濕的環境,但這次我跟她有誌一同。我隻想變成冰塊。


    由於這間小木屋老舊到連梁柱都變形了,有細微的光線從縫隙透進來。等眼睛慢慢習慣,就漸漸能隱約看見敷島模糊的輪廓,知道她正在脫鞋。接著更連鞋子也脫了下來。敷島光著腳丫子,讓腳趾反覆閉合又張開。她把腳底朝向我。


    「要是有辦法再接近那隻老鼠一點,就有辦法解決了。」


    敷島一邊讓右手手指快速動作,一邊發著牢騷,仿佛恨不得應聲把老鼠的脖子扭斷一樣。還是說,她是打算用剩下的技能解決鼠人?到目前為止,她揭曉了六種技能,我想這六種都屬於一般所說的「防禦」麵。這麽說來,剩下四個很可能就是選了用來轉為「攻擊」的技能。不知道和沙子或風有沒有關連?


    「唔……耶……唔……」


    我勉強試著張嘴說話。雖然無法構成有意義的言語,聲音倒是發了出來。


    雖然這聲音隻像是豬或牛被掐住脖子時發出的呻吟。


    「啊,你可以出聲啦?」


    我想回答說勉強可以,但沒辦法好好答話,再度隻發出半死不活的悶哼。即使如此,我還是把先前深深陷進到幾乎扯下肉來的手指,從腹部側麵一點一點地放鬆。我深深感謝人體的適應力。無論痛苦還是困境,都不是克服不了的高牆。隻可惜這高牆是由沙子所堆成,硬是爬過去也隻會弄得沙堆一一崩塌,沒辦法輕易辦到。


    我聽著雨滴拍打屋頂的聲音,度過寧靜的痛苦時光。現在明明是那隻老鼠乘勝追擊的大好機會,它卻完全沒有要回來的跡象。也許它除了把毒素加進雨水以外,沒有別的攻擊手段。這表示這個敵人的戰法,就是用雨水絆住我們的腳步,自己則不斷逃竄,想拖到時間到嗎?


    接下來要怎麽辦?我用視線詢問敷島的意見。但即使敷島再怎麽聰明,似乎也無法隻看視線就什麽都猜透,反問我說:「怎麽了?」我隻好動起舌頭。


    就算脖子想用力,四肢關節和腰部卻完全使不上力,所以我對發音沒有信心。光是讓頭部獨立運動就很困難。如果我是轆轤首(注:長頸妖怪的一種,在日本的江戶時代流傳甚廣,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現,特征是脖子可以伸縮自如)就好了,至少脖子伸展起來會輕鬆些。


    「耶……耶訝來……」


    「耶……耶……『接下來』?」


    敷島將手放在耳朵旁,判讀出我想說的話。我點點頭表示沒錯。


    「你是要問我,接下來怎麽辦?」


    沒錯沒錯。


    「你問我我問誰呢?我們唯一獲勝的方法,就是找出那隻老鼠把它解決掉,可是要怎麽追呢?用跑的亂追一通也……不對,雨是紅的,所以反而看得出來……」


    敷島又獨自陷入思索。她很靠得住,不像一旁的我隻會煩惱著該如何是好,的確是非常令人放心。隻是這樣一來,我就完全派不上用場了。這樣對敷島實在太過意不去,不知道可不可以讓我退出這個遊戲……啊啊,不對,可是如果真的離開遊戲,被怪獸踩死後可能真的就這麽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總覺得一旦先逃走,就會被敷島給殺了。


    我想起被抓住的脖子,正覺得呼吸不暢,突然聽到一個聲響。


    頭上傳來一種像是有人踏穿了地板似的聲響。


    我連背都在痛,卻不由得把腰杆挺得筆直。


    那是小木屋擠壓變形的聲音。敷島往外窺看後,微微打開入口門板,讓光線照進來。當我為了尋找聲音來源而抬頭一看,發現屋頂的木板已經彎曲得像蝦子一樣。接著更有雨滴從木板變形而空出來的縫隙流進來。本來積在屋頂的雨水,開始發出劇烈的聲響流到我身邊。


    「這種雨……看來不隻對人體有影響啊。」


    半站半蹲的敷島露出要笑不笑的笑容。她看出屋頂其他部分也開始崩塌,於是展開了行動。她來到我身邊,手伸到我身體底下,然後吆喝一聲將我翻滾至一旁。雖然我額頭撞到小木屋邊緣一個起了毛刺的木箱上,但也得以和雨水拉開距離。要說我絲毫沒希望她能對我再貼心一點,就有點言不由衷了。


    但這樣一來,看情況是不容我們躲雨躲太久了。我回想起豌豆被雨水打到後迅速枯萎的情形。敷島踮起腳尖去推快要折斷的屋頂,但似乎頂多隻能改變漏水的方向,沒辦法塞住漏洞。雨水漏到地麵形成的積水,就像展開侵蝕似的慢慢擴散開來。這些水遲早會滿到我這邊來,讓我溺死。這樣的想像從腦海中閃過。


    而這個想像,並未變成現實。


    「……哦?」


    紅雨停了。不隻是紅雨,連正常的雨水也完全停了,雲層後方開始露出黃昏的殘照。這本來就隻是陣雨嗎?雨本身未必是那個鼠人叫來的,反而也有可能它一直逃竄就是在等下雨。如果它隻有在下雨的時候才強,那也可說是來錯了季節。它應該等進入梅雨季再來的。


    但我們沒有餘力去同情對手。得趁現在換到安全點的地方去才行。


    ……憑我這身體有辦法嗎?我隻能請敷島背我嗎?


    「要是雨停了,我也會不太妙啊。」


    敷島表示為難,卻絲毫沒表現出危機感。但看她嘴角扭曲,想來姑且是認真這麽想。


    「我的燃料會用光。」


    她指著天空對我這麽說……啊,對喔。她說是把雨水轉換成活力,所以一旦活力源頭沒了,敷島就會陷入和我一樣的狀態。現在她似乎還靠著多出來的活力在活動,但會說出這樣的意見,應該就是判斷這些活力也很快就會耗盡吧。敷島鞋子也不穿就跑到小木屋外。


    她和我不一樣,製服已經漸漸幹了。這是不斷吸收而造成的結果嗎?……簡直是人體幹燥機啊。


    「我從泥土或石頭也可以吸收,但要一直吸收就會沒辦法行動……不過也還好,真的不行就重來吧。隻要下次在開始下雨之前解決掉就好。可是在掌握老鼠的行動模式之前,可得極力避免死掉才行。真是麻煩。」


    你說得可輕鬆。可是如果可以擺脫這種痛苦,就越想越覺得死掉也是不錯的主意。


    ……然而,可是……


    在上次的遊戲裏,我們死後的確複活了,可是有誰能保證這次也會複活?我們死太多次,導致感覺漸漸麻痹,但死亡這種事情本來是沒有後續,死了就會結束了。即使能起死回生,可以重來的可能性非常高,即使幾乎可以如此肯定,我還是不會想主動選擇死亡。說不定這個遊戲當中,就是會潛藏著引誘我們大意而犯下這種錯誤的圈套。


    敷島漫步往前走。我全身一涼,擔心地想著:喂喂,她該不會要丟下我吧?但敷島走到一半就停下腳步。她站在農田正中央,往左右攤開雙手,手上握著手機。


    她就像要張開翅膀似的挺起胸膛,手臂微微往後拉,維持這樣的姿勢,隻把頭轉過來開口問說:


    「藤同學,你懂嗎?」


    一頭本已淋濕的頭發似乎已經全幹,被雨停之後的風中清爽地吹起。


    啪啪作響地拍動,就像一麵黑色的旗子。


    「就像純真的小孩子,曾幾何時也會擁有善惡共存的複雜心靈。這個世界的空氣裏,已經蔓延著一種毒素,而我想,我大概就是吸這種毒素吸得比別人多了一點。」


    她省略感情,說出這樣的話來。敷島自稱是個「壞孩子」,所以多半是在說明這件事的由來。她這番話讓我覺得,簡直是為了宣稱今後將要變得越來越壞,所以幹脆先幫自己找台階下……還有,我是很想問,真的隻是多了「一點」嗎?


    天氣緩和


    沒多久,轉眼間又下起雨來。就結果而言,敷島的擔心是杞人憂天。隻是我的放心也同時遭到粉碎。然而下在地上的雨是無色透明的,目前並不紅。會是因為那個提燈不在附近嗎?


    敷島放下雙手,站在原地不動,任由雨水淋濕。這是在補充燃料?


    她仰望烏雲,再度弄濕了幹掉的頭發。


    「哼~原~來如此啊。」


    敷島露凶殘的笑容。她嘴角揚起,模樣就像柴郡貓。


    眼底就像化了白銀的妝一樣閃閃發光。


    敷島說了聲:「得快點才行。」之後先收起手機,再用跑的回到小木屋來。然後她撕破了堆在入口旁的肥料袋,把裏頭的肥料灑到地上後,又說:「搞什麽,明明就有更好用的。」說著就把撕破的袋子隨手扔開。然後她抽出一塊折好放在角落的藍色塑膠布,在地上攤開。我看著她,心想不知道她想做什麽,沒想到接著她抱起的就是我。我被她公主抱了。


    敷島喊著「嘿呀嘿呀」並把我放到塑膠布上,連人帶著塑膠布一起滾動。我滾到一半,心慌之餘卻也搞懂了敷島想做什麽。她用塑膠布層層卷在我身上,還把撕破的肥料袋套到我頭上。被她用有著蛤蜊氣味的袋子直套到嘴邊,讓我非常難以呼吸。在濕度也很高的地方被包得這麽緊,讓我感受到了地獄的滋味。


    我就這麽被包裝得密不透風。含糊地發出些聲音,她就幫我在袋子的眼睛部分戳破兩個洞。這樣是很好,但食指差點就要戳穿我的眼球啦,讓我覺得好像有很多地方不太對。做事果決實在令人恐懼。


    我的避雨措施就這麽完成了。雖然我變得不能動彈,但這樣一來,也許真能多少擋住些雨水。敷島把我扛到肩上。看在旁人眼裏,多半怎麽看都隻像是在綁票或棄屍。而且她還順便把脫掉的鞋子和襪子都塞進塑膠布與我之間狹小的縫隙。接著敷島從小木屋門口,瞪著學校的校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後,回頭對我說:


    「你家離學校近嗎?還有,房子是木造嗎?」


    我的嘴被蒙住,而且舌頭又不聽使喚,想好好答話都辦不到。答案是沒那麽近,房子也不是木造。我搖搖頭當成回答,敷島的表情就變得愁眉不展。


    「……既然這樣,沒辦法,就挑我家吧。」


    敷島先是一點也不情願地念念有詞,然後走出小木屋。她指的會是逃走去處的選擇嗎?敷島雖然扛著我,卻開始用跑的。從這麽近的地方,看著她把淋在身上的雨當成能量來源吸收的情形,就再次體認到敷島非常「特別」。


    而沒有這種「特別」的我,為什麽會和她一起被挑上呢?


    不管有沒有理由,都讓我越想越排斥。


    敷島的家就在醫院後頭,對麵有著一間隻寫著有限公司的自行車店,距離住宅區有一小段距離。敷島的家本身似乎並不做生意,是一棟沒什麽明顯特征的獨棟住宅。隔壁是公用的停車場。紅雨似乎也下到了這個地區,庭院的積水裏摻著紅色,承接雨水的土壤就像遭到肆虐似的被掀開。


    從學校正常走來也未必要花上十分鍾,說得上是近。


    我們移動途中又下起了紅雨。但這場紅雨隻下了五分鍾左右就停下,連正常的雨也停了,天氣善變得令人覺得不穩定也該有個限度。而敷島麵臨這樣的變化,說了聲:「原來如此~」我對她那種懷著某種確信的模樣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個高中女生,扛著被藍色塑膠布捆起,頭上套著肥料袋的男生,在鮮血般的雨中飛奔。我的目光都隻顧著在意把我們這種異常狀態當成異狀看待的人們,顧慮他們的視線與狀態。一些放學回家沒撐傘的小學生與正在送晚報,把自行車停在路旁的中年男性,他們低著頭顯得很難受。敷島對他們完全視若無睹,有時還跨過他們往前衝,讓我看得甚至覺得她身上湧出一種暢快感。


    我們既不是醫生,而且連這是否屬於醫生能夠治好的疾病都不知道。但隻是因為救不了倒地的人們就放著不管,正常人肯定無法劃分得如此果決。


    我深深體認到隻要不去在意周遭,原來人可以跑得這麽義無反顧,這麽迅速。


    敷島打開門進去。車庫裏沒有車。敷島朝車庫瞥了一眼後,歎著氣站到玄關門前。然後她不用手,而是提起腳粗暴地踹起門來,讓我大吃一驚。這敲門的方法未免太強烈了。她踢了一次又一次,踢到五六次,敷島放下腳,就聽到家中微微傳來下樓梯的聲響。接著在開鎖聲中走出來的,是一個全身上下都穿著運動服,看起來不起眼的男性。


    他看起來還很年輕,所以多半不是敷島的父親,而是之前提過的哥哥。他臉上蓄著給人頑強又黝黑印象的落腮胡,以及看似不經修剪的頭發,在在令人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遺傳,那頭不經修整的黑發和敷島一樣柔順光滑。隻見他似乎很困,還揉著眼睛。


    「啊啊,果然是弓子啊……你回……來……」


    他注意到被敷島扛在身上的我,似乎沒辦法再讓自己睡昏頭,眼睛瞪得老大。


    敷島對這樣的哥哥隻簡短地說了聲:「我回來了。」省略所有解釋走進了家裏。她一路進到走廊,開始走上樓梯。盡管背後傳來敷島哥哥那怯懦的視線,但她完全不予理會。爬完樓梯後,我隻轉動視線往下一看,就看到敷島哥哥蹲在樓梯下。視線一交會,他就趕緊起身,假裝在揉臉掩飾。看來是在偷看敷島的裙底……我隱約懂得敷島不理他的理由了。敷島完全不回頭,沿著二樓走廊前進,站到靠裏麵的房間前麵。


    「我放你下來。」


    敷島先說了一聲,然後把我放在地板上。她這一放放得很隨便,讓我身體側麵摔得作痛。


    敷島空出手來,從製服外套中拿出鑰匙,打開房間的門。難得看到有人連房間都上鎖,不知是不是為了防範那個哥哥。


    敷島拖著我,把我帶進房裏。盡管處於被塑膠布捆住的極端異常狀態下,但進到敷島的房間,我還是忍不住轉動視線觀察。地板是木造的,但中央鋪了橘色的地墊。牆壁與家俱基本上全是白色。靠近門的櫃子是兩段式,有滑門開關,隨手塞著學校教科書與小說之類的書籍。小說的書背上寫著《靈力戰記》(注:富野由悠季著,是繼《麟光之翼》後,描述拜斯頓威爾世界觀的作品),她的品味還真老成。


    房裏的桌子很小,而且桌上被一群很奇幻但造型又很草率的熊布偶占據。房裏沒有別的桌子,不知道她要念書的時候都怎麽辦?牆邊有著電視,設置在躺在床上可以看到的位置。放電視的櫃子上,有著全套《麟光之翼》的dvd混在其他電影當中。我想這樣的高中女生應該算很少見。


    意外的是,房裏隨處可見一些很有女孩子氣息的巧思。其中有個東西顯得格外異樣,那就是櫃子上陳列的一些像是觀光紀念品的東西裏,摻進了唯一一個塑膠模型,而且還是個看起來一搭乘上去駕駛就會沒命的玩意兒。說到這個,基亞斯號——也就是我的腳踏車還丟在學校沒去牽。下次要去追鼠人的時候,也許可以考慮要不要兩個人共乘腳踏車。


    敷島先開了空調。室內也像沾滿水滴似的,充滿惱人的濕氣。


    然後她再度把我放到地板上(這次動作放得很輕),然後把肥料袋從我頭上拿掉,讓我能夠吸收外界的空氣。空氣並不冰冷,有種黏在喉嚨的感覺,但那像是燒起來的關節就不能稍微沉靜一些嗎?接著敷島扯下塑膠布,一層層剝了開來。先前變得和蓑蛾或木乃伊無異的我,變回了單純的傷患。敷島全部剝完後,把塑膠布和肥料袋一股腦兒朝房間角落一扔。自己爬到床上,跪在上麵觀察窗外的雨勢。


    就算體力得到補充,也真虧她可以那麽精力充沛。我盡管關節疼痛稍稍減緩,頭痛與想吐的感覺卻越來越嚴重。但話說


    回來,腰部的疼痛已經微微平息,讓我盡管連坐起上身都會痛,但至少坐得起來。我起身用爬的移動到牆邊,靠到牆上,伸直雙腳重重呼出一口氣。


    「你好些了嗎?」


    敷島似乎是看我動了,問了這麽一聲。我回答之前,就聽到隔壁房門開了又關的聲響。


    「與其說好些……不如說習慣了。」


    雖然需要慢慢讓意識集中,但確實發得出聲音了。隻是一用力,就會覺得胃的底部有一群不像蛇那麽粗的蚯蚓群在扭動,很不舒服。


    衣服不留半點空隙地緊貼在皮膚上,也是不舒服的來源之一。真想幹脆把衣服全給脫了。


    「要是你的記憶也是一死掉就會重設就好了。」


    「……你在……說什麽?」


    我抬起頭,看到敷島苦澀地皺起眉頭咒罵:


    「我就是不想被你知道那東西的事。」


    所謂那東西,指的應該就是她哥哥吧。不過也是啦,我也不是不能體會她會不想讓人知道的這種心情。不過會毫不猶豫地稱家人為那東西,還真的很有敷島的風格。要是哪天她用不著我了,我是不是也會淪為「那東西」?


    「幹脆把他綁在外頭宰掉吧。」


    「我說你喔……」


    「開玩笑的。」


    你騙人。如果隻有敷島一個人,多半已經偽裝成意外而動手解決了他。我就是這麽覺得。


    雖然很想相信不是這樣,但敷島身上的氣息不容我樂觀。


    總覺得似乎是從怪獸那件事以來,她就有某種東西斷了線。每次一發生什麽事,都讓我提心吊膽。


    敷島打開窗戶,探出上半身。明明空調才正要生效了。她讓從屋簷流下的雨水淋在身上,持續淋濕頭發。明知說不定又會下起紅雨而導致症狀惡化,該怎麽說呢,她適應得真快。


    但腦袋一直淋著大雨卻全然不當一事,這畫麵還滿脫離現實的。


    「雖然不知道那種雨要花多少時間才能破壞家裏的屋頂,但我們非展開行動不可,這點應該可以確定。可是要怎麽辦?藤同學,你想點辦法。」


    「咦……要我想?」


    我全身痛、想嘔吐、頭也痛,全身上下是有哪裏值得期待?想來敷島也不是說正經的,但除此之外我也沒什麽事情要想。我決定稍微逞強地正視這個遊戲。


    我們接下來非做不可的事。


    我們非得找出鼠人,照敷島所說的把它脖子喀啦一聲扭斷不可。但我們已經完全跟丟,而且也沒什麽線索。雖然它的外貌根本沒辦法混進人潮裏,如果隻是要在短時間內避開人們的耳目,倒也不是很困難。鎮上就是有很多小地方可以讓這種異形的東西躲進去。


    躲起來進行紅雨攻擊。所以這個敵人不像怪獸那樣硬拚,而是用纏字訣取勝了?即使並未當場斃命,卻有種漸漸被逼得無路可走的感覺。也不知道該不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淋到那種雨而產生的症狀,並沒有繼續惡化的征兆。隻是一想到淋到紅雨會這麽難受,就讓我完全喪失去追趕的力氣了。


    而且雖說不會惡化,但要是放著不管,也有充分的可能致命。


    設計者多半就是要我們用技能來打破僵局,但連會遇到什麽敵人都不知道就叫人選技能,說來也真沒天理。不過若真的知道會遇到什麽敵人,應付起來就會很簡單,這多半會違反這款遊戲的主旨,以及追求的方向吧。雖然我也沒有根據,但仍能從整個遊戲的設計看出這一點。然後從這一點來想,就覺得敷島的「吸收」發揮的效果已經超出設計者的設想。因為基本上這個遊戲是要人「透過死掉來學習」。本來遊戲要我們做的事,應該是在這高溫多濕的環境下,全身沾到紅雨而逐漸力竭身亡。然後要我們從這種狀況下擬定對策,做困獸之鬥,像老鼠一樣到處逃竄……本來事情應該會演變成這樣吧。


    而敷島就粉碎了這種設計者安排好的正道。


    雖說凡事都是賽翁失馬焉知非福,但這個選擇真的為我們帶來了好的事態嗎?


    ……我試著往很多方向去想,但現在麵臨的痛苦,所受的損害,都讓我覺得幹脆死掉,從頭來過才是最省事的方法。隻是這麽說實在太露骨。


    可是如果可以,我實在不想死。即使還有下一次機會,曾經有個我死掉,這個事實仍然不會改變。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退縮,會不會是因為看到那麽多人被怪獸踩死?他們沒有下一次,而同樣的情形也有可能套用到我身上。


    有誰可以保證,這一局裏的我們仍是能得到下一次機會的玩家?


    盡管得到了神奇的力量,但那是敷島得到,我什麽力量都沒有,和其他那些人根本就沒什麽差別啊。


    所以不先死過一次,我就不敢放心去死。說來矛盾,但老實說,我的心境就是這樣。


    既然如此,就非得在不死的前提下想辦法找出鼠人不可,但是……


    「你看得到未來……對吧?可以看到多久以後?」


    我期待這個能力應該用得上,於是對敷島問起。敷島仍然看著外麵,頭也不回地回答我:「延長到極限也隻有十幾二十秒左右。而且這樣也隻看得到十秒以後的光景,沒辦法知道第一秒到第九秒之間發生的事情。」


    「唔……」


    聽起來沒辦法用來找老鼠啊。


    「而且觀視未來似乎還有個更嚴重的缺點,就是發動中會讓身體無法動彈。畢竟這就像是靈魂出竅,會這樣也很正常。不會覺得過了幾秒,又會痛苦得像是快死了,在很多方麵都糟透了。不過這是我把本來不是預測未來的能力硬拚湊起來利用,所以大概也是理所當然吧。」


    而且還會翻白眼,口吐白沫,視覺上也很不友善啊。看來觀視十秒後的這種能力,隻有發現老鼠「之後」才派得上用場。但難關就是在發現以前的部分。


    敷島縮起身體,下了床。她頭發濕漉漉地就在房間裏走動,所以水滴濺得地毯上到處都是。當事人顯得全然不在意,拿起電視遙控器,打開電源。


    「我是想說,不知道有沒有在播紅雨快報。」


    敷島一邊轉台一邊說明。她轉過幾個新聞節目,最後固定在來學校采訪的記者中最醒目的電視台所播出的節目。畫麵上照出了學校的運動場、怪獸,以及紅色的積水。現場記者連口罩都戴上了,全身包得密不透風,說明雨水和老鼠雲雲。報的都是些我們已經知道的事。


    「想來總不會讓全世界都下起這樣的雨,所以那隻老鼠就待在下著紅雨的地區。如果是下在包括這裏的學校附近一帶,應該就表示它還躲在這附近。到這裏是誰都想得到,問題就是接下來該怎麽辦了啊。不知道電視台的人會不會把它抓起來?」


    敷島以不怎麽期待的聲調喃喃自語。用人海戰術找出鼠人,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雖然前提是要把情形說明給別人聽,巧妙地說動他們。而且即使得到別人信任,順利解決鼠人,之後又是更大的問題。想來我們的行動應該會受到大幅度的限製。會被抓去反覆檢查,想找出我們和其他人類有什麽不一樣,弄得轟動整個社會……我想像到這些情形,但還是姑且提議看看。畢竟要是什麽都不說,那我就真的成了沒用的廢物。


    「不知道能不能讓大家一起找出老鼠?」


    「你找得到那麽多會想在下著這種雨的時候到處跑的人?」


    我回想起路旁難受的人們,說聲大概不行,收回了提議。


    「啊,對了,藤同學,可以幫我拿充電線嗎?在櫃子上麵。」


    敷島指了指我旁邊的櫃子。雖然想發牢騷表示不要使喚傷患好嗎。但仔細一想,敷島也處於和我一樣的症狀,這點並沒有差別。雖然她顯得活力充沛,但應該


    確實有一部分在逞強。


    「我手機電池差不多要用完了。我想在出發之前盡量先充點電。」


    「知道了。」


    我慢慢往旁挪動,靠近櫃子。伸出手,手指勾住卷起來收妥的線,拉了下來。我伸手時,手肘又變得滾燙,導致全身發抖,呼吸紊亂。我停頓一會兒,等待冷汗消退。真沒想到隻是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對身體造成嚴重負擔。看這樣子,根本就沒辦法上街去找老鼠。


    我想把拿到的線整團扔給敷島,但我扔到一半就勾到手指,讓整團線失速下墜。敷島看到這團線無力地掉在地上,站了起來說:


    「對不起,從一開始我就應該自己動手。」


    還輕聲笑著說做人真的不能太蠻橫,而我的心已經耗弱到會覺得這是諷刺了。


    我忍不住把累積在心中的黑暗麵情緒,化為言語吐了出來:


    「根本全部都是這樣吧?」


    「咦?」


    敷島一邊插上接頭一邊轉過身來。我對她說:


    「我說啊,我……有需要參加嗎?」


    「當然。」


    敷島立刻做出回答。她先弄完充電準備,才看著我微笑說:


    「要不是有藤同學在,我根本就不會參加這種遊戲。」


    「這……很難說吧……」


    我聽不太懂她的說法。聽起來也像是因為有我在,才會被牽連到這場遊戲當中,但我自己也是被牽連進來的啊。敷島想說的,多半是有我一起才有辦法努力下去之類的好聽話吧。現在我決定就當作是這麽回事,接受這個說法。因為我覺得能當敷島說話的對象也是有意義的。


    敷島的手機發出橘色的光,顯示正在充電。電池快用完,就表示如果我們死掉,重來時電池又會剩下不多……要不要緊啊?


    手機……對了,我也把手機帶來了。就算找老鼠派不上用場,至少還是可以用來確認雙親的安危。我想到應該已經事先放進衣服裏,但因為頭痛而找不出答案。


    電視上的場景切換,照出了鎮上的情形。電視台毫不留情地將那些尚未送醫而仍然趴在道路上的人拍了出來,還一點都不客氣地問他們的身體狀況如何,感覺怎麽樣。這構圖讓人看了隻想說別問那些廢話了,幫忙救人好不好?但我們在路上也丟下這些人不管,所以也沒立場說這種話。


    記者穿著厚實的外套,甚至還撐著傘。現在背景的雨是正常的顏色。


    「哇,好過分,幫忙救他們不就好了?」


    敷島以極為馬虎的口氣說出評語,眼神卻很正經。


    「站在敵人的立場想一……想。敵人,敵人……老鼠。老鼠的想法……〇〇〇〇?」


    敷島小聲講出了相當危險的話,看到她這樣,我冒出冷汗。


    「用老鼠的紅……雨攻擊。死?不對……要等我們被這雨弄死,未免太悠哉了。做好長期抗戰的覺悟?為什麽?這讓我看不過去,多半不是。畢竟沒有獲勝的保證……要是立場相反,可是……用雨水削弱我們的戰力,然後再解決……嗯。目前這個推測比較自然,可是要解決我們就得接近我們。要接近我們,就得知道我們人在哪裏……」


    敷島有節奏地敲打遙控器,閉上眼睛。她拄著臉,狀似憂慮地持續自言自語。雖然還不到大家閨秀的地步,但這舉止倒是與她秀麗的模範生臉龐很搭調。


    除了在她腦子裏打轉的東西以外。


    「說不定現在對方也在找我們。可是相反的,如果是這樣,對方應該也沒有手段可以找出我們……不對。當然如果對方『選了』這樣的能力,這個前提就會失效。但如果我們不會隻是無為而沒有計劃的逃跑,就有算計的餘地?嗯,應該是。」


    敷島睜開眼睛,丟開遙控器起身。她從開著沒關的窗戶看看外麵,做出像是在查看是否仍在下紅雨的動作後關上窗戶。接著上了鎖,連窗簾也拉上了。然後她正麵朝向我說:


    「我有事要拜托你。」


    「……什麽事?」


    我回答前先問內容。但心中卻也有個聲音在說,到頭來我還是會拒絕不了。


    「我想請你看家。我要出去,所以你留在這裏。」


    「這裏?」


    敷島大剌剌地走過來蹲下,手指放到我的下巴上。


    「你聽好了,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要離開這個房間。應該說,別放任何人進來。」


    她的眼神中,有著和先前肘擊老師時相同的犀利。


    我立刻懂了在這種狀況下,不該放誰進來。


    但敷島哥哥對家門外的這些危機或狀況,說不定還真的是一點都不知情。


    「……我知道這問題很冒昧,但是……如果我想上廁所呢?」


    「加油喔。」


    竟然拿出毅力論。


    「放心,我想應該不會花那麽多時間。」


    敷島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從還在充電的手機上拔掉電線。想來她應該先看過剩下的電力,然後拎起了她那雙先前和藍色塑膠布一起丟到房間角落的鞋子。


    她不打算穿襪子嗎?襪子仍然留在地上。


    「……你是有什麽可靠的線索嗎?」


    從她的自言自語導到要上街去解決鼠人,這部分我聽得懂,但敷島不是那種會漫無目的亂跑的個性。她在原地而不是玄關穿上鞋子後,刻薄地嘴角一揚:


    「我的根據也不到可靠的地步啦……對了對了,我就先跟你交換一下手機號碼吧。」


    敷島突然以開朗的語氣做出這樣的提議。聲調高亢得突兀,甚至令我懷疑她是不是在模仿山崎,聽了實在有點恐怖。


    「怎麽突然又要換了?」


    「不知道朋友的手機號碼,不是很不方便嗎?」


    「……聽來就覺得有內幕,好可怕啊。」


    我麵帶笑容地吐露真心話,翻找手機。手機放在我右邊口袋。


    她說得沒錯,如果要分頭行動,的確該重視聯絡方式。畢竟要是我麵臨危機,說不定就可以靠手機向敷島求救啊。相反的情形就不太可能發生。


    敷島接過我的手機,同時操作兩台。敷島似乎是拿我的手機撥打她的,隨即聽見來電鈴聲。那是一個不方便在這裏提到名字的卡通人物行進曲。


    「好,弄完了。雖然我認為你想要的應該是山崎同學的號碼啦。」


    敷島一邊還我手機,一邊開起玩笑。跟山崎換手機號碼啊……如果不是處在這種狀況,就可以很開心地找她商量了。我有種自己的人生筆直通往最糟結局的感覺。


    不過話說回來,跟同班的女生換手機號碼,還是很棒啦。就正向思考吧。


    但等到時間回溯,會不會又變回尚未互相登記號碼的狀態呢?重新輸入實在很麻煩耶。


    總覺得要是一直重複這樣的過程,敷島的手機號碼永遠也不會記錄到我手機上。


    敷島稍微操作手機後,抬起頭說:


    「那麽,你就看看電視什麽的好好休息吧,千萬別放任何人進來。」


    敷島隻拿起手機和房間鑰匙,最後又先叮嚀我一次,才走出房間。我被獨自留在敷島房裏,以寵物似的心情目送她可靠的背影離開。她到底要用什麽方法,去哪裏找出鼠人來解決掉?再怎麽說,應該都不會有老鼠偵測器這樣的技能吧。


    「……一個人待在女生的房間裏,也真讓人不自在啊。」


    即使知道現在不是這種時候,還是忍不住意識到這件事。她又不能確定我不會擅自開她的衣櫃,這表示她很信賴我嗎?即使無心顧及這些,但男生這種生物不管在什麽時候都不會失去對這方麵的興趣,這點她真的懂嗎?……隻不過就現況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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