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


    納斯特隆德的濕原雖然到處都是《豹》族兵馬的屍體,但軍隊本身已消失無蹤。


    看到這樣的慘狀,便知道對方遭受了相當大的損傷。他們應該是判斷再打下去也很危險,於是趁著晚上撤退了吧。


    勇鬥一邊警戒一邊率軍前往慕克威治,然後開放已經空蕩蕩的城市,自己也進入位於城市中央的總督府,舒緩激戰後的疲勞。


    「雖然很想趁勢攻入諾歐通……」


    總督府一室,勇鬥正抬頭看著天花板思索。


    和旭洛古相同,慕克威治的損害也相當大。《豹》族士兵似乎真的盡情肆虐了一番,搬走了大部分的糧食,包含女人、小孩在內,帶走了為數不少的人去當奴隸。


    而對《狼》來說,並沒有新收獲,以收支而言,現在應該是大赤字。


    撇除個人私事,還是想取得相應的收獲,但是……


    「《雷》有出兵的動作啊。」


    勇鬥握緊來自雅爾菲德的書信,一臉厭惡地罵道。


    在前陣子的戰爭中,他們已經讓《雷》嚐過苦頭了。或許是覺得《狼》專心對付《豹》的這段時間是雪恥的好機會。


    「偏偏選在這種時候!」


    勇鬥喊道,然後火大地朝牆壁打了一拳。


    現在《狼》能夠動員的兵力幾乎都投入在這次的戰役中了,所以《狼》本土周邊的守備相當薄弱。


    「快速攻下諾歐通再趕回去的話應該……我這種思考已經不太妙了。那個舞姬又不一定會在諾歐通。」


    勇鬥用力搖搖頭,將莫名其妙的思緒趕出腦海。


    指揮官自己打著如意算盤便顯然已欠缺冷靜,而且也摻雜太多個人私情了。


    再加上,勇鬥身為宗主,最高目的終究是守護《狼》族。就算贏得再多領土,荒廢最該守護的那塊土地就是本末倒置了。


    「要是精神狀態這麽浮躁不安的話,最後隻會被大哥扯後腿而已。」


    勇鬥想起和一年半未見的大哥互相對峙時,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戾氣。


    他若無其事地采用了將自軍士兵當作踏墊的無情策略。


    雖然恨著勇鬥,卻積極地使用馬鐙、鐵和平衡重錘投石機這些勇鬥引進的技術。


    狠得下心揮刀砍殺親生妹妹菲麗希亞。


    說穿了,一點自尊都沒有。


    遜到讓勇鬥難以想像他竟是過去自己所崇拜的大哥。


    但也正因如此才可怕。


    或許很難看,或許很不像樣。


    然而,能夠成就大事的,往往不是一身清白、外表光鮮亮麗的人,而是不在乎外在形象、擁有執念的人。


    中國的楚漢戰爭中,注重自尊和美學的項羽落敗了,而勝利的,是假意投降求饒,等締結停戰條約後再行暗算,如此不擇手段的劉邦。


    前任宗主不是也說過嗎?


    決定成敗的,決定生死的,不是智力、暴力、權力或財力。最後管用的,還是無論如何都要做到底的、堅強的意誌力。


    也可以說是如雜草般的韌性。


    一年半前,年紀輕輕就擔任少主這個要職的菁英洛普特,就是缺乏韌性。那件事對勇鬥的精神造成很大的影響,應該也會為洛普特帶來很大的變化。


    「全軍撤回。必須對《雷》的動作有所準備。」


    向菲麗希亞下達命令後,勇鬥一臉自嘲地聳了聳肩。


    腦筋終於冷靜下來了。與此同時,他想到了不得不麵對的現實。


    那就是身為宗主的自己所犯下的罪。


    倒不如說,他對之前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感到毛骨悚然。果然是太過急躁,視野不夠廣闊。看來撤退的判斷是正確的。


    「好。」


    勇鬥將指示士兵的工作交給菲麗希亞,然後用雙手拍拍臉頰,信步走向其中一個房間。


    雖然他對總督府的構造還不是很清楚,但總算走到了目的地。


    盡管他緊張地咽下了口水,卻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門。


    「你的身體怎麽樣,少主副手?」


    勇鬥一出聲,就看到房間的主人正坐在床上自飲自酌。


    由於少主副手斯卡維茲在這次的戰役中身負重傷,所以暫時在這間屋子療養。


    雖然他本人說這種程度的傷沒什麽大不了的,但《狼》萬萬不能失去這位勇將,便要他慎重一點。


    「真是的,不要連這種時候都在喝啦,對傷口有害耶!」


    「酒是百藥之長。」


    勇鬥露出苦笑勸著,而斯卡維茲則毫不在意地舉杯一飲而盡。


    隨後,他發出小小的悶痛聲。看來果然會痛。盡管如此還是要喝,可見這男人有多愛酒。


    他手上拿的是玻璃杯。


    透明的杯子能觀賞葡萄酒的顏色。斯卡維茲好像因此非常喜愛玻璃杯,馬上就拿來用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勇鬥站在斯卡維茲麵前,一臉認真地說道:


    「欸,少主副手,你可以默默地痛揍我一頓嗎?」


    「您突然說些什麽呢?」


    斯卡維茲的眼睛略微睜大,抬頭看著勇鬥。


    看來即使是這個極為冷靜沉著的男人,聽到這個要求還是不得不感到訝異。


    「敵軍最後會闖進來,其實是我判斷失誤。還因此犧牲了幾個人,連你也受了這麽重的傷。這一切都是我太不中用了。」


    說完,勇鬥一聲不響地盯著斯卡維茲,咬緊了牙根。


    在分析過現在的洛普特之後,他對這之間的差別深有感觸。


    勇鬥在這次的戰役上,確實戰略、戰術雙方麵都勝過洛普特。但是,在無論如何都要擊殺敵人的堅定意誌上,他隻能承認自己真的不如人。


    在最後的最後,勇鬥沒能狠下心腸。


    回去日本的線索擾亂了他的心。沒辦法完全舍棄內心的迷惘,內心某處仍不想殺害大哥。


    洛普特發動奇襲時,如果他能確實命令士兵齊射的話,應該就能阻止洛普特入侵了。


    當然也有可能仍會發生相同的結果。但是,他還是會忍不住鑽牛角尖。或許就是因為他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那些可能已經獲救的性命才會遭到犧牲。


    生命之火一旦熄滅,就不會再亮第二次。


    他們應該也有重要的家人。


    指揮官的職務,就是要盡量將士兵平安送回家人身邊。


    有人犧牲了性命,他並不認為被打一頓就可以抵消。


    而且這是戰爭,他沒有自大到以為可以在不犧牲任何軍士的情況下獲得勝利。


    既然生而為人,想在現實中不犯任何錯實在太困難了。


    但是,這次的缺失,原因在於他的心理準備還不夠。


    為了不犯下重複的錯誤,他想要重新振作起來。而他所能拜托的,也隻有這個表麵尊敬他,內心其實瞧不起他的男人了。


    但是,隻見斯卡維茲啜著葡萄酒,苦笑似地聳了聳肩。


    「我確實是刑罰的執行官。但是,麵對成千上萬名騎兵這種前所未有的強敵,還可以造成對方將近兩千人的損害,而我軍犧牲的士兵僅僅不到一百人,這一切都多虧您的計策。立下如此戰功,還有什麽好罰的?」


    「可是,我……我沒辦法原諒自己,該做的覺悟還不夠。」


    「唔嗯,依我推斷,主公之所以會迷惘,是因為那個鐵麵具是洛普特吧?」


    「!?你發現了嗎?」


    「是交手的時候發現的。雖然這次失敗了,但下次一定會把他解決掉。」


    斯卡維茲淡淡地說道,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慨。


    他們好歹原本是義兄弟,也是習武的弟子,這樣實在很冷淡。


    他這副幹脆的模樣令勇鬥相當佩服,同時也更加討厭自己了。


    「……我真的很沒出息啊。製訂律法,命令士兵殺盡眼前的敵人,自己卻是這副死樣子。既然來到戰場上,我就必須確實拋開對大哥的感情才對……」


    「不過,說得也是。在戰場上確實不能同情敵人。不狠下心腸是無法在戰場上生存下來的。」


    斯卡維茲冷冷地斷言道。這個男人曆經無數次戰役,每次都得以幸存,他所說的話果然很嚴厲。


    「……就是啊。」


    勇鬥喪氣似地歎了口氣,點點頭。


    這些他明白。早就明白了。


    理性上明白。


    但是,以感性而言,他真的不明白。對自己的不中用,他感到愈來愈泄氣。


    「但是,無情的人是不會有人追隨的,我就是個好例子。」


    「咦?」


    勇鬥驚訝地抬起頭,斯卡維茲則露出一個很不適合他的溫和笑容。


    「您確實很天真。但是,您的溫柔深深吸引著包含我在內的人們,這一點也是事實。《狼


    》能有今日的繁榮,絕大部分是拜主公您的人格所賜。優點和缺點是一體兩麵的,您無須如此鑽牛角尖。比起因為您的天真而犧牲的人,因為您的溫柔而獲救的人絕對更多。」


    勇鬥很清楚這是斯卡維茲安慰人的方式。


    但是,老實說並沒有引起他的共鳴。斯卡維茲口中的勇鬥形象,和勇鬥的自我評價實在差太多了。


    勇鬥緩緩搖了搖頭。


    「……我並不是那麽優秀的人,也不溫柔啊。事實上,我直到剛剛才發現自己的罪過,是一個光顧著想自己事情的薄情家夥。」


    「即使如此,您還是確實地麵對罪過了。沒有轉移視線,也沒有逃避。半吊子的家夥是做不到這種地步的。一般都會選擇視而不見……唔嗯,雖然我本來不會做這種事情。」


    斯卡維茲從容地拄著拐杖站起身,從行李中拿出另一隻杯子,遞給勇鬥。


    「一起喝吧,主公。」


    「不,我不能喝……」


    麵對突如其來的邀請,勇鬥不知所措了起來。


    《狼》族並沒有限製喝酒年齡的律法。這是因為身為立法者的勇鬥沒有製定,所以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盡管如此,眾人心裏還是存在著「酒是大人的飲料」的觀念,由於十五歲左右就會被認可能夠獨當一麵,大家也都很有默契地從這個時候開始喝酒。


    因此,雖然他完全不打算將日本二十歲才能喝酒的規定帶進來,但那種昏頭昏腦的感覺,他實在不喜歡。


    「這種日子隻能喝酒。」


    然而,斯卡維茲沒有放棄,而是斬釘截鐵地這麽說道,然後半帶強迫地讓勇鬥握住杯子,將葡萄酒往裏頭倒。


    「我不認為打一頓就能讓主公的心情舒暢起來。這世上多的是想不開的事情。這種時候,人就要和著酒將一切都吞下去。」


    斯卡維茲也為自己倒了葡萄酒,舉起染紅的玻璃杯這麽說道。


    突然之間,勇鬥好像發現這個男人喜歡喝酒的部分原因了。


    以前,還沒和《雷》大戰的時候,斯卡維茲雖然說自己懲處罪犯並不會有任何痛切的感觸,但果然不可能如此。


    即使是這個散發不祥氛圍、宛如死神般的男人,還是無異於人類。就算是為了徹底施行律法,好幾次處刑自己的同胞,成為同伴們敬畏害怕的對象,也不可能什麽感覺都沒有。


    他內心的矛盾很深,所以才會和著酒將這些看不開的感情一起吞下去,戴上冷酷的麵具。


    相信自己的行為能推動《狼》族迎向更美好的未來。


    「…………」


    勇鬥無語地看著杯子裏的紅色液體。


    簡直像是那些因為自己的不中用而犧牲的人所流的血。


    他不禁生出一股嫌惡感。但是,他覺得這時候猶豫的話,就是在逃避責任。


    做好覺悟後,勇鬥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唔!好酸喔,而且好澀。」


    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大人喜歡喝這種不好喝的東西。現榨果汁明明遠比酒好喝多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現在覺得這種感覺並不壞,倒不如說很舒服。


    「嗬,體會過酸甜苦辣的滋味,男生才會成長為大人。」


    說完,斯卡維茲閉上雙眼,一口幹盡自己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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