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妮娜依然時常夢到自己身陷囹圄,被載往陌生土地的回憶。那個惡夢……總在她體虛病弱、過上悶熱夜晚、或在狹窄之處睡覺時侵擾她。


    每次做惡夢,妮娜就會想起五年前失散的家人。比自己更早被賣掉的兩個姊姊,留在故鄉的父母,以及年幼的妹妹。


    妮娜的兩個姊姊——艾芭姊姊和米萊姊姊,不曉得是否過著擁有人類尊嚴的生活?雙親是否在席巴雷爾聯邦的暴政下苟活,每天忙著種田?還有,那個像人偶一樣可愛的年幼妹妹——索妮亞是否和自己一樣被賣掉了?


    被席巴雷爾聯邦支配的索爾夏共和國,必需進貢稅金與生產物資才行,否則隻有死路一條。不少沒有達成進貢標準的家園,都在一夜之間被屠殺殆盡。


    如果母親生下健康的孩子,至少還能幫助父親工作,可惜包含妮娜在內的四個孩子,全是病弱的小孩。養育小孩要多耗費糧食,又得不到太大的勞動回報,因此要養育妹妹索妮亞和未來可能出生的孩子,父母親隻好賣掉妮娜。


    就好比一開始艾芭姊姊被賣掉,之後輪到米萊姊姊一樣……


    不過,妮娜不懂。


    為什麽父親母親,不和我們——不和自己的寶貝女兒一起餓死算了呢?


    妮娜知道,想這些事情其實沒意義。站在理性的角度思考,賣掉親手養大的女兒是唯一的辦法了。年勸的妹妹必需靠雙親養育,而家中唯獨父親有體力耕田,能生小孩的也隻有母親,妮娜很清楚,自己留下來也是浪費糧食罷了。


    所以,雙親隻能寄予一絲希望,將她們賣給人口販子。妮娜和她的雙親,都是這樣勉強自己接受事實的。實際上,他們根本不可能選擇一起餓死。尤其……麵對那個眼睛像玻璃珠一樣閃閃發光的妹妹,妮娜覺得自己太貪心了。有一個這麽天真可愛的妹妹,憑什麽自己這種廢物有資格活卜來呢?


    可是……


    妮娜還記得,脖子被套上鐵製項圈的感覺。


    以及被人口販子運往陌生土地的經曆。


    一旦想起那些過往,妮娜就會忘記姊姊和妹妹,一股腦地憎恨自己的雙親。


    她永遠忘不了被鐵製項圈束縛,以及四肢被粗糙麻繩捆綁的感覺。整個人像條蟲子一樣躺在地上,四周擠得連翻身都沒辦法。一路上始終充滿中人欲嘔的臭味,大家爭相吃完人口販子施舍的黏稠狗食,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睡覺。被賣掉以後,每天都過著這種生活。


    有時候,人口販子會到市鎮放幾個小孩下來。被放出籠子的解放感,讓他們稍微發出了一點喜悅的聲音,但這些喜悅的聲音最後一定會變成悲痛的哭喊。妮娜不曉得他們的下場如何,她隻知道自己的下場大概好不到哪裏去。


    妮娜猜想,自己何時會被放出籠子,墮入新的地獄裏呢?在那個地獄裏,又會嚐到什麽樣的痛苦呢?妮娜小小的腦袋,想盡了各式各樣的苦楚。最後……她很清楚自己將遇到超乎想像的可怕體驗。因為這個世界,遠比小孩子想像的更加殘酷無情。


    過去,妮娜不敢奢求過上快樂的日子。


    她唯一的奢望,是和心愛的家人一起死去。


    「……小妹妹?喂、小妹妹?」


    「啊、是!」


    一道粗獷的聲音驚醒了妮娜。


    駕駛卡車的壯年男性,擔心地看著妮娜。對方正在開車,視線很快又移回了前方,但他一有機會就關心妮娜的狀況。


    妮娜搭乘的卡車從安佛列格出發,前往佛克西歐共和國與席巴雷爾聯邦的國境城鎮——艾坦市。這位進口貨物的業者是醫生的朋友,他表示願意載妮娜一程。由於工作上的關係,卡車不是直接前往艾坦市,可是多虧對方的幫助,妮娜總算可以省下一筆旅費。


    妮娜要前往的索爾夏共和國,位於大陸的偏僻一隅。從艾坦幣通過席巴雷爾聯邦,就能抵達索爾夏共和國。據說五年前戰爭結束後,該地依舊有大規模的內亂。妮娜的雙親不一定還留在那裏,這一趟尋親之旅在安全和金錢層麵都很困難。


    司機抓抓臉上的胡須說。


    「小妹妹,你剛才在呻吟喔。」


    「是……這樣嗎?」


    妮娜伸手擦拭額頭,發現額頭上流了不少汗水。她從裙子的口袋裏拿出手帕,盡快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妮娜心想……要是這樣能擦去討厭的回憶,不知該有多好。


    「對了,我們已經到艾坦市羅。」


    「真的嗎!」


    妮娜從副駕駛座的窗戶探出身子。


    她對這座國境城鎮,抱有一種複雜的心思。之前她從深山的村落逃跑,好不容易才逃到這座大型城鎮。饑腸轆轆的她偷了幾條香腸,還差點被一個男人傷害。不過,她很喜歡吃香腸,這裏是她第一次吃到香腸的地方。她寄放在安佛列格的魔動機車,也是在這裏拿到的,她相當中意那台用自己存下的金錢修理的機車。


    這裏是一座充滿各種欲望的城市。


    以前造訪艾坦市,這是妮娜對艾坦市的印象——


    「哇啊啊!」


    然而,當她看到窗外的風景,不禁發出了讚歎的聲音。


    城市的印象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過去這裏到處都是垃圾,現在卻連一個煙蒂都看不到。街上沒有街友和乞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小孩開心上學的模樣。那些畫滿塗鴉的肮髒大樓,看上去也變得幹淨亮白。乍看之下,這裏就是一座美麗又時髦的都市。


    艾坦市變美了……簡直稱得上改頭換麵的程度。妮娜還以為司機介紹的是別座城鎮,但仔細一看市容,有幾處地方妮娜也頗有印象,因此這裏的確是她過去造訪的城鎮。


    「現在,我們是開在主要道路上,以前來這裏也很恐怖呢,路上隨時有可能發生黑幫火拚的事件。」


    安佛列格除了野戰車外沒有太大的威脅,這種危險的傳聞在安佛列格是絕對聽不到的。而光看現在艾坦市的治安,這類恐怖的話題就像虛構的一樣。誰會相信黑幫火拚的場所,後來成了小孩上學的道路。


    「小巷內也變得很幹淨整潔了,如今老弱婦孺也敢在街上獨自行走。若說群兔是安佛列格的英雄,那麽這裏的新任市長就是艾坦市的英雄了。」


    司機的稱讚害妮娜有點不好意思,她忸忸怩怩地尋問司機。


    「啊、請問,新任市長是什麽樣的人呢?」


    「詳情我也不清楚,總之能在短期內改變這座城市,一定是個很精明的人。連國家高層都表揚她的功績,希望她擔任國家的議員呢。最了不起的是,她是一位貴族,卻很了解老百姓的心聲。」


    司機很饒舌地評論著當今的市長。


    妮娜心想,不曉得是他特別喜歡市長、還是自己太不諳世事……或許兩者都有可能吧?


    「聽說啊,她實行了原本已經中止的難民收容計劃呢。」


    「你說難民是嗎?」


    指揮交通的警察發出停止訊號,卡車必需停下來等到可以通行為止。


    「索爾夏的內戰很嚴重對吧?所以,市長收容那裏的難民,讓他們住在名為開拓村的地方……啊啊、小妹妹你也是索爾夏出身的對吧?」


    妮娜點點頭,事實上她高興得快要跳起來了。


    說不定,父親、母親、還有索妮亞——家人都來到這座城市了。他們也許過著和內戰無緣的和平生活,這是有可能的。看來在穿越國境之前,有必要造訪那個開拓村。


    有機會見到家人了!


    妮娜兀自興奮,那位司機又說了。


    「那是市長大人的德政……你去市公所應該能查出一些端倪。小妹妹,我就送你到那裏好嗎?」


    「是、麻煩你了!」


    妮娜元氣十足地回應,內心卻浮現了一絲不安。


    萬一真的見到家人,她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他們才好呢?


    市公所不是事務性質的大樓,而是用過去領主居住的豪宅改建的。觀光向導的立牌上,說明了這問市公所建設至今的大略經曆。國政體製從君主集權製改為議會製以後,這裏本來是流亡海外的貴族持有的……妮娜斜眼看著這些解說,一腳踏入了艾坦市的市公所。


    走進入口來到大堂,妮娜看到三層樓的透天構造。透天的天花板上還掛著水晶吊燈,每根柱子都有精細的裝飾,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個豪華的地方。另外,室內打理得很幹淨,柱子、牆壁、地板都光溜溜的。


    根據大堂的立牌說明,在新市長就任以前,館內有許多的塗鴉和被破壞的雕刻,整座建築和鬼屋沒兩樣。而且職員的水平低落,擺設也是髒亂不堪,從這些地方不難察覺市長大刀闊斧的努力痕跡。


    妮娜踩著柔軟的地毯,來到了服務的櫃台。櫃台裏有一位感覺很能幹的女性職員,妮娜聯想到輔佐醫生的貝雅莉潔。


    妮娜重新背好旅行用的背包,尋問那位女性職員。


    「呃、你好,關於開拓村的難民,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妮娜話還沒說完,女性職員就先回話了。


    「很抱歉,按規定我們不能告訴市民有關開拓村的情報,還請您諒解。」


    職員很有禮貌地低下頭來道歉。


    尋親一下就遭遇挫折,妮娜也急得亂了方寸,她趴在櫃台上追問對方。


    「為、為什麽你不肯告訴我?我的家人……我父親、母親、還有妹妹可能到了你們的開拓村啊?」


    女性職員深受動搖,臉上也露出了哀傷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話,她也很想告訴妮娜。妮娜從她臉上看出了這樣的情感。


    「市民和難民——在這裏我們稱為開拓民,我們必需避免雙方發生衝突。開拓民的生活區域僅限於開拓村,開拓村的所在地外人是無從得知的。我不會阻止您尋找開拓村,但我們無法告訴您任何訊息……」


    「怎麽這樣……你這種說法根本就是隔離難民啊!」


    妮娜緊咬嘴唇,難以接受對方的說法。


    女性職員的說法——聽起來就像把外人拘禁起來一樣。搞不好難民被帶到無人知曉的地方,在背地裏受到慘無人道的對待。


    「您、您誤會了!」


    看到妮娜不滿的反應,女性職員也開始慌張了。她急忙揮揮手,告訴妮娜事情不是那麽回事,順便思考該如何妥善說明比較好。瞧對方慌張的模樣有些奇怪,落寞的妮娜終於抬起頭來。


    「開拓村確實離這裏小有距離,但我們並沒有拘禁難民。他們有居住的地方、食物也非常充分,那裏的土地寬闊,非常值得開墾的。您也許認為我們在自誇,可是我們收容難民的準備很完美。艾坦市的居民要是知道那裏的環境有多美好,很可能會嫉妒呢。遺憾的是,犯罪和就業問題尚未完全解決,不滿的市民也所在多有……」


    進行說明的女性越說越沒有精神。


    看上去她對開拓村的待遇很有信心,另一方麵,她也很了解艾坦市抱持的問題。正因為她知之甚詳,所以才顯得特別過意不去吧。


    「市區若有充足的場所和工作機會,我們也很想立刻收容難民。問題是,現在我們無法容納更多人口,隻好在市區以外的地方設立開拓村了。不過!」


    女性職員激動起身,猛然舉起拳頭高喊。她的情緒落差嚇到了妮娜,氣勢強到簡直可以和野戰車交手了。


    「我們艾坦市的職員,總有一天會達成開拓村和艾坦市的合並使命!我們的理想是建立一個美好環境,讓原來的居民和新來的居民和平相處。請不用擔心,我們有優秀的市長足以完成這個理想!」


    受對方的氣勢影響,妮娜不由自主地鼓掌了,雙手插腰的女性職員鼻孔噴氣,似乎對自己在這裏工作感到非常光榮。


    妮娜認為對方說得也有道理,與其在準備不全的狀況下收容難民,造成雙方爭奪工作機會、食物、居住場所,還不如讓難民待在市鎮外安穩過活。


    不過,妮娜難掩失望。妯隻是想知道家人的情報……沒打算散播開拓村的位置,更不會給別人添麻煩,她唯一的希望是見上家人一麵。


    妮娜正要轉身走向大堂外麵時,二樓傳來了一陣很洪亮的聲音。


    「說到那孩子和那東西,當然不做他想啊?就是那個啦,那個!你有好好尋找嗎!」


    一位少女走出標示著『會議室』的房間,她走過透天的走廊,步下通往大堂的樓梯,途中還扯著嗓子和隨行的男性攀談。


    其實,就算她的聲音不大,妮那也會注意到她的存在。


    少女有一頭晶亮的銀色秀發,她將秀發綁成雙馬尾,就像龍的胡須一樣輕柔飄逸。如果解開發帶,她的頭發一定長及地麵吧。少女的右眼戴著時髦的眼罩,左眼則是引人注目的深藍色大眼睛。那端正的五官和嬌小的身形,令人聯想到貴族的公主。


    最吸引妮娜的,莫過於那一身輕飄飄的禮服了。那種附有好幾層黑白花邊的神奇造型,坊間稱為哥德蘿莉服,妮娜並不知道這個名稱。隻是,當妮娜第一眼看到她的衣服,想要穿上那件衣服的心聲差點脫口而出。


    不曉得那個人是誰?也許是真正的貴族公主吧?


    少女走下樓梯,凝視妮娜好一陣子。


    緊接著。


    「啊啊——!」


    少女突然指著妮娜,全力衝到妮娜的身旁。


    哥德蘿莉少女握住妮娜的雙手,整張臉貼到她的麵前。妮娜聞到些許的香水味,近在眼前的少女看起來更加美麗,宛如數百年前的人偶雕刻師留下的最後一尊作品。


    起先,哥德蘿莉少女很認真地觀察妮娜,隨後她露出了一個開朗的笑容。她的華美笑容吸引了妮娜的目光,恰似一蕊桃花朵盛開的瞬間。


    「請問,你是無頭群兔的妮娜小姐對吧?」


    「是、是的。」


    妮娜一承認自己的身份,哥德蘿莉少女甩著妮娜的雙手,而且還激動跺腳來表達自己的感動之情,她的反應形同追星族遇上自己的偶像。少女一臉興奮的表情,滿心向往地看著妮娜……妮娜很擔心她興奮到流鼻血暈倒。


    哥德蘿莉少女冷靜下來後,凝視著妮娜的雙眼說。


    「我 是 你 的 粉 絲 , 請 你 幫 我 簽 名 好 嗎 !」


    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懇求妮娜。


    自從擊敗馬德卡特,無頭群兔的名聲不僅傳遍安佛列格和佛克西歐共和國……幾乎全世界都聽過她們的名號。不過,報紙和廣播的矚目隻維持了一個月左右,這趟旅途完全沒有人發現妮娜是『群兔戰車隊的炮手』一事。


    麵對這種久違的反應,妮娜不知該如何是好。她重拾冷靜的態度,尋問那位異常興奮的哥德蘿莉少女。


    「呃、你說的簽名,是簽上自己的名字就好嗎?」


    「是的,請務必給我簽缶。呃呃,我這裏有筆……啊、糟糕,我沒有色紙!」


    哥德蘿莉少女一連變換了好幾個不同的表情。


    手持油性筆的慌張少女,頭上亮了一個電燈泡,似乎是想到了解決的辦法。


    「那麻煩你簽在我背上吧,我現在就脫衣服。」


    「在大庭廣眾下脫衣服不太好呦!」


    哥德蘿莉少女解開胸口的領結,妮娜反射性地按住她的雙手。


    想不到,平時警戒愛爾紗全裸嗜好的技能,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之後,又有一個人跑來阻止哥德蘿莉少


    女的脫序行為。在二樓走廊和她交談的男性立刻追上來,用抓籃球的方式一把抓住她的腦袋。


    仔細一看,那位男性比哥德蘿莉少女高三個頭,感覺比醫生還要高大。他的身材苗條修長,和他身上的立領軍裝(非共和國的軍裝)相得益彰。男子腰部掛了一柄老舊的軍刀,而且五官端正風雅,在安佛列格是十分少見的類型(尤其在戰車駕駛中更是罕見)。


    妮娜判斷,這大概就是小櫻小姐說的帥哥吧。包含小櫻小姐在內的許多未婚女性,都希望有一個騎著白馬的王子來拯救公主(也就是拯救自己)。妮娜不太能理解這是怎麽回事,總之這似乎是普世的價值觀。


    軍裝青年拉開哥德蘿莉少女,手掌用力搓著她的腦袋。軍裝青年的動作,和桃樂絲溫柔撫摸妮娜的動作不一樣,而是不得不幫狗洗澡的感覺。


    軍裝青年很有禮貌地低頭致歉,哥德蘿莉少女的腦袋也被他抓得上下搖晃。


    「抱歉,我們的笨蛋市長給你添麻煩了。這家夥是被虐狂,我會好好處罰她的,可惜她沒什麽反省能力就是了。」


    「泥、泥在幹什麽、雷奧納多!我是打算向妮娜小姐要簽名,順便賣肉來提升市民的好感度啊……」


    「提升的是你的心跳吧,變態……」


    這位落寞垂首的軍裝男,原來叫雷奧納多。


    看樣子,他對哥德蘿莉少女不抱任何期待。感覺這一連串的舉止,也是基於工作義務才心不甘情不願應付的,他很清楚這麽做根本沒有意義。


    妮娜反問了一個對話中的重點(絕不是被虐狂雲雲的事情)。


    「請問,這位是市長嗎?」


    被抓住腦袋的哥德蘿莉少女回答。


    「我就是市長喔。」


    她還比了一個v字的手勢。


    這時候,一位機靈的職員拿了大張色紙過來。妮娜收下色紙和油性筆,簽下她在醫生的事務所學來的姓名寫法。妮娜擔心的是,擔任寫字老師的貝雅莉潔,曾批評她的字是『遇上世界末日的蚯蚓在痛苦打滾』……


    「請寫上,給蒂歐多萊美眉。」


    「……給蒂歐多萊美眉。好、我寫好了。」


    妮娜將簽好的色紙,交給哥德蘿莉少女蒂歐多萊美眉。


    妮娜很擔心對方批評自己寫的字不好看,但蒂歐多萊很珍惜地抱住色紙,笑得像一個得到布偶的小孩子。


    「請問,她真的是市長嗎?聽說她整治城市,還抓了不少壞人……」


    少女的笑容實在太天真無邪,妮娜忍不住尋問那位軍裝青年。


    青年點點頭——好像很不願意承認似的。


    「她確實是這座艾坦市的市長蒂歐多萊·雷貝麥亞,想要獨力改變世界的十七歲少女。我是她的護衛騎士雷奧納多,礙於家世的關係,我沒辦法違抗這家夥。」


    話雖如此,妮娜總覺得他對自己的上司太不敬了一點。


    蒂歐多萊想必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她從亢奮狀態複原後,這次又忽然害羞起來,開始慌張地在麵前揮手。


    一直被對方態度所惑的妮娜,看到蒂歐多萊表現出一位少女該有的嬌羞,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這代表對方不是難以望其項背的超級少女,而是一位單純的十七歲女孩。


    「我、我不是因為那起事件,才變成你們的支持者喔?我不是跟流行才支持你們的喔?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是個戰車隊愛好者呢,之前我就一直在注意安佛列格的戰車隊了。後來聽說群兔的成員抓到越獄的囚犯……」


    蒂歐多萊放下雙手,意圖掩飾害羞的情緒。她張開嘴巴努力侃侃而談,那個模樣與其說是統治城市的市長,不如說是被迫即席演講的女學生。


    「你們帶給我許多的勇氣。從事市長的工作,總會遇上許多困難。我隻是個年幼的女孩子,時常會被別人看輕。不過,得知了群兔的活躍後,我也燃起了要加油的念頭。」


    「你離題了啦,公主。」


    「你、你很煩耶,雷奧納多!」


    蒂歐多萊踩了雷奧納多一腳,被高跟鞋踩到照理說應該很痛,但雷奧納多的靴子似乎藏了什麽東西,他完全沒有痛苦的模樣。


    「區區仆役,你也太囂張了吧!」


    「誰是你的仆役啊,我是護衛騎士啦,哪有護衛被主人踢還喊痛的?」


    不甘心的蒂歐多萊,用力踹了雷奧納多的脛骨一腳。


    「好痛,死小孩,你敢真的踢我!」


    「脛骨沒辦法鍛鏈對吧……好痛!你為什麽踢我啦!」


    他們兩個開殆拚命踹對方脛骨。


    看蒂歐多萊和雷奧納多的互動,妮娜在歡笑之餘還有一個感想。


    果然,和馬德卡特戰鬥是對的,沒有選擇逃跑是對的。妮娜不隻守護了安佛列格,甚至還鼓勵了許多遠方的人,這真是一件美妙又開心的事情。


    「……啊啊、對了。」


    蒂歐多萊輕輕擊掌,彷佛想到了什麽事情。


    「妮娜小姐比預定的時間更早抵達,你決定好住宿的地方了嗎?」


    「預定?……那個、請問你說的預定是什麽意思?」


    摸不著頭緒的妮娜反問,蒂歐多萊也是一臉困惑的樣子。


    一旁的雷奧納多幫忙解釋。


    「兩天後這裏將舉行頒獎典禮,群兔的成員也受邀參加……看來,妮娜小姐不知道這件事情,請問你是獨自旅行嗎?」


    「啊、是的。」


    妮娜點點頭,對這個偶然的巧合感到很驚訝。


    蒂歐多萊笑著說,這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她似乎很慶幸這個偶然的巧合。


    「那麽,歡迎你逗留到兩天後的頒獎典禮喔。我們會幫你安排旅館的,請務必出席典禮上的對談,一起來談點戀愛的話題吧。」


    「在舞台上談戀愛話題,你以為是參加懲罰遊戲喔?」


    雷奧納多拍了蒂歐多萊的額頭一掌。


    蒂歐多萊眼角泛淚,用手輕撫自己疼痛的額頭,她仰望著拍打自己的護衛騎士說。


    「你踢我脛骨的動作缺乏愛情,不過剛才的吐嘈非常舒服喔。我再說一次剛才的話,請你再吐嘈我一次吧!」


    「你是有多想挨打啊,變態市長!你幹脆雇一個人負責吐嘈算了!」


    「原來還有這個方法,但我比較喜歡被你打喔?」


    妮娜注意到,櫃台的大姊姊在拚命憋笑。


    蒂歐多萊和毒舌的小櫻小姐見麵一定很有趣……妮娜懷抱這種妄想,來排遣自己必需拒絕對方好意的遺憾。


    「那個,市長……」


    「請叫我蒂歐多萊美眉吧!」


    「……蒂、蒂歐多萊美眉?」


    「咕~~!」妮娜猶豫地遵從指示,蒂歐多萊渾身顫抖地發出怪聲。就好比眼前有一隻可愛的小狗,整個人陶醉不已一樣。


    享受過快感之後,蒂歐多萊再次湊近妮娜。


    「那麽,我可以稱呼你妮娜小妹嗎?」


    「妮娜小妹、是嗎……」


    回想起來,有不少人稱呼自己『妮娜』或『妮娜小姐』,但沒有人稱呼『妮娜小妹』。這種稱呼方式又和群兔的成員不同,感覺有點像……


    「有點像稱呼朋友的方式呢,我好開心喔。」


    「那我就稱呼你妮娜小妹了——不對、還是妮娜小妹妹好了.不行不行,來個妮娜寶貝比較好啊啊!」


    「喂、市長,妮娜小姐有話要說啦。」


    雷奧納多抓住蒂歐多萊的脖子,用力將她拎了起來。


    妮娜對著在半空中掙紮的蒂歐多萊說。


    「我、我正在尋找自己的家人,聽說索爾夏的人都在


    開拓村是嗎?」


    雷奧納多聞言,表現出了凝重的神情。


    「我想妮娜小姐也聽說了,我們無法談論開拓村的事情。在市民和開拓民的生活安定下來以前,我們是禁止他們互相幹涉的。這是開拓民主動提議的,為了保護大家的生活,我們也必需遵守規矩才行。」


    「可是、他們是我失散的家人啊……」


    雷奧納多也是一臉有心無力的表情。


    換句話說,妮娜可能沒辦法去開拓村確認自己家人是否在那裏。


    正當她落寞垂首的時候。


    「別擔心,我有特例卡!」


    蒂歐多萊猛然大吼,順便拿出了一張名片大小的卡片。


    前來湊熱鬧的職員,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幹嘛搞一個卡片型式啦!而且,那不是你在餐廳拿到的會員卡嗎!那張卡片是有什麽特別的力量啦!」


    蒂歐多萊走近妮娜,無視雷奧納多的吐嘈。


    「我是正義的夥伴、不是死守法律的酷吏。既然妮娜小姐想要尋找家人,那麽我自當帶你前往開拓村。今後,或許也有人像妮娜小姐一樣前來尋找家人嘛。雷奧納多,你去把車子開到門口吧。」


    「是是,希望這個例外不會引來麻煩啊。」


    快步離開的雷奧納多表麵上反對,表情卻充滿了幹勁,看樣子他並不反對蒂歐多萊的做法(妮娜也再次體認到,這個人果然就是所謂的帥哥)。


    「我送你到外麵吧。」


    語畢,蒂歐多萊牽起妮娜的手,她的手柔軟又細嫩……果然是十七歲少女的觸感,而不是一個勞動者的手掌。


    妮娜在職員們莫名其妙的掌聲歡送下,和蒂歐多萊離開了市公所。


    正門玄關的前麵,有一個用庭園改裝的圓環道路,路上有許多即將造訪市公所的人民。來到這裏的人舉止各有不同,有人看似繁忙、也有人像在散步。還有人在原先的庭園噴水池前麵,坐在畏椅上打發時間。這種如同艾坦市縮影的光景,很適合用悠閑這兩個字來形容。充滿朝氣,卻又不失平穩。


    走下玄關前的石階,有一位抱住嬰兒的女性前來。她的年齡比桃樂絲大上幾歲,似乎是嬰兒的母親。


    「你好,市長,我正打算遞交出生證明呢。」


    「哇啊、好可愛的孩子喔,恭喜您生下一個健康的寶寶。」


    妮娜也和蒂歐多萊一起觀看嬰兒。


    在醫生的事務所工作時,妮娜也時常幫忙照顧嬰兒。那些嬰兒的際遇各有不同,有些嬰兒是公所職員的小孩,或是失去雙親的孤兒,總之妮娜蠻喜歡照顧嬰兒的,一看到那些可愛的嬰兒,妮娜就會流露出窩心的微笑。


    「我替孩子取名蒂歐朵拉,希望能沾點市長的光。」


    「您這麽看得起我,我也很高興呢。那麽,我也來祝福一下小寶寶吧……」


    蒂歐多萊輕吻了嬰兒的額頭。


    也不知道嬰兒有何不滿,竟然開始哇哇大哭。哭聲之淒厲,簡直就像親眼看到晚餐的香腸披沒收了似的(這是妮娜的說法)。


    「為、為什麽……蒂歐多萊美眉好受傷喔。」


    「對不起,市長,這個孩子比較怕生啦……」


    母親安撫大哭的嬰兒,連忙進入市公所之中。


    大受打擊的蒂歐多萊也快哭了,這時一位戴著安全帽的工作服男子來了。他的手上提著工具箱,腋下還夾著類似設計圖的紙束。他的身上沾滿了泥巴,顯然一直忙到現在都還沒有歇息。


    「市長,關於堤防的工事,我們已經追上延宕的進度了。使用支流和水路的水量調節係統也準備妥當,連遊水池都完工了。」


    聽完男子報告,淚眼汪汪的蒂歐多萊雀躍不已,恢複了原本的好心情。


    「唉呀、真不愧是土木課的肌肉男呢,兩個禮拜的工作隻花一半時間就完成了,我好喜歡你們強壯的二頭肌喔。」


    大受稱讚的作業服男子,露出了潔白的牙齒歡笑。


    「這都要感謝市長給我們新的機器啦。」


    之後,路過的市民都跑來和蒂歐多萊交談。有人來討論工作上的問題或今後的計劃,也有人以朋友的態度聊起今天的膳食,蒂歐多萊也很積極地製造和市民交談的機會。


    過了一段時間,雷奧納多開著魔動四輪車來到圓環。


    妮娜感謝對方的好意,搭上了那台車子。


    臨行前,窗外的蒂歐多萊豎起大姆指,祝妮娜順利找到家人。


    離開艾坦市的四輪車一路向東直行,車子開過密集的住宅區後,來到一處類似安佛列格的寬廣農村,這裏有不少細小的河流,車子也多次開過小橋,想來這裏可能是一個水資源豐富的地區。


    走過農村後,有一整片尚未開發的草原。草原的地勢有若幹起伏,地勢低窪地區正好是車子通行的道路。由於道路蜿蜒、雜草長度頗高,妮娜看不清前方的路途。


    另外,草原前方有一個叉路口,一條通往山區、另一條是向東延伸的老舊道路。


    車子直接開向山區,山穀的道路響徹秋蟬清靜的嗚叫聲,路麵上留有戰車的行進軌跡,和秋蟬的嗚叫聲交織出一種蕭瑟的氣息。妮娜不禁懷疑,這裏是否真有開拓村。


    山區的道路險峻,車子花了不少時間才開到這裏。假如前方真有開拓村,那麽蒂歐多萊的計劃確實成功了,習慣市區生活的市民不可能特地來到這種地方。


    等車子來到開闊的場所時,早已過了日正方中的時刻了。


    前方舉目所及盡是一片營房眾落,屋頂和外牆大多還很新穎,顯見這些房舍建造的時間並不長。這一個廣闊區域的北邊是陡坡、南邊是深邃的河川,地勢是向東邊延展的。裏麵有許多開拓民,他們大多拿著農具,準備進行午後的務農作業。與世隔絕的開拓村人口眾多,並沒有寂寥的氣息。


    「這裏真的離艾坦市好遠喔,感覺也沒有電力設備呢。」


    妮娜有感而發,開車的司機回答。


    「等他們經濟上有辦法自立,才打算委托這些建設。他們說自己的村子不假外人之手,所以我們沒有派遣指導或警備隊支援。」


    司機停車,拉起了手煞車杆。


    「明天,載運物資的卡車會來村子,你回程可以搭那台卡車。」


    「我知道了。」


    離開座車的妮娜,目送那台車子離開。


    妮娜重新背好包包,走下前往開拓村的坡道,她聞到農村特有的濃厚土味。這是妮娜從小就習慣的味道,她的身心也自然放鬆了。過去在群兔的事務所,她總是主動幫忙處理農田的工作。


    例如高麗菜、馬鈴薯、蕃茄、洋蔥……


    「嗚嗚、每一種都很適合搭配香腸呢——不對、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


    妮娜拋下腦內料理大賽,重新提振自己的心神。她知道自己是來尋找家人的,沒有時間可以發呆了。首先,應該要去拜訪開拓村的領導人才對。


    不過,這裏的小屋外觀都差不多。相同顏色的屋頂櫛次鱗比,頂多大小稍有不同。不曉得往內部前進,是否能找到事務所之類的地方?


    正當妮娜猶豫不決的時候。


    「姊姊、你是誰?」


    有人拉住了妮娜的裙子。


    妮娜低下頭一著,有一位小孩子正好站在她的視線死角。年齡大約五、六歲左右……小孩有一頭黑色短發,以及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對方身上穿著大人寬鬆的襯衫,大概是拿老舊的衣服來湊數的吧。那個小孩的眼神充滿好奇的光彩,並沒有任何敵意。


    妮娜蹲下來,配合那個小孩子的視線高度。這是不會嚇到小孩子的基本技巧——


    桃樂絲過去也對妮娜這麽做過,妮娜是從桃樂絲身上學來的。


    「姊姊我是來找家人的,小朋友是這個村落的小孩對吧?」


    開拓村的小孩拍拍胸脯——彷佛在稱讚妮娜問了一個好問題。


    「我是探險隊的隊長喔。」


    「小小年紀就當上隊長,真了不起呢。」


    妮娜讚許對方,那位開拓村的小孩——或者應該叫隊長吧——那小孩拉著妮娜的手掌,元氣十足地衝了出去。受到小孩的體重牽引,妮娜也重心不穩地向前進。


    「我來當姊姊的向導!」


    隊長帶著妮娜跑過平房間的巷弄,得意地向妮娜介紹這裏。


    「大間的房子,可以住四到六個人喔。料理和裁縫是女人的工作,取水也很辛苦。我也時常幫忙,很累人呢。姊姊,你擅長料理和裁縫嗎?」


    「我不太擅長呢……」


    妮娜有點後悔,早知道在旅行前先練一下了。


    「那姊姊是我們的夥伴。」


    探險隊的隊長更用力握住妮娜的手掌,似乎對妮娜湧現了一股親近之情。


    妮娜從平房的小窗子裏,看到有女性操作老舊的織布機進行裁縫,其中不乏比妮娜更年幼的少女,也有家庭在準備遲來的中餐,屋內飄來陣陣烤麵包的香氣。若妮娜的嗅覺無誤,那是索爾夏的主食黑麵包。


    在戶外行走的開拓民,對妮娜投以好奇的眼光。除了司機說明的物資卡車以外,這裏鮮少有外人來訪吧,穿著水手服的少女就更加少見了,也難怪大家會好奇。


    穿過小屋密集的地區,北邊的陡坡旁有一座大型的畜舍。裏麵養了不少農耕用的馬匹、乳牛、豬隻。


    正麵還有一大片寬廣的田地,看來開拓村是一塊由西向東延伸的扇狀土地。小屋聚落給人狹長的印象,農田的麵積倒是很寬廣。眼前有許多即將收成的夏季蔬菜,遠處則有開墾到一半的新田地。


    「大家都吃這裏種的蔬菜喔,之前是第一次收成呢。姊姊,你敢吃青椒或紅蘿卜嗎?」


    「不敢耶。」


    隊長點點頭,深感妮娜和自己誌同道合。


    隊長牽著妮娜的手,帶妮娜蹌進溫暖的田地中。有時候,一些和妮娜差不多大的小孩,會叫隊長下田幫忙。不過,隊長隻說自己在忙著冒險,並沒有理會他們。


    二人穿過溫室之間的小徑。


    妮娜暗自期待,不知道接下來有什麽趣味的光景……不料,穿過溫室之後,她看到的卻是令人心痛的蛾象。


    「姊是址我的夥伴,我帶你去秘密基地吧。」


    農地的前方是廢墟聚落,廢墟中的水泥建築不多,多半以木造建築為主……現在建築也隻剩殘骸了,東麵有許多被砍伐的樹木,這個聚落大概是以前用來開墾森林的根據地。


    妮娜撿起腳邊的某樣東西,那是一頂生鏽的破舊頭盔。頭盔有一半破損,而且是遭受炮擊的破損痕跡,並非老舊損壞的模樣。


    這代表開拓村以前也有住人,隻是最後化為戰場毀滅了。然而,這片豐饒的土地可以種植蔬菜,土地本身的價值是很高的。山上有豐富的林木,采伐後不但能獲得木材,土地也能用來蓋農場。再加上這裏離市區很遠,是一片最適合收容難民的場所。


    蒂歐多萊·雷貝麥亞。


    她果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妮娜大為感動,探險隊的隊長開始攀爬瓦礫堆。隊長的嬌小身體努力攀爬的模樣,活像一個挑戰斷崖的攀岩高手。妮娜會有這樣的感想,也許是隊長認真遊玩的態度使然吧。


    「姊姊,快來快來,我告訴你秘密武器喔!」


    隊長招手呼叫妮娜,妮娜也開始攀爬瓦礫。不過,瓦礫堆不太安定,斷裂的木材又很尖銳,妮娜的身手沒有隊長那麽矯健。


    「你告訴我沒關係嗎?」


    妮娜不太好意思地尋問瓦礫堆上的隊長,畢竟她不是開拓村的居民,純粹是辦完事情就要離開的外人。當然,妮娜沒打算用秘密武器幹壞事、她也不會告訴開拓村的大人,但她終究有些過意不去。


    隊長自信滿滿地回答。


    「沒關係啊,姊姊也是小孩子嘛。不擅長料理和裁縫,不敢吃青椒和紅蘿卜,這些都證明姊姊是小孩子。」


    「啊哈哈哈。」


    感到可恥的妮娜發出了幹笑聲。


    好不容易爬上瓦礫堆,隊長佯裝大人,摸摸妮娜的腦袋。


    「很少有小孩爬得上來喔,姊姊真了不起!」


    「謝、謝謝。」


    「姊姊辛苦了,你快看這裏麵。」


    隊長指示的地方,是瓦礫堆頂端的一個空洞。瓦礫堆疊成的洞穴,剛好是一個小孩子足以通過的大小。


    妮娜望向洞穴內側,她很懷疑自己是否爬得進去。


    洞穴內的寬敞空間令她大吃一驚。


    「——是魔動戰車!」


    位於瓦礫頂端的洞穴,碰巧通往被堙住的魔動戰車。


    光看戰車大小,是偏小型的中戰車,應該是四人搭乘的設計構造吧。現在魔動戰車成了小孩玩樂的地方,裏麵放了一些玩具。比較接近秘密基地,而不是秘密武器。


    「很厲害吧?」


    「嗯……這台戰車一直沉眠此地,沒有成為野戰車呢。」


    這台魔動戰車上還有魔法板,配線想必都生鏽了吧。戰車外觀斑駁不易辨認,但看得出是佛克西歐共和國的戰車,主要是用來支援步兵的中戰車刺蝟——或是相似型號吧。


    妮娜發現,自己犯了無意間分析戰車的職業病。


    「這台戰車能動嗎……」


    妮娜自言自語,隊長意氣風發地說。


    「可以喔!隻是,我的魔力太弱,沒辦法啟動。」


    「啟動戰車很危險,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不能隨便搭上戰車喔。擁有自己的戰車,也要到公所或協會登記才行……」


    「是喔……」


    隊長遺憾地歎了一口氣,動作輕快地跳下瓦礫堆。


    妮娜也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麵。


    這時,妮娜偶然看到,瓦礫堆有戰車履帶碾過的痕跡。奇怪的是,這道痕跡還蠻新的,難道有野戰車來過嗎?……要真是這樣,村民沒有準備對抗手段,未免太不自然了。


    「姊姊,你怎麽了?」


    「咦?啊、嗯……沒什麽。」


    隊長又握住妮娜的手,帶她穿越大家在幹活的農田。不久,妮娜她們又回到了東邊的營房聚落。中途,妮娜看到一棟類似集會所的大型房舍,那裏似乎不在隊長的向導計劃內。


    走著走著,隊長指向一間小屋說。


    「我有點累了,等等到我家休息吧。」


    隊長抬頭仰望妮娜。


    「呐、姊姊。」


    隊長的表情很像在尋問老師數學問題,方才的自信已不複見。


    妮娜回想起自己在醫生的事務所工作時的情景。


    「怎麽了?」


    「不是搭乘戰車的人,就不能啟動戰車嗎?」


    妮娜點點頭。


    「那麽,群兔的成員,有辦法啟動那台戰車嗎?」


    這麽小的孩子也知道群兔的名字,妮娜驚訝之餘又有點開心。


    妮娜心想,當然有辦法啊。


    她正要回答時,隊長的小手握住了房子的門把。


    「群兔的炮手,是我的姊姊喔。」


    「咦?」


    妮挪愣住了。


    「曾經和姊姊在一起的人,有拿報紙給我看喔。我是在報紙上,第一次看到姊姊。照片好厲害,拍起來好漂亮呢。」


    群兔的炮手,是她的姊姊?


    那麽,她是我的……


    妮娜凝視著這位打開房門的小孩。她用男性的方式自稱,一頭短發配上乾瘦的身材和朝氣十足的模樣,看上去就是個男孩子。不過,仔細看她開門的動作有種女孩的風範。


    妮娜其實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失散的妹妹了,她們失散的時候妮娜才七歲,妹妹也才兩歲。雙方的年齡這麽小,對方也不記得姊姊的樣子才對。


    假設妹妹平安長大,現在也該七歲了。問題是,素爾夏是個很貧困的國家,妮娜一家子姊妹身體又不好,七歲的小孩看起來隻有五歲的大小。


    所以……所以她是……?


    妮娜對那個負責向導的孩子——不、妮娜對那個少女說。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索妮亞?」


    「……姊姊,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回過頭,和妮娜四目相望。


    妮娜現在才發現,自己和眼前的小孩長得有幾分神似。包括頭發、眼睛、皮膚的顏色,尤其眉毛的形狀更為相似。看她的發旋亂翹,妮娜想起自己以前也要花不少時間整理。小時候的妮娜,也是留著一頭男孩般的短發。


    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彷佛穿越時空和過去的自己見麵一樣。


    遺憾的是,這份奇妙的邂逅沒有持續太久。


    「就 剩 下 一 個了!」


    屋內傳來的女性尖叫聲,撕裂了妮娜和少女的心靈交流,將她們拉回了現實中。


    接著女性不斷嘶吼,無奈席巴雷爾腔實在太重,妮娜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妮娜在安佛列格偶爾也會用上席巴雷爾的日常會話,隻是索爾夏的獨特方言她快忘光了。


    不過,妮娜對那個聲音確實有印象。


    「就 隻 有 這 一 個!你 才 應 該 好 好 想 一 下!」


    門內響起的另一道聲音,妮娜也有印象。


    那是一道粗野、又充滿草根氣息的農人嗓音。


    少女慢慢打開房門,屋內有一對男女在爭執。男人高舉拳頭,女人倒在地上淚流滿麵,一塊黑麵包掉在他們的中間。他們的外觀消瘦虛弱,眼神卻透露猙獰的目光,虎視眈眈地盯著唯一的食物。


    父母在爭奪食物。


    妮娜頓悟了,她隻能這麽想。


    因為,妮娜以前也做過一樣的事情。她被父母賣掉後,曾經被當成狗拴住脖子進食。一群小孩拚死爭食餿水般黏稠無味的食物,被綁住的雙手無法使用,大家將臉擠進盤子裏,顧不得食物沾滿臉龐。衰弱到無法動彈的小孩會被踢到後頭,人口販子準備的食物根本不夠。


    妮娜深知,在極限狀態下的人類有多醜陋。


    不知這樣的光景重複多少次了?身旁的這位少女——索妮亞一定見識過很多次了吧。畢竟索爾夏的糧食問題,遠比開拓村更加嚴重……


    妮娜感覺內心越來越混濁了。


    自己被賣掉時,父母拿到的三枚銀幣呢?也成了他們爭奪的物品嗎?妮娜不願去想像,但她親眼見到父母在爭奪食物,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妮娜呆站在原地,爭執中的雙親緩緩轉頭看著她。兩雙激動的眼神銳利地注視妮娜,就像妮娜也曾經有過的野獸目光。


    「你是、妮娜?」


    母親尋問妮娜。


    妮娜拚命搖頭否認。


    「你果然是妮娜啊!」


    父親也喊著妮娜的名字。


    妮娜慢慢後退,她不願承認、更不想答話。


    她想,那時候我有三枚銀幣的價值。


    那麽,現在呢?


    現在他們眼裏,我是多少價值的硬幣——?


    「我才不是妮娜!」


    妮娜扯開喉嚨大喊,轉身逃離了那個地方。


    小孩子和虛弱的大人根本追不上她。每天認真工作的妮娜,和群兔成員一起訓練,又有許多美味的食物可供享用,開拓民是不可能追上她的。家人的身影,轉眼間就消失在營房的另一端了。


    妮娜決定回到安佛列格,這次旅行就當沒找到家人吧。早知道不要見他們就好了,幹脆回到群兔的事務所,和夥伴們開心地過日子,想像家人在遙遠的故鄉生活,而不是醜陋地互相爭奪麵包。


    「呼、呼、嗚、呼……」


    等妮娜冷靜下來,她已經跑下村子東邊的山道了。


    坡道擋住了開拓村,村中的作息聲響和交談聲,都被蟬鳴聲淹沒了。四周盡是蒼鬱尖銳的枝葉,妮娜自覺從這個世界疏離了出來。


    她不想回到開拓村,可是從這裏走到艾坦市不知要花多久。下山的坡道險峻,還必需做好露宿野外的心理準備。


    無人居住的地方是化外魔境,深山中不曉得會冒出什麽野獸。更可怕的是,萬一碰上強盜或野戰車該怎麽辦?


    一想到這裏,妮娜的身體變得很沉重,她甚至想拋下隻裝了必需品的包包。


    本來,她不計千辛萬苦也想見到家人的……


    「妮娜?」


    坡道對麵傳來年輕女性的聲音,那不是母親、也不是索妮亞的聲音。但這個聲音妮娜似乎在哪裏聽過。


    妮娜會有印象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曾在某座山村裏,和對方生活了將近五年之久。對方教過她魔法的技術,以及搭乘戰車的基礎知識。也多虧那個人,她才有辦法逃離那座如同地獄的村落。


    遺憾的是,妮娜不記得對方的名字。


    因此,她發誓日後見麵一定要問出對方的名字。


    「弗蘭卡。」


    那個人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出身波利塔尼亞的弗蘭卡,愛上革命家後流亡席巴雷爾,被迫幫助野盜的女人,當然這不是什麽光彩的經曆就是了。」


    弗蘭卡的語氣溫吞,腳程倒是蠻快的。


    她帶領妮娜沿著北邊的坡道行走,避開村民的耳目來到一棟小屋。她讓妮娜坐在屋內的床上,自己則坐在用廢棄物組成的破椅子上。


    「我獨自一人住在這裏,你不用拘束沒關係喔。」


    弗蘭卡倒了一杯水交給妮娜。


    妮娜喝完水,悸動的心跳也逐漸回穩了。


    屋內幾乎沒有其他設備,既沒有廚房也沒有廁所,或許是設置在別的地方吧?家具隻有一張床和利用廢棄物組成的桌椅,以及一盞油燈。唯一稱得上私人物品的東西,也就是窗邊插著一朵小花的花瓶了。


    房間樸素的氣氛,將弗蘭卡的美貌襯托到一個奇妙的地步。她那水漾的黑色秀發,和小櫻的黑發印象不同,褐色的肌膚也充滿了健康性感的魅力。沒有塗上口紅的嘴唇,閃耀著自然的光彩。普通的連身裙和圍裙穿在她身上,猶如禮服一般鮮豔亮眼。


    過去在那個邊境村落,任何女性的美貌都比不上弗蘭卡。想必,在這座開拓村也是一樣的吧。


    妮娜將杯子放在桌上,對弗蘭卡低頭致謝。


    「那時候,真的很感謝你。」


    弗蘭卡不可能忘了那件事,但她故作驚訝,似乎不明白妮娜在說什麽。那是大人裝傻的表情。


    「多虧弗蘭卡小姐救了我……我現在才能活著。」


    「你這麽感謝我,我很不好意思呢。我隻是,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罷了。而且,遺用你受到殘酷對待的事實作為藉口,一個安慰自己的藉口……你不認為,事情到了那個地步我才跳出來,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情嗎?」


    也許是夕照刺眼的關係,弗蘭卡轉身背對窗戶。


    看著弗蘭卡,妮娜想起她在邊境村落的模樣。在那個村落裏,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疲憊的神情。可是,弗蘭卡在日落西山時,總是表現出哀愁的麵容,看起來就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


    遺落在逮方。


    「不過,你幫助我逃脫,自己卻留下來……之後,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弗蘭卡搖搖頭說。


    「也沒有,那個男人在村中失去威信,就帶著戰車一起消失了。沒過多久,我也被趕出了村落,現在以開拓民的身份獨自生活。我不值得你向我道謝,最初我放你逃跑,也隻是想佯裝善人、獲得別人的原諒,純粹是自我滿足……真要說起來,逃離村子的你才吃了不少苦頭吧。」


    「那麽,你滿足了嗎?」


    對於妮娜的疑問,弗蘭卡自嘲地笑了。


    妮娜心想,那也是大人才做得出來的表情。


    「還算滿足吧。」


    「我認為這也沒什麽不好。你做了好事,讓自己心安,又沒有犯下罪大惡極的過錯,沒必要稱呼自己偽善者啊。」


    「妮娜,你成長了呢,竟然能說出這麽成熟的話來。」


    妮娜沒料到弗蘭卡會稱讚自己,內心多少有些不自在。成熟這句話,一直是妮娜對別人的感想,她從沒想過有人會說自己成熟。


    弗蘭卡在椅子上盤起雙腿。


    她眯起眼睛尋問妮娜。


    「亞雷克西先生和娜塔莎小姐,是你的雙親對吧?」


    「……是的。」


    聽弗蘭卡的語氣,彷佛目擊到了剛才那一幕。


    在父母互相爭奪食物的地獄光景中,妮娜丟下了妹妹索妮亞逃跑。一想到自己被那種父母賣掉,妮娜難忍內心的悔恨煎熬。


    妮娜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悔恨,那一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離現場忘掉一切。現在她依然隻想到逃跑這個解決辦法。


    無意間,妮娜緊握著床上的被單。


    「呐、那裏發生什麽事了……」


    「他們在吵架爭奪麵包。」


    「天啊!」


    弗蘭卡激動大喊,她走到妮娜的身旁,無心理會被撞倒的椅子。弗蘭卡摸摸妮娜的小手和頭發,用這種方式安慰妮娜。


    妮娜再次體認到,自己很喜歡被這樣安慰,心情感覺很平靜。她好想讓自己最喜歡的親人撫摸,這份心意至今也沒有改變,她希望能找回自己最喜歡的親人。


    弗蘭卡握住妮娜的雙手,雙眼直視著她說。


    「妮娜,我不認為他們在爭奪食物喔。」


    「……為什麽呢?」


    「他們不是會爭奪最後一塊麵包的人。之前,他們還爭著禁食呢,這樣老伴和女兒就可以吃更多東西了……」


    「這怎麽可能……」


    妮娜低下頭來,無法相信弗蘭卡的說詞。


    父母凶神惡煞的表情和野獸般的目光,外加地上掉了一塊麵包,這怎麽看都是在爭奪食物的模樣。可是,妮娜沒有仔細聽到他們在說什麽,她也不敢肯定他們是不是在搶食物……說不定,弗蘭卡說的才是正確的。


    「你有看到索妮亞嗎?」


    妮娜點點頭,弗蘭卡開心地笑著說。


    「她的樣子很健康對吧?她當上小朋友的領袖,時常充滿活力地玩耍呢。多虧有她的笑容,我們才得以保持開懷喔。如果你的父母是那種會搶麵包的人,索妮亞也不可能笑得那麽燦爛對吧?」


    弗蘭卡接著說。


    「亞雷克西先生有豐富的農業知識,深受大家的信賴。這裏的氣候土壤和索爾夏不同,沒有你父親的指點,農作物斷難順利生長。娜塔莎小姐身體健康的時候,也常教導大家裁縫和織布的方法,幾乎是我們女性村民的領袖喔。那麽努力生活的人……是不會互相爭奪麵包的——」


    「可是!」


    妮娜用力握緊拳頭。


    按照弗蘭卡的說法,剛才那一幕也許是自己誤會了。


    誤會了,那又如何?


    「那兩個人把我賣掉了,要不是我運氣好逃了出來,現在也不知道變成什麽樣子……他們遺忘賣掉我的事實,和妹妹生活在這種地方……」


    假如,自己的家境稍微寬裕一點、自己和妹妹的出生順序不同……不、假如雙親更愛自己的話,也許在開拓村和雙親居住的就是自己了。然而,雙親賣掉自己選擇了索妮亞,他們明明可以做出相反的選擇。


    老實說,妮娜憎恨父母,她也很羨慕妹妹,她沒辦法原諒這三個人。父母一定也很想遺忘他們賣掉的女兒吧?結果這個女兒莫名其妙跑回來,他們豈會有好臉色呢?因為,那個拋棄的過往又回來纏著他們了。


    妮娜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鬼怪。不對、不是鬼怪,是死神才對。父母拋棄故鄉和女兒,決意到新的土地上快樂過活,妮娜對他們來說根本是不幸的死神。


    不過,害我變成死神的不是你們嗎!


    妮娜在床上抱住自己的腦袋,與其看到家人拋棄自己過著幸福的生活,還不如別來開拓村比較好。妮娜很感謝蒂歐多萊的好意,但早知道別賴在市公所不走,乖乖回安佛列格就好了。


    「……妮娜,你願意聽我說一件事嗎?」


    弗蘭卡比盾坐在妮娜身旁。


    妮娜感覺肩膀傳來弗蘭卡的體溫,弗蘭卡在她耳邊說的話就像安眠曲一樣舒適,溫柔撫慰她激昂的心靈。妮娜不自覺地傾聽弗蘭卡說的話。


    「我是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得知你平安無事的消息。我被趕出村落後,在艾坦市過著露宿街頭的生活。那一段日子真的很艱困,某天我剛好撿到一張報紙……上麵的一則報導吸引了我的目光。內容是無頭群兔抓到了逃亡的戰犯,而且還有你的照片呢,我一直很珍惜那張報紙喔。」


    妮娜想起打倒馬德卡特後的經曆,新聞記者的確有找她采訪和照相,當時的報紙她很慎重地放往白己的房裏,自己的活躍事跡被憧憬的對象得知,妮娜有種心癢難耐的感覺。


    「後來,艾坦市的職員收留無家可歸的我,讓我成為開拓民的一份子。過去我拯救的少女,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這件事是我每天唯一的心靈支柱。我開心地到處向人炫耀呢,你的父母也聽到了消息,你知道他們當時做何反應嗎?」


    妮娜沉默不語,弗蘭卡的雙手搭在她的肩上說。


    「當他們得知報紙上的少女名叫妮娜,在五年前被父母賣掉,出身索爾夏共和國——你的父母哭得泣不成聲呢,他們不停地說,自己的女兒還活著真是萬幸、真是奇跡,哭到眼睛都紅腫了。他們還告訴索妮亞,你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是他們自豪的女兒……我無法想像他們把你賣掉承受了多大的罪惡感,可是他們每天閱讀我給的報紙,在遠方衷心祈禱你平安無事喔。」


    妮娜緊咬著自己的嘴唇,這個舉動並非出於後悔,她是在強忍想要當場大哭的衝動。妮娜內心的情感變得很混亂,彷佛用指尖輕輕觸碰就會崩潰殆盡。


    她不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打從她五年前被賣掉的那一天起,一切早就結束了。事到如今父母還想挽回什麽?他們將女兒賣掉,不就是因為女兒無關緊要嗎?與其後悔,為何當初要賣掉自己女兒呢!


    「我想你很難原諒賣掉自己的父母吧,你也許會恨他們一輩子。可是,希望你不要認為這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你的妹妹成長得很健康啊。」


    妮娜的心實在太脆弱,她抱住弗蘭卡尋求慰藉。


    索妮亞,我的妹妹。


    那麽開朗、天真、幸福的妹妹。妮娜好嫉妒她,好想和她互換立場,甚至想讓她受到一樣的苦難——娓娜反思,自己怎麽可以說這種話呢?這種蠢話是不被允許的。


    父母確實很過份。


    五年前的妮娜,豈會知道保護妹妹是姊姊的職責呢?


    「再去見一次你的家人吧?」


    弗蘭卡牽起妮娜的手,


    從床上站了起來。


    妮娜就像被王子牽起的睡美人,也乖乖地起身了。


    「和我說這些也沒用,好歹讓他們看看你健康的模樣吧,沒辦法好好交談也沒關係。我想索妮亞也會很開心的。」


    「……嗯。」


    各種思緒在妮娜腦海裏交錯,包括過去在索爾夏的回憶、被關進籠子運往各地的痛苦、長期在邊境村落戰鬥的日子、在佛克西歐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以及,遇到群兔成員後,那一段短暫又幸福的日子。各種記憶和情感互相衝擊,害妮娜無法順利思考。


    不過,妮娜稍微想了一下。


    被弗蘭卡帶去見家人一麵,或許也沒什麽小好吧……


    弗蘭卡打開房門,橙色的太陽光芒照入窄內。開拓村沒多久就要入夜了,弗蘭卡帶妮娜來到戶外,夕陽在妮娜身上照出一道伸往東方的黑影。


    妮娜眺望黑影,正好看到一位男性開拓氏經過。對方一臉凶惡的表情,狠狠瞪視妮娜和弗蘭卡。他的身材瘦弱,但被成年人瞪視始終是件可怕的事情。


    也許,外人不該擅自來到這裏吧?索爾夏的難民要是跑到艾坦市,市內也會彌漫這種險惡的氣息吧……。換言之,蒂歐多萊的隔離計劃是正確的決定。


    可是,事情不如妮娜所料,她發現大家瞪視的是弗蘭卡。每個經過身旁的男女,無一不對弗蘭卡表現出厭惡、無視、躲避的態度。


    「呃……弗蘭卡小姐?」


    妮娜想問出一個端倪,弗蘭卡卻沒有回頭。


    「別在意,你先思考自己的家人就好。」


    聽弗蘭卡這麽說,妮娜才發現她們已經到了家人居住的小屋前。


    小屋的構造簡樸,大小卻足以容納三人生活。在夕陽的照射下,蒙上一層陰影的小屋顯得特別有存在感。一想到自己的家人住在這裏,妮娜有股難以雷喻的緊張感。


    弗蘭卡敲門告知妮娜前來的消息,妮娜原以為屋內的人會慢慢開門,不料索妮亞用力打開房門衝了出來。


    「姊姊!」


    索妮亞抱住妮娜,她緊抓住妮娜的衣服,抬頭仰望妮娜。


    「姊姊,你是我的姊姊對吧?」


    「……是啊。」


    妮娜反射性地據實以告,她完全沒想到要沉默以對或說謊應付。


    妹妹的眼神變得更加雪亮,就像對流星許下的願望在這一刻終於實現了一樣。


    看著妹妹的仰慕之情,妮娜總算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令這孩子開心的事情……。


    「姊姊,那我可以稱呼你姊姊嗎?」


    「你不是已經這樣叫了嗎?」


    「之前的姊姊.和之後的姊姊不一樣啊!」


    這時門板發出開闔的聲音,妮娜的視線望向房門的方向。


    父母就站在門內,雙眼凝視著妮娜。


    母親的身體遠比印象中的更小、更瘦弱,幾乎是靠父親攙扶才能站立的。妮娜記得弗蘭卡說過,母親的身體不如以往了。病弱的母親不吃飯的話,父親一定會生氣的吧。記憶中的父親是個堅忍、勤奮、體貼的男人……想必這些特質依舊不變,索妮亞才有幸成長得這麽健康活潑吧。


    「妮娜……你是妮娜對吧?」


    母親往前踏出一步。


    父親攙扶著她,跟著走出屋外。


    「妮娜,你回來啦……」


    妮娜現在也好想逃離這裏,她不知道自己該對他們說什麽……她甚至忘了自己想跟他們說什麽。隻是,可愛的妹妹緊緊抱住自己,她實在沒辦法逃跑。


    妮娜看著眼前的妹妹,還有遠比記憶中更瘦弱的疲憊雙親。


    雙親有好好養育妹妹,妮娜真心感到慶幸。光是和妹妹在一起,她的心靈便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為妹妹的順利成長高興。


    過去,妮娜一直懷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錯誤的。她也懷疑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其實過去吃的苦根本是沒有意義的……


    可是,如今妮娜敢斷言,自己的人生這樣就夠了,沒有什麽不好的。她吃了不少苦,卻也遇上了重要的夥伴,成為獨當一麵的戰車駕駛。也多虧了這段經曆,可愛的妹妹才能健康成長,隻要是為了妹妹,妮娜未來也有辦法努力下去。


    「健康成長……?」


    妮娜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弗蘭卡看著妮娜,似乎很好奇她在說什麽。


    「你怎麽了,妮娜?」


    「不、隻是有點在意的事情。」


    照理說,她應該專心思考家人的事情,然而奇妙的念頭占據她的腦海。而且嚴格來說,那是一種不好的預感。


    「田裏有這麽多蔬菜,市長蒂歐多萊還告訴我,她有派載運物資的卡車支援。為什麽還要為了一塊麵包吵架呢。」


    「這件事——」


    弗蘭卡正要回答的時候。


    妮娜最先聽到的,是厚重鏈條卷動的金屬聲。喀啦喀啦喀啦,喀擦。這是某種厚重器具固定的聲音,這一連串的聲音和韻律,刺激到妮娜的記憶,她聽過這個聲音。


    所以,她的身體知道該立刻采取什麽反應。


    「快趴下!」


    妮娜尖叫同時,趕緊抱住索妮玨的身體,背對著聲音響起的方向——換言之,她背對著村子的東邊,用自己的身體守護妹妹。


    弗蘭卡也發現事情不對,她在妮娜發出警語的同時壓低身子。同為駕駛戰車的人,她的應變速度也很快。


    不過,妮娜的父母被女兒突如其來的叫聲嚇到,身體完全無法動彈。


    很危險,快趴下啊!


    妮娜還來不及大喊,撕裂大氣的炮擊聲已傅入耳中,強烈的衝擊也隨之而來。炮擊大概命中了田野的正中央,妮娜還聽到柔軟的泥土被炸開的沉悶聲音。


    戶外的哀號聲此起彼落,妮娜隻能祈禱人家平安無事,她太晚察覺敵人的攻擊了。還好攻擊沒有波及小屋,但敵人可能進行第二波炮擊。


    妮娜覺得無地自容,她太大意了。


    一開始聽到的聲音,想必是主炮瞄準的聲音吧。都聽到主炮的聲音了,為什麽沒有事先聽到履帶轉動的聲音呢?盡管事出突然,這也是戰車駕駛不該有的失誤。


    「爸爸、媽媽,你們也快逃啊!」


    總之,當務之急是要逃離這裏,要盡量逃往西邊的方向。這座村子的小屋非但無法充當掩體,待在小屋附近很有可能被破片刺傷。既然目前沒有對抗手段,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可能遠離攻擊範圍了。


    妮娜握住妹妹的手,準備逃離現場。


    可是,父母蹲在地上沒有行動。他們的舉動……不單是出於恐懼,從他們異常虛無的眼神中,妮娜看出他們不是無法逃跑,而是放棄逃跑了。這種眼神妮娜也有印象,過去在邊境村落的居民,也有同樣虛無的眼神……


    「你們快逃啊——」


    妮娜朝父母伸手,他們卻沒有抓住女兒的手掌。


    很快的,第二發炮擊來了。炮彈飛越農地,擦過了隔壁的小屋。小屋的鐵皮屋頂破裂,落地的炮彈炸起滿天土塊。


    「呀啊啊!」


    最後,妮娜聽到母親的尖叫聲。


    被炮彈打碎的部分鐵皮,化為銳利的金屬割破母親衣服。破片大約有一個巴掌大,被割開的衣服透出了母親的腹部。母親僥幸沒有受傷,但若被擊中的話……


    妮娜很不甘心,她要是有拉著父母奔跑的力量就好了。


    「沒事的,妮娜。」


    妮娜維持伸手的姿勢愣住了,弗蘭卡拍拍她的肩膀說。


    「一直以來,那些家夥隻會發動兩次攻擊,不用擔心下一波攻擊了……」


    「這、這種事


    經常發生嗎?」


    妮娜試著用她激動的腦袋理清現況。對方不是野戰車,而是強盜。從弗蘭卡的語氣和父母放棄逃生的反應來看……他們的日常生活中真的很常發生這種事情。那麽,最好忍一時之氣,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


    妮娜瞄了彈著點一眼,喃喃地說道。


    「彈種是波動……威力頂多隻能破壞輕型車輛吧。」


    「你看得出來嗎?」


    「多少可以。」


    戰兔號隻要張開防禦魔法,就能輕易擋下這種攻擊。有裝備重裝甲的話,不幸中彈也不用擔心堆體被貫穿。話雖如此,這種威力的波動彈,還是能輕易擊毀開拓村的小屋,方才鐵皮屋頂碎裂就是最好的證明。


    再來,戶外響起車輛前進的驅動聲。幾近重低音的厚重聲響,感覺不出輕快的機動力,和主炮輕盈的回轉速度極不協調。以單純的攻擊兵器的角度來分析,敵方的戰車性能太不平均了。


    妮娜再次握住妹妹的手掌。


    「索妮亞,你在這裏等著,姊姊去外麵看一下。」


    不要走——索妮亞的眼神在懇求姊姊留下。


    一旁的弗蘭卡笑著對她說。


    「我會陪你姊姊的,放心吧。」


    之後,妮娜望向父親和母親。


    他們脆弱地點了點頭。


    妮娜和弗蘭卡一起跑向開拓村的東邊。有的村民趕往東邊、也有村民回到小屋。大夥滿麵愁容,村中彌漫著一股無力的氣息。


    妮娜躲在農地前的小屋後方,稍微探出頭觀察情況。


    弗蘭卡在她身後說。


    「妮娜,等一下你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為什麽?如果有危險,我必需救他們才行啊。」


    「我們沒有武器。何況,大家很快就來了。」


    妮娜對弗蘭卡的解釋抱持疑問,她繼續躲在小屋後麵觀察情況。


    一輛後方掛著連結車的戰車,從東邊的瓦礫堆緩慢開來。這輛戰車的運行構造結實,以便拖動後方的連結車,不過主炮的威力就稍弱了。妮娜推測那是大戰初期的後段,用來運輸物資的貨物戰車。


    仔細一看,有一塊連接履帶的後車輪生鏽了。然而,生鏽的隻有表麵,加上戰車的行進速度不快,所以不影響戰車的運行。


    貨物戰車開到農田中心後停了下來。連結車的門一打開,幾個掛著魔法板(應該是用來代替手槍的武器)、手持刀械的男子爬下車身。他們的身段肮髒汙穢,一看就是強盜的模樣.魔力微弱的男性,也有辦法使用小型的魔法板。


    敵人有一輛貨物戰車,連結車上還有五名武裝的男子。


    戰車停駛後,上方的艙蓋也打開了。


    裏麵冒出一位看似戰車長的人。


    「啊——」


    妮娜忍住了驚叫的衝動。


    她見過那個人,她和弗蘭卡都忘不了對方,隻是她們忘不了的意義完全不同。


    從貨物戰車出現的人……正是以暴力統治深山村落,被手下稱為『老大』的男子。


    「賈可莫……」


    弗蘭卡念著對方的名字。


    那個男人,確實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妮娜一直很想忘掉他,所以至今都忘了他的名字。沒想到好不容易才忘掉的人,這會又想起來了。


    站在貨物戰車上的賈可莫,身段比周圍的男性幹淨許多。他穿著和以前一樣的皮夾克,此外全身裝模作樣地掛滿鐵鏈,活像一個越獄的殺人狂。


    「動作。」


    賈可莫一聲令下。


    奇怪的是,開始行動的不是他的手下,而是那些呆站原地的村民。他們以驚人的迅速動作,將采收的蔬果放到連結車上。他們就像唯命是從的機器人,不用強盜催促也會乖乖地進行作業。村民給的不光是蔬菜,連麵包、罐頭、家畜做成的肉塊都放上去了。


    相同的事情一定重複很多次了吧,所以完全沒有人抵抗。他們的眼神失去生氣,隻是呆滯地等待眼前發生的事情……等待自己的行徑結束,整座村子安靜得令人發寒。


    妮娜終於了解,這就是吞噬雙親的無力感。


    身後的弗蘭卡咬牙切齒地說。


    「他們就像這樣,偶爾會來村子裏掠奪物資。包括鎮上送來的糧食、農田裏的蔬菜、家畜的肉類……乃至日常生活的用品、衣服、家具。他們大肆魚肉村民,因此獲得艾坦市支援的開拓村,依然窮到必需為了一塊麵包發生爭執。不僅如此……」


    「不僅如此?」


    妮娜反問弗蘭卡,弗蘭卡沒有答話。


    貨物放完後,開拓民的動作也漸漸停了下來。所有的食物幾乎被搶走,連煙酒之類的奢侈品和魔動收音機,全都被裝入了連結車裏。


    最後的貨物則是人類。


    三個被綁住雙手的襯民,被帶到了車上。一個是彎腰駝背、拄著拐杖的老婦人;一個是和老婦人有幾分神似的壯年女性;最後一個是單腳不良於行的男子。他們的表情陰鬱,活像碰到了世界未口,被拖行的模樣簡直是行屍走肉。


    三個人被丟上車後,手持武器的男子關上了連結車的車門。


    靜觀的賈可莫放下環胸的雙臂,對開拓村民說。


    「下一次是三天後,工作可別偷雞摸狗啊。敢逃跑的人,我就殺了你的家族。」


    這段話無異於死刑宣告。


    看那些開拓民是要慢慢等死,還是現在立刻領死。


    賈可莫撂下這句不吉利的話,再次回到了貨物戰車裏。


    貨物戰車原地轉向,還破壞了周遭的田地。五名手下負責警戒後方,戰車消失在東邊的森林之中。不絕於耳的履帶轉動聲,也逐漸淹沒在森林的樹木中。


    太陽落入山脈的對麵,黑暗籠罩山問的開拓村。開拓村民站在被破壞的田地中,妮娜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不過,細微的啜泣聲撼動了妮娜的心靈。


    這裏有她的父母和妹妹。


    他們抱著必死的決心逃離內戰,蒂歐多萊賜予他們這塊土地。世上再也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裏更適合開拓民居住了。為了這些村民、以及日後到來的難民,無論如何都必需死守這個地方……。


    妮娜發誓——她絕不像以前一樣,讓他們對這個村子予取予求了。剛才,妮娜無力保護雙親,隻能抱住自己的妹妹。不過,下次她不會那麽沒出息了。


    因為,妮娜是無頭群兔的英雄。


    「弗蘭卡小姐。」


    妮娜握緊拳頭,對關注自己的弗蘭卡說。


    「我要保護這個地方,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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