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問題在於,我們完全不知道小穗穗目前所在的位置。」


    我們決定找出穗實後,重大的問題迎麵而來。


    為了防範其他研究員前來,門已經上鎖。為了交換彼此意見,我、美陽小姐、阿升、姐姐四人坐在折疊椅上圍成圓圈。


    背靠著椅背,美陽小姐伸出沒骨折的那隻手輕撫下巴。


    「橘子箭,你還記得穗實離開時往哪邊去嗎?」


    「沒有,我當時馬上就昏過去了,完全沒記憶。不過,我記得她飛的速度很快……應該不會是躲在都市內的某處。」


    「照這樣來說,小穗應該躲在雲朵上囉。」


    雖然姐姐的這句話仿佛帶著幾分童心,但表情的銳利程度比平常添增兩成。


    聽了敬愛前輩的話,美陽小姐低吟一聲後接著往下說:


    「應該不會。就算小穗穗有飛行能力,也不太可能長時間滯留在空中。很可能正在某處歇腳。」


    「……阿橙。」


    阿升的指頭輕敲著手邊的涅斯提,緩緩地開口:


    「有沒有一些線索啊?穗實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我在想,會不會她就飛到那地方去了?」


    「……穗實想去的地方。」


    思考開始運轉。在這一星期又多一些的時間內,曾令穗實展現興趣的事物非常多。譬如說在豐穰祭上,充滿了好奇心的視線可說是毫無分別地掃過一切事物。若要我清楚指出,範圍太廣了不知從何下手。剩下的線索是言行吧——最近她所說的話,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


    突然間,思考在腦袋的一角綻放火花。那時候在小路上。


    穗實在離開前留下一聲「對不起」。現在我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對不起,我是殘留體——一定是因為,她知道我由於姐姐遭遇的事件:心中對殘留體抱持著恨意,才會這麽說。說完穗實便飛向高空。如果這行動代表著,她覺得無法和我在一起——


    如果說,遠離我——遠離都市的場所,就是穗實的目的地。


    「純白花瞳。」


    伴隨著明確自信的一句話,讓大家的視線匯聚在我身上。


    「穗實應該會打算盡可能遠離這裏。不過,一旦出了都市,四周都是海,也沒有陸地——如果要找可以落腳休息,而且穗實也知道,並且離這邊距離夠遠的場所……我想應該就是純白花瞳了。」


    「原來如此。有可能。」


    經過一段沉默的思考,美陽小姐點頭肯定我的想法。


    「目前都市已自深海浮上海麵,本都市『鶺鴒』沒有手段能靠近純白花瞳。況且那座塔的頂部高過海麵,小穗穗理應可以從空中降落在那裏。她若要藏身,沒有地點更加適合。……春前輩怎麽看?」


    聽見調查室過去的晚輩尋求意見,姐姐柔和微笑。


    「我認為有跑一趟的價值。不管事實如何,萬一小穗還在都市內部,就憑我們的人數,要找遍整個城鎮太難了。如果她人不在純白花瞳,到時候我們再占領觀測所,請人幫我們找出小穗的行蹤吧。」


    元頂尖武裝研究員不疾不徐地陳遊她的想法。不愧是「舞姬」。十分可靠——後半那段


    話雖然說得簡單,但實際上還滿恐怖的。


    美陽小姐得到姐姐的附議,點頭做總結:


    「搜尋地點就這麽決定了。接下來就是,要怎麽前往塔頂。」


    「沒問題。如果要一雙腳,我有門路。」


    阿升踏響腳跟示意。腳——前往純白花瞳的交通工具?


    「研究所的邊緣地區不是有一個小碼頭?你如果要潛水艇我拿不出來,不過小艇之類的交通工具,我有辦法準備。可以送阿橙直達純白花瞳。」


    「小艇……用船渡海嗎。嗯,好主意,就這麽辦。」


    美陽小姐和阿升之間似乎達成了共識。雖然我不太懂,不過我也不打算插嘴。他們馬上就會對我說明,我也不想隨便打斷討論。


    「好,這樣一來大致上的行動方針就決定了。」


    室長一拍雙手,環視兩位晚輩和一位前輩的臉。


    這代表行動就此開始。


    「分頭進行吧。橘子箭和小八一起到碼頭。移動時的注意點就由小八作說明。另外,這時間點殘留體驅逐作戰已經差不多要進入準備階段,注意途中不要撞見其他職員。萬一被攔下來耽擱了,會出麻煩。」


    「明白了。」「了解。」


    「然後,可以請春前輩跟著我一起行動嗎?」


    「好呀!。我沒問題。」


    美陽小姐和姐姐立刻站起身。我突然有個疑問:


    「你們要去哪?」


    「拖著這條手臂和你一起去,萬一出事,恐怕隻會成為你的累贅。」


    美陽小姐搖晃包在白色繃帶內的手腕。


    「萬一小穗穗還在都市內,我們會監控研究所內的通訊網,必要時才不會晚一步出手。如果取得了什麽情報,我會再聯絡你。」


    收集情報嗎。……啊,對了。


    「美陽小姐,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哦?你有求於我還真稀奇。沒問題,盡管說吧。」


    美陽小姐豪爽地一口答應。我也直接說出我的請求。


    「關於情報中,負責領導殘留體的那個紅頭發的《長羽型》——我記得好像叫墮天使?關於她的目擊情報,可以請你查出更詳細的情報嗎?」


    「對了,阿橙,最後你問的那個是啥意思?」


    阿升的聲音伴隨著波浪聲傳進耳中。


    在特別派遣調查室與兩人道別之後,我和阿升按照計劃,步行前往這座大規模研究所的偏僻角落。途中每當看見白色製服的衣角,我們便躲進通道的轉角處,宛若間諜一般偷偷摸摸地一路來到碼頭。


    「最後問的……你說哪個?」


    一邊因承受寒冬的海風而顫抖,我大聲反問。無論潛水或浮上海麵時,潛水都市整體都包覆在阻擋水壓的阻隔牆之下,隻有這個碼頭例外。此處的阻隔牆開了一個可供船舶出入的「洞口」,刺骨的寒風就是從該處吹入碼頭。不過也是因為這裏太冷了而沒半個人在這兒,也許我們真該感謝這天氣。


    不過很冷也是事實,我抱著肩膀。隔了層阻礙,同事的聲音聽來有些模糊。


    「我是說,你最後不是拜托大姐頭嗎?調查那個紅頭發的《長羽型》。我在想,你是不是想要盡可能多收集有關穗實的情報?」


    「這個嘛……其實也不是這樣啦。」


    曖昧不明的回答。雖不中亦不遠矣——我的想法是這樣。


    「要問有沒有關連,是有關連沒錯。但是沒有直接的關連。」


    「不清不楚的。這是哪招?像古早時候的猜謎節日一樣?先來個,正確答案就是——噔噔噔噔~~故意賣關子製造氣氛?」


    「這音效還滿像的……」


    音效雲雲的就先別管了。


    「我也不是在賣關子啦。其實我也不太確定——隻是我的想象而已。我也不想散布錯誤的情報,等到真相大白了我會再告訴阿升你的。」


    「是喔。算了,都可以啦。找到機會再告訴我吧。」


    調整結束——阿升自小艇純白的船身中采出半張臉。


    「水上摩托車,整備完成。」


    辛苦啦。我一麵說,一麵心懷敬佩地注視著眼前浮在海麵上的船體。這是剛才靠著兩名男生的蠻力從附近的倉庫拖出來的玩意。沒有屋頂的小艇——阿升曰:這已經是舊式的船了,但陳舊的船身外觀讓我感覺到一股踏實感。


    「原來阿升你除了驅動槍之外,連船的整備都懂喔。」


    「與其說是整備,其實也隻是最基本的調律(維修)啦。如果要更進一步調整或保養,我的功力還差很遠。還是玩玩驅動槍比較適合我的個性。」


    畢竟我是調律師嘛——他添上這簡短的一句話,話語雖短,話中充滿了自負。


    調律師負責把守武裝研究員的生命線——驅動槍。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當初我的行為多麽糟蹋這一位好友的心血。


    「……那個,阿升。」


    阿升隨口應聲,手摸著帶到此處的涅斯提。他的反應與平常沒有兩樣——但我仍然感到幾分尷尬的生硬。大概阿升也正努力不去在意那件事。一定是為了不要讓我為此迷惘吧。


    不過,正因為現在事態緊急——我不想蒙混過去。


    我深吸一口氣。但話一說出口卻是有夠丟臉的小聲。


    「……我們……之前不是吵了一架……?」


    「……呃——」


    是有啦。


    阿升輕聲說,浮現一絲尷尬神情的臉轉向天空。我也追尋著同事的視線,望向透明阻隔牆的另一端,夜空中無數群星毫無保留地閃爍。


    很適合寂靜的景色。不過我現在——要打破這氣氛。


    「——抱歉!」


    我對著阿升深深地低下頭,同時查覺到眼前的同僚抽了一口氣。


    「那時候,在醫務室我講了一些蠢話,是我錯了。雖然我說什麽反正不會死,還是讓大家擔心了。依賴著再生能力,我根本沒想過該怎麽作戰。」


    更糟的是——我死盯著地麵說:


    「……我戰鬥時根本就覺得,死了也無所謂。」


    做好覺悟迎接死亡的經驗不下一次兩次。但是,我從未對死亡抱持恐懼。死了也無所謂,隻要是為了姐姐——我曾經抱持著這樣的想法。


    一直以來,我扣下扳機時,從未正視眼前的死亡。


    「但是,我現在很確定我不想死。」


    也許這件事並沒有必要特別宣言。


    為了要活著和重視的人一起走下去,我第一次覺得不想死。


    也為了不糟蹋調律師——糟蹋阿升灌注在驅動槍上頭的心血。


    「所以……一直以來,用那種亂來的方式戰鬥讓你擔心,我很抱歉!」


    「哦!原諒你!」


    阿升的回答就這麽簡潔。


    「……咦?」


    我緩緩抬起頭,阿升豪爽的笑容早已經在等著我。他嘿嘿的笑聲像極了頑皮的少年。那是我眼熟的——但是最近無緣見著的,死黨的笑容。


    「老實說,那時候我也說過頭了。……不好意思啦,阿橙。」


    我緩緩地左右搖頭否定。有一位願意為了矯正我的過錯而發怒的友人是多麽貴重的事,我終於再次親身體驗到。……雖然這話講出來實在太害羞了,我並不打算告訴他。


    視線自然地和阿升對上。我們終於能對著彼此露出一臉賊笑。


    「呼。輕鬆多了。終於能和阿橙正常相處了。」


    「……其實阿升你也覺得很尷尬?」


    「這還用說。平常打打鬧鬧的對象突然搭不上話了,很不好受啊。找不到機會和你說明白,你又一天到晚和穗實親熱,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才沒有在親熱……應該吧……」


    「滿臉通紅,聲音還越來越小,你這樣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吧?」


    久違了的輕鬆對話,反倒有種新鮮感。……雖然他選這話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這反應還真符合你的個性。……啊,對了。」


    突然,阿升板著一張臉,對我伸出手,揚起下巴催促我。


    「驅動槍借我一下。我馬上就搞定。在出發前我再幫你看一次。」


    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調律師的手指雖然纖細,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皮膚十分粗硬。我拔出我的夥伴,黑色的驅動槍,將它輕放在至今為止托付了無數次的掌心上。


    「拜托你了。」


    「嗯。交給我吧。」


    阿升坐在水上摩托車的甲板上,將隨身攜帶的工具箱擱在身邊,涅斯提則跟著跳上甲板停在工具箱旁。阿升輕哼一聲,將驅動槍放在膝上的整備平板上,像演奏樂器一般熟練地操作手邊的工具。


    我突然想到,其實這幅景致一直都在我身邊。這鏗鏘作響的整備聲也陪伴了我好一段時間。聽著那單調的旋律:心情不知為何越來越沉靜,真是不可思議。


    「……搞定。」


    阿升的自言自語為旋律畫下休止符。阿升猛力跳離了水上摩托車,涅斯提也模仿他跟著跳下了甲板,阿升連忙接住它。好險。


    一如往常的一人加一機。這同樣也是我所熟悉的景象。


    「動作還是一樣很快耶。」


    「那當然。速度一流質量至上是我八王寺升的服務理念。」


    阿升一邊說,一邊打開腰包東翻西找,最後他得意洋洋地掏出了——淚晶能量匣。不過似乎不是常見的種類。外表塗裝特別美觀,阿升拿著它的動作似乎也比平常更加小心謹慎。


    我使了個眼神代替疑問。阿升嘿嘿地笑,擦過鼻頭。


    「這可是我的珍藏。就我所知,性能最高的淚晶能量匣。能量消費效率可是舊型的兩倍。用阿橙的花雨來計算,最多可以射十二發。」


    「十、十二……?」


    我不由得為之啞然無語。平常的能量匣頂多六發就到極限了。就連美陽小姐手上都沒有這麽高等的裝備。這個,價格大概貴到會嚇死人。


    不過阿升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隻是胡亂搔著他的褐發。


    「這該怎麽講……我不希望阿橙你送命,說穿了也隻是為了我自己心裏舒服啦。阿橙慣用的超近身戰術對驅動槍的消耗可不是鬧著玩的。我隻出一張嘴叫你要注意,好像也不太對啦。」


    說完,阿升向我遞出了安裝好高級能量匣的驅動槍。


    「就當作餞行吧。現在這狀況下發生什麽事都不奇怪。疏忽會要命。我會盡我所能支援你。所以——你可別死了。」


    「……嗯。」


    不過隻是短短一句話,卻沉重到無法比擬。過去的我恐怕不會接受這種說法。但是,隻要手拿驅動槍,這應該是我早就要做好的覺悟。


    不過,對我來說,反正死亡的覺悟是隨身攜帶的。


    我慎重地接過超高性能的能量匣。


    「我保證。我會善用驅動槍,發揮它的一切,活下來。」


    「這才對。這才像阿橙的作風。」


    這什麽意思啦。吐槽完,我不由得笑出聲音。話雖如此,阿升似乎也正忍著笑,氣氛完全嚴肅不起來。而且還有點害羞。


    不過,這樣才像我們的作風——應該吧?


    「好啦,差不多了。」


    出發吧。阿升才說完,小艇轟然作響。刺耳的引擎聲像是在抗議我們讓它等了太久。這該不會是故障了吧?……看來並不是。


    不知何時,阿升已經啟動了小艇的引擎。


    「阿橙,我想也不用多作解釋了,你就搭這家夥去純白花瞳吧。」


    這家夥——阿升輕拍小艇純白的船身。我說出心中的疑惑:


    「不過,我沒駕駛過水上摩托車喔?」


    「沒問題啦。純白花瞳的坐標我已經輸入摩托車的操縱麵板了,不會迷路,你隻要穩穩抓著把手,油門踩下去就對了。」


    「……聽你這樣講我反而開始不安了,這是為什麽?」


    對一個初學者來說,你的說明會不會太簡略了些?


    「不用擔心啦。阿橙一定沒問題的。雖然這話沒根據,反正就是沒


    問題。」


    損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回以苦笑,踏上水上摩托車的船緣。像是滑進船身機械內部似地坐穩了身子,引擎的震動隨之直接傳上身體。右肩已經不再疼痛——早在前來此處的路上,再生已經完成。


    我再度轉頭麵向阿升,他臉上的笑容分毫不變。


    「快去快回吧,阿橙。」


    「我去去就回,阿升。」


    就像這樣隨口回應,之後。


    我牢牢握著把手,憑感覺踩下油門。


    深冬時節的海上冷到無法言喻。


    小艇在海麵上飛快奔馳。順暢且迅速……不過,橫過海麵時噴濺的水花襲向我的頭發、臉、和衣物,迅速地奪走我的體溫。當目的地出現在視野中,我早已經止不住顫抖的上下顎彼此打架。早知道就穿件雨衣來……


    「……真壯觀。」


    我讓船減速停下,停泊在露出海麵的塔頂旁,才踏出前往塔頂的第一步,後悔的心情隨即一掃而空,不複記憶。


    這片純白花田的美麗,讓我忘卻了後悔。


    「這裏就是……純白花瞳。」


    我現在正親身體驗何謂渾然忘我。


    連綿不絕的白花原野躍入眼簾。塔頂上,純白色的花朵爭相綻放。純白花瞳一詞的由來——雖然花朵的模樣各有不同,但共同之處在於,所有的花都呈現純白一色。


    美麗、漂亮、驚人等感想甚至無從浮現腦海……在這片壓倒性的景象麵前,我隻能啞然無語。


    月光下的白花們的確是甜美且姣好——但是。


    「……找到了。」


    在這片花田的中央,我發現了更加美麗的事物。與因反射月光而燦然的無數白花不同,它主動向四周灑落光芒——令我為之屏息的,透明淚色的光芒。


    淚色光芒的映照下——一縷緋紅長發浮現在夜色之中。那人擁有一頭幻想氣氛的長發,


    背對著我,一心隻是仰望著天空。


    淚晶之羽自緋紅長發之間長長伸出,那人任憑長羽與海風嬉戲。


    我又踏出了一步。發出了窸窣的,踏過花叢的聲響。同時也讓少女的肩膀為之猛然一顫。我再靠近一步。少女的顫抖也越來越劇烈。我又往前一步——


    「……對不起。」


    這聲音乘風來到耳畔,是在我踏出第三步的下一瞬間。


    少女——穗實轉身麵向我,雙腕並攏在身後。


    「對不起,我一聲不吭就跑掉了。」


    「……沒這回事。」


    稍稍停頓,我緩緩搖頭。


    「我才覺得抱歉。那時沒有立刻追上你。」


    「不會啦。……不過,沒想到橙矢居然會來這裏找我。」


    我嚇了一跳耶。穗實說著,故作輕鬆地歪著頭。


    那是她日常生活中時常流露的神情。


    「……聽我說,」


    「天空……」


    她的一聲細語,像是為了不讓我說下去。


    「原來真正的天空,這麽漂亮。」


    朝著夜空,穗實伸展雙臂。像是要擁抱散落在整片夜空中的繁星一般,但夜空寬廣無限,不可能收入她的懷裏。


    「月亮、星星、雲……還有這片海。世界上的一切,看起來都好漂亮。」


    她話鋒一轉,緩緩垂下雙手。


    「但是,那是因為我是殘留體——因為我本來就什麽都不懂,對不對?」


    她邊說邊撫著自己的羽毛,神情淡然已極。


    橙矢——她輕喚我的名字。我應了一聲。


    仿佛很開心似地,穗實露出了一如往常充滿朝氣的微笑。


    「一直沒機會和你好好道謝——謝謝你,撿到了我。帶我去很多地方,那時候我真的很開心。陽陽小姐、阿升、小翼、還有春姐姐。要是沒有遇見橙矢,我就沒機會認識大家了。」


    她的語氣全部都是過去式。我察覺到了,但就算如此——


    「不是這樣。……是我不好,抱歉。」


    我的雙眼緊抓著穗實的視線,絕不放開。


    「那時穗實從濁龍手中保護了我,我卻什麽也作不到。我很抱歉。我明明知道穗實那時有多痛苦,但我一句話也答不上來——我真的很抱歉。」


    「啊,這件事橙矢不用道歉啦。」


    穗實連忙擺著手。我深吸了一口氣。


    「穗實。和我一起,回家吧。」


    「嗯?不行啦。」


    再清楚不過的否定,出自一臉笑容的穗實。


    ……這算笑容嗎?


    「我出生的地方就是這裏。我終於找到了,我的家——迷路女生的家。還有這麽漂亮的花壇,嗯,這裏真的很漂亮,對吧?」


    「回家吧,穗實。美陽小姐、阿升、翼都在等你。姐姐說要請你好好吃一頓大餐。而且待在這種地方會感冒的。」


    「嗯?我沒關係啦。健康是我最大的優點,我才不會輸給感冒呢。要是下雨了,躲到塔裏麵其實也很溫暖喔。」


    「穗實,你真的這麽想?」


    「真的啊!」


    穗實臉上綻放開朗的笑容。燦爛而無垢,開朗而……這怎麽可能嘛。


    我看不下去了。


    「那為什麽你眼淚一直掉?」


    ——穗實的眼淚沒停過。


    打從她轉身麵向我開始,穗實的眼淚從來沒停過。她一麵流著眼淚一麵笑。雖然舉止和平常沒有兩樣,說起話來口氣也毫無異常,但滑過臉頰的淚水卻從未止住。就算她能忍下哽咽,努力按捺顫抖的肩膀,隻要看那兩行淚水就一目暸然。


    穗實根本不是一如往常。


    「我沒在哭哦?」


    並未意識到眼眶中浮起的水光,穗實微笑著。


    「就說了我沒有在哭嘛。」


    「不對,你在哭。穗實,你流淚不是因為難過嗎?因為穗實根本不想待在這裏——因為不想待在這裏才在哭,不是嗎?」


    我再度縮短與穗實之間的距離。穗實畏縮地低下頭。看見她低垂的睫毛正不停地顫抖,我察覺到穗實其實連笑容都是裝出來的。


    「……不,不是這樣,我、我……」


    少女的長發隨著她激烈搖頭而飛舞,但否定的字眼卻在立刻被無法忍受的哽咽吞沒。聲音顫抖不已,話語寸步難行,穗實她——


    「……我,我很難過。」


    仿佛白喉嚨深處擠出的真心話,如雨點般灑落。


    「……好難過……我好難過,我不要這樣……!」


    穗實的臉上笑容已不再。


    裸露在外的感情,在臉頰上灑下不知歇止的豪雨。


    「我不要這個羽毛,我不想要這個羽毛。我不要這樣……如果事實是這樣,我根本不想要知道自己是誰!我寧願什麽都不知道,永遠,永遠永遠和橙矢在一起!我……我不想要——不想要變成橙矢最討厭的殘留體!」


    她的悲傷,她的痛苦、煎熬、痛楚,清晰回蕩在我的胸口。


    「我……我………我——」


    穗實哽咽地嘶吼。


    「和橙矢相遇的我,為什麽不是一個普通的女生!」


    ——真的好像。我想著。


    對於突如其來的狀況而混亂,無法接受事實而自己殘害自己。突然有一天失去了可以回的家似的喪失感囚禁著自己,但是又無法依靠任何人,隻能孤零零地暗自落淚——和昔日傷害了姐姐的我,真的好像啊。


    受到穗實拯救之前的我——和眼前淚流不止的少女,兩者的身影彼此重合。


    「……穗實。」


    就算我費盡唇舌,穗實身為殘留體的


    事實也不會改變。也許她是與我完全不同的生命。


    即使如此,穗實還是穗實。隻是個女生。


    我認為,我也該盡我的全力,喊出我的心聲。


    為了讓這句話傳進穗實的心中。


    「穗實很可愛!」


    音量拉到頂點的大喊聲,猛然晃動少女的肩膀,抬起了她的臉。


    「穗實很可愛!超可愛的!就算是殘留體一樣很可愛!」


    傳給她吧——我不停放聲大喊。


    「……我、我一點也不可愛啦!」


    穗實狠狠地瞪著我。不過,我對她露出了可以說是肆無己i憚的一抹微笑。


    「錯了錯了。真的很可愛!豔麗柔軟的長發、飽滿的臉頰、圓滾滾的大眼睛、身高不算高但是身材很棒,總之就是很可愛!」


    「嗚……才沒有!你亂講!我才不可愛!」


    喊吧!——把這份感情傳達給穗實,讓她明白。


    「個性開朗又有精神,溫柔的個性也很可愛!對什麽東西都有興趣,豈止一點點天然,根本就超級天然這一點也很可愛!全——部,全部都很可愛!」


    「嗚——橙、橙矢!」


    穗實滿臉通紅朝著我步步進逼。然而我不會停下來的。


    「第一次相遇的時候,看見穗實的睡臉,我就覺得心跳加速。決定要在一起生活時:心髒跳得更快!在特查的調查時心跳同樣靜不下來!在豐穰祭上牽著手,腦袋熱到都快要沸騰了!」


    「哇……哇哇哇!等一下,橙矢你等一下!」


    穗實伸出雙手要搗住我的嘴,我輕易躲過——大叫:


    「穗實世界第一可愛!是不是殘留體根本不重要!反正穗實就是很可愛!」


    「我,我知道了啦!我知道了啦!別再講了,不要再講了!」


    柔軟的觸感環上我的身軀。她的雙手繞到我的背後,緊緊地束縛住我。緋紅發絲輕搔我的下巴。我覺得有點癢而扭動身子。


    「穗實……真的很可愛喔。」


    我輕撫穗實的頭。緋紅的小腦袋瓜輕輕一點。又一次,緊接著點頭好幾次。在原本濕透而冰冷的製服的胸口,濕潤的溫暖逐漸擴散。


    「……橙矢。」


    穗實抱著我,頭仍然低著。但由於我們正緊貼著彼此,聲音聽起來反而十分清楚。


    「我是殘留體喔。」


    「我知道啊。不過,穗實很可愛,這樣就夠了。」


    「橙矢不是討厭殘留體?」


    「以前是。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現在明白了,我真正憎恨的,其實是當時無法守護姐姐的自己,不是殘留體。殘留體隻是一個契機。你誤會了。」


    「我……我……」


    穗實抬起臉。在至近距離處四目相對。櫻色雙唇紡出心聲:


    「我真的可以和你在一起?」


    「當然可以。不隻你想,我也不想和你分開。如果穗實你願意的話,我很高興。」


    說完,我試著對她一笑。隻見穗實不隻耳朵,連脖子都泛起了紅潮——她再一次把臉壓上我的胸口,又馬上抬起臉來,全神貫注凝視著我。


    像是想用視線鑿穿我似地凝視著我——最後穗實陶醉地輕聲道:


    「……我想要,和橙矢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嗯,那就這麽決定囉。永遠在一起。」


    我再度撫過穗實的頭發,像是溫柔地慰勞她的辛酸。緋紅長發的少女好像鬧起了別拗,卻又掩不住喜色,她別過臉,嘟起嘴唇輕語:


    「……橙矢,真的有夠天然。」


    「這個嘛,這個我已經不在乎了耶。」


    「花花公子!」


    「這、這就太過分了吧……」


    我苦笑。穗實的表情宛若融化了似地柔和……,哈哈,這種幸福的感覺是怎麽一回事?


    真的好想就這樣一直下去——雖然心情上是這樣。


    「穗實,我問你喔。」


    維持著彼此相擁的姿勢,我低頭注視穗實的臉。


    「有一件事想問你。穗實你還在都市的時候,在來到這裏之前,有沒有領導……帶著殘留體在都市裏逛街?」


    「嗯……?沒有喔。我飛到天上之後就一直線來到這裏了。」


    穗實一臉不可思議地歪過頭。與她臉上的困惑相反,我腦海中縈繞不去的疑問正逐漸消散。於都市各處遭到目擊的紅發少女。墮天使。準備太過周全的奇襲作戰。這麽一來……一個疑問就此解開。


    領導殘留體的《長羽型》——墮天使果然不是穗實。


    而且,無論何時——不好的預感總是會成真。


    突然間,奇妙的麻癢感爬上後頸。近似於毛骨悚然的感覺……


    我連忙擋到穗實麵前。下一個瞬間——「某物」墜落在正前方的花田。轟然巨響伴隨煙塵一同炸開。腳底下傳來一陣搖晃,爆炸中心吹出的暴風挾帶著漫天飛舞的純白花瓣。


    少女突然更加使力握住我的手腕——我也反握住穗實的手。


    一道光芒穿透遮掩視線的煙塵,也映出了來者的身影。雙腳與雙手。纖細的頸項與一頭長發——以及一根閃爍著淚色光芒的長羽。


    煙塵終究落定。出現在該處的……是一位少女。


    ——果然被我料中了嗎。


    「你就是……墮天使……!」


    擁有一頭紅發,相貌與穗實毫無二致的《長羽型》靜佇於此,她那扭曲的單羽朝天伸展。


    我全身為之僵硬。但並不是因為《長羽型》突然出現在眼前。


    緋紅長發。巨大的淚色羽毛。這些情報我在事前早已得知。


    但是,我再怎麽也料想不到——墮天使的相貌秀麗、五官端正,仿佛人偶一般,而且身上正套著一件遮蓋全身的雨衣。


    這已經不是眼熟不眼熟的問題。這家夥……這《長羽型》就是——


    「你不就是……那時候的淚晶竊賊!?」


    不可能。然而內心否定的聲音被腦袋中冷靜的部分否定:這是事實。


    在學校。她展現了超越常人的肉體能力,赤手空拳刺穿我的腹部。


    在研究所。淚晶竊賊選擇的逃亡方向直接通往殘留體的居所,純白花瞳。


    最後,在都市各處發生的——淚晶竊案有何意義?


    一切都連成一線。假設雨衣人正是《長羽型》,她事先搶奪都市各處的淚晶,是為了讓都市過襲後陷入機能麻痹狀態。假設當時淚晶竊賊前往純白花瞳並非為了逃走,而是因為奇襲作戰的準備已完成,隻是要回到自己的住處。


    如此一來——一切不就都解釋得通了?


    「……啊。」


    先打破沉默的,是被我擋在身後的穗實。她向前一步,帶著愕然的神情,顫抖的雙唇開闔,吐出一個詞:


    「……媽媽……?」


    ——那個……其實,我在等我媽媽。


    我一直以來為此百思不解。失去記憶——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記憶的穗實,為什麽會認為「我在等我媽媽」。現在我明白了,那是記憶的殘渣,穗實遺忘了當初身為殘留體的職責,隻剩下記憶的殘渣。如果說,當初對她下達潛伏於都市的殘留體領導者——在穗實的記憶中被轉化成母親的形象的話。


    原來如此,這家夥——《長羽型》墮天使,就是穗實的母親。


    「——」


    墮天使率先打破靜止的平衡。任憑海風拂動雨衣的下襬。相貌與穗實並無二致的《長羽型》——朝著穗實緩緩伸出了手。


    ——和我一起來。


    我之所以能明白她或許是這個意思,原因在於墮


    天使的表情。工整至極的五官依然麵無表情。但她的雙瞳之中沒有任何一點敵意。


    就像是母親前來迎接迷路的孩子回家。然而,麵對這溫暖的歡迎——


    「……對不起。」


    穗實緩緩地左右搖頭。微笑的神情似乎喜悅中帶著寂寞。


    「我想和橙矢在一起。就算我是殘留體,不是人類,我也想以人的身分待在橙矢的身邊——所以,對不起。」


    少女深深地低頭。


    「我不能和媽媽一起走。」


    「——」


    聽見這句話,墮天使隻是無法理解似地歪過頭。臉上並未浮現疑惑的神情。不帶感情的雙眸這回終於轉向我。宛若一瞥路旁的石子似的……不對。真要打比方的話,就像是獵食者注視獵物時的眼神——什麽?


    《長羽型》藉由她巨大的羽毛一飛衝天。


    突如其來的風壓橫掃花田,我舉手遮擋臉部防止煙塵傷眼。但這是個錯誤的選擇。當我再度睜開眼睛,墮天使已在須臾之間逼近到不能更近。


    似曾相識的貫手筆直刺向我的胸口——


    「別這樣。」


    穗實抓住了那隻纖白的手掌。


    沉默在一瞬之間斷絕。墮天使揮舞長羽往後一跳,純白的花瓣隨之恣意飛舞。在無數花瓣飄落的空隙間,兩名《長羽型》的視線彼此交錯。


    也許——這正是雙方關係轉變為敵對的決定性瞬間。


    冰涼的觸感握住我的手掌。穗實抬頭短暫地看了我一眼,露出微笑。


    「橙矢……要開始囉?」


    我還不懂她在說什麽。但我已用眼神表達「沒問題」——就在下一個瞬間。


    景色加速了。


    強烈的壓力擠壓胸膛。飄浮感包圍全身。純白的花田、漆黑的大海在轉眼之間越離越遠。風聲宛若爆炸聲一般震蕩著鼓膜。呼氣聲縈繞在耳畔。穗實緊摟著我的雙腕交叉在我的胸口前——描述至此,我終於明白現在的狀況。


    穗實正抱著我在空中飛行。


    「要動了喔,抓緊一點!」


    急遽的加速度襲擊全身。柔軟的觸感壓在我臉頰上,但我沒空放在心上。急速回旋的理由正是出現在視野角落的小黑點。在正下方遠處。黑點越來越大,那正是舞動著長羽的墮天使。


    不妙。我本能地察覺。


    墮天使高舉單手,淚色之羽隨之發光。這動作不到兩秒便在她身旁創造出無數的「羽毛」。思考升華——創造理想物質的力量。她在每一枚羽毛上附加了紫電的光輝。以那壓倒性的光量準備發動攻勢。


    百雷疾馳。


    「——穗實!下麵!」


    警告奏效。穗實在空中利落翻轉,紫光刺穿我們身旁的空間。宛若枝糈一般分岔的無數銳利雷光自我們身旁疾馳而過,迸裂在遙遠的夜空中,傳來連綿不絕的轟鳴聲。千鈞一發。


    不過——這絕對不是結束。


    百雷——再放百雷。


    「——嗚!嗚嗚——!」


    像是穿梭在紫電之羽的隙縫之間,穗實接連不斷回旋飛行。


    右、右、左、上、下、前進、後退、後退、回旋、左、右、下——隻為了閃避的空中舞蹈,連呼吸的餘地都沒有。就連隻負責被抱著的我,都為了飛行時的慣性與速度而想吐,但穗實絲毫不放緩速度,迎風飛行。緊咬著下唇,隻注視著前方的側臉——雖然現在場合不對,我隻感覺到美麗。


    最美麗的事物——最為虛幻且脆弱。


    「嗚……」


    數道雷擊接連奏響轟聲。我已經無法把它們當成聲音。聽覺幾乎已經麻痹。伸手壓著就要裂開的鼓膜,我往下方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墮天使已經來到不遠處,數根帶電的羽毛飄浮在她身邊。


    「——可惡!」


    我連忙把伸手摸向槍套,拔出驅動槍並在同一時間扣下扳機。自瞄準正下方的槍口,灼熱的白熱軌跡直線延伸,白光同時照亮了墮天使及夜空。


    正中紅心。我很確定,命中了——但事與願違。


    「——為什麽!?」


    墮天使衝出灼熱花雨的包圍,更加逼近。等一下,為什麽。為什麽還活著。照理來說,花雨應該把她連同淚晶之羽一同吞噬了——!


    定睛一看。墮天使燒傷而扭曲的臉頰,在轉眼之間就恢複成潔淨的白瓷色。


    「……再、生?」


    ——我疏忽了。這家夥是《長羽型》,而殘留體的特征就是「再生」能力。即使身受攝氏兩千度的烈焰包圍也絲毫不為所動,理由就在於她壓倒性的再生能力。


    「————」


    在雷擊的轟隆聲與飛行時的風聲的包圍中,我察覺到墮天使的視線。不帶一絲感情的雙眸,我清楚感覺到在那視線之下,自己的身體隨之顫抖。宛若明鏡一般的雙瞳,反射著紫電的光芒而幻化其色彩——


    那看起來就像是喜好玩弄人類的殘虐神情。


    「——啊!」


    穗實的身子猛然搖晃。少女的表情因痛楚而扭曲。循著她滲淚的雙眼的視線看過去——遭受電擊而僵硬的左肩已遠遠超越了觸電紅腫的程度,化為黑色的焦炭。


    「穗實,被打中了嗎!?」


    「我……我沒事!」


    釋放出眩目光量的淚色火花一瞬間覆蓋少女的肩膀。光芒瞬間消散,不忍卒睹的傷口重新再生為白皙的細致肌膚。穗實露出一個堅定的微笑,隨即斂起表情,舞動長羽,再度加速——


    不過,當另一道雷擊直接落在她背上,她再也無法拍動羽毛。


    一聲低吟之後,她的頭顱垂下,四肢失去力量。羽毛也不再舞動。——會墜落!?


    「……穗實,穗實!——振作一點!」


    即使身受自由落體的定律所支配,我仍不放棄呼喚穗實。就像當初在回廊,她不停呼喚著我的名字,把因思考升華失控而昏迷的我從那片泥沼中拉回現實世界的岸邊——


    穗實微微睜開雙眼。一臉震驚注視著我們即將撞擊的海麵。


    「嗯——嗚嗯!」


    痙攣的長羽重新躍動,穗實勉強維持了滑翔的高度。波浪拂過臉頰。受到紫電的影響,穗實全身依舊不自然地僵硬。拍打長羽朝向唯一的陸地——塔頂持續滑翔,最後我們一頭栽進純白的花田。


    理所當然地,我也摔到一旁。不過我無所謂,穗實的狀況比較緊急——


    熟悉的寒意爬上後腦。我直覺地仰望天空。雷光尚未全數消失的夜空之中,某一個黑點。墮天使正朝著此處垂直落下——那又怎樣。


    誰會讓你繼續對穗實為所欲為——


    「消失吧!」


    扣下驅動槍的扳機,白光的洪流填滿了我的視野。朝著正上方射出的花雨徹底吞沒墮天使的身影。


    麵對壓倒性的熱量,《長羽型》她——


    「……!?」


    她在白光散去的同一時間衝到了我麵前。伸出雙手掐住了我的喉嚨。我不由得咳出一口氣。好難受……沒辦法,呼吸……眼前事物逐漸轉為黑色……即使如此……


    我雙手緊握驅動槍,指向墮天使。


    「那就……嚐嚐,這招吧?」


    隻要在這個距離施展花雨——再怎麽樣強悍應該都無法複原才對。


    對著雙眼微微圓睜的墮天使,我逞強挑起半邊嘴角。


    純白的光之洪流衝出槍口。零距離的光熱花雨。足以眩目的光量覆蓋了墮天使,但她卻像是在模仿我似地改變了表情。


    我毛骨悚然——在下一個瞬間,尖叫衝出我的喉嚨。


    「咕……啊啊啊啊!」


    百雷刺穿我的全身。無數的羽毛迸射光芒,光亮甚至壓過了純白的花雨。感覺真的就像是全身上下遭到火烤一般。意識被拖向黑暗的深淵——在那之前,我咬緊了牙根。


    「可……惡……!」


    我絕對不會鬆開扳機。同時在腦海中描繪「再生」。


    槍還有能量——我還能再生!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與雷碰撞的餘波,將世界染成一片白色。


    耀眼的花瓣舐遍墮天使的肌膚。奔馳的迅雷刺穿我的肩膀。前者在眨眼之間恢複為美麗的陶瓷色澤,後者耗費了一段時間也僅是從焦黑轉回紅腫。除了握槍的手,我失去所有觸覺。但是指尖會痛。我還能感覺到痛。


    隻要還感覺到痛楚——我就還活著!


    憑借著痛覺,我牽動手指,拚盡全力再度用力地扣下扳機。幾乎足以燒穿眼底的光束再一次直線奔馳。墮天使也再一次,不,已經算不出是第幾次,陷身於灼熱之中——


    隨後,再生的光芒壓過閃亮的花雨。


    「……嗚,啊。」


    ——我真的有辦法撐過去嗎?


    突然間,絕望的念頭拂過腦海。視野轉黑,冰冷的觸感迅速侵蝕四肢。身體仿佛失去平衡,意識就要被吸入無底的黑暗深淵。可惡……


    死,很可怕。


    「……我才……不會死……!」


    ——別擔心——


    手心被溫暖的溫度給包圍。確實的,人的溫度。我勉強撐開眼皮,看見一雙小手正包著我的手。那雙手的指頭緊緊依偎在我的指尖旁,冰冷涼爽而令人懷念的觸感。緋紅長發在空中輕盈飛舞。


    纖細而柔軟的指尖,推著就要鬆開扳機的手指回到原位。


    ……啊啊。我還能開槍。


    因為,這片純白世界的某處傳出了聲音,的的確確抵達了我的心中。


    「別擔心。橙矢一定,一定沒問題的。」


    我扣下扳機。


    灼燒、灼燒、灼燒、灼燒、灼燒、消滅。


    當光芒落盡,我已經找不到墮天使的身影。


    柔和的波浪聲傳到耳畔。強勁的海風吹過腳邊,將純白的花瓣卷入空中,漫天飛舞。滿天星空之下,純白的光灑落在四周。


    ……原來是這樣。


    「結束了……穗實。」


    我和墮天使之間的再生能力有一道令人絕望的鴻溝。那是無可抹滅的事實。就算我的花雨在火力上足以與她抗衡,但在白光與紫電交鋒時,我的身體被燒盡幾次都不奇怪。但是我卻仍然活著。對,就好像是——


    「……穗實?」


    就像是有人挺身守護了我,為我負擔了缺少的再生能力。


    「……咦?」


    持續沐浴在高熱之下而沒有時間讓肉體再生,即便身為《長羽型》,肉體遲早也會無法承受。就連慘叫聲都會遭到火焰吞沒,徹底焚燒到完全消失為止。


    麵對高再生能力的個體,基本戰略就是以量取勝——直到現在我才察覺。


    「……啊。」


    挺身保護我免於墮天使的雷擊——最強的《長羽型》少女。


    「……啊。……啊……」


    就連一直緊抱著我的穗實——


    也逃不過烈焰的侵襲。


    「……穗實!!」


    我鞭策軟弱無力的膝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來到突然向後仰倒的少女身旁,我伸出手。


    我想抱起穗實癱倒在白花之間的身體——


    「好燙……!」


    我反射性地抽離手掌。觸碰的瞬間,掌心傳出滋的一聲。在刺鼻的惡心臭味之中,我抱起穗實的身子——為之啞然無語。


    「………橙、矢?」


    穗實稍稍睜開了眼睛。她的身體可說是已經什麽也不剩。


    四肢被燒成灰燼,消散在海風中。肉體勉強維持著人型,但已瀕臨死亡。雖然頭部看上去隻是稍微焦黑,但這其實隻不過是為了保護身體機能的中樞,將所有的再生能力灌注在頭部所造成的結果。


    而淚晶之羽——殘留體的生命線,早已粉碎到連碎片都不剩。


    「……嗯……原來……」


    看見我說不上話,穗實顫抖著臉頰,試著對我露出笑容。


    她已經連微笑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明白到這件事,放聲大叫。


    「不用連這種時候都笑!」


    「嗯……我隻有……這個優點嘛……」


    穗實沒放棄。即使水滴濡濕了她焦黑的臉頰,也不放棄要綻放笑容。就像是想告訴我,隻要嶄露越多笑容,就能變得更加幸福。


    「……橙矢……」


    穗實氣若遊絲。


    「橙矢你……來找我……我……真的、很高興……」


    「別說話了!」


    「你說……我很可愛……我真的……很高興……」


    「穗實,我求求你!」


    「這樣……我……很滿足了。」


    「我不想要失去穗實啊!」


    淚流滿麵的你——為什麽說得出已經滿足這種話——


    「不要講這種話……穗實……穗實你真的覺得這樣子很幸福嗎……?」


    「…………嗚……嗚。」


    也許是沒辦法搖頭了,否定隻表現在搖晃的視線上。


    「……我……還想……在一起……?」


    「那然這樣,那就不要笑了!藏起自己的心情,勉強裝出笑容一點意義也沒有啊!我喜歡的是穗實平常的笑容啊!」


    穗實的眼神變了。神色落寞地斂起了笑容,一滴淚珠滑過臉頰。


    這一定是——穗實深藏心底的感情吧。


    「……橙矢。」


    「嗯!」


    「我……我不想死。」


    「嗯!我明白!」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穗實痛哭著。燙傷皮膚也無所謂,悔恨迫使我將她的頭顱緊緊擁入懷中。


    已經沒有淚晶了。耗盡再生能力的羽毛已經遭到花雨和雷擊吞噬消失。穗實不可能讓自己的身體再生。就算我想救她,沒有淚晶我也——沒辦法——再生——?


    等等。等一下。如果沒有淚晶——反過來說,隻要有淚晶就能再生?


    「……再、生?」


    我低頭看向手邊的驅動槍。可引發思考升華的大型手槍。賦予質量於思考的技術——這和殘留體擁有的再生能力,在原理上如出一轍。


    再生的手法我明白。我了如指掌。


    一直以來,我依靠頭顱內的淚晶實行過無數次的肉體再生。


    「——」


    我緊握著驅動槍,槍口指向瀕死的少女。


    「…………橙、矢?」


    穗實驚訝地微微睜開雙眼。不過,我已經沒有時間把注意力放在外界。即使肉體瀕死,腦還活著。在大腦死亡之前,穗實就還在世上,所以我——


    「我一定會救你。等我一下,穗實。」


    回想——快點回想起來啊!


    穗實的長發、眼睛、臉頰、嘴唇、胸脯、手腕、腳、氣味、動作、笑容、嘟嘴的表情、哭泣的表情、眼淚、聲音、她的堅強、她的脆弱——令人憐愛的她。


    自己喜歡的女生——這點小事好歹要能清楚回想。


    「穗實。我——」


    ——我喜歡你。


    光芒四散。自槍口射出的火花凝聚為一點。思維之間的衝突產生令人為之眩目的龐大熱量,最終化為點點灑落的光之雨。


    思考升華——光芒傾注於穗實。


    幾近潰散的肉體領受甘霖。少女的殘渣灰燼重新取回色彩——由灰轉白,由白轉紅,紅色化為血色,血液轉化為肌肉,肌肉轉化為骨骼。步調雖然緩慢,但光雨確確實實地重塑著人的形體。而光之雨落盡之時——


    「……嗯?」


    穗實就在那裏。


    「……咦?……奇怪……橙矢?」


    圓睜的大眼睛:心中疑惑時歪著頭的習慣、宛若身體裝了彈簧似地跳起,轉頭環視世上最美的花田,止不住眨眼的神情。


    「——怎麽連橙矢也來到天國了?」


    加上這句風格一如往常的發言——一切都是原本的穗實。


    ……真是,太好了。


    安心的下一個瞬間——我失去了意識。


    我仿佛聽見穗實慌張地哇哇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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