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遇到衝擊性太強的事,常常會把之前煩惱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這現象一般被似乎稱作「衝擊療法」。


    也許是衝擊療法發生了效用,經曆了昨天和穗實在屋頂上那番長談,現在我的心境可說是穩若泰山緩如大河,平靜至極。


    「關於昨天逃進純白花瞳的淚晶竊賊,處置已經決定了。」


    話雖如此,一大早美陽小姐才打開特查室的大門便將這句話拋入室內,強迫我完全忘記有這回事的大腦回想,這刺激未免太強了些。


    「……啊—啊—啊—對了還有這回事!」


    「差點忘了,還有這家夥。」


    阿升正和涅斯提一起整備我的驅動槍,聽了這話他掐響手指。我的視線被聲音拉往他,正好成了個四目相對。雙方見外地衝著彼此笑了一下……好尷尬。腦海裏浮現的正是昨天的醫務室。


    現在我已經明白阿升當時話中的意思。不過卻抓不到機會告訴阿升。和這位損友相處也好一段時間了,就算帶點尷尬也能照常過日子——這根本是借口。雖然我也知道是借口……


    呃,該怎麽辦。


    這個嘛。對了。淚晶竊賊的事比較重要。差點又把這回事完全拋在腦後。


    「咦?小偷先生?」


    穗實撫著膝上涅斯提的手也停了下來,表情僵硬。那尷尬的神情簡直就像在臉上清楚寫了:我也剛剛才想起有這回事。


    「嗯。畢竟才經曆過透明個體的襲擊。一時忘記也是人之常情。」


    聽我們室長的口吻,她似乎早就料到我們的反應。


    「總之我先告訴你們結論。」


    話說到這,美陽小姐露出了少見的躊躇,暫且停頓。


    「……潛水都市『鶺鴒』決定放棄援救淚晶竊賊——就這樣。」


    一陣寂靜包圍了整個房間。放棄……?


    「那個,美陽小姐,這是什麽意思?」


    我代表另外兩人率先發問,美陽小姐憂鬱地玩弄著發梢。


    「今天早上,上層已經發布了決定。對於失蹤在純白花瞳內部的淚晶竊賊,特設研究機構決定放棄所有調查行動——講得更簡單一些,就是置之不理。」


    「置之不理——喂喂喂,大姐頭,這真的還假的?」


    對著一臉鐵青的阿升,美陽小姐麵無表情地點頭道:真的。


    從這神色來看,這決定似乎不符合我們室長的希望。


    「不過,有必要這麽快決定嗎……」


    「因為有不得不馬上決定的理由。橘子箭,你記得對潛水都市來說,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今天?……啊。」


    記憶的碎片從腦海深處浮上。我將之化作言語:


    「話說回來,潛水都市浮上海麵的日子,就是今天……」


    「對。同時今天也是『鶺鴒』與純白花瞳解除連結的日子。」


    散布於世界各處的潛水都市依照一定的周期潛入海中。理由就是為了與純白花瞳——淚晶的寶庫相連接,連接期間正好為三十日。這是潛水都市之間訂下的時程,與人類營生必需的淚晶有關,這時程絕對不能打破。


    並且——我們所居住的潛水都市「鶺鴒」,將在今日白晝時浮上海麵。


    「所以,就算我們想出手,也沒辦法進入塔內……」


    「非常遺憾,就是這樣。不過上層似乎決定對下一個與純白花瞳連接的都市發出救援申請——所以救援任務會延續下去……不過,雖說遭受透明個體的襲擊令我們自顧不暇,但未能由我們親手救援,也算是留下一樁沒能了結的心事。」


    語畢,美陽小姐輕歎。歎息聲中似乎蘊含著遺憾。


    一樁心事.說來也真的是一樁心事。這一個星期內追了又追的淚晶竊賊,最後沒辦法親手逮到……還真有點不甘心。


    再說——雨衣人逃進殘留體的住處後是否能平安無事,這點也讓我很在意。


    「總而言之,關於這案件我們已無從幹涉,隻能祈禱淚晶竊賊能早一天獲救……小穗穗,可以幫我泡杯茶嗎?」


    「啊!好,馬上來!」


    正在發呆的穗實自椅子上彈起。


    從今天開始,穗實成為特查的茶水員了。我什麽都不懂,希望在調查之外的事情幫上忙——這是她主動提出的。也許是因為在回廊前受那位武裝研究員前輩惡言相向,使她受到影響,不過看她泡茶時興高采烈的神情,特查的成員們也隻好心懷感激地品嚐。


    沒過多久,托盤上乘著等同於人數的茶杯出現在桌上。我輕啜一口。好暖和。


    「對了,我突然想到一件無關的事。」


    怕燙的美陽小姐喝茶的模樣像是在舔著茶水似的。


    「你們覺得殘留體和人類有差別嗎?」


    「……什麽?」


    你的突然未免也太突然了吧。茶杯差一點就滑出手中。美陽小姐麵帶微笑:


    「嗬嗬,我剛剛不是先講了?這和剛才的話題無關。其實昨天透明個體的突襲讓我產生了一些疑問。想聽聽你們的意見當參考。」


    美陽小姐放下茶杯,纖纖指尖輕撫下顎,是她認真煩惱時的習慣。


    「如何?你們覺得殘留體和人類兩者之間有差異嗎?」


    頭一個回答的是毫不在乎熱度,大口咽下熱茶的阿升。


    「我是不曉得大姐頭你說的差異是到啥程度啦,可是光看身體構造就不一樣了啊。殘留體的身體是用淚晶引發思考升華製造出來的。我們人類的身體是從古早時代的人猿經過漫長曆史,代代相傳到現在。雙方的身體不管來源和強度都差很多。從這點來看,不就完完全全不一樣了?」


    「唔,有道理。不過,小八,你不覺得反過來這樣說也可以嗎?——殘留體擁有能思考的腦,而且也有受腦指揮而動作的身體。和人類相比其實也相去不遠,不是嗎?」


    「啥……?什麽……真的有像嗎……?」


    阿升一臉狐疑。嗯嗯?我想這未免也——


    「美陽小姐,這也太牽強了吧。」


    「會嗎?既然能夠引發思考升華,代表殘留體的腦部能對淚晶施加與人類同等,甚至更複雜的想象或思考——難道不是嗎?」


    美陽小姐詢問時的神情十分認真。我不由得隨著思考沉吟。殘留體腦中的思考和人類的相同層級——這一點我連想都沒想過。


    我們的室長筆直豎起食指。


    「昨天的透明個體就是很好的例子。以往我們認為殘留體並沒有集體行動的同伴觀念。意識中隻有獵食這個念頭,性情凶猛,攻擊時甚至不分敵我。」


    但是——她語氣一轉,多豎起一根中指。


    「昨天它們隱藏身影,組成集團向我們發動突擊。而且數量並非少數,為數眾多的殘留體同時潛伏靠近我們——這行動完全有別於過往的殘留體,它們並不是單純發動突襲,而是挑選我們最鬆懈的瞬間下手。」


    看準了在我們攻入純白花瞳前精神上較為鬆懈的時間點。


    這一點——的確不該用凶猛形容,而是狡猾。


    「再者,各殘留體的思考升華也有所差異。如你們所知,思考升華需要相當精細的想象。身體的透明化是非常高等的思考升華——從這理論反推,既然能成功透明化,那麽透明個體理應擁有程度相當的想象力。」


    這就是第三個證據。說完,美陽小姐豎起了無名指。


    換句話說……頭腦越好的殘留體,就能引發越強大的思考升華。


    美陽小姐將三隻手指幹脆地收回掌心。


    「總歸來說。我目前推測——某些殘留體有可能擁有『接近於人類的智能』。」


    「接近……於人類。」


    「沒錯。接近於人類。有個說法不曉得你知不知道——越強大的殘留體,模樣就越接近人型。這句話中強大的定義指的是,再生能力的高低……而再生能力最高的殘留體擁有巨大的羽狀淚晶,也就是所謂的《長羽型》——我繼續講下去,沒問題嗎?」


    「啊……嗯,沒問題。」


    視線飄向一旁的穗實。四目交接。緋紅長發的少女羞怯地笑。


    過去的我光是聽到《長羽型》這名詞,也許厭惡或憤怒就立刻湧上胸口打轉——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


    「那我就說下去了。綜合過去在純白花瞳遭遇的《長羽型》數據,七成以上的殘留體呈現人型或者以二足步行。如果不限於《長羽型》,從最近的例子來看,上星期自培養器逃脫的個體也是。」


    我回想起那道黑影。再生速度的確特別快,那黑影也算是一種人型吧。人型但絕非人類的——怪物。


    「所以說……之後可能會出現相貌和人類相似的殘留體……?」


    「也許會。而且,說不定會成為和人類相同的生命……」


    不過這也隻是推論罷了——補上這句話,美陽小姐孩子氣地微笑。


    「要是有機會能在學會上發表這理論就好了……哎呀。」


    室長一眼瞄向手表,輕輕頷首。


    「好像聊太久了點。橘子箭,時間還沒到嗎?」


    「呃……啊,也對。時間也差不多了。」


    掛在牆上的大時鍾告訴我目前時間接近正午。視線轉向身旁,隻見穗實坐立難安,握緊了拳頭。嗯,雖然時間還有點早,畢竟機會難得。


    我回過頭麵向美陽小姐和阿升。


    「那我們就先走了……隻有我們去真的可以嗎?」


    「當然。不用在意。明天再請你們兩位陪我一起去吧。」


    「我也是。而且我今天還有工作。下次有空的時候再一起吧。」


    能和小穗兩人獨處,真讓人羨慕耶。阿升一副不懷好意的表情,補上了這一句。這打打鬧鬧的感覺,雖然有點緊繃但沒有太大的改變。我擺出囂張的笑,回他一句「是喔」。不過心裏其實格外緊張。


    兩人獨處這字眼比我想象中更有衝擊力。


    「好了。橘子箭,小穗穗。」


    美陽小姐以明亮的笑容送我們離開特查室。


    「一年兩次的祭典——豐穰祭。有意義地好好享受吧。」


    偶爾也該讓身心好好放鬆。這是美陽小姐的提議。


    由於淚晶竊賊和透明個體等事件接連發生,我們特別調查派遣室這陣子可說是忙得暈頭轉向。由於潛水都市自「潛水」轉換至「漂浮」狀態,雖然說隻是一時之間,不過我們終於能從調查的任務中獲得解放。換句話說,特查的所有成員這陣子都比較有空。聽從美陽小姐的提議,我和穗實先一步離開研究所,來到街上。


    現在正值潛水都市「鶺鴒」規模最大也最熱鬧的祭典——豐穰祭。


    我不知道其他都市的習慣,不過在本都市「鶺鴒」,每當一整個月的潛水時間結束——也就是從今天算起,固定會在市鎮區一帶舉辦為期數日的祭典。都市平時都在海上移動,氣氛較為封閉,對居民而言豐穰祭是唯一的大規模娛樂。依照慣例,不管是祭典的第一天或最後一天,應該會同樣熱鬧且人潮洶湧。


    「人——好多喔。」


    所以,失去記憶的穗實目睹這片人潮而滿臉訝異,也是正常的吧。


    「因為是豐穰祭啊。穗實,小心點別走散了。」


    為了不被來來往往的人流吞沒,我緊挨著身旁的穗實。原本就是迷路少女了,要是在這地方又迷了路,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盡量不讓穗實離開視野——就在此時。


    「嗯!那……那就,那個……為了不要走散!」


    穗實使盡全力似地朝著我伸出一隻手。仿佛某位雨衣人似地,非常漂亮的貫手姿勢。差別在於,穗實的頰上染著淡淡紅暈,雙眼緊閉。


    這是要幹嘛?……啊。


    「這個……該不會是想問……要不要牽手?」


    仔細一想,似乎沒必要特地把這句話問出口。隻見穗實的耳朵像成熟的柿子似地越來越紅,大概快到采收期了……等一等,我好像有點混亂。


    我也知道自己正處於異常緊張的狀況啦——我以前有這麽容易害羞嗎?


    「啊——……既然這樣,別客氣。」


    「嗯……請請、請嘟嘟指教。」


    穗實的話開始說得不清不楚。這個嘛……我也不是沒有察覺到啦。


    我握住了穗實的手。好冰。嗚哇……手指好細,手掌好軟。


    「嗚,喔喔喔……」


    穗實口中不知在嘟噥著什麽。全神灌注地凝視著我的手。她的感想該不會和我一樣吧。莫名的麻癢感爬上側腹。


    「我說……穗實,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不是也牽過手?」


    「啊……嗯。那時候我還把橙矢的手揮來揮去。但是為什麽……現在牽手,就覺得很害羞。」


    我們兩人研究了老半天。視線始終無法離開相係的手……其實我覺得,答案好像早就已經很明白了。不,應該隻是錯覺啦,錯覺!


    「總之!……來去祭典逛逛吧?」


    「嗯,好啊!」


    我收到快活程度更勝平時的回答,看來我們意見相同。


    牽起穗實的手,帶領她向前走。維持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的步伐。雖然曾經有過姐姐牽著我走在路上的經驗,這次輪到我在前頭引領卻有種難以言喻的不知所措。自交握的手掌,我們清楚感受到彼此使力時的感觸。


    不知道為什麽,這令我非常快樂。


    「穗實,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嗚……我想多逛一些地方,可是隻要和橙矢一起,哪裏都可以。」


    嗚哇。就算牽著手,一如往常的直球對話威力仍然不減。天然係小穗穗,本日球路依然同樣犀利。


    我拉長了身子環顧四周,感覺到風拂過炙熱的臉頰。


    「那……我們就到那條街逛逛,好不好?」


    「好啊好啊!」


    走在裝飾燦爛的都市內,各種事物隨之映入眼中。平常從未放在心上的街燈多加了少許花飾,即刻搖身一變成為注目的焦點。抬頭望向天空,也許是孩子們不小心鬆了手吧,紅色氣球輕盈飄在深藍的天空中。


    穗實將她強烈的好奇心化為熱情的視線,投向熱鬧的街景。


    「寶……茸……菜……我一開始還以為,寶茸菜。是很寶貴的食材。」


    「這誤會還真符合穗實的風格……豐穰祭的豐收其實是在慶祝『今年也得到了不少淚晶』。都市一年也隻潛水兩次,算是不太常見的活動。」


    「橙矢之前也有來參加?」


    「基本上每年都有。畢竟是潛水都市內第一大的祭典,大部分的人應該都會參加吧。」


    「是喔……嗯……在失去記憶之前,說不定我也有來過。」


    穗實喃喃細語。失去記憶前——


    關於穗實的記憶和母親的線索,現在仍然沒有掌握到什麽。之前聽美陽小姐說,她已經盡全力朝各方向去調查。話雖如此,我什麽也沒做,連一點忙都沒幫上。頂多像這樣帶她前來參加祭典。


    我想,我應該能為她做更多事。


    就像穗實願意認同我的努力,我是不是也能成為她的助力呢?


    「這個景象,會成為我的記憶嗎……」


    緋紅的頭頂突然間輕晃,我心中一驚。


    「你對豐穰祭有印象?」


    「沒有。完全沒有。完全沒有會找回記憶的感覺。」


    連一點點沒有。穗實說著,手指比出一道細微的隙縫,但臉上仍然掛著毫無一絲陰霾的笑容……那笑容看起來也不像是在遮掩失去記憶的寂寞。


    穗實柔和的眼神投向周遭不停移動的人群。


    「雖然連一點點都沒有——但就是覺得這樣也好吧。盡管想見媽媽的心情也還在,但是,如果能像這樣和橙矢一起逛祭典,我覺得記憶不回來也沒關係——不對,應該說,我不想要記起過去的事了。」


    像這樣一直下去比較好。她如此細語時的側臉——也許是我看錯了吧——不知為何,似乎帶著幾分不安。


    「……既然這樣。」


    所以我自然而然地開了口:


    「明年也一起來吧。不隻是明年,後年,大後年也是。一起來。」


    一起來參加祭典。我一說完,穗實停下腳步,轉身麵向我。滿臉通紅……嗯?我剛才說了什麽會讓她害羞的話?看穗實好像慌得手足無措。


    「……我……」


    「我?」


    「我很開心好害羞謝謝你!」


    穗實說完便甩過頭。耳朵一跳一跳地顫抖……啊,應該是在遮掩害羞吧。雖然是幅令牛人忍不住微笑的光景,但她這反應隻會讓我跟著一起害羞。


    帶著某種說不明白的心癢難熬,我未經大腦思考就準備開口——


    「咦……橙矢?」


    嘈雜人聲之間傳來耳熟的澄澈聲音。我回過頭去。


    光聽聲音就猜得出來人是誰,回頭一看,站在該處的果然是翼沒錯。難得見到這位老朋友穿便服的模樣。隻見她露出了少見的驚訝神情,雙眼圓睜。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橙矢會在這地方。啊。早安,穗實。」


    穗實也回了一聲精神飽滿的早安,但眼神卻四處遊移。仔細一看,翼的視線似乎也靜不下來。最後,她的視線停駐在我的手邊。


    「……兩位正在約會?」


    疑問的驚呼瞬間衝出我的喉嚨也是沒辦法的事吧。手掌中穗實的手輕輕顫抖,隨後更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翼的視線撇向一旁。


    「和女生手牽手,還不到中午就來參加祭典了,不是嗎?」


    「咦?但是我記得,我前天不是也有和翼出去玩嗎?」


    「是,是這樣沒錯啦……話是這樣說沒錯啦!……那次又沒有牽手……」


    翼微微膨起了臉頰。話也說得不清不楚,後半段完全聽不出意思。她這態度還真稀奇。這……應該是在鬧別扭吧。不過這也有道理。既然穗實也在場,就應該要約翼一起來才對。畢竟兩個人感情也很好。對著臉頰鼓得像河豚的翼,我開口說道:


    「翼,那要不要現在和我們——」


    「不用。沒事。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先bye囉,穗實。」


    糟了。翼的身影快步穿入人潮的縫隙之間,漸行漸遠。而我也隻能陪著身旁的穗實一同朝著老友的背影揮手。穗實臉上的笑容似乎不像平常那樣燦爛。


    「……她會不會是和學校的朋友一起來的?」


    聽她剛才拒絕的話,也許是這樣吧。突然問,我感覺到牽著的手被緊緊一握,將視線收回身旁,發現穗實正一臉歉疚地抬頭看著我。


    ……?穗實櫻唇微敔,像是在尋找話語。拿不定主意似地躊躇了一段時間,最後她深吸一口氣。


    「今天……就好好玩吧!」


    她仿佛想通了什麽似地嶄露笑容……這樣啊,說的也是。雖然沒能和翼一起逛祭典有些遺憾,不過明天還有機會再找她。


    人要把握當下。為了享受現在,我沒有理由不以笑容回應她的提議。


    「嗯,就這麽辦……嗯?」


    ——轟隆——


    地麵一陣搖晃。話雖如此,衝擊並未劇烈到讓人站不穩,搖晃也隻持續一小段時間,很快就恢複平靜,隻留下輕微的機械運轉聲。


    「嗯?這個聲音是……」


    穗實順從她心中的好奇,凝神專注於四周傳出的聲響。


    「……是有人肚子在叫的聲音?」


    「這結論也太扯了吧。」


    穗實嘿嘿地笑得開懷。啊,這小妮子這回不是發揮天然屬性而是在開玩笑。近來我漸漸明白,其實穗實的性格言行舉止還風趣的。


    不過,也不是說就這樣讓她把這陣搖晃跟腸胃運動混為一談就好。


    「剛才那個搖晃表示都市正在往上浮。我想應該就快了……」


    我才解釋完,身旁街燈附設的喇叭便開始廣播:「本都市將於數分後浮上海麵。震動將持續一小段時間,敬請見諒。」


    沒錯,再過幾分鍾——都市將脫離深海,浮向陽光灑落的海麵。


    「嗯——嗯?該不會,等一下我會第一次看見真正的藍天?」


    「哦,說的也是。既然機會難得,找個視野好一點的地方看吧?」


    她立即讚同。事不宜遲,總之要先準備好午餐。穗實第一次觀賞藍天,場地就決定在之前那個屋頂上,帶上可以輕易食用的餐點。


    準備前往目的地,我們不約而同地搖晃著彼此相係的手——就在此時。


    與之前明顯不同等級的巨響猛擊耳朵。


    「嗚,嗚哇!」


    驚呼聲出自我和穗實,共兩人份。我們一不注意鬆開了一直牽著的手。啊,好可惜——能讓我這樣想的時間和狀況,在下一個瞬間消逝無蹤。


    宛若身體遭到撕裂一般的尖銳慘叫——自人潮的另一端響起。


    騷動轉眼間傳遍人群,擴散到整條大街上。正在享受祭典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雖然從我的位置好像看不見騷動的中心點,但是——


    光是親眼目睹直往高空竄升的黑煙,就足以讓我掌握大概的狀況。


    「……火災?」


    穗實輕聲低語。就是這樣,既然冒出黑煙,應該是火災發生了吧……話說回來,一點也感覺不到火焰的熱氣。不,其實我已經沒有空閑時間慢慢思考了。


    因為在這狀況下,不安的漣漪要化為恐慌的洪水隻是一瞬間的事。


    「穗實!跟我來!」


    不等她回答,我一把抓住穗實的手,拖著她拔腿就跑。雖然穗實驚得哇哇大叫,很抱歉我現在沒有時間多作解釋。四周已經充滿了一心隻想逃離現場的人,場麵呈現一片混亂。隨便停下腳步,下一秒就會被逃難的大海嘯輾平……可惡!有夠難跑!


    由於這場混亂,當我們衝進建築物之間的縫隙時,已經累得氣喘籲籲。


    「呼……好了,跑這麽遠應該就沒問題了吧。穗實,你還好吧?」


    穗實在喘息中擠出一聲「沒事」。外表上似乎也沒有受傷。太好了。


    突然發生這種事還真倒黴。我遠遠眺望大街上的混亂與喧嘩。


    「現在到底是怎麽了……嗯?」


    突然查覺到一陣麻癢。低頭一看,口袋裏似乎有某物正在震動——馬上又停了下來。才停止,馬上又發出無聲的震動,告知我有電話打來。


    我取出了吵個不停的手機。畫麵上顯示著來電者是美陽小姐。我按下通話鍵。


    「喂喂?是——」


    「橘子箭?你現在人在哪裏!?」


    手機貼到耳畔,吼聲立刻貫穿鼓膜。嗚哇,好刺耳。


    我不由得把手機稍稍拉離耳邊,馬上又是一聲大喝:


    「你人在哪——?該不會出事了吧!?」


    「咦?等等,發生什麽事了嗎?」


    美陽小姐像這樣大吼大叫也真稀奇,話也說得很急,語氣中透出幾分焦慮。


    「……看來是沒事啊。」


    電話另一頭很明顯地傳來了一聲安心的短歎。查覺到對方那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我一麵回答,同時聯想到眼前的狀況。


    「我們沒事……啊,你是指剛才發生的火災嗎?」


    「火災?發生火災了是嗎?原來二次災害已經……」


    傳回了生硬而充滿危機感的低語聲。


    「橘子箭。現在馬上遠離那裏。」


    她突然這樣講,我一時之間摸不著頭腦。


    「馬上離開?……那個,剛才的火災,狀況有這麽嚴重嗎?」


    「不對。那隻是二次性的災害。目前狀況十分——急,快點——」


    突然間,美陽小姐的聲音斷斷續續。刺耳雜音白手機喇叭噴出。


    「那個,美陽小姐?」


    「先回到研究所——現在,殘留體正——擊——都市。原因與被害——及狀況都不明——我們——也——混亂——但是——比起市街區——不危——」


    「不好意思,我聽不清楚!」


    也許我的聲音根本沒傳過去,收訊狀況越來越惡化。


    「目前——原因——不——,該不會——是——!」


    通訊聯機斷了。隻剩下冰冷的嘟嘟聲反複敲打著鼓膜。


    「橙矢,是陽陽小姐?」


    「啊……嗯,是沒錯。」


    看見穗實的眉心因不安而緊蹙,我隻好曖昧地點頭。不知不覺間,我正緊緊抓著手機。胸口騷動不寧。難以名狀的不安……漸漸形成漩渦。


    通訊斷絕隻是收訊問題——我也可以這樣解釋。


    「——穗實,我們走。」


    但對於美陽小姐的忠告,我沒有聽而不聞這選項。我再度握住穗實的手。嗯……?


    此時,一陣思心的風擦過臉頰。黏答答地纏人不放的熱風。奇怪,這裏明明是遠離大街的小巷——


    似乎聽見了呼吸聲。我心中一驚,回過頭去。


    空無一人——沒有半個人。


    「什麽……」


    潛藏於周遭景色之中,似曾相識的「扭曲」,毫無疑問就在眼前。


    空間逐漸染上了色彩。使光散射而變化的那家夥長著巨大的羽毛,以粗壯結實的四肢立於大地之上。宛若鬼魂般出現在我的麵前,那怪物——


    「……不會吧?」


    在通訊中斷之前,美陽小姐說道:該不會是……


    這句話的後半段,她想說的恐怕就是——


    「——濁龍!?」


    當初潛藏於回廊的透明個體,早已有數隻入侵都市內部——


    扭曲的雄壯單羽朝天伸展,狂龍朝天尖聲咆嘯。


    ——冷靜下來。


    我努力告訴自己。靠理性的力量強硬駕馭陷入錯亂邊緣的思考。這家夥和三年前的濁龍不是同一隻。和姐姐那時候不一樣了。別發作啊,我的身體。有那空閑讓全身破裂,不如把力氣花在思考處理眼前狀況所需的先後次序。


    看清楚眼前的敵人。巨大的龍揮出了它的尾巴——!?


    視覺捕捉時已經太遲。風聲怒吼。我連忙舉起雙腕交叉在胸前。下一個瞬間,濁龍的長尾嵌進我的手腕。全身體驗到一瞬間的飄浮——隨即被砸在一旁的牆壁上。


    「呃——嗄!」


    無法呼吸。劇痛掃過背脊及四肢,全身的力氣無從抵抗地流失。


    「橙矢——!?」


    「別……過來!」


    穗實在驚叫聲中跑向我,我嘶吼著製止了她。看著穗實顫抖的肩膀,雖然想告訴她不用擔心,但我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和空檔。


    即使沒有餘力,我依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下一擊已經追上我。


    龍的前腳映入視野。我不顧姿勢橫向猛跳。但是不夠快。狀態絕非萬全的四肢難以自由使喚,未能完全躲過的代價就是肩膀一塊肉遭到鉤爪削去。


    「……咕呃!」


    咬緊牙根把慘叫關在口中,狼狽地在地麵上翻滾。很……不妙。無從出手。居然連拔出腰間驅動槍的空檔都沒有——我至少要讓穗實先逃離此處。


    濁龍踏響大地,步步逼近。幸好,看來有幸被它選為獵物的並不是穗實,而是我……不對,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現在還也不算太遲。我想對應該還在我身後的少女開口說話——但我做不到。


    因為穗實正背對著我,雙臂向兩側全力伸展。


    像是保護小雞的母雞。那姿勢——那姿勢隻代表一個意思——


    「嗚……呃、啊………呼!」


    穗實的呼吸顫抖著,挺身與濁龍對峙。這並不是比喻,她真的打算保護我。


    冰涼的觸感滑入胸口。腦中化作一片空白,我大喊:


    「穗實!你在幹什麽!快逃!」


    「——我沒關係!」


    她肯定正鼓起勇氣抬頭瞪視濁龍——穗實宣言:


    「這次輪到我了!我來守護橙矢!所以——」


    不知為何,那背影看起來似乎背負著無法言喻的悲傷。


    「——不準你傷害橙矢!」


    穗實大叫。濁龍厭煩了似地舉起了前腳。


    金屬般的鉤爪徹底撕裂穗實——不對。


    隻是撕裂而已。


    「咦?」


    濁龍之爪撕裂了穗實纖瘦的肩膀。骨骼在破壞性的壓力下傾軋,令人思心的聲響分毫不差地傳到我耳中——但是,緋紅長發的少女卻絲毫不為所動。若無其事,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一般,佇立於原地。


    行動與結果無法相係。明明看起來正常——但卻不知哪裏出了錯。異常。


    「……嗯。我就知道。」


    原來是這樣——我仿佛聽見這句話隨風飄來。


    淚色之羽,隨著微風而搖曳。


    淺色的光之粒子飛舞。充斥著豐潤的光芒,那羽毛朝天伸展的模樣,無比雄偉但不失美麗。親眼目睹那份無上的神聖——甚至令我連挪開視線都覺得有罪。


    淚晶之羽,身為殘留體的證明。


    尺寸遠勝於濁龍之羽的,《長羽型》之羽。


    緋紅長發隨風翻飛,自緋紅長發之間,察覺到的時候——


    ——淚晶之羽出現在穗實的頭部後方。


    ……說不出話的時間,到底有多長呢?


    紅發少女的步伐輕緩。


    咚。踏響輕柔的腳步聲,少女的身影躍入半空。令人瞠目結舌的跳躍能力——不,那是羽毛帶來的浮力。少女利用浮力一躍而上,眼前正好就是龍的頭部。


    穗實輕輕舉起右手。手勢為貫手。纖白細指並攏——如閃光般一劃。鏘。仿佛空氣亦為之凍結的切斷聲倏匆即逝,濁龍的長羽隨之碎裂為粉末。生命泉源遭一刀兩斷,曆經短暫一瞬的靜止,濁龍的身體化做無色的粉塵——蒸發殆盡。


    穗實的手刀,斬斷了羽毛的根部。


    ——當我察覺這件事,少女已經落回地麵。


    短短三步的距離。


    隔著這段隻要靠近一步就能把她摟入懷中的距離,我隻是抬頭望著她。


    「……嗯……」


    ——這時,我到底露出了什麽樣的表情呢?


    「對喔……」


    穗實的表情痛苦地扭曲。喉頭一陣顫抖,她咽下了哽咽,卻止不住一滴淚珠劃過臉頰。


    然而少女仍努力地想裝出笑容。


    ——穗實,你看起來好難受耶。為什麽……還能夠笑得出來呢?


    為什麽,我會讓穗實露出這種表情?


    穗實說了聲抱歉。向後退開半步。隻


    是半步,卻好遠。腳好沉重。身體使不上力。心也使不上力。為什麽……我動彈不得。


    放任眼中噙滿淚水的穗實微笑——


    「橙矢,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再見。」


    最後她這麽說。


    留下長羽卷起的強烈風壓,穗實的身影從我麵前消失。


    至於我失去意識,大概是下個瞬間的事情。


    最初感覺到的,是沉痛的沉默。


    遲緩得像是從泥沼之中爬出,我悠悠醒轉。昏暗的天花板映入眼簾。後腦杓傳來深陷入某物的柔軟觸感。背後好像也有類似的——啊,我正躺在床上嗎?類似消毒水的淡淡氣味輕刺鼻腔。


    藥品的味道。柔軟的床鋪……我見過。這裏正是研究所的醫務室。而且還是單人病房。規模特大的研究所內設有無數的醫療室,這裏是其中之一吧。


    「……你醒啦?」


    聲音來自身旁。我轉過頭去,在視野的邊緣瞥見亞麻色的長發。


    「……美陽,小姐。」


    「不要勉強起身。會動到肩膀的傷。」


    美陽小姐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出聲製止了我。聽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製服底下右肩的部位被包在層層包紮的繃帶內……我老實地讓頭部躺平。


    「……我大概睡了多久?」


    「如果從你被搬進醫務室開始算起,大約六小時。」


    六個小時……。難怪窗外這麽暗。昏暗的熒光燈是房內唯一的光源。


    躺回病床上仰望美陽小姐,我這才頭一次查覺到異狀。


    「嗯?你想問這個?」


    像是查覺到我的視線,美陽小姐輕輕搖晃她的右腕——手腕被白色三角巾吊著,順便送來一抹有點不好意思的苦笑。


    「骨頭不小心折斷了。短時間內恐怕派不上用場。」


    「……這樣啊。」


    優秀的武裝研究員骨折了——我短暫思考這件事代表的意義。


    「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複數的殘留體,同一時間在不同地點對都市發動突襲。」


    也許是先猜到我會這樣問了吧,美陽小姐立刻給了回答。


    「如果你要更精確的答案——於今天中午,殘留體自都市上下各處同時湧現,加害一般市民,並四處破壞都市的設施。」


    其實在她回答之前,我也已經猜了個大概。


    「是透明個體幹的好事……對吧?」


    「沒錯。原以為透明個體已在回廊遭到殲滅——看來是我們太輕敵了。」


    「意思是說,當時漏掉的殘留體進入了都市內部……?」


    透明個體的特征就如其名,可改變體色融入周連環境。這份特性隻能說令人震驚。若在回廊一戰,有數隻趁著我們不注意的時候穿過回廊從研究所成功侵入都市——以它們的特性來說,並非不可能。


    「不,恐怕沒那麽單純。」


    美陽小姐搖頭說道:這樣沒辦法說明。


    「在都市中發現的殘留體數量遠超過二十。若要認定這全是回廊一戰的漏網之魚,數量未免太多了。雖然這隻是我個人的見解,我認為它們恐怕已經在都市潛伏很長一段時間了。」


    「潛伏……」


    這聽起來還真令人無法和凶猛猙獰的殘留體相連。


    「回廊大門打開的時間點並不算少——與純白花瞳相連的這一個月以來,假設每當我們打開大門,透明個體便與我們擦身而過進入都市,最後造成現在這毀滅性的狀況也不難理解……。也沒辦法就此輕易接受就是了。」


    藏不住悔恨的低語,恐怕正是美陽小姐當下心境的寫照吧。


    不過,我在美陽小姐剛才的台詞中,發現了令人在意的字眼。


    「那個,美陽小姐。雖然我不太想追問太深……都市的被害狀況還好嗎?」


    「狀況雖然算是毀滅性,不過還留有一絲希望。都市內的主要設施大部分都遭破壞。發電廠也毀了,不久前都市曾一度陷入停電狀態,利用緊急電源暫時恢複運轉。不過這恐怕也支撐不了太久。」


    我們的室長又補上了一句:


    「淚晶失竊事件,你還記得吧?因為這事件的影響,都市內的淚晶其實陷入了慢性的缺乏狀態。因此,以通訊為首,設施之間的聯係效率十分低落,其他設施的損傷狀況也大同小異。」


    「禍不單行啊。」


    怪不得病房內會這麽昏暗……。之前和美陽小姐的通訊被打斷也是這個原因吧。


    話說回來,雨衣人,看你幹了這什麽好事。


    「……一絲希望在哪裏呢?」


    「在於居民的避難行動已經結束。隻要人還活著,東西再造就好。」


    美陽小姐笑得樂觀,不過隨即長歎一聲:


    「——話雖如此,目前都市機能處於麻痹狀態也是不爭的事實。雖然殘留體遭到我們的反擊一時之間鳴金收兵,但不知何時會再度發動攻勢。再加上對方無法以肉眼捕捉。現在雖然派出了武裝研究員在都市內輪替巡邏,但我方的負傷人員——包含我,數量已經多到無法輕視的程度。就算要全力掃蕩,隻要發生狀況都會處於被動。」


    「……該不會,這個骨折也是和殘留體戰鬥時受的傷?」


    她以無聲的點頭代替回答。不出聲也許是因為悔恨吧。


    被尊稱為「舞姬」的姐姐當時最疼愛的晚輩——室長身懷的實力絕對不容小看。但是,她的骨折最多卻隻換來一時之間的平靜。


    現在我終於真正理解。這真的是我從未體驗的狀況。


    「……橘子箭,到底發生什麽事?」


    突然,美陽小姐的聲音從頭頂上灑落。


    「向我們通報的居民說,你倒在小路上。得知你那時身上負傷時,一想到你居然沒辦法施展『再生』,或者受傷的速度超越『再生』能力,我倒抽一口冷氣,以為你遭遇到莫大的危機。」


    我無法回答。沒有回答。也不願意回答。


    但是她的詢問並未就此終止。


    「和你在一起的穗實,她人呢?」


    「穗實她……」


    穗實。我所取的名字。抓住記憶的碎片。


    濁龍。伸展雙臂的穗實。淚色長羽。淚珠。淚珠。淚珠……穗實哭了。


    —……再見。


    「……」


    「——看你表情這麽痛苦,我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你接下來的事。」


    就算背過臉,就算轉過身,我無法自那聲音逃離。


    「殘留體的目擊情報有幾項共通點……『發色緋紅的少女領導著複數的殘留體』——複數居民目擊到這景象。研究所認定該少女為《長羽型》,為了方便起見,目前將之定名為《墮天使》。」


    「——」


    無法——理解。


    紅發?少女?殘留體?領導?墮天使?這什麽意思?


    我尚未承認也尚未理解,但美陽小姐繼續說了下去。


    「殘留體已經獲得了集體行動的特性——你記得我說過的這句話嗎?這次襲擊都市十分近似——計劃性未免也太高,準備未免也太周全了。甚至讓我懷疑,有某個戰略思考能力與人類同等的殘留體,負責指揮殘留體全體。」


    「……不對。」


    話出了口我才想到。我——到底在否定什麽?


    「……橘子箭,我現在要告訴你,我的推論結果。」


    不用講。不說出口也無所謂的,美陽小姐。我背對著美陽小姐,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我仍然清楚感覺到,美陽小姐正為了開口而深吸一口氣。


    「小穗穗是殘留體。」


    感覺就像是心髒被緊緊攫住。


    「綜合所有目擊情報,她擁有相當巨大的羽毛。從大小來判斷,我們推測她比過去任何一種殘留體都更加強大。此外,也有居民目擊到她飛行的模樣,這也是身為《長羽型》的一項證據。」


    不是。我呻吟。到底什麽不是?我問我自己。到底不是什麽?


    我不知道——不給我思考的時間,美陽小姐的話語毫不留情地襲擊我。


    「能力越強的殘留體,型態就越接近人型。無限趨近於人型的殘留體,擁有與人相似的思考,擁有與人相似的想法,擁有與人類似——不,與人相同的人格。」


    「這個……隻是美陽小姐的推論吧。」


    「沒錯。但是你也親眼看見了,長出淚晶之羽的小穗穗——這也是事實。」


    「不對……穗實她……」


    「她是殘留體——不先承認這一點,事態不會有進展,也無法進展。」


    「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橘子箭,聽我說。」


    白皙的手掌輕輕夾住我的臉頰。觸感冰冷。我的臉被轉向美陽小姐的方向。


    沒辦法再將視線挪開。不允許逃避的凜然眼神射穿了我。


    「現在,為了掃蕩藏身於都市內的殘留體,我們正在組織驅除隊。進一步的被害可能會真正毀掉這座都市——本次驅除作戰,應該會是投入全武裝研究員的大規模作戰。」


    驅除——驅除是什麽意思。


    「目標是侵入都市內的所有殘留體——當然也包含了紅發的少女。」


    「……你是說……要驅逐——穗實?……美陽小姐?」


    正是如此。美陽小姐簡潔的回答,讓我吸不進下一口氣。


    美陽小姐的雙眸內,盛滿了悲傷到令人覺得殘酷的光芒。


    「作戰實行時間訂於明天早上。你有一個晚上。」


    宛若撫過我的臉頰似地,白皙的指尖悄悄抽離。美陽小姐站起身,被繃帶吊著的手腕輕輕搖晃,走向病房門。腳步聲停下。


    「你要怎麽做,你想怎麽做。在那之前先做好決定。」


    留下了這個問題。


    美陽小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完全隔音的單人病房轉瞬間恢複寂靜。在這連自己的呼吸聲都顯得響亮的空間,我自言自語。


    穗實。穗實……穗實。


    外頭一片漆黑。


    完全浮上海麵的都市正處大自然的夜空之下,四周則是深邃的黑暗。街上燈火為了保存電力而降到最低,照亮地麵的隻剩下月光與閃爍的群星。夜幕早已落下,加上深冬時的寒意,看著看著令人感到有些寂寞。


    再說,這裏是毫無人蹤,隻有我一人獨處的屋頂上,更顯寂寥。


    「……星星看得好清楚啊。」


    背靠著欄杆,我仰望星空。久違的星空塗滿了洋溢著透明感的黑色。散落在黑暗中的群星連成星座,可惜我對天文學可是一竅不通。


    就算仰望這麽美麗的星空——我還是摸不著頭腦。


    「和穗實相遇,也是在這個地方吧。」


    對著老舊水塔的自語悄悄溶入夜色。這裏沒有其他人,也不可能有人在。一般市民已全數避難;為了前往驅除殘留體,武裝研究員現在應該還在作戰會議的途中。為了打倒威脅都市安危的怪物,人人大概正團結一心。


    為了驅除負責領導殘留體——被命名為墮天使的,緋紅長發的少女。


    「……穗實……是殘留體。」


    這件事……我早就明白了。


    雖然我對美陽小姐那樣說,但我自己早就明白了。肉體承受濁龍的利爪攻擊之後,以貫手一擊斬斷《長羽型》的羽毛。這種身體機能遠遠超出運動神經優良所能解釋的範疇。穗實是殘留體,這點不會錯。


    所以——美陽小姐的推論,恐怕也正確吧。


    「……越強大的殘留體,就越接近人型。」


    穗實也許是殘留體有史以來最強的《長羽型》——美陽小姐如是說。


    話雖如此,與我一同生活了這段時間,我看到的穗實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


    她的模樣、想法、舉動,和人相比毫無分別。肚子餓了也會咕嚕地叫。發現有興趣的事物就熱中到渾然忘我。個性天然係帶點傻氣,不過有時也會故意裝傻開開玩笑。全方位天然係少女總是精神飽滿且朝氣蓬勃,但心痛時兩行淚水也忍不住滑過臉頰。


    堅強但脆弱——與年齡相符的少女。


    「失去記憶……這樣也說得通了。」


    失去記憶,恐怕就是殘留體太近似於人類所付出的代價。


    雖然這也隻是假設加假說——由於穗實使自己的形體升華到太近似於人類,因而獲得了人類的人格,而非殘留體的人格。太接近人型的《長羽型》穗實,忘記了自己的身分是殘留體,在認知上判定自己身為人類。某方麵上這也是十分自然的想法吧?我也是,一輩子也不會懷疑自己或許不是人類。


    這樣想的話,一切都說得通了。


    穗實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記憶。


    剛出生的嬰兒當然沒有記憶。我想穗實的狀況也相同。穗實取得了等同於少女的人格,由於自己之前身為殘留體,因此能與人格成長至該年齡相應的記憶,她從未擁有過。雖然人格和思考模式上是一位與年齡相符的少女,隻有在記憶方麵形同呱呱墜地的嬰孩——一片空白。


    空白。並非後天造成的——算是一種先天的記憶缺乏吧。


    「……如果真是這樣,迷路的含意就完全不同了。」


    眺望著與許多美好回憶同在的水塔,那一天的景象鮮明地回到腦海。


    之後的事情,就連推測都算不上,隻不過是單純的想象而已。


    也許穗實原本是潛伏在都市內的殘留體吧。被當作襲擊都市的其中一員,自純白花瞳被送入都市內部。但是,穗實以人的身分覺醒之後,忘記了原本的職責,才會有一位迷路少女,在那一天被我發現。


    並非殘留體——我遇見的,隻是一位迷路的少女。


    「不過,關於母親的話還是沒辦法解釋……也沒辦法問她了。」


    穗實已經不在這裏了。我該想的是另一個問題。


    「……明天早上,是什麽時候啊?」


    我仰擎漆黑的天空。當這片漆黑轉白,就是「明天早上」嗎?


    美陽小姐的問題,在那之前我必須給出答案。


    「……嗯?」


    製服下傳來震動。並非側腹突然抽筋,而是有人打電話來。在都市陷入危機的狀況下,會打來的對手自然十分有限。我取出了震動的源頭,液晶屏幕上顯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名字。總而言之,我按下了通話鈕。


    「喂喂?」


    「……終於,打通了……」


    當我對著手機應聲,對方傳來的第一個反應是短促的驚呼聲,緊接著是「呼——」的如歎息一般的長長一聲。咦?這聲音不就是——


    「該不會……是翼?」


    「有什麽好懷疑的?真受不了,你這麽吃驚是什麽意思?」


    那個,我隻是想說,應該是美陽小姐或研究所那邊打來的。


    我答得有點趕。


    「那個,怎麽了嗎?找我有事嗎?」


    「……拜托一下。現在這個狀況,你還問我有事嗎?」


    她傳回一聲混合了無奈與不悅的歎息。


    「街上出現了看不見的……那個叫什麽,殘留體?……到處都有那個怪物,鎮上也陷入一片混亂。我趕緊去避難,但是到了避難所才發現,某個熟識的家夥就是沒露麵。我才在後


    悔,之前他說要一起逛祭典,那次真不該拒絕的……我連忙打那家夥的電話,但是怎麽打都打不通,之後我又打了好幾次,在這狀況下你還問我有沒有事?」


    聽了她詳細明白的說明,我終於理解了。


    「翼……你在擔心我嗎?」


    「廢話。我在擔心。非常非常擔心。」


    話說,你的聲音似乎帶了點怒氣……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不過接下來的這句低語,反倒帶著一點哽咽……。


    「……讓你擔心了,抱歉。」


    「沒關係啦。也沒怎樣,沒事就好。」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微笑的感覺。我差點忘了,已經認識十年的這位少女——


    「話說回來,橙矢那邊發生什麽事了?」


    —即使身處這狀況,溫柔的她不會忘記關心突然陷入沉默的我。


    我不由得為之苦笑,緩緩地左右搖頭。


    「沒事。沒什麽。」


    「騙人。聲音這麽消沉,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她瞬間斬斷我的謊言。


    「讓我猜猜看……你和穗實吵架了?」


    一出口就是這句話,我打從心底嚇了一跳,單純地就是嚇到了。


    「……為,為什麽?」


    「你問我為什麽知道?我知道啊。最近的橙矢老是和穗實在一起啊。現在橙矢消沉到從聲音就聽得出來,我想大概和離你最近的穗實脫不了關係吧。」


    隻是得知友人的近況,連煩惱都能一語道破,翼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過,最近啊——。其實這字眼比想象中更令我的心思動搖。總覺得,我和穗實已經相識很長一段時間了……這麽一說,我才想起。


    自從相遇至今隻過了一個禮拜出頭。


    「然後呢?不嫌棄的話,可以找我商量。」


    「……我覺得……也不算是吵架啦。」


    弓道少女的古道熱腸,令我不由得開始尋求依靠。不,是想尋求依靠。


    胸中整理不出頭緒的心情——想一吐為快。


    「其實,穗實她……遇上了一些事。就在幾個小時之前,發生了很多事。我那時候也和穗實在一起。可是……」


    我深吸一口氣,吐出累積在胸中的陰霾。


    「我什麽也做不到。」


    「……完全?」


    「嗯,完完全全。穗實遇上麻煩的時候,我隻是滿腦子混亂,沒能為她做任何事——不隻是這樣,還做了些,很過分的事。」


    ——「對喔……。」


    我緊咬住下嘴唇。浮現腦海的是穗實離去之前帶淚的笑臉。麵對著得知她真實身分而不發一語的我,她一邊說,一邊掉著眼淚。明明如此痛苦,卻仍然努力露出笑容。


    是趴在地上毫無作為的我——逼她露出這種表情。


    「……對這件事,橙矢覺得很後悔?」


    翼的一句話,讓在我心中打轉的感情浮現出一部分清晰的輪廓。


    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我……覺得後悔嗎?


    「……也許就是這樣。」


    是喔。簡潔的回應在耳畔響起。


    沉默短暫流動。最後,翼宛若輕聲傾訴般說:


    「我說……橙矢,你最近變了。」


    沒頭沒腦的轉了個話題。我鸚鵡學舌回應道:


    「……變了?」


    「變了。你自己沒發現?」


    長年來的死黨宛若惡作劇般,卻又溫和地輕笑幾聲。


    「橙矢,變得比較會笑了。」


    「……我以前真的那麽缺乏笑容?」


    「也不是這個意思。該怎麽說……打從心底露出笑容的次數變多了。以前也是會笑,隻是——該怎麽說,那種讓人看了心裎很舒服的笑容,或者說,我要好好享受這世上的一切,這種感覺的笑,在以前的橙矢臉上,我從來沒看到過。」


    「……這個嘛。」


    也許是這樣吧。自從三年前姐姐那件事之後,我自己對自己施加了束縛。我無法自罪惡感中逃脫。傷害了姐姐的我,沒有資格可以開心地笑——我無法舍棄這樣的想法,也不會有解脫的一天,我一直這麽認為。


    直到遇見穗實為止。更精確地說,是到那一次在屋頂上聊過為止。


    「我覺得就是在穗實出現之後。橙矢的笑容軟化了。不過反過來說,也比較常露出一臉呆樣。」


    「哈哈……這還真是不好意思。」


    翼的笑聲讓我也跟著笑了起來。臉上大概就是翼說的,放鬆的表情。


    這大概也是受到那位少女的影響吧,多虧她永遠天真歡笑無處不天然的個性。


    「所以,你應該沒必要,也沒空去煩惱吧?」


    雖然看不見表情,自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聲音,讓我聯想到她的神采。


    「橙矢已經不一樣了。隻要想一想,穗實對新的橙矢來說是什麽人,該怎麽做,答案不就馬上揭曉了。」


    「……什麽,意思?」


    什麽人?對我來說——穗實是個開朗而充滿朝氣,好奇心強烈又容易害羞的女孩。這兩年來我埋頭狂奔至今,隻不過是不斷逃避的難堪掙紮,她卻願意認同我。


    這位少女對我來說是什麽人——這應該不需要再問了。


    「我想向穗實道歉。」


    穗實是殘留體。而且被判定為《長羽型》中最強,也最接近人類的殘留體。


    ——就這麽單純?


    我到底在煩惱什麽呢?穗實是殘留體——那又怎樣?


    所以我就會因此討厭穗實?不,絕對不會。


    所以我與穗實共度的快樂時光就會因此改頭換麵?不,這不可能。


    所以我和穗實之間的關係就會因此全然不同?不,不不不——全都是否定。


    「雖然我做了些很殘忍的事,而且什麽忙也沒幫上……但是,我想和穗實道歉,重新和好。」


    穗實就隻是一位女孩子,這點也從未改變。


    「是喔……不過,還真是不甘心啊。」


    翼的口氣中突然浮現了幾分寂寞,我不由得問她:


    「不甘心……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從來沒有讓橙矢露出那種打從心底綻放的笑容。」


    像是要遮掩什麽似地,她又添了一句「我亂想的啦」……嗯?


    「雖然隻是我自己亂想的,但隻要說到橙矢,我敢說沒有人比我更懂。不過我嚇壞了。穗實果然很了不起,我真的比不上她……就這樣。」


    穗實?為什麽會扯上穗實——?不過,有另一點更令我在意。


    「橙矢一臉難過的時候,我也沒辦法聽你說說心事。在你身旁也沒辦法讓你開心。我一直自認為比誰都更靠近橙矢……——啊,抱歉。講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很不像我吧。啊啊不行,我剛才說的你就忘記——」


    「翼你等等,等一下等一下。」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哽咽,我連忙打斷了她的話。


    為什麽。為什麽講的好像她從沒幫上我任何一點忙?


    「我,是因為有翼陪伴,才活到今天的。」


    手機傳來不成聲的訝異。


    有翼陪伴,我才能好好活著。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對了。


    這件事,我從來沒有真正告訴她。現在說清楚,一定還來得及。


    「翼,從國中的那個冬天到現在,是你一直支持著我。那時我因為姐姐那件事:心情一直很低潮。但是在學校和翼聊天時,讓我很安心。」


    國中時代最後一個冬天,我退出了一直以來參


    加的弓道社。


    由於濁龍事件帶來的後遺症需要住院,這隻是表麵上的理由。其實是因為我不想麵對任何人。傷害了姐姐,我沒資格活得輕鬆愉快——在出院的同時,我下定決心成為武裝研究員。出院後我也不希望有人來打擾我,在自己與周遭之間築起了一道牆。在學校是這樣,在家裏也一樣。那時的我十分暴躁,在每天必須度過大半時間的學校內處境越來越孤立,這一點都不奇怪。


    但是翼每天都來找這樣的我談天說地。


    「一直沒有好好跟你講明白,現在正好。」


    我仍然記憶猶新。對著擺明了不給好臉色的我,翼從未放棄找我搭話。我在學校她會來找我,我在家裏她就打電話來,不管在哪都一樣。為了成為武裝研究員,曾有段時間我對自己課以相當嚴苛的特訓。每當最後的一線——死亡來到眼前,腦海中總會浮現翼擔憂的表情,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又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道。


    對我來說,這是多大的幫助。


    「謝謝你,翼。」


    這份感謝——我想要立刻清楚傳達給她。


    「多虧有你在,我現在還活著。」


    在我說話時,電話另一頭的翼一直保持沉默。現在也一樣,一語不發……奇怪了,沒反應?我尋覓下一句台詞。


    「多虧有你在,我現在還活著。所以說……」


    「……是……這樣啊。」


    已經沒有必要再顧慮了。


    翼似乎隔著電話如此細語。


    「……原來橙矢很感謝我啊。」


    「?這當然的吧。」


    再怎麽道謝都講不完的謝意。真正的救命恩人。就算沒發生姐姐那件事,小時候也不知受她幾次照顧,說實話,我覺得這份恩情就算花上一輩子都還不完。


    話雖如此,我打算花上一輩子還多少算多少。


    「那……有機會,要不要再一起拉弓?」


    突如其來的提案。翼的聲音微微顫抖。和剛才憂傷的氣氛又有所不同,反而比較像是在努力壓抑自己的興奮之情。


    「弓?……你是說,弓道?」


    「我沒有要你回來弓道社。隻是放假的時候,或平常的午休也可以,那個……就我們兩個人一起,到弓道場拉弓。」


    「不過,我很久沒碰弓道了喔?」


    成為武裝研究員之後,我的弓道用品早就堆滿灰塵了。


    「我再教你就好了。橙矢很有天分,絕對沒問題的……還是說,你不願意?」


    耳邊的細語聲猛力敲中我的腦袋,讓我產生近似頭暈腦脹的錯覺。這是怎麽回事?我在感覺到疑問之前,就答應了她。


    「太好了!」


    難得聽到她如此雀躍的語氣。思,答應她是正確的選擇。


    她輕咳一聲當作轉折,我仿佛看見她淡淡的微笑。


    「橙矢你一定能和穗實和好。加油。」


    「嗯,謝謝你,翼。」


    沒有什麽比好友的鼓勵更能帶給我勇氣。之後我們又交談了幾句。


    「……剛剛說的,算是約會喔。」


    「——咦?」


    我要問已經太遲了。隻剩死板的單調音效,嘟嘟嘟地響個不停。液晶屏幕上顯示的通話時間是六分十二秒。滿短的。不過,要讓我下定決心,這已經再充分不過。


    再說,我已經許下了重要的約定。


    「……一切結束之後,再來練習弓道吧。」


    我再度仰望天空。雖然天空依舊漆黑,但在我眼中和五分鍾前的天空已經全然不同。閃爍的星光看起來更加耀眼,星座的魅力讓我不禁下定決心改天要買本天文學的書,而浮現在空中的數個斑點……咦?斑點?


    遠遠看見的斑點——是什麽?


    「……!」


    我連忙揉眼。是眺望天空的雙眼出問題了?不對,不是我看錯。複數的斑點如同巨鳥振翅飛行般,沿著穩定的軌道朝著此處緩緩飛來。那速度甚至讓我覺得耳邊響起了翅膀拍打的聲音。


    喂喂喂,別開玩笑了……那些斑點該不會是——


    「……《長羽型》!?」


    的確——這和五分鍾之前已經不是同一片天空了。


    事情演變成這樣,已經不是答案雲雲的問題了。


    我連忙離開屋頂後數分鍾。事到如今,我再度親身體會到這研究所實在大到不適合全速奔跑。抵達目的地時,我早已上氣不接下氣。


    「美陽小姐!剛才殘留體從空中——!」


    我粗暴地打開特別派遣調查室的大門。連滾帶爬似地一頭栽進室內——


    「哎呀,小橙?」


    一進門,迎接我的是平穩柔和的聲音。


    「跑這麽喘,身體不要緊嗎?」


    「咦……啊,沒事。隻是跑了一下沒什麽大礙……」


    「嗬嗬嗬。這樣啊。小橙是個健康寶寶呢。」


    等……等一下等一下!嗬嗬嗬?你人為啥在這——姐姐?


    「來來來。先坐下吧,小橙。」


    元武裝研究員,目前身為花店店長的我家姐姐,不知為何正坐在調查室內的椅子上。她輕輕撥動及腰的黑發,對著呆站在原地的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可以坐在她對麵的座位……還是先坐吧。


    我調勻呼吸。深呼吸時順便將起伏不定的心情熨平。平——常——心……


    「呼——……哈—……好了,姐姐你人怎麽會在這裏?」


    將心中最大的疑問投向姐姐,隻見姐姐嶄露輕緩的微笑。


    「美陽找我來的。目前都市正處於極端危險的狀況下——雖然我已經隱退了,不過現在我正以智囊團的身分絞盡腦汁喔。」


    「智囊團……是說顧問?」


    是啊~。回答後頭接著拉長的尾音…….說的也是,現在事態緊急。被逼入絕境的研究所向過去的研究員尋求協助,沒什麽好奇怪的——而且姐姐還是當初在職時實力與經驗皆首屈一指的「舞姬」。溺水時的最後一根浮木,現在可說是黃金的浮木了。


    不過,狀況已急迫到必須向身為一般民眾的姐姐求助——啊!糟了!


    「我差點忘了!剛才殘留體從空中——」


    「嗯,這我知道。」


    麵對情緒激動的我,姐姐的態度卻沉穩至極,臉上甚至仍然帶著微笑,我也隻好按捺心中的焦慮。


    「那個……你已經知道了?」


    「是啊。不久前都市外牆的觀測所已經傳來消息了——觀測到複數的《長羽型》正在城市上空飛行。看來都市的阻隔牆已經被打破了。對了,美陽她去參加對抗《長羽型》的作戰會議所以人不在,我在這邊負責留守喔:」


    怎麽搞的。姐姐和緩的語氣與話中急迫的狀況完全對不上……我甚至對這份悠然自得感到幾分羨慕——哪像我對目前狀況緊張兮兮。


    「但是,姐姐,現在還有時間慢慢開會討論嗎?那群《長羽型》,我剛才看到的時候好像已經飛得很近了。」


    「你說這件事啊。那群《長羽型》目前似乎隻在上空盤旋而已:沿著同樣的路徑一直在繞圈子……目前我們還沒收到《長羽型》造成的損害報告。它們隻是在都市上空盤旋,還沒有真正攻進都市內部。」


    「咦?是這樣喔?難道它們在猶豫……?」


    「我覺得它們並不是在猶豫喔!」


    對著目前仍然隻是一位新人的我,曾為頂尖武裝研究員的姐姐回答道:


    「說不定——《長羽型》正在尋找我們的位置。」


    「……你是說,這是在偵查。」


    姐姐輕笑,緩緩勾起唇角,以表情告訴我:正


    確答案。


    殘留體的確是個威脅。但對殘留體來說,我們武裝研究員也具有相當程度的威脅性。雙方的力量足以彼此抗衡。目前戰鬥暫時告一段落,殘留體可能是打算先鎖定敵方——武裝研究員的根據地,再重新發動攻勢吧。


    突襲與偵查。現在的殘留體,已經懂得運用智能與戰略了嗎?


    「話說回來。」


    姐姐突然皺起眉頭,注視著我的右肩——製服底下纏著數重繃帶的右肩。


    「事情我聽美陽說了。……你還好」


    「沒事。雖然受了點傷,隻要『再生』一下就沒問題。」


    為了證明傷勢已愈讓姐姐安心,我轉動肩頭。傷勢隱隱作痛……呃,看來還是會痛。


    我藏起冷汗裝出笑臉,然而姐姐對著我搖頭:我不是指這個。


    「我是說小穗的事。」


    「……美陽小姐告訴你了?」


    我家大姐無言頷首。嗯,其實我也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穗實是殘留體,是史上少見的強力《長羽型》。而且與這次的襲擊有相關——我全都知道了。」


    「……不過姐姐你看起來好像不太訝異?」


    令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姐姐的神色和語氣中雖然隱含著對我的關懷,但似乎沒有任何混亂或茫然。這是怎麽回事?


    「嗯,因為我之前就隱隱約約察覺到了。」


    姐姐簡明扼要地回答……回答了什麽?


    「你說什麽——!?」


    「小橙,太大聲了會吵到隔壁喔。」


    聽見我用盡肺活量的驚呼聲,姐姐一手添在側臉,露出了管教孩子似的表情。


    「不,不對吧,不是這樣吧。吵到隔壁這不是重點吧!」


    「怎麽會不重要?小橙,如果隔壁的調查室或研究室的同仁正在小憩補眠,那不就太打擾人家了?大家都會嚇一大跳-心髒噗通噗通地跳喔。小橙也不喜歡一大早被人家吵醒吧?所以夜裏不可以大聲亂叫。」


    「呃……是我錯了。」


    被形同母親的姐姐當麵責備,身為小弟我也隻能脊髓反射地道歉。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為風峰家的教育方針。


    「……對了,姐姐你……之前就知道了?」


    我小聲地再度發問。姐姐苦笑著,帶著困擾的神情,點了頭。


    「我其實不是知道……我隻是隱約覺得『或許是這樣』。」


    「隱約……不過,看你一點都不驚訝,應該有一些根據讓你這樣想吧?」


    「你這樣問我也答不出來……這感覺真的沒有根據。隻是,我覺得小穗這個女生的氣氛和其他女生『不太一樣』……況且,雖然她失去記憶,但除了過去的記憶之外,不曉得的事未免太多了,這點也讓我很不可思議……最後加上美陽曾經告訴過我殘留體的進化論,我才想到說:啊,也許真的是這樣。」


    老姐,這已經算是很充分的根據了吧……。


    「簡單說,這是女性的直覺。」


    「我敢說絕對不是。」


    不過,說是「直覺」也沒錯吧。經曆與殘留體的無數戰鬥,徹底了解殘留體的「舞姬」——正因為這份過去的經曆,才有這份洞察力吧。


    「所以,雖然我也嚇了一跳,但是其實我沒有很驚訝。……小橙你呢?」


    突然問,姐姐那澄澈透明的眼神轉向了我。我老實回答:


    「——……我嚇到了。嚇到了,而且很混亂。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不久之前——交情甚篤的某位少女,為我掃除了所有陰霾。


    眼前就是最大的關卡,我筆直注視姐姐。


    「姐姐。我要去找穗實。」


    沒有回答。但是我明白,一言不發的姐姐,正傾聽我的決意。


    我認為,我必須向她說明白。


    「——其實,我一直都在逃避。」


    自從三年前的那一天,自從我傷害了姐姐之後,我一直在逃避。


    擅自背負起也許沒必要背負的罪惡感,拚命撐過沒必要拚命的兩年。心裏總是想著,如果當上武裝研究員參加戰鬥,是否就能償還那一天我對姐姐犯下的過錯?不過,其實我隻是不願意去真正麵對那一天我的所作所為。


    不願麵對傷害了姐姐的弱小的自己——我隻是在逃避罷了。


    「但是……有個女生願意對我說,我這樣很帥。」


    ——明明就很帥!


    這句話.讓我打從心底得救了。


    她願意承認,這兩年來我的掙紮是有價值的——我無法形容那一刻我有多麽高興。當我明白這一切並未白費的瞬間,我真的好想嚎啕大哭一場。


    那時我終於發現了。終於明白了。


    「我明白了。因為有過去的我,現在的我才會站在這裏。」


    傷害了姐姐而感受到罪惡感。如果我沒有因此成為武裝研究員。


    如果我沒有與阿升相遇,我不會擁有這一位損友。


    如果我沒有與美陽小姐相遇,我學不到她富有彈性但敏銳的想法。


    如果我沒有和穗實相遇,直到現在我仍在後悔當初走過的道路。


    這樣一來——我永遠不會察覺到最重要的事物。


    「姐姐,有句不得不對你說的話,我一直都搞錯了。」


    傷害姐姐之後,我好幾次又好幾次反複道歉:「對不起」。在病房、在家中、在夢中。因為我隻要一停止謝罪,一顆心仿佛就要遭到壓碎似地難受。


    但是,我錯了。我該說的話,不該隻是一句「對不起」。


    為了不再後悔,為了承認。我開口說道——


    「對不起——謝謝你,在那時守護了我。」


    ……我明白。


    神情透露出些許的寂寞,眼眶裏泛起薄薄淚光——姐姐微笑著對我說。


    「……嗬嗬,小橙也真是的,什麽時候學會講這麽有男子氣概的台詞了?」


    「啊哈哈,我也不知道……因為經過了很多人的鍛煉吧。」


    姐姐擦拭眼角,再度笑了,這次的笑容中隻剩欣喜。


    「真該感謝小穗。找機會我一定要下廚為她煮一頓大餐。」


    你願意幫忙嗎?姐姐問。我回答:當然好。


    雖然料理上我隻幫得上一點小忙——不過,為了讓大家再度團聚在餐桌旁。


    「我會找出穗實。絕對會。」


    說完,我察覺到自己話中的遲疑,果決補上:


    「就算我必須違背研究所的命令……就算我必須就此離開研究所。」


    「……小橙。」


    我們注視著彼此——突然間,姐姐輕聲嘻笑,笑容似乎比平常更加柔和。是怎麽了?我的困惑沒有持續太久,隻見吾家大姐一瞥她身後緊閉的大門。


    「看來小橙很有幹勁喔。」


    你不覺得嗎,美陽?她興高采烈的話語聲才落定。


    「——是的。能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晚輩,是我三生有幸。」


    房門開啟,美陽小姐瀟灑登場。咦?啥?……美陽小姐?


    「……美陽小姐?呃,剛才我說的話,你聽到了?」


    「有什麽好著急的?橘子箭。」


    踩著響亮的腳步聲,我們的室長走向我。浮現在她臉頰上的,是一抹銳氣十足的笑。我不由得為之渾身僵硬的模樣,毫無保留地映在她的雙眸中。


    「我記得,剛才我已經問過你了。你打算怎麽做?你想要怎麽做?」


    她重迤了一次,之前在醫務室對我的詢問。


    「回答我吧。武裝研究員風峰橙矢,不久之後研究所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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