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矢,準備好了嗎~?」


    穗實的聲音自房間外頭傳來。


    今天是周末的早晨。雖說現在還算是早上,但太陽已經升到半天高,時鍾的短針已經抵達九點。我手裏抓著穿到一半的上衣鈕扣,轉身朝向房門。


    「我馬上就去:」


    「好~我在玄關等你喔!」


    精神飽滿的回答傳到耳邊,隨後是輕快地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逐漸遠離。光是聽著那節拍,穗實開心的表情也浮現在眼前,我加快了更衣的速度。


    我看向穿衣鏡。頭發沒亂翹、上衣長褲沒問題,襪子……還沒穿。


    「……小橙,可以借一點時間嗎?」


    壓低了音量的敲門聲響起。我在穿好襪子之前,把一句「好啊」拋向門外。門把旋轉,房門緩緩被推開。


    「春季新裝,很適合喔~」


    走進房間的姐姐看著我,露出柔和的微笑。


    「嗬嗬,總覺得今天的小橙看起來特別帥喔。」


    「有、有嗎……我覺得和平常一樣啊。」


    雖然她是我姐姐,像這樣被稱讚還是讓我覺得害羞。但是,也許姐姐對自己的眼光有自信吧,聽了我說的話,她搖了搖頭。


    「因為,今天的小橙,眼神比平常稍微更尖銳一點。」


    這句話,讓我拉起襪筒的手不由得微微顫抖。


    姐姐臉上仍然掛著一如往常的微笑。在這種時候,姐姐總是驚人地敏銳。


    「……明顯到一眼就看得出來?」


    是啊——姐姐肯定地回答。我的臉頰自然而然地裝出笑容。


    試圖隱藏感情——但卻無法徹底隱藏的苦笑。


    「……我覺得我沒有特別在意就是了。」


    「明明很在意但是自己卻沒有察覺,這就叫做無意識喔。」


    姐姐說的道理聽起來理所當然卻又帶著深意。我穿好了襪子,身處自己的房間裏卻有種不自在的感覺,呆站在原地。


    姐姐走向前,把我的領子拉正。


    「難得出去玩,表情要放鬆一點喔。」


    「……說的也是。麵對穗實和大家的時候,氣氛要輕鬆點。」


    特別是麵對穗實。今天的外出,也具有迦南之塔那次沒能和大家一同出遊的補償意義在——這麽難得的機會,要是一臉僵硬的表情那就太浪費了。


    ——我叫雷修。觀光客……兼幽靈。


    「……」


    影像掠過腦海。熱鬧欣喜的歡聲、一望無際的壯觀景致——向上勾起的嘴角。雖然我穩穩地站在房間裏,卻感受到腦袋正在搖晃般的錯覺。


    不要回想!我如此下令,腦袋卻像是要違抗命令似地亂成一團——


    「……小橙?」


    姐姐臉上浮現了擔憂的神情,注視著我。啊……


    「……抱歉。」


    「用不著擔心喔~」


    柔軟的觸感。


    姐姐突然用雙手溫柔地捧住了我的臉頰。纖瘦的手掌如雪花般白皙,指尖輕觸我僵硬的臉頰,不時微微施力按壓。


    「……姐姐?」


    「不用擔心的,小橙。」


    姐姐說著,雙手仍未鬆開我的臉頰,她展露柔和的微笑。


    「就算現在非常煩惱,有小橙在,事情一定會順利的。」


    ——我倒吞一口氣的聲音,大概傳進姐姐耳中了。


    「為什麽……」


    麵對著仍然淺淺微笑的姐姐,浮現在胸口的話未經思考衝出口。


    「事情會順利……還有,我在煩惱……」


    ——我什麽都還沒告訴姐姐啊。


    我連忙吞回肚子裏的這句話,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


    「嗬嗬。那是因為……我是小橙的姐姐啊。」


    姐姐的微笑在臉上漾開,她笑著對我說。


    「就算小橙說不出口,姐姐還是會曉得的喔~」


    ——葛斯普爾——是我在找的東西——我在找的人的名字。


    當時,在目前已經禁止進入的迦南之塔上,雷修曾這麽說。


    葛斯普爾——擁有人類意識的殘留體。也就是近似於穗實的存在。在我得知這個字眼的意義的當天晚上,我回到自家後不斷地思考著。我無法不去想——葛斯普爾這個字眼在腦海中載浮載沉,時而停駐時而奔馳。


    最後我宛若昏迷般睡著,早上醒來時——我下定了決心。


    「……我決定了,不告訴任何人。」


    破壞動力部位,使「鶺鴒」沉人海中,輕而易舉地讓迦南之塔崩塌——如此程度的威脅正在搜索穗實,這種事我怎麽有辦法告訴別人。


    「……我覺得,要是告訴別人,也許就會把那個人也卷進去。」


    「才沒有這種事呢~」


    姐姐輕輕地捏住我的臉頰。


    捏著我的臉頰,像是按摩似地——溫柔地輕撫著我。


    「那是小橙想太多了。光是說出口就把人卷進去,這種事不會發生。因為,那個人聽了小橙的話,要如何行動是那個人的自由。即使說出去之後,那個人被卷進事件中——那也是那個人自己的責任。」


    如我所料……姐姐的意見毫不留情。


    換句話說,把那個人卷進去之後,無論那個人遭遇什麽下場——我都不需要感到任何自責。


    所以,責備自己隻不過是逃避罷了——姐姐直接了當地指出這一點。


    「……現在還不能說。」


    我考慮了一段時間,緩緩地左右搖頭。


    僅僅靠一己之力去解決——我沒有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就是了。


    「讓姐姐擔心,又什麽都不能說,我很抱歉。隻是,我還是不想把姐姐……把坦承的對象,卷進這件事。」


    「……嗯,我知道了。」


    這麽說完,姐姐對我柔和地微笑。


    一如往常地——而且像是理所當然似地,相信著她的弟弟。


    「想說隨時都可以說喔。我永遠都和小橙站在同一邊。」


    讓對方了解到,自己心中其實懷有難言之隱,光是這樣就能讓心情輕鬆許多。


    回想起來——頭一個讓我體驗到這件事的人,就是姐姐吧。


    「好好出去玩一趟吧。再怎麽說,今天要出去玩可是小穗的提議喔。」


    姐姐像是要稱讚妹妹似地自豪地微笑。姐姐說得對,理由就在這裏。


    既然雷修的目標是穗實——那我就不得不保持警戒。不過。


    「嗯。因為之前迦南之塔發生那種事……算是重新來過吧。穗實提議說,這次就大家一起去好玩的地方。所以……我今天會保持適度警戒,同時盡情享受的。」


    「嗬嗬。輕輕鬆鬆悠悠哉哉,偶爾帥氣地打起精神。」


    姐姐一麵說著完全符合她作風的話,一麵動起手——


    總覺得,姐姐好像很開心地用手指不停戳著我的臉頰。


    「怎、怎麽了嗎?姐姐?」


    「嗯?有什麽問題嗎?」


    姐姐用幸福的笑臉反問。先是擠壓,又是搓揉,不時輕輕地拉扯。不知為何,姐姐看起來眉開眼笑的。


    「戳戳,揉揉,拉~長~……嗬嗬嗬。」


    「……姐姐,這到底是有什麽用意?」


    「嗬嗬,為了幫小橙放鬆臉部肌肉啊。」


    完全沒有什麽深刻的涵義。她在回答的同時,手指也沒停下來。也許是血液流動因此變得順暢了吧,臉頰好像真的變軟了些。這個嘛……嗯。


    「嗬嗬……小橙的臉頰,好軟喔!……」


    一大早九點剛過,我在自己的房間裏被姐姐


    搓揉著臉頰。


    姐姐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就近在眼前。算了,就隨她吧……


    「橙矢~還沒好嗎~?」


    好慢喔~


    帶點不滿的說話聲從敞開的房門的另一頭傳來。緋紅的長發在視野的角落飛揚,穗實的身影出現在姊姊的背後。稍稍鼓著臉頰的穗實親眼目睹了我和姐姐的身影——臉頰被搓揉的弟弟以及搓揉臉頰的姐姐,她睜大了雙眼。


    「……橙矢?」


    我還來不及說些什麽,隻見穗實的嘴唇微微顫抖,吸了一口氣。


    「我、我也要玩!」


    像金魚般鼓起臉頰。


    好一段時間內,姐姐難得地沒有把我的臉頰馬上讓給穗實。


    「……橙矢,你的臉怎麽了?」


    看見出現在集合場所的我,翼杏眼圓睜。


    周末的街道上人潮洶湧。在集合場所——「紫苑水族館」前也不例外,為了避免迷路找不到人,我們約好把醒目的深海魚雕像當作集合地點。


    先到的翼很快就發現了我們,她愣了一會說道:


    「臉很紅喔……不會是發燒吧?」


    「……該怎麽說,親身體驗了年糕被搗的感覺……」


    雖然我想搔臉頰……但我打消了主意。總覺得今天別再隨便刺激臉頰比較好。於是我隻好試著擺出苦笑。


    「橙矢你為什麽賊笑……?」


    柔軟的臉頰扭動幅度過大,讓翼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呃。


    我深刻體會到臉頰的重要性時,穗實膽怯地抬起眼睛看向我。


    「對、對不起,橙矢……因為太好玩了。」


    「沒關係啦。畢竟我們家大概就是這種家族……」


    這次我成功露出了微笑。不知不覺間在各方麵變得和姐姐越來越像,這我已經親身體驗過了。看著心情有些消沉的穗實,我伸手輕撫她的頭發,視線卻不由得飄向她的臉頰。感覺好像很軟……啊!


    「……也、也許真的是家庭環境的問題。」


    「橙矢,你的表情為什麽好像領悟了些什麽一樣?」


    於是我又讓翼露出了滿臉疑惑——這時,我看見遠處有個熟悉的身影。


    淡紫色的瀏海下是一雙澄澈的眼眸。穿便服的模樣還是第一次看見。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嗎?」


    莉諾的視線掃過齊聚於此處的三人。身體狀況好像已經完全沒問題,臉上一如往常地沒有表情,精神也不錯。我一眼瞄向手表,告訴她:


    「沒有,隻是大家稍微早到了一點。這樣就全到了?」


    「八王寺同學呢?」


    如同莉諾所指出的,阿升並未現身。因為今天這次出遊算是補償上次大家沒辦法一起去迦南之塔,所以我也事先邀請了阿升,不過——


    「剛才他寄了封簡訊說,他今天來不了。好像是熬夜改造驅動槍,結果覺得身體不太舒服,在電話的另一頭呻吟。我也有找美陽小姐,不過她好像還在忙迦南之塔的後續處理。」


    「這樣啊……可惜。」


    莉諾說著,表情絲毫沒變化。不過我想她並非毫不在乎。畢竟莉諾從來不說謊,也不說敷衍的場麵話,說出口的一字一句基本上都是發自內心——


    「換句話說,今天風峰就能一個人獨占我們三個囉?」


    ……我覺得,應該發自內心吧。穗實和翼的肩膀微微一顫。兩人的視線分別刺向我的左右臉頰。莉諾愉快地淺淺一笑。


    「或者該問,我們三個有辦法獨占風峰嗎?」


    「……這、這個嘛……」


    擺出苦笑,是不是正確的對應方式呢。


    三名女生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溝通仿佛在這一瞬之間就已經完成,翼和莉諾移動到我的左右兩側,穗實則來到我眼前。


    「這、這是……?」


    不知為何我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擺出包圍陣勢的三名女性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相似的微笑。這時,穗實像是代表三人似地開口說:


    「嗯!走吧,橙矢!」


    牽起了我的手,朝著水族館的入口邁開步伐。翼和莉諾固守在左右兩側,這模樣好像是要把我強行帶走似的。但是我的臉頰並未因此僵硬。


    「……不玩白不玩嘛。」


    雖然,的確有那麽一瞬間,雷修的身影閃過腦海。


    放輕鬆點吧。我告訴自己,難得大家一同出遊,不好好享受就太浪費了。


    我們買了門票,穿過了剪票口。


    今天的目的地——紫苑水族館最大的特征在於,它采取合並式的構造。


    到底是跟什麽合並在一起呢?答案是遊泳池。也就是在水族館內建造了水上遊樂設施。


    設計概念似乎是為了讓遊客體驗置身海中的感受。在入口處拿到的介紹手冊上印著一對男女的照片,兩人泡在水道中抬頭望著玻璃水槽。


    「實際上一看,比想象中還……」


    走出更衣室之後,我不由得為了眼前的景觀而愣在原地。


    看起來是水上遊樂園沒錯,但是巨大的水槽宛若牆壁般包圍四周。水道設施等造型像是模仿某處的上古時代遺跡風格。這還是照明夠充分的緣故,要是一片昏暗,大概真的會有種來到海底玩的錯覺吧。


    「——嗚哇!是海耶!」


    看來這並非我一個人獨有的想法。


    我回頭一看,三名熟識的少女正站在我身後。隻是三個人身上穿的並非平常眼熟的服裝,而是適合水上活動的泳裝。少女們各拿著一個小防水包,防水包附有扣環掛在手腕上,大概是裝著貴重物品吧。


    老實說,在三人開口之前,我看得幾乎出神。


    「嗯,橙矢,久等了!」


    穗實快步走來,雙手背在背後,仰起頭看著我。雖然神情和動作一如往常……但是今天的她缺乏戒心的感覺似乎格外明顯。


    原因大概是服裝吧。比基尼式的可愛泳裝,相當眩目。


    「……橙、橙矢?」


    吞吞吐吐的說話聲,把我的意識拖回了現實。


    穗實縮起了肩膀,那雙看著我的雙眼,眼角微微泛紅。啊。


    「啊、啊啊!抱歉,那個、因為太漂亮了!」


    「嗯?嗯、唔嗯……嗚、嗯!謝、謝西!」


    穗實猛然低頭道謝,而且還咬到了舌頭。就連伸手掩嘴說「咬到舌頭了啦」的模樣,看起來都比平常可愛三成左右……應該有吧。


    「臉紅個什麽勁啊,橙矢。」


    我的肩膀被輕推了一下。轉頭一看,翼正板著一張臉,雙手抱胸。


    這模樣看起來好像——不是好像,根本就是在鬧別扭。


    翼的臉頰稍稍鼓起,眉梢上挑。


    「那……那我呢?」


    「呃……你說什麽?」


    反問的方式好像有點怪。翼吊起眼睛瞪著我,我發現到她穿著涼鞋的腳丫正微微地顫抖……這才理解到她那句話的涵義。


    翼的泳裝下半身有一片纏腰短裙,樣式看起來比較成熟。


    最後一次看到身穿泳裝的翼.是在前年夏天。當然兩年間的空白也包含在內。


    「很、很可愛喔。」


    可愛的程度讓我想也沒想地立刻答出這句話。


    翼的雙頰在一瞬間沸騰。


    「可、可哀……喂!你害我也吃螺絲了啦!」


    「這不是我的責任吧!」


    我逃避似地把視線挪向一旁——不知何時,她已經來到身邊。


    「風峰,那我呢?」


    莉諾的表情紋風不動,稍稍歪過頭。連身式的泳衣緊貼著那線條纖細的嬌小身軀…


    …在描違之前,嘴巴先動了起來。


    我抱持著幾近投降的心情,開口說道:


    「我覺得,很可愛也很漂亮。很適合莉諾。」


    「……這樣啊。」


    淺淺的笑意綻放在莉諾的嘴角。啊,真是……這該怎麽說才好。


    我突然覺得還穿著外套的自己好像很放不開。


    過了一小段時間。在穗實和翼不再吃螺絲之後。


    「總之我們先繞這裏一圈吧?」


    我們決定先嚐試一般所說的漂漂河。根據剛才看見的告示牌上的地圖,這條漂漂河的水道似乎是沿著環繞水上遊樂設施的巨大水槽所建造。


    水道有數個入口,入口旁隨意堆放著為了讓遊客隨水漂流的大量遊泳圈。看起來應該是采取讓遊客自行取用的方式吧。


    「要拿哪個呢~……啊,這個好像氣有充飽。」


    穗實興高采烈地抱著遊泳圈,嬌喝一聲縱身跳進水道中。她很快就把屁股塞進遊泳圈中央的空洞,就這麽乘著遊泳圈隨著水流而飄移。


    「橙矢也快點來呀!」


    穗實朝著我猛揮手。結果因此而失去了平衡,還真像是穗實的作風。我苦笑著,隨手拿了個遊泳圈。


    「……風峰。」


    在水道上,我把腰部穩穩地卡在泳圈中央時,聽見有人從背後叫我的名字。回頭一看,翼大概是比較講究吧,還在後頭挑選喜歡的遊泳圈。既然不是翼……我轉身朝向後方。


    「我有件事想問。」


    遊泳圈一本正經地發言。


    更正,發言者是上半身被兩個重疊的泳圈完全遮住的莉諾。


    「……你是在幹嘛啊,莉諾?呃,難道說現在流行這樣玩?」


    「沒有。隻是我個人的泳圈操縱法。」


    莉諾以雙腳打水,移動到我身旁再度恢複直立漂浮狀態。


    ……這、這個嘛。如何享受漂漂河的樂趣,每個人各有不同啦。


    「這樣看不到前麵吧?會撞到喔。」


    「這種刺激感就是樂趣。言歸正傳。」


    把話題輕易轉回,埋在遊泳圈裏頭的莉諾說道,,


    「……風峰,你好像太在意葛斯普爾了?」


    這原本應該是非常嚴肅的話題才對。


    不過,莉諾的模樣讓我得以保持輕鬆的態度。雖然對方可能看不到,但我對她擠出苦笑。


    「嗯,是有點在意。不過應該不算太在意吧。」


    「……這樣啊。那就好。」


    我還記得,之前我在莉諾的房間聽見葛斯普爾這個名詞時,完全無法按捺內心的動搖。如果莉諾這個問題,是考慮到上次那件事的話——


    「莉諾,你在擔心我嗎?」


    「……嗯,是啊。」


    是有點擔心沒錯——莉諾一麵說,一麵從上下兩個遊泳圈之間的隙縫之中朝我瞄了一眼。


    看著那模樣,雖然沒有嘲笑的意思,但一陣笑意不由得衝出喉嚨。


    「……風峰的個性還滿差勁的嘛。」


    莉諾把遊泳圈之間的隙縫倏地合上。啊,糟糕了。我連忙劃水,靠近莉諾的二重遊泳圈,把上麵那個泳圈緩緩往上抬。


    泳圈裏頭,莉諾望向別處的臉上寫滿了不悅。


    「抱歉,我不該笑的。謝謝你擔心我。」


    「……別在意,我也隻是開玩笑。」


    輕呼出一口氣後,莉諾臉上浮現了友善的苦笑。


    不過,從旁人的角度看——是男性把頭塞進雙層泳圈裏頭道歉的景象。


    「喂……橙矢,你在做什麽啊!?」


    翼焦急地喊著,現在終於從後頭追上我們。她把我自莉諾身邊拖開,不知為何,把自己的頭塞進莉諾的雙層泳圈中。


    嗯,該怎麽說才好……從客觀角度來說,這個狀況應該是……


    「哈哈……她們到底在聊什麽呢,穗實?」


    我試著把話題拋向旁邊的穗實——突然發現,我找不到那頭緋紅色的長發。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她應該已經被帶到更前方的位置了……我試著往遠處看,仍然沒有找到特征相似的人影。咦?


    「……穗實?」


    興致一來就往前不停遊過去了吧——如果是平常狀態下,我大概還會抱持著這類的悠哉想法。穗實隻是隨著興致比我們先前進一段距離而已。


    但是今天不一樣。我今天應該要盡情享受,但是同時維持適度的警戒心才對啊!


    ——葛斯普爾——這個詞,您聽過嗎?


    「穗實!」


    寒意傳遍背脊——我想也沒想地,把遊泳圈扔在一旁。


    泡在漂漂河內的遊客們乘著泳圈順水流前進,同時悠閑地欣賞水道旁的巨大水槽。我幾乎像遊泳一般在遊客之間前進,同時拚命掃視四周。緋紅的長發照理來說十分醒目,但是我的視野中完全找不到相關的事物。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為了快點趕到前頭,我離開了漂漂河的水道,爬到岸上向前奔跑。


    心髒——越來越熱。另一方麵,四肢卻越來越冰冷。


    「……哈、呼……」


    到底跑了多久呢——奔跑過程的記憶有一部分遺失了。


    雙手撐在膝蓋上,盡可能讓節奏混亂的呼吸恢複穩定。汗水流過臉頰、順著瀏海流入眼中。我煩躁地用袖口抹去瀏海的水珠,再一次挺起胸膛。告訴自己。


    要冷靜。盡全力去排除,掠過腦海的最糟糕的可能性。


    「穗實……到底在哪……」


    我扯動快要打結的雙腳——這時,一股振動自腰間傳出。是泳褲的口袋。我反射性地抓住振動源,取出一看……是來電顯示。


    風峰穗實。研究所特製的防水手機,上頭顯示著來電者的名字。


    「——喂?」


    雜音直刺耳膜。通訊連上的音效響起後,聲音自電話的另一頭傳來。


    『啊,喂喂?橙矢?你現在在哪裏?』


    聲音傳進耳朵的瞬間,我覺得身體好像正連同地麵一起下沉,我連忙使勁挺直膝蓋。


    腳底地麵仿佛搖晃不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口詢問:


    「…………穗實,你現在人在哪?」


    『嗯~?這裏算是哪邊啊?抱歉喔,一個人一直往前遊……啊,現在我看到了好像一座山的滑水道。橙矢你們呢?』


    「啊……這個啊……我想,應該是……還在後頭吧?」


    嘴唇不由得打顫。我試著把嘴唇擠成苦笑的形狀,但失敗了。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表情,我把額頭靠向附近的牆壁,閉上眼睛。喉嚨的深處似乎哽著什麽物體。


    「……穗實人在那邊,那就好……」


    「嗯~……?橙矢,你在擔心我嗎?」


    嗯。隻不過是隨口回應,但聲音出乎意料地嘶啞。我連忙接著說道:


    「我隻是在想……穗實是不是又迷路了。」


    『我、我才沒有那麽常迷路呢!討厭啦~』


    穗實的抱怨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現在我終於能一如往常地苦笑了。我身旁有個巨大的水槽,我和遊過眼前的鮮豔黑黃條紋交錯的魚彼此對看。


    神仙魚——不知為何,我正好知道這種魚的名字。


    『話說橙矢你呢?現在人在哪邊?』


    「啊,我現在……」


    我抬起頭環顧四周——突然察覺四周沒幾個人影。更正,連一個人也沒有。孩童的歡聲或親密的男女,全都找不到——仔細一看,這一帶的裝潢似乎也比較粗糙。


    視線瞄向一旁,有一扇毫無裝飾的鐵門。門牌上寫著「職員專用」。


    「…………奇怪了?」


    『橙矢?喂喂?聽得見嗎~?』


    我有聽見。但是,由於我的大腦才剛理解目前的狀況,反應慢了半拍。


    話說回來——我途中什麽時候爬上岸了?


    「……穗實,抱歉。」


    我一麵向她道歉,一麵愣愣地環視這個舞台布景背麵般的寂寥場所。一點印象都沒有。順帶一提,我究竟是怎麽抵達這個地方的,同樣完全不複記憶。


    我想,這個大概就是,那個吧。


    「……我好像迷路了。」


    「嗯!?」穗實大吃一驚的聲音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


    「總而言之,我會先找看看出口……嗯,待會見。」


    一定會很快找到路的——穗實的鼓勵傳到耳邊,我帶著既感動又丟臉的心情掛斷了電話。轉為全黑的畫麵上,反射出我的臉。


    那是個——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的困惑表情。


    「沒想到居然是我自己迷路……」


    我歎了口氣,抬頭仰望上方。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現有人經過此處。紫苑水族館是個與水上遊樂設施合而為一的水族館——占地自然也相當於兩個設施的份量。


    老實說,對迷路的人而言,這地方不怎麽友善。


    「總而言之……得先移動。」


    我走在這個看起來像是職員專用的通道上。響在耳邊的隻有空調全力運轉般的巨大聲響,別說是人影,就連一點人聲都聽不見。隻要遇到職員就能請職員帶路,但像這樣完全遇不到半個人,讓我有種不小心走進了廢棄區域的錯覺——


    「……呃!」


    突然其來地,尖銳的痛楚劃過胸口。我下意識地按住胸膛,但同時腿部卻像是支撐不住身體重量似地搖晃——我趕忙讓肩膀倒向一旁的牆壁。


    為了避免自己就這樣沿著牆麵滑落並癱坐在地麵上,我拚命忍耐。


    「……沒事……現在,還沒事……」


    我如此告訴自己,同時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但是在這條無人的通道上,呼吸聲遠比想象中更響亮,強迫我回想起目前我正孤身一人。


    ——葛斯普爾——這個詞,您聽過嗎?


    「……穗實,她沒事。」


    為了推開回響在腦海的聲音,我使勁左右甩頭。甩了好幾次又好幾次——腦袋裏麵仍然維持冷靜的那部份開始害怕,這樣下去顱內的淚晶會不會失控。


    但是——雷修的聲音仍舊揮之不去。


    「……可惡!」


    恐懼具有侵蝕內心任何一個角落的性質。心裏越是害怕,恐懼就越能夠輕易奪走我重視的事物。它會追著我到任何地方,像是譏諷著我「你心中最重視的就是這個吧」——然後在我眼前以殘酷至極的手法將之一一剝奪。


    我的理性知道,這隻是個人情感上的概念。


    但是話語一旦說出了口——我卻隻覺得,那似乎真的會成真。


    「沒事的——翼和莉諾,都陪在穗實身邊。」


    我深刻地察覺到。完全無法忽視這份情緒——


    我很害怕。我必須承認,非常害怕。而且害怕到無可救藥——害怕這一切被奪走。自從去年冬天之後,至今為止日積月累的,我打從心底覺得快樂的每一天。


    好不容易終於再生的日常生活,也許會再次被某人奪走——令我萬分恐懼。


    「……還真夠沒用的。」


    我咬緊了牙根。抬起臉,雙腳踩穩……再度向前邁步。


    不能在這裏停下腳步。


    我沒有時間對自己失望。再說我目前正處於百分之百的迷路狀態——


    也許是因為我一心隻想離開此處吧,在通道的轉角處不小心與人撞個正著。


    「——呀!」


    正確來說,並沒有撞到——在彼此麵對麵的瞬間,我連忙向後退開,對方則是嚇了一跳似地跌坐在地麵上。直到這一刻,我終於理解並掌握了現況。


    「啊,不好意思……請問有受傷嗎?」


    我慌張地伸出手,跌倒的那人抬起頭看向我——肩膀微微一顫。


    「……您、您是說我?」


    那人是個看起來和我同年紀的女生。


    她用雙腕遮擋著胸口,朝上看著我的雙瞳不停地顫抖著。


    「是、是不是搞錯人了呢?」


    「這、這個嘛……旁邊沒有其他人啊?」


    我困惑地反問,女生左看看右看看,視線掃過周圍。


    「好像真的是這樣……那、那請問您伸出手的意思是……?」


    「這個嘛……我想說可以讓你抓著站起來……」


    話雖如此,伸出手後被人說「搞錯人了」還是生平第一次,讓我的回答缺了幾分自信。


    「……那、那個,不好意思……」


    被拒絕了。但是她拒絕的理由,我馬上就懂了。


    女生正用雙腕遮擋著胸口。仔細一看,背上找不到理應位於該處的泳衣綁繩,而女生通紅的臉上帶著幾分畏怯。


    也就是說——這女生,上半身沒穿泳衣?


    「呃,啊,這個,抱、抱歉!」


    我閉起眼睛連忙低頭道歉。說話聲立刻傳來。


    「請,請別在意。是我自己走路沒注意前麵……。」


    我道歉不是為了這件事就是了。她慌張的聲音說道「請您抬起頭」,我便戰戰兢兢地抬起了臉,與女生四目相交。


    像是逐漸放下了戒心似地——她的眼神變得柔和。


    「請不用在意。剛才,泳衣的繩子被勾到,不小心扯斷了……」


    「這、這樣啊……」


    雖然她說不用在意,但歉意仍然如同殘影般留在胸口中。我二話不說先脫下了外套,盡可能不看那位女生,把外套遞給了她。


    「不嫌棄的話,請用。」


    「咦?啊,這個……我知道了……就先向您借用。」


    女生怯生生地接過了外套,穿在身上。雖然尺寸有點太大,不過隻要把胸口處的拉鏈往上拉,好像足夠蓋住胸口。


    「……那、那個,我們要不要坐在那邊?」


    女生的眼神轉向一旁的樓梯。老實說,雖然我把外套借給了她,不過接下來該怎麽辦我完全沒想過,因此她的提議讓我愣了一會。


    「……說得也是。」


    就這樣轉身離去好像也不太好,我這次伸出的手終於起了幫女生站起身的功用。女生把過長的外套下襬細心地折起,在樓梯上坐下。我不由得眨了眨眼。


    「……請問,有什麽事嗎?」


    麵對我的凝視,女生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甩了甩頭在她身旁坐下。該怎麽說,那樣的舉動似乎不太常見,有種優雅的感覺。不過,這不是現在該注意的事情。


    我們兩個並肩坐下後,女生朝著我淺笑。


    「謝謝您伸出援手……那個,請問……」


    「……啊,你問名字?」


    我反問後,對方點了點頭。思考在腦袋的角落迸出火花。與路邊遇見的人互相自我介紹——嗯,最近似乎時常有這種機會。


    「我叫風峰橙矢。十七歲……算是『鶺鴒』國民吧。」


    「風峰·橙矢先生……我可以稱呼您為橙矢先生嗎?」


    我想正常來說應該沒有拒絕的理由。硬要說有什麽不滿的話,頂多就是突然直稱名字讓我有些不太自在。


    女生把手按在胸口。


    「我叫艾妮·柯爾蘭德。請直接稱呼我艾妮就可以了。」


    「啊,你好。艾妮,小姐?」


    「一定要加敬稱嗎?」


    自稱艾妮·柯爾蘭


    德的女生渾身不對勁似地扭動肩膀。


    「總覺得很不自在……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請您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嗎?」


    「是喔?小姐不行的話,那就……艾妮小妹?」


    這女生的文雅氣氛讓我無法初次見麵就直稱她的名字。艾妮小妹陷入沉思似地好一段時間歪著頭,最後點了頭。


    「嗯,小妹這個稱呼還滿新鮮的。其實我不太擅長與人交談……看橙矢先生的態度我可以想象,『鶺鴒』的人們都很親切呢。」


    「『鶺鴒』……的人們?」


    思考再度拾起記憶的碎片。艾妮小妹在我眼前微微一笑。肌膚的顏色晶瑩白皙,與泳裝的鮮豔色彩形成醒目的對比。該怎麽說,她給我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貴族大小姐般的印象。感覺上——在「鶺鴒」似乎不怎麽常見。


    「你是不是……從外國來的,正在觀光?」


    「啊,是的。沒想到您馬上就看穿了呢……」


    驚訝的艾妮小妹以手掩嘴。我的視線下意識地飄向上方。


    「有人跟我說過,『鶺鴒』人的體恤正是這國家的美德。」


    「哦……這的確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優點。」


    聽了我隨口說出的回答,她雖然有點困惑但仍然一本正經地點頭回答。


    雷修的個性也像是這樣——外國人似乎對很多事都很寬容。


    「……艾妮小妹一樣是來水族館觀光?」


    我試著提供一些話題。艾妮小妹聽了之後,羞赧地答道:


    「我第一次看見與遊泳池結合的水族館,覺得很有探險的價值……於是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啊,原來艾妮小妹也一樣啊。」


    才說完,艾妮小妹的眼神明顯地綻放光芒。


    「橙矢先生也是嗎?」


    「呃,嗯。真是不好意思……」


    「千萬別這麽說,在人生路上,迷路也是必經之路!」


    她一麵堅定地說著「我們是夥伴呢」,一麵露出了燦爛無比的笑容。嗯,雖然能遇見夥伴我也覺得很開心,不過有件事我不得不先問清楚。


    「艾妮小妹,你也還沒找到出口……?」


    「……嗯,不好意思。」


    兩個迷路人湊在一起似乎也無法解決問題。艾妮小妹笑著說道:


    「不過,迷了路才能遇見橙矢先生,這是今天最棒的一件事。」


    「你願意這樣講我很開心啦……不過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能和別人相識是非常寶貴的經驗。」


    聽起來理所當然卻又別有深意似的一句話。不過仔細一想,在路邊與人相遇並且就這麽彼此結識的機率,恐怕相當於天文學上的機率吧。


    「光是這樣,今天來到這邊就有意義了。」


    艾妮小妹欣喜地說著——突然間,一抹陰影籠罩她的側臉。


    「……怎麽了?」


    「啊,沒什麽……那個,我與您是初次見麵,卻隻顧著談這類私人的話題,讓我覺得不太好意思……」


    「我不在意啦。該怎麽說……因為我習慣了。」


    尤其是最近這陣子。我在心中添上這句話。艾妮小妹像是放心了似地放鬆了表情。


    「……那個,其實我今天是不可以外出的。」


    「……什麽意思?」


    這一瞬間我想到,也許她真的是哪戶有錢人家的深閨大小姐。


    「和我一起來到『鶺鴒』投宿在同一家飯店的……有點類似哥哥的人,他一直強調,隻有今天絕對不可以出門去任何地方。」


    從這句話的內容來看,深閨大小姐一說或許八九不離十。


    「但是,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親自造訪這座水族館……於是就偷偷溜出了房間跑來這裏。」


    「還真是有膽量啊……」


    淘氣任性的大小姐。這個字眼浮現在腦海。不過我也覺得這個詞和艾妮小妹的氣氛搭不上邊。也許是她自己也有所自覺吧,她微微露出苦笑。


    「是的,那個人也時常這樣說,『你明明會怕生怎麽個性這麽好動』……」


    「就算違背那個人的話,也想來這裏看看?」


    這裏——我一麵說,一麵看向身旁的巨大水槽。彼此依偎的兩隻魚遊過眼前。


    「……因為一到了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鶺鴒』了。」


    悄然流露的話語聲,出自身旁的艾妮小妹。寂寞的神色在她的雙眸中搖曳。


    「那個人今天早上,突然決定了明天要離開這裏。」


    「哦……你哥哥真是個隨興的人啊。」


    「您說得對,很傷腦筋的。」


    說到這邊,艾妮小妹第一次展現了鬧別扭似的表情,臉頰微微鼓起。


    「那個人自顧自地說什麽準備完成了之後會忙起來,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飯店裏。就算撇開這件事不談,他每一天總是突然就出門不知去哪,不知何時又回來,與其他說隨興,根本就是自我中心。」


    根本就是遊手好閑——雖然那位老哥被艾妮小妹如此批評,但老實說我心裏一點也不覺得艾妮小妹很可憐。至於理由,隻消隨便一眼就知道——


    「艾妮小妹,一定很喜歡那位哥哥吧。」


    「啊,您說什麽?那……那種事……」


    ……是這樣沒錯。艾妮小妹老實地輕聲說著。從她臉上我找不到一分對那位哥哥的厭惡。反倒是因為難為情似地泛起了紅潮。


    「那個,雖然那個人總是遊手好閑沒事就往外頭跑……但是他說好會回來的時間,一定就會回來。而且每天都會買些紀念品回來給我。」


    「那個人一定是個好哥哥吧。」


    「……和橙矢先生,有一點像。」


    出乎意料的一句話。艾妮小妹的視線正注視著我,我思考了數秒。


    「比方說,長相?」


    「不是……是整個人的氣氛。雖然長相和說話方式完全不像……但是我覺得氣氛有點像。心中懷著確切的目的,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之類的。」


    「這評價還滿讓人害羞的……」


    也許大量添加了愛屋及烏的成分吧。不過話說回來。


    「你哥哥是個自我很堅定的人吧。」


    「……如果要這樣說……我想其實不太對。」


    突然間,艾妮小妹的嘴角柔和地彎曲,寂寞地微笑。


    「那個人——他一直在尋找自己。」


    那張側臉看起來未免太過柔弱,使我不由得毫無顧忌地追問:


    「……你說『自己』?」


    「是的。那個人……不知道自己是誰,於是一直在追尋這個答案。自己究竟是誰,是什麽樣的存在……他一直煩惱著、追尋著……但是,那就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隻憑著手上一支火把往前走……那一定是很辛苦的。」


    看不清楚自己腳邊的事物,想必很難受——艾妮小妹喃喃說著。


    老實說,我無法理解她話中的內容。隻是,隻有一點讓我感同身受。


    「……看著好像很難受的哥哥,艾妮小妹也覺得很難過?」


    不曉得自己究竟是誰——我身旁也有一位少女抱持著同樣的煩惱。


    「……橙矢先生的身旁,也有這樣的人?」


    「嗯。應該算是……我妹妹吧。」


    用妹妹來稱呼總覺得不太對。但是,這個答案並沒有錯。


    由於艾妮小妹注視著我的眼神中浮現了擔憂,我對她開朗地一笑。


    「她已經沒事了……不過,當如同家人一樣重要的某個人看起來很難受的時候,想要幫上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嗎?」


    「……是的。您說得對。」


    結果還是讓氣氛變得感傷了些。艾妮小妹羞赧地苦笑道:


    「不好意思,一個不注意居然連這些事都講了。橙矢先生很擅長與人交談呢。」


    「會、會嗎?你大概是第一個這樣說我的。」


    我想,那位老哥在平時肯定時時感受到艾妮小妹的溫暖吧。


    而我也一樣。所以,我也想要伸出援手。


    「對了,艾妮小妹,那件泳衣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咦咦!?」


    艾妮小妹突然驚訝地大叫。舉起雙腕遮擋在胸前。


    警戒——直到我目睹了她的反應,我這才發現剛才的失言。


    「不是啦,不是那種意思啦!我是說,可以讓我幫你把泳裝的綁繩修好嗎?」


    我沒告訴她,這算是感受到她的溫情的謝禮。艾妮小妹訝異地瞪圓了雙眼。


    「……難道說,橙矢先生是泳裝的專家嗎?」


    「也不算是專家啦。不過,我也許有辦法能夠修好。」


    與其口頭上解釋,讓她親眼瞧瞧比較快。我從綁在腰間的防水包中取出了驅動槍。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我心裏想著這也許會讓她感到害怕,同時把驅動槍拿到她眼前。


    沒想到,艾妮小妹的雙眼瞬間為之一亮,興奮得臉頰發紅。


    「這是龍騎兵二式嗎?」


    而且連驅動槍的型號都被她說中了。看來她可能非常了解。


    「哇,是真的耶……這麽完好的狀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把槍有經過改造呢……居然連伸縮式瞄準鏡都有,真的太棒了!」


    「呃,謝謝稱讚……我會記得轉告我朋友的,好嗎?」


    突然之間興奮起來的艾妮小妹,突然之間恢複理智似地向後抽身。


    「不好意思……我太興奮了。您的話才說到一半呢。」


    「啊,嗯。總之就是這樣。」


    我把驅動槍——龍騎兵二式舉起到她眼前。


    「因為我是武裝研究員,懂得使用思考升華……如果艾妮小妹願意的話,可以讓我用這把槍修好你的泳衣嗎?」


    「一切就拜托您了!」


    幾乎未經思考的回答。艾妮小妹的雙眼正燦然發光。這個嘛……


    「真的可以?雖然是我主動提出的,但成功率不是百分之百喔。」


    「我明白。不過剛才看到橙矢先生的龍騎時,我已經看出那把槍時常受到使用,而且……就算失敗了,有機會能讓龍騎的思考升華修理……」


    艾妮小妹臉上泛起了紅潮,一臉陶醉。我突然覺得,這女生要是和阿升相見大概馬上就有說不完的話題能聊吧。言歸正傳,既然都取得了取可……


    「那我就立刻開始囉。」


    艾妮小妹應聲之後,脫下了泳衣,平攤在地麵上,很快地就退開數步。


    我集中了意識,把準星對準了泳衣的綁繩的斷口。從旁人的角度來看這模樣恐怕很蠢吧,不過實際上難度比和殘留體戰鬥更高。


    話雖如此,幸好——我借著再生累積了不少「接著」的經驗。我緩緩地扣下了扳機。


    「……哇。」


    在艾妮小妹的驚呼聲中,驅動槍的槍口迸出火花。雪一般的光粒精準地灑落在繩子的斷口處,化作耀眼的光芒,循著原本理應存在的輪廓一般,逐漸成形——這一切隻在短短數秒內便完成。


    在光芒消散時,泳衣綁繩的斷口處已經連接著新的綁繩。


    「好了……看起來好像沒問題?」


    我用眼神示意,艾妮小妹小心翼翼地拾起了泳衣,隨即轉身背對我。由於她馬上就開始脫下外套,我連忙轉身朝後。太沒警戒心了吧!


    該怎麽說……我漸漸地覺得,這女生好像和穗實有點像。


    「……嗯,可以了。」


    艾妮小妹伸展雙臂,毫無保留地展現她的上半身。


    在她的胸口處——是一件與她十分相襯的,樣式樸素的比基尼。


    「真的修好了喔,橙矢先生!」


    「看來應該是成功了。太好了。很適合你喔。」


    能讓她開心那是再好不過了。艾妮小妹紅著臉低頭行禮。


    「真的非常謝謝您……啊,待會可以請您到我們的飯店嗎?我想向那個人介紹我的恩人橙矢先生!」


    「恩人什麽的太誇張了啦。」


    我雖然苦笑著,但心裏卻覺得這提議似乎也滿有趣的——這時,我突然察覺。


    在艾妮小妹的背後。通道的另一頭,一抹眼熟的緋紅長發搖曳著。


    「……原來,不是隻有我。」


    我似乎聽到了這麽一句話。


    隔著艾妮小妹,我和說話者遙遙相望。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像是忍受著什麽似地緊握著雙手。凝視著我的眼神,看起來強勢卻又柔弱,在那雙眼角發現了閃爍光點的瞬間,我失去了言語。


    我忘記了她的存在,我的第一個念頭甚至是「為什麽她會在這裏」?


    「……居然……幫女生修理泳衣……橙矢你……」


    明明隻是喃喃細語似的說話聲,不知為何卻清楚地傳入耳中。


    緋紅的長發倏地揚起——穗實緊緊閉起眼睛。


    「你這個……花花公子——!」


    扯開嗓子放聲大叫之後,轉身就跑。


    「啊,什麽?咦?怎麽了嗎?……啊,橙矢先生?」


    艾妮小妹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雙腳早已經向前開始奔馳。我彎下腰勾起地板上的外套,一麵跑一麵穿到身上。沒能留下一句話給艾妮小妹不太好意思,這個想法才浮現心頭,這份心情隨即消散無蹤。


    取而代之占據了心頭的是在穗實的眼角閃閃發光的水珠。


    大事不妙、這下糟糕了——這些事我甚至沒時間去思考。


    經過一個眨眼的時間後,我眼中隻剩下穗實的背影。


    最後我終於在紫苑水族館的外側追上了穗實。


    在職員專用的通道上一直跑到底,最後推開的大門後頭,是一片空無一人的寬廣屋頂。雖然室內還好,這個季節穿著泳衣來到室外,還是有點冷。


    不過——現在不是怕冷的時候。


    「……穗實。」


    穗實孤零零地站在屋頂上,肩膀因喘息而上下起伏。她是傾盡全力奔跑逃到這裏的,追在後頭的我十分明白。緋紅的發梢顯得有點亂。


    但是,我無法一窺她的表情——穗實正背對著我。


    「穗實……」


    我呼喚她的名字——那雙肩膀微微一顫。聲音確實傳到了。我再向前一步,拉近與穗實的距離。另一束緋紅的長發自顫抖的肩頭滑落。


    回想起來——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我不懂。」


    細微的說話聲突然敲在鼓膜。正好是我要踏出第三步的時候。


    穗實背對著我——先吸了一口氣,那呼吸聲仿佛會消失在風聲中似地輕。


    「我不懂……我不懂……」


    「……穗實?」


    我呼喚她,穗實稍微抬起腳——腳尖就要挪動的前一刻,停止了。


    我想,她剛才大概想要轉身吧,


    「……橙矢,和那個女生坐在一起……」


    我和穗實之間有一小段距離,一不注意就會漏聽的細微話語聲,被樓頂上的微風捕捉,送抵我的耳畔。


    「笑得那麽開心……聊天的時候看起來也很開心,明明橙矢看起來那麽開心……但是……」


    用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控製的——起伏不


    定的聲音。


    穗實宛若哽咽似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但是……我,看著橙矢的笑容……覺得很討厭。」


    那語氣聽起來仿佛很痛苦似的,我不由得向前踏出一步。


    「穗實。」


    「我不想要這樣!」


    穗實猛然轉身朝向我,尖聲吶喊。我停下腳步。


    喉頭顫抖,眼角濕紅——穗實臉上浮現了無比孱弱的表情。


    「橙矢明明笑得那麽開心,我心裏卻有種很討厭的想法!橙矢那時候幫我的……原來橙矢用思考升華幫助的人不是隻有我,就算那個人不是我,橙矢也會這麽做。」


    無處可去的感情,參雜在哽咽之中,朝著天空大喊。


    「不是隻有我……就算不是我………橙矢還是……」


    看著淚水逐漸在那雙眼眸下緣一點一點累積,我張口卻說不出話。


    我想,穗實恐怕是……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心中的感情吧。


    很討厭的想法。這句話代表她還不習慣麵對那些負麵的思緒吧。由於心靈太過純粹,對感情特別敏感,對他人的喜悅或痛楚也更容易感同身受——也因此,她能夠如此開朗而溫柔,但麵對惡意時也比別人更容易受傷。


    對於自己心中萌生的「討厭的想法」——肯定也會覺得不知所措吧。


    我試著說些什麽,但各式各樣的感情緊緊壓著胸口,最後我隻是吸氣吸過頭了而已——我緩緩地把這口氣自肺吐出後,回答:


    「沒這回事。」


    我清清楚楚地告訴她。經過一番思考後……我發現根本不需要思考。


    穗實吸了吸那發紅的鼻子,搖曳著水光的雙眸凝視著我。


    「……橙矢?」


    「沒這回事。我幫穗實做的事,絕不是對誰都做。」


    在不久之前的寒冬中,在一個與此處近似的屋頂上,我和穗實相遇了。


    感覺好像已經是令人懷念的遙遠過去。回想起來——那是我第一次把思考升華用在戰鬥或破壞之外的用途上。那時的穗實是個失去記憶的迷路女孩,而且還空著肚子。我便用驅動槍試著按照材料表造出了奶油鬆餅,送給了穗實。


    如果隻是這種程度的事,我想不限於穗實我也會伸出援手。不過。


    「有些事情,是隻屬於穗實的。」


    「……但是,剛才那個女生,她看起來也很開心喔?」


    穗實不安地抬起眼睛看著我。在彼此交談的過程中,我和穗實的距離已經縮短了不少。顫抖的睫毛、泛紅的雙瞳,全都清楚地映在我眼中。


    「不是聊得很開心……然後變得很要好嗎?」


    「嗯,我也覺得聊得很開心。不過,剛才那個女生隻是偶然遇見而已。隻對穗實做的事,我不會對那女生做。」


    「……隻對我做的事,是什麽?」


    穗實怯怯地問我。經過思考後,我決定以實踐代替說明。


    把手掌輕輕放在穗實的頭頂。輕緩地撫摸那頭柔順的長發。


    「比方說,像這樣。」


    「……對小翼也不會做?」


    不滿的視線從至近距離朝上刺向我。聽她這麽一提,我在記憶中翻箱倒櫃……好像真的有時候會這麽做。穗實的臉頰越來越鼓。


    「……橙矢?」


    我連忙牽起了穗實的手,輕輕握在掌中。穗實驚叫一聲,滿臉寫著訝異,但我沒有額外的心力去注意她的反應。


    由於我現在背著花花公子的汙名——也許這行動不太適合就是了。


    「這樣的話呢?」


    「……小諾,有時候也會牽著橙矢的手喔。」


    穗實的臉頰宛若氣球般更加膨脹。這個嘛……關於這個指控……


    「……果然是花花公子。」


    穗實把臉撇向一旁。那側臉看起來像是在生氣,像是在鬧別扭,也像是正忍受著寂寞——當我察覺到那表情中蘊含了這所有的感情時,我的腳自然而然地向前邁開步伐。


    不過,我自認自然踏出的腳步,卻比想象中更加遲緩——而且緊張。


    「……比方說這種事,隻屬於穗實。」


    我將穗實輕輕地摟入懷中。嬌小的身軀在我的臂彎中微微顫抖。穗實的頭頂就在我的下巴,穗實仰起頭,我們四目相對。那雙眼眸中晃蕩著光芒。


    一心隻希望她能相信我,我絕對不把視線自那雙濕潤的眼眸挪開。


    「……我、我之外的女生也……」


    「沒有過。像這種事,隻屬於穗實的。」


    我也不想對其他女生做這種事。我在內心加上這句話。穗實一瞬間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一張臉皺成了一團——隨即把臉埋進了我的胸膛。


    「……對不起,是我亂發脾氣。」


    她小聲地喃喃說著。我並沒有點頭,隻是撫著她的頭發。


    也許是想法藉由這動作傳達給她了吧——穗實嚶嚀一聲,點了點頭。


    「心裏跑出好多討厭的想法……。雖然橙矢看起來那麽開心,但是心裏卻灰蒙蒙的,胸口感覺好像有點痛……我搞不懂……」


    「有討厭的想法,並不是什麽壞事。」


    穗實慢慢地抬起了臉。我伸出手指拂去那臉頰上的淚珠。


    她的臉頰好柔軟啊——對於在這種時候心中仍冒出這種感想的自己,我不由得苦笑。


    「因為那份心情也是穗實心中的感覺。穗實願意把自己的心情像這樣傳達給我,我覺得很開心。如果心裏不開心,或者覺得這樣很討厭,這些心情希望你都能告訴我。」


    「可、可是……要是聽到討厭的話,橙矢不會很不開心嗎?」


    「不會啊。想向對方說的事都說出來,也許會因此而吵架也不一定……但是,即使吵起來,隻要能一起好好思考,你不覺得這樣一定能找到解決的方法嗎?」


    能夠彼此說出心裏話的關係,我想是非常寶貴的。


    我如此間完之後,臉上仍然飄著緋紅的穗實——深深地點頭。


    「……嗯、嗯。隻要一起想辦法,一定會解決的。」


    「太好了。要是穗實有話想說,一定要告訴我喔。」


    我說完後苦笑,穗實怯怯地抬起臉看向我。


    「……我可以說嗎?」


    我點頭作為回答。穗實像是仍在迷惘似地低下了頭,紅潮爬遍她的耳朵。


    無論她說什麽我都會答應——雖然我這麽想著,但穗實一開口就是超越想象的要求。


    「再、再抱緊一點。」


    穗實的手腕繞到我的背後。緋紅的長發搔著我的下巴,一陣麻癢感傳遍了我的側腹部。我用僵硬不自在的手臂,多施加了一點力氣,抱緊了穗實。


    纖細得仿佛我隻要稍微施力就會直接折斷似的……女孩的身體。


    「像……像這樣?」


    嗯。穗實點頭回應道。心髒似乎正迅速跳動,但我無法確定那是不是我自己的心跳。穗實喜色滿麵地放鬆了表情,長發微微搖曳。


    為了捉住實感,為了深切體驗——她緊緊貼向我。


    「像這樣的事……隻有我而已,對不對?」


    啊啊——果然不想失去。再深刻不過的實感。


    這份溫暖、這份幸福的感覺——無論哪一項我都不願意失去。


    「嗯……隻有穗實。」


    這樣啊——她喃喃說著,環繞著我的身體的手臂收得更緊了。穗實抬起頭注視著我。那張臉早已是一片緋紅,半啟的櫻唇吐露如歎息般的氣息聲,那雙陶醉的雙眸——不知為何,正緩緩地板上。


    匡咚。細微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瞬間,我們彼此拉開距離。在視野的一角,穗實正神色倉惶地用手指玩弄著發梢。看起來像是打算裝傻——不過我也沒資格說她,因為我正連忙像姐姐一樣哼著歌,同樣是打算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反射動作還真是恐怖。


    剛才的氣氛已經完全消散,我察覺到自己心裏正為此惋惜——同時慢慢地把頭轉向剛才傳出聲音的方向。


    「——我好像打擾到兩位了呢。」


    似曾相識的聲音傳進了耳中。


    不知何時,那人站在不遠處,背倚著通往屋頂上的唯一一扇門。那人身上穿著泳裝披著外套,打扮與這地點十分相襯。而且他正舉著一隻手——那是世界共通的打招呼的手勢。其實,並沒有什麽值得一書的特點。


    但是,寒意在一瞬間凍結了整條背脊。


    「哎呀呀,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擾兩位的。」


    嘴角向上挑起,清涼劑般的爽朗笑容。


    那個人自然而然毫不做作地打招呼。


    「您好,橙矢先生。」


    不知何時,雷修宛若幽靈般出現在該處。


    按照時刻運行的人工太陽來到了屋頂的遙遠正上方。


    陽光傾瀉而下,籠罩在光芒之中,我和雷修彼此對峙。


    「……雷修。」


    「啊,您終於回應我了呢,橙矢先生。」


    雷修欣喜地展露笑容。自他的神情中感覺不到分毫惡意——但我仍然把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穗實擋在自己身後,手伸向綁在腰間的防水腰包。


    太好了。我原本覺得這玩意太大會礙事——看來我把槍帶來是正確選擇。


    我從防水腰包中緩緩地取出了大型手槍。


    「見了麵馬上就擺出應戰姿態嗎?」


    雷修悶聲哼笑。我的指尖自然地挪向手槍握柄。


    身體的顫抖——我勉強把它壓抑在內心裏。


    「……我自認沒有遲鈍到在這種狀況下還能閑話家常。」


    ——果然還活著。


    把迦南之塔一刀兩斷之後,他自己也隨著塔的殘骸墜向地麵,最後與炫目的光芒一同消失——這是他上次現身時退場的方式。正因為超乎常識,所以我早有預料。


    「我說橙矢先生,您的表情好像遇見了幽靈一樣呢?」


    雷修仿佛看穿了我的內心似地說。臉上掛著全無改變的笑容。


    雖然像這樣與他本人麵對麵——但我卻有種正與幽靈交談似的奇異感受。但是比起這份朦朧的感受,另一份形體更明確的感情正在胸中橫衝直撞。要快點。


    我藏在身後的穗實——我必須盡快讓她遠離這個地方。


    「……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嗯?啊,請別在意,我今天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


    出乎意料的回答,同樣出自那自由自在的語氣。


    雷修像是要吐露怨言似地翹起了嘴唇,聳了聳肩像是在說,真拿橙矢先生沒辦法。


    「原本我正為了正式演出進行最後的調整。不過,該說是預料之外的突發事件呢,還是前來領回迷路的同伴呢……要完全照著計劃進行,還不太容易呢。」


    「……你在說什麽?」


    「隻是自家人的事。不過,也有些幸運是因為計劃走歪了才能撞見。」


    說著,雷修的嘴角往上挑得更高了。


    他的視線筆直地,指著我——恐怕也包含了我背後的穗實。


    「雖然我也不願意打擾您的美好時光,但對我來說,遠道而來到此處也算是有了意義。」


    他的語氣像是在教導我似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


    不要被他的步調牽著鼻子走。為了保持冷靜——我刻意與他繼續交談。


    「……光聽你這句話,你的目的似乎是我?」


    「哦!完全正確。」


    您的直覺很敏銳喔——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認真的。青年利落地彈響手指。


    「我以前就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橙矢先生。雖然我來到這裏隻是單純的偶然,但難得有這份幸運,我希望能好好運用。」


    「……如果我不回答呢?」


    「別這樣嘛,別說這種冷漠的話嘛。」


    雷修有點誇張地笑了。臉上掛著宛若孩童一般的笑,他說——


    「——『黎明危機』。」


    「!」


    我硬是咽下了自己的驚呼聲。四肢不自然地開始僵硬——我努力抑製。我拚命忍耐,讓自己不要回頭看向背後的穗實,同時把穗實再稍微往身後推一點。


    也許是我成功隱藏了動搖沒被看穿,雷修的態度沒有變化。


    「去年冬天襲擊『鶺鴒』的天災——不,該說是人禍吧?大量的殘留體潛入都市內部,被認為是『鶺鴒』史上受害最為慘重的事件。」


    「……然後呢?」


    我光是為了不讓對話中斷就已經傾盡全力。雷修一臉沒事地繼續往下說。


    「重點就在這裏。事件以『鶺鴒』的勝利作收,由於危機在黎明時逐漸緩和,取名為『黎明危機』——總而言之,最後落幕時是以大團圓的喜劇作收,不過……」


    他像是刻意累積力量似地,留下一瞬間空白。


    「這個事件,照理來說『鶺鴒』是不可能解決的。」


    ——不妙。


    不知為何,心髒劇烈地跳動著。像是要填補對話的空隙,雷修在屋頂上來回踱步。腳步聲規律地踩在地板上,一聲一聲地傳來。


    「有種《長羽型》名叫墮天使——您應該知道吧?」


    雷修停下腳步,整張臉猝然轉向我。


    「在『黎明危機』中指揮殘留體,領導襲擊行動的個體——研究所內的登錄名稱為墮天使。被認定擁有與人類幾乎同等的思考能力,而且據說模樣與人類十分相近。」


    顫抖的氣息從背後傳來。我感覺到有一隻手正緊抓著我背後的外套。雖然我想要轉過身讓她安心,但在這個青年麵前,我不能輕舉妄動。


    我的視線緊抓著雷修不放。我的對手的態度依舊自然。


    「對了,在那次事件中驅除了墮天使的人,就是橙矢先生吧?」


    像是理所當然似地向我確認。他知道墮天使這個名字——光是這件事就足以讓我說不出話了。雖然我知道沉默等同於默認,但我仍然張不了口。


    但不知為何——雷修把手指靠在下巴旁,露出了百思不解的神情。


    「沒錯。在『鶺鴒』的觀測紀錄中,墮天使是最為強大的《長羽型》——而驅除了墮天使的人類,在那份紀錄上的確寫著橙矢先生的名字。」


    你從哪知道這些事的——照理來說我應該要反過來如此質問他。但是,在我想到這個問題之前,我已經從雷修的口吻中察覺到某種預感。


    這家夥——大概已經知道了。


    「但是啊,我不這麽覺得喔。」


    橙矢先生,我想問你……


    雷修說,展現出了向我發起挑戰似的笑容。


    「你真的隻靠一己之力,擊敗了墮天使?」


    「……!」


    我舍棄了穩重的態度,漆黑的槍口一躍而上,迅速地瞄準對方。


    「哦……原來真相會讓橙矢先生會有這種反應。」


    槍口指著的對象——雷修稍稍睜大了眼睛,隨即把嘴角往上拉出更猙獰的曲線。


    他並沒有因此動搖。反倒是他的態度——更加煽動我的焦躁。


    「雖然還不到賓果,不過也隻差一個號碼了吧。哎呀呀,橙矢先生您還真是直腸子呢。」


    「……你為什麽,會……」


    會知道。


    我吞回心中的話,似乎已經被對方聽見。


    「因為我做了很多調查啊,無論是來到『鶺鴒』之前,或是抵達之後。」


    雷修用腳尖輕敲著地麵。麵對直指著他的槍口絲毫不畏懼。


    幽靈。也許就連子彈都打不中他——這類無稽的想象掠過腦海。


    「『黎明危機』是殘留體的計劃性作戰。事前先讓透明個體潛伏在都市內部,在『鶺鴒』浮上水麵時一舉發動攻擊,破壞阻隔牆讓來自純白花瞳頂端的支持兵力也一起入侵都市——那個作戰計劃,就算必須正麵對上一整個都市的戰力,也應該足夠擊潰『鶺鴒』。」


    但是——雷修說著,扯開嘴角扭曲臉頰。


    像是要展現他精心設計的劇本的精華之處,他打從心底愉快地笑了。


    「如果殘留體的指揮官打從一開始就不在場,條件可就不同了。」


    抓著手槍握把的手下意識地握得更緊。抓住衣角的小手也同樣一麵顫抖一麵更加使力。無法拂拭穗實的不安令我悔恨,但我現在要忍耐。


    我不能露出任何破綻——因為雷修的視線也從未自我身上挪開。


    「原本應該要參加作戰計劃……照理來說要指揮作戰的,最高階層個體。擁有人類思考的殘留體——換句話說,假設葛斯普爾加入了人類的陣營,情況又會如何呢?」


    「……雷修!」


    不準說。我差點大喊出聲。站在背後的少女還不知道——不知道有分惡意正以她為目標,也還不知道有那一個字眼代表她的存在。


    這些事,我寧願她永遠都不要知道。


    「重點才剛開始而已,橙矢先生。」


    雷修鼓起了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流暢地繼續往下說。


    「這樣一來各種情況也都能解釋了。墮天使隻是葛斯普爾的替代品,打從一開始作戰計劃就沒有完全被執行……所以作戰失敗了。葛斯普爾和人類並肩對抗殘留體……也就是和橙矢先生一起,挑戰墮天使。」


    「那個是我……」


    「就憑一個人要殺死那隻《長羽型》幾乎是不可能的啦。對方再怎麽說也是葛斯普爾的替代品——與葛斯普爾合力擊敗,或者是由葛斯普爾獨力打倒了墮天使,這還比較說得通。」


    雷修說到這裏,有所疑惑似地聳了聳肩。


    「至於,葛斯普爾會加入人類方的理由……其實我也大概能想象啦。」


    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視線飄向遙遠的碧藍天空——然後又轉回我身上,刻意地蹙眉。


    他的表情瞬息萬變。我想這樣的態度代表了他在精神上的遊刃有餘。


    「上次相見的時候,橙矢先生還不曉得葛斯普爾的意思吧?橙矢先生似乎也不太擅長演戲,在那之後,有人告訴您這個詞的意義了?」


    「……我記得我沒說過要回答你的問題。」


    「哈哈,橙矢先生的反應真是簡單易懂呢……這種直腸子的個性,我很中意喔。」


    我已經很久沒聽過這種無法令人感到分毫喜悅的讚美。


    雷修的嘴角微微往上挑。


    「總之結論就是,葛斯普爾——我在找的人,肯定就在橙矢先生的身邊。」


    「——所以你想怎樣?」


    手指挪到扳機前。準星的另一端,雷修挑釁似地笑了。


    「用那把槍,別說是幽靈,就連我也殺不了喔。」


    「……我也沒打算殺你。」


    我把槍口朝向正上方,扣下扳機。炫目的光芒轉瞬間膨脹,轉變為物質誕生在世上。破刃劍。我反手抓住劍柄,擺出架式。將槍收回腰間。


    就算不用槍——我還是有辦法戰鬥。


    「隻會讓你動彈不得罷了。」


    「……哦。」


    比想象中還好戰呢——讚賞似的話語聲響起。


    「武器創造……就專門應付殘留體的武裝研究員來說還滿稀奇的。您特別喜好近身戰鬥嗎?」


    雷修的手中已經抓著劍柄。他似乎和我一樣,把武器放在防水包內——他的指尖飛舞,劍柄不停旋轉,同時逐漸改變形狀。


    最後,出現在我麵前的,就是那把形狀詭異的無刀劍——蕾吉娜·莉莉翁。


    啪嘰一聲響起,紫電般的光芒迸射而出,流動的光構成了劍刃。


    「如果我讓橙矢先生嚐點苦頭,葛斯普爾會不會現身在我麵前呢?」


    「……穗實,退後。」


    我直視著前方,頭也不回地低聲呼喚穗實。我的袖口被緊緊抓住。


    「可、可是!橙矢,我……」


    「別擔心。我不會讓他碰穗實一根寒毛。」


    隻是一瞬間,我瞄了穗實一眼。穗實的五官皺成了一團。


    少女恐怕已經了解葛斯普爾這個詞意指什麽。


    「之後再慢慢解釋。所以,現在先後退。」


    我對著她微微一笑之後,與眼前的雷修展開對峙。我已經沒辦法再擠出笑容了。


    為了不被吞噬,我必須守護。為了不受掠奪,我必須戰鬥——方法簡單易懂。


    我沒打算再說話。但是與我對峙的青年神情輕鬆地說了:


    「——很久沒和武裝研究員過招了。」


    雷修輕笑,將劍尖舉至水平的同時——我猛蹬地麵。


    距離一瞬間削減為零。隻要衝進距離內,剩下就隻有一件事。


    我揮出破刃劍,雷修手中長劍橫掃。


    兩道劍光彼此交錯,當破刃劍撞擊蕾吉娜·莉莉翁的刀鋒——


    就在這一個瞬間,似曾相識的火花自破刃劍的劍身迸出。


    啪!劇烈光芒自破刃劍向外射出——同一時間,劍身消失了。


    「呃!」


    強光刺入眼睛的下一秒,鈍重的疼痛傳遍胸口。


    劍柄嵌進了我的胸口。異物隨即抽離我的身體,感覺到輕飄飄的身體恢複自由的同時——雷修的腳尖命中了我的前額。


    視野劇烈搖晃。


    劍柄從我的手掌摔落到地麵上。失去了刀身的武器,在墜落地麵的同時——摔成了碎片。膝蓋失去力氣,我在無意識之間以雙手撐著自己的上半身。


    剛才。就是剛才。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呃……啊……」


    「哦?看來不小心留下了幾分意識呢。」


    聲音源自頭頂上。我知道那就是雷修的聲音,但腦袋無法清楚認知狀況。右手腕突然失去力量,我全身癱倒在地麵上。


    臉頰很冰。在視野的角落,雷修正雜耍似地把玩著蕾吉娜·莉莉翁的刀柄。


    「話說回來,剛才的思考還挺勇敢的喔……看來橙矢先生一定很重視那女生吧。剛才那把劍,我有點舍不得破壞呢。」


    正當意味不明的話語自上方傾落,我看見一雙腳。少女的臉龐占滿了我的視野。緋紅的一縷長發落在我的臉頰上——有種很癢的感覺。


    這觸感喚回了我的意識。視線重新對焦。我試著起身——


    「呃、嗚……」


    「橙矢!」


    但四肢不願遵從我的命令,穗實仿佛馬上就要嚎啕大哭的表情鮮明地占據了我的雙眼。這再度喚回了我的感覺,我勉強白喉嚨擠出了聲音。


    「穗、穗實……快、快逃!」


    「可是橙矢……!」


    穗實一鼓作氣地站起身。我努力轉動脖子,看見穗實正麵對麵地站在雷修的正前方,吊起眼睛瞪著他。這一瞬間,冰冷的觸感滑入我的胸口。


    「哦,橙矢先生之後輪到您嗎?既然待在橙矢先生的身旁,那這位女孩也或多或少與葛斯普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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