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吶~……」


    一回歸現實世界,等著大河的,是不知該說可愛還是怎麽的呻吟聲,以及倒在地板上的妹妹——般的東西。大概是她沒錯。


    「……這裏何時化為魔界了?」


    要說為何無法斷定,實在是因為房間的樣子與今早比起來簡直判若兩物。


    飄在空中的,是數量無法以數十估計、在四麵八方攤展開的窗口。此外,扭曲的立體影像也被投射在牆壁與天花板上。


    現實與計算機產物交錯混雜,構成一幅頗為混沌的光景。


    「冬姬~你還好吧~?」


    猶豫著該不該靠近的大河出聲呼喚,於是冬姬身子微微動了動,立體影像也如呼應似地跟著消失,大河這才來到她身旁。烏溜的黑發散亂一地,宛如她疲勞的具體顯現,再配上其他種種因素,將美少女的氣質全糟蹋了。


    見她似乎還有意識,大河伸手一摸,發現她額頭燒得厲害,但那並不是感冒發燒,而是用腦過度所導致的結果。


    「……你也真是太亂來了。」


    他一邊歎氣,一邊蹲下身子抱起冬姬。


    各方麵都嬌小的她,身體輕得令人訝異。大河將她送回寢室,放上巨大床鋪,她便像貓兒般蜷起了身子。


    「嗚喵……」


    冬姬如今困得隻差上下眼皮沒黏在一塊兒,但她還是設法驅散睡意,直起身子並揉揉眼睛。


    「腦袋……好沉……」


    「你躺著就行了,我去端點喝的給你。」


    用腦過度的痛楚,大河也深有體會。要是可以,他也希望能讓妹妹睡覺,可惜這次現況不允許他們這麽做。


    為了醒神而泡的咖啡一端給冬姬,她沒加牛奶也沒加糖,直接舉杯一飲而盡。明明很苦的咖啡,對現在的她卻似乎沒什麽效果,隻見她頻繁地眨著惺忪睡眼。


    「嗚嗚……好久沒這麽拚命了……」


    冬姬昨天從病院回家後,扣掉進食與沐浴的時間,腦子一直不眠不休地處理巨量的信息——而且還是以她那過人的高速思考。


    若要說大河的武器是現實裏的速度,冬姬的武器就是思考的速度了。


    遠超越常人的運算能力,對複數現象的平行處理能力,以及憑直覺獲得解答的第六感——或者亦可稱作計算機感。


    與「視認」現實的大河成對比,她擁有的是「視認」計算機世界的眼力。


    那並不是什麽超能力,而是隻有發揮腦力至極限才能辦到的人類極限值。


    盡管如此,這依舊是荒唐的蠻幹行為。


    要是過度用腦,導致腦部疲弊,有時她甚至會昏迷個兩、三天。


    「真的辛苦你了,冬姬。」


    大河明白她的辛苦,伸手輕撫她的頭。


    冬姬神情陶醉地享受他的輕撫,但不久之後,便切換為嚴肅眼神並坐直身子。


    「……那麽接下來,進入正題吧。」


    於是大河也收起手,坐到正前方與她麵對麵。冬姬操作行動終端,以立體影像照出一隻結晶體。


    隨角度不同而有各種顏色的奇妙結晶體在大河麵前靜止不動,並自其中浮現一枚窗口。


    《由天陵冬姬傳來程序《無盡的同步》的安裝要求。「yes」or「no」?》


    「首先,若哥哥要跟死神打,這程序想必能幫上大忙。至少,它能徹底改善哥哥身體的異狀。」


    就連講解的途中,思考也因疲勞而一度朦朧不清。但這件事卻是非交代不可的,因此冬姬自我提振,繼續說下去。


    「這是本妹參考過去在鴉羽參加過的研究『實體與電子體的同步』所做出來的。隻不過那研究計劃當時就因危險性過高而遭凍結,而這程序——《無盡的同步》坦白講,同樣不是正派的程序設計者會去撰寫的危險東西。」


    「……所謂的危險,具體來說有多危險?」


    「攸關性命的程度。」


    不留空檔的回答伴隨著堅定目光,一同射向大河。


    ——前方可是欠缺覺悟的人無法涉足的領域。她這麽說。


    「若隻論危險性,它恐怕更甚《牢獄》。一旦稍有差錯,哥哥你的心智將崩潰,成為一個廢人。」


    冬姬無比嚴肅的模樣令大河體認到,那番話並不是誇大其詞。


    「《無盡的同步》這程序對普通人來說是高風險零回報、毫無意義的東西。隻有像哥哥這種少數與計算機世界獨有的設計相衝突的人,才有使用它的意義。」


    「獨有的設計?」


    「計算機世界有一半算是娛樂性質,因此會盡可能排除所有會引發痛苦等負麵情感的因子。就好比說痛覺,幾乎在所有構造體裏都有設限,或是完全遮蔽。」


    「畢竟在《牡羊座》那種構造體裏要是有痛覺,誰也不會想踏進去了。」


    被砍、被打、被焚燒等等……要是這些痛覺留著,實在是叫人吃不消。


    「《牡羊座》依等級而能擁有的體能補助設計,本來是為了讓人在構造體內玩得盡興,但那也讓實體與電子體之間的同步產生微小落差。」


    因為那在現實裏並不存在,說穿了就是附加之物。


    因此,電子體與現實的肉體並不會完美同步。


    「但一般人本來就不會將實體性能完全發揮,因此那些微差異不會帶來任何影響……但哥哥鍛煉至極致的體能,以及本妹的《眼》,就又另當別論了。」


    對遠超越常人的反射神經與動態視力來說,多餘程序就隻是多一道阻礙。當想象的動作與電子體實際的動作有了落差,即便隻是一剎那的微小差異,隨著一點一點放大,最後就會完全偏離。


    「這就是我手臂失去知覺的原因嗎?」


    「是的。因此,這程序的作用非常單純,就隻是藉由不斷駭進自己,讓造成落差的係統失效。」


    「駭進……自己?」


    「那要解釋得花上三小時,這裏就先省略。它估計會帶來的風險主要有兩個,一個是由於解除了痛覺遮蔽,電子體承受的傷害會全數傳來,要是手臂或身體被斬斷,相應的痛楚將會化為精神傷害傳達至心靈。要是承受過量傷害,最壞的狀況就是精神崩潰。」


    電子體受傷,對現實的軀體並無影響,但痛覺卻會直接對精神造成傷害。


    很久以前受過的舊傷突然隱隱發疼,人們稱為幻痛的症狀,就屬於這類例子。


    「而另一個風險,就是程序在生效時,會不斷入侵自己,而這會對腦部帶來極大的負擔。本妹之前嚐試過,頂多隻能撐五分鍾——這是讓腦力超載,而不讓它殘廢的最長時限。哥哥與本妹要是使用了《眼》,時限恐怕還會更短。」


    「想不到限製還真多啊。」


    不但承受攻擊會出問題,還外加時間限製。


    再加上,要是使出全力,時間限製還會更加縮短。


    「……對不起,哥哥。」


    冬姬垂下頭道歉。


    「本妹已經設法改善風險,但最後還是束手無策。要哥哥靠這種滿是瑕疵的程序戰鬥,身為妹妹簡直是差勁透頂。真的是非常抱歉。」


    冬姬深感自己實力不足,就這麽不停地道歉。


    若是自己要用的,不管怎樣的瑕疵都無所謂,反正一切責任由自己承擔。


    然而這次使用程序的是大河,置身險境、承擔風險的也全都是他。


    因此,她不得不事先聲明。


    「……要不要接受它,由哥哥你自行判斷。要是覺得這程序太過危險無法信賴——」


    噠——大河以指尖按下「yes」打斷妹妹的話語。冬姬雖然驚訝,但大河的臉上卻毫無


    迷惘。


    「我發過誓了,一定要救回她——攸關性命?我可是因為有淚才能活在這兒,豈能因這點危險而退縮。」


    要是就這麽失去她,天陵大河將無法原諒自己。違背誓言而苟活,絕不是他能容忍的事。


    因為,那就跟死了沒什麽不同。


    「而且,我相信冬姬你。」


    「……唉,真是個叫人頭疼的哥哥。」


    冬姬歎著氣,卻又好似有些開心地執行後續流程。


    於是,結晶體粉碎成細微粒子,被大河的行動終端吸入並消失。


    《開始安裝,時間三分鍾。》


    窗口上顯示出一串文字,隨後切換成條狀進度表。接下來,就隻有等待。


    這時,冬姬的身子倒了下去。看來知道自己的責任告一段落,先前壓抑的疲勞頓時回湧,讓她眼睛漸漸合上。


    大河手放到她頭上輕撫,慰勞為了自己而通宵努力的妹妹。


    「……剩下就包在我身上吧,我一定會救淚回來。」


    也許是聽了這句話安心了,也或許是因為輕撫增添了睡意——在墜入夢鄉前,冬姬露出一抹淺笑。


    「哥哥,我相信你。」


    說完這句話,冬姬閉上眼,不到幾秒便發出規律的吐息聲。大河替表情安詳無憂的她蓋上被子,離開了寢室。


    重回潛行房,他一邊準備登入,一邊以行動終端連絡巴夜。


    「我這裏準備好了。」


    (ok。那麽你先來學園構造體一趟,地點就是那間教室。我會先解除門鎖,你直接走正門就行了。)


    潛行程序一啟動,五感也跟著全數切換至另一個世界。


    確認登入順利完成,他走在學園構造體裏,前往目的地的校舍——就跟現實裏一樣冷清的那個區域。


    (這麽說來,我當初就是在這兒第一次看到伊歐萊。)


    當時一時心血來潮啟動了立體影像投影機,照出了本來不該被他看到的伊歐萊身影。


    (……要是沒那件事,我應該就不會認識巴夜了吧。)


    若當時沒遇見伊歐萊,不知道如今會是什麽樣子——逃避現實的無益思考掠過腦海。


    也許一切就會像不曾發生過——不切實際的幻想在腦中浮現,隨即化為泡影消失。


    「你來了。」


    被挪為私用的教室裏如今飄著眾多窗口與結晶體,形成不可思議的空間。


    穿著與先前相同黑色西裝的巴夜人就坐在沙發上,但並不像平常那樣睡倒的姿態,而是正埋首於工作。


    她那和風美女的外表坦白講,實在跟那服裝不搭。


    「隻差一點就結束了,你再等我一下。」


    同時操作十數個窗口的巴夜頭也不回地快口說道,看得出她正全神貫注地忙於眼前的工作。


    他坐到沙發一隅以免打擾到她,又因為無事可做,隻好愣愣地看著她。


    「……嗯?」


    看著看著,他感到有些異樣。在時而消失時而浮現的眾多窗口裏,唯有一個窗口一直沒變,也並非處於操作中的狀態。


    那窗口不知為何,令大河莫名好奇,於是他探出身子一瞧,發現原來那是一張照片,裏頭有兩名少女。


    (巴夜與伊歐萊……?可是為何穿著切燈的製服?)


    由巴夜稍顯年幼的外表來判斷,這恐怕是一、兩年前的照片。這點倒是無所謂。令大河納悶的,是她們——應該說是她的服裝。


    巴夜穿製服倒沒什麽奇怪,但連伊歐萊都穿著,這就不太對勁了。而且照片裏的伊歐萊,完全沒有ai特有的機械感,簡直就像是……不,完全就跟活人沒兩樣。


    這究竟怎麽回事——大河正想看個仔細,照片卻瞬間消失了。


    「偷看可不是個好習慣。」


    巴夜眯著眼瞪了過來。看來她的工作已經完成,打開的眾多窗口也同樣跟著消失。


    「完成了嗎?」


    「很遺憾,因為已經沒空測試,隻能請你在實戰裏直接使用了。但理論上,這應該能夠消除《牢獄》而不損害到伊歐萊。」


    她將與血紅相反的蒼藍結晶體扔了過來。


    大河反射性地接下,但結晶體卻在碰到的瞬間融化般地進入大河體內。安裝就此完成了。


    「這樣啊。那麽接下來就是我的任務了。」


    如今一切都已就緒。


    大河操作窗口,將服裝換成《牡羊座》用的長大衣,並伸手檢查顯現於腰際的野太刀。


    「……你不打算問我照片的事?」


    巴夜帶了幾分提防,對稍事熱身準備上戰場的大河問道。見她正在試探自己,大河於是坦然以答:


    「我當然不可能不在意,但就算問了,你恐怕也不會回答。」


    由她的反應來看,大河好歹曉得那是不容介入的私人領域,也自認沒有不長眼到會想侵犯他人隱私。


    「你雖然瞞了些事情,但我們本來就沒有熟到推心置腹的關係。你無論如何也想救出伊歐萊……這理由就夠讓我們攜手合作了,不是嗎?」


    對方畢竟是前幾天剛認識的人,沒有理由就這麽深信不疑。


    「因為能互助互利,所以我決定幫助你。我們的關係說穿了,不就是這麽回事嗎?」


    他的結論很果決,甚至該說太過果決,以致巴夜感到有些訝異。


    「……真叫人意想不到。瞧你跟妹妹以及西園寺同學之間的關係,我還以為你會搬出信賴之類天真幼稚的論調來說服我。看來你比我想象中來得更加務實。」


    「隻要能救淚,我不在乎你背後有什麽企圖。就隻是如此罷了。」


    聽了這句話,巴夜在大河身上瞥見一種與自己相同的特質。


    少年為了拯救西園寺淚,會毫無遲疑地執行任何行動——就像自己為了拯救伊歐萊,很可能與公司作對一樣。


    兩人的想法與決心,可說是無比相似。


    (……總覺得稍微能理解,為何伊歐萊願意親近他了。)


    巴夜彈了個響指,牆壁的一部分開始起變化。之後,牆麵化為一扇發白光的門,大小隻能讓一人勉強通過,看不到另一側有什麽東西。


    「這是暫時通向《牡羊座》的門,等你一進去立刻就會關閉。裏頭已經建立了通聯管道,等你結束了就通知我吧。」


    「喔喔,明白了。」


    大河朝看不見景物的迷霧之門跨出一步,身後就在這時傳來指示。


    「……大河,我命令你,一定要救出伊歐萊。要是我長久以來的努力泡湯,到時唯你是問。」


    「我懂。我身上不隻有你,還背負了冬姬的寄托。」


    大河穿過門扉,再次進入《牡羊座》。


    「——我從前就發過誓,絕不會再輸第二次。」


    沙沙——腳下的觸感,由硬地板轉為土壤。目前《牡羊座》似乎正值中午,頭頂的太陽灑下熾烈的陽光。


    插著零星巨劍的平原。明明昨天才在這裏與死種一戰,卻感覺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他的前一天,就是這麽地緊湊充實。


    (……約會,玩得真盡興.)


    像那樣與同年紀的女生共度,是他人生頭一遭。對過去總是打打殺殺的他而言,那段記憶顯得格外燦爛。


    與妹妹一同生活,與朋友一同玩耍,與大家共度歡笑。


    他很清楚,這稀鬆平常的日子,是多麽彌足珍貴。


    也因此——


    「……絕不原諒你。」


    在前方的,是如血般鮮紅駭人的長發。輕鬆提著幾乎與身等長的大鐮,披著少女表皮的存在,就隻是愣愣地


    望著天空。


    她不發一語。


    死人——頭發底下露出的眼眸既無光彩也不帶思想,甚至以此字眼來形容亦不突兀。一個死神就佇立在那兒。


    <——電子體確認。>


    她的頸子一歪,發出冰冷至極的冷峻聲響。


    那形貌、那聲音,皆令他的憤怒為之湧沸。


    就是她奪走的。


    花了八年才到手的平凡日子,以及她那太陽般和煦溫暖的笑容。


    他閉起眼睛深呼吸。


    3、2、1……倒數的同時,全身上下的所有細胞也隨之喚醒。


    <狀況判斷,重啟實——>


    「——這是至今為止對你的回報,先送你當見麵禮!!!」


    瞬間飛奔至死神眼前的,是左拳宛如炸彈的一記轟擊。


    省略一切多餘動作的拳擊,揮上勉強反應過來的死神肩上,將弱不禁風的身軀打飛近二十公尺。


    那跟憑著憤怒而揮出的拳擊不同,是將力量完全集中於一點,連鐵塊也能輕易粉碎的一擊。


    若在現實世界,這一拳恐怕早已打爛她的肩胛骨。


    但不知是《牢獄》的副作用,還是伊歐萊本身的性能,這拳對耐久度高得異常的死神並沒有什麽效果。剛剛的一擊別說是致命,造成的恐怕就隻有皮肉傷的程度。


    高速在地麵翻滾的死神試圖起身時——


    「再一擊!!」


    速度更甚死神的大河,轟拳的勁道穿過其身,將她砸向地麵。


    背部重摔落地,胸口承受重擊。包夾內髒的雨股衝擊,在死神體內奔竄。然而,那對她的傷害依舊是近乎為零。


    <抵抗已確認。建議癱瘓對象。>


    「嘖——」


    大河直覺領悟到攻擊無效而咂舌,身子翻了半圈躲開大鐮呼嘯而來的一擊,同時采反擊態勢試圖斬下她的腦袋,但卻被鐮刀的柄給架住。


    (看來先發製人就到此為止了。)


    他以被接下的刀為起點,左腳踏穩大地,右腳朝死神側腹一踹。


    由於下盤並不穩固,那記踢擊顯得輕盈乏力。死神起身的同時,大河毫無大意地舉起野太刀,朝大地一蹬。


    喀唰!!隨著鏗然一聲,兩人同時奔出,揮出的兵刃交錯,發出尖銳的金屬聲。差異不大,但確實屈居下風的野太刀招架不住,大鐮的刀鋒劃過大河的衣服並刺到地麵。


    ——他很清楚,現在的自己贏不了死神。


    力量不如對手的他,又因為那誤差感而無法使出全力。速度最大的武器也占不了多少優勢。這樣的情況下,正麵過招當然非輸不可。


    最終王牌《無盡的同步》的時限是五分鍾,也有可能隨使用方式而縮短。


    不管怎樣,在當前毫無勝算的狀況下,使用的風險未免太高。


    (目前隻好先忍忍了……!)


    要是出牌的時機錯誤,就等於是大河輸了。


    太刀與鐮數次交鋒,大河卻次次屈服於其力道。


    大河將累贅的動作精簡至極限並連閃帶躲,才勉強與死神打平。


    不是為了得勝,而是維持不敗的攻勢。


    死神雖然並不曉得他的攻守姿態,但她的攻勢變得益發猛烈,讓大河隻能全神貫注地應付。


    「……這股蠻力,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正麵承受大鐮的轟擊,把他擊退了將近十公尺。


    兩兵相交如今已超過三十次,雙方都毫發無傷。相較於以體能優勢蠻幹的死神,大河靠著戰鬥經驗與之對抗。


    即使體能占上風,死神的劍路卻極為單純,隻要維持守勢,要抵禦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呼——」


    他深呼吸。


    說得好聽點,這叫做膠著狀態,但實際上就隻是在守勢下苟延殘喘。若我方不能主動出擊,情況休想獲得突破。


    大河睜開清澄無比的空色之眼——


    「接下來換我主動出擊!!」


    他將手裏超過一公尺長的野太刀狠狠砸去。


    若對手是有感情的人類,此刻想必是驚得目瞪口呆。


    畢竟那回旋的刀刃,速度可是連子彈都自歎弗如。就算是計算機世界,也總該要有個限度。


    就在即將砸中頸子前、不到一秒的時間——在這須臾之間,鐮刀察覺到太刀逼近,將其彈飛至高空。


    麵對高速飛來的刀刃,光是來得及反應就已經不容易了,但死神更是以絲毫不費勁的姿勢予以迎擊。這樣的種乎其技,實在不是人類所能辦到的。


    「哈!這下你渾身破綻了——!!」


    而趁隙揮拳而來的少年,卻又比那更加離譜。


    就像是擁有獨自的時間流,又像是早料到對手的反應,投擲後立刻潛入死神懷裏的大河,往她不設防的腹部賞了一發炮彈般的鐵拳。


    木然而立,並未站穩馬步的死神,轉了整整三圈並向後飛去——


    「飛吧!!」


    繞至身後放出的一記上勾拳正中背部,將她給打得半天高。


    那憑的不隻是肌力——這一擊是由雙腳傳來的螺旋勁道,透過全身上下的筋肉徹底增加強度,並在大河扭轉腰身後才揮出的。一擊便貫通並粉碎她的五髒六腑。


    <肉體損傷率,10


    飛了將近十公尺高的死神,身體弓成了く字形,一道電磁波噪聲竄過身軀。


    死神發出疑似哀號之聲。盡管感受不到痛覺,她還是能理解自己累積了創傷。但大河可無意對她客氣,輕輕彎下膝蓋,隨後蹬地一跳。


    輕鬆超越重力束縛的大河,就像是算準時機般在空中接下野太刀,與音速同速的一擊斬向少女的胴體。


    <肉體損傷率,15


    音速的斬擊掀起衝擊波,讓死神再次發出哀號。試圖抵抗的她舉起大鐮,但手卻被大河抓住,連掙紮也沒辦法。


    「第一次打空中戰嗎?死神!!」


    大河扭轉全身,像是要扛起她一般高舉死神嬌小的身軀,使勁向下方一甩。


    無從反抗的死神如落雷般,頭下腳上地筆直摔向地麵。


    若是對一般人,這樣的連續攻擊殺死對方十次都還有餘。


    施展完一套超人絕技,大河平穩落地,注視著因落下的衝擊而掀起粉塵的爆發中心。


    刀術——那指的並不單隻是藉刀施展的招式。


    而是以全身為凶器,時而以斬擊誘敵,追求破壞之極致的劍技。招式最初目的是用來對付人類,但於現代亦經常用來與機械人偶(雄峰)交手。隨著時代變遷,它也進步升華,發展成對付非人對象也管用的武術。


    (要是能夠就這樣打倒的話那倒好……)


    這應該給對方帶來許多損傷,他可不希望對方依舊安然無恙。他戒慎小心地瞧著沙塵另一頭——而就在這時,渾身突然冒起雞皮疙瘩。


    快閃開,否則就得死。


    順著剎那的警告側身一跳,幾乎要吹散煙塵的紅色斬擊劃過天空與地表飛向彼端,留下一道筆直的斬痕。


    <肉體損傷率20%,實驗中斷,建議殲滅對象。>


    如鬼魅般起身的死神,手裏拿著紅光繚繞如劫炎的大鐮。


    封在鐮刀內部的《牢獄》泄漏而出,在外頭裹上一圈鮮紅的火焰。


    見到她的紅鐮緩緩舉起,大河抽著嘴角並喊道:


    「……放什麽斬擊波啊,沒天理也該有個限度——!」


    撇下一句由衷的咒罵後,大河蹬地加速而去。瞬間揮出的兩道紅色斬擊撕裂了大河前不久站立的空間,沿著直線將大地掀了開來。


    他不停奔馳,沿著圓周保持一定距離,期間紅色大鐮依舊毫不費勁地揮出一道又一道斬擊攻向他。


    「既然那也是病毒的一部分,代表我一碰到就沒戲唱了嗎?再怎麽不合理也該適可而止吧,混賬東西!」


    死神的攻擊就是如此脫序地強大,令大河簡直就要喪失冷靜。


    但他還是全力運轉思考,觀察她的攻擊。


    斬擊的速度、兩擊之間的間隔、與距離相比例下轉向所耗費的時間……一切訊息輸入腦中,以直覺擬定戰術。


    思考在此刻等同愚蠢行為。本能告訴他,絕不能有片刻的減速。


    「——!」


    他卯起勁來衝鋒而去。


    疾馳不休的大河,收起太刀以防礙事,在眼看就要劃過臉頰的極短距離內,驚險地閃過迎麵而來的一發斬擊。其後的第二斬,則是以全力側跳躲開。


    為了修正攻擊方向,死神暫時停下連擊。大河算準那短暫瞬間,如飛箭般縮短彼此距離。


    手扶著刀鞘,沉下身子擺出架式,試圖在進入範圍的瞬間將其一刀兩斷。


    但隻差一步就進入攻擊間距的他,視野裏突然出現那東西。


    「什麽——!?」


    包裹著死神鐮刀的緋紅開始起泡,大小約能收進手掌心的小石接連從中冒出。


    他不可能忘得了,那是淚先前使用過的——


    大河的愕然帶來致命破綻。創造石化為多重成層的劍矢飛來,將視野染為一片銀白。


    「……啊……嗚……?」


    由於突如其來的不祥預感,天陵冬姬醒了過來。


    睡眼惺忪的冬姬緩緩地撐起上半身,窗外火紅的夕陽過度刺眼使她眯起眼睛。她揉了揉眼皮,伸了個懶腰,但由於睡眠時間不長,睡意依舊沉重地淩駕於思考之上。


    (……哥哥……呢……?)


    半睡半醒的意識,尋求他的溫暖。


    踏著蹣跚不定的步伐離開寢室,冬姬近乎無意識地來到潛行房,找到坐在潛行機上一不動的哥哥,坐上他的大腿,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舉動持續了一會兒,她這才漸漸清醒,回想起當前狀況。


    「……哥哥現在應該打得正激烈吧。」


    不用說,當他坐上潛行機,人就已經在計算機世界了。冬姬其實恨不得立刻前去支持,但用眼過度而昏昏沉沉的她,如今就算去了,恐怕也幫不上忙。


    「…………」


    她撥弄行動終端,連絡日前才剛新增的某人。幾聲鈐響後,窗口放大並照映出對方身影。


    「哈囉,學生會長。你現在方便嗎?」


    <冬姬同學嗎?請問有什麽事?>


    對象——學生會長切燈巴夜——依舊是笑得端莊優雅。


    坦白講,其實她有許多事想問問這女人。


    你們是不是很要好?是在什麽情況下認識的?為何說話口氣與氣質時常變來變去?諸如此類的問題。


    但如今,那些都不重要了。


    「隻是好奇另一頭的狀況罷了。哥哥他已經進入《牡羊座》了嗎?」


    <是,現在應該正在跟死神交手。考慮到他要是輸了所帶來的問題,由外向內的連絡通道已經全數封閉,因此我也不曉得詳細情況。>


    「原來是這樣嗎?那麽沒事了。」


    過度淡然的態度,令巴夜感到有些蹊蹺。巴夜雖然對冬姬並不熟,但好歹曉得她真心愛戀自己的哥哥。


    <真叫人意外。你不是很擔心你哥哥嗎?>


    「的確很擔心,擔心到恨不得立刻跟過去。」


    回完這一句,她掛斷通話。


    「……本妹現在的心情,她就算聽了也不會明白吧。」


    腦力疲弊的自己,去了也隻是個拖油瓶。就因為明白這點,她才忍著焦慮待在這裏。


    得救的不是性命,而是心靈——從八年前那一天起,天陵冬姬就無時無刻不思慕著他。


    想成為他的寄托,與他一同活下去——這是她向來的心願,如今卻隻能憋在心底。這是何等地委屈,她認為巴夜肯定不會懂的。


    她輕輕地握住哥哥沒有意識的那雙手。


    由於傳遞知覺的生物電流全被遮蔽,身在計算機世界裏的哥哥無從感受。


    「……請一定要贏。」


    盡管如此,冬姬依舊握著他的手。


    握著他,不斷地祈禱。


    為了在遠方戰鬥的哥哥,也為了遭囚禁的親密好友。


    (看來……這次,真的不妙。)


    天陵大河仰頭望著蒼白無物的天空,冷靜地掌握當前狀況。


    十幾把刀劍刺穿自己並爆炸,外觀卻看不出一點外傷,這樣的身體令他發噱,嘴角似笑非笑地微揚。


    「……真是敗給她了……竟然能使用淚的創造石……」


    大河曉得伊歐萊的學習能力優越。看來在之前那一戰裏,她學會了淚所使用的創造石。


    幸好那不是《牢獄》的侵蝕,對精神構造並無影響。然而近距離射出的劍矢與炸裂的威力,要令電子體崩壞已綽綽有餘,大河雖斬斷其中兩成而沒被當場摧毀,但如今已動彈不得。


    <對象已癱瘓。重啟實驗。>


    唰——踏在沙上的腳步聲傳來,影子遮蔽了視野。


    繚繞著紅色波動的大鐮舉起,準備給倒地的大河致命的一擊。


    即使明白挨了那一下將萬事休矣,大河的身體卻不為所動,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副光景。


    (……依然是,拯救不了嗎?)


    伴隨著思想,昔日記憶閃逝而去。


    ——遙遠的昔日,令他詛咒自己的那一天。


    那是個父母難得都休假的日子。


    他的母親平時為了尋找繪畫靈感而經常出外散步,相較之下妹妹與父親則是室內派。當天天氣晴朗得恰到好處,為了讓妹妹與父親出外走動,於是他們決定出門晃晃。


    已經有好幾年,他們不曾像這樣全家一同出遊了。


    不隻因為母親是個忙碌的知名畫家,父親平時也埋首於工作,鮮少像這樣陪伴家人。


    也許是久違出遊太過亢奮,他跟冬姬走在前頭,父母則是麵露笑容,看著興高采烈的兩人。


    由於家中沒車,全家隻能搭乘公共運輸。而意外就發生在前往車站的途中。


    他隻救了距離上來得及搭救的妹妹,並眼睜睜看著自己認為已經沒救的父母死去。


    ——到這裏的事情,冬姬也是知道的。


    但接下來的,是冬姬不曾見過的光景。就是這段情節,造就了天陵大河這個人。


    見到擅闖紅綠燈的大卡車衝來,他抱著妹妹並躲開。


    並且為了不讓冬姬見到接下來的景象,緊緊地抱著她——


    而自己卻為了扛起責任,目不轉睛地瞧著父母。


    接下來,世界停滯了。


    他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


    他懷著身為一個孩子的覺悟。


    願意承受自己所選擇的結果,背負那兩人的死。


    今後不管身受何等憎恨,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選擇。


    ——然而,她笑了。


    被兒子見死不救的母親,知道自己已經回天乏術,卻以由衷的笑容訴說著「隻要你們平安無事就好」。


    見到那笑容,他心的某處龜裂了。


    開什麽玩笑。


    為什麽笑得出來?


    為什麽能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對自己見死不救的人?


    拜托你苛責我啊、埋怨我啊、憎恨我啊。否則——這份罪惡該何去何從。


    看著一個畫格


    一個畫格,逐漸扭曲變形的笑容,心仿佛被什麽給蒙蔽了。


    憎恨。


    見到母親的笑容,而安心的混賬東西;見到母親的笑容,覺得自己見死不救的舉止獲得諒解的惡心思維。


    他憎恨那一切,無法原諒那樣的自己。


    他在心中咆哮著,希望這個身體遭受報應。


    救不了父母的自己,明明見死不救卻因瞧見父母死前的笑容以為得到諒解的自己——就是這樣的自己,比世上的一切都來得可恨。


    於是,他開始追求力量。


    為了今後能拯救一切。


    為了改變自己。


    為了懲罰自己。


    他詛咒自己必須一輩子精進不懈,誡律自己片刻不能原諒自身。


    遙如天高的目標,成就了天陵大河這個人的一切;為此付出努力,成了絕對的約束。


    ——此人此身,絕不允許第二次失敗。


    思緒逐漸回歸現實。


    (快動啊!)


    你是沒資格輸的,哪怕還活著一秒,都得繼續前進——他幾乎要咬碎臼齒般咬牙命令自己,對著身軀使力。


    然而,一切還是太遲了。


    《——啟動。》


    鐮刀揮了下來。


    要是被那刺中,一切就萬事皆休,精神構造會被吞噬殆盡,既救不回淚,也幫不了伊歐萊,更背叛了侰賴自己、將程序交給自己的冬姬與巴夜。


    《——分析完畢,連結開始。》


    這是不被允許的——他揮別眼前現實。


    不管現實或真理如何呈現,天陵大河就是不容失敗。


    即使狀況再絕望,也不能不獲勝。這就是天陵大河背負的懲戒,與唯一的存在意義。


    這麽一來,眼前現實就無關緊要了。


    哪怕對手是誰,隻管超越他,以蠻力駁倒就是了。


    跨越那道極限,踏進無人可追隨的領域吧。


    音、光、時間,將一切遠拋身後——


    「——我發過誓要救她……少來給我礙事~~~~~~~~~~~~~!!!」


    《突破同步極限——!!!》


    伴隨腦部短路般的灼人劇痛,《無盡的同步》回應了呼聲而啟動。


    舉鐮的死神手臂才剛挨了一腳,大河同時以單手撐身一躍而起,扭身朝她的身軀斜劈一刀。


    前後過程,不到零點一秒。


    正要送上最後一擊的死神,遭受反擊而撲了個空。然而軀幹挨了一刀的她卻毫無懼色,再次揮鐮而來。


    什麽技巧也沒有,隻憑蠻力的剛強一擊。


    然而那一擊,大河隻動了下頸子便輕鬆避開,手中的野太刀一閃再次斬裂死神,其後的回旋踢同樣踢個正著。


    礙事的時間差一解除,大河的《眼》以及體能終於獲得完整發揮。


    連步槍子彈都能以慢動作目測的超人動態視力,讓他得以瞬間看穿死神的攻擊,以最小的動作躲開。


    <肉體損傷率30%。建議完全殲滅對象。>


    後退的死神嘀咕了一聲,鐮刀上繚繞的緋紅變得益發燦爛,鮮明且陰森地增添其密度。接著,她高高舉起鐮刀,即將揮出遠程斬擊——


    「太遲了!」


    大河瞬間逼近,如迅雷般的一記突刺貫穿肩膀。深刺其中的劍尖封住動作,死神的手臂一時停滯。


    「連城流刀術,五式——《飛燕》!」


    他沒錯過那短暫破綻,野太刀的刀身就在吶喊的同時被燃起的青色火炎所覆蓋。


    貫入肩內的刀身首先橫向一揮,斬斷了她的屑肉,同時大河一步跨到敵人後方,一個回身朝其背後一記劍閃。


    死神的回首反擊被刀柄架開,大河抓住那隻手臂製伏其動作並斬向脖子,同時膝蓋頂向腹部打破平衡,白刃再對著胴體揮出閃爍的一擊。


    五式《飛燕》並沒有固定的套路。


    那招式以一言蔽之,就是無窮無盡的連續攻擊。


    不容退縮、不容閃躲、不容反擊,由體術與劍術融合而成,可說是最像刀術的刀術。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伴隨接連不斷的洶湧連擊。


    與先前大相徑庭,野太刀以超凡的速度劃出犀利劍閃。試圖抵抗而揮舞的大鐮,被仿佛能預見未來的野太刀迎頭痛擊,不曾碰觸到大河的身軀。


    蒼炎繚繞的野太刀,超越音速地斬擊亂舞,如暴雨般席卷而去。


    大鐮如今別說迎擊,就連想動都無法稱心如意,隻能承受亂刀洗禮。


    (肉體損傷率、50%、60%、70%、80%————————————————!!)


    「咕喔!?」


    極近距離傳來較先前高出數倍音量的聲浪轟炸,加上同時射出的創造石劍矢,逼得大河不得不後退。


    若是在現實世界,大河能割斷她的咽喉來防範,但這方法在計算機世界(這裏)並不管用。而《眼》雖能看透對方一舉一動,卻無法阻止她的聲音。


    現在的大河處於一切知覺皆能完美接收的完全同步狀態,在現實裏頂多能震破玻璃的音響攻擊,如今也能原封不動地傳導。


    「咿……這混賬,打算震破我的鼓膜嗎……」


    由於雙手忙著彈開劍矢,無暇遮住耳朵,聲波震得他腦袋天旋地轉。


    這時,頭痛欲裂的感覺突然襲來。


    「喀、哈、嗚——」


    那頭痛非同小可,就像是被人割開頭顱,直接對著神經重擊,痛到令他視野翻白差點昏去,他隻能憑意誌力硬是撐住。


    「意思是說,沒空能讓我再拖拖拉拉下去嗎……」


    那恐怕是「時間限製」的警訊。盡管才啟動不到一分鍾,但《眼》帶來的負擔似乎超出預估。


    靠著毅力克服斷斷續續的頭痛,大河繼續迎戰死神。當他承受痛楚時,對方似乎已準備萬全,三十餘顆創造石正麵對著他。


    「……隻差最後一步了,拜托撐著點啊!」


    他朝大地一蹬,如子彈般衝了出去。


    幾乎同時射出的創造石化為劍、槍、斧、箭,張牙舞爪襲來。大河以最起碼的迎擊撥掉一部分,其餘則靠體術躲開。隻要再正麵斬斷由四石串連而成的最後一把巨槍,敵人就近在眼前了。


    憑現在的自己,要躲開鐮刀的一擊易如反掌。


    知道勝券在握,他握實手裏的太刀。


    緊接著,才體悟到自己錯估形勢。


    ——鏗啷!


    斜後方兩側傳來金屬摩擦聲,不知什麽東西繞上他的雙臂。


    「什麽!?」


    映入眼中的,是纏住雙臂,令其動彈不得的鐵鏈。


    那是淚的創造石的變化形態之一,大河之前也曾見過。


    但這並不重要,問題在於——


    (是何時!?她是哪時扔出來的!?我沒道理看漏啊——!)


    他一路看透對手的一切動作,若對方扔出創造石,就算速度再怎樣快,也絕對瞞不過他睜開的雙眼。


    是的,若他看得到的話。


    然而,卻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視野封閉為零。


    (是那時候嗎?她是趁我痛得閉上眼的時候扔出的嗎?)


    煉條的捆縛力道並不太強,隻要施點力就能扯開。


    然而死神已來到麵前舉起鐮刀,要是先掙脫鎖鏈,之後將會來不及閃躲,但在雙臂動彈不得的狀態下卻又不可能全身而退,勢必得犧牲一隻手臂。


    若是在剛才,他不會在乎手臂被斬,但如今可不一樣。


    ——由於解除了


    痛覺屏障,電子體承受的傷害會全數傳來,要是手臂或身體被斬斷,將會直接傳來相應的痛楚——


    他想起冬姬說過的話。


    在知覺遠比常人敏銳的完全同步狀態下,手臂要是挨了一斬,肯定無法再使用。


    而單靠一隻手臂,是贏不了這對手的。


    但要是換成身體——曾有被砍經驗的軀幹——也許還有些希望。


    「……哈。」


    要心理準備,他老早就有了。為求勝利,大河露出無畏的笑容。


    並且,正麵接下鐮刀的一擊。


    滋噗——


    「咕嗚……!」


    由肩胛刺進的刀尖直搗肺部,撕裂了心髒。


    全身感覺就像是被四分五裂。由內髒湧現的嘔吐感,以及像是被劃開腹部,以燒紅鐵棒攪拌的痛楚,令意識閃爍。大河咬牙撐了過去,右手抓住刺穿腹部的那段鐮刀。


    絕對不會鬆手——被老虎鉗般的力量扣住,鐮刀這下紋風不動。


    左腳退後半步,沉下腰踏穩馬步。


    接著,他將巴夜交付的抗體程序召喚至手掌心,扣起五指握成拳頭。


    「別再……厚顏無恥地躲在別人體內了——!!」


    蒼藍之拳伴隨怒吼打進死神腹內。渾身力道的一拳深入電子體,直接攻向那段令她變異的程序數據。


    <異物侵入確認。搜尋對抗手段,搜尋搜尋搜尋搜尋搜尋搜尋搜尋搜尋搜尋——>


    蒼藍光芒爬滿死神的全身。


    最先錯亂的是語言,就像壞掉的收音機般帶有噪聲,漸漸成為連話語都稱不上的一團雜音。


    接著是頭發。當初那血般的鮮紅一點一點褪回當初的顏色。淨化異物的蒼藍光芒甚至滲入象征瘋狂的大鐮,斷開彼此的連結。


    化為無法目視的微小碎片,大鐮逐漸消失。


    不久,鮮紅全數消失,眼前的她已不再是死神,而是當初宛如妖精的神秘少女。


    「……總覺得好像好久沒見到她了。」


    大河上前抱住倒下的她。


    光是抱著她,挨了斬擊的部位便傳來燒灼般的痛楚,險些讓大河失去意識,幸好他忍了下來,隨後並連絡巴夜。


    「我救回伊歐萊了,帶她回去吧。」


    (幹得好,大河!我這就恢複聯機!)


    「……呃,話說淚怎麽樣了?已經複原了嗎?」


    埋在伊歐萊體內的《牢獄》程序代碼已處理完畢,但大河的不祥預感依然未消去。


    事情還沒結束,還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這樣的想法,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等一下,我馬上調查……怎麽會竟然毫無變化!?你應該照我說的注入抗體程序了吧!?)


    「是啊,剛才確實打進去了……!?」


    冷不防地,鮮紅色映入視野。


    剝離落地的鮮紅碎片逐漸匯聚為一點。迅速巨大化的紅光仿佛追求實體般,開始蠕動變形。


    「……巴夜,帶走伊歐萊後立刻切斷聯機。等一切結束,我會再連絡你。」


    (等等,什麽叫一切結束後——)


    大河簡短說完並結束通話,鮮紅塊體就在同時化為明確的實體。


    變幻到最後現身的,是擁有大河兩倍大的體格、配著大鐮、麵容被兜帽蓋住、身披黑色大衣,彌漫著毛骨悚然的寒氣與瘋狂,不折不扣的死神。


    這是《牡羊座》原本的,自動識別病毒並固定其外貌的功能。


    先前由於寄宿在電子體裏,《牡羊座》並未偵測到它,如今卻由於被抗體程序逐出體外,因而觸發了該功能。


    「……可惡。」


    大河使盡渾身力氣想起身,反而使他用力地咳了起來。


    體內支離破碎到產生能咳出內髒般的錯覺,生不如死的劇痛在裏頭四處流竄尋求出路。


    「呃啊……咳、哈……!」


    視野染為白色,他的《眼》也即將瀕臨極限。


    全身上下發出哀鳴。不行了,這樣的身體是無法戰鬥的——


    他搖搖晃晃地舉起太刀剛擺出架式,死神立刻有了動作,發出撼動大氣的吼聲,大鐮對準大河劈去。


    「咕……!」


    比少女身軀時更加沉重的一擊,將采取守勢的大河整個人被擊飛。


    在地麵翻滾了兩三圈,大河重整姿勢,卻見到死神滑翔而來,舉起那把隨著身軀一同巨大化的大鐮連續揮斬。


    大鐮與野太刀激蕩出火花彼此交錯。每接下一擊,沉甸的衝擊便沿著太刀傳至手臂、軀幹,像是掀開傷口般隱隱作痛。


    至於腦子,如今一片擾亂。


    勉強能站立的身軀,勉強還維持著的意識。


    他已達到極限。


    《無盡的同步》帶來的腦部重荷,腹部傳來的劇痛……由正常人來承受,恐怕早已發狂。在這狀態下戰鬥,無異是有勇無謀的自殺行為。


    心的某處傳來呢喃。


    你已經盡力了,也救出伊歐萊了,不是嗎?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其他人吧。


    「——開什麽玩笑。」


    差點斷頭的一擊被他彈開,帶來的衝擊驅散了幻聽,也讓骨、肺、內髒、全身細胞發出哀號。


    要是此刻放棄,還有誰能指望?


    少女——最後一刻露出笑容的少女,不就是相信了你,才安心離去的嗎?


    你打算背叛這份信賴、這份心願、這份承諾嗎?


    我還能動,還能再打。


    痛楚可以忍耐,意識可以硬撐,極限什麽的隻要超越就行了。


    他一邊架開攻擊,一邊深呼吸。


    3、2、l——隨著倒數計時,喚醒全身上下的細胞。


    他腦海裏想象著閃光。於是,隨著渾身奔騰炸裂的雷光,全身上下益發敏銳而澄澈。


    ——哥哥,我相信你——


    燃燒完最後一滴燃料,將一切毫無餘剩地轉化成能量,以最大的馬力運轉名為「心」的引擎。


    ——嗯。我會等著你的,王子—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川」


    瞬間,世界靜止了。


    在仿佛身處不同時間流的感覺裏,硬彈開鐮刀的同時,雷鳴般的一閃劈開了死神。


    咆哮轟然響起。


    被劃過的裂傷裏露出紅光,隨後蒼藍球體化為奔流從中噴出。


    「總算肯……吐出來了……」


    被牢獄囚禁的精神構造一瀉而出。


    重回自由的靈魂在半空徘徊,尋找最初的歸宿,然而裂傷就像是不容其脫逃般急速複原,不到幾秒就將傷口完全封住。


    「死到臨頭還這麽難纏……嗚、咳……」


    ——還剩一擊。隻要再使出一擊,這副身體就真的得報銷了。


    (這就夠了。)


    他慢慢將野太刀收入鞘。


    「……『奧義』一式——」


    沒有耍花招。他已經沒那種餘力。


    純粹以己身最強的一擊破敵。將全力匯集在邁出的腳上,以及揮舞兵刃的手臂上。


    忍著翻騰席卷而來的痛楚,運作著眼看就要不支倒下的身軀,激醒逐漸朦朧的意識——並且,懷著非救出少女不可的誓言,天陵大河傾注全力一奔而出。


    死神的鐮刀連連揮舞,然而高速放出的紅色斬擊波,卻對不上筆直奔來的大河,隻在遙遠身後的地表劃出裂痕。


    數十公尺的距離,以一個箭步歸零,大河沉下了身子。


    接著,隻想著斬殺對手,力量與速度凝聚至極限,伴隨破地的一踏,野太刀同時出鞘!


    !!


    「——《霸龍》!!!」


    連斬擊殘像也不留下,神速的拔刀術。


    唯有力與速皆超越極限的人類,才得以施展的無上斬擊,挾帶著足以撕裂大地的衝擊波,將死神連同大鐮一分為二。


    「————————————————」


    斷麵溢出濁流般的靈魂奔流。


    在尋找自身肉體而四處飛舞的眾多精神構造裏,他感應到仿佛太陽的少女氣息。


    「……讓你久等了,公主。」


    大河的意識,逐漸墮入黑暗。


    同時刻的某間病房裏,一滴淚水,自安眠的少女臉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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