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江火如畫


    製作:江火如畫


    校對:江火如畫


    淺草的街道尚未蘇醒。靜謐的清晨空氣籠罩下,晨光將東邊的天空染成一片火紅。


    栗田仁麵帶緊繃的神情,凝視著東邊的天空從鮮紅色逐漸轉為橘色,最後融入泛白的天空之中。


    栗田是個男子氣概十足、外貌精明強悍的青年。


    他雖然經曆過一段年少輕狂的日子,但如今是一位手藝精湛的和果子師傅。目前以第四代老板的身分,挑大梁地掌管座落於其身後的和果子店兼甘味處「栗丸堂」。


    現在還不到營業時間,所以栗丸堂的正門關著,但不限於栗丸堂,在和果子店工作的師傅都必須一大早就上班。


    栗田平常也會在五點左右起床,確認過當天的工作內容和行程後,便開始製作朝生果子──當天製作、當天食用的生果子。


    不過,栗田今天比平常更早起床。


    因為他想要藉著清晨的清新空氣,冷靜地思考一些事。他想要在著手工作之前,先針對昨晚發生的驚愕事件整理好思緒。


    五月已經來到中旬。今天是星期一,昨晚剛舉辦完三社祭。


    淩晨的冷空氣讓發燙的腦袋漸漸降溫。栗田認真思考著,細長的眼睛發出比平常更顯犀利的目光。他身穿造型輕便、軍裝色係的薄襯衫,板著臉站在店門口陷入沉思時,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內心的情感:


    「葵小姐……」


    栗田緊緊握住拳頭。從昨晚到現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那件事。


    「我一定會──」


    栗田輕聲準備繼續說下去時,遠處忽然傳來朝氣十足的聲音。


    「栗~哥~」


    栗田轉頭一看,中之條從傳法院路的方向跑來。


    中之條穿越以手印聞名的淺草公會堂「明星廣場」,在橘子路上奔跑。他是個比栗田小兩歲的和果子師傅,國中畢業後來到栗丸堂當學徒。


    中之條的個性樂觀,也很容易得意忘形,但是一個值得依賴的同事,栗田也把他當成弟弟看待。


    「……已經這麽晚了啊。」


    栗田隨意梳理一下頭發,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這時,中之條已經來到他身邊。


    「栗哥,早安!」


    中之條氣喘籲籲地打招呼說道。


    「早。」栗田點了點頭,繼續說:「一大早的,你也太有活力了吧?在附近散步的人和小狗都被你嚇到了。」


    「因為我比小狗更有活力啊!老實說,還沒到傳法院的轉角之前,我整個人睡眼惺忪,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不過,一看到栗哥的臉,就感動到情緒高漲。」


    「情緒高漲?發生什麽事嗎?」


    這時,中之條忽然放鬆表情、揚起眼角,說出出人意表的話語:


    「那還用說嗎……栗哥,我知道你那種按捺不住的心情。」


    「什麽東西?」


    栗田不由得皺起眉頭。中之條一臉得意的表情皺了皺鼻頭後,繼續說:


    「我能體會栗哥的心情。每個人都會有突然想見到某人的時候嘛!我有時候也會突然很想念住在老家的家人。你今天因為太想早一點見到我想到受不了,所以按捺不住地一直在店門口──」


    「你在說什麽蠢話!」


    「……果然是我想太多啦?」


    中之條露出淘氣的表情吐了吐舌頭,栗田以冷漠的口吻對他說:


    「聽好,你想說夢話,等睡著之後再說!不說這些了,快去換衣服,要開始工作了!」


    「是~」


    中之條精神奕奕地往後門跑去。栗田看著中之條的背影,不由得歎一口氣。


    ──不知道中之條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多虧他,心情放鬆了下來。如果僵著肩膀工作,會影響工作品質,還是暫時把那件事情拋到腦後吧。


    栗田這麽告訴自己後,踏出步伐朝向栗丸堂走去。然而,心裏雖然這麽想,腦海裏卻難以克製地浮現葵昨晚的緊繃表情。


    鳳城葵是一位充滿透明感、五官柔和、擁有一頭烏黑秀發,並散發出輕鬆氛圍的美女。


    她是在全國擁有多家分店,甚至在巴黎和紐約也有設立銷售據點的日本最大規模和果子名店──赤阪鳳凰堂的千金,據說以前也是一位和果子師傅。


    栗田直到最近才得知葵有如此傲人的家世,但無關乎身世,對栗田而言,葵是特別的。


    栗田因為無法重現父親做的豆沙餡口味而苦惱時,葵幫助了他。在那之後,葵經常拜訪栗丸堂,與栗田共度許多時光。當初栗田為了表達謝意,主動提議要帶葵在淺草觀光,兩人因此會一同出門。


    淺草寺、淺草演藝廳、大江戶舞台。


    除了帶葵去這些景點之外,栗田也找葵商量過新產品開發事宜,或是一起拜訪過製作金平糖的工廠。


    在栗田心中,每一段時光都令人心情雀躍,當他察覺時,已經情不自禁地被葵所吸引。


    一方麵受到朋友淺羽憐的激勵,栗田下定決心要在三社祭的晚上向葵表白。然而──


    祭典結束後,在栗田準備告白時,發生衝擊性十足的事件。


    當時有個人躲在路燈的陰影下,注視著站在栗丸堂店門前的栗田和葵。察覺到對方後,葵瞬間臉色蒼白。


    一個身穿骯髒破爛的衣服、年近二十歲的神秘青年躲在陰影處偷看。青年的行徑也好,令人發毛的表情也好,都明顯看得出來不正常。


    栗田追上前試圖抓住青年,但最後讓人逃跑了。


    「……我的手傷……就是富樫先生他……還有那個人之所以會死掉……追根究柢都是富樫先生他……」


    葵似乎遭受到相當大的打擊,一開始連好好說話都有困難,不久後才斷斷續續地說明。


    名為富樫的青年以前是鳳凰堂的和果子師傅,而且是十年難得一見的優秀人才。他已經失蹤好長一段時間,如今再次現身,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偷偷在觀察栗田和葵的狀況。


    ──原來葵手腕上的舊傷是那家夥害的啊?死掉的那個人是誰?


    麵對謎題重重的狀況,栗田內心湧起一股未曾有過的強烈欲望。


    「別擔心。」


    栗田一心想要讓葵感到安心,當他察覺時,已經衝動地脫口說:


    「雖然我不知道詳細狀況,但放心交給我來處理吧。不管對方是何等人物都不用怕,我絕對會好好解決那家夥的問題。」


    「──是!」


    葵露出笑臉點了點頭。那並非隻是為了不讓人擔心而逞強的笑臉,而是看得出信任栗田的笑臉。


    在那之後,栗田邀請葵進到已經打烊的栗丸堂。


    在無人的甘味茶房裏,栗田端出熱茶和甜品招待,和葵閑話家常了好一會兒。等到葵的心情平靜下來後,栗田謹慎地切入話題:


    「葵小姐,剛剛那家夥……你說他叫富樫,是嗎?」


    「他是富樫瞬……先生。」


    「你跟他怎麽了?」


    一方是鳳凰堂的千金,另一方是離職員工。聽說葵以前也當過和果子師傅,會不會是在製作和果子時,雙方起了什麽衝突?或是富樫因為被解雇而懷恨在心?


    栗田等待葵回答,但事情似乎相當難以啟齒,葵隻是咬著嘴唇,遲遲沒回答。


    就快恢複開朗的氣氛再次變得凝重。葵總是表現得爽朗又聰慧,栗田第一次看見她極度苦惱的模樣,不禁感到心疼。


    「……沒關係,你如果不想說,就不要勉強說出來。不過,剛剛那明顯是跟蹤狂的行為,我幫你報警──」


    剎那間,葵整個人跳起來似地挺直背脊,激動地搖頭說:


    「不可以,請不要報警!」


    「葵小姐?」


    「拜托你!請不要……再刺激富樫先生。」


    栗田瞬間啞口無言。


    雖然葵的個性溫和,但對於製作和果子有著足以讓溫和個性變得激動的強烈熱忱。如果不是這樣,她不可能擁有那麽淵博的知識和見解。


    原因想必是跟和果子有關,葵才會如此苦惱。


    栗田的眉頭深鎖,葵以痛苦的語調吞吞吐吐地說:


    「富樫先生……他確實害我受了傷……但是,那是有原因的。富樫先生跟死掉的那個人──」


    死掉的那個人?


    再次聽到這句話,讓栗田相當在意,但他還來不及詢問,葵就先說出令人納悶的話語:


    「……我不會硬說富樫先生不是壞人,但是,他往後絕對不可能傷害我。」


    「咦?可是他──」


    「絕對不用擔心。」


    盡管臉色鐵青,葵還是表情堅定地做出如此定論,栗田不禁猶豫起該不該追究下去。栗田清楚知道,雖然葵平常的態度柔和,但在這種狀況下絕不會讓步。


    然而,栗田完全掌握不到狀況。


    在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沉默氣氛中,栗田臉上不自覺地露出納悶的表情。不久後,葵感到過意不去地瞥了栗田一眼,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做了一次深呼吸,繼續說:


    「呃……栗田先生,你下次放假的那一天有空嗎?」


    「你是說店裏公休的那一天?嗯,星期四我還沒有做任何安排。」


    「太好了。如果是這樣……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對不起,那個地方挺遠的,希望不會造成你的困擾。」


    麵對葵突如其來的邀約,栗田有些訝異地詢問:


    「你說挺遠的地方是哪裏啊?」


    「埼玉縣的……某個地方。」


    「原來在埼玉縣,那也沒有多遠。不過,為什麽要去那裏?」


    這時,葵顯得有些猶豫的模樣停頓一會兒後,才直直看著栗田說:


    「到那裏之後,我會告訴你所有事情,包括過去沒能對你說的話。」


    栗田頓時說不出話來,葵微微垂著長睫毛。


    「……對不起,一定要去到那裏,我才說得出口……很抱歉要讓你跑一趟,在那之前我也會先做好心理準備。」


    「嗯,我知道了。」


    看見葵僵著纖細的肩膀,栗田緩緩點點頭繼續說:


    「不過,你不用太勉強沒關係。還有,你完全不需要覺得過意不去。是我自己想要了解狀況,所以不管要去哪裏,我都願意奉陪。」


    「栗田先生……」


    越是痛苦的回憶,人們越不願意輕易說出口。栗田的父母因為意外事故喪命,直到現在他還是會經常為此懊惱。經曆過這般遭遇的栗田,比任何人明白不願意說出痛苦回憶的心情。


    另外他隱約感覺到一旦從葵口中得知詳細的往事,兩人目前淡薄的關係將邁入新階段。


    「星期四去到那個地方之前,我不會再提起這個話題。所以……這樣說或許很自私,但我會把這件事擱在一邊。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恢複平常的樣子。」


    就某種涵義來說,這算是很自私的要求嗎?栗田思考一下這個問題,還是決定這麽提出要求。葵按住胸口,微微顫動著身體深深歎一口氣之後,點點頭說:


    「是……」


    「嗯。」


    「謝謝你……栗田先生。」


    不知道是什麽力量讓葵的心情恢複平靜,原本一片蒼白的臉龐放鬆下來,臉上泛起淡淡的健康血色。雖然還沒能夠恢複平常的模樣,但葵臉上的表情是開朗的。


    看見葵這般模樣,栗田莫名感到胸口一陣灼熱,於是板起臉胡亂抓了抓頭發。


    *


    雖說要把事情擱在一邊,但栗田怎麽可能不在意?


    隔天的正午剛過,栗田把廚房交給中之條看顧後,來到經常光顧的咖啡店。他坐在吧台的座位望著咖啡杯,低喃:「……想不通啊。」


    雖然工作時沒有多餘的心思想事情,但一離開栗丸堂,那件事就一直在栗田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對於富樫瞬,葵表示「不會硬說他不是壞人」。


    不過,那是葵以她的方式妥協的說法,如果以客觀的角度解讀,富樫應該是壞人。雖然栗田在一片昏暗中隻瞬間看到富樫一眼,但明顯感覺得到富樫屬於危險人物。


    盡管是個危險人物,葵卻說「他往後絕對不可能傷害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正因為葵的語氣篤定,而不是一時的安慰話語,才讓栗田更為在意。


    還有,死掉的那個人是誰?


    栗田很想問葵,但他自己說過不會再提起這個話題,所以在星期四之前什麽也不能問。


    栗田用食指敲打著桌麵,瞪著咖啡的黑色液體表麵陷入沉思。這時,在吧台內的咖啡店老板走近栗田說:


    「喂~栗田,我不知道你一臉凶巴巴地在煩惱什麽,但快趁熱喝咖啡。我加在咖啡裏的愛情都快冷掉了。」


    「啊?你加了什麽?」


    「咖啡。」


    老板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用俏皮的聲音答道。他是一個很適合穿v領咖啡店圍裙、社會曆練豐富的三十多歲男性。


    老板很懂得應付客人,人脈也很廣,栗田從以前就認識老板,到現在仍經常受他照顧。老板的態度乍看顯得輕率,但栗田能夠順利經營栗丸堂到現在,有一大部分是多虧了老板無形中提供的協助。


    回想起來,也是老板擔心栗丸堂的客人變少,才介紹葵給栗田認識。


    事到如今,栗田想起了老板認識葵一事,開口詢問:


    「問一下……你一開始就知道實情吧?我是指葵小姐的家世。」


    老板一副出乎預料的模樣,瞬間露出嚴肅的表情。


    「原來如此……你已經跟她打成一片,連這些事情都知道了啊。」


    「是的。」


    栗田板著臉繼續說:


    「話說回來,你的人麵會不會太廣?怎麽會認識她那樣的人?」


    「哈哈哈。」


    「不要敷衍我。」


    老板收起笑容,邊擦杯子邊輕咳一聲回答:


    「說起來,我不是認識小葵,而是認識她的親戚。其實我也不是人麵廣,完全是拜這間咖啡店所賜。包括池波正太郎(注:東京淺草人,知名小說家,擅寫時代小說、曆史小說,主要著有「劍客生涯」、「鬼平犯科帳」、「殺手藤枝梅安」三大係列。),很多名人都喜歡這家老字號的咖啡店,各個領域都有這家店的愛好者。」


    「……原來是這樣的緣故。」


    就老字號這點來說,栗丸堂也是老字號,但栗田和他父親都不是熱衷於建立人脈的人。


    栗田邊心想或許該向老板學習一下,邊把話題拉回正題:


    「你最初介紹葵小姐是『和果子千金』時,我以為你是跟平常一樣愛開玩笑才那麽說,沒想到你說的是事實。」


    「因為小葵說過可以的話,希望不要說出她的來曆,我才會發揮機智那麽說。」


    「你有發揮機智嗎?不過,她確實是日本第一的和果子店千金,這點無可諱言。」


    如果一開始就聽說葵是赤阪鳳凰堂的千金小姐,栗田肯定不會坦率接受她指導,一定會意氣用事,堅持要自己解決問題,最後極可能陷入更淒慘的窘境。


    當然,葵是出於自己的考量才不想說出來曆,但以結論來說,這對栗田是有益


    的決定。


    多虧了葵,栗田也不再像以前那麽頑固,最近個性似乎變得比較圓滑。


    所以,這次該換他來幫助葵,希望可以盡量減輕葵的精神負擔,讓她能說出一切也不會感到痛苦不堪。


    栗田在心中鼓足幹勁,或許是這樣的想法不小心表現在臉上,老板露出訝異的表情問:


    「栗田,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嗯,葵小姐跟我說了一些她的往事……雖然還有很多不明之處,但聽說是一個叫富樫瞬的家夥害她的手受傷。」


    「你連這個都知道啦?」


    老板驚訝地瞪大眼睛問,栗田輕輕點頭回應後,咬著嘴角自言自語地說:


    「……可惡的家夥竟敢偷窺。」


    事到如今,栗田為自己沒能抓到富樫瞬的事懊悔不已。栗田在吧台上緊握拳頭,老板忽然壓低聲音說:


    「不過,以小葵的情況來說,比起富樫,真澄的事應該更讓她苦惱。」


    「真澄……?」


    「真澄伸一。」


    栗田沉默不語地皺起眉頭。


    真澄伸一是誰?怎麽突然冒出一個沒聽過的名字?


    不對,真的沒聽過嗎……?栗田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聽過「真澄」這個聽起來也像是名字的姓氏,但就是想不起來。


    「嗯,真澄伸一是個和小葵感情要好的年輕人,也曾經是鳳凰堂裏手藝精湛的和果子師傅。說到小葵和真澄,那真是郎才女貌、人人稱羨的一對──」


    老板說到一半,栗田感覺到眼前的景象一陣晃動,全身的血液瞬間退去。


    ──葵小姐有男朋友?真澄伸一是她的男朋友?


    不,鎮靜一點,老板並沒有這麽說──栗田正感到內心動搖,老板忽然閉上嘴巴。


    栗田露出訝異的表情,出聲催促:


    「怎麽了?老板?」


    「糟糕,我不小心說溜嘴……抱歉,栗田,我不能再多說下去。」


    「不、不會吧?你都說了這麽多才說不能繼續說下去。拜托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這樣讓人超在意的!」


    「不行,剛剛是我的錯。抱歉,你就當作沒聽到剛剛那段話吧。」


    老板斬釘截鐵地拒絕,栗田不由得從吧台座位站起來。


    「老板,你是想惹火我嗎?要捉弄人也不是這樣──」


    「真的很抱歉,我不是在捉弄你。我也是堂堂淺草男人,答應人家的事就要徹底做到。如果小葵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也沒主動告訴你,我就絕不會說出來。」


    「……唔!」


    「你也知道吧?這是為了小葵好,也為你好。」


    的確,老板從一開始就一直秉持這樣的態度,所以顯得更有說服力。


    栗田失望地重新坐正身子,老板一臉過意不去的樣子皺起眉頭,露出淡淡的苦笑說:


    「別擔心,早晚有一天小葵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唉~」栗田歎了口氣,百般不願地表示認同。


    富樫瞬和真澄伸一,這兩個人似乎和葵的過去有極大關聯,目前他能夠掌握到這些資訊也算不錯了。


    栗田的身後忽然傳來聲音。


    「呃……不好意思。」


    栗田轉頭一看,看見一名身穿輕便polo衫的青年站在身後。


    青年約二十歲上下,長相和服裝都沒有特別突出,像個隨處可見的一般年輕人。青年的黑眼珠轉來轉去,看似有些緊張。他看了看老板,再看了看栗田後,開口說:


    「呃,您是這裏的老板吧?我跟您約好了今天見麵。」


    「喔~你就是那位……」


    老板似乎是第一次和青年實際碰麵,探出身子上下打量著青年。青年的視線在空中遊走一陣後,自我介紹說:


    「我是白鷺敦。」


    青年輕輕行了一個禮,繼續說:


    「我今天來品嚐栗丸堂的水羊羹,還請多多指教。」


    「這位是栗丸堂的老板。栗田,快打招呼啊。」


    被老板點了名,栗田也點頭致意說:


    「……你好,我是栗田仁,請多多指教。」


    栗田這才被拉回現實,心想差點忘了這件事。


    因為滿腦子想著葵的事,栗田都忘了今天的目的,是老板要介紹新的客人給栗丸堂。


    *


    時間拉回到昨天的傍晚,老板打了通電話到栗丸堂。


    『栗田,你明天中午可不可以騰出一些時間?』


    「這麽突然?有什麽事情?」


    『事情是這樣子的,聽說有一家頗有規模的茶行的小開明天會來淺草。他爸媽交代他來挖掘適合搭配日本茶的美味夏果子,目標好像是水羊羹。』


    話筒另一端傳來老板特有的、愛裝蒜又迂回的話語,栗田立刻這麽做了解讀:


    茶行──提到日本茶專賣店,以靜岡和京都的老店最為有名。當然,東京都內也有很多有名的茶行。這次的狀況應該是茶行的小開受到雙親吩咐,來跑腿買父母親愛吃的水羊羹。


    這陣子天氣變得相當暖和,想必對方是希望藉由香醇中帶有豐富苦澀感的濃鬱日本茶,配上充滿清涼感的水羊羹,早一步感受夏天的氛圍。


    「所以呢?我要做什麽?」


    『我跟那家茶行的少爺大力推薦,說如果要在淺草找水羊羹,栗丸堂的水羊羹最好吃。你就做出引以為傲的水羊羹給他吧。』


    「拜托~你忘了附近有地瓜羊羹的老店嗎?別給我打腫臉充胖子!」


    『我隻是說出主觀想法而已,而且地瓜羊羹和水羊羹是不一樣的東西吧。再說,隻要進行得順利,搞不好對方會成為栗丸堂的老主顧。』


    栗田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雖然栗丸堂的業績已從穀底拉回來,但還不到一帆風順的程度,為此擔心的老板時而會介紹新客人給栗田,這次似乎也是同樣的狀況。


    就目前看來,老板的親切表現並沒有實際帶來成果,但他的心意可貴,所以栗田笨拙地表達謝意,並接受老板的請求。


    「我們到了,白鷺先生,請進。」


    「距離很近呢。這裏叫……甘味處栗丸堂啊。」


    推開正門後,栗田帶著茶行的小開──白鷺敦走進店內。


    在平日的白天,栗丸堂的甘味茶房大多處於養蚊子的狀態,很遺憾的,今天也不見客人的蹤影,除了坐在靠窗桌位的一個人──


    「啊!栗田先生,你好~」


    「葵小姐!」


    看見栗田出現,葵精神奕奕地舉高一隻手揮了揮。葵今天穿著美麗的雪紡上衣,外麵套著針織外套,再搭配色調高雅的裙子。


    栗田不禁忘了白鷺的事,快步走近葵說:


    「怎麽了嗎?」


    「沒有,完全沒事~」


    葵如此悠哉的回應,讓栗田不由得眨了眨眼。葵態度爽朗地繼續說:


    「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突然很想吃甜的東西,所以就想跟平常一樣,邊品嚐美味的甜品,邊欣賞栗田先生如苦澀咖啡般的表情~」


    「這樣啊……沒事就好。」


    栗田很擔心葵會因為富樫瞬的事情而煩惱,但他決定今天不提這個話題。


    雖然隱約感覺得到葵是故作堅強,但她至少願意表現出開朗的態度。


    栗田說過,希望葵能恢複平常的樣子,而葵確實做出了回應,來到栗丸堂讓栗田看見她有精神的樣子。葵的貼心舉動讓栗田相當感動。


    雖然隻有一小部分,但在得知葵的過去後,栗田不禁覺得,葵彷佛會看透人心的天真無邪態度,全是故作堅強的表現。這讓


    栗田心痛不已。


    不過,正因為如此,栗田更覺得自己也要像葵這般表現得和平常一樣。


    「……我的表情那裏苦了?」


    「嗯?」


    「反而應該很甜才對吧?因為我是和果子師傅。」


    栗田在胸前盤起雙手回答時,身穿圍裙的赤木誌保忽然掀開門簾,從廚房裏走出來。


    「天啊~阿栗,你在說什麽?你懂不懂何謂比喻?」


    「誌保姊,你幹嘛突然跑出來嚇人?」


    「如一杯苦咖啡般的表情是在誇獎人,意思是那個人的表情很有男人味。」


    「咦?」


    她怎麽可以說這種話說得那麽自然啊──栗田不禁滿臉通紅。


    誌保見狀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身為栗丸堂女店員的誌保在淺草出生長大,有著不輸男性的氣概,外表看起來年近三十,但內在比外表更年輕。她擁有可以掛保證的招呼客人功力,也負責銷售和果子的工作,可說是實至名歸的栗丸堂活招牌。


    「不說這些了,歡迎光臨。這位客人,不要客氣,請到這裏入座!」


    誌保活力十足地為白鷺帶位,栗田被拉回現實後,轉頭看向葵說:


    「葵小姐,等一下我要請客人吃水羊羹,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一起品嚐看看?」


    「咦?可以嗎?」


    「我多做了很多,也希望你可以幫我試吃味道。你想吃多少都沒問題。」


    「太開心了!那我就不客氣。不過,我的食量很小,不可能吃很多個啦~」


    「怎麽可能吃那麽多水羊羹嘛。」


    白鷺突然在一旁插嘴說道,葵有些怕生地回答:「咦?是……」


    栗田邊斜眼看著誌保有技巧地幫兩人緩和氣氛,邊換上白色廚師衣往廚房走去。


    掀開門簾後,製果器具一字排開、屬於和果子師傅的空間在眼前延伸開來。


    前方的牆邊有專業用的搗年糕機,搗年糕機旁放著蒸籠,廚房最裏麵則擺著流理台。


    廚房中央有一張曆史悠久的工作台,中之條在工作台上單手拿著三角刮刀,正在練習製作練切。他猛然抬起頭,迎接栗田的到來。


    「栗哥,你回來了啊。你覺得這朵花的造型如何?」


    「還好……花瓣的形狀要再平順一點。和果子是以抽象的方式展現大自然,不需要真的把花瓣捏得歪歪扭扭的,做得像真花一樣。」


    「我做得太逼真了嗎?」


    和果子必須搶在季節到來之前推出。中之條可能是為了七月將在入穀舉辦的夏季活動「牽牛花祭」做準備,所以在練習牽牛花造型的練切。


    栗田從中之條身邊走過,打開專業用的冰箱門取出裝著水羊羹的容器──又稱為「羊羹船」的不鏽鋼模,放在工作台上。


    水羊羹的淺墨色表麵平整無氣泡,散發出硬質的美感,但同時也呈現出q彈的水嫩感。


    栗田撐起不鏽鋼模的活底,取出水羊羹後,拿起長方形的和果子專用刀,將水羊羹切成小塊。他小心翼翼地避免水羊羹裂開,輕輕盛入方盤。


    在方盤附上和果子用的木叉後,栗田將水羊羹連同熱茶一起端給客人。


    「哇~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喔!水羊羹,吃了會變陽剛喔!」


    一回到茶房立刻聽到諧音字笑話,栗田不禁有種雙腳無力的感覺。


    「……葵小姐,你是不是老早就想好要這樣說?」


    「哪、哪有!純粹是即興演出!」


    雖然白鷺就坐在葵的隔壁桌,但葵的態度還算自然。或許是因誌保在身邊開朗地笑著而受到感染,葵融入氣氛之中,甚至還能即興演出。


    栗田把放著水羊羹和熱茶的托盤端到兩位客人麵前,白鷺一副佩服的模樣低喃:


    「了不起……看起來水嫩感十足,色澤也很透亮,卻又切得如此平整。」


    「請吃吃看。」


    「那我就不客氣了。」


    在栗田的勸說下,白鷺動作生硬地切開方盤上的長方塊水羊羹,含入口中。


    剎那間,白鷺原本顯得有些平淡的態度劇變。咀嚼間,他臉上的表情瞬間放鬆下來;咕嚕一聲吞下水羊羹後,他露出如彌勒佛般的笑臉,抬頭看著栗田說:「好~」


    白鷺垂下眼角舔著嘴唇,一臉幸福的神情。


    「吃起來真的很清爽!應該說入口即化。水羊羹滑進嘴裏,立刻像水一樣輕柔地化開,滑過喉嚨時的感覺也好清爽。」


    白鷺垂著眉尾低喃:「軟綿綿的呢~」這回把閃閃發光的水羊羹切成大塊送進嘴裏。


    咀嚼幾次吞下水羊羹後,滿足的呻吟聲從白鷺的雙唇間溜出。白鷺心情大好地繼續說:


    「嗯~清甜的味道在嘴裏蔓延開來。冰冰涼涼又q彈,像水一樣溶化開來……」


    白鷺一副連切成小塊都等不及的模樣,一口接一口把水羊羹往嘴裏送。


    「該怎麽形容呢……是帶有透明感嗎?紅豆的味道相當紮實,卻又富含水分且口感滑順,所以吃得越多就越想吃。」


    轉眼間,白鷺已經吃完水羊羹,一副有話想說的模樣沉默不語地看著栗田。


    「要再來一盤嗎?」


    栗田才說完,白鷺立刻回答:「麻煩你了!」


    「葵小姐──」


    「我還不用~」


    葵在隔壁桌小塊小塊地把水羊羹送到嘴邊,一臉幸福的表情眯著雙眼品嚐。


    「豆沙餡的甜味溫和又清涼,還會在口中柔順地化開來……真好吃。如此美味的東西如果沒有慢慢品嚐,未免太可惜了。」


    「嗯……這樣啊。」


    想到葵如此珍惜地在品嚐水羊羹,栗田忍不住竊喜。不過,目前還是上班時間,所以他一如往常地板著臉,走回廚房準備再拿一盤水羊羹給白鷺。


    可能是真的很合胃口,白鷺吃下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水羊羹。


    栗田再送上一盤水羊羹,白鷺也在轉眼間吃個精光,並迅速遞出空盤子。現在白鷺正在吃第三盤。


    「大開眼界啊~我一直以為水羊羹是很甜的東西,道地的水羊羹果然完全不同。這樣的水羊羹再多也吃得下!和果子果然是要在店裏品嚐的東西……」


    或許是栗田多心,他看見葵在隔壁桌動了一下身子,但白鷺並沒有察覺。


    「你看,軟綿綿的,刮刀很容易就切進去。一放進嘴裏之後,紮實又清透的豆沙甜味立刻蔓延開來,搭配熱煎茶再適合不過!」


    說罷,白鷺啜飲一口熱呼呼的煎茶,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籲了口氣。葵在白鷺的旁邊顯得比方才更加坐立難安地晃動著身子。


    葵似乎在忍耐什麽。下一秒鍾,栗田察覺到原因,靜靜地搭腔說:


    「葵小姐,你不用忍耐沒關係。」


    「什麽意思呢?」


    「你很想分享知識吧?」


    剎那間,葵瞪大眼睛露出有些誇張的驚訝表情。栗田眯起眼睛打圓場說:


    「沒關係啦,現在又不是什麽嚴肅的場合。我知道你是因為有客人在才這麽客氣,不過別忍耐了。老實說,沒聽到你分享知識,我也覺得少了些什麽。」


    「真的嗎?」


    「嗯,可能是我的身體已徑自調整適應了吧。總之,能夠聽你分享知識,客人應該也覺得開心,你就放心地說吧。」


    「這樣啊……」


    葵看似開心地放鬆臉頰後,立刻帥氣地站起身。


    「既然栗田先生都這麽說了,我當然要幹勁十足地說明一番。」


    在一旁觀看的白鷺嚇一跳地身體往後仰。也難怪他有這種反應,因為葵原本有氣質地品嚐


    著水羊羹,現在卻突然變一個人似地活潑說起話來。


    「呃~其實我們說的水羊羹,原本就不是甜味那麽重的和果子喔~」


    葵麵帶微笑,輕輕揮動食指做起說明:


    「為什麽我會這麽說呢──啊!在那之前,先讓我說明一下基本的羊羹是什麽。羊羹是從中國傳來日本的點心,初期的羊羹是用蒸的,後來因為發現寒天這個食材,進而開始製作煉羊羹(注:煉羊羹是把紅豆、砂糖、寒天混合後結成凍狀的羊羹。日文中的「煉」是指把不均勻的食材揉合打勻的意思。),這也變成了主流。當然,蒸羊羹同樣非常美味,大家所熟悉的栗蒸羊羹就是最好的例子。不過,如果單純說是羊羹,一般都是指加了寒天的煉羊羹。」


    聽到葵回溯到羊羹的起源開始說明,栗田不禁有些難以置信。


    「水羊羹就是從煉羊羹衍生出來的點心,兩者的基本材料一樣,做法也挺相似的喔。」


    煉羊羹是將寒天溶化後放入豆沙和砂糖,邊熬煮邊使水分蒸發,最後凝固成形。


    水羊羹則是不經熬煮的步驟,在保持富含水分的柔軟狀態下凝固而成。


    說穿了,羊羹和水羊羹的差別就在於含水量的多寡。


    葵表示水羊羹含有大量水分,所以其他材料的比例相對會減少,最終得以降低豆沙和砂糖的甜度。


    「因此,照理說不可能發生『水羊羹很甜』的狀況。因為水羊羹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富含水分的口感,以及淡淡的清甜。」


    栗田察覺到一件事。


    他原以為葵純粹是在展現知識,其實她是暗地裏在教導白鷺。


    葵方才想必是很想更正白鷺的錯誤認知,才會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


    「對了,用來吃羊羹的這個器具不是『刮刀』,而是『黑文字』。」


    「咦?」


    白鷺露出納悶的表情,栗田在一旁說明:


    「那是黑文字木叉,是和果子木叉的一種。」


    「沒錯~畢竟如果用鐵湯匙或鐵叉子來品嚐和果子,感覺有些煞風景呢。黑文字是一種木頭,屬於樟樹的一種。據說是因為樹皮上的黑色斑紋看起來很像文字,所以有了黑文字這個名稱。湊近鼻子聞一聞,會聞到淡淡的木頭香氣喔~」


    黑文字木叉也是高級木叉的代名詞,栗丸堂從以前就一直使用黑文字木叉。


    聽到葵分享的知識後,白鷺忍不住露出佩服的表情說:


    「了不起!各位不愧是做這一行的,果然有深入的了解。對了,可以再來一盤──」


    「好,回到主題!到了現在,水羊羹完全被定位成夏天必有的和果子。」


    葵方才那段話似乎隻是開場白。她彷佛在說「還沒說到重點呢」,再次分享起知識。


    「但水羊羹原本不是夏天吃,而是冬季和果子。最早以前,水羊羹其實是年菜。」


    「年菜?在冬天吃水羊羹……?」


    或許是相當意外,白鷺瞪大眼睛問道。


    「沒錯~在以前,全國各地都會在冬天製作水羊羹,把水羊羹視為年菜之一。水羊羹的糖分比煉羊羹低,又含有較多水分,所以很容易壞掉……雖然水嫩感十足的水羊羹很好吃,但它是不耐放的和果子。所以在冷藏技術尚未發達的時代,人們隻能在冬天吃水羊羹。以前,甜品相當珍貴,水羊羹被視為高級品,應該是因為這樣才會被當成在年節品嚐的佳肴。」


    栗田沉默地點了點頭。


    為了展現紅豆原有的風味,栗田製作的水羊羹沒有添加任何防腐劑,也沒有經過再加熱處理。說穿了,就是照傳統做法製成的新鮮和果子。好吃的原因就在這裏。


    栗田做的水羊羹和市麵上賣的杯裝水羊羹截然不同。


    「到了昭和時代,冰箱才開始普及。隨著家家戶戶都有一台冰箱,水羊羹漸漸變成冰涼清甜的夏季和果子。不過呢~你們知道嗎?現在仍有部分地區保有冬天吃水羊羹的習俗。像在福井縣等地區,水羊羹完全是屬於冬天的食物!為什麽會這樣呢?針對這點,眾說紛紜,但我個人比較推崇『丁稚奉公(注:丁稚是以簽約勞工的身分,住在商家工作的年輕勞工。如果是在工匠底下工作的丁稚,又稱為徒弟。丁稚的人數以江戶時代最多。)的伴手禮』這種說法。」


    或許是因為栗田主動要求葵分享知識,葵今天顯得比平常更加滔滔不絕。


    「丁稚奉公是指長住在主人家裏,為主人工作的意思。在大正時代,丁稚們會從福井縣去隔壁城鎮的京都工作。過年返鄉時,他們會帶著羊羹回家。當時羊羹為高級品,為了讓家人都吃得到羊羹,所以將羊羹加水稀釋以增加數量。據說這可能就是水羊羹的起源。」


    葵繼續說道:


    「順道一提,關西地區的丁稚羊羹不是使用寒天,而是以使用麵粉的蒸羊羹為主流。不過,在本質上和水羊羹相同,都是丁稚們返鄉時的伴手禮──也就是說,可猜測這是一種丁稚們滿足欲望的表現,他們想要便宜買到更多的高級羊羹,好讓所有家人都有機會品嚐。日本人從以前就擁有一顆懂得體貼的心呢~」


    葵實在太博學多聞,白鷺完全跟不上葵的說明,呈現放空的狀態。


    站在旁邊的誌保也是一樣的反應,但葵的興致似乎越來越高昂,雙眼閃閃發亮,口若懸河地繼續說:


    「所以呢,冬天、過年、丁稚返鄉、水羊羹──就是這樣一路延伸過來的。基於這樣的曆史背景,也為了保持美味,還是會希望不要加添加物、遵照傳統做法來製作水羊羹。雖然保存期限很短,但愛吃水羊羹的著名小說家向田邦子女士,也曾經在一篇散文〈沉睡的酒杯〉中這麽描述過水羊羹:『水羊羹就跟江戶人的錢一樣,隔夜不得。』從這句描述,看得出來向田女士真的很喜歡水羊羹。我也完全認同這樣的想法,水羊羹越是新鮮,就越──」


    雖然是很有趣的分享,不過,如果沒有人出聲阻止,葵的知識分享恐怕會無限持續下去。


    栗田回過神來,急忙出聲阻止:


    「太滿足了!你的知識分享已經讓大家夠滿足了!」


    「咦?」


    「因為太滿足,客人都已呈現放空的狀態!我看今天就分享到這裏吧!」


    「不、不好意思!」


    葵迅速摀住嘴巴,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紅著臉。


    「我、我是想要讓栗田先生聽得開心。」


    「喔……謝啦。因為我是開和果子店的,當然聽得很開心,隻不過……」


    栗田轉頭看向旁邊,身為客人的白鷺一臉發愣的表情僵住不動,誌保也一樣。店內彌漫著引人苦笑的沉默氣氛。


    該如何化解這股氣氛呢?栗田還在尋找適合的話語時,出乎預料的是白鷺最早恢複鎮靜。


    「……謝謝招待。」


    白鷺把黑文字木叉放在空盤子上,雙手合掌說道。現場的氣氛隨之恢複正常。


    葵剛才分享知識到一半時,白鷺似乎還想再多吃一盤的樣子,但應該夠了吧?他已經吃了三人份,應該已充分達到今天的目的。


    栗田滿意地在胸前盤起雙手,誌保滿麵笑容地開口說:


    「真的~和果子的魅力就在於除了品嚐美味之外,還可以學到有趣的知識!白鷺先生,如何?你還滿意我們家的水羊羹嗎?」


    這時,不知怎地,白鷺垂下視線搖搖頭說:


    「──不怎麽滿意。」


    「咦?」


    出乎預料的話語讓栗田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白鷺麵色凝重地繼續說:


    「抱歉,實在不太滿意。如果要說真心話,我必須說不合口味。這才是真實的感想。」


    栗


    田傻眼地心想:「你吃了那麽多盤,還說不好吃?」


    眼前這個隨處可見的平凡青年忽然變得難以理解,栗田壓抑著內心的疑惑,盡量保持冷靜地詢問:


    「具體上是怎樣的不合口味呢?」


    「沒有啦,也不是有什麽地方特別不合口味。硬要說的話……整體都不合吧。」


    白鷺的態度和吃水羊羹時完全相反,全麵否定的發言讓栗田深受打擊。下一秒,葵一副無可忍耐的模樣插嘴說:


    「不是啊~你的態度是不是有些前後不一致呢?你吃完一盤又一盤,當然是因為水羊羹很好吃,不是嗎?」


    「沒錯……我確實吃了很多盤。不過,我從沒說過半句『好吃』。」


    「咦?」


    葵一副彷佛在說「沒說過嗎?」的模樣歪著頭,這回換成誌保從旁激動反駁:


    「等一下!我是不記得你有沒有說過『好吃』,但你就是一副吃得很開心的樣子啊!怎麽看都像是覺得很好吃的樣子。」


    「那隻不過是看起來讓你那麽覺得而已吧?總而言之,我討厭這裏的水羊羹!」


    白鷺一開始還表現出難以啟齒的慌張模樣,但或許是被激怒了,他自暴自棄地如此斷然說道。雖然白鷺的行動欠缺一致性,但他的發言前後連貫。針對不滿意栗丸堂水羊羹的感想,白鷺表現出絕不讓步的態度。


    栗田必須承認自己受到相當大的打擊,但他發揮自製心地詢問:


    「味道、水嫩感、口感……這些全不合口味,所以討厭我們店的水羊羹。是這個意思嗎?」


    「是啊。」


    「若是這樣,想請你提供意見給我們參考。具體來說,什麽樣的水羊羹合你的口味?」


    白鷺瞬間顯得畏縮地往後退。或許是感受到栗田散發出「別想用隨隨便便的答案來搪塞我」的氣勢,白鷺帶著謹慎的表情陷入思考。不久後,白鷺把話含在嘴裏低聲說:


    「……鳳凰堂。」


    「什麽?」


    「赤阪鳳凰堂的水羊羹。鳳凰堂是日本最有名的和果子店。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大家都稱讚他們的東西好吃。我也持相同意見。」


    栗田怎麽也沒料到會被拿來跟鳳凰堂做比較。


    在一陣彷佛似曾相識的奇妙衝擊下,栗田頓時說不出話。


    想必白鷺連作夢也不會想到,眼前的美女正是鳳凰堂的千金。葵皺起有著漂亮眉型的眉毛,對不知情的白鷺低喃:


    「兩家店的水羊羹隻有些微的差異而已吧?」


    「盡管隻有些微的差異,我還是吃得出來。」


    白鷺以堅定的口吻繼續說:


    「不管老街的小店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贏得過鳳凰堂的水羊羹。各位,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


    說完,白鷺逃跑似地快步走出栗丸堂。


    *


    赤阪鳳凰堂是眾所皆知、日本最大規模的和果子店。


    其曆史比栗丸堂更加悠久,創業於室町時代的京都。據說鳳凰堂獲得當時在位的後陽成天皇的認定,成為可以進出京都皇宮的禦用商人,奠定了隻有少數人知情的實績。


    明治二年(西元一八六九年),鳳凰堂隨著遷都東京,將本店移至東京後,開始在百貨公司設立專櫃,積極地擴展事業版圖。


    為了讓市井小民也能隨手可得,鳳凰堂開始銷售以往是皇室禦用高級品的廉價版產品,因此知名度大升,建立了業界第一的品牌。


    如今,鳳凰堂已成為不僅在日本國內,在海外也擁有分店的大型企業。不過,設在本店地下室的甘味處,至今仍保有明治時代的摩登風情。


    去到那裏,可以品嚐到鳳凰堂首屈一指的師傅所製作的和果子,栗田小時候也曾經跟著父親去過。


    栗田回想起那段遙遠的夏日回憶。


    「仁,你想吃什麽盡管點來吃。」


    在位於鳳凰堂本店的甘味處座位上,與栗田麵對麵而坐的父親一貴,把菜單遞給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栗田。


    「……老爸要吃什麽?」


    「這家店的和果子每一樣都很好吃。不過現在是夏天,應該要吃水羊羹吧。」


    「那我也要吃一樣的!」


    這天是栗丸堂的公休日。


    栗田之前一直吵著父親偶爾要帶他出去玩,所以這天父親帶著他來到江戶城觀光。一般稱為皇居的舊江戶城仍保有城門、石牆以及主城堡的天守台(注:天守台是日本戰國時代後的城堡象徵,指城堡中最高、最主要的部分,相當於中國的城樓。)等建築物,要說它是城堡也還說得過去。


    在江戶城內繞了一圈後,栗田和父親斜眼看著遺留下來的城堡外牆隨興而走。不久,父子倆覺得肚子餓了,於是走進距離赤阪見附不遠的鳳凰堂本店。


    點完餐後,兩人份的水羊羹很快地送上桌。


    看見鳳凰堂的水羊羹比栗丸堂的小了一些,栗田不禁暗自感到掃興。


    不過,鮮少誇獎他人的父親既然會說「每一樣都很好吃」,就表示不容忽視。年幼的栗田頂著一臉嚴肅的表情,把鳳凰堂的水羊羹送進嘴裏。


    咬下水羊羹的瞬間,栗田大吃一驚。


    鳳凰堂的水羊羹和栗丸堂的水羊羹徹底不同。


    鳳凰堂的水羊羹水分偏少,整體的黏性高,咬起來口感黏稠。


    由於水分較少,豆沙的甜味和豆香也相對顯得強烈濃鬱,但吃起來卻不覺得膩。雖然豆沙的密度很高,但沁心涼的清涼感十足,是一道充滿老店風格的水羊羹。


    栗田一本正經地默默繼續品嚐水羊羹時,父親一貴詢問:


    「怎樣?好吃嗎?」


    「嗯……這個水羊羹超好吃的。」


    「那真是太好了。」


    一貴咧嘴一笑後,自己也吃起水羊羹。栗田表情嚴肅地低聲說:


    「可是……我還是比較喜歡我們店的水羊羹。這裏的水羊羹確實很好吃,但我百分之百認為,還是又軟又爽口的栗丸堂水羊羹才是最棒的。」


    「……這樣啊。」


    一貴反應平淡地點點頭後,默默吃起水羊羹,微微揚起的嘴角藏不住笑意。


    *


    ──真沒想到現在會被拿來跟記憶裏的鳳凰堂水羊羹做比較。


    栗田帶著苦澀的心情,把遙遠日子的回憶甩到腦後。回到現實後,他胡亂抓了抓頭發,沒出聲地歎了口氣。


    雖說是年幼時的回憶,但也是和父親的珍貴回憶,所以他至今仍清楚記得那味道。


    栗田當時會說自家的水羊羹比鳳凰堂的好吃,完全是真心話。他比較喜歡溫和又帶有水嫩感的栗丸堂口味,不論是當時或現在,這樣的感想都未曾改變。


    然而,栗田遲疑著該不該在葵的麵前大聲提出自我主張。


    人們對口味本來就各有喜好,如果白鷺比較喜歡口味甜又濃稠的水羊羹類型,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話雖如此,但白鷺的說法跟類型問題完全無關。


    「真傷腦筋~那位白鷺先生最後把口味的感想,完全轉移到知名度上了。」


    葵開口說道,試圖揮開白鷺離去後的沉重氣氛。


    「那樣太遜了!明明隻要坦率說出自己的感受就好。」


    看見葵鼓著臉頰,難得表現出氣憤的模樣,栗田微微揚起嘴角說:


    「葵小姐,算了啦,這世上什麽人都有。你喝口茶冷靜一下吧?」


    「……既然栗田先生這麽說,我就照做吧。」


    葵做一次深呼吸,放鬆肩膀的力量後,有氣質地雙手捧著茶杯喝茶。


    她一副好喝極了的模樣從嘴邊挪開茶杯時,凶巴巴的表


    情已從臉上消失。


    「呼……好好喝喔,喝茶果然有放鬆心情的效果~」


    「因為這杯茶含有比較多的茶氨酸。」


    「這是莖茶(注:莖茶為日本綠茶的一種,於製造玉露、煎茶的過程中篩選其茶莖(茶梗)製成。),對嗎?」


    「沒錯。」


    栗田點點頭答道。發現一旁的誌保歪著頭,葵做起說明:


    「茶氨酸是茶葉裏含有的甘味成分之一,根據臨床實驗的結果,據說茶氨酸具有放鬆心情和抑鬱的效果喔~」


    茶有各式各樣的種類,在綠茶的種類中,包含煎茶、抹茶、玄米茶、玉露、莖茶等綠茶。


    在這當中,莖茶算是比較冷門的綠茶,主要是使用在製造煎茶時被剔除的茶莖部位製成。


    因為茶莖幾乎不會進行光合作用,所以茶氨酸的含量比茶葉多出兩倍。


    經過光合作用後,茶氨酸會轉換為兒茶素而產生澀味。就結論來說,如果少了這個轉換動作,茶味會變得醇厚。莖茶的香氣高長、味道清爽,所以很容易入口。


    「真不愧是栗田先生!你知道栗丸堂的水羊羹甜味清淡,所以為了搭配,刻意挑選味道清爽的莖茶。好一個自然中帶有格調的待客之道。」


    「喔,謝啦。」


    接著,葵忽然露出嚴肅的表情低喃:


    「不過話說回來,請問剛剛那位先生是誰?」


    「咦?」


    「不會吧~小葵,你不知道對方是誰,還分享那麽多知識啊?」


    聽到誌保的話語後,葵用力點點頭,栗田和誌保不由得感到一陣無力。


    不過,下一秒鍾,栗田兩人察覺到自己其實也跟葵一樣。仔細一想,兩人並沒有從白鷺敦口中聽到任何重要資訊。


    照咖啡店老板所說,白鷺似乎是「頗有規模的茶行小開」。會是哪一家日本茶專賣店的小開呢?除此之外,關於白鷺為何要來淺草,或是水羊羹的用途等等,栗田都沒有多問。


    栗田原本打算等氣氛變融洽後,再詢問這些事情,結果被白鷺驚人的食欲嚇到,又被葵分享知識時波濤洶湧的氣勢壓倒,錯失了發問的機會。


    「原來如此……是經過介紹來的啊。」


    從栗田口中得知經過後,葵按住太陽穴沉思一會兒,不久後,說出令人納悶的話語:


    「那個人的所有一切都很可疑。」


    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栗田瞪大眼睛,葵一臉正經的表情對著他說:


    「如果隻有一個謊言或許不會發現,但如果是兩個謊言加在一起,想要不發現都難。那個人的所有行動都太詭異了。」


    「謊言……?葵小姐,你指的是什麽?」


    「那個人說他喜歡吃鳳凰堂的水羊羹,但根本沒吃過。」


    「咦?」


    葵的發言出乎預料,栗田不禁錯愕,但他想葵說的應該是事實,畢竟葵對於和果子有著異於常人的洞察力。


    「意思是白鷺在說謊啊……?不過,你怎麽知道?」


    「沒什麽~因為該有的線索都有了。」


    葵以開朗輕鬆的態度表示白鷺的發言前後不一致,一開始她就知道白鷺不是那種會光顧和果子店的人。


    道地的水羊羹果然完全不同。這樣的水羊羹再多也吃得下!和果子果然是要在店裏品嚐的東西──白鷺做出這樣的發言,加上他連黑文字木叉都不知道,想必原本就對道地的和果子沒什麽興趣。


    對和果子不感興趣的白鷺,為了否定栗丸堂的口味,拿出葵老家的鳳凰堂水羊羹來做比較。葵表示,正因為自家的和果子被舉為例子,她才會生氣地偷偷設下套話的陷阱。


    『……兩家店的水羊羹隻有些微的差異而已吧?』


    『盡管隻有些微的差異,我還是吃得出來。』


    事實上,差異可大了。兩家店的口味截然不同,甚至可以用言語明確形容。


    栗丸堂的水羊羹含水量較多,口感柔軟,口味清淡。


    鳳凰堂的含水量偏少,屬於黏性高、甜味濃鬱的黏稠類型。


    「也就是說,那位先生根本沒有吃過,卻被『些微』這個字眼影響,不小心露出馬腳。不過,他不隻有說這個謊。我猜他家根本不是茶行。」


    「咦……?」


    「因為他完全沒察覺到栗田先生用心挑選莖茶的待客之道。」


    白鷺在品嚐第三盤水羊羹時,這麽說過:


    『紮實又清透的豆沙甜味立刻蔓延開來,搭配熱煎茶再適合不過!』


    明明自家是日本茶專賣店,卻分不出煎茶和莖茶的不同,這未免太不自然。


    照葵所說,白鷺一開始就是帶著一身的謊言來接觸栗田。


    「真的假的……那小子竟敢捉弄認真做事的和果子師傅!」


    「那個人的真實身分究竟是什麽呢?」


    白鷺的來曆和目的都讓人非常在意,栗田決定立刻去問個清楚。


    *


    在那之後,栗田和葵走出栗丸堂,快步前往經常光顧的咖啡店。


    當初是咖啡店老板介紹白鷺給栗田認識,所以老板一定知道白鷺的來曆。


    栗田向老板說明方才那段不可理解的經過後,老板按著額頭一副為難的模樣。


    「真沒想到他是那樣的家夥……栗田,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我沒差啦。」


    「這不是在找藉口,但我其實也是第一次見到對方。還有,因為我昨天熬夜,所以判斷力也比較遲鈍。」


    「這根本是在找藉口嘛!誰管你有沒有熬夜!所以,那個叫白鷺敦的人是誰?」


    「白鷺流的本家長子。」


    老板用若無其事的口吻答道,一旁的葵訝異地驚叫一聲。


    栗田感到可疑地詢問老板說:


    「……那代表什麽?」


    「代表他是正宗茶道流派『白鷺流』的下一任當家,也就是所謂的少爺,未來將站上白鷺流茶道的頂端。」


    栗田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看起來像個平凡青年的白鷺敦,竟然是茶道界的頂尖人士。


    「你說是茶行,實際上卻是茶道嗎?拜托不要用容易混淆的說法好不好!」


    「抱歉、抱歉,說到茶,就會想要找碴一下嘛。」


    栗田做一次深呼吸,壓抑住瞬間湧上心頭的殺意。


    根據人麵廣的老板所說,白鷺敦的母親以前光顧咖啡店時和老板聊得很愉快,兩人因此結為朋友。


    這次其實是白鷺的母親提出了請求,目的在於讓身為下任當家的白鷺接受鍛煉,同時挖掘美味的和果子。


    說到這個季節的夏果子,自然會聯想到水羊羹。白鷺敦的母親想要讓兒子到外地自力尋找適合搭配日本茶的水羊羹,透過提升對和果子的感性,也磨練對茶的感性。


    可是,白鷺母親的目的沒有達成,而是招來不可理解的結局。


    「嗯~想不出原因耶……白鷺流的下任當家會說那樣的謊,更誇張的是他完全不懂茶。會不會有什麽隱情呢?」


    濫好人的葵一副擔心的模樣,栗田卻有一種嗅到火藥味的感覺。


    不過,這件事如果置之不理,以後栗田也會一直掛在心上。如果不問出白鷺的真意,栗田豈能接受。況且,他有詢問的權利。


    「老板,告訴我那家夥的聯絡方式。」


    聽栗田這麽說,老板沉默地點點頭,並拿出智慧型手機。


    *


    「哇……有一種回到過去的感覺,很像來到了鄉下地方呢~」


    「這種建築叫什麽來著?好像是叫數寄屋造吧?」


    「是,這扇門是屬於數寄


    屋造樣式的數寄屋門。」


    所謂數寄屋,說得簡單一點就是茶室。門後的最深處有一棟切妻式屋頂(注:切妻式屋頂是指屋脊將屋頂麵縱分為二、形狀如一座山的日本正統風格屋頂建築樣式。)的平房,也是屬於數寄屋造的建築物,散發出端正莊嚴的和風氛圍。


    這裏是位於高田馬場的白鷺流本部,也就是所謂本家的宅邸門前。


    門柱上有一塊老舊的門牌,門牌上以端正的字體寫著「白鷺流茶道指南」。


    來這裏的路上,栗田上網查了一下,得知白鷺流由千利休(注:千利休是日本戰國時代的著名茶道宗師,與今井宗久、津田宗及合稱為「天下三宗匠」。)高徒之一的白鷺宗究創立,是個曆史悠久的傳統茶道流派。


    基本上,白鷺流和利休一樣重視侘寂之心,但白鷺流的特色在於進行茶事時的舉止。據說那優雅美麗的動作足以迷倒所有客人。


    不過,這般讚美話語的可信度有多高呢?栗田目前仍抱持懷疑的態度。


    方才,栗田向咖啡店老板問出白鷺敦的電話號碼。不過,栗田打了再多遍也打不通,想必是關掉了電源。


    急得跳腳的栗田和葵決定直接來找白鷺。


    「一直看著大門也不能怎樣,進去看看吧。」


    「說得也是,進去看看吧。」


    雖然門口有一塊牌子寫著非相關人士禁止進入,但沒看見守衛。


    栗田和葵穿過大門,發現建地內有多棟平房分散各處。


    兩人站到導覽圖的前方,根據地圖所示,白鷺家成員居住的主屋似乎在建地的最深處。


    從兩人目前所在的位置往前走一小段路,即可抵達辦公室和詢問處,栗田打算去那裏請人叫白鷺出來。


    栗田兩人邊斜眼看著美得如一幅畫的日本庭園,邊沿著石版路前進。


    「好美……如果在這樣的別墅舉辦茶會之類的活動,一定會很愉快。」


    聽到葵悠哉的發言,原本內心有些緊張的栗田也放鬆了不少。


    「葵小姐,你有品茶的嗜好嗎?」


    「是,小時候學過一陣子,但幾乎都忘光光了。不過,我還記得品嚐和果子的禮儀。」


    「這樣啊。也是啦,說到茶道,就會聯想到抹茶跟和果子。」


    「先吃和果子讓嘴裏滿是甜味再喝抹茶,可以突顯抹茶的味道,也會變得好喝。」


    栗田和葵邊聊茶道,邊往建地深處走去。途中時而會與身穿和服、看似門生的男女擦身而過,但大家隻是點頭致意,沒有出聲責怪。


    過一會兒,一名身穿工作服、個子矮小的老人迎麵走來。


    「少爺!」


    工作服打扮的老人突然這麽說,並快步走近。栗田嚇一大跳,但幸好老人就這麽從栗田身邊快步走過。


    栗田回頭一看,看見身後約十五公尺遠的地方,有一名身穿和服的黑發青年。工作服打扮的老人在青年麵前停下腳步,行了一個禮。


    「少爺,您今天這麽早回來啊。淺草的店家如何呢?」


    「不要叫我少爺。」


    「抱歉,敦先生。夏果子的事情進展得如何?」


    工作服打扮的老人改口後,黑發青年攤開雙手,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說:


    「根本不值得一提。那家叫什麽栗丸堂的店,東西吃起來像便宜貨,連三流都稱不上。說實話,真是白白浪費我的時間。」


    「真的啊?那真是遺憾……」


    「才不遺憾,老街的和果子店能有多高的水準?我一開始就沒什麽意願,純粹是因為媽媽拜托,我才不得已跑一趟。」


    最後,和服打扮的青年露出帶有挖苦意味的笑容補上一句:


    「而且,我本來就對茶事沒興趣。」


    栗田站在遠處看著青年和老人的互動,保持沉默地試圖掌握狀況。


    工作服打扮的老人似乎是負責照料生活的員工,與老人交談的青年看似白鷺敦。因為他是白鷺流本家的長子,老人才會稱呼他為「少爺」。


    然而,白鷺敦的長相和方才在栗丸堂吃水羊羹的人物截然不同。


    白鷺敦的身形纖瘦高大,有一頭偏長的黑發,是一個五官細致、皮膚白皙的青年。


    他在淡灰色的和服外麵,套著深藍色的羽織外套,乍看之下與栗田年紀相仿,約二十歲上下。不過,以這個年紀來說,很少人穿起和服會如此合適。


    他是那種隻要看過一眼就絕對不會忘記的類型。所以,那並非變裝,而是另一個人。


    不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何會出現兩個白鷺敦?


    栗田陷入思考時,身邊的葵自言自語地低聲說:


    「──替身。」


    葵的話語讓栗田也想通了。


    「……原來如此,因為我和咖啡店老板都不曾見過他。」


    如果不是如此,替身的點子不可能行得通。


    因為母親命令他挖掘美味的夏果子──新口味的水羊羹,加上老板的介紹,所以白鷺敦必須跑一趟栗丸堂。


    然而,白鷺敦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意願。因為他「本來就對茶事沒興趣」,所以找了替身代跑一趟,讓替身自稱是白鷺敦。


    如果這樣的猜測正確,不難理解冒牌白鷺的詭異態度。


    真假白鷺隻是打從一開始就不把栗田等人當成一回事而已。


    心中一把怒火升起的栗田走近白鷺,靜靜地搭腔說:


    「喂,你就是正牌的白鷺敦先生啊?」


    「你是哪位?」


    白鷺突然被搭腔,顯得有些疑惑,但立刻察覺到是怎麽回事。


    「喔……這樣啊,我懂了。」


    白鷺沒有一絲動搖地點點頭,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直直看著栗田。


    「沒錯,我就是白鷺敦。你會說我是正牌的白鷺敦,表示你是那家和果子店的人吧?」


    「沒錯,我是以工作態度認真而受到認同的栗丸堂第四代經營者栗田仁。聽說你們是……白鷺流?你們流派做事還真隨便。難得我們熱心地想要好好款待客人,來的竟然是替身。這合乎常理嗎?」


    「──跟白鷺流無關。」


    白鷺別開臉低喃一句後,露出彷佛經過設計般的完美笑臉麵向栗田說:


    「那隻是我個人請了工讀生而已,畢竟要去淺草實在太麻煩。」


    「麻煩……?」


    「純粹是我很討厭做這種事,所以在大學找了閑閑沒事做的朋友幫忙。」


    白鷺五官端正的長臉浮現帶著挖苦意味的笑容,做出栗田早已預料到的說明。


    前往栗丸堂的人物是白鷺請來當代理人的工讀生,他們一開始就討論好隨便吃一下水羊羹,最後以不喜歡水羊羹的口味為由表示拒絕。


    白鷺表示,是他教代理人當店家詢問為什麽不合口味時,就說出鳳凰堂當藉口。


    「少爺……您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站在一旁的工作服老人難以置信地摀住臉,一副不知該繼續說什麽的模樣。


    「……為什麽會是鳳凰堂?」


    栗田皺起眉頭問道,白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回答:


    「那還用說嗎?說到羊羹,最有名的就是赤阪鳳凰堂的羊羹。聽到業界最大規模的大品牌,老街的不起眼和果子店當然不得不認輸。」


    「你──」


    栗田感到極度焦躁,不由得握緊拳頭,白鷺往後退一步繼續說:


    「老街的低水準和果子店根本沒什麽了不起。可能是受到我爺爺的影響,我很討厭浪費時間。特地前往沒什麽知名度的店家,根本是愚蠢至極──」


    「懶惰


    鬼!」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栗田不禁瞪大雙眼。隻見葵聳著纖細的肩膀,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往前踏出一步,打斷白鷺的話語。


    「白鷺先生!你這種想法根本不配當一個茶人。茶人非常重視招待客人的心意,你卻藐視人們的心情。完全本末倒置!」


    葵表現得咄咄逼人。葵明明很怕生,但憤怒的情緒讓她忘了這點。


    「我……又不是茶人。」


    「就算不是茶人,也不配當一個人!基本上,栗丸堂才不是低水準的和果子店,栗田先生今天可是非常用心地製作了水羊羹!」


    冒牌白鷺事件、鳳凰堂的名字被擅自使用、栗丸堂被瞧不起,想必是因為這些事情全加在一起,葵才會如此氣憤。


    葵身體往前傾地怒瞪白鷺。被葵的氣勢壓倒,白鷺縮起身子詢問栗田:


    「哎……這位美女是誰?她怎麽會生氣得這麽可愛?」


    「她是葵小姐,很可愛沒錯。至於她為什麽生氣,你自己好好捫心自問。」


    栗田態度冷漠地回答白鷺後,迅速往前踏出一步,阻止葵說:


    「葵小姐,可以了,沒事的。」


    「咦?」


    「已經夠了,接下來就交給我來收拾。」


    葵眨了眨眼睛,猛地回過神來。栗田露出淡然的表情在她耳邊低聲說:


    「……謝啦。」


    多虧了葵,栗田才不至於被氣憤衝昏頭。麵對他人傲慢的態度,在自己反擊前,有人先站出來真心為自己感到氣憤,這般事實讓栗田十分開心。


    「呃……我一時忍不住……」


    栗田阻止後,葵紅著臉低喃說:「好丟臉。」此刻,她才怕生地表現出慌張的模樣。白鷺和身穿工作服的老人,一副彷佛看見奇妙生物似的模樣愣住不動。


    葵舉止可疑的模樣持續了好一會兒後,忽然想起什麽似地猛然抬起頭。


    「等一下!栗田先生!你剛剛說要『收拾』,該不會是打算讓白鷺先生永遠不能再舉起茶杯──」


    「我不會那麽做。如果那麽做,不就變成我是壞人嗎?話說回來,葵小姐,一個和果子師傅遇到這種狀況,應該隻能夠用一種方法來做出了斷吧?」


    「原來如此。」


    葵輕輕合起雙掌,露出微笑說道。栗田重新麵向白鷺說:


    「白鷺,既然你沒意願跑一趟老街的低水準和果子店,我就主動送來給你。」


    「什麽?」


    「我不否認我們店的規模很小,但父親和祖父一路用心守護的味道遭人侮辱,我豈能默默接受!我會用我們店的水羊羹,好好淨化你那盲從店家知名度而蒙塵的可悲感性。」


    「不錯喔……你這個人挺有趣的。」


    白鷺眯起細長的眼睛直直看著栗田,沒有一絲動搖地揚起嘴角。


    *


    既然下了戰帖就不能浪費時間,栗田和葵早早離開白鷺流本家,回到淺草。


    快步走進栗丸堂的店內後,意外的光景迎接了兩人。


    「真是的……開玩笑也該懂得分寸!不準再那麽做了,聽到沒有!」


    「真的很抱歉!」


    栗田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為在栗丸堂的茶房裏看見誌保在胸前盤起雙手,對著座位上的客人說教。說是客人,其實是之前自稱白鷺敦而來到栗丸堂的青年。


    栗田不由得眯起眼睛低喃:


    「不會吧,冒牌白鷺又出現了……你怎麽都學不乖,還一直來?」


    「啊!我叫川上。」


    「誰管你叫川上還是川下!到底是怎麽回事?」


    栗田看向誌保問道,誌保輕輕歎了口氣,露出苦笑說:


    「沒有啦,你們出門沒多久後,這家夥就跑來道歉。他看起來本性應該不壞。」


    川上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搔了搔後腦杓,接在誌保之後說:


    「老實說,剛剛敦已經打了電話給我……你們都知道實情了,對吧?」


    「沒錯,全都知道了。」


    「真的很抱歉!讓你們招待那麽好吃的水羊羹,我還騙人。」


    川上羞愧地低下頭繼續說:


    「敦出手相當闊氣,我才會經不起誘惑地接下任務……當然,如果要說我太膚淺,那也是事實。不過,今天的水羊羹確實是我至今吃過的水羊羹當中最好吃的。我隻是很想讓你們知道這個感想。很抱歉,給大家添麻煩了!」


    川上反覆說出道歉的話語。


    不久後,栗田歎了口氣,緩緩搖搖頭說:


    「……事情過了就算了,計較也沒用。既然你已經知道要反省,那就算了。我接下來會有點忙,也沒時間跟你計較。」


    「怎麽了嗎?」


    川上和誌保都露出好奇的表情。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栗田板著臉正準備回答時,臉頰泛紅的葵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搶先一步大聲說:


    「這是一場戰役!一場捍衛尊嚴、男人夢想的熱血戰役!栗田先生和白鷺先生將藉由水羊羹,展現自我精神!」


    葵以充滿熱情的目光,在心中描繪出氣勢磅礴的畫麵,栗田和川上都聽得啞口無言。


    在那之後,栗田把客人交給誌保招呼,和葵穿上白色廚師衣走進廚房裏。


    可能是練習做練切練得有些厭煩,中之條在不鏽鋼製的工作台上托著腮,呈現放空的狀態。他轉正身子詢問:


    「栗哥?怎麽了?怎麽連葵小姐都穿上廚師衣?」


    「因為一些原因,我現在要再做一次水羊羹。」


    「所以,我也想要陪同。」


    中之條一臉驚訝的表情,葵為他說明事情的經過,一旁的栗田探出頭看向放在牆邊的鋼盆,確認放在鋼盆裏泡水的寒天條狀態。


    長野產的高純度寒天條已經泡軟至適當的軟度。栗田原本是為了製作其他和果子才多準備了寒天條,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寒天是已經泡軟了,但在那之前,要先做好豆沙泥才行。」


    「咦?栗田先生,你要從豆沙泥的步驟開始重做嗎?」


    葵有些驚訝地問道,栗田板著臉回答:


    「嗯……雖然比較花時間,但算是一種劃清界線的意思吧。」


    別說是豆沙泥,今天早上做的水羊羹也還有剩,但栗田覺得既然在白鷺麵前撂下狠話,就不該拿出早已做好的東西。這或許是栗田的主觀想法,但他認為如果沒有讓白鷺吃到重新製作的水羊羹,就無法定出勝負。


    「這樣啊……」


    不知怎地,葵看似開心地輕輕揚起嘴角。


    在葵和中之條的守護下,栗田開始製作水羊羹。


    栗田在底部呈圓弧狀、不容易燒焦的愛用圓底鍋裏放入大量清水後,將預先浸水吸收過水分、色澤亮麗的紅豆放入鍋中以大火熬煮。


    紅豆在開花後達到成熟的期間,如果正值氣候涼爽、日照時間較短的秋天,紅豆裏的單寧會較少,澀味變得比較不明顯。十勝產的紅豆最適合用來製作栗丸堂帶有淡淡甜味的水羊羹。


    沒多久後鍋中開始沸騰,栗田動作俐落地加入冷水,將熱水調整至六十度上下的溫度。


    熬煮過程中,栗田緩慢地攪動,使紅豆得以均勻受熱。他不時撈起紅豆,確認外皮的起皺程度、膨脹程度,以及是否有破皮現象。


    持續熬煮幾十分鍾後,廚房裏彌漫著紅豆特有的誘人香氣,湯汁也變成帶有透明感的紅酒色澤。


    紅豆的體積已膨脹到原本的兩倍以上。


    「栗田先生,差不多該──」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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