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不知道哪個同學偷吃了老師特地留著的大福。


    為了調查是誰偷吃的,老師依序從班上的佐藤同學到渡邊同學,一個一個叫來問話。


    學生當中有一個人說謊。


    說謊的那個學生就是偷吃大福的人。究竟是誰呢?


    佐藤同學:「我沒有吃,鈴木同學也不會說謊。」


    鈴木同學:「我本來就討厭吃大福。還有,田村同學做人很誠實。」


    高山同學:「我沒有吃。對了,渡邊同學在說謊。」


    田村同學:「我不喜歡吃大福,佐藤同學也絕對不會說謊。」


    渡邊同學:「我從以前就不敢吃大福。還有,高山同學是個大騙子。」


    *


    栗田接到白鷺敦的電話後,拿著小小心意的伴手禮,在準備前往白鷺流本家宅邸的路上,收到這般內容的電子郵件。


    「什麽東西啊?」


    栗田在雷門路的拱廊下,皺起眉頭看著智慧型手機的螢幕。


    「『班上不知道哪個同學偷吃了老師特地留著的大福』……是要我猜謎嗎?」


    寄件者是白鷺敦,信裏沒有注明其他任何內容,栗田看得一頭霧水。


    乍看之下,謎題的內容看似簡單,就是要找出誰是老實人、誰是騙子的問題。不過試著解題時,會發現其實挺麻煩的。


    隻要假設每個人都可能是騙子,一個一個推測,當然能夠解開謎題,但栗田正在趕路,根本不想做這種麻煩事。


    「真是的,白鷺那家夥是太閑嗎?有沒有這麽愛黏人啊!剛認識的時候明明態度冷漠到讓人想揍他一拳。」


    栗田這麽嘀咕時,背後忽然傳來聲音:


    「誰是白鷺啊?」


    栗田轉身,發現淺羽楓扶著眼鏡框在看他。


    「該不會是……你女朋友?」


    「怎麽可能,是男性朋友啦!」


    「是喔。」


    楓一副有些安心的模樣低喃。楓是栗田的損友淺羽憐的妹妹。


    楓的個子很高,和哥哥一樣有著五官端正的臉龐。不過,怎麽看都覺得妹妹比較知性,且有氣質。還有人說楓是全淺草最適合戴眼鏡的女生。


    雖然楓有一陣子住院,但現在似乎已經完全康複,是個活力十足的重考生。隻要調整好狀況,她肯定能夠考上大學。


    楓往上推一下眼鏡後,慢慢走近栗田,長度及肩的長發隨之輕輕搖曳。


    「對了,栗田同學,你有看到我哥嗎?」


    「淺羽?沒有耶。」


    楓的發問讓栗田感到意外,於是開口詢問:


    「被你這麽一問,我才發現最近都沒見到淺羽,他怎麽了嗎?」


    「不知道。」


    楓一副懷疑的模樣嘟起嘴巴,微微歪著頭。


    「不知道為什麽,我哥最近脾氣很暴躁。每次我想要問問他狀況,他都一下子就跑掉。我還在猜他是不是跟你吵架了。」


    「這樣啊……我們沒吵架啊。」


    栗田最近一直忙著處理白鷺的水羊羹事件,根本沒時間和淺羽見麵。


    話雖如此,但栗田平常也不可能主動去找淺羽。隻是聽到楓這麽說,栗田忽然很想見淺羽一麵,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栗田完全想不出讓淺羽脾氣變得暴躁的原因。


    「淺羽那家夥有可能被卷入什麽糾紛之中嗎?抱歉,我猜不出有什麽可能性。總之,你如果遇到什麽困難就跟我聯絡,我會想辦法的。」


    「嗯……謝謝,栗田同學。」


    楓靦腆地道謝後,扶了眼鏡好幾遍。楓已說完想說的話,卻有種讓人走不開的氛圍。


    栗田忽然想起方才收到的猜謎內容,試著詢問楓說:


    「對了,我剛剛收到一個朋友寄來的詭異電子郵件,你解得開這個問題嗎?」


    「──問題?」


    楓的眼鏡忽然一閃,射出一道銳利的慧光。


    「不是國文或數學之類的問題,純粹是猜謎而已。」


    「給我看看。」


    栗田把手機遞給楓,楓看著螢幕低喃一句:


    「邏輯性猜謎。」


    經過不到幾秒鍾的時間,楓回答:


    「騙子是高山同學或渡邊同學。」


    「好快!不愧是資優生,已經把範圍縮小到兩個人了啊。」


    「哪有……我又不是資優生。」


    楓一副難為情的模樣抬高一隻手在胸前揮動,不久立刻恢複正經的表情繼續說:


    「不過,這個謎題還不夠完整,應該是外行人想出來的吧?問題本身就有錯,沒辦法把範圍縮小到一個人。」


    「嗯?是嗎?」


    「你自己看!你也認真想想看嘛!」


    栗田從楓的手中接過手機,定睛細看螢幕,驗證高山和渡邊是騙子的假設正不正確。


    「哇,你說的對……那家夥真是無藥可救。」


    栗田眯起眼睛抱怨,楓輕笑一聲說:


    「我猜寄信給你的那位朋友應該是自己想了謎題,希望你幫他檢查看看吧。你如果告訴他哪裏有錯,他應該會很高興的。」


    這個謎題帶有這樣的目的啊?沒想到白鷺有這種令人意外的嗜好。有一半算是被迫得知這點的栗田,發出模糊的呻吟聲後,搔了搔太陽穴。


    不管怎樣,楓似乎甘願離開了。


    「我差不多該走了。下次見喔,栗田同學~」


    「嗯。被你哥搞得頭很痛的時候,記得跟我聯絡啊!」


    楓看似開心地點點頭後,兩人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離去。


    *


    栗田在日本橋轉搭東西線的電車,來到高田馬場;在早稻田路上走一小段路後,穿過白鷺流本家的大門。


    抵達詢問處時,栗田發現白鷺敦已經在等待他。白鷺今天依舊帥氣地穿著淡灰色和服,搭配深藍色的羽織外套。


    「栗田,抱歉突然把你叫來。」


    「真是的,突發事件還真多。」


    看見白鷺做出輕輕合掌的動作,栗田板著臉搖搖頭說:「無所謂啦。」


    回想起來,白鷺也隻是受托於人,真正提出見麵要求的是白鷺的父母。


    白鷺的父母就是白鷺流的現任當家嗎?不管是不是,他們都不可能毫無理由地把人叫來。


    「拿去,伴手禮。」


    栗田態度冷淡地把帶來的伴手禮紙袋遞給白鷺。


    「喔……太開心了。會是什麽伴手禮呢?」


    白鷺把手伸進紙袋裏,拿出一顆兵乓球大小、泛著黑光的球體。他把球體舉高到眼睛的高度,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球體。


    那是用透明的球狀乳膠包裝材料裝入黑色內容物,再用小型五金封住袋口的球體。


    「呃……」


    白鷺臉上浮現訝異的表情,栗田說明:


    「這是氣球羊羹。在那之後因為還剩一些材料,我想說好玩就做做看。隻要用牙簽戳破氣球表麵,剝掉外麵那層乳膠就可以吃了。羊羹很輕易就會自包裝脫落,還滿有趣的。」


    「這麽有趣的東西……你又是為我做的?」


    「誰會為你做東西啊!我剛剛就說是好玩才做的。」


    栗田之所以會有做氣球羊羹的念頭,是因為為美食雜誌撰稿的由加以前去福島縣采訪時,買了氣球羊羹當伴手禮送給栗田。


    氣球羊羹的雛形是在昭和初期,一家位於福島縣二本鬆市的和果子老店,受到軍方委托而開發的產品。據說店家為了讓上戰場的士兵品嚐到新鮮的羊羹,想出把羊羹裝進乳膠裏密封起來的方法。


    這家老


    店至今仍在營業,並受到當地居民愛戴,由加從這家老店得到了點子。


    為了實現點子,由加向製作橡膠容器的廠商取得可做出相同產品的天然乳膠包裝材料,帶到栗丸堂這麽告訴栗田:


    「阿栗!你用同樣的東西製作新產品,應該會大賣吧!」


    「別鬧了……怎麽可能模仿別家店的招牌產品,做出那麽缺德的事!」


    栗田把由加訓了一頓。


    提議遭到否決後,由加一副遺憾的模樣,但栗田實際做出氣球羊羹送她之後,她便心滿意足地雙手捧著氣球羊羹回去。


    「──我忽然想到當時的乳膠包裝材料還有剩。總之,我隻是想讓你知道羊羹非常多樣化而已。你想吃的時候再吃吧。」


    「謝謝,我之後再吃。」


    白鷺聰明伶俐的臉上綻放溫和的笑容,栗田無意義地搔了搔頭部側邊詢問:


    「所以呢?你剛剛那個究竟是幹嘛?」


    「哪個?」


    「你不是寄給我一封要猜謎的奇怪郵件?」


    「喔~那個是──」


    白鷺準備說明時,栗田身後出入口的門靜靜打開,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走進辦公室裏。


    栗田之前見過的那位威嚴感十足、年約四十來歲的女子正是白鷺敦的母親。


    「一直站在這裏說話也太累人了。敦,為客人帶路去茶室。」


    「說得也是,那就到本館的茶室。」


    *


    本館的最深處,有一個鋪了六張乾淨榻榻米的空間。


    栗田和位在斜前方的白鷺母親跪坐在榻榻米上,白鷺肅靜地刷著茶。


    用來攪拌茶碗裏熱水和抹茶的器具──茶筅──來回迅速刷動,卻聽不到一絲聲響。


    除了刻意發出的幾道聲音之外,白鷺安靜至極地完成所有動作。盡管靜謐無聲,整個過程卻流暢如水,栗田不禁覺得自己在欣賞特殊的舞蹈表演。


    栗田重新認知到,白鷺果然不是普通的家夥。


    離開辦公室後,栗田被帶到本館,換上襪子穿過走廊來到一間小巧的茶室。


    白鷺的母親英惠交代兒子敦泡淡茶請栗田喝的時候,白鷺瞬間皺起眉頭,但還是點點頭,聽話地去拿器具。


    白鷺在栗田麵前,用竹杓從放在風爐上的茶釜(注:茶釜為日本茶道的器具,用來盛水放置於風爐燒開,再以竹杓取水泡茶或清洗茶具。)裏舀起熱水後,將包含茶筅等器具清洗乾淨。接著,白鷺在茶碗裏放入兩杓抹茶,開始刷茶。


    沒多久,白鷺把盛入熱抹茶的茶碗遞給栗田。


    栗田不知道可不可以直接喝而遲疑時,跪坐在一旁的白鷺英惠麵帶微笑說:


    「栗田先生,你不是門生,所以不需要在意茶道的禮儀,請隨興品嚐吧。」


    「嗯……真的嗎?像『我要開動了』之類的禮貌性招呼呢?」


    「喔,那我就隻教你這部分好了。」


    英惠教了程序後,栗田伸長手臂把茶碗拉近自己,並把茶碗重新放在榻榻米的邊框內側。


    「……謝謝招待好茶。」


    說罷,栗田行了一個禮,白鷺也將十指抵在榻榻米上,表示接受栗田的謝意。


    在白鷺認真的目光注視下,栗田用雙手舉起茶碗。


    栗田用右手轉動兩次茶碗,把白鷺遞出的茶碗轉到背麵後,湊近嘴邊。照英惠的說法,這個舉動是在表現謙虛。


    喝下一口抹茶的瞬間,栗田真心覺得好喝。


    芳醇的香氣,以及抹茶淡淡的獨特苦味之中,帶有一絲柔和的甜味。


    細致的抹茶泡沫讓茶香滲透到整體。抹茶喝起來的口感能如此綿密柔和,明顯是拜白鷺的技巧所賜。


    三口喝光抹茶後,栗田放下茶碗,說出真心話:


    「很好喝。」


    看見白鷺鬆一口氣地閉上眼睛並揚起嘴角,栗田繼續說:


    「我不是在拍馬屁,是真的好喝。你隻要願意做,果然可以做得很好嘛!」


    聽到栗田的話語後,白鷺微微上下擺動著肩膀。他或許是在笑,也可能是在忍住笑意。


    「幹嘛?」


    「沒有啦,我突然也想好好正視自己的心情。」


    白鷺微微垂下細長的睫毛,描述起心境:


    「雖然沒必要再提一次,但如你所說,我確實感受到身為下任當家的壓力。白鷺流在全國有將近一萬名門生,如果沒有強大的決心,根本沒辦法帶領那麽多人,所以我當然會有想要逃避困難的心態──」


    說到這裏,白鷺停頓下來。


    停頓一秒鍾後,白鷺一副想通了什麽似的表情抬起頭,露出純真的笑容說:


    「不過,我畢竟不討厭茶道。雖然我爸還是現任當家,也應該還會當很久,但我會以自已的方式一點一點去做。」


    「這樣啊。」


    栗田在心中低喃一句:「真是太好了。」


    發生水羊羹事件時,栗田被白鷺氣得火冒三丈,甚至還想一腳踹飛白鷺,但現在卻慶幸能與白鷺真心相對。或許力量不大,但栗田在背後推了白鷺一把,讓白鷺往期望的方向前進。


    栗田重新體認到人與人之間應該建立關係的事實。


    既然已經決定朝向當家的目標前進,未來白鷺理所當然會麵臨各種各樣的困難。


    不過,不可以欺騙自己的心情,這樣的行為將貶低人生的價值。而且看白鷺就知道了,不再迷惘後,白鷺此刻的表情宛如夏日晴空般爽朗。


    「好,我上場的時間到此結束。」


    白鷺說完,拿著使用過的茶具離開茶室。


    關上拉門後,茶室裏隻剩下栗田和英惠兩人。


    室內一片鴉雀無聲,彌漫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緊張,栗田自然而然地緊閉雙唇。英惠沒出聲地清了清喉嚨後,緩緩切入話題說:


    「栗田先生,今天真的很抱歉讓你特地跑一趟,其實是有件事情非得要拜托你……原因是看重你製作和果子的手藝。」


    「我的手藝?」


    「是的。」英惠點點頭說:「敦昨天帶了你店裏的水羊羹回來……味道真是沒得挑剔。我本來隻是想吃一點點試試味道而已,但實在太好吃了,結果忍不住吃了太多。」


    「謝謝你的捧場。」


    栗田保持跪坐的姿勢行一個禮後,回想起來。


    昨天在栗丸堂的那場勝負──栗田和葵共同製作了新的水羊羹讓白鷺敦品嚐後,白鷺認同新的水羊羹比鳳凰堂的更好吃。白鷺準備回家時,栗田挑了幾塊多出來的水羊羹讓白鷺當成伴手禮帶回家。


    「我也非常愛吃羊羹,說得極端一點,羊羹的口味好壞,全看豆沙做得好不好。我很看重栗田先生製作豆沙的手藝,所以想拜托栗田先生一件事。」


    栗田心想,難不成又是要做水羊羹嗎?


    英惠一副遲疑的模樣緊閉雙唇。不久,她輕輕閉上眼睛,顯得有些畏縮的模樣開口說:


    「……因為也有麵子問題,可以的話,我是不希望被人知道。但是,敦很熱情地一直勸我。他跟我說栗田先生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栗田難為情地摸摸臉頰,英惠說出令人意外的話語:


    「老實說,三個月前……我公公宏一郎摔斷了腳踝。」


    「咦?」


    「我公公被腳踏車撞到。被撞到的力道還好,聽說主要原因是跌倒時扭到……後來立刻被救護車送去醫院,在醫院檢查後也幸好沒發現任何異狀。」


    出乎預料的話題讓栗田感到困惑,英惠以肅靜的口吻繼續說:


    「現在腳傷應該已經痊愈,醫生也說骨頭接回去了。隻


    是……明明已經痊愈,我公公卻不肯走路。他的意識似乎也不太清醒,被撞到之後就一直躺著。」


    照英惠所說,她的公公白鷺宏一郎今年七十五歲。


    宏一郎是前任當家,也是現任當家白鷺宗命的親生父親、敦的祖父。


    他身為當家時的茶名為「宗角」,齋號為「天天齋」。


    也就是說,宏一郎以白鷺流第十六代當家的身分,自稱天天齋白鷺宗角,其卓越的茶藝深受眾多門生敬仰。宏一郎同時也是名師,在其他流派之間亦擁有高知名度。


    名實相符的宏一郎為茶道界泰鬥,但自從把當家寶座讓給兒子宗命,似乎失去了幹勁。


    或許是從沉重的壓力解脫,宏一郎發呆的時間變多,漸漸不在人前出現,也不太外出;頂多隻有在天氣好的時候,時而會到附近散步。但他好不容易外出了,卻被騎腳踏車的國中生撞到,導致腳踝複雜性骨折。


    照醫生的說法,需要兩星期的時間才能痊愈。


    害宏一郎受傷的國中生和其父母多次前來道歉,加上宏一郎自己也沒好好看路,所以這起意外本身已經和平落幕。


    然而,這起事件似乎讓宏一郎的自信受損。


    宏一郎變得更加缺乏活力,即使腳傷已經痊愈仍不肯下床。聽說他一整天都躺在床上看著窗外,不肯站起來。


    「做過精密檢查的結果,醫生說沒有生病或受傷。我們也請醫生每星期來看診,醫生說沒有任何毛病。」


    「這樣啊……」


    栗田記得曾聽鄰居說,高齡者骨折時,如果過度靜養會有不妥。有些高齡者在床上躺太久,肌肉會變得無力,最後就沒辦法再行走。如果不走路,腦部受到的刺激似乎會減少,據說有時也會出現失智的症狀。


    ──可是,我能做什麽嗎?


    栗田感到納悶時,英惠提出令人意外的請求:


    「栗田先生……可以請你做金鍔給我公公吃嗎?」


    「金鍔?」


    「是。金鍔是用麵粉做成麵皮,包住豆沙餡再煎熟的點心吧?看到栗田先生做豆沙的手藝這麽好,我想說或許可以請你幫忙。也隻剩下這個方法而已……」


    上流家庭不想被人知道的內幕,卻要透露給最近才認識的年輕人,這是一件需要勇氣才做得到的事。栗田瞥了英惠一眼,心想她肯定是傷透了腦筋。


    英惠咬著下嘴唇,視線落在榻榻米上,臉上隱約浮現苦惱不堪的神情。


    *


    在英惠的帶路下,栗田來到最裏麵的房間,看見白鷺敦跪坐在宏一郎的被褥旁。白鷺敦回頭一看後,像在歎息似地發出「啊~」一聲低喃:


    「你都知道狀況了啊。抱歉。」


    「這位就是……前任當家的宏一郎先生?」


    「沒錯。他是曆代白鷺流當中,表現甚為傑出的名師天天齋白鷺宗角……不過,對我來說,他隻是很溫柔的爺爺。」


    白鷺敦一副感觸良深的模樣低喃,栗田慢慢把視線移向旁邊。


    一名老人仰臥在眼前的被褥裏,一頭雪白的長發讓人印象深刻。


    老人的身材高大,肩膀寬廣,膚色略黑的肌膚看起來頗有彈性。盡管擁有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七十五歲的健壯體格,表情卻了無生氣。


    老人此刻把頭轉向側邊,眼神空洞地望著玻璃窗外的庭園。


    最裏麵的這間房間和本館的其他房間有好一段距離,四周一片靜謐。


    房間差不多有十張榻榻米大小,最裏麵的牆上掛著一幅雅致的掛軸。掛軸底下的花瓶插著木槿,旁邊擺著一隻紅牛(注:紅牛(赤べこ)為日本福島縣會津地區的鄉土玩具。)。房裏沒有擺放任何家具,顯得相當寬敞。


    「爸爸,你的身體狀況好嗎?」


    英惠跪坐在宏一郎的枕邊詢問:


    「有沒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去幫你做呢?有沒有想吃什麽東西?」


    「金鍔……」


    英惠沉默地皺起眉頭,宏一郎保持麵向窗外的姿勢,以沙啞的聲音繼續說:


    「……以前那個金鍔……」


    宏一郎不像在回答英惠的問題,比較像是受到聲音的刺激而有反應,他的意識仍然鎖在自己心裏。宏一郎的麵前彷佛被好幾塊厚重的玻璃擋著,不論是宏一郎或努力想要與他交談的英惠,都讓人看了心疼。


    反覆幾次類似的問答後,英惠站起身子。


    這回換成敦向宏一郎搭腔。英惠沒有理會敦,走近栗田身邊低聲說:


    「你剛剛聽到了吧?他又提到『以前那個金鍔』。」


    「以前那個金鍔是什麽意思?」


    「難就難在……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英惠麵帶悲傷的表情輕輕歎了口氣後,在栗田的耳邊細細描述。


    發生意外之後,宏一郎變得自閉,即使跟他說話,他也多半表現得心不在焉。


    宏一郎唯一明確表達出來的意思是「想吃以前那個金鍔」。


    他像是隻記得這件事,反覆提起同一件事。因為看醫生和去醫院都沒有用,所以英惠心想不如讓宏一郎吃金鍔看看。


    英惠走遍各種各樣的和果子店,買了很多最高級的金鍔。


    然而,不論吃到哪一種金鍔,宏一郎都說不對;即使要求宏一郎詳細說明,也隻會得到模棱兩可的答案,根本不知道他想吃哪種金鍔。


    就在英惠已無計可施而打算放棄時,兒子敦向她大力推薦最近認識的和果子師傅栗田。


    於是,英惠抱著宛如溺水時急著抓稻草求生的心情找來栗田商量。


    「我們在想如果是老街的──淺草的和果子店,或許會有不同的切入點。我們實在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找金鍔了。」


    「原來如此。」


    栗田表示理解地說道,英惠把聲音壓得更低繼續說:


    「當家也為這件事情憂心不已。一方麵當然因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不過……這件事我們隻在這裏說說就好,其實在現在的茶道界,我們白鷺流絕非擁有堅若磐石的立場,必須有名師天天齋白鷺宗角的影響力。」


    英惠連這般政治性的考量都坦白說出來,可感受到她在某種涵義上,已經被逼急到顧不得形象。現在栗田知道了這麽多內幕,根本不可能輕易拒絕。


    栗田來到宏一郎的枕邊,把臉湊近宏一郎的耳邊詢問:


    「宏一郎先生,請問具體來說,你想吃什麽樣的金鍔呢?」


    「上次……那個金鍔……」


    「宏一郎先生,振作一點!」


    「……又甜……又鬆軟……」


    在那之後,栗田繼續問了好幾次,但宏一郎的回答還是沒有重點。或許是精神恍惚,宏一郎的含糊回應顯得極不自然,也傳達不出具體的資訊。


    話說回來,要從眾多金鍔挑選一種金鍔,以言語來形容口味有何差異本來就極度困難。


    依這狀況恐怕隻能實際讓宏一郎吃金鍔,再觀察他有何反應。栗田這麽心想,從枕邊站起身子時,拉門忽然打開,一名十歲左右的天真少年衝進房間。


    少年手上拿著栗田帶來的氣球羊羹,舉高到白鷺敦麵前說:


    「我在冰箱裏發現這個,這是啥東東?」


    「翼!誰教你這樣說話!那是栗田送給我的──」


    「嘿嘿嘿,那就沒關係囉~」


    被稱為翼的少年一副炫耀的模樣,在白鷺麵前甩動手上的氣球羊羹。


    少年如果是白鷺的弟弟,年紀似乎相差得有點遠。栗田這麽思考時,有所察覺的白鷺夾雜著歎息說明:


    「他是我堂弟,因為就住在附近,所以經常會跑來玩。」


    「喔~難怪,你們長得滿像的。」


    「像?我跟那個臭小子?我們一點也不像。」


    「我才不是臭小子!」


    翼對著年紀大上許多的堂哥頂嘴說道。


    這時,栗田忽然察覺到什麽,回頭一看後嚇了一跳。


    隻見躺在被窩裏的宏一郎,瞪大眼睛看著他們。


    宏一郎眼裏發出強烈的光芒,但不知道他因何有這樣的反應。


    現場似乎隻有栗田察覺到宏一郎不對勁,翼和白鷺持續在爭吵,英惠則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對著兩人訓話。


    沒多久,翼逃出房間,白鷺追著翼也走出走廊的同時,宏一郎的目光黯淡下來,最後變得茫然無光。


    栗田詢問宏一郎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但宏一郎的回答跟方才一樣,依舊沒有重點。


    *


    「是喔……原來你遇到這樣的事情啊~」


    聽了栗田說明在白鷺宅邸的經過後,八神由加露出興致勃勃的表情。


    「那位老爺爺對金鍔一定有很深的執著。」


    「應該吧。那個老爺爺的名字很長,聽說是個很厲害的家夥。不過,意外看見他喜歡樸實的和果子,讓我挺感動的。」


    在那之後,栗田一回到栗丸堂,便看見兒時玩伴由加在茶房裏吃著水羊羹。


    由加有一頭大波浪的中長發,以及活潑外向的長相。身穿水藍色短袖上衣、打扮俐落的她從事美食雜誌的寫作工作,經常會趁著工作的空檔光顧栗丸堂,以「收集資訊」的名義和栗田閑話家常。


    雖然由加在職場上自稱是俐落的都會女子,但本性是為人體貼的老街孩子。由加相當受歡迎,走在商店街上,會有各式各樣的人親切地向她搭腔。


    由加啜飲一口茶,沒出聲地歎了口氣後,輕笑一聲說:


    「不過,很符合你的作風,隻有你才會接下這種不著邊際的難題。」


    「……我有什麽辦法。」


    雖然英惠表示不希望金鍔一事害栗田的本業受到影響,要栗田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幫忙想辦法就好,但栗田準備離開時,白鷺敦送他到大門口,坦白說出真心話:


    「今天突然把你叫來真抱歉。不過,栗田,我真心覺得如果是你,一定想得出辦法。」


    「喂!不要太高估我的能力。我──」


    「不,我的意思是你絕對要幫忙想辦法。這麽一來,栗丸堂肯定能夠成為我們家的禦用店家之一。」


    栗田這才發現原來白鷺還有這層考量。栗田和白鷺在最糟的狀況下認識彼此,沒想到白鷺竟然會替栗田擔心,想要設法幫忙解決栗丸堂的窘境。


    如果成為白鷺流茶道的禦用店家,等於是公認的一流和果子店。


    到時候客人勢必會增加,也勢必會定期接到用於茶會的大筆訂單。


    不過,最讓栗田感動的不是這些,而是白鷺真誠的貼心舉動。雖然表麵上是白鷺有求於栗田,但實際上有著相反的意思。


    身為男人,栗田怎能不回應白鷺?


    「不過,既然已經決定要做,我一定會想辦法。所以,由加,你自己慢慢坐啊,我要去買金鍔。」


    「咦?為什麽?栗丸堂的金鍔不行嗎?」


    「因為是要『以前那個金鍔』啊。」


    栗田在胸前盤起雙手,歎了口氣。


    「那個老爺爺和一般的客人截然不同,如果他很喜歡吃我們店的金鍔,常常會來光顧,我不可能不認得他……所以,我打算帶著栗丸堂的金鍔和淺草其他名店的金鍔去找他。」


    「這點子不錯喔!這樣好了,我也陪你一起去名店尋找金鍔!」


    「啊?」


    栗田的思緒瞬間陷入混亂,她說「這樣好了」是哪樣好了?


    「有什麽關係呢,搞不好我可以找到報導的題材,你都不知道我的工作多麽辛苦!」由加摸著纖細的下巴低喃一句:「而且,這種時候正是搶先別人一步的好機會。」


    「……我怎麽覺得你的笑容變得有點奸詐?」


    「沒有。快走吧!」


    由加一眨眼便吃光剩下的水羊羹,並做好出門的準備。


    淺草有好幾家店在賣金鍔,栗田決定先去距離最近的一家。


    栗田和由加走在橘子路上,很快來到販售地瓜金鍔的店。


    這家店的招牌顏色明亮顯眼,不會顯得高不可攀,店門口附近擺著好幾盒保存期限較長的金鍔。


    不過,栗田還是強力推薦師傅一塊一塊手工烤出來的新鮮地瓜金鍔。


    雖然新鮮地瓜金鍔的保存期限隻有一天,但現烤麵皮的口感佳,加上金黃色的地瓜餡有著難以言喻的自然甜味,整體呈現出來的高雅口味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吃上好幾塊。來到淺草,一定得吃一次新鮮的地瓜金鍔。


    栗田點了六塊現烤的地瓜金鍔,請櫃台裏的熟識店員裝進盒子裏。


    因為店家也有零賣,所以由加隻買了一塊讓店員包在紙袋裏。由加走在栗田身邊,當場大口咬起地瓜金鍔。


    「……超好吃!」


    「反應超快!」


    由加滿麵笑容的開心模樣,讓栗田和路人都瞪大眼睛。


    「地瓜餡怎麽會這麽好吃呢!吃起來熱呼呼的,口感鬆軟,還有像蜂蜜一樣高雅的甜味……真是受不了地好吃!」


    由加心情愉悅地眯起雙眼,模樣簡直就像在溫暖陽光底下的幸福貓咪。


    「一咬下口感q彈的麵皮,黏稠又樸實的地瓜甜味就會釋放出來,隨後帶著芳醇的香氣在嘴裏化開……分量也恰到好處。地瓜沒有完全被壓碎成泥,還保有一塊一塊的地瓜顆粒,咬勁十足!」


    聽由加分享地瓜金鍔的美味感想,栗田不禁口水直流,但還是忍了下來。


    「雖然熱呼呼的時候吃也很好吃,但我個人比較推薦放涼後變得帶有濕潤感再吃。還有,冷掉之後隻要用微波爐重新加熱,地瓜餡會變得濃稠香甜,又更好吃。」


    「……回家的時候我要買整盒回去。」


    「別擔心,下一家還買得到。」


    由加一眨眼便吃光地瓜金鍔,看見她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舔著嘴唇,栗田安撫說道。


    栗田和由加接著前往淺草最有名的老字號金鍔店。


    老字號金鍔店位在跨過言問路、俗稱「觀音裏」(注:觀音裏是指淺草寺觀音像的後方。觀音像的北側有一條言問路,言問路的另一端即是觀音裏。)的地方,從橘子路走過去,必須走上好一段路。栗田和由加兩人走在景色熟悉的淺草寺內,朝北前進。


    時刻已是黃昏時分,觀光客的身影也變少了。初夏的餘暉將天空染成引發鄉愁的橘子色,夜色無聲無息地從四周湧上。


    走在栗田身邊的由加忽然輕輕開口說:


    「對了……阿栗,關於我們的事……」


    「怎麽了?」


    「呃,那個……你聽說我喔。」


    栗田不禁納悶,但從由加的態度感受到她的認真,於是露出嚴肅的表情看向由加。


    然而,和栗田對上視線後,由加瞬間像是害怕似地抖一下肩膀。下一秒鍾,由加露出笑容掩飾,以開朗的聲音說:


    「金、金鍔是要怎麽做啊?」


    「什麽嘛,你是要問這個?」


    栗田歪著頭,皺眉問道。


    由加從以前就時而會像剛剛那樣表現出意味深長的態度,但最後什麽事也沒有。


    「剛剛那個金鍔實在太好吃了……所以我在想,不知道我會不會做。」


    「多練習就會吧。好,你邊想像畫麵邊聽我說明。首先,先做好紅豆的豆沙餡。然後,把豆沙餡


    和加熱溶化的寒天混合均勻後,再放入砂糖一起熬煮,讓餡料凝固。這就是金鍔的餡料,我們稱為豆沙寒天。」


    「嗯、嗯。」


    「接著要製作麵糊。把水和白玉粉倒進鋼盆裏,攪拌均勻到沒有結塊的狀態。再來用另一個鋼盆把麵粉和砂糖混合均勻,倒進剛剛的鋼盆裏繼續攪拌後,就完成金鍔的麵糊。」


    「是喔~」


    「後麵的步驟很簡單。把切成四方體的豆沙寒天單麵沾上麵糊,讓沾上麵糊的那一麵貼在鐵板上煎烤。訣竅在於要小心翼翼地從上麵往下壓,以免烤出焦痕。隻要反覆同樣的動作煎好六個麵,熱騰騰的金鍔即大功告成。」


    栗田還說明了如果是地瓜金鍔,就不是使用紅豆沙餡,而是把切成一片一片的地瓜蒸熟磨碎,再放入砂糖和麥芽糖加熱製成地瓜餡即可。


    「我知道怎麽做了。謝啦,阿栗。」


    「……你真的知道了嗎?」


    栗田在說明時,總覺得由加有些心不在焉。不過,看見由加露出微笑點點頭,栗田心想她應該是真的知道要怎麽做了吧。


    栗田和由加沒再多說什麽,氣氛變得有些尷尬之下,在拔絲地瓜專賣店的轉角右轉。


    天色微暗,兩人走在咖啡店和日本料理店櫛比鱗次的觀音裏小巷子裏,沒多久,具有格調的老店牆壁即出現在眼前。


    創業於明治三十六年(西元一九○三年)的這家老店,在淺草的金鍔迷之間是一家名店。


    這家老店的金鍔采用帶皮豆沙餡,其味道高雅且不過甜,一吃就停不下來。帶有顆粒的口感充分展現出紅豆本身的風味,可細細品嚐到和果子師傅的手藝,所以栗田也很愛吃這家老店的金鍔。


    栗田邊茫然想著要不要也買回去自己吃,邊轉過彎準備踏進店門口的瞬間,突然遇到意料之外的人物,不禁驚訝地屏住呼吸。


    對方似乎也和栗田一樣,其表情緊繃且全身僵硬。


    對雙方而言,這完全是一場偶遇。栗田怎麽也沒料到會在這裏撞見對方。


    栗田巧遇的對象,正是在三社祭當晚,以詭異目光看著葵的年輕人──富樫瞬。


    「……唔!」


    剎那間,富樫轉過身準備跑走,栗田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富樫的手腕。


    富樫氣勢如猛獸般,試圖甩開栗田的手。


    然而下一瞬間,栗田不禁衝動地把全身力量集中到抓住富樫手腕的手上。


    一聲悶響傳來,當栗田察覺時,已從上方強力施壓,把富樫的胳膊往後扭。


    富樫單腳跪在地上。在這樣的姿勢下,他絕對逃跑不了。


    搞不清楚狀況的由加在栗田和富樫兩人背後嚇得說不出話來。別說是由加,其實栗田自己也是腦袋一片空白,心髒劇烈地跳動著。方才幾秒鍾的時間,栗田的身體完全是下意識地做出動作。


    不過,很明確地,栗田順利製止了富樫逃跑。如洶湧浪濤般陣陣湧上的腎上腺素漸漸退去,栗田恢複了鎮靜。


    「你是富樫瞬吧?」


    栗田詢問後,富樫一副「是又怎樣?」的表情沉默地歪著嘴角。


    當栗田真心想要威嚇對方時,大部分的小混混都會嚇得全身發抖,但富樫盡管被抓住手腕,仍敏捷地轉動眼珠,觀察著四周狀況。


    那模樣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膽量十足,不如說壓根兒不像正常人的表現。


    「聽說你以前害葵小姐的手受傷,是嗎?」


    栗田壓低聲音問道,富樫抖了一下後聳起肩,呼吸明顯變得急促。


    「那是以前的事。」


    盡管臉色鐵青,富樫仍以平淡的口吻說話,栗田心中不禁升起一把怒火。


    不過,栗田的腦袋深處沒忘記要冷靜思考。富樫的聲音意外高亢,雖然穿著骯髒破爛的衣服,但事實上或許比想像中更年輕。


    富樫從底下瞪著栗田呻吟說:


    「放開我……」


    「不行,我有一堆事情要問你。」


    栗田心中的疑問多到甚至不知該從何問起。為什麽富樫會害葵受傷?以前在鳳凰堂發生了什麽事?他現在再次現身有什麽企圖?


    栗田腦海裏浮現許多疑問,但當他察覺時,卻是脫口說出完全不同的問題:


    「──真澄伸一是誰?」


    對於自己的發言,栗田也感到訝異,但他告訴自己無所謂,反正早晚要知道答案。


    依據從咖啡店老板那裏聽來的極少線索,真澄是鳳凰堂的年輕和果子師傅,和葵的感情要好,兩人是郎才女貌、人人稱羨的一對。


    對於栗田的發問,富樫的反應相當劇烈。


    富樫把眼睛張得不能再大,跟著皺起眉頭、緊緊咬住牙根。巨大的情感起伏隔著空氣傳達過來,但栗田感受不到起伏的原因。


    不久後,張大眼睛的富樫雙眼裏,浮現甚至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毀滅性光芒。


    富樫深深呼出急促的氣息,說出深具衝擊性的話語:


    「真澄……是我殺的。」


    剎那間,栗田的心髒猛力跳動一下,腦海裏重播起葵的話語。


    ──富樫先生……他確實害我受了傷……但是,那是有原因的。富樫先生跟死掉的那個人──


    富樫不僅害葵受傷,真澄伸一的死也是他造成的?


    栗田受到衝擊而稍微放鬆力道,富樫趁機甩開他的手。


    「……唔!」


    栗田心想「糟了」的瞬間,富樫以猛烈的速度逃走。


    栗田追上前去,但富樫簡直是不顧死活地向前逃跑,連撞上路人、摩托車和汽車都不畏懼。轉過一個彎,再轉下一個彎時,栗田還是追丟了富樫。


    ──可惡,剛剛已經抓到了他!


    由加氣喘籲籲地從後方追來,栗田邊聽著由加的腳步聲,邊咬牙切齒。


    栗田有些遲疑該不該告訴由加關於富樫瞬的事情,但在這個狀況下,不做說明也說不過去。栗田先叮嚀由加不要把事情說出去後,說明了部分關於富樫和葵的事情。由加聽完,表現出打從心底感到震驚的模樣說不出話來。


    沉默的時間流過,心情尚未平靜下來的由加輕輕低聲說:


    「不過……我有種想通的感覺。」


    「咦?」


    「你想想看,葵小姐切換到和果子模式的時候是很嚴肅沒錯,但平常她相當溫柔不是嗎?她的態度跟一般的濫好人似乎有些不同,感覺有些不切實際。所以……我一直覺得她可能有過相反的經驗。」


    由加自言自語地補充一句:「那種態度原來是熬過痛苦經曆的結果啊。」


    栗田一直單純以為葵隻是少根筋,聽到由加的看法後,打從心底感到佩服,也深刻體會到女生的直覺果然敏銳。


    據說人們內心深處的想法和行動,經常會以相反的形態表現出來。


    如果這樣的說法正確,像一顆不定時炸彈的富樫瞬內心有什麽情感呢?


    富樫充滿毀滅性的目光閃過栗田的腦海,揮之不去。


    栗田回到栗丸堂打烊後,還是一直想著富樫的事,到了晚上仍遲遲無法入睡。


    *


    隔天的星期一,栗田提早午休。他把店交給中之條和誌保看管,自己帶著栗丸堂的金鍔和昨天買的各種金鍔前往白鷺流本家的宅邸。


    在白鷺敦和英惠的帶路下,栗田來到最裏麵的房間。


    「爺爺,我朋友帶好吃的金鍔來給你吃,快坐起來吧。」


    「嗯……」


    在孫子敦的攙扶下,宏一郎從被窩裏挺起身子,從盤中抓起一塊栗丸堂的金鍔,隻咬下邊緣的麵皮。


    「……不對。」


    栗田沒能得到理想的反應。宏一郎立刻把金鍔放回盤子上。


    「不是這個……不對……」


    栗田不由得皺起眉頭。雖然他早預料到那不是宏一郎想吃的金鍔,但還是希望宏一郎能夠品嚐看看。


    當然,栗田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隻是遞出下一種金鍔。


    然而,不知怎地,宏一郎還沒吃就一臉無精打采的表情。他顯得缺乏興致,感覺像是為了回應白鷺和英惠的鼓勵,才不得已吃下金鍔。


    每試吃一口,宏一郎就變得越沉默,最後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是哪裏不對呢?可以具體告訴我你想吃什麽樣的金鍔嗎?宏一郎先生。」


    「……算了。」


    聽到栗田詢問,宏一郎無力地露出微笑,把視線移向窗外。


    「我……已經……」


    或許是連想吃的精力都變得衰弱,曾經叱吒風雲的名師側臉顯得落寞,也讓人心疼。到最後,每一種金鍔宏一郎都隻吃了一口。


    英惠麵帶疲憊的表情深深歎了口氣,栗田和白鷺失望地離開最裏麵的房間。


    回到空間寬敞的和室後,英惠從栗田手中接過各種金鍔。


    雖然每種金鍔都被宏一郎咬了一小角,但就這麽丟掉太可惜,所以英惠用刀子切除被咬的部分,和白鷺敦兩人吃起金鍔。


    「真好吃!栗田先生,這個金鍔真的很好吃。麵皮的柔軟度恰到好處,完美襯托出豆沙餡的美味。」


    「地瓜金鍔的味道也很好。香氣十分濃鬱,但整體不失水嫩濕潤感。」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安慰栗田,白鷺母子一副感動的模樣誇獎栗田帶來的金鍔很好吃。栗田很感謝兩人的心意,但心情還是開朗不起來。


    栗田沉默地回想宏一郎方才的態度,但實在想不通是怎麽一回事。宏一郎明明說想吃金鍔,但真的把金鍔遞給他,他的反應卻意外地冷淡,簡直像是打從一開始就不抱有期待。


    宏一郎想吃的金鍔會是跟其他金鍔完全不同的東西嗎?


    栗田的直覺告訴他有哪裏不對勁。栗田揉著眉頭時,英惠輕輕低喃:


    「我公公以前不是那樣子的人。」


    英惠似乎是因為太失望,忍不住脫口而出,栗田在意地反問:


    「真的嗎?」


    「真的。我公公的身體很健壯,活力更是充沛……雖然他年事已高,但比任何人都更精力旺盛。雖然現在連要聽清楚他說什麽都很困難,但以前的他聲音大得驚人,響亮得不得了。我剛嫁進來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像在被罵,很怕我公公呢。」


    「嗯……我可以想像。」


    栗田想起宏一郎高大的身軀點了點頭,英惠以肅靜的口吻繼續說:


    「……其實他原本是出身自非直係的分家。」


    「分家?」


    「白鷺流有幾個分家,包括京都、金澤、福島……我公公在本家應該受到不少批評,所以必須展現出強悍的一麵也說不定。」


    據英惠所說,宏一郎過去在分家以新銳茶人之名,轟動地方一時,後來娶了白鷺流本家的女兒,最終坐上當家的寶座。


    對宏一郎周遭的人們來說,相信這是相當痛快的大躍進。然而,對本家的元老來說,會覺得是宏一郎強勢坐上當家的寶座,聽說還引起部分人士反感。


    英惠表示,宏一郎因此從以前個性就相當強悍。


    「不過,我公公絕非隻是態度強勢的人。他也有符合茶人風範的細心一麵……我想到了,我剛嫁進來不久的時候,曾發生過這麽一件事……」


    或許在追思遙遠的往日記憶,英惠的目光看向遠方,原本沉痛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一些。


    當時英惠和現任當家剛結婚不久,她和婆婆因為一點小事起了衝突。


    其實英惠隻要道歉就沒事,但她因為累積了太多情緒,忍不住意氣用事起來。婆媳互不讓步的狀態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當家也成了被夾在老婆和母親之間的夾心餅。


    某一天,或許是看見婆媳兩人陷入冷戰的樣子看得很痛苦,公公宏一郎向英惠搭腔:


    「英惠,要不要到附近散散步?」


    「……是。」


    全身散發出名師威嚴的公公傲然邀約,英惠盡管心想自己肯定會挨罵,還是不敢拒絕。


    兩人並肩走在不見人煙的日本庭園裏。


    出乎預料地,宏一郎沒有大聲怒罵,而是靜靜地開口說:


    「你嫁到作風不同的家庭,想必有很多辛酸。我也處於同樣的立場,所以非常能夠體會你的心情。」


    宏一郎看向英惠的目光固然犀利,嘴角卻往上揚。因為宏一郎的長相粗獷,所以英惠一開始沒有察覺,後來才發現宏一郎似乎是對她微笑。


    「不過,英惠,希望你不要忍耐過度。這裏也是你家,你婆婆並沒有惡意。可以的話,你想說什麽就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好嗎?我希望你能夠更加信任我們這家人。」


    說著,宏一郎低下白發蒼蒼的頭繼續說:


    「如果無法信任對方,很容易累積一堆情緒。英惠,不要害怕,這裏是值得信任的地方。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去做,萬一失敗了就改變態度。」


    「爸……」


    「一路來,我就是這麽做的。人就是要做自己,沒什麽好害怕的。哈!哈!哈!」


    宏一郎顯得俏皮的高亢笑聲,響遍夏日的蔚藍天空。


    英惠心裏的所有鬱悶心情當場拋向遠方,也噗哧一聲和宏一郎一起大笑。


    「自從和公公有過那段對話之後,我和婆婆之間想說什麽就會說什麽,我也深深愛上白鷺家……」


    英惠一副沉浸在懷念往事中的表情繼續說:


    「之前我說過為了守護白鷺流,必須有我公公的影響力,但那不過是對外的說法罷了。我隻希望公公能夠恢複活力,想再聽一遍那年夏天聽到的豪邁笑聲。」


    聽到英惠的話語,栗田在跪坐的膝蓋上握緊雙拳。


    栗田的內心某處一直把白鷺一家人視為住在不同世界、如雲端般遙遠的人種。然而,英惠的話語和老街的家庭沒什麽兩樣,都是帶有人情味的真誠表現。


    栗田告訴自己,絕對要想辦法幫忙。


    *


    宏一郎所追求的「以前那個金鍔」究竟是什麽?


    在那之後,栗田持續思考這個問題,但腦中沒有閃過什麽好想法。


    栗田認為應該是可供思考的線索不足,做出有必要再去找宏一郎問出具體資訊的結論。


    隔天的早晨到來,栗田展開每天的日常工作。


    栗田和中之條製作好當天銷售的生果子後,依序排入展示櫃裏。接著,兩人分工把客人訂購的商品送去附近。


    忙著工作時,時間一下子就過去。


    栗田就快完成上午的工作時,葵來到了栗丸堂。


    負責招呼客人的誌保前來呼喚後,栗田移動腳步到茶房。葵在展示櫃附近的座位,在胸前輕輕揮手,對栗田露出天真的微笑。


    「栗田先生,你好~我來吃一下甜點。」


    「謝啦,每次都來捧場。」


    栗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說出昨天遇到富樫的事,但立刻打消念頭。畢竟他後來追丟了對方,而且葵此刻露出完全放寬心的笑臉,栗田不想讓那張笑臉因為擔憂而蒙上陰霾。


    而且,今天是星期二,栗丸堂的公休日是星期四。也就是說,後天就到了約定好的日子。


    上星期為了製作新水羊羹而延期到這星期,這星期四栗田將和葵一同外出,目的地是埼玉縣的某地。葵說過去到那裏之後,會向栗田坦承過去沒能說


    出來的一切。


    所以,在約定好的日子之前,栗田不想提及這個話題。


    栗田抿著嘴巴回想著和葵的約定時,葵納悶地歪著頭說:


    「栗田先生,發生什麽事了嗎?你的臉看起來凶巴巴的,眼睛底下還冒出淡淡的黑眼圈,感覺肌膚也少了光澤。」


    「男生的肌膚要什麽光澤!不……真的有黑眼圈喔?也是啦,我昨天確實沒睡飽。而且從以前就很容易冒出黑眼圈。」


    「原來你是屬於敏感型的肌膚呢。你昨天睡不著嗎?」


    栗田點點頭回應葵的問題後,葵表現出身為年長者的從容態度,輕拍胸膛說:


    「你如果有什麽煩惱,可以找我商量喔。我本身也很好奇,到底有什麽事情會讓栗田先生苦惱到睡不著覺呢?」


    「是沒有到苦惱的地步啦。事情是這樣子──」


    栗田邊用指尖按壓眼窩,邊說明要設法讓宏一郎吃到「以前那個金鍔」的事件經過。


    「……原來如此~」


    栗田說明完後,葵看似傷腦筋的模樣垂著眉尾,麵帶微笑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你才為了水羊羹辛苦了好久,怎麽馬上又接下這種難題?」


    「……你也這麽覺得啊?冷靜一想,我也覺得自己有問題,真的大有問題。誌保姊也念過我沒事找事做。」


    不過,栗田想要幫忙解決問題的想法不曾動搖過。他不想等到沒機會幫忙時才來後悔。


    栗田忽然察覺到一件事。在某種涵義上,他或許是把自己對死去家人的心情,投射在英惠等人和宏一郎的關係上。


    看見栗田沉默地陷入思考,葵慌張地揮揮手說:


    「不、不!這樣沒什麽不好。應該說這樣才符合栗田先生的作風。態度冷漠卻有一顆溫暖之心的淺草人。粗暴的態度背後藏著如烈火般的熱情!魁梧的身軀裏,每一根血管都流動著老街的人情味──」


    「好,饒過我吧!我在你心中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啊?」


    「對不起,我有些誇大其辭了。」


    葵吐一下舌頭,接著露出嚴肅的表情繼續說:


    「不過,如果我處於跟栗田先生相同的立場,想必會做出一樣的決定。因為充滿心意的和果子,具有改變人們的力量。」


    「葵小姐。」


    「栗田先生,這件事讓我幫忙吧!我也想讓英惠女士再聽到宏一郎先生的開朗笑聲。」


    葵的雙眸發出清澈爽朗的強烈光芒,栗田打從心底感到深深被吸引。


    得知葵的過去後,栗田覺得能夠明白背後的原因。


    乍看之下,葵是一個散發溫馨氛圍的體貼女生,但這不是一切。對一個身為和果子師傅的人來說,葵遭遇到極度殘酷的對待,即使到了現在,她想必還是深感苦惱。


    不過,葵沒有輕易表現出苦惱,而是為了克服苦惱,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走。若不是擁有高尚的人格、強韌的性格,根本做不來。


    所以在栗田的眼裏,葵的輕鬆態度充滿魅力,也覺得她不輕易訴苦的態度顯得帥氣。


    生活中有一個這樣值得尊敬的對象,肯定能夠度過有趣又美好的日子。


    「謝啦,葵小姐,這件事情應該是我希望你能夠幫忙。」


    栗田提出請求後,葵忽然轉變態度,加快說話的速度說:


    「收到~我剛剛就在想啊~既然不是一般的金鍔,也不是地瓜金鍔,有沒有可能會是栗子金鍔呢?栗丸堂的栗田先生所製作的栗子金鍔。」


    「有必要像在說繞口令一樣說好幾次『栗』嗎?不過,你怎麽會想到栗子金鍔?」


    「因為外觀。」


    葵立刻回答。


    「就栗田先生剛剛的說明,狀況有可能是隻看一眼就知道不對吧?栗子金鍔從表皮可以隱約看見栗子透出來,外觀明顯和一般的金鍔或地瓜金鍔不同。你覺得有沒有這個可能?」


    栗田覺得值得一試。


    栗子金鍔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用栗子製作栗子餡,再沾上麵糊煎烤製成,另一種的餡料是將栗子混入紅豆餡裏。後者是一般所熟悉的栗子金鍔。


    如果是使用栗子餡製作,整體餡料會變得均一,感覺會接近地瓜金鍔。因此,栗田這次決定製作後者的栗子金鍔。他打算把切成大塊的栗子混入紅豆餡裏,讓黑色的紅豆泥和黃色的栗子呈現明顯的顏色對比。


    葵也穿上白色廚師衣、戴上日本廚師帽,和栗田一起進到廚房。


    「對了,栗田先生,你店裏整年都備有栗子嗎?」


    「……我還是說一下好了,我們店隻是店名有一個『栗』字,不是拿栗子做成的和果子當招牌商品。當初應該純粹是從姓氏取一個字來命名而已。話雖如此,但我們店裏當然還是隨時備有栗子。」


    雖然栗子是屬於秋天的美食,但隻要放入大量砂糖製成甘露煮(注:甘露煮為日本料理的烹調方式之一,是在醬油或味醂裏加入大量砂糖或麥芽糖熬煮食材,煮至醬汁幾乎收乾的程度。一般多用於烹調魚類。),再經過加熱殺菌,就可以長期保存。


    這次栗田決定使用之前做好並保存起來的栗子甘露煮。


    做成甘露煮前,栗田先加了具有著色效果的梔子果實燙過,所以栗子呈現亮麗的金黃色。


    將經過這個染色步驟且燙熟的栗子,放入用砂糖和水煮成的糖水之中,以小火慢慢熬煮後靜置一晚,即可製成甜味滲透至整體的芳醇栗子甘露煮。


    「嗯~這栗子的色澤會讓人垂涎三尺呢。那麽,請展現手藝吧!」


    「看好啊。」


    栗田從用來保存的玻璃罐裏取出栗子甘露煮,在砧板上切成大塊。


    接下來的步驟就和昨天栗田跟由加說明的一樣,將泡水軟化的寒天放入鍋中煮至溶化後,放入帶皮豆沙餡和砂糖,邊以小火加熱邊使力攪拌均勻。


    接下來放入切成大塊的栗子,邊以木杓拌勻邊加熱。


    「說到這餡料的製作過程,不論什麽時候看都覺得好棒喔~這餡料襯托出栗子的鮮豔黃色,帶有顆粒感的紅豆餡看起來也讓人覺得更香!」


    「是啊。不光是外觀,口感也特別搭。」


    「綿密的紅豆配上口感鬆軟的栗子,簡直是絕配。也不知道是不是人類的本能,其實人們會把好吃的程度和外觀串連在一起。」


    「這該說是進化,還是……自然淘汰?或許是隻有擁有這種感性的人才存活了下來吧。」


    沒多久後,栗田將混合均勻、加了栗子的豆沙寒天倒進不鏽鋼模裏。


    趁著把豆沙寒天放進專業用的冰箱等待凝固的時間,栗田製作起麵糊。


    一邊是在鋼盆裏放入水和白玉粉混合均勻的材料,另一邊則是將麵粉和砂糖攪拌均勻的材料。將這兩種材料混在一起後,即變成質地滑順、呈現液體狀的金鍔麵糊。


    進行到這個步驟,幾乎已算是完成了,接下來隻要把冷卻凝固的栗子豆沙寒天切成四方形塊狀沾上麵糊,一麵一麵地依序煎烤即可。


    「對了,栗田先生,你知道金鍔起源於關西地區,當時被稱為銀鍔嗎?」


    「嗯?我是知道這件事,但你會在這個時間點分享知識讓我覺得很意外。」


    栗田手拿豆沙寒天,一副出乎預料的表情這麽說,葵不由得輕輕往後仰。


    「畢竟不是做好玩的,所以我一直忍耐著,想要等到煎烤的時間再說。關西地區的銀鍔是用米粉裹住餡料煎烤製成,但傳到江戶之後,變成不使用米粉,改成使用麵粉。這樣的改變使得表皮變得更薄,而使用麵粉煎烤出來的顏色也變深了,外觀看起來從銀色變成金色。還有很單純的一點,比


    起銀,金給人的感覺也比較奢華。」


    栗田點點頭心想,命名確實很重要。


    不過,最重要的應該還是味道。至於煎烤的技巧,幸好栗田還頗有自信的。


    「煎好之後,我們就直接帶去白鷺先生家吧。」


    「嗯,畢竟當天品嚐才最好吃。」


    栗田在加熱的鐵板抹上薄薄一層油,輕輕放上沾了麵糊的豆沙寒天。


    *


    「栗田,抱歉,連續好幾天都這樣麻煩你。這次還麻煩到葵小姐。」


    「不用在意啦。」


    「是啊~有困難的時候就是要互相幫忙嘛。」


    栗田和葵帶著做好的栗子金鍔,抵達位於高田馬場的白鷺流本家時,白鷺敦已在門口等候。似乎是因為栗田事前寫了電子郵件,白鷺敦才特地來到門口迎接。


    在為人正直的白鷺敦帶路下,兩人前往本館最裏麵的房間。房間裏的光景和前幾天一樣,宏一郎表情無神地仰臥在被窩裏,英惠則跪坐在枕邊對宏一郎說話。


    「爸,你看,敦的朋友帶金鍔來給你吃了。」


    「金……鍔……」


    宏一郎扶著英惠的手挺起上半身後,栗田將帶來的栗子金鍔盛入方盤遞給宏一郎。過程中,栗田保持自然的態度,但定睛仔細觀察著宏一郎的反應。


    在那瞬間,栗田清楚察覺到一件事。


    他心想,果然是預料中的反應。


    宏一郎把目光移向栗子金鍔的瞬間,臉上明顯浮現失望的神情。


    在那之後,宏一郎一副憂鬱的模樣伸手拿起栗子金鍔咬下一口,接著無力地搖了搖頭。


    「……不對,不是這個。」


    說著,宏一郎把栗子金鍔放回盤子。栗田早預料到宏一郎會是這樣的反應,所以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這般反應的意思。


    栗田沉默地陷入思考。


    宏一郎應該是在吃栗子金鍔之前,也就是在看到外觀的時候就知道不對,但就算懶得吃,在大家麵前也不得不吃一口。吃了一口後,他才出聲否定。


    也就是說,正確答案是存在的。


    栗田思考過一個可能性。他猜想宏一郎的一連串行為隻是一種偽裝,實際上另有涵義。


    這純粹是栗田的猜測,他猜想過「以前那個金鍔」根本不存在,宏一郎是透過持續要求不存在的東西,向某人傳送某種訊息。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以前那個金鍔」確實存在,而宏一郎是真的想吃。


    「還有什麽呢……其他外觀比較特別的金鍔……金鍔──」


    葵似乎也得到和栗田一樣的結論,專注地思考著。


    英惠一副失望中夾雜著過意不去的表情,低下頭說:


    「栗田先生,真是不好意思,難得你特地帶過來……」


    「沒關係,至少往前邁進了一步。」


    不久,宏一郎說他累了,栗田等人便安靜地離開最裏麵的房間。


    *


    走出本館準備離開之際,栗田兩人在白鷺敦的陪同下走在前往大門的石版路上時,忽然有人投來怪問題。


    「放著不吃的蛋糕是什麽~?」


    「啊……?」


    栗田轉頭一看,看見一名十歲左右的少年在樹下露出天真的笑容。


    他是前幾天為了氣球羊羹和白鷺鬥嘴的少年──白鷺敦的堂弟翼。


    翼跑近後,一副希望有人陪他玩的模樣詢問栗田等人:


    「問你們喔,放著不吃的蛋糕是什麽~?」


    「幹嘛突然問這個?哥哥們很忙耶。你說放著不吃啊……我知道了,應該是磅蛋糕吧。」


    「為什麽?」


    看見翼把眼睛瞪得圓圓的,栗田邊心想:「為什麽我要陪這種小鬼玩……」邊以冷漠的態度說明:


    「因為磅蛋糕本來就比較耐放,而且放一段時間後,口感會變得比較濕潤好吃。放著不吃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聞言,翼立刻活力充沛地雙手交叉,做出打叉的手勢說:


    「答錯了!這算哪門子的謎底!」


    「你是要我們猜謎啊!」


    栗田忍不住皺起眉頭,暗自說:「真麻煩!」下一秒鍾,葵從一旁以輕鬆的口吻回答:


    「應該是厚煎鬆餅(hot cake)吧?放著不吃,也就是『別理我(注:日文的「別理我」發音為「hotoke」,和厚煎鬆餅「hot cake」的發音相似。)』的意思。」


    「哇!叮咚叮咚!漂亮姊姊,恭喜你答對了!」


    「耶!」


    看見葵露出天真的笑容和翼一起歡欣鼓舞的模樣,栗田眯起眼睛心想:「都忘了葵本來就是個愛諧音笑話的人。」


    白鷺露出苦澀的表情對著翼說:


    「好了,翼,你不能因為自己太無聊,就給客人添麻煩。你想玩猜謎遊戲,晚一點我再好好陪你玩。」


    「真的嗎?敦,你平常都不肯跟我玩。」


    「我平常一直都有陪你玩好嗎!還有,叫我『哥哥』。」


    「不要。」


    白鷺敦和翼又開始像前幾天一樣展開無益的爭吵,葵露出溫柔的目光,悠哉地望著兩人爭吵的場麵。


    沒多久,白鷺鬥嘴鬥到一半回過神來,輕咳一聲看向栗田和葵說:


    「翼很喜歡猜謎遊戲,讓我很辛苦,從他小時候一直到現在都被迫要陪他玩。」


    「我懂、我懂,自己想謎題真的很有趣~」


    葵一副開心的模樣這麽說,白鷺露出淡淡的苦笑,搖搖頭說:


    「不,這些謎題不是翼自己想出來的,全是現學現賣。這些是我爺爺以前教他的謎題。」


    「宏一郎先生教的?」


    「沒錯。爺爺是個童心未泯的人……」


    白鷺看似悲傷地低喃後,忽然露出正經的表情看向栗田說:


    「對了,我現在忽然想到,我上次寄給你的猜謎,你想出答案了嗎?」


    「喔~你好像曾寄過喔。要不是你現在問我,我根本完全忘了。那次我隻覺得很莫名其妙,你是有什麽目的嗎?」


    「沒有,我隻是想說或許你猜得到答案。」


    白鷺表示是翼出了謎題給他,但他怎麽也想不出答案,後來覺得不甘心,衝動之下便轉寄給栗田。


    「那你好歹在電子郵件裏說明清楚吧!話說回來,那個謎題本身就有問題。我認識的資優生告訴我,犯人的範圍沒辦法從兩人縮小到一人。後來我也確認過,的確是這樣沒錯。」


    「有問題?喔……難怪會想不出答案。」


    白鷺一副想都沒想過謎題會有問題的表情,輕輕觸摸眉頭。


    「不過,栗田,你還是這麽正直。沒想到連我這種一時興起的舉動,你也會幫我驗證。」


    「啊?當然會啊。不行嗎?」


    「怎麽可能不行……你果然是個好男人。」


    「什麽?」


    在意外的時間點聽到白鷺的誇獎,栗田不禁臉紅。


    「真誠與人相對看似簡單,其實很難。如果要深入探討茶湯的核心──款待之心,最後其實就是延伸到這一點,而我一直都做不到。」


    白鷺表情溫和地揚起嘴角,繼續說:


    「不過,現在不同了。栗田,我覺得自己一直從你身上學到東西。」


    白鷺感觸良深地這麽說,教栗田怎能不難為情。栗田在胸前盤起雙手,別過臉說:


    「我又沒做什麽了不起的事……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罷了。至少住在我周遭的那些家夥都跟我一樣。」


    「你是說淺草人啊。好羨慕~」


    白鷺眯起細長的眼睛,露出看向遠方的表情聊起往事:


    「回想起來,我爺爺也是那樣的人。他真的很疼我和翼──」


    一旦貴為白鷺流的本家,幾乎毫無隱私可言,隨時都有他人進出本家。


    白鷺敦的生活中充斥著客套話和場麵話,連家人之間也不知道什麽才是真心話,本家繼承人的立場更讓他感到沉重的壓力。


    即便如此,白鷺敦還是沒有徹底討厭茶道,他也篤信這是多虧祖父宏一郎的緣故。


    「敦,茶道絕不是死板拘謹的東西。」


    某個風和日麗的春日午後,宏一郎邀少年時期的白鷺敦參加戶外茶會時,在庭院的大紅傘底下這麽說。


    「是嗎……?我覺得挺死板拘謹的,有太多茶道禮儀要記。」


    宏一郎在茶道界一向以豪邁犀利的作風受人畏懼,隻有在孫子麵前會卸下當家的麵具。在敦的記憶裏,對祖父隻有溫和風趣的印象。


    宏一郎邊刷著抹茶,邊露出溫柔的微笑對鬱悶的敦說:


    「不是那樣子。雖然一開始會覺得死板拘謹或許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敦啊,你要記住茶道禮儀最終是為了擺脫茶道禮儀喔。」


    「什麽意思?」


    「因為茶道非常重視沒有多餘動作的合理性。我想一下有沒有什麽好比喻……對了,茶道的美感,就跟你在學校學習的數學一樣。」


    「跟數學一樣?」


    敦瞪大眼睛問道,宏一郎緩緩點頭說:


    「茶道禮儀就像是數學的公式。隻要記住公式,就能在沒有多餘動作的情況下合理地運用數字,對吧?這不是死板拘謹的東西。你或許現在會覺得死板拘謹,但這麽做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擺脫它,讓自己變得自由。」


    「變得自由……」


    「擁有一顆排除多餘的點綴、真正知性且自由闊達之心──這就是利休大師達到的境界。必須在沒有多餘動作、攻防合一的合理空間裏,才會有真正的自由。所以,真正的自由是帶著緊張感,藉由款待對方的心意傳達出它的知性與美。是不是太難了點?」


    宏一郎在最後這麽詢問,敦沉默地搖了搖頭。


    雖然無法完全理解,但敦體會到茶道的深奧,不禁為之感動。


    在那當下,敦悄悄下定決心,一定要習得茶道禮儀的基礎。也因為敦暗地裏鍛煉自己,才有現在的他。


    「……爺爺真的很疼我。要不是有爺爺在,我應該早就離開茶道了。」


    聽完白鷺敦的說明後,栗田感歎地開口說:


    「原來茶道是要用這樣的方式動腦思考的一門功夫啊。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說過討厭浪費時間,原來是不想做多餘的動作,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原來如此……所以,宏一郎先生有可能很喜歡像猜謎這類需要動腦筋的事情。」


    「有可能。」


    白鷺輕輕點頭的下一秒鍾,一旁的葵一副深感興趣的模樣,舉高手詢問:


    「不好意思,容我插嘴一下。我聽得很好奇,請問你們說的那個猜謎是怎樣的內容呢?」


    「抱歉!忘了跟你說明,內容是這樣的……不過,這謎題解不開謎底就是了。」


    栗田在智慧型手機的螢幕上秀出前幾天收到的電子郵件內容,葵一臉興致勃勃的表情探出頭看。


    班上不知道哪個同學偷吃了老師特地留著的大福。


    為了調查是誰偷吃的,老師依序從班上的佐藤同學到渡邊同學,一個一個叫來問話。


    學生當中有一個人在說謊。


    說謊的那個學生就是偷吃大福的人,究竟是誰呢?


    佐藤同學:「我沒有吃,鈴木同學也不會說謊。」


    鈴木同學:「我本來就討厭吃大福。還有,田村同學做人很誠實。」


    高山同學:「我沒有吃。對了,渡邊同學在說謊。」


    田村同學:「我不喜歡吃大福,佐藤同學也絕對不會說謊。」


    渡邊同學:「我從以前就不敢吃大福。還有,高山同學是個大騙子。」


    「我知道了,犯人是高山同學。」


    「……咦?」


    看葵回答得一派輕鬆,栗田驚訝不已。


    葵不過看了手機螢幕幾秒鍾而已,解謎的速度之快,恐怕勝過楓。


    「你已經解開謎題了喔!不對,這謎題……解得開嗎?」


    「解得開喔。」


    葵沒有表現出驕傲的態度,而是若無其事地點頭,栗田不禁感到震撼。


    縱使葵身為鳳凰堂的千金,在和果子方麵擁有卓越的資質,但這個謎題在本質上與和果子毫無關聯,隻是一個要猜出誠實者和說謊者的邏輯問題。


    栗田忍不住心想,雖然葵乍看像個性柔和的傻大姐,但果然不是普通人物。


    栗田發愣地注視著葵,葵表示謙虛地揮揮手,露出難為情的笑容說:


    「沒什麽啦~這種猜謎是有訣竅的。如果問題明確指出隻有一位說謊者,說別人不會說謊的那個人就不是說謊者。要不然就會變成是兩個人都在說謊。因為不會說謊就等於是誠實的人,所以可以把答案的範圍縮小到互說彼此是騙子的高山同學和渡邊同學其中一人。」


    「沒錯,就是高山和渡邊,我也一路推測出是這兩人。」


    但是,栗田的推測到這裏就卡住了。為什麽葵能夠認定高山是犯人呢?


    「答案很簡單,因為這是猜謎遊戲。」


    「咦?」


    「這個題目不能靠邏輯,而是要視為文字遊戲來解答。栗田先生,請你仔細看一下題目,上麵有提到老師依序把學生叫來問話。明明如此,為什麽第三個被叫來問話的高山同學,會說排在第五個的渡邊同學在說謊呢?」


    「──哇!」


    沒想到題目裏麵設有陷阱,被擺了一道!栗田忍不住抱頭痛思。


    「謎底是高山同學是個隨便亂說話的騙子。翼,你說對不對? 」


    「大姊姊,你好厲害喔!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沒有提示的情況下解開謎題。」


    「沒什麽啦~」


    葵難為情地眯起雙眼靦腆一陣後,忽然僵住身子,像在思考什麽似地麵帶正經的表情。


    「原來如此。」


    葵這麽低喃一句後,繼續說:


    「宏一郎先生告訴翼的這個謎題,故意讓人一看以為是邏輯問題,其實卻是文字遊戲……這麽說來,金鍔有可能也是假象,事實上想要傳達的不是金鍔。」


    「葵小姐……?」


    葵閉上眼睛,摸著下巴專注地思考。


    微風不時吹拂而過,樹梢的樹葉隨之輕輕搖曳。看似悠哉卻十分緊迫的沉默氣氛持續十幾秒後,葵的爽朗聲音響遍四周。


    「──原來如此,栗田先生,我知道了!我知道『以前那個金鍔』是指什麽!」


    初夏的陽光從空中灑落在葵充滿活力的笑臉上,栗田和白鷺倒抽一口氣,翼瞪大眼睛凝視著她。


    *


    不分任何事物,歲月總會讓所有一切漸漸消逝。


    隨歲月消逝的不會隻有怨恨或憎惡等負麵情感。


    如鑽石般閃亮的喜悅或幸福、讓人熱血沸騰的熱情、旺盛的活力和精力,這一切沒有一個例外,都會隨著歲月逐漸風化。


    「人生如夢,恰如輕塵。」這句形容說得太妙了。


    白鷺宏一郎仰臥在本館最裏麵的房間被窩裏,思考著這些事情。


    很長一段時間,宏一郎一直覺得自己與現實隔著一道透明的牆,彷佛身處在另一個現實。


    在這個清醒時夢見的現實裏,不存在具有生命力的事物,盡管是現實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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