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說話,是說變就變嗎?”鍾廠長把電話往桌上一拍,把低著頭核對數字的我和王工都嚇了一跳,抬頭看著他的表情,曉得事情不好。


    事情還得從我說起。


    有時我在想,所謂痛苦出詩人,其路徑是不是這樣的:因個人事件而痛苦的人,為覆蓋痛苦,必須把自己的注意力和創造力轉移到更宏大的事件上,無意造就了一個偉大的情感。


    如果理不清感情的起伏,就讓時間來沉澱。如果過去讓你痛苦,你就得專注於現實。在每天去看望一下媽後,我都專注於軍隊項目的準備之中。對於個人感情的事來說,廠子的發展更重要,這不僅關係幹爸幹媽的信任、關係他們家庭,還關係整個廠子一百多人的飯碗,大和小,我拎得清。


    離軍代表原計劃到廠考察還有二十多天,我還有時間,我得把我的計劃及預算,尤其是購買德國機器的事,形成一個綜合材料,給幹爸匯報一下。當然,機器的價格因歐元匯率有變動,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整個安排的應對檢查的其它花費都可以自己墊付,不過幾十萬。但這機器,總價得五百萬人民幣左右,如果競標不成,那就增大了成本,得幹爸同意付錢。


    王工已經做好了老廠廠長的工作,不管新機器到沒到,隻要我們對德國廠家付了款,對方發貨了,憑傳真發貨單,他都可以提前把舊機器及班組給我們調來。他既要個人好處,又要廠子利潤,還要控製風險,這也算靠譜。


    鍾廠長已經把模具購了幾個,可以象征性地迎接檢查了。我們三人,正在核對子項目及預算,為全麵報告作準備。這時,鍾廠長接了個電話,急得臉色都變了。


    當鍾廠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們也凍入冰點:“軍代表明天上午就來。”


    我們所有的準備才到一半,現在接受考察,根本沒有勝算,明天就來,我們沒有任何時間補救。


    但作為主將,我不能表現出慌張。我定了定神,想了想,對他倆說到:“軍人擅長突然襲擊,這估計是他們想好的一個方法,先用一個長時間的預期麻痹我們,再突然殺過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們也想看看真實情況。”


    鍾廠長聽到這裏,攤了攤手,靠在椅子上,無力地說了句:“莊總,真實情況就是這樣,看樣子,我們是白忙了。”


    我看了看王工,他說到:“我倒是不惜力氣,隻是可惜了錢。”我知道,他可惜了那十萬,是他親手送出去的,雖然不是他的錢,但他曉得心疼老板,是個好同誌。


    要打氣,必須堅持到最近,這是戰爭對我們的啟示,勝利往往在最後堅持的那一刻。這些都是班長教給我的軍事理論,我當然不能給他們說這些。


    “鍾廠長、王工,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看。軍代表突襲我們,也有可能突襲其它廠家,對不對,哪個真正準備好了呢?況且,我們提供的樣品,也是有好印象的,我們還有機會,是不是?”這番話估計起了點作用,他倆仿佛精神些。


    我繼續說到:“那麽,僅有大半天準備時間,我們能給人家看什麽?衝壓模具有了,明天人家來現場展示一下。電鍍設備沒來,可以給人家看我們對德國廠家的購貨谘詢函及自己造的預算,表示誠意。這些都是現成的東西,準備好就是。”


    說到這裏,我突然靈感一現,產生了一種大戰來臨時的應激情緒,像當年我參加比武時的感受,熱血沸騰。


    “我們能準備什麽?給人家看什麽?我有兩個建議:第一,全麵改變廠子麵貌,打掃所有衛生,保養清潔設備,至少是外觀要好。馬上去給每名工人買一件新工裝,從頭到腳一個款式,加班印上我們廠的標誌,搞得像軍隊一樣。讓人家看出我們的突擊準備能力。突擊力就是生產力,軍代表看重這個,衛生和服裝體現正規性,軍隊也看重這個。因為如果訂單拿下了,少不了突擊生產,也許其它廠沒想到這一點,我們就要突出出來。第二,從大門準備歡迎橫幅,插彩旗,製作大幅標語,訓練歡迎人員列隊歡迎的口號及手勢。讓人家看出我們的政治熱情和工作熱情,感受我們的誠意。”


    我一說完,看出他倆眼睛開始閃光,趁熱打鐵,時間不等人,我馬上分工:“如果沒意見的話,鍾廠長和王工對我剛才的第一點商量分工,我負責第二點。廠長給各班組負責人講好,這次加班也要保持最大熱情,加班工資按日工資兩倍發,如果最後競標成功,發日工資五倍作為獎勵。怎麽樣,兩位,敢不敢拚一下?”


    “這麽多天都忙過來了,還怕這一天?”王工剛說完,鍾廠長一拳擂在桌子上,噴出一個字:“幹!”


    鍾廠長給了我一個辦公室負責宣傳的人員和一個財會人員,再加上搞行政和後勤的比較精工的二十幾個人,我們列隊從大門到車間的三十幾米,彩排歡迎口號和動作。這些東西我在部隊時已經輕車熟路,幾經訓練,大家也完成得差不多了。然後,我給他們分配了任務,每個人到車間去,帶五個人如此訓練,過半個小時,車間所有人到這個場地集合。再安排辦公室人員和財會人員,在外麵請來專業搞慶典的公司,布置標語彩旗及宣傳欄的設置。


    半小時後,車間人員全部到場地,我從訓練他們站立位置到歡迎動作重新彩排和固定了幾遍,覺得比較滿意了。我大聲說到:“明天我們要展示的是形象,是證明我們是能打硬仗的工人,等首長進辦公室,你們要迅速跑步回到自己的工位,大家聽清楚了嗎?”


    “清楚了!”回答聲音洪亮,精氣神十足。


    鍾廠長和王工按各自的分工,忙前忙後,到全部準備完畢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了。我們三人又轉著檢查了一遍,彌補和糾正了幾處細節後,才讓所有工人休息,等到明天早上七點上班,提前一個小時是必須的,因為,軍代表指不定八點就會到。


    工人下班後,王工還沒從激動中回過神來,對我說到:“莊總,這真像打仗一樣,我大學軍訓時,也沒有這麽激動過。”


    鍾廠長望著我,意味深長地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當年的高總馮總又回來了。”他仿佛眼中有淚花:“那次我們為廣東廠家趕貨,兩天兩夜,我們隻有一個車間,機器不停、工人三班倒,高總馮總也不走,一直陪到最後一件貨出廠,高總給每名忙的工人打下手,馮總送茶水送飯,送到每個工人手上,那才叫激動呢。我們都休息了,他們還要到車站發貨,那叫拚命啦。”


    他這樣一說,我明白,幹爸幹媽的家業,幹爸幹媽的根基,這個廠是他們真正的心血。


    第二天,我們早早地在門口等候,果然,就是早上八點,軍隊的車子已經到院子門口了。


    我和鍾廠長趕快上前迎接,打開車門,人還沒下來,我倆都愣住了:“首長,是您?”


    “哎呀,莊老板,你不在北京賣紅酒,怎麽到溫州來截我了?”


    是小賀,就是北京那個首長的下屬,買紅酒的小賀,其實他比我大些,但他自稱小賀,今天是上校小賀。


    由於還有另外的一個中校,不好多說,我們一起進門。一進門,工人整齊的服裝整齊的列隊,歡迎口號整齊,彩旗飄得熱鬧。上麵紅布橫幅:展示軍民團結,表達向軍隊學習,甘願為軍隊奉獻的意思。兩邊牆報醒目,表達精益求精,做一流軍品的決心。


    賀首長對我神秘一笑,對我說到:“莊老板真是當過兵的,把部隊那一套都訓練到這來了。”


    我們先上辦公室,我們前腳上樓,後麵就聽到工人迅速的腳步聲,隻見他們列隊跑向自己的,以立正姿勢在設備前站好。那一位陪同的中校對賀首長說到:“這哪是個民營企業嘛,這是個部隊嘛。”


    賀首長拍拍我的肩,對那位首長說到:“莊老板原來也是部隊出來的。”


    我馬上謙虛到:“脫了軍裝,也是個兵。首長來了,請檢閱戰士的成果!”給他當場立了個正。


    那位中校大笑起來,說到:“不穿軍裝的兵,好嘛,整到一家來了!”


    接下來的匯報、參觀就輕鬆多了。在參觀過程中,廠長和王工在介紹設備及流程,我悄悄把賀首長拉到一邊:“首長,這是什麽緣分?”


    他神秘一笑,低聲對我說:“你機器沒買,還不趕快買來?隻給你說這多。”然後給我用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我知道,他這一關是過了。


    那邊,廠長也給那位中校低聲說著什麽,我也沒聽到。


    整個參觀過程僅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


    我本想拉長參觀考察時間,一來可以看出他們的態度,二來可以留下他們吃中午飯,甚至在吃飯中試探他們的愛好,安排下午或者晚上的活動。但他們堅持要走,說這是他們考察的最後一家了,必須回北京,向領導匯報。


    在送他們出門的時候,賀首長跟我跟手時,低聲說:“進機器,不要怕,老頭子那一關好過。”


    然後上車離開。他們離開後,我們回到辦公室,聽鍾廠長匯報他接觸的情況。那個中校跟他說,這次考察的負責人是賀處長,他們回去還要將考察情況,向總後什麽二級部的部長匯報,由那個部長作決定,反正,他對我們廠的情況還算滿意。


    我明白了,所謂賀首長就是賀處長,他所說的老頭子,估計就是那一天來酒吧那個人。有時世界很小,有些人在不你不經意處,猛然影響你的命運。


    我正在發愣,廠長突然問我:“莊總,你是不是跟賀處長很熟?我看他跟你說話的神態和方式都不一樣。”


    我不能把話說滿,隻是說到:“在北京有過一次交往,算認識。”然後我得把話轉到他們的工作來:“主要是我們的準備工作對了路子,接待方式比較特別,如果我們的辛苦沒有白費,算是出奇製勝吧。”


    鍾廠長和王工自己鼓起掌來。


    回到家,我跟幹爸打電話,詳細匯報了我們從籌劃到準備到操作一直到今天接待的情況,關鍵是機器進口需要經費,需要他做決定。


    “機器必須馬上買,這個錢是劃得來的。不僅是為了這個項目,而且是為了今後廠子的發展,產品要上檔次,必須買。小莊,我沒看錯你,你比我幹得好。按我的經驗估計,此事有百分之八十了,我還估計,軍隊需要這批貨的時間可能會提前。我們必須趁熱打鐵,不能漏掉任何環節,不要倒在終點線前。”


    我在想幹爸這句“不能倒在終點線前”,估計有他深刻的教訓,如果按文言的方式,應該是這句“行百裏者半九十。”


    幹爸繼續說到:“北京那個賀處長,既然跟你有點交情,你要積極聯係,不管他要不要,我們的禮節要盡到。就今天晚上,趕在明天他們匯報前,搞定。這樣,你估計他回家的時間給他打電話聯係,需要什麽東西或者錢,我們準備,讓妍子給,主要是試探他最想要什麽,試探是個學問,你想好了再打電話。”


    幹爸這一通說,我覺得他作為老江湖,確實是經驗豐富、功力深厚。


    我看時間,估計差不多了。先打電話給妍子,要她找一下,有個紙條寫著姓賀的電話,她找到了。


    按這個號碼,我撥通了電話。


    “莊老板,你是間諜嗎?我剛到家,才換鞋,你電話就來了?”


    “首長,那說明我這個小兵跟首長有緣分,從北京到溫州,淨是您照顧我了。既然這麽有緣分,我就直話直說,長話短說,您不會怪我吧?”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當兵的氣質拿出來!”賀處長這麽一說,顯然沒對我見外了。


    “您幫了我兩次,前次是買酒,這次是招標,如果我不懂禮節,那我就不講義氣了。處長,我妹妹還在那個酒吧,過一會她就會過來,表達感謝。錢是小事,關鍵是緣分。”


    我故意提錢,如果他不拒絕,那送錢就非常直接和方便。


    “少來那一套,莊老板。想用錢打發我,你那是一錘子買賣,不可能,我還想進步呢。”他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我一想也有道理,一個三十多歲的上校,前途如此光明,不可能在我這個小兵上栽跟頭。


    我本來在思考下一步怎麽說,結果他繼續說到:“莊老板,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部隊出來的人,是吧。你的事,我會盡最大努力的。況且,老頭子對你那次的印象很好,而且對你們廠的樣品評價也高,估計沒問題。”


    我得趁熱打鐵:“話是這麽說,我這心裏,就怎麽過意不去呢?首長,你怕是看不起我這個小兵吧?”


    “你這樣說,好!為了你放心,這樣,你送那次給老頭子那酒,兩箱,並且,另外拿一瓶最好的,與上次品牌不同的,給老頭子嚐嚐,怎麽樣?”


    “幾瓶酒?太少了吧,今天跟你一起的中校呢?”我問到,是菩薩都得拜啊。


    “小夥子,這裏的竅門你不懂,我說怎麽辦就怎麽辦,要不然,咱倆交情,拉倒!”說完,他就掛完電話了。


    我馬上跟妍子打電話,交待備酒送酒事宜,讓她趕快辦,話不要多說,就說是你哥讓你送來的,放下就走。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妍子來電話了。果然與我預想的一樣,她隻說了一句:“我哥讓我送過來,說是您訂的。”放下就走了,他也沒送,直接關門。


    這才是最簡潔最有效的送禮流程。


    其實竅門在這裏,送禮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然那個中校要聽他的,就不能讓中校知道送禮這事,那是他們的關係問題。在賀處長看來,我妹妹好像也不知道,仿佛她也認為這是給訂酒顧客送貨上門。


    在鍾廠長他們趕緊定機器,到上海老廠聯係機器和班組人員等,忙於大量事務時,我在焦急地等待。


    一個月的等待中,我檢查著每一個環節,回顧工作中的漏洞和問題。簽訂合同、核算成本、分配資金等,都需要我全程參與。在焦急等待和繁忙工作中,小池帶給我的傷痛沒有機會爆發,偶爾的隱痛,會被馬上到來的電話或請示打斷,痛苦被成功覆蓋。


    小蘇來電話,問我需不需要錢,因為按現在的收入,所有者權益已經達到六百萬了,也就是說,如果要分,我可以得到二百萬。但現在也是公司最需要錢的時候,我就說不需要。其實,我也是真的不需要,整天除了看一下我媽,就是在工作或者睡覺,連逛街的時間都沒有。


    我知道手機大賣,我也知道利潤可觀。但是,我更知道,流動現金對公司擴張時期的重要性,不能受製於人。況且,如果現在不迅速擴張,賺些快錢,兩年內甚至一年內,就有廠家迅速抄襲我們的路線,設計出更多競爭的同一性產品,我們的手機就會走下坡路。畢竟,在沒有核心的不可替代的技術壟斷能力時,賺快錢,才是製勝法寶。


    煎熬的等待終於過去了,到北京開會的通知是鍾廠長接到的。我也決定一起去,訂好最近航班,趕往北京。


    我倆先到幹爸幹媽家,匯報了情況,他們比較滿意。幹媽專門把我叫到一邊:“小莊,你比我和你幹爸預想的能幹,是真的,比我們年輕的時候強多了,幹媽沒看錯人。其實,你在溫州的每一步,我們每天都知道,以後,我們不需要知道了。我和你幹爸決定了,不管這次投標成不成功,這個廠子都交給你了。你不要看不起,這是我們家的根基,對不對?”


    我點點頭,這種信任,是不可以推辭或沒理由客套的。我也知道,通過這段時間的努力,他們對我的考察也全麵結束了,今後的擔子得我獨立擔起來了。


    我給賀處長打了個電話,他的意思,這兩天在北京,我們也不要見麵了,開標會議我也不要出席了,免得首長到我,不打招呼不禮貌,打了招呼又有嫌疑。他最後說到:“安心在家等好消息吧。”


    這時再去說感謝或者客套的話,就顯得多餘了。我隻回了句:“放心,首長,今後看我行動。”


    開標時間在明天,由鍾廠長出席,把他送到軍隊指定的執行所後,我就直奔酒吧而來。


    妍子看到我來了,興奮異常,幾乎要撲過來,我使個眼色,她才意識到許多員工和顧客在場,隻是靠近來,低聲說到:“又不預先打個電話,搞得人家一驚一乍的。”


    “臨時接通知,明天開標,先跟幹爸幹媽匯報,沒時間通知你。”我解釋到。


    “幹媽還好吧,王叔出院了?”妍子問到,我點點頭。


    她示意我說到:“你來”。


    我隨她到裏屋,發現裏屋大變。所有東西都已經換了,桌子也改大了,一切井井有條,關鍵是床上的所有東西都換完了,沒有以前的一點氣息。難道是妍子要忘掉過去在這間屋發生的一切,重新出發?


    “我不睡這裏了,每天晚上都提前回去,這裏是領班在睡。”她這樣一說,我更沒想到。


    “她已經可以獨立經營了,我觀察和考察了這麽久,沒問題,要不要我跟你匯報一下近段時間的經營情況?”


    “不需要,你放心就行。”我說到,其實,這個酒吧是妍子的心血,要做到她放心,才是最不容易的。


    妍子不幹了,說到:“你也是老板呢,怎麽,要分家,不合夥了?”


    我連忙解釋:“不是這意思,匯報是以後的事,我現在的主要精力是廠子。今晚,我們一起回去,你再說酒吧的情況好不好?明天上午我要到小蘇那裏去一下,你去不去?”


    “不去,我不喜歡他。”妍子隨口說到,過了一下,又想起什麽,提出一個要求,讓我不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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