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哥,究竟老雷說的山神是否存在,我不敢肯定,但迷信這事,也不能輕易否定,對不對?”


    這是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最牢靠的辦法是存而不論。子不語怪力亂神,就是采用這個辦法。


    “李茅算是個聰明人吧?其實,我覺得他原來也有點迷信色彩。”


    喲,有內容。李茅這小子,原來有不光彩曆史啊。我興趣明顯,小苟就講得開心。


    “他讀中學的時候,喜歡看一個雜誌,叫《外星人探索》,其實,我覺得那也算一種深信,而且是一種更沒譜的迷信。如果信鬼神大家畢竟信了幾千年,信外星人,恐怕隻有幾十年時間,更沒道理。”


    我有點失望,原來小苟說的是這個。那隻是好奇心驅使下,小男孩的一種探索心態,沒必要扣上一頂迷信的帽子。


    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同宿舍的人,都比我家庭條件好,有些見識,我聽都沒聽說過。比如什麽動畫片情節啦、某遊戲技巧啦,這些,我插不上嘴,有一種自卑感。這也是我至今,在大學同學中,沒能與任何一個人保持長久友誼的一個原因。


    道不同不相為謀,門不當戶不對,這兩句話,我在大學那宿舍裏,就感受清楚了。


    但他們除了談論玩耍以外,同學們討論的話題中,還經常涉及兩個東西:外星人和兵器知識。他們在中學時代,有的訂了雜誌,有的看了相關書籍,反正,都有這方麵的愛好。


    至於男孩子喜歡與戰爭有關的東西,那是天性。在長期的人類進化中,男人因其力量特點,長期擔負著戰爭和狩獵的任務,男人喜歡軍事,仿佛是天生的。


    當然,他們有條件買畫報和雜誌,談論看似高端的兵器。我們農村小孩子,比如我和二娃們,隻能從事實戰。相互打鬥或摔跤,也算是小型的戰爭演練。


    在大學的圖書館,我也看過幾期《外星人探索》,雖然剛才始有點興趣,但看著看著,對所謂目擊事件進行分析後,總覺得有點言過其實。把猜測當結論,這事應該是文人幹的,不是科學家應有的態度。


    我說到:“也許李茅當時隻是好奇心重而已,算不上是迷信色彩。但是,總幻想外星人的事件,確實與迷信有共同之處。”


    “他看過的書,我都可以看。”小苟說到:“反正,每周我都要到李老師家裏麵去,也翻了翻。當年,李茅家條件比我好,他成績也比我好,所以,平時對他有些不服氣。所以,在對待他的愛好上,我有一種雞蛋挑骨頭的懷疑精神,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嫉妒。”


    夠誠實!小苟這話,證明了,他是一個善良的人。


    “你隻是被競爭扭曲了懷疑對象。李茅懷疑的是外星人是否存在,你懷疑的是李茅的愛好是否正確。沒懷疑就沒思考,沒思考就沒進步。”


    我得鼓勵他的懷疑思想,並且打消他自我譴責的顧慮。


    “他的好奇心,有時有點瘋狂。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將想法付諸實踐,雖然以失敗而告終,但畢竟我是參與者,親眼看見過他的瘋狂。”


    有意思,我鼓勵他繼續說下去。我是不是有點八卦?


    “李老師不是老師嘛,他兒子李茅,當然在學校就比較自由。他有一天要我配合他,搞一個大工程,問我敢不敢。我有什麽不敢的?他第一名敢做,我就敢做,反正出了事,有李老師兜著。”


    “我們到物理教研室,趁老師們吃中午飯不在時,偷走了光學課用作教材的幾塊透鏡。偷東西是他的事,望風是我的事,沒想到,這事居然很順利。我們那學校,窮得很,老師的辦公室和櫃子,平時都沒上鎖的習慣。至於透鏡放在哪裏的,李茅早幾天就偵察好了。”


    我問到:“要是老師回來發現透鏡沒有了,不找嗎?”


    “李茅跟我分析過了,不會。光學課,關於焦點焦距、關於正像反像實像虛像的課,全校已經上完了,離期末複習還早,老師不會用到它們。再說,我們隻是借用,過一段時間又還回去,沒事的。”


    “那你們準備怎麽使用它呢?”


    “目的和操作都是李茅安排的。我們準備做一個望遠鏡,需要透鏡兩塊,配合著使用,當然還得找個口徑適合的竹筒什麽的,將它們裝在一條直線的通道裏。我問李茅為什麽這麽迫切,李茅說過幾天是個什麽日子,據說最容易出現外星人的現象,要找一個無月的星夜來觀察,還得萬裏無雲。”


    原來是天文觀察,這設備,也太粗陋了。


    “李茅認為,要達到這個日子,本來就十幾年才有一回,況且無月無雲的要求,也就那一天合適,所以機會難得,他要試一把。”


    “最終結果怎麽樣?”


    “當然失敗了。你想兩透鏡的焦距必須對準在一個精確的點,在竹筒內必須讓它們平行且在一條直線上,更重要的是,這一番操作下來,要麽是透鏡發生了偏移,要麽是鏡子被手弄髒。更何況,我們觀察的那天,天上還有雲。”


    失敗的動手實驗,人類早期探索的模式,總在新的時代年輕人身上,一次又一次重複發生。


    “更要命的是,我們為此付出了代價,卻在科學之外。”小苟一邊笑一邊講:“那天晚上,我們拿出自以為裝好的望遠鏡到李茅家的後山上,觀察星空。本來是趁著李老師他們睡著了才溜出門的。反正我經常在他家睡,也習慣了。”


    我意識到,李茅是多麽幸運啊。他跟小苟的關係,如同我跟二娃的關係一樣,一生有這樣的發小,一同成長並保持友誼,是人生最難得的事了。


    “我們當時是這樣想的,即使李老師發現我們不在屋,一時半會也找不見我們。我們在後山樹林裏,也沒光線,他是找不到我們的。於是,我們開始觀察調試,李茅仿佛在等待一個重大的科學發現,充滿了興奮。”


    “那後來呢?”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吧,我們調試的工作在反複中失敗,正焦頭爛額時,背後響起了李老師威嚴的聲音,差點嚇得我倆大小便失禁。”


    這就誇張了。不過,誇張點也好,有趣味。我問到:“不是說不好找嗎,你們隱蔽得這好,李老師怎麽找到的?”


    “要怪就怪蚊子。那大夏天的,樹林裏蚊子真不客氣,隔著衣服都叮人。我們隨意就拍,就打,這聲音,在寂靜的夜晚,該有多麽迷人?李老師是聽著這聲音,把我們找到了。”


    畢竟是小孩子,還是圖樣圖森破了。


    “失敗的科學觀察,引來了道德懲罰。因為,這透鏡是我們偷來的,學校的公共財產,當然得受處罰了。那一天晚上,我們倆罰站,不準坐下,靠牆站立,聽李老師講聖賢,講道德。”


    我笑到:“這總比打你們一頓要強吧?”


    “還不如打一頓,當時痛一下,過後就解放了。你知道,他講一段,就要我們當場談感想,這思想的折磨,比啥不厲害?從那以後,算是怕了,李茅也對這外星人的事,隻敢空想,不敢有所行動了。”


    學生最怕考試,這種思想上的拷問,是最難受的。更何況,漫長的夜晚,昏昏欲睡的年青人,要謹慎應對老者的問題,生怕激怒對方,這種膽顫心驚的感覺,確實不好受。


    我們拷問自己時,當最不喜歡的話題來臨,我們可以按心理保護的原則,回避或者跳過。但他們做了錯事,麵對最尊敬最威嚴的拷問,肯定如同煉獄一般。


    “莊哥,當李茅還在思想上沉迷於外星人的時候,我卻在找他的思想毛病。我也總結了,迷信外星人的存在,與迷信鬼神,其實有相當多的共同點。”


    所謂探索外星人的存在,一般來講是科學家的事。如果把它跟迷信鬼神相聯係,是不是有點牽強。


    “第一,動機相同。凡是人們理解不了,或者現在科學解釋不了的現象,你可以推給鬼神,也可以推給外星人,對不對?”


    小苟這一問,確實很關鍵。不管是鬼神還是外星人,都是人們解釋未知世界的一個辦法。麵對未知,反正我給了個答案,至於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第二,無法驗證。所有關於鬼神或者外星人的事,都無法驗證,因為人們抓不住它們,沒有實證。既不能證明是對的,也不能證明是錯的,對不對?”


    當然,無法證偽的東西,就沒邏輯,就沒有科學精神。


    “第三,全憑想象。比如,有人聲稱,百慕大三角洲的海難和空難,是因為外星人造成的。但你也可以說是妖怪造成的。為什麽呢?因為成因和結果組成不了一個完整的邏輯鏈條,中間缺失的部分,全憑人們的推測和想象,對不對?”


    他所說的三個共同點,我都承認。按這個思路來考慮,相信外星人的存在與相信鬼神的存在,都屬於迷信。


    小苟說到:“既然李茅無法排除外星人的存在,那麽,我怎麽能夠輕易排除鬼神的存在呢?”


    是啊,無法證偽的東西,是無法排除的。但到這裏,我發現了小苟思維中的傾向。比如遇到這種問題,我會這樣想。假如我無法證明鬼神的存在,我就當他不存在。但小苟的邏輯是這樣的,既然無法證明鬼神不存在,那他就當鬼神存在。


    以上兩種推斷都不全對,也沒全錯。


    這是一個偉大的問題,曆代思想家都有自己的偏好。孔子本人在這個問題麵前,也體現出比較矛盾的態度。一方麵,他仿佛不承認鬼神的存在:子不語怪力亂神。另一方麵,他又仿佛承認:祭神如神在。


    想到這裏,沒法深入下去。小苟的問題打斷了我:“莊哥,究竟哪種推斷是可取的呢?”


    “這是個好問題”我首先肯定小苟的追索之心,然後說到:“如果拒絕假設,就當外星人或者鬼神不存在,那麽,人類就會滿足於已知的世界,固步自封,人類探索的進步就沒有了。如果過去相信外星人或者鬼神存在,就容易墜入迷信的深淵,胡亂解釋世界”


    “但是,話分兩頭說。從兩個思路有利的方麵來看,也很明顯。不相信的人,靠譜,避免了人類的盲目。相信的人,進步,總是在探索未知的領域中,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揭開了一個又一個未知之迷。要說,最開始的科學想法,也算是沒經證實迷信,隻不過,科學家用實驗證明了它而已。比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最開始的公式,隻是他頭腦中沒經驗證的一個數學推算結果,但幾十年後,經過那次月食事件,才得到證實了。”


    這個說法讓小苟興奮,因為他雖然有點迷信傾向,但科學訓練的自省習慣,總會讓他心有不安。經我這一說,他仿佛看到了迷信的積極意義,也對自己的想法多了一種安慰。


    “莊哥,照這樣看來,許多科學,是從迷信開始的?”


    “準確地說,是從探索開始的。最開始的經曆,總有點迷信的色彩。比如愛迪生試驗燈泡的材料,他原來認為的九十九種材料,最開始試驗的時候,莫不是抱著這恐怕是對的的想法,這就是迷信。隻不過用試驗排除了,最後試驗到鎢絲,才算正確,這才算是對了。但迷信與科學,還是根本不同的。”


    “有什麽不同呢?”


    “雖然在初始階段,都是從猜測出發,得到一個結論。但科學結論是建立在實證基礎上的,經得起反複證偽。迷信將一種推測當成當然的結論,無法證偽,這就是根本區別。當然,起點時有相同的地方,這倒沒錯。”


    “莊哥,我還有一點體會,就是對好奇心的理解。我記得我們學校曾經來過一個外國科學家,開講座,他獲得過諾貝爾物理學獎,他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畢竟名校畢業,他能夠在大學時,聽到諾貝爾獎獲得者的講座,而我在大學時,差點被傳銷的講師騙走。


    “當他回答,是什麽促使他對科學研究保持如此巨大的熱情時,他回答:好奇心。單純的好奇心,他說,據他了解,大多數科學家,在貌似枯燥的探索中,支撐他們繼續的動力,最原始的心理驅動,就是好奇心。那麽,莊哥,好奇心,也算是人類天性嗎?”


    我點點頭:“如果天性是漫長進化而來的話,好奇心,是人類進步和探索的最大心理動力。”


    “它為什麽產生呢?”


    “其實很簡單,趨利避害的實踐中,人們總是要尋找辦法。如果下次遇到同樣的情況,該如何理解,如何選擇。這種思維發達的產物,好奇心就成了人類的習慣。不要說原始人類的好奇心了,就是我們現代人,也看得出來。它是進化帶來的產品,也深刻印入了我們的心理和行為。”


    我繼續說到:“比如小孩子,他喜歡探索,從到處看到到處爬,總愛嚐試去不同的地方,拿不同的物品,這就是好奇心。在一個人智力發展最關鍵的零到三歲,這種經常犯錯誤的探索,每時每刻都在發生。這種好奇心,會產生破壞力,比如打翻了盤子、摔了個跟頭,但正是這旺盛的好奇心,驅使他不停地探索。讓他將這種破壞力轉化為創造力,他的智力水平才得以飛速進步,這就是好奇心在人成長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說到這裏,小苟興奮地談起了他兒子的事,最煩最討嫌的時候,連家裏的狗都嫌他,因為精力太旺盛,破壞性太強了。


    “莊哥,你這個破壞性表現了創造性,讓我太好受了。我那兒子,就是煩,特別是兩三歲時,到處跑,人都跟不上他的節奏。”


    我笑到:“還有你煩的時候,六到九,煩死狗。那時,他的情商正在發展,精力更旺盛些,你要作好心理準備。”


    “在此,我高度同情小學老師。”小苟一本正經地說到。


    我不得不打擊他一下:“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好奇心的來源,更多是恐懼感。”


    小苟睜大了眼睛,問到:“為什麽?”


    “從心理學的道理來講,希望和恐懼,才是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動力。對未知世界的恐懼,才造成了好奇心的發達,這是正麵的影響。負麵的影響是:讓人迷信。我們對外太空世界的未知,讓我們在證據不充分的條件下,相信外星人。我們對死亡未知,給我們帶來的恐懼更大,也這讓人們更容易相信鬼神。”


    小苟堅持問到:“照你這樣說,相信鬼神是不對的了?”


    “不是不對,我不作價值判斷,我隻說存在的東西。法國哲學家薩特有一句名言:存在先於本質。鬼神崇拜是存在的,先不要管它對不對。”


    “莊哥,外國哲學你也了解?”這估計是小苟沒想到的,他估計更多把我看成研究傳統文化的新學究。


    我從談話一開始,就預設了一個目的。我想了解小苟的思想傾向,或者說,他如此相信鬼神的存在,是他親身經曆的獨立事件造成的,還是因為情緒及心理的幹擾,混淆了記憶。


    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拋開感情的因素不說,拋開心理自我保護的機製不說,單純從記憶本身,也是不可靠的。


    我們總能留下記憶深刻的獨立事件,並在回憶中對它加工整理,企圖得出一個連續的整體的結論。關於記憶與回憶的區別,散見於各大心理學著作。最直觀的作品,還是我曾經看過的一本書《曾經男人的三少女》。


    鑒於小苟對西方心理學與哲學的不熟悉,以及他對我的信任,這種測試就比較容易得出準確的結果。


    所有心理測試,都得在對方沒有心理防備時才比較有效。如何去除對象的防備心理,要麽是不懂,要麽是信任。


    這一套在學術界也非常流行,是教授或傳銷講師們常玩的把戲。比如小蘇就在用這一套,居然成了中學中差生的偶像。


    要讓對方有一種自己不懂而隻有你懂的感覺,就得亂用生僻名詞來嚇唬。單純造詞工程量比較大,常見的方法是借詞,亂用外國名詞嚇唬中國老鄉,也在心理上起這個作用。當然還包括亂用古代名言,或者編造外國故事,借用古老傳說等。


    要讓對方信任你,就得在小的地方,擺出與對方的同理心,讓他感覺到,你跟他是站在一邊的。


    比如傳銷中,親熱地叫老頭老太太為爸為媽。比如利用大家喜歡發財的心理,誇大一夜暴富的可能。


    我把這一套用在小苟身上,是不是有點卑鄙?


    當然,我動機是好的,是為了理清他的認識,並且,我並不指望,能在他身上收獲名譽錢財等東西。


    有一種方法,可以達到這兩個目的,也算對自我能力的測試。


    我問道:“小苟,你認為,相信鬼神與不相信鬼神,哪個更好些?”


    小苟想了想,說到:“我覺得,相信鬼神要好些。”


    “為什麽?”


    “因為如果人死了,什麽都沒有了,人生恐怕是沒有希望的。我們不禁要問:我為什麽活?”


    是的,這個回答非常正確。愛因斯坦在回答上教堂的問題時也這樣說:我要給靈魂找個家。科學解決不了靈魂與價值問題,而宗教至少給了個答案。


    從這個回答來看,小苟是個真誠的人,至少在我麵前。


    我們相信鬼神,並不是因為多少確切的證據和嚴密的推理,是因為我們願意相信它。


    緊接著,我又問了第二個問題:“人有命運的趨勢性嗎?這個問題比較繞,我直接好了。你願意相信算命,還是不願意相信?”


    還是思索良久,他答到:“我願意相信。”


    “為什麽?”


    “至少我可以提前知道答案,就沒有未知的恐懼了。”


    “這兩個願意相信之間,有一個巨大的矛盾,你察覺了嗎?”


    “什麽?”他明顯表現出吃驚。


    我知道,我下一步方向已經有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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