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們全家吃早餐的氣氛是凝重和融洽的,大家都知道這事今後不知何時才會重來,於是吃得緩慢,有種儀式感。


    到民政局去,是妍子開車的,她說她好久沒開過車了,要嗨一把。早高峰,在車隊中穿插,她仿佛有點回到當年她小太妹的風采。


    “哥,我厲害吧?”


    “別鬧,我們要離婚呢,嚴肅點。”她卻嘻嘻哈哈地笑。


    “警察抓我怎麽了?反正,大不了罰款扣分,對不對?撞了別人怎麽樣?大不了賠錢,打架我不怕,不是有哥嗎?”她突然轉變了聲調,低聲說到:“但是,以後我不會了。哥不在,沒人跟我平事。”


    “你知道就好。”我拍了拍她的肩。當我從心理上,完全把她當妹妹,好像,顯得非常自然了。是的,我們早該離婚了,這樣,彼此都輕鬆。


    “停,妍子,停一下。”妍子隨便在街上一停,今天,她才不怕警察呢。


    我看見一個賣糖葫蘆的,下車跑過去,買了兩串,給了他一百元錢,因為我身上沒零錢。“不用找了,師傅。”


    我迅速跑回車內,給了妍子一串,自己也吃起來。


    此時,我們都不作聲了,這酸甜的味道,隻有我倆才知道,它曾經,它今天,各自意味著什麽。


    辦事離婚證的程序是很簡單的,大約十來分鍾,與喬姐和張哥離婚,沒什麽不同。隻是出門後,妍子突然拉著我,不肯下那幾步梯子,我望著她,她望著我,問到:“哥,把我扛下去?”


    “好咧。”如同當年在溫州,她在歌廳喝多了酒,我把她往肩上一扛,直接把她搬到了車上,她沒鬧,她隻是要留個紀念,享受這個過程。


    送我到機場的路上,妍子問到:“你沒給陳經理打招呼嗎?”


    “打過了,金姨也知道。你如果有事,找爸媽不方便,也可以直接找他們。”


    “我知道,哥把我的事,都考慮好了的。哥,以後娶了嫂子,記得帶來啊。”


    “不會吧,妍子,我暫時沒想那些事情。”


    “萬一呢?萬一你有兩個小孩子,一個姓莊,一個姓高,可好?”


    “萬一的話,行!”


    “妍子,你修行時,有沒有目標?”


    “隻是心安。但也有目標的,如果能夠見道,此生無憾。”


    “好,如果哥有緣分,見到那個中年女神仙,我跟她說。”


    “你是說你三次都看到的那個嗎?”


    “對,我覺得,她很神。”


    “其實,哥,我覺得那是你神。也許,你是有佛緣的人。”


    到機場,取票、托運,終於要進安檢口了。我向妍子張開了雙臂,她迅速撲到我身上。“哥,到了,來個電話。”


    “自己好好的,莫惹事,好吧?”


    “嗯,哥,你放心,你不在,我不會任性。”


    再見時,不要回頭啊,不要揮手。不要說話,不要牽我的衣袖。我故作鎮定地走,知道後麵一雙淚眼望著我。我故作瀟灑地配合安檢,但我此時,也忍不住眼淚直流。


    背後的那雙淚眼啊,我不僅僅是在與你告別,更在與一個家庭,一種生活,告別。我在與自己告別,自己的過去、情感和經曆。我不知道我的心將要到哪裏去,但我知道,已經有一個過去的小莊,永遠留在了,背後那盈盈淚水的目光裏。


    當飛機起飛後,離地麵越來越遠。在接近雲層時,我向下麵望去。妍子,你在看哥麽?但是,哥已經看不見你!


    我閉上眼睛,知道自己在空中。自己的心也徹底放空,已經了結的事,不必再想起。


    過了一會,飛機穿過雲層,眼前突然明亮起來,光芒讓我睜開眼睛,下麵與上麵各是一個世界,而間隔在中間的,是這些雪白的雲。


    天空湛藍,陽光純淨。無所從來,無所從去。


    真是這樣的嗎?我從四川的窮山溝來,我從北京來,我要到雲南去。北京是中轉站,在我的人生中,它最為精彩。但實際上,我隻是畫了個圈,從西南來,向西南行。


    西南,這個方位詞一旦出現,我就想起了那個卦象。姤卦,喬姐給我打電話時,我以時間所起的卦。那是我的轉折點,那個卦象很經典,告訴我,要平安,隻能向西南方向行。


    為什麽,在我的生命中,喬姐的命運與我影響如此之大,甚至相似度極其高呢?比如她在北京的婚姻,她的每次轉折和經曆,與我在時間點上是高度重合的。難道,我們的命運,有一個共同的卦象?不行,書在行李裏,已經被托運。要不然,我現在就想翻翻易經,想知道,我們是什麽規律和緣分。


    哎,想那麽多幹啥呢?命運這東西,我還能夠怨它咋的?命運已經給我了全部想要的東西。健康、家庭、親情、地位、金錢,我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我得到,我離開,我自由,我告別,從頭再來。


    打斷我思路的是空姐,送飲料的來了。


    “茶,謝謝!”


    當鄰座遞給我茶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是一杯普洱茶,當然,這是雲南航空,普洱,是特產。這是爸愛喝的茶,我這次去雲南,怕是要告別綠茶了,告別妍子給我泡茶的親情,讓我有所失落。盡管,給我倒茶的空姐很漂亮,給我遞茶的小夥子,很熱情。


    我在最裏麵,外麵坐的兩個男生,給我遞茶的那個坐在中間,緊靠著我。他充滿朝氣的臉上灑滿陽光,笑容燦爛。


    “謝謝你”我表達了謝意,他端著一杯可樂,卻沒說客套的“沒關係”,而是很感興趣地看著我,問到:“哥,你是第一次到雲南嗎?”


    “不是,以前去過。”


    “哎呀,真巧,正有事想谘詢一下。”


    我去過,算什麽真巧,這年輕人,真是人來熟。但他用谘詢這個詞,說明他是有修養的。看在他陽光的麵子上,我還是點點頭,臉上保持著微笑。


    “我們是第一次去,學長在那邊支教快結束了,他總在說那裏怎麽怎麽好,邀我們過去玩,我們這十來個同學就集體去了,還帶了好多慰問品。我隻是想問,大理那個地方,有什麽好玩的,又不貴?”


    他說話時,我也注意看了一下,我周邊,都是年輕人,估計是跟他們一起的,男男女女,很興奮的樣子。他們去看支教的師兄,也慰問山區的孩子,在這些年輕的臉上,我怎麽覺得,自己也振奮起來。


    “大理,好玩的地方很多。蒼山洱海,可以徒步走,大概兩三天,夠你們玩的,如果你們中有懂曆史和佛教的,也可以看崇聖寺三塔,如果再有時間,也可以到雞足山,那是大迦葉閉關的地方。”


    說到這裏時,坐在過道那個年輕人也探過頭來,前麵有人也扭頭向我望,我知道,我所說的吸引了他們。


    “至於便宜嘛,很簡單,就住民宿,網上搜就有,還有青旅的,都不算貴。”


    “哎呀,大哥,你慢點講,我用筆記下來。”


    好吧,我又把重點重複了一下。並且,我增加了些內容。一個人的知識,能夠被人尊重,或者別人覺得有用,我有了新的價值感。


    我簡單介紹了洱海的典故和風景,還講了蝴蝶泉以及五朵金花的故事。關於佛教,我說了大鵬金翅鳥的故事,以及虛老和尚的傳奇。


    “哥,內容太多,我記不過來。碰到你真是太好了,哥,你是雲南人嗎?”


    “不是,我這口音,原籍四川,現在家在北京。”


    “哥,你這遠遠超過了導遊的水平,簡直是我們的曆史和宗教老師啊。”


    前麵後麵都有幾個聲音發出來,雖然很輕,但我聽得明白。“就是就是。”


    人就聽不得表揚的話,何況是這一堆年輕的、充滿朝氣的聲音。我問到:“你們有什麽旅行計劃呢?”


    “我們自己走,先大理,然後麗江,爬玉龍雪山,最後,到師兄的學校看一看。慰問品,到大理,就有人來接,師兄他們學校的人。我們旅遊完了,就輕鬆地到學校去。”


    “那時間呢?”


    “準備玩一周吧,十來天,也行。反正我們不急,回北京學校,開學還有十幾天呢。”


    “那你們知道,你師兄那個學校,在什麽地方?”


    “知道”,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紙條,遞給我看。我一看,嚇一跳,原來,這跟我們預定的項目地,在一個縣。隻不過,他們去的是那個縣的一個村鎮小學,而我所幫助的,是一所高中。


    剛開始出來,就遇到這麽棒的集體。陽光下的人們,隻要你有顆善心,就不會孤單。


    “巧了,我也要到麗江,那個縣,我也要去的。這樣,你們在大理下了飛機,就自己玩幾天,然後到麗江,就打我的電話。我在那邊,有一個朋友開的客棧,歡迎你們來玩,吃住,不要錢的。”


    “真的,有這好事?哥,你不會故意逗我們吧?”


    “你們年輕人,難得有這份善心。這樣,這是我的機票,這是我的身份證,這是我的名片,你們看,對不對得上?你們十幾個年輕人,還怕我一個人騙你們?我名片上的電話,你打就是。記住,到麗江,就打我電話。你們要不放心,到了麗江,就打聽我所說的客棧,看是不是正規的。記住,那兒幹淨,並且不收錢。”


    居然在半信半疑過後,有輕度掌聲,真是讓我陶醉。


    大理下飛機後,取行李時,果然看到,他們十幾個人取了好些大包,慰問品還不少,據身邊一個年輕人說,他們是北京理工大學的,這是他們好幾個班級,上百人湊起來的慰問品。


    “北理工,我熟悉啊,軍工科技的中堅力量。”我說到:“你們那學校位置太好了,就是裏麵太窄,車子進去想調頭都難。”


    “哥,你也熟悉我們學校?”


    “去過幾次,畢竟,我在五道口,住過好長的時間。”


    因為知道我的姓名了,道別時,有人叫莊總,我糾正道:“就叫我莊哥就行,老總老總的,把我叫老了。”


    “莊哥,再見!”齊刷刷告別的揮手,真讓我內心感到某種驕傲和滿足。其實,那名片上的職務,我都沒了,那是過去的我。隻不過在衣服口袋裏,還剩下那一張,權當是留個紀念。


    當我坐上出租車時,笑了笑,我想,今後,我要給別人報電話號碼時,估計隻能用筆寫紙條了。


    當師傅聽說我要去麗江包車時,興奮得很,大活來了。他開始以為我是第一次來雲南的旅客,就滔滔不絕地跟我講這裏的特點和趣事。


    “我們這裏有點鋼糙,你要多喝水。”他這個“鋼糙”的詞,差點讓我把剛開始喝的礦泉水,噴出來。這是他故意憋出來的雲南普通話,我的四川普通話,還難受。其實,就是“幹燥”的變相讀音。


    我不是聽不懂雲南話,尤其是昆明話,它跟四川話都有相似的地方,隻是說得比較快比較脆。在語言學上,都屬於西南官話的範疇。但如果你硬要以這種地方發音的習慣模仿普通話,那效果就比較喜劇。


    路上,他又開始給我推銷玉器,講什麽翡翠,說什麽門道。還說,前麵有一個觀景點,我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那裏就有一個正宗的玉器商店,可以逛一逛。


    都這毛病,雲南的導遊有這毛病,連開出租的師傅,都有這毛病了。這簡直就是一個大坑,以原價數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價格坑你,他還好意說他有熟人,打個對折,還要你感激他。


    他所忽悠的玉器知識,根本是龍套,以我這點常識,早就識破。但我暫時不需要點破他,就看著他的表演。


    我充滿著自信,不僅僅是因為我有錢。也不是因為我有武功,不怕他跟我來蠻的。而是因為我熟悉,我知道門道。


    我看著他的表演,是在觀察人性。這個司機,本來拉到我這樣的大活,已經很幸運了。但他仿佛要在我身上掙一大筆似的,還想給我挖坑。


    人心不足,當有可能的利益擺在你麵前時,大多數人,都有這樣的欲望。


    另一方麵,他的表演,也算是個節目,在這漫長的旅途中,沒有節目,豈不是有點乏味?


    見過頂級玉器的人,是對小佩件不感興趣的。見過眾人在北京的人生大舞台的表演,他無論如何賣力,最多是個小品。


    但問題是,他越講越興奮,有時還扭頭看我,將車子開得,在彎彎扭扭的山路間,更加扭曲。


    車子行進的路線,是被他的誇張的貪念所扭曲的吧。


    “師傅,好好開車,這段路要開始下坡了,下麵還有幾個急彎,注意安全。”


    “你怎麽知道?”


    “我來過好多次了,在麗江還住了一個月,怎麽不知道?”


    這師傅臉色一變,但迅速恢複了。他的臉皮倒是不薄,很快就把話挽回來了。“你怎麽不早說,害得我跟你吹了半天。老板,就當我前麵說的是放屁,莫放在心上喲。”


    “沒事,這麽長的路,你說話還是蠻有趣的,不寂寞。”


    “老板真的不介意,看樣子,你是個爽快人。好,安心開車,你要在哪裏停,我們就在哪裏停。”


    他真不說話了,隻聽到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我換檔的聲音,還真有點不適應。


    中途,在一個地方,我讓司機停了一下,這是個山口,下麵有一個大湖,雲汽蒸騰的,很有點意思。找了個公共廁所,解決了身體問題,繼續出發。


    在車上沒話時,我就得找話了。


    “師傅,你是大理人嗎?”


    “是的,下麵縣裏的。”


    “你們大理那個崇聖寺,去的人多嗎?”


    “當地人去得少,外來的遊客倒是擠滿了的。我也不知道,那裏有什麽好,反正,來大理的最喜歡看那廟子。而我們本地人,最想進另一個地方,但我們沒那錢。”


    “什麽地方?”


    “洱海邊上,楊麗萍修的一個賓館,據說是六星級的,高級得很。據說裏麵的水龍頭,都是鍍金的,我們也隻是聽說過,沒見過。如果我有錢,住那裏一晚上,也就夠本了。”


    這算什麽夠本。那地方隻不過是高檔一點的賓館或者說是會所,就把他讒成那樣。


    對於普通人來說,巨大的財富和奢侈的生活,仿佛就在自己身邊,但無緣體驗,就會把它想象得無比美好,甚至會把它作為人生追求的目標。


    但你隻要經曆過,那沒什麽不得了,根本改變不了你的人生。


    對啊,經曆。人生最重要的是經曆。就像王班長所說,他這一生經曆的,是許多人數輩子也經曆不到的。他的意思是,人生的長度是有限額的,但人生的厚度來自於質量。質量,以經曆構成。


    終於到麗江了,來到文大姐家。文大姐已經準備好了我的房間,劉大哥也幫我在泡茶。


    普洱,頂級的普洱,並不是吸引我的地方,吸引我的,是他泡茶時,那從容的姿態和節奏,以及灑在桌麵上的陽光。


    “小高沒來?”


    “她在北京有事,沒來,我一個人來的。”


    “準備住好久?”


    “隨便,我北京的生意已經大體上了結了,把這個項目做上軌道,運行一段時間,再說吧。”


    “行,前期的工作,我們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你來了,主要是評估一下效果,再跟當地政府和學校的人,接觸一下。”


    “對,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突然想起一個事來,說到:“對了,劉大哥,你這客棧,暫時就不要接待新入住的客人了。就現在的客人住完走了,把房間留出來。我答應過一幫子年輕人,邀請他們到這客棧住的,我出錢。”


    “你出什麽錢,你來做貢獻,自己要招待客人,不準我們做貢獻,說不過去。”


    “不是這樣的,劉大哥,這客我來請,畢竟,還包括吃住。況且,事是我挑起來的。”


    “那是一幫什麽人呢?”


    “北理工的學生,來大理看他們支教的師兄,順便慰問山區學生。當然,年輕人結夥旅遊,也要來麗江的。”


    劉大哥趕快說到:“這是來跟當地孩子做貢獻的,我是當地人,還是我來招待吧。”


    “不行,劉大哥。他們是北京來的,自然我要請客。何況,這些年輕人,我也很喜歡他們。”


    劉大哥看著我,問到:“你是不是還有打算,想找幾個年輕人,到那個高中去支教?”


    其實,我原來沒這個想法,但是,劉大哥這一提醒,還真是。北理工這樣的著名高校,學生都是高考的成功者,至少,比小蘇強多了。不要說請他們支教,哪怕請他們中的幾個人,到那高中講幾課,也是很好的鼓勵的啊。


    對啊,也許接觸幾天,發現幾個有熱情能煽動的家夥,說不定,搞出比小蘇更好的效果來。


    晚餐是精致的,我再次感受到上一次來時,那被美食醉了的感覺。而此時的妍子,卻沒有這個口福了。


    吃過飯,我來到那個房間。還是原來我跟妍子住過的那間,外麵有陽台,前麵有走廊。但是,空曠了許多,因為,隻有我一個人。


    我給妍子打了個電話。


    “哥,到了?”她先說話的。


    “嗯,劉大哥燒的菜,真好吃,還是原來那個房間,隻是你不在。”


    “幸虧沒去,那麽好的菜,我又不能吃,幹看,不是慘了點。告訴你啊,今天,金姨和陳經理到我們家了,我媽跟他們剛開口說我們的事,他們都知道了。他們還說,這是好事,丟了個女婿撿回個兒,劃得來,是不是?”電話那頭居然傳出笑聲。


    我剛才的偶發性傷感,是不是顯得,很沒道理?


    晚上時間還早,我決定,一個人出去逛逛。


    麗江古城,已經完全變成了偽小資狂歡的地盤,酒吧歌廳與商店,夜晚燈火通明。


    到處有互相喧雜的音樂,音樂無序後,就會變成一種噪聲。但,這種噪聲裏,也不是那麽討厭,因為那裏麵有人氣,有許多遊客,蠢蠢欲動的欲望在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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