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你會感受被拋棄,因為這個世界,你隻與自己有關。那些舍不掉的,隻要儀式到位,都會從心底舍去。


    當喬姐與二妹主要精力集中在生意上時,我覺得,我離開的時間要到了。二妹雖然時不時地給我一些暗示,但我已經不是她的唯一追求,她已經找到了激動人心的事業:掙錢。


    而喬姐,除了與我有床弟之約,基本上沒有更多交集了。小波的汽車美容店生意也越來越好,基本可以放心。當我一個人泡茶時,樓下顧客來往和她們二人招攬客人的聲音隱約傳來,我感覺到,長沙,仿佛與我沒有關係。


    陪伴我的,隻有熱茶,但也有涼的一天。


    緣來則聚、緣去則散。


    思考存在與意義,有必要嗎?人生除了在社會定位中因他人而存在,還有獨特的使命嗎?


    我想起了孫甘露的話:我隻是一個信使,上帝讓我傳送一封信,走了好多年,我不知道收信人是誰,住哪裏。我隻知道送信,或許,人生的意義就是送信吧。我們,隻是上帝的信使。上帝根本不在乎誰是收信人,他隻要我通過送信,浪費這一生。


    或許我也是個收信人,但等不到那個找我的郵遞員。


    我要找線索,或許郵遞員就在我的身邊,是我一個熟悉的人。上帝總是有道理的,他總會給我的人生埋一個機關。


    我打開了電腦,上了自己的qq。我的空間裏,隻有兩個好友,妍子和小池。而妍子早已中斷了更新,小池的空間裏,大約在一個月前,留下了一句話:“帶著小屋去旅行。”然後,就沒有了。


    這是什麽意思呢?小屋,是哪個?這段話是說給誰聽的呢?


    但是,這是一個線索,或許是上帝的安排,我不能錯過這個提示。我總相信,有個神秘的機關,給我的生命賦予某種偉大。


    自從董先生給我的預言後,我總時不時想起他對我的期許:出世要尋神仙道,入世當為大丈夫。大丈夫是做不成了,我現在連妍子的丈夫都做不成。但,是不是有個神仙道?


    我的人生如同跟上帝有個單線聯係,要麽是預言要麽是夢,但有一個人,總是很神秘,那就是小池。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到我生活中來,又為什麽要離開我。我不知道,她如此懂我卻又不願意跟我共度一生。我不知道,她仿佛看穿一切的智慧,卻解決不了她自己的感情問題。


    她很神秘,或許,她就是那個送信人,我要去找她。不是找她生活,隻要她的提示。


    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對不起,你所撥打的用戶不存在。”我知道,她已經銷號了。她已經不再跟我有任何聯係的欲望了。


    但還是有線索,她那句留言中所提示的:小屋。或許,唯一的答案,就在那島上的小屋裏。


    當我決定要離開,悄悄地收拾行裝,喬姐就已經察覺到了。她像一個姐姐,看著弟弟的一舉一動,從不幹預、隻是關懷。


    “你要走了?”


    “嗯。”


    “不是要等到年底嗎?”


    “突然想起有件事,我要去辦。”


    “早知道你最終要走,姐留不住你。但是,你一個人,要到哪裏去呢?”


    這話說得我辛酸。她知道我的心酸,我一個人,是的,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家沒有根,就無所謂離去和歸來。


    “我要到上海,找件東西。”她不知道我與小池的事,也不知道上海那間小屋。但是,她也從來不問,因為,她知道,除了關懷,她不能為我做些什麽,也就沒必要打聽。


    “姐覺得,你恐怕不會回來了,對不對?”喬姐如此了解我,這裏不是我的家,當然談不上回來不回來。她更準確的表述應該是:恐怕你不會再來了。


    “不知道,姐,你曉得,我也不知道。”


    “我曉得,小莊。姐留不住你。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姐想記住你,也想你記住姐。”


    我點點頭,她是懂我的人,她對我的喜歡,最為直白簡單,就是在床上。


    那是一個瘋狂的夜晚,具體過程,無法用語言描述。她的表現,真的讓我崩潰。如果這樣美好的互動,都無法留住我,我簡直是無可救藥了。


    雖然我享受著離別前的纏綿,但知道春光不再來的道理,我緊緊地抱著她,仿佛,生怕她要離去。


    第二天沒營業,當他們開車送我到機場的時候,揮手時,姐很平靜,而二妹流淚地喊。喊的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總之,我不敢細聽,也不敢再回頭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飛機起飛時感受到重量,但進入雲層之上,你就隻會看到藍天和陽光,一切過往,都不複存在。我知道,所有過去,都無法留住,即使在上海,見到小池,也恢複不了過去的時光。


    望著窗外,我有點奇怪。這麽多年,一切都變了,但白雲上的藍天和太陽,仿佛從來沒變過。盡管有偉人說: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


    上海與其他城市沒什麽兩樣,建築和人的衣著雖然換了花樣,但人河般流動的氣息,卻總湧動著相同的味道。這就是中國,一個蒸騰的變化中保持某種遠古傳承的國度。


    碼頭的船已經換新的了,但陽光灑在海麵上,金色的波光仍然是舊時的模樣。時間也快多了,介汽笛的鳴叫還是過去一樣,沒什麽理由地嘶吼幾聲。


    我的大背包,幾乎與上次來的重量差不多,隻是這次是我一個人來的,而上次,身邊有個跳動的神秘的精靈,還有阿黃。


    以為變了,卻沒變啊。那邊跑過來一條黃狗,徑直向我跑來的,是阿黃?你還認得我?你嗅到了我的氣息?你還記得我們一起的時光?


    它跑過來了,背後是一大片陽光,而我,在一大群人群中,向街麵走去,它就是那邊,望著我。


    是它是它,它搖著巴呢。是它是它,它在蹭我的褲管呢。我被它感動了。如果沒有一個人在守候我,那麽還有一條狗,原來我在這世上,並不孤單。


    它看看我,然後在我前麵,我跟著它的路徑。隻有跟著它了,沒有別的方向。結果,我來到了那個賣水泥沙石的老板家。那是小池舅媽的侄兒,我知道,小屋的鑰匙,就放在他那裏的。


    他看見我,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又禮貌地笑笑,說到:“來拿鑰匙的嗎?你等一下。”


    他進裏屋拿鑰匙去了,而阿黃,卻一直在我身邊。


    我拿到鑰匙,謝過他。他沒有跟我說話的打算,繼續忙他的事,我就直接向小屋進發,此時,黃狗就在我的前麵,仿佛領著我,回到老家一樣。


    我不能說這裏不是我的家,不僅我曾經留下了情感和心靈,還改造了靈魂。它與我老家有幾分相似,並且都是熟悉的農村。況且還有阿黃呢,與我外婆院子的阿黃,是如此的想像,也是在河的對岸等著我。等著我歸來,在家的那一邊。


    但這終究不是我的家,沒有親人的家不叫家。我的親人都已經故去,我沒有家了。


    而阿黃,以巨大的熱情作我的向導,生怕我認不得這個家門。這是它的家,我們曾經是家人。


    那老屋,還保持著原樣,隻是好久沒人打掃了。院壩邊的野花已經凋謝,因為是到了深秋了。石磨和石凳上許多灰土,因為風沙來過了。窗戶邊已經有蛛網,因為沒有打開了。


    我麻木地打開大門,不期盼有什麽驚喜。那些熟悉的東西映在眼簾,過往的一幕幕,我仿佛聽到了小池的笑聲。阿黃在院子沒進屋,它狂妄地叫了兩聲,到家了啊,它該奔放一下,舒暢一下好久以來壓抑的心情。


    我吹了吹桌上的灰塵,把包放下。我拿起了掃帚,打掃起衛生。這夠我忙半天的了,我隻想在這裏睡一覺,找到安眠的感覺,晚餐倒也簡單。我察看了一下,原來放壇子裏的米還是好的,我包裏還有一些火腿腸,我和阿黃,可對付一頓。


    好不容易基本打掃完畢,柴火是現成的,原來擱屋裏的打火機還在,燒火做飯,煙火氣一來,就像一個家了。阿黃仍然在外麵,不到吃飯,它是不進來的。


    油也有點,估計不能吃了。在蒸飯的時候,將火腿腸切成片蒸在上麵,就是晚餐了。


    晚餐是我一個人吃的,在剩餘的半截蠟燭下,阿黃在桌子下麵我在桌子上麵,影影綽綽的,很是迷幻。


    床上的被子外麵蓋上了一層布,揭開布,被窩還是幹淨的,我很滿意。洗澡就沒必要了,洗個腳就上床了。很舒服,而身邊的被子裏,仿佛還有小池的氣息。


    我知道,她的氣息,從物理和化學的角度來看,早已消散,我所聞到的,隻是回憶。


    很奇怪,沒有月亮,漆黑的夜晚,卻讓我包裹在隱約的濤聲之中,人如水一般的渙散,很快就睡著了。我隻是來回憶一下的,雖然沒有小池,但有阿黃,這就夠了。


    醒來是半夜,是被一個夢驚醒的。這個夢隻做了個開頭,就把我驚住了。開頭其實隻是老樣子,大洪水來臨,我是祭師,張開嘴想警示前麵的人,卻總是發不出聲音。身後的女人們,尖叫一片。


    醒來時我順手一搭,明白小池根本沒在身邊,我拿起她的枕頭,權當有個把握。此時,卻感覺到異樣,枕頭下有紙,不止一張。


    我馬上起來,點起了蠟燭,果然,好幾張紙,是小池寫給我的信。


    當時我腦袋又浮現出那個印象:上帝讓小池送的信,她找到了收信的人。


    “莊哥,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歐洲了。我知道,你總有一天要來。”


    我為小蘇算生意準,她算我算得準。看到這裏,我翻了翻她的落款日期,明白了,就是一個月前,她在qq裏發的最後一條消息的時間。


    “莊哥,我們是兩條道上偶然碰到的人,終究不能在同行的路上進行終生。但是,我們的碰到是上帝的禮物,卻不得不各自承受對方留給自己的力量。記住,我們生命中,重合過,並且美麗。”


    這與我的估計是一致的,相交的直線,意味著不會重合也不平行,不能相伴一生。


    “你是一個漂泊的人,當你沒有家沒有親人時,我也拯救不了你,因為,當目標失去,社會關係失去時,你不知道該怎樣做人。你說得對,人是靠社會關係定位的。當一切關係沒有時,你不知道你在哪裏,該向哪裏去。而我知道,我將要到歐洲,為了單純的快樂和自由,以及大量探索的興趣。”


    “莊哥,你肯定會來,或早或晚,你總想找到一個家。這個曾經的家雖然短暫,但卻充滿溫情,你會想起它,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你會來。所以,我給你寫了這封信。”


    “莊哥,我曾經以為,我們那些單純快樂的日子,就是我們的一生。但是,終究還是失敗了,因為你總拖著自己的曆史,蹣跚而行。你不能輕鬆地迎接明天,就不能輕鬆地享受今天,你給了我壓力,我用盡了一切辦法,想把你的壓力減輕,但我做不到。”


    “莊哥,你的經曆決定了,你忘不了過去。你的思想決定了,你的未來,不在這塵世間。我寫這封信,隻是想提醒你,你的未來可能的方向,或許,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如同那阿黃,是最後一個等你的,假如它是一個人。”


    提起阿黃,它就在門外,忠誠地守護著這個家,它所認為的主人,它不知道,主人或許很快就會離去呢。


    “農業生活是你的童年,所以有這個小屋的存在。但田園牧歌不可再來,所以你回不去。你的父母已經歸於泥土,你所有的來路,都已經被黃土掩埋,你無處可去了。”


    “莊哥,你不要顧影自憐。你不要悲歎,你的歌聲沒人聽,你的說話沒人聽,你的思想沒人聽。其實,你所有的一切,隻因為你自己而存在,不需要別人的見證。”


    “你是不是覺得孤獨而悲慘。別騙自己了,莊哥,哪個人,在本質上不是孤獨的呢?一滴水一旦從雲層落下時,它就成為它自己,但當它匯入大海時,它自己也就不存在了。”


    這是個什麽隱喻?我有點不懂,是生和死的比喻嗎?怎麽覺得,小池的思想,有點與佛教類似了呢?


    “人類害怕孤獨的漂泊,但哪個不是在孤獨和漂泊中呢?接受現實吧,不需要人聽的歌,至少可以感動自己。不需要說的話,也許是給自己的反問。男生們喜歡看武俠小說,周伯通的雙手互搏,我也喜歡。那是一個最好的比喻了,麵對自己最為困難。但也簡單,就是對他人,不抱有任何希望。”


    周伯通在桃花島上閑得無聊,自己左手跟右手打架,來消磨時間,這是天才的設計,金庸就憑這點,就可以算得上大師了。


    “人類害怕孤獨,是因為不夠強大。因為幾十萬年來,人類在戰勝野獸和自然時,隻有人群集體的力量才有取勝的希望。而落單的人,終究充滿危險。這種意象傳遞到今天,殘留在我們身上,這就成了我們害怕孤獨的原始基因。而今天的我們,從一生下來,就在人群之中,群體讓我們安全,孤獨讓我們不習慣。”


    對的,這是對害怕孤獨最好的解釋了。小池是我的神性,沒錯,她可以說出我所想到的所有哲學思想。或許,她的思想,比我更廣大。她是總集我是子集。


    “但是,你有什麽理由害怕呢?或許因為你窮苦的過去,讓你習慣了害怕。害怕貧窮困頓,害怕親人離去,害怕沒有尊嚴。回頭想想,這些害怕對你有必要嗎?你不是過來了嗎?你仍然存在。那些害怕的和不害怕的,對你的存在,有影響嗎?”


    如果反思起來,小池或許說得對。我的害怕,隻是一種習慣,完全沒必要。


    “在我看來,莊哥,你具備完美的潛質。你有力量有武功,你還能夠在選擇的十字路口得到古老易經的指導。你也有錢,有學識有思想,有強大的生存技能,能夠避免大多數的危險。你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存在,並不需要依附別人。從生存上到理智上,你都可以。但你過不了關的,隻是你的情感。”


    這是對我最高的評價了,我都沒想到。而情感是我的弱點,她說得沒錯。她最了解我的情感,因為我們曾經達到過互融的巔峰。


    “情感是什麽?是動物的本能而來?是生存的需要而來?是生活的習慣而來?是社會的教育而來?是血緣的傳遞而來?不管是因為什麽而來,你仔細想想,它會不會改變?”


    當然,它會改變,情感易逝易變的道理,我早就明白。


    “情感是從其它地方來的,與你的本質無關。既然它隨時在改變,就沒有固定的性質。你何必糾結呢?拿得起放得下是大丈夫本色,這句話其實是有深意的。你說呢?”


    承認情感的易變性,就順應它的改變,不執著它,這就算是拿得起放得下吧?這樣一來,我是不是一個無情的人呢?


    “道是無情勝有情。蘇東坡這句話記得吧?別人都罵無情不好,難道你也隨大流?承認事實,有什麽不好的呢?不要折磨自己了,不是要你故意做一個無情的人,隻是要你接受變化。”


    “莊哥,人生是短暫的,我要去追尋那一個個點滴的快樂。昨天的快樂隨時忘記吧,也許明天有新的快樂要來。我每天都在希望和振奮之中,因為快樂失去不痛苦,我知道,另一個新的,在等著我的探索,它會忽然到來。那就是驚喜,那就是禮物,那就是我人生的意義。時間是一條線,快樂的瞬間是珍珠,而我的意義,是做成一條項鏈。”


    及時行樂,在安全的條件下,不是不可以,她將之付諸實踐,勇氣倒讓我佩服。


    “也許,你不想像我一樣,浪跡人生,很不靠譜。你的思想中,總有一個宏大的主題,仿佛要證明什麽,仿佛要實現什麽。但是,這個主題,你找到沒有呢?”


    隱約是覺得有那麽點意思,但我根本沒有找到。


    “你不想此生虛度,覺得非要有主題的話。那麽,你找了沒有呢?你不把過去的負擔拋去,你如何上路呢?莊哥,過去的一切再美妙,也已經過去。未來,需要輕鬆上路,必須拋棄掉你身上許多,我認為不必要的東西。”


    下麵是她的建議了。


    “你要拋棄對過去的留戀,幹淨地上路。你要拋棄道德、思想和情感,完全空白地感受自己。當你聽到自己的心跳時,你要想到,它不會始終澎湃,在現在澎湃時,就得上路。莊哥,沒皮沒臉地走,不要管他人的目光和評價;莊哥,沒心沒肺地看,隻尋求讓你心跳的東西。沒話找話地說,隻說給自己聽,這就是,我對你的建議。”


    “最後,莊哥,我希望你,如果做不了一個偉大的自己,也要做一個純粹快樂的人。曾經愛你的:小池。”


    看完這封信,她工整的筆跡,一定是沉澱了好多情感的。她用一種鄭重的形式向我告別,我覺得,她是最愛我內心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否會來。但她要我放棄一切過往,我就沒有必要給她再留什麽回信了。那封信,我也燒了,因為,要告別,就得幹淨。


    第二天早上,我再次打掃了一下房間,並且一切恢複原樣。帶著阿黃,向鎮上走去。當我把鑰匙還給那個老板時,他還是看了看我,沒說話。


    而阿黃,默默送我到碼頭,在汽笛響起的同時,我看見它昂起頭,朝著我的方向,仿佛大叫了幾聲,盡管,汽笛聲下,我聽不到它的叫喊。但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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