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自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我在筆記上寫下陶淵明的話,並不是附庸風雅。而是整理來路的過程中,想到如何拋棄。


    盡我所能,將來時的路清理幹淨,以利於輕裝出發。至於將到哪裏去,我沒有期待。但至少得清空過去,才能自由地麵向未來。


    從上海到南京,我先去瞻仰了一番妍子曾經修行的雞鳴寺。如今,看那些建築和尼眾們,心情與上次完全不同,沒有期待地旁觀,仿佛更為隔膜和輕鬆。


    有風過來,塔上的銅鈴輕響,彼時一陣雜亂敲擊,在我心中,升起了某種清涼。也許是季節的原因吧,我想,深秋的黃葉落在路邊,如同我塵世的過往。


    我走入大殿,恭敬地向佛祖作了禮拜,並不是向他求什麽,也不希望他保佑我什麽。我隻是禮拜,為這個影響了千年的千萬人的偶像禮拜。一個巨大的影響力,始終在這裏矗立,我在他麵前,微小得如同一粒塵埃。


    至少,他已經影響過妍子,並且對改變我和生活和道路,起著過決定性的作用。這種作用,是從他的形象來?來是從他的經典來?還是從那塔鈴、鍾鼓的聲音中來?


    我不知道,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妍子信他,他就起了作用。


    信則有不信則無,以前,我理解這句話時,總認為它是迷信者對人的托辭。但今天,我感受到信的力量。我們都是心理驅使的人,包括我們的行為和對世間的影響。心靈受到影響,世界就會變。


    一路向西,我到了溫州。看望了二牛和大梅,簡單介紹了我的情況。他們曾經因我的母親,與我曾是家人。但今天,他們活得普通知足和充實,仿佛與我曾經的作用,無關。我的意義在哪裏呢?


    王叔倒是跟我喝了一點酒,進行了簡短的對話。


    “你一個人,要到哪裏去呢?”


    “我要回四川老家看看,給我父母外公外婆,燒點紙。”


    “要不,你就在這裏住一段時間吧,這套房子也是你買的,你媽不在了,但她畢竟曾經是這屋子的主人,你可以把它當家。”


    “王叔,我沒有家了。你知道,我的家,隻在我心中。”


    “哎,小夥子,別那麽傷心。你是個做大事的人,恐怕沒有什麽家,能夠把你拴住。”


    我們告別時,我悄悄給王叔的枕頭下,壓了一個銀行卡,把密碼記在了一張紙條上。並且寫了一句話:“謝謝您,王叔,謝謝您,在我媽最苦難的時候,您努力維護她。”


    這是我真心誠意地,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感謝王叔。我曾經非常恨他。他搶走了我爸的女人,他搶走了我的媽。但是,今天,我卻要感謝他。在我媽生命中最灰暗的日子裏,他用盡全力支撐我媽,讓我媽有了個依靠。如果像我今天這樣,孤獨無依地漂泊,我媽,恐怕熬不到,與我相聚的日子。


    所有愁怨,都將隨風而逝。而對過去的歲月,隻剩下緬懷和感謝。因為,我已經安全地過來了,歲月和時光,並沒有遺棄我。包括那些歲月的,所有遇見過的人。


    一路向西,我到了湖北。我知道,僅在長春觀或者寶通寺,也無法回憶故人了。因為董先生的離去,讓武漢的意義變得很輕。但是,我有一個疑問,就是董先生的預言。


    當自我整理不清時,不要妄想整理別人的人生。以我現在的認識能力和心境,是無法跟老師立傳的。但立碑是必須的,尤其是我再次來到十堰,再次看到雜草掩蓋的孤墳時,更覺得立碑刻不容緩。上次幫我指路那個老太太沒有看見,整個村子幾乎沒有一個人。我說幾乎,是因為我沒有每家推開門打聽,但整個村子沒有一隻雞、一條狗,就說明了一切。隨著中國工業化的展開,邊遠農村已經空心化了。


    在附近鎮上就熱鬧多了,找人、出錢、刻碑、修墓、立碑,整個過程隻花了七天。最後一天上午,立碑儀式搞完後,我就給工人們現場結賬,讓他們先回鎮上了。


    我自己一個人站在墓前,想問老師:我該向哪裏去?我從不敢給自己算命,但老師您卻算過我的命。你說我入世要當大丈夫?我自覺自己的行為連大丈夫的邊都沒摸上,況且,一個遊離狀態的人,對當大丈夫根本提不起興趣。那麽,出世要得神仙道呢?真有神仙道嗎?我會得嗎?


    我要驗證。


    我想起老師去世前留給我們三人的紙條,我必須到武漢去一趟。


    從十堰到武漢已經有動車了,很快就到了。在武漢,我專門辦了一張銀行卡,往其中存了十萬塊錢,賣了一些禮品,就往幹媽家去了。租了個車,很快就來到她家外,看到她家房屋邊上又多出一幢三層洋房,新房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幹媽!”,她放下正在洗的菜,定了定神,看到是我,眼淚婆娑“小莊,你回來了?”


    “你回來了?”這句話突然擊中了我,仿佛我是個離家的遊子,永遠都有親人在期盼。我也禁不住哽咽起來:“我回來了,我回來看幹媽。”


    “這麽久了,也不來個電話,不曉得幹媽想你嗎?快進屋。”


    她先給她兒子春伢打了個電話,要他兒子馬上回來,還要帶點好酒好菜。然後,她又從隔壁叫來一個年輕少婦:“這是春伢的媳婦,就是你嫂子。”我叫了聲“嫂子”,她答應後,幹媽就派她去準備飯菜去了。然後幹媽拉著我,說了好多話。


    春伢回來後,我們就開始喝酒,據他講:錢哥進去後,由於態度較好、又有自首情節,就判得較輕,還有幾個月就出來了。他的生意是他老婆在處理,不再搞房地產了,在三環邊上開了一家物流公司,由於他們比較信任我,這物流公司離我家又近,所以讓我在貨運方麵負點責。就是把外地車輛拉來的東西,用武漢牌照的車轉運到中心城區的各收貨點,事並不複雜,但收入卻比較高。錢哥是個講感情的人,我在監獄去看他時,他還念叨你呢。


    我笑著說:“別談他了,你呢?結婚了?”


    他說:“你說神不神,我去年結婚,當月老婆就懷上了,今年初給我生了個雙胞胎,兩個兒子!”


    當他媳婦和幹媽分別抱著一個孩子來到我麵前時,我也仿佛沾到了喜氣,高興地給了紅包,還自飲了兩杯酒。


    酒有點多,幹媽把我領到樓上睡覺,她對我說:“我家房子多,這間房就是你的,被子都是我前兩天剛曬過的,放心睡。”


    剛曬過的被子有彌漫著說不清楚的太陽味,鋪開滿床的家的溫暖,這是我最近睡得最好的一覺。


    醒來,我才明白,家是一切情感療傷的唯一藥方。


    第二天,我又問了那個廚師的近況。春伢說道:他不得了了。他兒子從美國回來,說是因為國家的千人計劃,回來當武大的副校長了,還創辦了一個科技企業,在光穀,據說員工裏麵專家都有好幾十個,他兒媳婦是個美籍華人,也回來了,愛上了公公燒的菜,把他接到武漢住大別墅了。我到他家去過,他兒媳婦娘家是台灣人,除了說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口音,對我也是熱情得很。


    聽到這裏,我猛然一驚:至少,董老師算廚師的命是準的,幹媽活八十九歲、四世同堂現在看起來也是可能的,那麽,我的命他也有可能算準嗎?


    我當真要求神仙道嗎?在哪裏去求呢?


    第三天,我將銀行卡交給幹媽後,就要離開。幹媽百般挽留:“小莊,你老家沒人了,你要到哪裏去呢?幹媽這裏就是你的家,你莫不是嫌棄幹媽?幹媽這棟房子由你住,你要娶媳婦幹媽幫你娶,你孤身一人在外漂,叫我們怎麽忍心!”


    “幹媽,我不是不愛你們,我隻是想試試董老師給我算的命,我要去求道,如果這條路走不通,我就認了,再回來陪您。”


    一路向西,我回到了四川。我不想驚動任何一個人,如同一個不相幹的外地人,偷摸著進到這個寂靜的地界。


    先到我父親的墳邊,燒了紙,並且再把墳墓雜草清理了一遍。我對他,無話可說了。爸,你做到的,也許是你沒想到的。你希望的,我沒有做到。我沒有家了,你不在,我的家也散了,我也沒親人了,你和媽都死得太早。


    此時,一隻鳥兒飛來,驚恐地躲避煙火,我看著它,它仿佛一邊飛一邊看著我,並且,自顧自地叫了一聲,驕傲地飛出了我的視野。


    我突然意識到,一切的無意義。我對父母無意義,對自己無意義,連故鄉的鳥兒,也沒空搭理我了。


    此時,巨大的失落感襲來,我知道,在我離開這些年後,這塊土地的一切,已經忘記我了。無論我如何想記住它,記住曾經發生在故鄉的人和事,但它已經開始忘記我了。因為,這片土地上,沒有惦記我的人。一個也沒有!


    “爸!一個也沒有啊!沒有一個人想念過我啊!這裏的禾苗沒養育過我嗎?這裏的山泉沒滋潤過我嗎?這裏的柴火沒有因我燃燒過?這裏的山穀沒有回答過我的吼聲?它們,付出了這麽多,為了我,它們貢獻了這麽多。沒理由啊,它們居然忘記了我,難道它們早就知道,我是白養了嗎?”


    “爸!你的石碑上,明明刻著我的名字,還有妍子,我也帶給你看過,你就沒有點表示嗎?你在這土地裏埋了這麽多年,你就沒有給土地爺炫耀過嗎?那些陪你葬在這裏的鄉親,你們在陰間閑聊時,就沒有回憶起那個亂蹦了的,後來發達了的小子了嗎?這些年,你都在下麵幹了些什麽!你總是不說話,難道,我的話,你也不想聽了嗎?”


    我帶著一絲絲的怨恨和失落,離開了爸的墳墓,我不想回老屋去了,那裏沒一個人,連死人都沒有,空了的地方,我的心會更空啊。


    我以奔跑的姿態,向外公家跑去。也許,表叔表嬸還在,或許小黃還在河邊等我。


    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時光是把刀,吃肉不吐骨頭。河邊還是那個河邊,但沒有小黃了。進院子後,表叔家一把大鎖,已經有了灰塵,好久沒人了。他們該不會,也搬走了吧。


    這就是故鄉!隻有不認識我的土地,沒有認識我的人!


    外公外婆的墳墓,也已經沒有人清理了,估計舅舅他們也沒回來過了。而母親的墳地,長滿了雜草。


    “媽,莊娃子來看你了。媽,我把家丟了,把你丟了,我什麽都沒有了啊。你不答應我一聲嗎?你能讓你的莊娃子,沒人牽掛嗎?原來你離開我的那些年,不也還牽掛著我嗎?怎麽,今天就沒一點表示了呢?”


    “媽,我對不起你,沒給你檢查身體,沒讓你多活幾年。那該是你最幸福的時光,隻是太短暫。媽,你是看過我的幸福的。現在我丟掉了我的幸福,你不罵我嗎?你倒是把風沙吹到我眼睛裏也行啊。”


    “媽,我要走了。走到哪裏我不知道,但是,我沒有你在世間,我也沒有牽掛了。既然你都不牽掛我,我就做一個無情的人了。我師傅說我要求神仙道,我就求個神仙道給你看看。”


    “媽,我要是求到了神仙道,我就到陰間找你,不管你是在受苦還是在享福,我都要讓你看看,我一直在想你,你想不想我沒關係,我隻想再看你一眼。”


    離開吧,這裏雖然是故土,但不是家了。過了河,我回頭看了看外公家的房子,仿佛聽到兒時,我麵對他們的疼愛那難得的撒嬌的聲音。仿佛聽到外婆炒菜燉肉的聲音,仿佛看到炊煙,仿佛一切都沒變。


    那背後的山有一個洞,那是一隻神的眼睛,它冷冷地看著我,迷惘的樣子仿佛能夠洞穿一切世事,看透我的心情。我明白,它或許在提醒我,那一切,都是幻覺。


    在達州市,那個橋上,已經到了夜晚,橋下的夜市不那麽熱鬧,畢竟天冷了,沒多少人出來。街道散發出火鍋的香味,但我不能吃,一個人吃火鍋,隻會增加我的寂寞。


    我在一個atm機,完成了我最後的救贖,給舅舅的賬上,轉了二十萬元錢。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他轉錢了,他是我唯一健在的有血緣關係的長輩,我有責任,為他的後半生做點什麽。


    我特意找了那家賓館,就是我當年回鄉找母親時,住的那家賓館。已經重新裝修了,也換了老板,更沒有當年跟我說俏皮話的服務員。


    躺在床上,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明天該住哪裏去。


    沒有一塊土地屬於我,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已經無所皈依無所牽掛了。


    也許,小池的提醒,正是需要我適合這個狀態,完全放下,逆向修補,最後輕裝上陣。但是,我的陣地在哪裏呢?


    我的狀態,就像一個憋足了勁的運動員,在起跑線上,等待發令槍響,卻不知道終點在何方。


    也許今天一天比較疲勞,我始終相信,明天太陽照常升起,這是天的慈悲,它不會因為人事的變幻,而偏袒任何時光。


    我早上醒來,卻是六點半,這是老習慣了。我目前的情況,是習慣支撐,把我漂向漫無目的的方向。我出來走走,看看煙火,聽聽鄉音,也許能夠找到一些熱量。這也是習慣。


    有一群大媽,挎著黃色的布包,看樣子是裝滿了東西的,她們表現出興奮的樣子,一起家長裏短,結隊向街後麵的上坡走去。聽著她們的口音,仿佛聽到我母親當年的話,我覺得親切,就悄悄跟在她們後麵,她們好像在過一個重大的節日,或者趕赴某個隆重的儀式,從梯子,一步步向上,在這人流喧雜的街邊,吸引了我的注意。


    依從習慣的勢力,或者僅僅是她們的聲音親切,我尾隨她們的路徑,遠遠跟著。


    結果,她們走得比我想象的遠,她們已經從巷子的梯子走到了後麵的山上。鳳凰山,中國有許多地方都有叫鳳凰山的,但在達州,這個山,我還是知道的。


    終於聽到她們的意思了,在雜亂的閑談中,我通過連綴話語的片斷,聽出來,今天是農曆的初一,她們要上山拜廟,有個聖燈寺,住持叫聖祥法師,今天要開法會,她們就是為這事而上山。


    我退了下來。因為,這事我沒資格,也沒多大興趣去聽。在返回的途中,又遇上一些上山的香客。我坐在一個路邊的古板上休息。他們在也我身邊休息了一下。這群人中,有中老年男性,談論的東西在我身邊,我聽得真切。


    “那聖祥師戒律好,我就從來沒看見過他發脾氣。”


    “好是好,就是太善了,有另外的師傅明明做事不像話,他也不製止,隻是忍,我都看不慣。”


    “你懂啥?這叫忍辱,你才學幾天?我告訴你,對恭敬忍辱心對一切人一切事,這才叫高僧。”


    “好好好,我沒你懂得多,你是老師兄了。但是,老實說,他的戒律,我還是佩服的,要不然,不會信他。”


    這兩個人說話間,另一個插嘴來,這是個中年女性,估計是新加入的人,也沒帶什麽製式的黃布包,隻是背了個雙肩包,一幅打醬油的遊客狀態。“兩位師兄,你們怎麽那麽信他呢?”


    “你不信?你上來幹嘛?”


    “不是不信,隻是不太信。反正,在家也沒事,跟著就來了唄。”


    我佩服,這個女性,說的是真心話。


    “他剛來時,是我們達州幾個念佛的居士請來的。剛開始這鳳凰山上沒廟子,過去的老廟,動亂時期都毀了。他剛來時,這些弟子也不知道規矩,有時請到家講法,平時把師傅一個人丟在山上住茅棚。結果,被另一個大居士,聽說是市佛教協會的幹部,是個女居士。她一次上山看見,師傅在山上,正用鐵絲穿著紅薯烤著吃,才下來批評這些居士。”


    “真的啊?”這問話的雙肩包女士仿佛不相信。


    “我就是當時的居士之一,當時也是不懂供養師傅。師傅在山上,就這樣住茅棚烤土豆地瓜地過了大半年,那幹部才提醒我們,我們才知道背米背麵之類的,供養師傅。”


    “那照你們說來,這也是個甘於清貧的人了?”女性明顯有點不太相信。


    “當然了,後來信眾越來越多,他就發願,重修原來的西聖寺,捐款的人也越來越多。他為了不浪費任何一塊錢,所有沙石材料,都是他一個人經手,親自稱量,那辛苦,反正我是看到的,幾乎沒怎麽休息。”


    “那這大的寺廟,就是他這樣修的?”


    “當然,他剛開始隻修了大雄寶殿,後來,那個佛協幹部親自上陣,幫忙修了觀音殿。這個規模出來後,捐款的、幫忙的就越來越多了。就現在這個規模,也花了將近十年呢。”


    這女士看樣子是個懂建築的,她說到:“這規模,沒一兩個億,怕是修不起來呢。”


    “不是錢的事!你有錢,修個天安門,軍隊會去升國旗嗎?這是白手起家,平地裏起一個正規的道場!信眾多,香火旺,這才不得了的。況且,錢是人家捐來的,人家要信你才會捐。憑什麽讓這麽多人信佛,信你?這才是不得了的呢。”


    這話說得在理,賺錢,這個數目我也可以做到。但要這麽多人信任,我做不到。這不僅是佛的威力,而且,那們住持,肯定也有值得人信的特點。


    他們上去了,我決定尾隨他們,繼續上去看看。


    遠遠看到,山穀中,有金黃色的挑簷,蜿蜒的石梯,隱沒於山間。那金黃的顏色,在墨綠的山野,分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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