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尷尬。


    他終於要離開他從小生長的家鄉了,他要告別過去的街區和鄰居,但他的興奮的。因為有錢了,可以解決他麵臨的大多數問題。


    我對黑寶的尋找,已經沒有興趣了。因為,這種儀式感不存在了。當我有一天再回來,不僅找不到當年告別的人,而且找不到過去的那條街了。


    當那雜貨店老板跟滔滔不絕的時候,我已經去意已決。當我揮手,作出離開的樣子時,他不忘大聲提醒到。“黑寶過幾天會來,要不,你留個電話?”


    我擺擺手,禮貌地告辭。我想到,那書店老板,上一次跟我談的話,已經就像是告別了。他如同一個神仙一般,知道我們不可能再見麵。


    當神仙這個詞冒出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也想是意淫,因為誰也無法證明,這個世界上有神仙。但是,我今天的感情,寧願相信有神仙的存在。要不然,我追求的宗教,就沒有意義了。


    人們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的東西。在網絡上也是這樣,就誕生了許多雞湯。雞湯文的最大禍害,就是不講邏輯,以偏概全。也許他舉的個例是真的,但沒有邏輯把它往普遍性上推啊。但它受歡迎的原因,是立場。


    屁股決定腦袋,是因為你願意相信。比如,願意相信愛情是天生的,沒理由的。其實,大部分人根本與愛情無關,即使有愛情,也有道理的。想吃天鵝肉的願望,讓人們期盼有愛的奇跡。


    傳銷的是另一個套路,就是勾引。勾引的方法,就是講師,把可能性講成必然性,並且用你的願望,好像馬上就可以實現一樣。


    我曾受過它的害,那個滿嘴漏洞的說辭,從我學長的口中講出來,我如果拿理性來判斷,肯定會發現他的謊言。但是,我當時太想發財了,所以就選擇,寧願相信。


    我寧願相信有神仙,有超越現實的宗教。畢竟理由還是很多的,我見識過這個書店老板,我還看過那麽多高手的書。這些高手,至少從聰明程度和理論水平上,都遠高於我。他們掙錢的能力是有的,他們本身也很出名。那麽,他們不為名利,鼓吹這種世界,要麽有其它原因,要麽,他們是真的相信。


    高手們都相信,或許有道理吧。況且,董先生從來沒騙過我,他給當年我們離開的三人,所留下的遺言,有兩個都已經被證明。我相信,作為他的學生,也許是他最親的人,他沒有理由和動機騙我。


    好吧,從現在起,我決定尋找。董先生的話,總是對我的人生起著轉折性的作用。也許是他預測得準,也許是我過於相信他,他的話,起著另一個作用,在幫我設計人生。


    羅漢寺,我用手機搜索,這是重慶佛教協會的佛學院所在地,我決定到那裏去看一看。


    這個地方,是著名的電影《瘋狂的石頭》拍攝地,所以也好找,在鬧市,遊客也多。在高樓包圍之下,這樣一個古老的甚至稍顯破舊的小寺廟,居有如此多的遊客,顯得比較滑稽。


    走到門口,門衛把我一攔:“買票沒有?”


    我愣了一下,說到:“我不是來旅遊的,我是來打聽一下,這佛學院,在裏麵嗎?”


    “買票買票,少廢話。”


    仿佛我是專門來逃票的,我有點惱火。“未必,那和尚進來,也要票?”寺廟是和尚的家,回家買票,可是稀奇。我有點杠他的意思。


    “看你穿得體現,年紀輕輕的,冒充和尚,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起碼先得剃光腦殼吧?袈裟都沒得。你也不是沒錢的人,這點便宜也占?未必你這一身名牌,都是占便宜來的?”


    明顯充滿惡意,好像我這身衣服,惹了他似的。也許,不經意的露富,扯痛了他的哪根神經。但是,我並不想跟他囉嗦。與愚蠢的人爭吵,就更為愚蠢了。


    “我隻是想問一下,佛學院在不在裏麵。”此時,我還是滿臉堆笑的。


    “在又怎麽樣?不在又怎麽樣?不買票,你休想進。”


    好吧,他想跟我杠,仿佛利用他此時的職權,可以隨便欺負一個有錢人。估計他此次戰勝有錢人的經曆,會讓他驕傲好久。我成全他,到門口買了一張票,十塊錢,低到我無法想象的地步。


    “這下可以進了吧?”我把票在他麵前晃了晃,他迅速奪過去,是奪的狀態。用力撕了副券,恨恨地還給我。在他的憎恨下,我留給他一個背影。我想起當年那電影裏的情節,一個二流的保安,幾個一流的盜賊,裏麵一個超級的寶石。


    果然,在裏麵。這地方本來就不大,遊客四處看佛像,我在四處找標識,發現,不僅重慶佛協在這裏,佛學院也在這裏,隻不過,在遊客很少進去的側門後院。


    上麵幾個字:遊客止步。


    剛進去,差點撞上一個人。這個人手裏拿著一包東西,正準備往外麵走。我趕忙道歉到:“師傅,對不起。”


    抬頭一看,這是個老年男人,穿著絳黃色的衣服,但不是長衫那種,是分上下裝的,大概顏色跟和尚差不多。


    “我不是師傅,裏麵的人才是師傅,我是這裏工作的。”那老頭對我笑道:“你找哪個師傅喲?”


    那親熱的微笑,與門口的保安完全是天壤之別,讓我內心熱乎了很多。我發現,他果然不是和尚。除了頭發是平頭外,花白了,但還保持著直立的形狀。他的腳下,穿著的,是一雙老人運動鞋,灰色的,這明顯不是和尚的鞋子。


    “我是來打聽事情的,就是想來佛學院學習,這裏的規矩是什麽樣的?”


    他看了看我,笑容變得有些尷尬,然後放下手中的東西,請我在門邊的一條長凳子坐下。我發現這條長凳子,是過去農村那種純木頭做的,大概有四尺長,有二寸厚,曾經的紅漆,顯得有點黑,有點斑駁。


    “小兄弟,你這樣的人,偶爾我也碰到過,不多。但是,在這裏進佛學院,是不行的。”


    我不明白什麽意思。他看出我的疑惑,說到:“我是在這裏盡義務勞動的,主要幫廟子做些工作,還有一些佛協的雜事。反正退休了沒事,也有這個信仰,積累點福報吧。”


    “老先生是居士嗎?”我雙手合什。


    他也合什給我還了禮,說到“菩薩戒”。我知道,今天的居士,大多受的所謂“菩薩戒”,其實最通俗的說法,就是三皈五戒: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戒殺盜妄淫酒。


    “向先生學習,我來,也是想學些基礎知識,為今後受戒作些準備。”


    他反倒笑了起來,說到:“小夥子,你走錯門了。”


    “這不是佛學院嗎?”


    “是佛學院。但是弟子,也就是招收的學生,是各寺廟推薦或者社會招考來的,起碼是受過戒的,起碼是出家人。也就是說,沒受過沙彌戒的,沒資格來。況且,佛學院上課,不是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隻是個機構掛牌,隻有幾個領導在這裏辦公,沒什麽課堂的。”


    鬧了半天,我居然不夠格。


    “老先生,那我怎樣才能夠學習佛法呢?”


    “你是要出家,還是要居家修習?”這個老先生看樣子是一個有修養的文化人,總能夠做到言簡意賅。


    “都行啊,隻要能夠見識到佛法,我隨便。”


    “唉,學佛不是隨便的事啊。起碼,你不能像看熱鬧一樣,逛逛,合意就搞不合意就跑。學佛有兩種作用,積累福田,開悟成道。不管哪一類目標,都需要付出全部身心的。”


    我鄭重地點點頭,對他的勸告表示了尊重。“先生,我如果想找一個地方修習佛法,哪個地方最好呢?”


    “你的心就是道場。這是師傅們說的。但是,要入心,先得舍身,比如我,就做得不行,我每天在這裏服務,晚上回家,就算不上真正舍身。當然自己的年齡和身體,也沒有廟子敢隨便收留我了。我沒出家的資格,是因為晚了。但年輕人,如果你有這個追求,還不晚。你隻要四處找,有適合你的廟子和師傅,從服務做起,先當居士,最後,雙方因緣俱備,你可以選擇出家的。”


    “重慶這麽大,有哪些寺廟好些呢?”我問到。


    “我沒有資格判斷好壞,小兄弟,況且,戒律上也不準我隨便評價哪個寺廟,隨便說別人的壞話。萬法平等,適合你的就是最好的。”


    我肯定不滿足於他這個回答,我想得到更具體的指示。“那照你對我的觀察,我該到哪個寺廟,拜哪個師傅呢?”


    “我不是高手,小兄弟,僅憑我們一麵這緣,我不了解你。其實,最了解你的還是你自己,你隻要認真去找,總能夠找得到。這跟談戀愛差不多,你戀愛前肯定給對方作了好多設想,但隻有這個人在你麵前了,你才知道,你愛上了,對不對?”


    好精辟的評論啊,這也是高人了,盡管他總在謙虛。“你的意思是,我要多走走多看看,機緣到了,就會發現嗎?”


    “是這個意思。小兄弟,你不走,怎麽知道風景呢?你沒見到師傅,怎麽知道你們有緣分呢?況且,知道你自己的是你,修道的也是你,這是統一的東西,你隻要找,肯定能夠碰見。佛的教化不放棄任何有緣之人,你要相信。”


    我正要繼續談話,聽到外麵有人喊:“時間到了喔!”


    這位老先生馬上提起他的布包答應到:“來了來了!”給我作了一個抱歉的表情,迅速向外麵走去。我也沒辦法,跟隨他出來了。


    出了這個小門,就有另一個人在等他,那也是個居士,穿著跟他差不多。他們一起到了大殿,我準備跟隨著看一下。


    結果,剛進大殿的後門,就聽那位老先生說到:“你快出去吧,遊客開放時間已經結束了。”


    當我走出大殿時,我聽到大量硬幣的響聲,回頭一看,功德箱已經打開,他們倆把箱裏的錢,倒進了布包裏,扛上就向下一個殿走去,沒看我一眼。


    當我出門時,發現那個保安惡恨恨地盯著我,吼到:“你沒安好心嘛?留這麽長時間,是想偷東西嗎?”


    我一聽氣來了:“憑什麽說我想偷東西?”


    “你是不是盯上功德箱的錢了?我盯你好半天了,大殿收錢時,你還回頭在看!”


    我正想辯解,他突然來了句:“趕快滾!沒聽到廣播?遊客早就該出去了。”


    算了,跟這種人,沒辦法講道理的。雖然我有把握打得贏他,但何必跟這種人浪費時間呢?何況,這裏雖然是佛學院,但跟我沒什麽關係了。我拿什麽來證明我是來求學的?一個皈依證都沒有。


    那個人在我背後得意,我聽到他跟他同伴說:“我要不趕他,他估計還準備睡在這裏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裝得有錢,牛哄哄的。”


    我很少受到這種歧視的,在我發心尋找佛教的第一天,居然碰到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保安和老居士。我並不生氣,隻是覺得奇怪,這兩種極端的人,怎麽在這樣一個寺廟裏,共存。


    在路上,一看時間,果然已經過了五點多,該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我在路邊一個餐館,要了一碗小麵,吃飽後,回到賓館,梳理我今天的行程。


    我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有了明顯的改變。不知從何時起,我已經不太愛衝動了。那保安對我的態度,要按過去的習慣,不是打一架,也肯定要發生衝突的。但沒有,我很輕易地平複了心情。


    這是什麽原因呢?


    或許,這是一種超脫。這很神奇,過去很重視的尊嚴,在今天,我居然沒有激動的表現。這種超脫是如何產生的呢?與我近期在網上所認識的人性有關嗎?


    我對人性的惡有充分的準備,在各種爭論中,我發現,改變一個惡劣的人的習慣,是徒勞的。所以,我思想深處,就有這個準備,不追求人人尊重甚至喜歡我。他人尊重不尊重我管不著,我隻是要自已不欺騙自己就行。


    與我近期所看的佛學書籍有關嗎?我學會了謙卑,是因為見識了高手。比如弘學,這種知識層次的人,也隻是一個居士,他比我的水平高太多了。我有什麽驕傲的理由呢?


    是因為自己所追求的,就是超越之道,就是董先生所說的神仙道,如果不能超越自己的習氣和情緒,還能有超越的希望嗎?


    我為自己今天的表現,感到欣慰,這是最好的一步。世事無常,如同我今天想與書店老板告別一樣,世界天天在變,一切緣分都稍縱即逝,我不把握好每一個緣分,都是一種浪費了。


    我在網上查了查,發現重慶的廟子雖然不多,但境內也畢竟有十大叢林。今天去了羅漢寺,還有九個著名的廟子沒去過。第二天該去哪裏,隨緣吧。但是,這一去,必須要找出某個結果才行,我必須要有點儀式感。


    我得先跟這個酒店告別。我決定先收拾東西,明天早上退房。在收拾東西時,我把書籍包好。我還抓緊時間,記了這幾天的筆記。我決心,在我開悟前,詳細記錄好每一天的想法和行為,作為一麵鏡子,留給某個人。


    也許,有一天,我死了,那個看我曆程的人,二娃是最合適的了。他見證了我的童年,他也有資格見證我的一生。


    我看到了那條圍巾,那是妍子給我的想念,那是我世間的家庭和親情,畢竟,我要學佛的原因中,有她的成分。我看到了董先生留給我的遺言,我覺得,如果沒有追求神仙道的話,算是背叛了師門。我看到小池留給我的信,我把它燒了,因為,那一段感情,已經過去。


    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的心,就是洗個澡。


    熱水從上麵流下來,朦朧得仿佛忘掉了身體,那是一種融入感,很久沒有了。當你專心於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會沒有煩惱。當你對明天的目標清晰的時候,心裏會有一種踏實感。


    第二天早晨退房前,我專門先找樓層打掃衛生的那位中年婦女,我給了她一個紅包,裏麵包了一千元錢。她堅持不要,我說到:“大姐,我們有緣分,在這裏天天見麵,相處得很好的。你收下,我才安心,就像幫了我的忙,對不對?”


    看到她收下紅包時的笑容,我也受了感染,仿佛今天的天氣,應該是很好的。助人為快樂之本,這話沒錯。


    我在大堂退房時,對所有對我微笑過的,打過招呼的人,都說了謝謝。因為,在這塵世,也許我們僅有這一麵之緣了。許多東西,失去前不跟你打招呼,你想再找到它,幾乎不可能。我所最親的父母,到我最熟悉的北京的親人,到那個導師般的書店老板,都是這樣,突然消失在我的生命曆程中,那樣突然。


    出門的時候,居然有很多美女在門口給我招手再見,這總算是一個好的儀式了吧。


    但上了出租車,一下就被打入原型。我準備把我的大包放在後備箱,司機卻下車來對我說,你把大包放後座,你坐副駕算了。


    “為什麽呢?放後備箱不行嗎?”


    “這大個包,放不下,我後備箱,背了一個大氣罐子,怎麽放得下你這大個東西?”


    我明白了,順從地坐在副駕位置上。說到:“師傅,到縉雲寺。”


    “你去旅遊,何必帶這麽大一個呢?先生,我看,你也是個有錢人,不至於怕多給天房費吧?”


    他是酒店專門叫來的出租車,當然知道我住這地方,肯定算是有點錢的人了。


    “我不是去旅遊的,是想學佛,聽說縉雲寺有名,想去看看,說不定,哪個和尚看上我,收我當弟子呢?”


    師傅笑了,調侃到:“那多美女跟你打招呼,你想學佛,豁我吧?”


    重慶話,豁我,就是騙我的意思。


    我倒也不客氣,用重慶話跟他聊起來:“兒豁,我真的是想學佛。”


    “我就不理解了,你這樣標致的小夥子,也有錢,住五星級酒店,怎麽想起來學佛了呢?”


    “你開出租的,也算是見識不少人了,按你的觀察,什麽人才適合學佛呢?人家有什麽誌向,未必寫在臉上?”


    他打了個急彎,前麵是一個大轉拐,我不由得拉了拉上麵的拉手,突然發現,自己沒係安全帶,老老實實係上,平衡些。


    “按我的理解,有兩種人,是真要學佛的。第一種人,就是年紀大了,怕死,所以臨死抱佛腳。這種人最多,許多老頭老貓,就是這樣,我也送過他們。第二種人,就是生活有難的。比如感情破裂的,生活不如意的,等等。”


    他所說的老貓,是重慶土話,就是老太婆的意思。


    我反問到:“照你這麽說,我該屬於哪一種呢?”


    “你哪一種都不是。老頭老貓,肯定不是了。如果你八十歲有這麵容,那已經是神仙了。”


    “對頭,我其實隻有三十來歲。”我也笑了,從他口裏所描述的神仙來看,如果我有八十歲,幾乎突破了生理和醫學的規律,當然算是一種神仙。


    “但是,在年輕人裏頭,你也不算。因為,你沒得難。”


    “未必你看過我的八字,能夠算出來我沒得難?”


    他扭了扭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將頭擺向正前方,減速拐彎,重慶的路,就是彎多,不容得稍有分神。


    “還需要算八字嗎?都寫在你臉上呢。你上車的時候,是氣定神閑的,你又有錢,哪有什麽難處呢?”


    我反問到:“如果愛情破裂也算難處呢?”


    “莫豁我,你愛情破裂?鬼才信。你小哥子,英俊瀟灑,又有這多錢,美女往你身上撲,假把意思地說,什麽愛情破裂,那多美女給你招手,你以為我沒看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名隱士的前半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洪山詩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洪山詩人並收藏一名隱士的前半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