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克期取證,就是在這七天之內,找到那生死的根本。這是打七所追求的,如同結賬一樣。當年佛祖在菩提樹下,也發了這樣的誓願。


    先是法露師開示。


    “今天跟過去幾天不同。今天是這個禪七的最後一天。因為這個七是精進七,生死七,要克期取證。所以在這最後一天要考功,看各位有沒有開悟。怎麽樣是開悟?怎麽樣是沒有開悟?考功的時候就知道。如果開悟了,你開口的時候,就會天搖地動;如果開口沒有天搖地動,那就說明你沒有開悟,那你就老老實實地不要開口了。在考功的時候,如果你開口不能天搖地動,那你不是生了,而是要死了。怎麽要死呢?監香、班首、維那等師父的香板,就要把你打死掉。”


    這就是要考試了,何況是考驗的生死之事,所以,他不這樣講之前,大家都比較重視。我昨天晚上,我們宿舍,就有幾個通宵不睡,堅持打坐的。我看到,還有人在座上打瞌睡,為了清醒,在這比較冷的夜晚,還在給自己太陽穴上塗萬金油,刺激自己。


    今天早上,也有個別人低聲音簡短交流,仿佛在談體會,而萬師兄,不僅沒跟任何人談話,也沒跟我有任何眼神交流。他活在某種境界或情緒中,這是我的猜測。


    “在這七天,今天是生死關頭,大家要注意,在考功期間,各位在思想上,要把功夫提得足足的。在考別人的時候,要像考你自己一樣,也把功夫提得足足的,這樣一來,說不定在考別人時,你自己就可能桶底脫落了。在這個地方,在考功的時候,大家要戰戰兢兢,把功夫提得高高的,思想上要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這樣考的時候,就有可能豁然開悟。大家要把心用在功夫上,要站在功夫上。隻有站在功夫上,開悟才有可能。我一天講到晚,跑要跑在功夫上,坐要坐在功夫上,一切時一切處都要在功夫上,這樣克期取證才會有效果。”


    功夫在哪裏呢?別說桶底脫落了,我連桶在哪裏,沒搞不清楚。現在想來,自己不僅笨,而且沒力量,完全跟不上別人的節奏。平時那些看起來比較老實的,甚至我認為有些沒文化的人,有些像農民那樣的比較土氣的人,都顯得有精神,而我,連體會在哪裏,都無法說出來。


    “今天考功,我最主要的是希望大家把功夫提得足足的,爭取來一個桶底脫落。在這七天當中,常住花費了很多的東西,吃的喝的都很好。過堂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我以為我個人吃飯很考究,我發現,大家吃的跟我一樣,都是很好的。要知道,吃飯不是白吃的,吃飯是要還錢的,要算帳的。考功就是算總帳。這‘還錢’不是要各位拿錢來還,是要拿功夫來還。不說大家都開悟,哪怕有一兩個人開悟了,那也很好,那這個錢也就可以還了。千人萬人吃飯,有一個人開悟了,就可以還。”


    對啊,除了我們吃住都是免費的,這麽多師父,給我們服務,這麽多高手,拿著香板四處觀察,比我們坐在那裏還要費力。如果不拿出一點成績來,怎麽好意思,對得起這些前輩?


    “溈山禪師講,‘老僧打一坐,能消萬石糧’。開悟了,還在乎你幾個包子的錢?所以,大家不要認為開悟是個小事情,這是個生死大事情。開悟了就生,沒有開悟就死。所以,考功的時候,大家要注意,不要以為沒有打在你身上,就沒有考到你;考他的時候就是在考你;在考他的時候,如果你能得到利益,那就好了。大家都注意!我要看看哪一個人的功夫用得好。把功夫提起來!天不搖,地不動,就不要開口。一開口就得天搖地動。”


    如果今天有一個人,說出天搖地動的話來,如果我有幸聽到,那真是不虛此生了。此時,在檢討自己不行的同時,我這種看熱鬧的心態,是不是有點小人?


    “大家掂量一下,考到你的時候,若天不搖地不動,就不要開口!各位仔細!不管是我來考,還是班首師父來考,能天搖地動的,就開口,不能天搖地動的,切切不要開口!開口能天搖地動,就生了;開口不能天搖地動,那就要死了!用功夫就像煉鋼一樣,鋼要好,火候一定要到;開悟也是一樣,功夫到了,一點即破,功夫不到,就沒法子開悟。大家好好地加把火去!”


    我指定是開不了口的了,因為不僅不知道從何說起,即使勉強說了,在過來人眼中,我這沒上道的人的話,還髒了人家耳朵。


    突然聽到引磐一敲,我們下座後,還沒來得及整理衣服,就聽到香板“啪”的一聲打在地上,這力量用得夠大,不僅感覺到地麵在震動,仿佛空氣,連帶自己的身體,甚至心靈,都受到了震動與打擊。


    “跑!快跑!快點跑!把功夫提起來!加把火!一會就考!”法露師幾乎是用吼的聲音,那種急迫與威嚴,此時如一把尖刀,在我眼前,在我心中劃了一下,讓人害怕,讓人恐懼,讓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從當兵以來,我沒有這樣哆嗦過。我跟盲目地跟著前麵的人跑,仿佛要奔向死亡之境。突然,香板又一響,全體停下。此時,我好像突然有能力停止下來,完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如一個機器被關閉了電源,一停俱停。


    那一刹那,根本沒什麽妄想,什麽都沒有,呆了。


    等我從那呆的狀態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已與大家一樣,都已經上座了,重新打起坐來。而前麵法台上,坐的已經不是法露師了,是德高望重的見性大師,此廟的方丈。


    好多天沒見過他了,他是何時進來的?他是何時坐上去的?法露師是何時離開的?


    更重要的問題是,發呆之前,我是站立的,怎麽此時坐在這裏了呢?坐在這裏肯定已經好久了,我仿佛有印象,好像已經有過好多人說過話的,究竟說了什麽,我也不知道。


    剛才,估計已經有一個小時了吧?這段時間,我在做什麽呢?我遇到什麽呢?怎麽都想不起來?那麽,我如果是傻了,怎麽可以隨大家一起回到座上的?我如果還清醒,怎麽完全沒有記憶思維與情緒?


    沒有思想活動,沒妄念與話頭,沒有自我。因為“我思故我在”,我沒有思,我在哪裏呢?


    我已經不管他們說什麽了,我在這個疑問中,發愣。


    好像沒有說話了,我才回過神來,發現,見性師正看著我。我盯著他,目光交流的那一瞬間,他好像對著我有笑意。


    結果當我停在這笑意之中時,見性師起身,他離開了。而法露師又走了進來。繼續他的開示。


    “今天我想講一下粗心用功和細心用功,也就是有心用功和無心用功。什麽叫‘粗心用功’呢?就是我們剛開始修行的時候,妄想多雜、粗重,用功太粗疏,不細密,心是粗的,氣是粗的,念頭也是粗的,不能成片,常常被妄想拖到別的地方去了,這種粗粗用功,就叫‘粗心用功’。粗心用功因為‘心是粗的,氣是粗的’,所以很難把功夫抓住,很難使疑情起來,即便偶爾起來了,也難於保持住,延續時間不長,過一會兒就沒有了,沒有了之後,又起來,它又有一點,有了一點,時間又一長,又消失了。所以粗心用功,它的力量不大,時間不成片,容易失掉。失掉之後,要把它再提起來,卻很不容易。原因就是,你在用功的時候,心、氣、念都是粗的,功夫是斷斷續續的,不綿密。”


    我已經不太細想他所說的過程了,也不分辨法露師所說用心的粗細,我隻是對成片、綿密這兩個詞,仿佛有更深的體會,剛才那種情況,是什麽狀態呢?


    “那麽,功夫怎樣才能由粗變細呢?要知道,功夫的細不是你有心去細的,有心去細是細不了的。功夫用久了,它會慢慢變細的。前天我講過,一個人活了幾十年,一天到晚打妄想,形成了一種習氣,要不打妄想是很難的,你不有意打妄想,它也會自動打妄想的,這都是我們自己一手造成的,怪不得別人。為什麽會這樣?時間久了,習慣成自然。各位想一想,你活了三十歲,有沒有用十年的功夫?”


    他是不是在說我呢?我仿佛麵對著他,他也隻麵對我一個人,他所有說的話,仿佛是對我一個人專門說的。我記住了,他說:“你活了三十歲了”。正是,我三十了。


    “時時刻刻都在功夫上,你的功夫也會越來越細的,這很自然。粗心用功夫,好比上下兩層,上麵是用功夫,參‘念佛的是誰’,反反覆覆,來來去去地參究,找這個念佛的本來麵目,下麵呢,盡是妄想,煩惱,它們還在翻來翻去,一刻不停,像一鍋開水,吵吵鬧鬧、上上下下的。這種情況,我昨天講過,大家不要怕,怕它也沒有用。它翻它的,你搞你的,不要有心跟它鬥,不要起煩惱,你隻管心平氣和地去用功,因為你是粗的,它是細的,但是時間久了,你也會細的,那時就該它走人了。要知道,打妄想也是這個心,用功夫還是這個心,等到用功夫和打妄想合到一塊去了,那就好了,那時,你有了功夫就沒有妄想,有了妄想就沒有功夫。”


    或許,今天,我這個狀態,是細用功的開端,是個消息呢?我稍微興奮了一下,馬上警覺到:興奮,是不對的。


    “所以說,粗心用功是一個過程,不是一個小過程,而是一個大過程。因為我們的思想、功夫太粗了,還沒有細下來。我們要想把功夫細下來,還要從功夫上來細,功夫做細了,這才是真正的細。如果我們不從功夫上來細,而是有心地去想細,那會細出毛病的。所以,用功的人,一定要在思想上去細,思想細了,功夫自然就會細的。功夫不是說你叫它細它就會細,要從功夫上細,不要有心去細,有心去細,那是錯誤的。從粗心用功到細心用功,這是一個自自然然的用功過程,功夫到了,它自然會細,你不叫它細,它自己就會細的。”


    不是想細就能細,水到自然成,我剛才是那樣的情況嗎?


    “接下來講一講有心用功和無心用功。我們現在的用功都是有心用功,因為我們用功都是有意的,念念都是有心的,並不是自自然然的。而無心用功則是自自然然的、無意的在用功。無心用功並不是說沒有心,像木頭一樣,它隻是不起‘去用功’的念頭,它的用功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有意著念,它往往是不參自參,不疑自疑,不照而照的。我們開始時都是有心用有意著念,到了無心用功的時候,它就成了一種自然,你不用著意,它就會自動去參。無心並不是說無一切心,無自性,若認為沒有自性,沒有用心,那又是錯誤的。實際上,盡管我們沒有去參話頭、去觀心的念頭,但客觀上在自動地參話頭、觀心。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自然,自動去參。一個下意識的習慣,根本不需要思考,也與雜念無關了,從理論上說,那當然是很得力的狀態。


    “從有心用功到無心用功,這中間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這也是一件功到自然成的事,非有意求得。有意去求,總是有心,不可能是無心。功夫沒有達到無心的地步,疑情便不能打成一片,疑情既不能打成一片,開悟就沒有指望了。所以,你們要想開悟,必須從有心用功進到無心用功。到了無心用功並不就是完事了,還隔著一重關,還必須破了這重關才行。功夫到了無心的地步,才可以說疑成了一團,打成了一片,這個時候能不能桶底脫落,那要看你的時節因緣,時節因緣一到,一句話就悟了。”


    即使我剛才算是暫時有點打成一片的消息,那還早得很。即使真打成了一片,離最後桶底脫落,還有一個個的關。


    “所以用功的人到了無心的地步,還要破一重關,這一重關不破,還是不行的。古代有個禪和子講,去年窮,還有卓錐之地,今年窮,窮到底,連卓錐之地也無。錐子雖小,但還是有。隻要還有一點點東西牽係,就不行,因為那還是有心,還是有生死。到了連錐子這麽一點東西都沒有了,才算是到了無心的地步。當我們的功夫到了‘連卓錐之地也無’的地步,開悟就有了可能。”


    完全沒有自我,剛才我還有個“我在發呆”的意識,所以,算不得什麽。既然算不得什麽,我的神經就鬆弛下來了,認真聽法露師開示。


    “我們講到細心用功夫,怎樣才算細呢?要細到什麽程度呢?這裏我想講一個公案:當年四祖到南京去,看到附近山上氣色很好,就上去了,在那兒,他看到有個叫懶融(牛頭法融)的禪師住茅棚,打坐的時候有隻老虎給他看門。四祖見了這隻老虎,心中一驚,懶融禪師就講:‘還有這個啊!’四祖不作聲,直接走進茅棚,在打坐的蒲團上寫了一個‘佛’字,請懶融禪師坐,懶融禪師不敢坐。四祖就說:‘你也還有這個。’要知道這兩個人都是很有見地的,功夫都是用得很好的,他們之間談禪話道,談得很投機,也談得很晚。”


    這個故事我聽過了,但今天聽來,有另外的意味。如果你把法師講的故事,當成是專門針對自己講的,就會產生新的聯想。


    “茅棚裏隻有一個臥具,睡覺時,懶融禪師就把這個臥具讓給四祖,自己就在蒲團上打坐。夜裏,四祖睡在那裏,打鼾打得不得了,搞得懶融禪師坐在那兒,定也定不下去。早晨起來,懶融禪師就批評四祖:‘哼!還四祖哩,昨天晚上打呼嚕,打我的閑岔打得厲害!’四祖應道:‘我打你的閑岔,你還打我的閑岔哩!’‘我打你什麽閑岔?’‘你把一隻虱子摔在地上,斷了一條腿,它叫了一夜,盡打我的閑岔!’想一想,用功夫用到細處,連虱子、螞蟻叫,都能聽到。各人想一想,你們有沒有這個功夫?像四祖這樣,才是真正的細心用功。四祖跑了一整天,辛苦得不得了,但他的心還在功夫上,一點沒有離開、連睡覺時都在功夫上!所以我們修行人用功夫,要向祖師學習,光在靜中用功是不行的,還要在動中用功,動中用功還不夠。還要在睡夢中用功。不但在睡夢中用功,還要在睡夢中得到利益。”


    如果把我剛才那狀態當成正確的方向,那麽,保持那種狀態,時間長了,豈不是獨自生活很困難?沒有大眾的幫助,我就是個大傻子?


    “可見用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為什麽?因為從無量劫以來,我們一直在造孽,一直在打妄想,現在要回光返照,找到自己的本來麵目,大家想一想,這會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嗎?用功的人,如果沒有一個慚愧心,沒有一個懇切心,不能夠念念都把心用在功夫上,要開悟談何容易!所以,我再三再四跟各位講,既拋家別子,出家了,就要好好用功,不要空過人身。好了,各位用功去。”


    這是他最後的句話了,我一直盯著他,他好像也沒有看我的意思,眼神堅定地看著大眾,但沒有直接盯哪一個人,好像,各個人,與他的演講無關。


    我們繼續打坐,而法露師也沉默地打起坐來。當我眼簾下垂時,想回到剛才的發呆狀態,卻怎麽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此時千萬不能荒廢,我趕緊回憶當時的感受。那感受越熟悉,在記憶中越深刻,下一次就越有可能再次到來。


    當時沒有自我催動的意識,是什麽讓我行進與停止的?是什麽讓我上座的?更何況,當時我在哪裏呢?


    這些問題,基本上與所謂的疑情相似。懷疑某個東西,究竟是懷疑什麽,也說不清楚,反正,沒雜念。好久沒解決的問題,在那一刻,好像還真達到了!


    但是,這種狀態對不對呢?我不知道,這必須得問過來人。見性師與在坐的人對話時,我也不知道對話內容,我們這群人中,有沒有開悟的呢?如果有,他們對話的語錄,下去過後肯定能夠打聽到的,畢竟如法露師所說,驚天動地嘛。


    但我卻沒辦法跟見性師交流,因為我失去了自我控製的動機。我說出話來,甚至連問題都沒有想的念頭,這就是“無我”嗎?


    見性師跟我目光對接時,有笑意,他是故意看我時才這樣嗎?還是他看任何人都這樣?還是因為,座中出現了有人開悟的情況,他發自內心的高興呢?或者,為了鼓勵我這個沒成就的人,或者他的笑,對我來說,僅僅是一種慈悲甚至憐憫?


    還有一個大問題:這種狀態,是如何產生的。我練了這麽多天,天天都在自我折磨式地打妄想,跟本沒上路,怎麽今天會出現這種現象呢?


    對了,是法露師那種口氣那種語言,那種急迫感與香板震動的壓力,讓我感受到生死心切的震撼。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打七的所有儀式,是實用的。


    當引磐和木魚聲音響起時,唱經的聲音宏大悠揚,佛堂重新恢複了莊嚴而神聖的高高在上,我知道,最後的時刻要來了。


    法露師拿出那個竹板,又開始敲打起來,口裏念的什麽,我離得稍遠,沒有聽清楚。


    但我聽到他最後用力發出的那個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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