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歌舞伎町的夜晚總飄散著花瓣與血液的氣息。


    布滿塵垢的玻璃窗外,傳來汽車喇叭與人潮穿梭的腳步聲,以及無數店鋪音樂混在一起的聲音。這些聲音刺激著縮在牆邊的男子敏感的神經。他徒手捏碎空酒瓶,撥掉刺進手心裏沾滿血黑色的玻璃碎片,再用手摸索潮濕又布滿灰塵的地板,然後一把抓起遙控器。


    打開吧台上的小電視,幾個尖銳黑影映在昏暗店裏的牆上。


    播報員在電視的小畫麵裏念著:


    『……吸血種對策法修正案正式在眾議院通過,本月也將呈參議院……』


    男子嘖了一聲轉台。兩個評論家隔著台子麵對麵辯論,其中一人激動到口沫橫飛說著:


    『我就說了,稱吸血種為水蛭本身就是歧視!他們也有人權!』


    另一個人幾欲起身地打斷他的話:


    『他們才沒有人權,他們根本就不是人類啊!「吸對法」不就是認同這種觀點而立的法律嗎?』


    不管哪一台都異口同聲地討論著「吸對法修正案」。不管怎麽轉,都沒看到任何關於有個男子殺了三個人之後,就逃進了歌舞伎町的報導。有的隻是無論學者、評論家還是主播,開口閉口都說著吸血種、吸血種、吸血種……男子突然有種他們都在指著自己辱罵的感覺,憤而起身抓起電視砸到地板上。電視碎裂四散的火花,僅僅一瞬打破黑暗,周遭很快地又被黑暗吞噬殆盡。


    「媽的!」


    男子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


    「媽的、媽的、媽的!」


    男子焦慮起來,用指甲搔起穿著牛仔褲的大腿還有敞開衣領底下的脖子。


    喉嚨好乾,有如用報紙鋪滿口腔的不快觸感。真想馬上洗掉這種感覺。


    男子伸出手抓住倒在地上的那個東西。


    那是有如萎縮般細長的──人類的手臂。


    「噫!」


    被拖起來的年輕女性發出微弱的尖叫。被撕破的衣服敞開垂落著,骨感泛青的脖子上黏著頭發。看到自己留在女子全身的咬痕,男子顫栗興奮起來。這個女人是誰,又是在哪裏、怎麽抓回來的,他都不記得了。但這一點也不重要。就跟記不得丟在冰箱裏的剩菜到底是什麽時候,又是在哪裏買的一樣,隻要能吃就好了。


    「不、不要了……快住手……」


    女子掙紮叫喚的呻吟點燃了男子凶暴的吸血衝動。他使勁把女子拉過來,咬住她的喉嚨。女子激烈地扭身抵抗。流進嘴裏的溫熱血液塞滿喉嚨,每吞咽一口就會產生麻痹般的快感,從他的腦門一路沿著背脊竄到指尖。


    男子早知道自己已不是人類,過去幾天,他也詛咒過自己遭到感染的身軀無數次,但隻有像這樣沉溺於血味的瞬間,才是讓他忘卻一切的幸福時光。他心想──沒錯!我就是骯髒齷齪的水蛭!那又怎麽樣?就像人類吃魚、雞、豬、牛一樣,我們吃人。隻不過是如此。以後我也要繼續抓一堆人來,吸他們的血到吃乾抹盡為止!


    女子發出有如穿縫風聲般的悲慘聲音繼續掙紮,男子下意識地加強手勁。女子骨頭軋軋作響,那震動觸感甚至傳到了他的手心上。光是喝血對他來說已經不夠了──真想把她的手腳扯斷,全身沐浴在她傾盆的血柱下啊!給我更多、更多、更多血──


    這時,男子像是被嚇到般迅速抬頭。


    因為他察覺到了門外的氣息。


    男子把女子的身體丟了出去,而幾乎是與此同時,一聲槍響貫穿了黑暗。子彈打飛整個門把,寒冷夜風從門扉縫隙流進來。看到嬌小的影子滑進店裏,男子張牙發出威嚇聲,往後跳到牆邊。討厭的味道竄進鼻腔裏。是火藥與金屬的氣息。這家夥是何方神聖?


    「不準動,我是警視廳刑事部搜查九課的人。」


    影子報上來頭,那是一道出乎意料地清澈的少女的聲音。仔細一看,才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年輕女子。黑色短版皮革外套底下的手臂,以及短褲下包覆著褲襪的雙腿,都像呼個氣就能吹斷似的飄渺纖細。男子心想──這種家夥是警察?而且還是一個人來?我還真是被瞧扁了呢。來得正好,就看我把你撂倒,把你撕裂,喝到一滴不剩!我還很渴,剛才那些根本就不夠。讓我連你的骨頭都壓碎,連骨髓都吸光!


    但看到少女舉起手上的東西後,男子倒抽一口氣。


    「依據吸血種對策法第四條,我要──」


    她手上舉著一把幾乎讓人的遠近感失調,跟她嬌小身軀不成比例的超大手槍。


    槍口就像瞄準獵物的猛禽雙眼一般,緊緊對準男子的額頭。他的意識瞬間被鮮血染紅。他混著血咆哮的同時,蹬了一下地板。那猛力驚人的一跳,讓他看起來像在天花板上奔跑。下一刻,隨著落地勁頭揮下的雙手,讓水泥地爬滿了裂痕。


    可是──那裏早已不見少女的縱影。


    男子咬牙切齒地扭過頭,從他身後騰空翻過的嬌小身影映入眼簾。少女抱住雙腳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而後在跳躍的頂點伸展身軀,彎過背脊,再次準確地把槍口對準男子的眉心。


    「──『處理掉』你。」


    可惜少女的話語沒能傳進男子耳裏。


    並不是因為被槍聲掩蓋──而是他用來聆聽的耳朵,以及處理語意的腦子,都早被爆發的六十口徑硝酸銀彈炸得煙消雲散。


    *


    住辦大樓的入口拉起好幾條寫著「禁止進入」及「警視廳」的黃色封鎖線。像是要擋住圍觀群眾的視線一般,封鎖線旁站了數名製服警察。大村帶著兩名部屬走下警車,抬頭眯眼望向歌舞伎町那充斥五顏六色裝飾的狹窄夜空,然後快步越過路人,走向大樓。


    「課長,這些家夥都不知道這是跟『吸人』有關的事件嗎?」


    其中一個部屬眉頭深鎖地環顧人牆一圈之後,對大村悄悄耳語。


    「吸人」是一種傳染病,也是警界用語,指的就是吸血種。要是知道現在躲在大樓裏的是凶暴化的吸血種,肯定不會有這麽多人來圍觀吧。


    「因為禁止媒體報導了啊。」大村不帶感情地答道。


    「封鎖這一帶比較好吧……」另一個下屬喃喃說著。


    「封鎖星期五晚上的歌舞伎町嗎?新宿分局那些家夥肯定會發瘋吧。而且,看來也不用擔心了啊。」


    大村抬頭望著大樓。透過二樓的窗戶,可以看到一名少女快速來回移動的身影。


    「已經結束了。」


    製服警察們一看到大村就禮貌地向他點頭。這位警視廳刑事部搜查一課的課長,他一頭倍具威嚴的黑白交雜的頭發,在所屬轄區的警察之間威名遠播,讓他無需報上名就可以輕鬆通過大樓玄關。


    「人質呢?」大村這麽一問,一位製服警察瞄著深處的樓梯說:


    「剛才已經救出來了,正送往中野的醫院。」


    「『吸人』呢?」


    「好像已經處理完了。現在……『那個』正在采集搜證。」


    大村用力揪住這名警官的衣領往上提,周圍的人也慌張起來。


    「喂,注意你的用詞。叫人家『那個』是什麽意思?她可是本廳的警部喔。」


    「非、非常抱歉。」


    大村嗤之以鼻地推開這位警察,往大樓裏麵走去。那家夥的外表看起來確實還隻像個小女孩,而且的確也不是一般人,所以他能明白那些員警不願尊稱她為警部的心理。但再怎麽說,區區一個巡警叫她「那個」也太逾矩了。那家夥在現場也是很辛苦的。大村沉重地思索著,便把兩名部屬留在一樓,獨自爬上階梯。


    案發現場小酒吧入口的對開門整個被扯下,有如刺進走廊牆壁似的掉落在一旁。大村小心避開


    玻璃碎片,步步為營地走進店裏,隻見身著黑色皮革外套的少女手拿滴管與試紙,正在一滴滴采集散落在地板上的血滴。高腳椅斷了三腳,吧台一分為二,酒瓶幾近全都碎落一地,酒水在地板上匯聚成一灘,彷佛流冰漂浮的海洋。直衝鼻腔的酒臭味與血腥味讓大村板起臉孔。


    蹲在血泊中的少女手拿攜帶型掃瞄器,一邊在連結的平板上輸入數據,一邊頭也不抬冷淡地說:


    「辛苦了,課長。」


    這個外表隻能用可愛又夢幻純潔來形容的少女,卻站在染血的案發現場驗屍。每當大村看到這個景象時,都會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鬱悶感受。她被派到警視廳刑事部已經過了半年,但大村還是無法習慣。


    櫻夜倫子。


    警視廳刑事部搜查「第九課」──也就是吸血種專門課,裏頭唯一的課員就是她。


    「善後還需要一點時間嗎?」


    「那是當然。這些全都是要靠我一個人來做耶。」


    倫子不滿地說完後,瞥了一下淩亂不堪的店裏。


    「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你死心吧。」大村聳了聳肩。倫子輕歎了一口氣,就把視線移回手上,繼續作業。根據吸對法的規定,親手處理掉吸血種的人,就連事後的搜證等作業,全部都必須負責處理。這是為了確保資訊的精確度。要是有部下可以分擔繁瑣的雜事,當然可以更輕鬆地解決,但目前第九課裏就隻有倫子一個人。


    「不過我有個好消息。」


    聽到大村的話,倫子停下手邊的動作,抬起頭來露出狐疑的表情。


    「明天就會有一個新人到九課報到。」


    聞言,倫子垂下了眼。


    「……又來了嗎?反正一定又是馬上就會辭職了。」


    倫子咬著嘴唇看向牆邊,目光落在埋沒在玻璃窗碎片裏,全身浸血的──無頭屍體上。


    「知道九課的工作內容之後還願意繼續做下去的……」


    倫子沙啞地接下去說道:


    「──隻有天大的傻子而已。」


    *


    蘊含淡淡海潮氣息的晨風吹動成排的懸鈴木樹梢,綠葉開始漸漸轉黃,另一頭的藍天底下,地標塔的黑影端正地聳立著。桐崎紅朗穿過剪票口走到站前廣場,在十月一瞬讓人感到刺眼的太陽直射下眯起眼睛,用力深呼吸後,中氣十足地喊著「很好!」為自己打氣。今天是他被派到新部門後第一天上班,更不用說還成了當警察以來一直憧憬的刑警,絕對不能讓別人覺得自己不夠專業。


    可是桐崎現在卻不知道怎麽走去上班的地方。之前聽別人說,大樓就位在出車站馬上就能看到的地方,但眼前卻沒有看起來像是警視廳的大樓。


    一找到派出所,桐崎馬上衝過去並探出了頭。年紀似乎比他還大一倍的中老年警察,便停下書麵作業抬頭看他。


    「辛苦你了。不好意思,請問警視廳在哪裏呢?我從今天開始就要到本廳任職了!」


    聽完紅朗的話,警察愣了一愣之後傻眼地說:


    「……警視廳在東京。」


    「咦?」


    「這裏可是橫濱。你……是個天大的傻子吧。


    遲到了一個小時才抵達警視廳,紅朗趕緊向搜查一課課長大村鞠躬謝罪。


    「對不起,我遲到了!我搞錯櫻田門和櫻木町了!」


    「是要怎樣才會搞錯啊……」


    大村忍不住小聲這麽說道。


    「我是今天起被派到搜查九課的桐崎紅朗!」


    「你不用說那麽大聲我也知道。」


    大村再次仔細端詳起這個以滿麵閃亮笑容打招呼的新人。以一位刑警來說,過於弱不禁風的纖瘦身材配上細軟的卷發,還有那張善良無害的娃娃臉。資料上說是二十六歲,但一點也看不出來。他那副模樣跟西裝一點也不搭,簡直就像個正在找工作的大學生。不過大村心想,或許跟櫻夜滿合得來的吧。


    「我是大村,一課的課長,但也兼任九課的課長。」


    「請多多指教!」


    「有很多複雜的事情應該是要由我來說明啦,但現在沒有那個閑工夫。」


    大村指了一下辦公室的深處。


    「你的上司剛好去了警察廳,不過晚點就會回來,你就先待在房裏等他吧。」


    「是!」


    紅朗行了一禮之後,從一堆桌子的旁邊走向深處。


    這是他作夢也會夢到的警視廳刑警部,而且還是最耀眼的搜查一課。雜亂無章地堆滿資料的辦公桌、深鎖眉頭講著電話的刑警們、彌漫的菸味,這些都醞釀出暢快的緊張感,讓紅朗也自然而然地挺直胸膛。紅朗再一次對著自己說:「我是刑警。對,我是刑警!」


    當他正要彎過轉角時,撞到從另一頭走過來的三位刑警。他們的體格看起來都很健壯,眼神也相當銳利,並正以狐疑的視線直瞪著紅朗。紅朗微笑著讓出走道,對他們深深鞠躬。


    「敝姓桐崎!從今天起……」


    那三個人像是在說「原來就是這家夥」似的麵麵相覷後,正中央的人打斷了紅朗的話。


    「招呼就免了。」


    紅朗抬起頭來。


    「咦……?」


    「你是九課的新人吧?」右邊皮膚黝黑的刑警說著。「反正一個星期就會辭職了啦。」


    紅朗不斷眨眼,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


    「請問是什麽意思……」紅朗一說完,站在左邊五官立體的刑警諷刺地聳了聳肩。


    「完全沒聽說啊?你也真衰呢。哎,反正馬上就會懂了啦。」


    他一邊苦笑一邊留下這句話,三個人就向成排的桌子走去了。紅朗歪頭目送他們離開,一邊為他們的一番話感到納悶。反正會辭職?意思是工作量非常大嗎?若是如此,那早就有心理準備了。紅朗下定決心,為了要讓那幾個前輩刮目相看,從今天起就要讓他們見識到自己的毅力!


    辦公室最裏麵有一個被薄牆隔開的角落,那裏有一扇敞開的門,上頭掛著一塊寫了「搜查第九課」的名牌。紅朗偷偷瞄了裏頭一眼卻不見人影,隻有一些未開封的紙箱堆積在昏暗的房內。一悄悄走進去便飛塵嗆鼻,牆邊除了箱子之外,還隨便擺著一些掃除用具跟塑膠水桶,連想打開置物櫃似乎都得費上一番功夫才行。紅朗心想,這根本就是置物間吧?我搞錯地方了嗎?但退一步抬頭確認,不管怎麽看,門牌「搜查第九課」所指的就是這個房間。


    紅朗重新踏進去環顧四周。


    右手邊有個小辦公桌,配有金屬抽屜收納盒,在那旁邊有個資料盒。桌上還有個插著原子筆跟剪刀的美麗陶製筆筒。


    「這是……!」


    紅朗的目光迅速捕捉到藏在筆筒陰影下的一個圓形小巧的東西,他激動地趨前靠近,並用手指撚了起來。


    那是一個刻著金色字樣的紅色胸章,上頭寫著「s9s mpd」。


    紅朗整個人興奮激昂起來。他曾聽說有種僅限搜查一課的人配戴的紅色胸章,難不成眼前這是九課才有的特別版本嗎?他湧上一股自己被分發到了一個隻有被選上的人才能進入的特別部門的實感。


    他趕緊把徽章別到自己的西裝衣領上,全身抖擻起來,並想像眼前正有個犯人──


    「我是搜查九課的人!」


    他用手指對向置物櫃的門,作勢射擊。


    「嗯……好像哪裏不太對。」


    紅朗思考一下之後,這回改成一邊揮舞手臂一圈,一邊大喊「我是搜查九課的人!」再比出射擊的姿勢。


    「……不,這感覺也有點怪耶……」


    經曆不斷的嚐試與失敗,最後他決定好一個全新姿


    勢──自有如飛鶴展翅般高舉雙手,再揮動兩手臂畫出8字型,然後立起單腳腳尖高喊「我是搜查九課的人!」並以射箭一般的姿勢雙手手指直挺挺指向假想敵人。就在紅朗完成動作的瞬間,他伸出去的指尖對上一名身著黑皮革外套,一臉傻眼的少女。而他也維持踮著單腳的姿勢,僵在原地。


    「……你在幹嘛啊……」


    少女一邊歎息一邊走入房裏,紅朗急忙摘下徽章,清清喉嚨整理好衣服。被人撞見羞恥的一麵了。


    紅朗雖然感到害臊,但又再次看了一下少女。


    這個女生是誰啊?雖然她的穿著很成熟,但不管怎麽看都隻有十四五歲而已。是被少年課帶來輔導的孩子嗎?還是學校帶來參觀的學生呢?


    「那個~~國中生不能隨便進來喔。」


    紅朗一說完,少女立刻發火。


    「誰、誰是國中生了!」


    少女從皮革外套口袋裏取出某樣東西,用力砸到紅朗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紅朗趕緊用手接住從他臉上掉下來的那個東西,定神一瞧竟然是警察手冊。紅朗大吃一驚,嘴巴一張一合地,就是說不出話來。那本手冊上鑲著金色的警徽與少女的大頭照。照片底下寫著──


    警部


    櫻夜 倫子


    紅朗重複比對眼前少女的長相和手冊上的照片,確實是同一個人。


    「我可是你的上司!」


    倫子氣憤地說完之後坐到辦公椅上,然後取下剛才紅朗擅自別上的紅色徽章,別到自己的外套衣領上。


    「對不起!」


    紅朗深深低頭道歉,額頭都快撞到桌角了。雖然他想不透這麽年輕的女生怎麽會是警官,但無論如何,才第一次見麵就做了這麽失禮的事。


    「呃……我是今天起……」


    倫子揮手示意他住口,不帶感情地說:


    「我知道。你可以不用自我介紹。」


    她接著把拿在手中的資料板夾上的文件放到桌上開始整理起來。紅朗不知所措,隻好東張西望。幾個擺明喜歡看熱鬧的刑警們不斷假裝經過九課的門口,每走過一次就會偷偷往裏頭瞧,但紅朗卻完全沒有察覺。


    紅朗再次比對手上的警察手冊和她的側臉,戰戰兢兢地問道:


    「那個……警部……」


    倫子抬起頭狠狠瞪了紅朗一眼。


    「話說在前頭,不要叫我警部。我可不是想當警察才幹這行的,被人這樣叫我就火大。還有,快點把那個還我。」


    「這樣啊……那我該怎麽稱呼你才好呢?」


    紅朗一問完,倫子別開臉,有些含糊地嘟噥道:


    「……叫我的名字就好。」


    紅朗再看了一眼手冊。


    「林子(rinko)小姐。」(注:日文中「倫」也有音同「林」的念法。)


    倫子手中的資料滑落一地。


    「那、那是在叫誰啊!」


    倫子臉頰通紅,嘴唇顫抖起來。紅朗嚇了一跳,趕緊指著手冊上寫的「倫子」二字。


    「你的名字是念林子沒錯吧?」


    「那個念倫子(tomoko)!」


    倫子用力從紅朗手上搶過手冊。


    「不對,我是要你用姓氏稱呼我!」


    倫子起身用手指著「櫻夜」兩個字,並湊到紅朗的臉旁。


    「那個漢字太難了我不會念!」


    「上麵不是也標了羅馬拚音嗎!」


    「英文也太難了我不會念!」


    倫子啞口無言。紅朗指著「倫」這個字得意地說:


    「這個字我知道,是精力絕倫的倫對吧!」


    「不要那麽大聲地講這麽羞恥的詞!」


    大吼大叫後,倫子歎了口氣放鬆雙肩的力道,並滑坐到椅子上。


    「算了,隨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吧。」


    倫子放棄似的搖搖頭,把警察手冊塞進口袋裏。


    「那麽,林子小姐……」


    「……幹嘛?」


    果然還是無法按捺住怒氣,倫子的手一邊顫抖,一邊嚐試用冷靜的語氣這麽回道。


    「我的工作是……?」


    倫子對紅朗遞出一個小型平板。


    「去找科搜研的宮瀨拿昨天被處理者的dna鑒定資料,然後再進行比對。」


    但是接下平板的紅朗從四麵八方端詳著手上的東西,接著用拇指在邊框上施力。見狀,倫子皺起眉頭。


    「你在幹嘛?快去啊。」


    「請問這本書要怎麽翻呀?」


    倫子半張口地僵在原地。


    親切又細心教導紅朗世上有平板電腦的存在以及其使用方法的,就是科學搜查研究所一名姓宮瀨的研究員。那是個頂著蓬頭亂發、臉型細瘦、胡須雜亂還戴著超厚鏡片眼鏡,披著一身白袍,讓人猜不出年齡的男子。從打開電源開始,從頭步步教導紅朗使用方式,讓他看起來就像個小學老師。


    「不好意思,宮瀨先生,我對這種東西一點也不了解。原來那是個人電腦的一種啊。」


    「個人電腦這種講法也太老氣了。」


    宮瀨苦笑了一下,然後對著螢幕顯示的資料庫,用手指滑出取樣結果給紅朗看。


    「你最好快點記住,特別是九課的工作,老是需要比對資料喔。」


    「這樣啊……」紅朗疑惑地看著平板說:「我聽說九課是專門獵捕吸血鬼的部門,所以充滿了幹勁,但看來也不完全是這樣呢。」


    聞言,宮瀨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眼鏡鏡片裏眯著的眼睛,還有重新拉回的笑容,看起來就像刻意做出來的。


    「……桐崎,你今年幾歲?」


    「我嗎?我今年二十六歲。」


    「二十六歲啊……也就是你懂事的時候,全世界都已經知道吸人的存在了吧?」


    宮瀨垂眼看向手上平板電腦的螢幕。


    顯示出來的資料左上方標著一個用圓圈框起來的「吸」字,這也是「吸人」這個隱語的由來。紅朗搔了搔頭。


    「是……這樣嗎?」


    「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喔。畢竟以前被視為超自然存在的吸血鬼,卻被who(世界衛生組織)公認為傳染病。這不在全球造成恐慌才怪呢。」


    紅朗也有聽過這些──曆史故事。


    躲在黑暗裏,混在人群中,吸取鮮血漸漸增加同胞的魔物──吸血鬼。出現在世界各地傳說中的妖怪被證實實際存在,是紅朗出生前的事。就連這個事實在當時引發了多少混亂,紅朗也隻能透過文獻查知。各地的宗教團體熱血沸騰,疑神疑鬼的情緒不斷高漲,在各地引發虐殺事件,甚至導致數場大小戰爭。這些事件過後,國際社會到底是怎麽取回和平的,對紅朗來說實在太過複雜難以理解。


    「當時真的很嚴重吧。隻是我有點無法想像,因為我腦袋不太靈光。」


    「但既然你被派到九課,肯定有學過吸對法吧?」


    「呃……是有學一點。」


    「所以你也知道那基本上是怎麽樣的法律吧?」


    「就是把『吸人』視為非人類,所以可以連逮捕令和法院審判都沒有,就直接行刑製裁他們的法律吧。」


    「是啊。你這不是挺了解的嘛。」


    宮瀨肩膀前後晃動地笑了起來。如果是其他人這樣說,頂多隻會當作在揶揄或開玩笑罷了,但宮瀨的第六感告訴他──紅朗既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諷刺,他是認真地這麽理解。而紅朗的理解就本質來說,也是正確的。


    「剝奪罹患疾病的人的人權,這就是吸對法的真相,所以必須非常慎重地處理,必須拚命寫一堆


    報告才行。而小倫子所做的就是這樣的工作。」


    「喔……」紅朗傻愣愣地回應。


    「不久之後你也會明白啦……不過在你了解之前就會先辭職了也說不定呢。」


    「我才不會辭職呢。為什麽要這麽說啊?」


    紅朗想起剛才那些搜查一課的刑警們也說了類似的話。宮瀨含意深遠地看向紅朗。


    「……搜查九課是特別為小倫子設立,至今才半年,而你已經是她的第六任搭檔了。」


    「喔……為什麽啊?是不喜歡被年紀比自己小的人命令嗎?我一點也不在意這種事喔。就算她小我很多歲,既然是上司,我就會好好聽從命令。」


    看著紅朗一臉嚴肅的模樣,宮瀨忍著大笑的衝動說:


    「小倫子跟你同年喔。」


    「咦?同年?」


    「完全沒有人跟你事先說明過啊?反正你不久就會──」


    宮瀨正說到一半,他手中的平板電腦就發出尖銳的聲音。


    「發、發生什麽事了?」紅朗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比對結果出來了喔……去叫小倫子過來。」


    科搜研也位於警視廳大樓,所以打完電話才不到五分鍾,倫子就來了。宮瀨一把平板電腦接到電腦上,螢幕就顯示出詳細的解析結果。倫子看了之後一臉嚴肅地說:


    「昨天處理的那個原來是第六世代啊……」


    「沒錯,而且沒有找到相符的親世代,也就是說他的感染源還沒被處理掉呢。」


    宮瀨也露出凝重的表情說著。反射到他眼鏡鏡片上的那些指數透露著不祥的徵兆。


    「血中群胞體濃度超過一六〇了喔,果然還是第五世代吧?」「這是死後兩小時才檢測出來的,而且小倫子不是還打爆了人家的頭嗎?所以才會暫時急速上升啊。」「啊,對喔。如果是第六世代,那要一網打盡得花多少時間──」


    兩人的對話太過專業,完全跟不上的紅朗在來回看了宮瀨與倫子五次之後,一點也不客氣地問道:


    「那個,請問世代是什麽意思?」


    倫子一臉不悅地中斷對話,表情看起來就像在說──連這個都不知道啊?她把抱怨含在嘴裏嘟噥了一陣之後,最後終於無奈地開口:


    「……吸血種這個族群呀,被傳染者傳染之後,雖然也會具備傳染力,但是對下一個人的傳染力會逐漸減弱。用比喻來說,就是感染的血會越來越稀薄。對不同傳染層級的被感染者,我們都用『世代』來稱呼。」


    「這樣啊……」


    也就是說,第六世代就是被第五世代傳染的人,而第五世代則是被第四世代傳染的人。紅朗眼球快速轉動並一邊扳著手指思考。宮瀨則把眼神挪回電腦螢幕上繼續說下去:


    「而且感染時間大概是四十至五十小時前,所以感染源在東京都內的可能性很大呢。」


    倫子懊悔地咬了一下下唇。


    「要是活捉就可以審訊了……」


    「當時還有人質在,人命最為優先,你的判斷並沒有錯。」


    「那個……」紅朗又毫不顧慮地出聲。


    「你從剛才就想幹嘛啊!」倫子吊起眉毛。


    「那最初的世代是怎樣變成『吸人』的啊?」


    倫子一臉僵硬,宮瀨瞪大眼睛,紅朗則是心驚了一下。這是這麽讓人震驚的問題嗎?


    倫子別開視線,含糊答道:


    「天生的。」


    「咦?天生就是吸血鬼嗎?這也太厲害了吧。會不會變身或飛天啊?」


    倫子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基本上跟一般人沒兩樣,隻是變老的速率比普通人慢了一倍。」


    「哦,慢一倍也就表示……跟我同年看起來卻像是國中生這樣吧?我真想看看呢。林子小姐你有看過嗎?」


    紅朗再次目睹了外貌稚幼的長官啞口無言的模樣。


    大村在課屬辦公桌上一臉不耐地蓋著印章時,一道惱人的腳步聲傳了過來。來者正是倫子。她雙手用力拍了他的辦公桌,一副像是要吃了大村似的大喊:


    「課長!」


    「幹嘛?跟新人處得還好嗎?」


    「那、那家夥可是徹底的大白癡耶!」


    「好像是呢。這樣不是很棒嗎?你之前不也說,如果是笨蛋或許就能繼續撐下去嗎?」


    「不是這個問題──」


    大村瞪了一下倫子並打斷她的話。


    「比起這個,昨天『吸人』的dna鑒定應該出來了吧?結果呢?」


    倫子尷尬地低下頭,清嗓後說:


    「沒有相符的結果。是四十到五十小時前遭到感染的第六世代。」


    「所以感染源還逍遙法外啊?」大村垂下嘴角搔了搔頭。


    隻要有跟事件扯上關係的吸血種,dna都會登錄進警察的資料庫裏,如果是有直接的「親子關係」的吸血種,就能相當準確地比對出源頭。倫子昨天在歌舞伎町殺害處理掉的吸血種,就算搜遍資料庫也沒找到任何匹配的結果,這就表示傳染給他的第五世代吸血種還沒被處理掉。


    「考慮到昨天的凶嫌馬上就凶暴化了,感染源現在應該也處於很危險的狀態才是。」


    「我知道。那個『吸人』四天前躲到了風塵女子那邊。我們現在正在監視那個女的,也獲得了一些情報,有人證實那女的有些異常的舉止,等一下我就要派人過去。」


    聽到大村的話,倫子瞪大眼睛。


    「為什麽不跟我說?居然瞞著我偷偷監視!」


    「我也覺得對你過意不去,但是──」


    「因為搜查是我們的工作,而不是貴課的工作呀,警部。」


    倫子背後傳來一道聲音,轉頭隻見三個搜查一課的刑警交疊著手臂站在她身後。他們都穿著大衣,看起來正要出門。正中央的警部補宇佐見一臉憎惡地繼續講下去:


    「再說了,我們也沒有義務要跟九課報告啊。」


    「我也是這裏的搜查官,而且關於吸血種的事,請不要輕舉妄動!我不是已經講過很多次了嗎!」


    倫子激動地喊完之後,上了年紀的巡察部長樺澤就用難纏的口吻說:


    「聽好了,我們靠人力對付『吸人』這麽多年了,你不過是個保險罷了啊,警部。」


    三個人裏最年輕的間島巡察也狠狠放話道:


    「要是你連搜查都要插手,我們可是受不了呀。」


    就在倫子憤怒地還想反駁些什麽時,大村趕緊介入。


    「喂!你們幾個還不快去。」大村抬起下巴朝辦公室出口的方向示意,宇佐見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聲,接著鞠個躬,就從桌子間穿出離去,而樺澤和間島也跟在他後頭揚長而去。


    倫子一回到被當作九課辦公室的倉庫裏,就看到紅朗盤腿坐在地上,一臉苦悶地閱讀一本薄冊子。他一發現倫子,就急忙站了起來,保持立正姿勢。這動作讓書籍掉落到地板上,隻見封麵標題寫著《連猴子也懂的電腦入門書,讀了這本你也會自己打開電源!》。


    「桐崎,我們要去新宿。找到有凶暴化危險的嫌疑者了。」


    「咦?啊!是!」


    紅朗一臉開心地拎起大衣掛在手臂上。


    「我也可以參加嗎?」


    倫子一臉不爽,並不情願地說:


    「廢話。聽好了,我外出的時候,你一定要同行。」


    「這我當然知道!畢竟我們是搭檔嘛!」


    倫子的表情變得更難看。


    「才不是。」


    「咦?那是夥伴嘍?」


    「這兩個意思有差嗎?」


    「不然是


    ……伴侶?」


    「你真的是明白這個詞的意思才說的嗎?」倫子連耳朵都紅了起來,激動地說著。


    出勤第一天就能參加逮捕凶暴化吸血種的行動,真是幸運!紅朗喜不自勝地跑到備品保管倉庫去借對付吸血種的裝備,接著又跑去總務櫃台提出車輛使用申請單。隻是,收下申請單的年輕行政職員一看到上頭寫著搜查九課,馬上一臉為難地把申請單推回給紅朗。


    「我們無法借車給搜查九課。」


    「咦?為什麽啊?」


    行政職員別開視線,一副有苦難言似的含糊其詞。


    「這個嘛……有很多理由……」


    「這是什麽意思啊,請好好說明一下──」


    正當紅朗兩手撐在櫃台上,一副要衝進去似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道少女的聲音。


    「桐崎!」


    倫子跑過來把紅朗從櫃台上抓下來。


    「我們部門不能用車。」


    倫子說完之後就把紅朗帶出警視廳,接著走向地下鐵車站。


    搭上駛來的電車後,紅朗還是一臉不滿。不管怎麽想都很奇怪啊,為什麽警視廳的刑警要以電車代步啊?這一點都不帥氣啊!紅朗覺得車內零散的乘客都在看他們。這些乘客肯定也是覺得為什麽警視廳的刑警要搭地下鐵,而感到很疑惑吧。


    「不能用車是怎麽回事啊?」


    紅朗一問完,倫子隻是緊緊盯著車窗外頭規律流泄而去的隧道燈影,稍微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回道:


    「……因為警視廳有很多家夥不願意用我用過的車。」


    「喔……為什麽啊?」


    倫子沒有回答,她整張臉都對著窗外。


    「是因為會對國中女生坐過的座椅感到興奮嗎?」


    「你最好一輩子都給我閉嘴!」倫子雙頰緋紅地怒吼道。


    紅朗抿著雙唇思考片刻,試探地問:


    「難不成九課其實被大家討厭嗎?」


    「看就知道了吧。」


    果然是這樣。畢竟之前一課那些刑警前輩都對自己很不友善。


    「為什麽啊?這可是日本第一個專門對付吸血種的部門,從怪物手上保護市民的專家!不是超帥氣的嗎?我一拿到任命書時可是超級開心的耶!」


    倫子一臉無奈地轉頭看向紅朗,瞪了他一陣子後又輕輕移開視線。


    「……你也隻有現在還說得出這些話了。反正到時候你肯定也會──」


    就在這時,傳來了微微的震動聲。倫子離開背靠著的門扉,把手伸進外套內側的口袋,並取出手機放到耳邊。


    「喂?……咦!」倫子蹙緊眉頭,流露出煩躁的神情。「我不就說過了,你們不要輕舉妄動啊!我現在正在路上了!」


    倫子氣憤地掛掉電話。


    「請問……怎麽了嗎?」


    倫子憤恨地拋下一句話:


    「他們監視的女子凶暴化了。」


    *


    籠罩著早晨的歌舞伎町,那一大片暗沉的烏雲之下,警笛聲大作。


    與昨晚案發時截然不同,現在僅有零散路過看熱鬧的人。擋住馬路兩側的多台廂型車都頂著紅色的燈,來回走動的人影全穿著深藍色的製服。


    許多台救護車抵達後彈開後車門,把擔架上染血的傷患一個接一個送進去。


    倫子看見突出於成排的警車車頂上的,大村那頭黑白交雜的頭發,立刻就衝了過去,而已經在現場的宇佐美等人便朝她瞪來。倫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現在狀況如何?」


    大村瞥了一眼倫子和她身後的紅朗,然後把視線挪回馬路對側。


    位於大樓一樓的連鎖咖啡店,朝向馬路的玻璃窗碎裂滿地,店裏慘不忍睹。桌子翻倒,沙發也都迸裂,露出一團團棉絮,而且不見半個人影。


    「吸人躲在內場。」大村壓低聲音說:「她挾持了三個店員當人質。」


    倫子用力咬住嘴唇,握緊雙拳拍打自己穿著絲襪的大腿。


    搜查一課本來在店裏監視嫌犯的兩位年輕刑警都受了輕傷,現在正待在警車排成的防衛線後方接受治療。他們西裝襯衫的袖子裂開,可以直接看到傷口。


    「才監視沒多久,沒有任何前兆就突然凶暴化了。」刑警說著:「突然就朝我咬過來,這種事還是第一次發生。」


    倫子突然走到那個刑警身邊,抓住他的衣襟就一把拉開。


    「你幹什麽!」


    那個刑警及宇佐見等搜查一課的刑警們都嚇一大跳並憤怒起來,倫子盯著掛在那個刑警腋下的槍套低聲說:


    「裏麵裝著硫化銀彈呢。」


    「那、那是當然。畢竟對手是吸人,要以防萬一。」


    「女吸血種的嗅覺會變得特別敏銳,再加上昨天才剛處理掉那個男的,她的神經想必非常緊繃,肯定是聞到硫化銀的味道之後發現你是警察,而被逼急了吧。」


    刑警們紛紛恍然大悟地看著彼此,倫子用有如鋁箔紙般平坦無機的口吻繼續說:


    「采取到凶嫌的了嗎?」


    「不……還沒有確定是本人的。」另一個負責監視的刑警搖頭道。


    宇佐見警部補在大村耳邊說:


    「課長,要不要放棄把她當成吸人的對應手段,用普通的傷害罪現行逮捕就好?要是繼續拖延下去,隻會讓人質越來越危險。」


    倫子聽到他的話趕緊抬起頭強硬地說:


    「不行。凶嫌現在已經吸了血活性化了,若是不在這裏處理掉她,隻會擴大受害。」


    放棄認定犯人為吸血種,就表示無法當下執行殺害處分,而不拔槍就去應付活性化的吸血種,根本就是自殺行為。


    「等證據備齊才會擴大受害吧!」樺澤大吼。


    大村以手機聯絡本廳,報告現場狀況並要求刑事部長盡快下判斷。刑警們也神色凝重地彼此討論是否該一起進行攻堅。在倫子身後探頭探腦的紅朗再也按捺不住,開口插嘴道:


    「那、那個……請問是怎麽回事呢?對方是吸人吧?隻要衝進去用銀彈射死她就行了吧?」


    「天真無知的小鬼給我閉嘴!」樺澤狠狠瞪了紅朗,倫子則歎口氣說:


    「你有好好讀過吸對法嗎?如果沒有經過查並拿到確切的結果,是無法直接對凶嫌采行吸對法的。」


    「啊……帶掃瞄器就是為了這個嗎?」


    紅朗拿出聽從倫子命令而攜帶的小型掃瞄器,他拚命挖掘腦海裏臨時抱佛腳背起來的條文,同時,科搜研的宮瀨講的話也重現腦海。


    ──從人類身上剝奪人權,這就是吸對法的真相。


    ──所以必須非常慎重地處理才行。


    適用吸對法的瞬間,那個人在法律上就已經不算人類了。就像人們射殺從動物園逃出的猛獸不會被判刑一樣,法律允許人類殺害那個吸血種。


    所以不能交由現場的搜查官自由判斷,需要把鑒定結果送到法院,等待司法判決下來才能行動。


    掛掉電話的大村一臉嚴肅地說:


    「我們需要可以證明是那個女子的體液或毛發,現在的話──」


    就在這時,倫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抓住正打算幫監視刑警手臂消毒的急救隊隊員的手。


    「等一下!不要消毒!」


    「你──」


    「你幹什麽!」


    倫子的周圍怒聲四起,但她麵不改色地詢問當時監視的刑警。


    「你剛才說是被凶嫌咬的吧?」


    「那又怎樣!」


    「傷口留有凶嫌的唾液。」


    周圍傳來無數吞咽口水


    的聲音。


    大村掙紮似的說:


    「但也沒有物證可以證實是那個女人咬的,以前不也有過光靠搜查員的證詞仍無法適用的判例嗎?」


    倫子馬上答道:


    「應該有監視器吧?隻要有凶嫌咬他的影像,就可以算物證了。」


    大村睜大眼睛,立刻命令部下回收監視器的影像,並要求急救隊隊員自傷口采取唾液。


    「隻要法院的判決一下來就立刻攻堅,大家就定位。」大村中氣十足地喊著。


    倫子率先往店裏麵走去。看著她離去的宇佐見把視線移到同袍身上。眼見同袍的手臂被檢查機器環繞玩弄的樣子,宇佐見厭惡地嘟噥:


    「對那個女的來說,我們的身體也是采集證據的道具啊……」


    「宇佐見,不要再廢話了!快走!」


    大村斥喝的聲音也接著傳來。


    倫子蹲在看得到咖啡廳員工出入口的地方等候。這是一個夾在大樓之間的狹窄空間,而且不隻是狹窄,還放著冷氣室外機與許多垃圾袋,是個一不小心就會絆倒的難走路段。紅朗躲在倫子背後一邊觀察四周一邊心想──這裏不可能配置很多人吧。能被派到這種堪稱要點的攻堅路徑,不愧是林子小姐!而且自己也能一起潛入就表示大家也期待我能成為戰力嗎?紅朗像是在壓抑亢奮心情似的把手貼在西裝上,用手確認藏在腋下的槍枝的重量。


    而倫子隻是戴著單邊耳機,一動也不動地埋伏。看著那小小的背影,紅朗出聲詢問:


    「林子小姐,我該做些什麽呢?」


    又被狠狠瞪了一下。


    「你什麽都不用做,在這裏待命。」


    「什麽都不用做?為什麽啊?我把對付吸人的裝備都帶來了耶。」


    紅朗氣勢十足地打開西裝外套,秀出放在胸前的槍。裝在槍口上看起來很醜的裝置是疫苗彈發射機。


    「凶暴化後馬上打入疫苗,或許就能製服吧?」


    倫子不禁歎了一口氣。


    「……你認真學起來的隻有這部分嗎?」


    「這是當然的啊,保護市民可是我的工作!」


    「……不想死的話就不要輕舉妄動。」


    「這是什麽意思?這樣的話我是為什麽過來這裏的啊!」


    「所以我才說……」


    語氣變得粗暴的倫子突然閉上嘴,接著用手摁住戴著耳機的耳朵。她皺起眉頭仔細聽著通訊內容後就接著起身。


    「……了解,我現在就進行攻堅。」


    她回答負責指揮的大村,接著轉頭對紅朗說:


    「判決結果出來了,你千萬不要離開這裏!」


    淡淡的黑暗掩蓋了咖啡廳的內場。天花板上的燈全都碎裂了,螢光燈管的碎片撒落一地,上頭還到處沾著一些血跡。身穿咖啡廳製服的年輕男子仰倒在牆邊,身體被陰影覆蓋住,黑暗裏傳來陰森的恐怖啜飲聲。


    從影子上的服飾可以判斷是個女性,但她用四肢壓製獵物,並緊咬著柔軟的人類頸部的模樣,看起來根本就是一匹禽獸,而她在黑暗中發出紅光的眼球看起來也是無比顯眼。


    「噫……」


    「嗚……不要……」


    兩位年輕女店員在地板上扭動身體,試圖爬離吸血種。全身發軟且雙腿無力的兩個人連站都站不起來,隻能在玻璃碎片中匍匐前進,被玻璃割傷的手臂也在地板上留下血痕。潮濕陰暗的聲音驟然停止。


    吸血種抬起頭來了。犧牲者的頭直接往下落,撞到地板的磁磚上。她猙獰的紅眼看向企圖逃命的兩人。


    「噫!」


    恐懼扭曲了她們的喉嚨,讓她們連尖叫都叫不出來。正當吸血種的嘴角噴出汙濁的血沫,緩緩站起的時候,從牆壁的另一側傳來高亢的喊叫聲:


    「──在裏麵的人快趴到牆邊!」


    下一秒,打破門眼衝進室內的某個東西激烈撞上對麵的牆,隨著巨響炸裂的爆炸光亮吹散血腥的黑暗,兩個女店員都抱頭縮在地上。


    閃光彈雖然沒有殺傷能力,隻是用激烈光線和聲響壓製敵人的兵器,但對五感敏銳的吸血種來說卻能造成很大的影響。吸血種一邊抓臉一邊打滾,盡管在光線變弱之後,依然亂踢牆壁掙紮。


    門被踹倒,幾個人影衝進了內場。他們都是身穿戰鬥背心與配戴防彈麵罩的警察特殊部隊隊員,而且他們手持的突擊步槍正不斷噴出火焰。受到集中火力攻擊的吸血種衣服四處飛散,血肉呈現放射狀地被打到牆壁上。


    停止一齊射擊的隊員趕緊救助倒在地上的店員。


    「三名人質已救出!」


    隊員傳來報告。


    吸血種被打得全身是洞,隊員將槍口對準吸血種的身體,慎重逼近。


    「小心一點,她才剛吸過血。」另一個隊員說:「現在活性化的程度肯定──」


    話語就此被中斷。跳起來的女吸血種揮舞手臂,把企圖接近的隊員整個人打飛到正上方的天花板去。


    「混帳!」


    隊員大喊著並拿槍瞄準,但吸血種的身體瞬間往下沉,一雙腳有如鞭子一般,從隊員的正下方往隊員的手臂用力一甩,隻見槍炮徒然在牆壁到天花板間畫出一道彈痕,而手臂被折斷的隊員一邊呻吟一邊屈膝倒地。背著人質的隊員慌忙朝著走廊方向退去,吸血種卻像毒蛇一般發出嘶嘶聲後,踢了一下地板就往逃跑的隊員身上飛去。身著重裝備的精實肉體立刻被踹飛,整個背用力撞上走廊的牆壁,被甩出去的人質也跟著滾落,在地板上擦出血痕。


    吸血種用腳踩住企圖舉槍的隊員的手腕,他手上的槍被彈開後,吸血種再用另一隻腳踩住他的脖子。


    「──咕!」


    骨頭吱嘎作響。女吸血種張開獠牙企圖吸那個隊員的血。配有防彈罩的頭盔被吸血種以超乎尋常的蠻力輕易取下,她伸長的爪牙就要陷入那名隊員的耳朵與眼球。


    就在此時,一道槍聲掠過。


    吸血種抓住隊員臉頰的手消失,下一刻,被撕裂的手腕斷麵噴出鮮血,灑在隊員臉上。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吸血種尖叫著轉過頭來。隻見有個一身黑的少女,站在可通往大樓外頭的門扉前。當她一理解到就是這個少女手上的槍打飛自己的手臂,吸血種發著激憤的咆哮就撲了過去。


    但揮下的爪子並沒有勾到少女柔軟的肌膚。她以最小幅度的動作,用另一隻手拿著的另一把槍輕鬆擋下吸血種的攻擊。就連凶暴化且完全喪失理性的吸血種都嚇得往後退縮。


    不過那也隻是一瞬間而已。被更加激怒的野獸一邊噴著混血的口水,一邊潛進少女的懷中,銳利爪子一閃,少女的幾絲瀏海被劃落,在空中飄舞。


    在牆邊忍痛起身的特殊部隊隊員瞪大眼睛看著這副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怪物一邊咆哮一邊接連揮舞手臂攻擊,但少女不是以毫厘之差閃過,就是用槍身撥開攻擊。


    雖然之前有聽過她的傳聞──專門對付吸血種的搜查官,櫻夜倫子。但就連現在親眼看到本人,也覺得毫無現實感。看起來柔弱纖細的少女,在隻身與猛獸對峙時竟還占了上風。


    「──嘎啊啊啊啊啊!」


    吸血種往下揮的手劃過虛空,在地上打出一個洞。


    隊員一時還看到倫子的身體被斷成兩半的幻象,但其實她早就不在那個位置,而是有如影子般貼在牆壁上。吸血種試圖把手從地板抽出來,倫子則已經用槍口指著吸血種的頭。血液與腦髓在沉重槍響中噴濺出來,吸血種的身體飛到空中,接著重重摔在地板上。短短一刻,讓空間充滿了血腥的寧靜。


    隊員一個接著一個起身,舉


    槍對著化作染血肉塊的吸血種,舉步為營地蹣跚靠近。吸血種的手臂已經與肩膀分家,流出來的紅黑黏液還在冒泡。


    「已經動不了了吧。」


    「該死的水蛭!」


    「真有這麽餓,就再多吃幾發子彈──」


    就在他們邊罵邊企圖把槍口對向肉塊時,倫子厲聲大喊:


    「不要靠近!」


    還以為吸血種肩膀的斷裂處怎麽隆起了一大塊,結果那處的肉就開始膨脹,肉團爆炸性地增生成詭異畸形的手臂,朝著其中一個隊員正麵襲擊而去。


    「──唔!」


    隊員從喉嚨發出潰不成聲的喊叫。吸血種的爪子就像木樁般,往隊員身著戰鬥背心的胸膛處刺去。這時,一道黑影從旁邊跳過來把隊員撞開。


    那道影子──倫子用腹部擋住吸血種的利爪,身體呈現ㄑ字形彎曲的狀態,被使勁打到後方的門上。門鉸鏈頓時解體,使得倫子連人帶門一起被打飛到室外。


    「林子小姐!」


    已經來到門邊的紅朗見狀,趕緊抱起倫子往後退開。下一秒,吸血種那宛如鐵柱的腳就踏碎了整個門扉。


    紅朗一邊護著倫子嬌小的身軀,一邊從大樓間的空隙滾到更外麵的地方,看到出現在員工出入口前的「那東西」的模樣,紅朗倒吸了一口氣。那模樣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曾是人類女性了,體表有如岩石般硬化龜裂隆起,軀體增長了數倍大,肌肉也爆筋似的遍布全身,浮現漆黑的粗壯血管,而她熊熊燃燒的雙眼正盯著紅朗看。這讓他有種下半身都泡在冰塊裏的錯覺。


    這是狼人化。


    紅朗也知道這個知識。這就是過量攝取血液和極度情感爆發而引起的,吸血種肉體的劇烈變化。


    現在一親眼看到實際狼人化的吸血種,以前在課堂上學的那些東西都忘得一乾二淨了。要被吃掉了。就要被殺死了。身為生物的恐懼感受全麵襲來,差點就要吞噬紅朗。


    「……我不是叫你待命嗎?」倫子在他懷裏痛苦地喃喃著。


    「現在可不是講這種話的時候!」


    紅朗拔出手槍對準吸血種巨大的身體。


    但巨獸隻是用力吞了一吞口水,手腳難以施展似的轉個身,一邊擦過兩側大樓的牆壁,就一邊朝著大馬路的方向前進。


    「課長!」紅朗對著對講機大叫:「吸血種狼人化了,正往你們那邊過去!」


    地鳴般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吸血種穿過大樓之間狹窄的隙縫,接著就從遠方傳來眾人的尖叫與野獸嘶吼的聲音。從遠處甚至可見本來整排停好當路障的警車,有幾台飛到了半空中,讓紅朗心驚膽顫。


    剛才不應該讓那東西過去的,要是那種東西跑到大街上,連一般老百姓都會受害。都是因為我剛才沒有射擊,都是因為我太膽小沒扣下扳機。振作點!我可是警視廳的刑警!拚了命也要阻止啊──就在紅朗不斷拍打自己的腿斥責著自己,想辦法要讓自己站起來的時候,冰冷的小手碰了一下紅朗的鎖骨附近。他嚇了一跳並低頭往下看向倫子。


    寄宿著微弱紅色火焰的瞳孔搖曳了眼波。


    「……桐崎……輪到你工作了。」


    「咦?」


    「你真正的工作。」


    紅朗困惑地眨了眨眼,完全搞不懂倫子到底在說些什麽,也不知道她的聲音聽起來會如此悲哀的理由。


    倫子的手指輕柔地壓住紅朗的脖子,最後的低語穿進紅朗的耳中。


    「……就是我的餌食。」


    倫子把手臂圈到紅朗的脖子上,接著起身將嘴唇靠上紅朗的喉嚨。他像是被魅惑了一般,動彈不得,接著就感受到牙齒輕柔陷進自己的頸動脈附近。


    伴隨著傳來陰濕的吸血聲,紅朗才意識到自己的體溫,甚至是生命本身都漸漸被她吸走了。倫子的嘴唇一離開,紅朗就陶然地在寒氣中仰倒在地。在他漸漸模糊的視野中,看見了倫子起身的背影──皮膚變成黑色且不規則隆起,並留下一道紅色目光的殘影遠去。


    未曾間斷的槍聲在沒有人煙的住辦大樓間四起,四十五口徑的硝酸銀彈從四麵八方射向跨過警車殘骸現身的巨獸,但那身厚重的體毛卻彈開了所有子彈。


    「根本沒有效果!」


    「我們根本無法處理,快叫自衛隊來吧!」


    「為什麽第五世代會狼人化啊!一定是哪裏搞錯了吧!」


    「腳!快瞄它的腳,它要過來了!」


    機動隊隊員紛紛悲慘地吶喊。並排躲在警車後麵不斷射擊的他們,在看到狼人化的吸血種不管怎麽集中炮火攻擊,那巨大的身軀都毫無動搖地持續逼近後,所有人的表情都因恐懼而越來越僵硬。


    「嗚哇啊啊啊啊!」


    搜查一課的間島巡查發出丟人的大叫。


    「間島,別退縮啦!」


    宇佐見警部補叱喝他的聲音其實也在顫抖。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啊啊啊啊啊啊!」


    甚至有人恐慌到連彈匣打光了也沒發現,隻是毫無意義地持續扣著扳機。大村一隻腳踏進車門敞開的警車駕駛座上,一邊瞪著吸血種那血紅的雙眼。沒時間等自衛隊過來了,如果這裏被它闖過去,災害就會爆炸性地擴大。一定要在這裏擋下。隻能用車撞它了。雖然這個怪物剛才隻用一隻手就把警車拋到空中,但也沒有其他方法了,隻好由我身先士卒──


    狼人跳躍起來,它踏地造成的衝擊撼動整個柏油路。下一刻,巨大的身體落在警車的引擎蓋上,整個車體的前半段都被踏爛,深深陷進了馬路。千鈞一發之際趕緊跳開的大村一想到自己下半身差點被踩爛,全身就在想像之中變得僵硬起來。


    「──呀啊啊啊!」


    大村抬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身著灰色風衣的身影被吸血種用手揪住喉嚨舉到數公尺高的地方,他的腳無意義地來回踢動掙紮。被抓住的是宇佐見,而間島隻能悲痛地呼喊著他的前輩。大村也幾乎是下意識拔出手槍。隻是,不管往吸血種披覆剛毛的身體表麵射擊幾發子彈,對吸血種雄厚的軀體也無法產生任何影響。野獸一加強手勁,宇佐見就痛苦地吐出混血的口水。


    至於下一刻發生了什麽事,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法理解。


    宇佐見的身體被拋到空中──不對,被拋出的不隻是他的身體,而是抓住宇佐見的吸血種的手從手肘處被切斷,手臂一邊撒著鮮血,一邊飛到半空。接著,手臂掉到已經被壓扁的車頂上,機動隊隊員們則是想辦法接住宇佐見。在大村眼前,一道嬌小的影子以些微的差距,比宇佐見及手臂都更早一步落地。


    眼前的身影緩緩起身。


    纖細少女嬌小的身軀與聳立於其後的狼人化巨大身軀當然無法比擬。不過,她身上有如柱狀石龜裂粗糙的皮膚及詛咒般火紅的眼睛,證實兩者是同一種生物。


    「……櫻夜……」


    大村喃喃著。


    化身為異形的倫子呼出汙濁血色的氣息,回頭看了一下大村。吸血種發出有如撕裂樹木般的嘶吼,同時揮下手臂,倫子則輕輕舉起一隻手擋住。這時,吸血種有如野狼般的臉才第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而那份難解就在下一秒被痛苦給吞噬。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獣的哀號隨著血液四散。因為倫子轉個身就撕裂了吸血種那巨樹樹幹般的手臂。


    吸血種雙眼閃著怒火,將疼痛與恐懼燒毀,從手肘與肩膀斷裂的地方重長出全新的濕濡組織,瞬間就再生了兩隻手。吸血種張開血盆大口,從嘴角噴出唾液,用整個身體的重量朝少女撲去。


    有如開山刀的爪子劃過地麵,瞬間柏油塊四濺。


    少女身影早已消失,吸血種的肩膀血流如注。這隻野獸彎下膝蓋倒在地上,才剛再生的右手手臂又滾落在地。


    在場的數十名警官都看得忘我,呆站在原地看著這場戰鬥。


    但這已經不算一場戰鬥了,說得貼切一點──這是一場屠殺。每當嬌小的野獸奔跑時,巨大野獸的四肢就會噴濺出血液。肢體不斷被斬落,而且切斷的速度比重生還要快。狼人化吸血種的哀嚎逐漸拔高,光聽就會讓人覺得痛了起來。


    所有人都痛切體認到──能跟怪物匹敵的就隻有更可怕的怪物。


    在一旁觀望的機動隊員們的出勤服、硬鋁防具與頭盔防彈罩在亂舞四濺的血液風暴下,全都沾滿血汙。


    失去作為支撐的手臂與腿,隻剩多毛的軀體搖晃著,眼看就要倒下。而站在那東西眼前的倫子這時高舉右手往上突刺。


    吸血種的背噴出粗大的血柱。


    倫子蹬了一下柏油瓦礫跳離現場,悲慘的肉塊崩落。傷口已不再冒泡,隻是不斷流出散發惡臭的體液。倫子抬起右手握住一個跳動的血團。


    是心髒。


    捏碎心髒後,灼熱的鮮血飛濺到地麵與汽車殘骸上。在場所有人都露出厭惡的表情,緊接而來的寧靜紆緩了血腥的緊張氣息,卻始終無法消除那累積在深處的冰冷恐懼。那不是對狼人體的恐懼,而是對輕易屠殺狼人體的少女的恐懼。


    少女揮動手臂,甩落黏在手臂上的血液。周遭的幾位,警官被她的動作嚇一跳,身體愣得僵硬,甚至有人下意識就舉起了手槍。


    「住手!白癡!不知道是自己人嗎?」


    大村察覺後怒罵那些舉槍的人。


    這時,變質的皮膚漸漸軟化,變回淡粉色的人類肌膚。


    倫子輕輕呼出一口氣,撥開因沾到血漿而貼在額頭的瀏海。看到周遭那些人對自己露出恐懼害怕的視線後,她這次打從心底深深發出歎息。她想轉身離開,腳卻不聽使喚。剛才極度消耗了體力,現在倫子的雙腳顫抖著,但她還是咬緊牙關走向吸血種的屍體,從外套當中拿出針筒采集血液,放上檢查器,身體不穩地在行動裝置上輸入數據。


    大村推開瓦礫與警察走向倫子。


    「喂!笨蛋,不要勉強自己,你不是才剛變回來嗎?」


    倫子憔悴地搖頭。


    「畢竟這是我的工作……比起這個,桐崎倒在後巷那裏,得趕快送他……去醫院──」


    倫子斷斷續續的聲音,被從大樓那邊傳來的女性尖叫給打斷了。倫子猛然起身,大村也嚇了一跳並往那個方向看去。聲音是從救護車後麵傳來的。身穿咖啡廳製服的男性臉色發黑、眼睛充滿血絲,把同樣穿著製服的女性壓倒在地,正準備對她的喉頭亮出獠牙。


    「被感染了嗎!」


    大村踹開毀壞的警車車門衝出去。那是被吸血種吸血的被害男子,由於狼人體大鬧到剛才,因此還沒有人給被害人打疫苗。不妙,他已經因為急性感染開始凶暴化,再這樣下去那個女的會被咬死!從視角餘光看到倫子也試圖跟著往救護車的方向跑,但她的雙腿卻使不上力,不支跪倒在地。於是大村舉起槍,但麵對這樣的距離──


    這時,傳出一道駑鈍的槍響。


    這不是大村的槍發出來的,而是從救護車的另一邊傳來的聲音。


    正打算攻擊被害女性的感染者身體往後仰,接著翻了個白眼就倒在地上。大村瞠目結舌地盯著,因為有個人影從玻璃碎落一地的咖啡廳入口裏爬出來。


    「……桐崎……你……」


    大村呆愣呢喃。隻見紅朗麵色如灰,用手臂拖著無力的身體前進,而他手上的槍還殘留著飄蕩的煙硝。從造型醜陋的外接發射器上,掉落一顆疫苗彈的空彈夾。紅朗表情扭曲地用手臂試圖撐起身子,卻在下一秒就失去意識倒下。


    「快把被害人送到醫院,現在處理還來得及!」


    大村大叫起來。受感染男性的四肢被膠帶固定住,人也送進救護車裏。在救護車發出警笛聲衝出去之後,周遭才有種漸漸回到現實的感覺。警察開始忙於維護案發現場或確認受災情形,然後又有一台救護車前來快速接走被害女性。紅朗被送到救護車裏則是最後的事了。


    「……這小子也太扯了……」


    大村目送躺在擔架上被送進純白廂型車後方的紅朗,用一種傻眼的語調自言自語道。第一次被吸血的人類,就算隻有少量失血,也應該會因過度震驚而意識不清才對。但這小夥子卻靠著自己的力量爬到店外,甚至一眼就判斷現場的狀況,並準確射出疫苗彈。


    回過身一看,隻見倫子還緊緊抓著毀壞的巡邏車車頂,勉強撐起自己的身體,雙肩也還在上下擺動著急促地呼吸,並目送著救護車遠去。


    *


    隔天早上──


    在搜查一課自己的桌上,大村與堆積如山的文件纏鬥著。


    昨天的整個事件可以說是自己的重大失責。不隻有一般民眾受害,還落得請自衛隊出動的下場,讓警視廳的顏麵掃地。當然,以前從來沒有第五世代的「吸人」變成狼人的前例,因此這也是當初眾人不可能預測的情況──是可以用勉強用這種藉口開脫,但媒體和監察官可沒這麽好打發。先前就已經被部長發了一頓脾氣,但最要命的,還在整理完眼前這堆資料之後……


    光是想到之後的事就有得煩了。但不知為何,大村卻沒有那麽沉重的感覺。


    是聽說了那個被送到醫院的被害男性總算來得及處理,成功防止了真性感染的消息,才會這麽覺得嗎?


    不──不是這樣。


    都是因為不管怎麽回想昨天的事,最後眼前都會浮現那個白癡的臉。


    這時,有道人影壓在自己的桌子上。大村從成堆的文件裏抬起頭來,隻見倫子站在辦公桌前,她的懷中抱著一份用長尾夾收整起來的一疊紙。


    「早安,課長。」倫子麵無表情地低頭鞠躬。


    「身體已經沒事了嗎?你昨天應該很累了吧?」


    大村一問完,倫子撇開視線,有些難以啟齒地說:


    「沒事。因為我……不是人類。」


    「這樣啊。」


    大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為了化解尷尬的氣氛,他一股勁喝光茶杯裏早就涼掉的綠茶。接著,倫子遞出了那疊紙張。


    「這是昨天那起事件的報告,想說交給警視廳之前,先給你過目一下。」


    「這樣啊。嗯。」


    大村接過報告,一邊快速翻閱瀏覽,一邊偷偷觀察倫子的表情。


    「……那家夥怎麽啦?」


    倫子聞言,抬起眼來。


    「是指……桐崎嗎?」


    她回覆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生氣,但大村假裝沒察覺到這點,隻是點了點頭。


    「昨天你不是跟他一起去醫院了嗎?」


    倫子撇頭平鋪直白地說:


    「我想,他要住院一陣子吧。但沒有生命危險,也沒有受到感染。」


    之後她壓低聲音,有些自嘲地補了一句:


    「而且我本來就是刻意這麽吸他血的,理所當然。」


    「那就好。」


    大村一邊歎氣一邊說著,反正他也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才好。


    「那我先離開了。」


    大村望著倫子鞠躬後準備離去的背影,用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語氣說:


    「不知道桐崎是不是也會離職啊……真可惜呢,那家夥雖然蠢,卻很有骨氣。」


    倫子停下腳步,把頭稍稍轉往大村的方向,低聲說:


    「……那本來就不是正常人做的工作。」


    不是正常的人該做的工作。


    大村也同意這個觀點。吸血後活性化的「吸人」,有時候會轉變成子彈也無法射穿的怪物,唯一能與之對抗的方法,就是這邊也做同樣的事。這半年來已經有五個年輕刑警被當作餌食派到搜查九課,但在親身經曆事件之後──所有人都辭職了。


    這不是正常人可以做的工作。


    但是大村心想,刑警這個工作,本來就不是人幹的,不是嗎?


    倫子細語說下去:


    「我會跟警察廳說,請他們以後不用再補充人力進來。」


    「這是該由警察廳來決定的事情。至少為了應付昨天的案件,是需要這樣的人力。如果你這份報告當中沒有寫到這點,我要叫你重寫喔。」


    倫子露出無法釋懷的表情,沉默地再次輕輕點頭之後,離開了大村的辦公座位。


    當倫子穿過多張桌子,正要走向九課辦公室時,她碰巧撞見了宇佐見警部補。他的臉上滿是瘀青與貼布,左手臂還用繃帶吊起。他一看到倫子,表情就變得扭曲。


    倫子用眼神打個招呼打算就這樣從旁穿過,宇佐見卻像是刻意地大喊:


    「警部!」


    倫子停下腳步,卻依然不想看宇佐見的臉,因此她背對著等他說出下一句話。宇佐見也看著無人的遠方,用不加修飾的語氣接著說:


    「關於昨天的事……都怪我們沒有分享資訊!我會好好反省!」


    倫子倒抽了一口氣,盡量不讓宇佐見看到似的,輕點了一下頭。不知為何感到安心。倫子對此也感到不可思議。不然,原本自己是以為宇佐見會說些什麽呢?


    倫子抬起頭,背對著他說:


    「我也沒有先讓大家知道遇到吸血種狼人化時該怎麽對應。我會寫進教案手冊裏。」


    「真是拜托你了喔!」


    他粗暴地留下這句,接著就傳來他離去的腳步聲。倫子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走進空無一人的九課辦公室,她嗅了一下滿是塵埃的空氣,然後坐到辦公座的椅子上。


    倫子一點也不會感到疲憊,反而覺得很有精神。為了活性化而吸血後,隔天總是會像這樣神采奕奕。倫子真是怨恨自己這副身體。


    正當她想整理尚未處理好的文件時,她看到放在抽屜旁的兩個紅色圓形徽章,上頭的「s9s mpd」金色字樣寂寞地閃著光芒。


    警視廳裏被特別挑選出來的搜查第九課。一回想這串金色文字所代表的意義,倫子就嗤之以鼻地笑了出來。不過局裏規定要別,所以她就拿起一個,別在外套衣領上。倫子用手抓起另一個徽章,放在手心裏靜靜凝視著。


    還真是個奇妙的家夥。他跟之前被派到這裏的所有刑警都不一樣。雖然是個無可救藥的純種白癡,但體內似乎沉睡著某種未知的力量。那是──


    ……不,別想這些了,反正以後肯定不會再跟那男人碰麵了。到頭來,他從一開始就不知道九課是個怎樣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是被當作餌食,也不知道我是怪物的同伴,就這樣傻呼呼地來這裏報到。倫子繼續思量,在他之前被派來這裏的人,好歹都有先聽說這裏大致上的工作內容,這次之所以沒有事先告知,肯定是因為關於自己的閑言閑語傳遍了整個警察機關,導致沒人願意接下這個職位的任命書吧。所以對謠言不感興趣,蠢得老實的那個家夥才會被選中,以宛如一張白紙的狀態被丟進這裏。剛被派到這裏的第一天就遇上那種事件,還真是不幸的家夥呢。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一報到就能了解實情,可以立刻逃離這裏搞不好也算運氣好的了。算了,怎樣都無所謂。他說不定會因此連警察這個工作本身都不願意繼續做下去,但即使如此,也與我毫無關係,反正又不是我挑中他的。


    正當倫子要把徽章丟進垃圾桶裏時,一道讓人煩躁的腳步聲逼近。


    「早安!」


    聽到充滿朝氣的聲音,倫子愕然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無法令人置信的光景。倫子眨了好幾下眼。站在走廊上的正是紅朗,貼在他脖子上與腫起來的眼瞼上的紗布,光看就教人覺得疼,但他的表情卻爽朗得讓人無語。


    「連續兩天都遲到,真是不好意思!哎呀,我這個人就隻有身體健康這個優點,以前也沒去過醫院,看到輸血和點滴之類的,害我惡心得差點吐出來,隻好說謊溜出來了……咦?林子小姐,你怎麽了嗎?」


    走進室內的紅朗直盯著倫子的臉瞧,而這讓她拖著椅子往後退去,一張嘴張張合合地,最後才終於擠出話來:


    「你、你……你來幹嘛?」


    「來幹嘛?呃,這裏是我上班的地方耶。」


    紅朗不理會愕然的倫子,徑自從手裏捧著的大紙袋裏取出某種裝置,接著放到抽屜櫃上方。是一台咖啡機。


    「雖然是我私人的東西,放在這裏應該沒關係吧?我早上沒什麽精神,要是不喝個五杯咖啡,根本就沒辦法開始工作呀。」


    不知道是不是這時才終於察覺到倫子的模樣並不尋常,紅朗一臉疑惑,小聲地說:


    「那、那個……林子小姐?對不起,你該不會其實討厭咖啡吧?」


    「你、你還打算繼續待在九課嗎?」


    倫子站起身來,逼近詢問紅朗。但這反而讓他愣了一愣。


    「當然啊。」


    「我可是……昨天作亂的那種東西的同類,是吸血種喔!你還搞不清楚狀況嗎?」


    該不會是個笨到連這都無法理解的傻子吧?倫子一瞬間真心這麽懷疑,但紅朗卻一臉感到難以理解地歪著頭說:


    「你才不是同類呢。你沒有作亂不是嗎?你應該是那個……叫作『公認吸血種』的吧?記得沒錯的話,日本目前應該隻有十幾個人,沒想到身邊居然就有一個,我太感動啦!」


    倫子這時已經不是感到無奈而是憤怒了,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對什麽感到生氣。


    「你這個家夥,到底有多天真啊!我說過了吧?你可是在遇到緊急情況時,為了讓我吸血活性化而送進來的餌食喔!」


    「我知道啊。我氣血循環非常好,請放心吧!而且我也超愛吃肝髒和波菜!」


    倫子終於不知道該講什麽,無力地滑坐回椅子上。


    紅朗馬上泡起咖啡。他衝了兩杯,並把其中一杯擺到倫子麵前。芳醇的香氣充滿了整個九課的辦公室,幾乎可以溫暖人心。紅朗輕快地往杯子裏灑下砂糖,一邊問道:


    「你要砂糖跟牛奶嗎?」


    聽到那樂天的口吻讓倫子更加惱火。


    「你真的打算繼續做下去嗎?你真的了解在九課要做的是怎樣的工作嗎?是用像我這樣的怪物去對付怪──」


    聽到倫子這種自揭瘡疤的說法,紅朗絲毫不以為意地開口打斷:


    「是保護市民的工作喔,畢竟是警察嘛。林子小姐昨天超帥氣的喔,雖然我倒下之後沒怎麽看到就是了。」


    倫子一時語塞。


    在撲麵香氣環繞的沉默中,紅朗一口飲盡咖啡,滿足似的吐了一口氣。倫子也輕輕用雙手捧住馬克杯。好溫暖。自己的臉龐映在黑色的湖麵上,眼神飄忽,簡直就像──


    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倫子把杯子擱到桌上,並突然站起來,抓住紅朗的衣襟。嚇了一跳的他,差點就讓杯子摔到地上。


    「哇!對、對不起,我說錯什麽了嗎?」


    「閉嘴,別動。」


    紅朗縮起脖子,倫子則是使勁抓著他西裝的衣領將他拉過來,並把刻著「s9s mpd」字樣的紅色徽章別在他的衣領上,再用力推開他並垂下了視線。


    傻愣住的紅朗過了一段時間後,開始反覆看著自己和倫子衣領上相同的徽章,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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