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三十分鍾細讀十幾張的申報資料與醫生開的診斷書,這位衛生署的專員粗魯地把鋁手提箱放到桌上。


    「這是你這個月的餌。」


    倫子歎氣接過東西。把白金色的發盤得老高的這個女人叫作絹川林內亞,也是倫子念大學時的同班同學。


    「說什麽餌,這講法也太難聽了吧?絹川同學!」


    擔任見證人的矢神忿忿地說。


    「為什麽?第十六號可是……」林內亞瞪了一眼倫子。所謂的「第十六號」是指「衛生署特別防疫局公認第十六號吸血種」的意思,她從以前就很堅持一定要這樣稱呼倫子。「她又不是人類,是本屬飼養的品種,我們提供她的糧食當然應該叫作餌啊。」


    倫子稍稍打開箱蓋幾公分確認一下內容,塞滿箱子的銀色密封袋上頭貼著「人類紅血球濃液lr」的標簽。


    「不要用編號稱呼人家,我們不是東大法律係的同學嗎!」


    「不要用編號稱呼人家,我們不是東大法律係的同學嗎!」


    「是同學跟是公認第十六號這兩件事有什麽矛盾嗎?」


    「你從以前就這樣,研究所時也一直用『碩士班考試第二名』這個稱呼叫我!」


    「你名字不是『修二』嗎?我隻是用正式名稱叫你啊。」(注:「碩士」在日文中漢字為「修士」)


    「修二可不是那個的簡稱!」


    「怎麽叫都無所謂啦。」倫子不耐煩地拉回正題。「可是每個月都得做這麽麻煩的手續不可嗎,林內亞?隻要有診斷書就行了吧。」


    「十六號,請你要有自己是非常危險的生物的自覺。」


    林內亞冷冷地說完,把視線移到手頭的資料上接著說:


    「對我來說,這點手續還算太少了呢。」


    「但隻是拿個東西給我,幹嘛一定專程來我上班的地方啊?」


    倫子瞥了一眼倉庫外的走道,偶爾經過這裏的人都會露骨地看過來,來瞧瞧九課難得一見的稀客。


    這是倫子收下血液飲料──也就是不想讓同事撞見的場麵。


    但是林內亞用她一貫冷淡的語調說:


    「因為規定要求負責的監察官要在場作證。既然矢神警視最近都泡在警視廳裏,我直接過來才是最有效率的吧。」


    林內亞很會講這種讓人無法反駁的正確論調,而這也是倫子覺得自己不擅長應付她的原因之一。


    「單就我們防疫局的規定,並沒有強製要求見證的程序,所以要是警察廳肯放手,隻要十六號自己主動來我們局裏就可以了。」


    「不行、不行!怎麽能讓櫻夜一個人去特別防疫局那種地方!」


    矢神激動地說。


    衛生署的特別防疫局是日本國內首個專門對付吸血種的公家機關,是一個不會冒著危險自己主動搜查,隻會出一張嘴下命令的機構,也因為這樣,警察從以前就很討厭這個公家機關。構築完整的吸對法和設立搜查第九課這兩件事的背後,都隱含了「不受特防局指使地對抗吸血種」的抵抗意義。


    所以雖然說是同班同學,林內亞可以算是矢神的天敵,當然不可能在此退下。隻要情況允許,每當特防局想和倫子做任何交流,矢神都想在旁監視牽製。


    「追根究柢來說,矢神警視,我相當懷疑您到底有沒有徹底監視十六號。」


    「你說什麽?櫻夜的所有搜查活動我都有確認,你有什麽不滿?」


    林內亞眯起她銀灰色的眼睛,把視線從矢神移到倫子身上。


    「十六號上星期做的事情,有違反防疫條款的嫌疑,擴大感染範圍是可以判下殺死處分的違規情事。」


    倫子用力吞了一口口水瞪林內亞。


    擴大傳染的行為。


    是說把自己的血分給梨紗這件事。


    「關於那件事,就跟我報告裏寫的一樣,並不是擴大傳染。」倫子這麽說。


    「我知道。」林內亞立刻回答:「這是法律的缺陷呢。雖然讓受傳染者再次受傳染並沒有違反法規,但實際上並不能這麽解釋。」


    「所以我就說了,那是……!」


    「實際上,你害本局必須多養一隻吸血種,可以說是對國家和人類社會造成危害,但目前的法規無法懲治你,隻能說目前我們的製度上有盲點。」


    倫子想反駁什麽,卻發現這番話裏含著不能漏掉的重點。


    害本局必須多養一隻吸血種……也就是說……


    「你們有打算讓築摩川梨紗獲得公認嗎?」


    要是衛生署不承認的話,梨紗目前還是「待處理個體」而已,但剛才林內亞的說法,可以說讓梨紗成為公認吸血種這件事已經大致底定了。林內亞的眉頭稍稍皺起來,對於從不把感情外露的她來說也算難得了。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負責審查的,就算知道也沒有被允許跟你說這些。」


    這種直截了當又武斷的說法也不像是她的風格。


    「那我就先走了。」


    林內亞把資料塞進包包裏轉過身,就在此時傳來煩人的腳步聲。


    「林子小姐、林子小姐!」


    衝進來的正是紅朗。


    「我想說先把自己的血多抽一點起來放著給林子小姐當食物,可是血不是會凝固嗎,所以我自己嚐試了各種研究,看有沒有方法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於是我試了混醬油、醬料或辣椒等東西,然後昨天終於有了重大發現──加入蒜泥就不會凝固了呢!但我不記得林子小姐可不可以碰大蒜耶。」


    倫子、林內亞和矢神三個人分別露出三種敵意的視線,就連遲鈍如紅朗,也整個人僵硬在門口不動。


    「呃……對不起,矢神先生,好久不見……然後這位是……?」


    紅朗看向林內亞怯弱地詢問,倫子打算說明的時候,林內亞搶先一步做自我介紹。


    「我叫絹川林內亞,是負責衛生署特別防疫局公認吸血種第十六號的專員。」


    「喔……」


    紅朗眨了眨眼。


    「你是外國人嗎?好漂亮的頭發呢。」


    這家夥不知道對初次見麵的人要客氣一點嗎?倫子感到非常惱火。


    「桐崎,你夠了。」


    「啊!對、對不起,不隻是頭發,全身都很美麗。」


    「誰叫你打這種圓場了?」


    「咦?啊!林子小姐更美喔!」


    「所以說誰叫你打這種圓場了啊!」倫子麵紅耳赤地大吼:「你會害我跟著被當成白癡的,快住嘴!」


    「我父親是芬蘭人,母親是日本人,國籍我選了日本。還有我的美貌有兩成是靠我自己努力維持的成果,剩下的八成都是天生的,不值得讓你特別稱讚。」


    林內亞一臉平淡地說著,站在他後麵的矢神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露出有如生吞活青蛙般的窘迫表情,林內亞則繼續說下去:


    「話說回來,你是搜查九課的桐崎巡察吧?」


    「……是、是的。」


    紅朗並攏雙腿直立不動。


    「我是桐崎紅朗!」


    「那麽就請你好好了解公認吸血種的營養補給方式,除了特別防疫局供給的血袋之外,其他營養補給都是禁止的,就連直接攝取您的血液這件事,也僅限搜查有必要時才可以。」


    「是、是嗎?」


    紅朗睜大眼睛,讓倫子一臉難堪。


    「而且不經醫學處理就抽血,更別說加入調味料,根本就太亂來了。」


    「對不起!」


    林內亞瞥了一眼低下頭的紅朗,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


    「呃……也就是說……」


    紅


    朗看了桌上的箱子。


    「那個林內亞小姐會每個月帶林子小姐的食物過來嗎?」


    「別再談這件事了。」


    「咦?」


    「這不是什麽可以在別人麵前談的事。」


    倫子偷偷瞥了一下倉庫外頭。


    「但不是就是吃飯嗎?」


    「我不是叫你閉嘴了嗎?」倫子不自覺地用手拍了一下鋁箱。「不要說什麽吃飯,你還不懂嗎?這可是人類的……東西喔。我是透過攝取人類的……東西而活的,這種……這種根本就……」


    「我也會吃雞或豬的肉啊。」


    「不、不要混為一談!」


    「而且也會從牛那邊取牛乳來喝,這不是一樣嗎?」


    「完全不同!」倫子臉頰泛紅。


    「我之前調查了一下,胸部跟血液好像其實是差不多的東西喔,所以我想說林子小姐也可以喝乳……」


    「不要一直連續講這些丟人的詞匯!」


    倫子推開紅朗大步離開房間。


    等到倫子的腳步聲消失,紅朗抱頭蹲下。


    「又搞砸了……我每次都隻會惹林子小姐生氣,為什麽呀?我說了什麽不好的話嗎?」


    矢神冷冷地從上往下看著紅朗:


    「你真的不了解自己哪裏不好嗎?」


    「是……腦袋不好嗎?」


    「不要自己這樣形容自己!」矢神一臉嚴肅地說:「你是神經太大條。」


    「心電感應?」(注:日文中音近「神經」)


    「神經!誰叫你搞讀心術了?我是說要你去推量別人的臉色、想法!」


    「推量?我自己這麽說也頗奇怪的,但我覺得我剛才也很用力推了一把啊。」


    「夠了!」


    矢神誇張地歎了一大口氣後背對紅朗。


    實在是讓人火大的男子──矢神再次這麽認定。


    但最讓人生氣的是紅朗並沒有講錯任何事情。人血之於公認吸血種,確實就像牛乳之於人類,都是一樣的,隻需認為那是飲食習慣的一種就好了。這並不是什麽需忌諱或隱瞞的事情,畢竟也沒有對任何人造成損害。


    矢神的腦袋裏可以理解這個道理,但隻稍想像一下倫子實際上吸血的畫麵,這些道理就從腦海裏飛散。


    矢神回想起被任命指派擔當搜查九課的監察官時,警察廳裏的許多同事都出於興趣東問西問關於倫子的事情,當然也有不少人問了倫子的飲食問題,而那時候矢神隻能敷衍回答。


    到頭來雖然自己嘴上提倡公認吸血種有其人權,其實心底還是把倫子他們當成怪物看待──這些想法讓矢神有這種感覺。


    可是──矢神轉過頭偷看紅朗的表情,大概是因為被罵所以又意誌消沉,隻見他捧膝蹲著喃喃自語說什麽「因為林子小姐沒胸部所以我講這個惹她生氣了嗎……」這種白癡的話。這個男的真的不懂倫子為何生氣,不懂她為什麽討厭談及攝取血液的話題。這男的真的隻把吸血種當作膚色不同的人種罷了。


    為什麽能這麽想?他們可是會吸人血耶。


    一定是因為他是白癡──矢神對自己這麽說,卻沒有辦法消泯自己內心的焦慮。我知道,我有自覺──對於能打從心底真心接受倫子的這家夥,我感到非常羨慕。


    *


    離開警視廳的倫子搭上電車前往代代木。


    在車廂內她比平時更在意起其他乘客的視線,雖然一邊覺得是錯覺,卻還是確認了一下映在車窗上的臉龐,確認一下眼睛是否有變紅。因為自己情緒高昂的時候,眼睛會稍稍發出紅光。


    沒事,隻是自我意識過剩。倫子在心裏咒罵著──「可惡,都是桐崎的錯,都怪那家夥粗神經地亂講話。」自從那家夥來這裏上班之後,倫子的情緒老是被他牽著走。


    跟人類一樣?


    不對,那家夥根本什麽都不懂,因為笨才能輕易說出那種廉價的話。


    在代代木八幡車站下車,走在人行道上,朝著低矮辦公大樓林立的一角前進。進入十一月後天氣就一直陰陰的,相當寒冷,令倫子自然地加快腳步。人家說吸血種不畏冷熱,實際的情形則與空穴來風的謠言完全相反,因為感覺敏銳所以相當不擅長應付氣溫變化。


    在十字路口轉彎,一棟八層樓高的辦公大樓映在正前方。這就是之前那些販賣私藥的家夥當作據點的那棟大樓。


    倫子走過看似學生的三個男生時,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聽說就是那棟大樓。」


    「有幾個人被傳染啊?」


    「印象中好像是二十幾個人吧。」


    「但我聽說有出新藥,所以似乎可以獲救。」


    「不過好像有兩三個人來不及了。」


    「可是那棟大樓就跟其他辦公大樓一樣,有很多公司在裏麵不是嗎?為什麽沒有半個人發現血蛭也住在那裏麵啊?」


    「你不知道嗎?血蛭那種東西表麵看起來跟人類一樣,所以才有辦法躲在人類社會裏生活啊。」


    「真的假的?」


    「你的教授看起來頗像血蛭的吧?皮膚白皙也搞不清楚年紀。」


    「別說了啦,我今天一整天還要跟他一起做實驗耶。」


    「為什麽還有那麽多血蛭啊?真是沒完沒了。」


    「既然都能做疫苗了,為什麽不乾脆做除蟲藥,到處噴灑殺光他們就好啦。」


    「就是說啊。」


    倫子咬緊嘴唇更是加快腳步。


    辦公大樓玄關前圍著寫上「禁止進入」及「警視廳」的黃色布條,附近完全沒有半個人影。自從那起事件之後,這裏已經完全被封鎖了。


    乘著電梯來到八樓,刺鼻的臭氣熏天,讓倫子有種是不是鼻子撞到牆壁的錯覺。那是乾涸的血液的氣味,為了保存這淒慘的案發現場,到現在都還沒有清掃。


    屋頂上有宇佐見等搜查一課的刑警在,他們手上拿著平板電腦或衝洗出來的照片堆,彼此正在交談,但等倫子打開門後,所有人都同時瞪著倫子。


    「……有什麽事嗎,櫻夜警部?」


    宇佐見一臉嫌惡地說。


    「這裏沒有需要勞煩警部的事情,你要不要趕快去追查那個『真貨』的線索──」


    「是我叫她來的。」


    聽見身後傳來的一道聲音,宇佐見縮起身子。是大村課長。


    「那還真是失敬了。」宇佐見尷尬地退到欄杆旁,開始低聲跟製服警察們交談起來。


    「你一個人嗎?桐崎呢?」大村詢問。


    「我丟下他了。」


    語氣不悅到倫子自己也感到有點意外。大村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也沒有多問什麽,接著用下巴示意與宇佐見他們相反的方向,要倫子一起走過去。


    最近隻要有跟吸血種有關的事件,大村就一定會來到現場。身為指揮官的搜查一課課長會那麽頻繁地親臨現場,恐怕是為了讓倫子更方便加入搜查的行列而刻意這麽做的吧。倫子感到非常抱歉,但畢竟要是沒有大村親自監視,那些搜查一課的刑警簡直就當倫子不存在似的,幾乎不提供任何資訊給她。


    大村透過欄杆看著對麵更低的大樓樓頂說:


    「你之前說有看到一個帶麵具的家夥吧,我們在這棟樓的屋頂上發現了許多人的血液和毛發,想再疏理一次。」


    「我知道了。」


    那個帶麵具的吸血種當時在屋頂的哪邊,跳到了哪一側的欄杆上,又是怎麽跳下去踢哪一麵牆壁,又是跳到了對麵頂樓的哪裏──倫子一邊一一回想一邊向大村說明,並在照片上畫圈標示。


    「然後……」


    在大致解釋完當時的


    整個情形後,大村用低沉的語氣說:


    「帶麵具的家夥說了什麽?」


    倫子陷入沉默。


    她回想起那個麵具底下拋出來的質問,那家夥是這麽說的:


    『狼,為何被豢養?』


    那家夥知道我是吸血種,但這沒什麽好稀奇的。先別說一般社會怎麽樣,基本上在吸血種社會裏,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有個叫作櫻夜倫子的家夥在警視廳任職,是個不斷狩獵族人的第一世代吸血種。狼或是走狗這種表現,算是拿來對比不願服從的吸血種,以及與人類共存的族人最常用的比喻。


    「……不,沒說什麽。」


    倫子自己也不懂為何要對大村說謊。


    大村眯眼緊盯著倫子的嘴邊,他思考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把視線移到欄杆對麵。


    「一開始也有人懷疑你的說詞。」


    「……咦?」


    「就說該不會是你衝進來之後殺了所有吸人,接著捏造出一個什麽帶麵具的家夥,來逃避責任。」


    「說什麽傻話!」


    「放心吧。很多人都目擊到有人飛過屋頂逃逸,再說也有桐崎的證詞,沒有人是認真講那些有的沒的。」


    倫子閉上嘴低下頭。


    「帶麵具的家夥確定是吸人吧?」


    「……是的,我有看到硬化的皮膚。而且那般的體能,除了吸血種之外,沒有其他可能。」


    大村點點頭。


    「那還有一點,你之前不是說他可能是『真的國王』嗎?」


    倫子先前就跟他提過自己的理論,也就是賣私藥的會不會隻是盜用「國王」名義的假貨,而殺害那些吸人的或許是為了收拾假貨而來的真貨……倫子當然隱瞞了白龍軒這個消息來源,但之前也有跟他們提過組織的正式名稱為「鑽石王國」,所以殺害他們的罪犯留下的方塊國王撲克牌與牆上的血字都印證了倫子的推測。


    「我想你的推測應該是對的,我們昨天已經逮到了租這間辦公室的家夥,叫作須賀原力哉,是一間汽車零件製造商的老板的兒子。」


    「昨天?」倫子瞪大眼睛逼近大村:「那幹嘛不昨天就跟我說呢?」


    「沒辦法啊,我也很忙耶。」


    大村露出一臉苦相。願意把資訊提供給九課的也就隻有大村,而他身為搜查一課的課長,自然沒有閑到可以把搜查狀況一一向倫子報告。倫子感到十分抱歉地低下頭。


    「須賀原從上周起就躲到女人的住處去,他自己也說是因為發現警察開始在搜查『王國』所以才躲起來的。」


    「那個男的是……吸血種嗎?」


    大村搖搖頭。


    「是想變吸血種的人。他說有人保證會讓他變成第三世代吸血種,所以他才為了『國王』準備了這間辦公室,也提供了創辦資金,但他堅稱自己不知道他們實際的商業內容。誰知道是真的假的……」


    「也就是說,叫作須賀原的男子是被人騙的嗎?」


    「如果是真的,就是這樣。而在此被殺的吸人全都是第三世代。」


    從第三世代的身上分到血液,也隻會變成無法維持理性的第四世代。


    「說到肚子上有留言被殺的那家夥,我們把他的照片秀給須賀原看,他說這個人就是老大。把照片拿給那些想要藥品的高中生看,他們也說記得這個家夥的長相。因為他活著的時候還算是個帥哥,所以也負責做宣傳的樣子。有時候會在一般人麵前露臉宣傳吸血精靈的好處,說服大家買藥。」


    大村打從心底不悅地說這番話,畢竟那家夥實際上賣的藥品,是會讓人變成與野獸無異的第五世代的假貨。


    「這個老大在外頭露臉的時候都自稱『國王』,但同伴之間都叫他『方八』的樣子。」


    「方八?」


    「方塊八的意思。」


    倫子皺眉思索了一陣得出結論:


    「也就是說,他是真正的『鑽石王國』的成員嗎?」


    「是前成員,脫離後自己成立新的組織欺騙王國,他肯定一直很想借用這個名義吧。畢竟這名號對賣藥或是調度血液來說都很方便。」


    冒牌國王。


    以及來殺這個叛徒的──真王。


    「但讓我無法理解的是時間點。」


    「時間點?」倫子觀察大村的表情。


    「如果殺害冒牌國王的是真貨,那他為什麽要挑在我們攪和的前一刻才來做這件事?」


    「……會不會是知道警察開始動作之後,才來殺他滅口的?畢竟要是前成員被抓,王國內部的消息很可能走漏讓警察知道吧。」


    「如果是這樣應該更快采取行動吧?而且如果不想讓警察掌握情報,還會采取那種殺害方法嗎?人家可是很親切地留了像是名片一樣的東西喔。」


    大村說的一點也沒錯。既然做得那麽醒目張膽,那站在警察的立場,也隻能開始進一步追查真正的王國了吧。


    既然如此──


    「會不會是真正的王國本來不曉得假貨的據點呢?」


    大村的眉頭用力擠了起來。


    「意思是因為我們開始行動,他們才知道了這個地方嗎?」


    「對。」


    「喂,櫻夜。你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嗎?這就代表警察內部有人走漏風聲喔!」


    有太多種可能性了。


    仔細一看,隻見宇佐見他們沉默地看著自己與大村,所以她也說不出口,但就算是警察,肯定也會有人會願意為了金錢或永恒的生命出賣情報吧。再說,有太多吸血種屏息隱藏真實身分,躲在人類社會裏生活了,誰又能斷定警察組織裏麵沒有王國的成員呢?


    「既然如此,你也具備足夠嫌疑了不是嗎,警部?」


    宇佐見故意大聲地說,倫子的肩膀震了一下。


    「你畢竟是警察裏的吸人,把消息流給同類也……」


    「宇佐見!」


    大村怒吼宇佐見才噤聲,但他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其他刑警如樺澤與間島等人也冷冷地看著這邊。


    「你們給我適可而止!」大村擋住那些人的視線般,往前踏出一步說:「是刑警的話,就不要光憑臆測講些有的沒的!」


    宇佐見尷尬地別開視線丟下一句:


    「無所謂,反正之後就要深入追查真正的『王國』了,就算不想知道最後也會知道是誰在搞鬼。」


    倫子側眼看大村偷偷問:


    「是真的嗎?」


    「雖然不是靠我們就能決定的,但也不可能放任他們在外逍遙吧。」大村輕輕搖了一下頭說:「我們之前都沒有管他們……雖然這樣講不好聽……但畢竟他們並沒有帶來什麽實際上的災害。他們並沒有趁隙增加吸人的數量,也沒有襲擊人類以調度血液,而我們也不可能隻追查跟吸人有關的事件。但是,這次他們在我們眼前殺了這麽多人,再怎麽樣也不能輕易放過。」


    「……但是被殺的都是吸血種吧?」


    「那又怎麽樣?反正我們並不是為了殺人罪進行搜查的。在這裏製作藥品的家夥,是一群騙人的家夥──這件事本身到底是不是真的都很可疑,隻是須賀原這麽說罷了。」


    一點也沒錯,也有可能組織性地賣藥的就是「王國」本身,知道警察已經開始調查到這裏才切割掉這些人而已。


    「那麽就隻能趕緊對須賀原進行更詳細的審問──」


    老練的巡察部長樺澤板著臉不屑地說:


    「可以的話我們也在努力啊,警部。」


    倫子對這句話感到納悶。什麽叫作可以的話?


    大村壓低聲音說:


    「特防局今天把須賀原帶走了啊。」


    倫子瞪大眼睛,特防局居然做了這麽粗魯的舉動嗎?


    「畢竟是富二代,他們家跟高層的政府官員有交情的樣子,所以在正式逮捕前先做了交易。應該是說好隻要提供資訊就不起訴了吧。我本來也覺得那家夥怎麽莫名地愛講話,大概是知道隻要爭取一些時間,馬上就會有人來救自己了吧。」


    「媽的,他們知道我們花了多少功夫才終於抓到他的嗎!」


    年輕的刑警紛紛咬牙切齒,大村則繼續懊悔地說:


    「如果是平常的話,像這種橫刀奪人的行徑,築摩川大爺一腳就把他們給踹飛了。但現在他……因為女兒的事情,整個人變成一具空殼……」


    在場所有人都露出沉痛的表情陷入沉默,應該是想起梨紗的事情了吧。


    而打破沉默的是一道震動聲,大村從衣服內裏的口袋拿出手機貼到耳朵上,講著講著表情變得越來越嚴肅。


    「……我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一掛上電話,他用比剛才更尖銳嚴峻的眼神看向所有人。


    宇佐見發問:「怎麽了嗎,課長?」


    「藥的事情流到媒體上了。」


    震驚的波紋擴散到所有人的臉上。


    這棟辦公大樓引發的大量傳染事件,是被人在自來水中混入藥物引發的。之前一直隱瞞這個事實。畢竟一旦傳開,很可能會引發集體恐慌。不過像這種大規模的事件,果然還是紙包不住火。


    「已經被報導了嗎?」


    「所有新聞台都在播同樣的新聞,本廳的電話線路已經被抗議的電話占滿了。」


    為什麽沒有公開?是想隱瞞自己的失態嗎?你們把市民的安全放到哪裏了?應該都是像這種抱怨吧。大村有點麵色鐵青地說:


    「我要回警視廳。宇佐見,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


    坐在前往醫院的計程車裏,倫子透過車上的電視,就隻有看到相關的新聞。


    『這真是太誇張了啊!居然在自來水中散布細菌。』


    中年的女評論家蹦著青筋口沫橫飛,然後被坐在他隔壁的學者糾正那才不是細菌。


    『吸對法太寬鬆了!我從以前就一直這麽說了不是嗎!得立刻通過修正案。』


    看起來很不健康的肥胖評論家誇張地手舞足蹈地吵著。


    『我們稱頌的那種對策法,其實對那些家夥的處理真是很寬鬆,如果沒有法院的判決,就算眼前有人要被吃掉,也沒辦法射半發子彈喔!這次的事件也是這樣,要是警察趕緊攻堅的話──』


    倫子咬牙切齒心想這些家夥根本什麽都不懂卻在那邊大放厥詞。


    另一台則現場轉播某個車站前,路人不安的神情一一映在電視上。


    『真的很可怕啊!有可能就住在我們隔壁吧?』


    『為什麽不趕快做全國性檢查,把他們全都驅除掉就好了呢?』


    『政府到底在做什麽啊?』


    『不是說警察的組織當中成立了一個專門驅除吸血種的部門嗎?拿了那麽多稅金,卻沒有好好辦事嗎?』


    『就因為在那邊拖拖拉拉的,才會讓他們越變越多吧?趕快把那些虱子都處理掉啦!』


    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


    倫子全身緊繃起來,很想塞住耳朵,但又不想被司機投以奇怪的視線,隻好忍住。


    攝影機鏡頭終於轉到警視廳的記者會上,在擠得水泄不通的媒體前,坐在長桌正中央穿著西裝,沐浴在閃光燈底下的正是築摩川。他那高大強壯的身軀,這時候看起來卻縮小很多。


    築摩川喃喃地說了些話,但幾乎聽不清楚內容。


    他沐浴在記者那些近似咒罵的質問之中:比起市民的安全,警察選擇優先保身嗎?你有責任說明為什麽這麽慢才攻堅吧?所有犯人都死了,這是真的嗎?你是不是在隱瞞什麽事實啊?


    『聽說你們有讓吸血種擔任搜查官,這是真的嗎!』


    某個人如此喊叫,倫子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記者們蜂擁而上,築摩川嘴裏的回答被怒號吞沒。真的嗎?別開玩笑了!你們到底在想些什麽啊?用髒東西去處理髒東西嗎?警察不是應該先處分掉那家夥嗎?該不會就是那家夥把情報流給同伴導致災害擴大的吧?處分!快處分掉啦!


    倫子像是要咬破般地用力咬唇,隨著血味滲出不成聲的吶喊。


    我也不是想做這些才做這些的啊!


    因為約好了,因為這是我和母親與千紗醫生最後的約定。


    要不是這樣,我早就把你們──


    計程車停了下來。


    倫子回過神來,一給完錢也不等找零,連滾帶爬地就趕緊下車。


    眼前是一間位於禦茶水的醫院,黑色的基石上刻著「四宮綜合醫院」幾個字,計程車駛去時從排氣管噴出的臭氣,被寒冷的晚風吹散,換來神田川的熏天臭氣。


    倫子調整呼吸,等待自己身體的熱氣散去,擔心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在發光,於是從門口的玻璃確認自己的臉。倫子穿過黑色的植木走向後門時突然嚇了一跳,呆站原地。


    後門旁的牆上被人用血紅色的噴漆寫下幾個大字──


    殺死所有血蛭!


    殺菌!消毒!有病的全處分!


    倫子無法從那些文字上挪開視線,無意識地用沒弄髒的手心摩擦著自己的大腿。


    「──小倫子!」


    這時,一道聲音讓她恍然轉過身。隻見一個身著白衣的人推開金屬後門走出來,是宮瀨。他注意到倫子的視線,一臉苦澀地看了牆上的噴漆文字。


    「啊,這個是……明明中午才剛上新聞,現在已經這樣了,畢竟這家醫院收容了許多感染者啊……」


    「還有什麽其他的實際損害嗎?」


    「聽說光是今天已經有好幾十個一般患者要求轉院的案件了,但因為不可能馬上就找到能夠接受病患的醫院,鬧成一團啊。」


    「這樣啊……」


    「啊,但也不隻有壞消息啦。小梨紗的身體已經安定許多,從昨天開始每天隻要給一次抑製劑就好了。」


    「嗯。」


    倫子軟弱地回答,隨著宮瀨穿過醫院後門走進去。在有警衛的櫃台寫上名字接過入館證,就從走廊上往前走。


    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前,宮瀨突然停下腳步說:


    「對了,桐崎也來了喔。」


    「咦?喔……這樣啊。這麽說來,他好像有傳訊息告知我說要來。」


    是有什麽事嗎?還是那家夥也想探望梨紗呢?


    「還有另一個人也來了,我還想說是怎麽回事呢。」


    「另一個人?」


    一到地下室就能見到的等待區裏有兩個人影,他們發現宮瀨與倫子的腳步聲後同時從沙發起身,一邊是依然穿著不搭的西裝的紅朗,另一個是躲在他背後嬌小地穿著製服的人,倫子看到他後睜大眼睛。


    「林子小姐!」紅朗跑過來,另一個人的全身就看得更清楚。那是一位看起來忸忸怩怩地向倫子點頭致意的,纖細又白皙的少女──不,少年。


    「……七月?」倫子說出聲來。


    「對不起,是我硬拜托紅朗先生要他帶我過來的……」


    七月往上看地說:


    「小七他說他怎樣都想來探望梨紗姊,所以我才帶來的,但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啊?」


    就連紅朗也能從倫子那一臉複雜的神情中讀到某些情緒,所以用戰戰兢兢的口氣詢問,倫子則放下肩膀歎了口氣。


    「我從紅朗先生那邊聽說梨紗的事了。」七月用無比沉痛的聲音


    說:「隻是一下下也好,能讓我見見她嗎?畢竟也是我的錯,才會害她變成這樣……」


    看來紅朗用他與生俱來的粗神經把梨紗目前的狀況告訴所有人的樣子。雖然讓人火大,但就另一方麵來說,卻也比較落得輕鬆。因為倫子不知道該怎麽說明才好,所以之前一直沒有聯絡七月。


    「雖然並不是絕對不能會麵……」


    倫子用含糊的語氣回答:


    「但要梨紗先同意才行。」


    七月吞了口水點點頭,倫子對宮瀨使了一個視線,然後一個人走到有成排病房門扉的走廊上,前往走廊的深處。


    離開醫院前往禦茶水車站的路上,七月一直鬱鬱寡歡。


    「她果然……不願意原諒我吧。」


    他一直看著自己的指尖一邊呢喃著,然後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太陽已經躲到遠方林立的摩天樓背後,寒冷的夜晚緊緊貼在肌膚上,街燈映照出的不安定的影子跟在三個人的腳步後。


    「梨紗並沒有怨恨你。」


    倫子一邊走在與七月約隔半步的前方,以僵硬的聲音說道。


    「隻是……不想被誰看見她現在的模樣罷了。體諒她一下吧。」


    真是不負責任的安慰,倫子陷入自我厭惡。不可能不怨恨吧,不管怎麽找理由來圓場,事實上就是因為跟七月扯上關係,梨紗才會失去充滿陽光的人生。


    就因為怨恨,又不想怨恨,才無法見麵。


    就因為沒有自信能笑著說「沒事啦,並不是你的錯」才無法見麵。


    走在一旁的紅朗靜不下來地反覆看著七月和倫子的臉。倫子瞪了紅朗一眼,心想如果他又要說什麽智障的話就要揍他一拳。


    「再過一段時間,等安定下來之後,梨紗肯定會願意見你的。」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漸漸在走道左側看到通往地下鐵的樓梯時,倫子胸前的手機震動起來,是矢神打來的,倫子和紅朗與七月保持一點距離後接起電話。


    『衛生署那邊允許我們審問須賀原了,隻有今天晚點的一個小時。』


    矢神有點緊張地說著。


    「這樣啊,那請聯係大村課長……」倫子高興地回答。本來覺得希望不大,但看來行政內閣那邊還是幫忙對衛生署施了一些壓力。


    『不,對方的附帶條件是要由你來審問。』


    「我?」


    『是的,隻有你。應該是想讓這件事看起來不像警察抗議奏效,而定調為他們接受了行政內閣的要求這樣吧。』


    倫子吐出歎息。果然官僚這種東西,還真是會被無聊的行動原理給束縛,雖然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就是了──


    「拿他們沒轍。是今天晚上嗎?」


    『他們說明天要把須賀原移送到特防局,所以聽說隻允許今晚。』


    倫子皺起眉間。因為剛剛白麗才通知倫子,說是拿到了新的情報,要倫子過去一趟。會要倫子親自過去,應該就代表她要提供的是相當重要的東西。


    「知道了,須賀原現在人在哪裏?」


    矢神從電話另一頭壓低聲音道:


    『衛生署的四穀分局。』


    倫子掛上電話就跑回去找紅朗和七月。


    「那麽,七月。等梨紗好一點之後,我會再聯絡你。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


    這是變相說「那就請你現在回去吧」的意思,因為就算對方是七月,倫子也不想讓他聽到接下來她要紅朗去辦的事情和地點。


    「咦?啊,好……好的。」七月低下頭來說:「我才是。提出了這麽勉強的要求,真的很抱歉。」


    「那我和桐崎還有工作要做。你是要搭電車對吧?」


    「是、是的。」


    目送七月進到地下鐵入口走遠之後,倫子才貼到紅朗耳邊對他說:


    「你記得北池袋的白龍軒吧?」


    「應該吧……」


    倫子不想讓多餘的人知道白龍軒是吸血種的線人,所以雖然有點不安,但還是隻能拜托紅朗。


    「白麗說有東西想交給我,麻煩你去幫我拿來。」


    「了解!」


    果敢回答的紅朗走下兩段階梯後突然停下步伐轉身說:


    「那個……白麗小姐應該不會要我給她情報費吧?」


    「咦?什麽意思?」


    「因為白龍哥跟我說白麗小姐總是用吸血代替情報費。」


    居然能從那個木訥的白龍身上聽到這些事情?倫子不禁感到傻眼。


    「我今天跑了很多地方流了不少汗,是不是該先衝個澡啊?」


    「你快給我過去!」


    被大罵的紅朗以差點從樓梯摔下去的氣勢往下衝。倫子忍著頭痛搖搖頭,接著走向十字路口招計程車。


    從一抵達位於四穀的衛生署分局開始,倫子就一直感到奇妙的壓迫感。


    負責帶路的年輕男技術官員擺明對她充滿了敵意,開始上年紀的參事官員解說審問需注意的細節時又一直嘮叨,分局走廊上傳來一陣有如殺蟲劑的刺鼻氣味。但倫子感受到的不是這些具體的不快感,而是一種莫名的感受,一種有如暴風雨前夕的濕重空氣般的東西,就圍繞在倫子身旁。


    該怎麽說呢?這是一種──


    有人在看自己。


    有人在聽自己。


    有人在接近自己……的感覺。


    被帶到擺著簡單家具的接待室,裏頭有個素色沙發與亮麗的玻璃茶幾。


    「等一下我就會把須賀原帶過來,請在這裏稍候。」技術官員說完就打算離開接待室,倫子則是吃驚地重新環顧這間房間。


    「就在這個房間審問嗎?會不會太不謹慎了?」


    門是很普通的木製門,窗戶也沒有鐵格子,隻有一個亮麗奶油色的遮光窗簾。雖說嫌疑犯是與官僚有往來的商界人士的兒子,但有必要顧慮他們到這種程度嗎?


    「須賀原又不是吸血種,而是普通的人類啊。他跟你不一樣,不會踢破木門,要是從四樓的窗戶跳下去,也不可能毫發無傷全身而退。」


    這種講法顯然帶有不耐與侮辱。


    「而且室內和走廊上都各配了兩個人待命,不用擔心他逃亡。」


    這個技術官員不帶感情地說完就關上門。


    雖然事情確實如他所說的一樣,但這反而強化了倫子心裏不祥的預感。


    等了十五分鍾之後,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朝這裏靠近,接著門把被轉開。被兩位警衛壓進來的是一個大約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身上有著肥肉的微胖男子。眼袋很鬆,嘴邊還長著沒整理的胡渣。這個男的一看到倫子瞪大眼睛。


    警衛退到牆邊,倫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嚴肅地說:


    「我是警視廳刑事部搜查第九課的人。」


    不知道這男的想到了什麽,隻見他奸笑起來,然後大搖大擺地坐到沙發上,還把腿放到桌上。


    「……你就是警察裏的第一世代啊?我有聽過傳聞喔。人家都說天生的吸血精靈美到令人顫栗,我也很想生為吸血精靈啊。」


    「我們沒多少時間,你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倫子冷冷地說完,然後坐到和男子相隔那張桌子的對麵沙發上。倫子判斷對這個人不需要親切,否則別說無意義了,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你就是須賀原力哉吧?」


    「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他的聲音和視線都濕濕黏黏的。


    「櫻夜倫子。」


    「櫻夜?真是稀奇的姓氏,是本名嗎?我也完全不了解第一世代的事,你爸媽都是吸血精靈嗎?」


    沒有時間了。倫子


    無視須賀原的話,慎選要問的問題。


    「跟你租下代代木那間辦公室裏的人當中,有人是『鑽石王國』的退團成員。你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了嗎?」


    須賀原刻意明顯地聳了聳肩。


    「我知道啊。那些『王國』的家夥好像有什麽奇妙的審查,不肯分血給我,但八跟我說隻要出錢就可以給我。」


    「八?」


    「方八。那裏的老大。噗,真是笑死人了,他在那邊自以為是國王,但原來那家夥在王國裏隻是底層的家夥。話說那家夥怎麽了?被處理掉了嗎?」


    看來他不知道那些賣私藥的犯人都被殺死了,但倫子也沒有必要跟他說這些,於是繼續追問下去。


    「你早就知道八是第三世代了嗎?」


    「要是我知道就不會出錢啦!」


    須賀原用腳跟敲了一下玻璃桌。


    「都怪八那個混帳跟我說他是第二世代的,所以我是被騙的啊。」


    「你知道他用那間辦公室做什麽嗎?」


    「我不是早就說過不知道了嗎!」須賀原的手勢像在演戲似的越來越誇張。「我也是受害者啊!根據現在的法律,跟吸血精靈交易或是借他們住所本身並不犯法吧?」


    「但自主想成為吸血種是違法的。」


    「我也沒有變成不是嗎?因為我被騙了啊。」


    這時須賀原的眼神變得淫蕩起來。


    「要是你肯幫我的話,那我就會樂死啦。」


    倫子不爽地瞪了須賀原。繼續這個話題他也隻會一直離題,所以倫子決定換個問題。


    「你有見過『鑽石王國』的……也就是真的國王嗎?」


    「隻見過一次,是請八介紹給我認識的。」


    「你記得時間地點嗎?」


    「你問這個幹什麽?」


    須賀原不成體統地把手臂掛在沙發背上仰身。


    「賣藥的是八經營的集團,跟本家沒有關係吧?」


    「厘清有沒有關係是警察的工作。」


    「哦……算了,是無所謂……我想想見到麵是什麽時候呢?今年的……三月或四月,地點是在惠比壽的──」


    他講到一半忽然露出吃驚的表情閉上嘴。因為倫子突然站起來,而且還從西裝外套底下抽出手槍。


    「你──」「幹什麽!」


    在牆邊待命的兩個警衛也跟著驚慌起來對倫子大喊。


    「快把須賀原帶出去!」


    兩個警衛都全身緊繃,僵硬得無法動彈。是我失態了!倫子在心裏咒罵自己。為什麽沒有發現呢?為什麽會同意在這種低防備的房間會麵!須賀原確實是個常人,不可能對門或窗戶做什麽──


    但從外麵的話……


    倫子的超聽覺已經聽到有人從大樓牆麵一路衝上來的聲音,就在倫子撲向須賀原把他從沙發拉到地板上的瞬間,窗戶玻璃已經碎裂,某個小小的東西接著就穿過窗簾飛進屋裏。前一秒須賀原還靠著沙發的地方已經被那個東西給刺穿,整個沙發接著倒下。


    倫子發現那是一把蝴蝶刀。


    「……沒中啊。」


    靈活地從壞掉的窗戶裏鑽進來的人影低聲說。


    倫子見過他。穿著深綠長版大衣的高挑年輕男子,連血痕都直接留著,讓倫子不寒而栗。他沒有帶麵具,露出伶俐又殘忍似的瘦臉,頭發全白,瞳孔燃著熊熊火焰,肌膚那讓人感到惡心的鐵青,整個搭配起來更讓人覺得不像人類。


    「──國王?」


    須賀原在倫子背後發出驚恐的聲音。這個被他稱作國王的男人一直惡狠狠地瞪著倫子。接著又有兩個身穿跟他相似顏色的大衣的纖瘦人影,從他身後破碎的窗戶一個接著一個溜進房間裏。他們戴著邊緣有著毛皮的帽子,還立起衣領口遮住嘴邊,因此沒辦法辨別出他們的長相,但兩個人的瞳孔裏都寄宿著紅色火焰,這點是毋庸置疑。不過其中一個從體型來判斷應該是女性。


    「噫!」


    回過神的警衛站起來抽出掛在腰間的特殊警棍,但站在國王身後待命的兩個人同時蹬向地板,下一秒警衛的身體就飛起來打在牆壁上,接著滑落到地板。其中一個警衛被踩住脖子,翻白眼停止呼吸。倫子隻能繼續用自己的背守著須賀原,完全無法反應過來。


    「又碰麵啦,警察的走狗。」


    國王緊緊盯著倫子說。


    走廊一片騷動,國王說了聲「動手」,就用下巴指了一下入口,男部下全力踹了一下門的邊,門的背梁發出沉重的聲響,門板傾斜走位,門框被踹到變形無法開啟。


    被斷了退路。


    但倫子還是無法動彈,因為她知道隻要稍微露出一丁點破綻,下一瞬間身後的須賀原就會被攻擊。


    「讓開,走狗。跟你打太麻煩了,我可不想費這個功夫,我隻有事要找你後麵的豬。」


    「你、你、你想……對我做什麽?」


    須賀原尖銳高亢地喊著,國王一臉厭惡地說:


    「我知道你和八聯手盜用我的名號做那些下流的生意,量你肯定是跟警察裝蒜說不知情了吧。」


    「我、我才不知道呢!」


    「怎樣都好,我要讓你沒辦法再說上半句廢話。」


    國王冷冷燃燒的目光挪回倫子身上。


    「還不讓開嗎?我沒有時間陪你玩。」


    倫子沒有回答。外頭接著傳來無數次撞門的聲音,還聽到走廊上有人在大吼:「快點拿重的東西過來!」握住槍把的雙手使力握緊。對方有三個人,無法阻止他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為何要當人類的走狗?」


    國王的聲音回蕩在虛空之中。


    「你是第一世代(真祖)吧?那就代表你根本沒有當過人類。從一出生起就被當成病原菌的你,為何還能當他們的走狗啊?」


    閉嘴!倫子隻能不作聲地回應。


    「我們比較強,但人類卻把我們當作垃圾當作蟲。為什麽非得從那些家夥手中取得餌食活下去不可?」


    會被當成垃圾當成蟲子,都是你們的錯。就是你們擴大血液傳染,殺害人類,才會被這樣對待,所以我……


    「把槍對著我又如何?你每隔幾天才啜飲一絲血來克服饑餓感,這麽悲慘的你,以為打得贏活性化的我們嗎?冷靜一點吧。你應該也明白,寄生在他們身上簡直就是愚蠢的決定。他們是大便,而你就比圍繞在大便旁邊的蒼蠅還不如。我們隻要靠我們自己就能──」


    所謂共存就是這麽回事,所以我要殺光你們。為了迎接不用再殺戮的日子,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倫子扣下扳機,一部分也是為了用槍聲消滅自己的思緒,眼前散開一片鮮紅,從深綠大衣的肩頭散開的血液,有脖子肉連白發一起被削掉而噴出的血液,還有……


    自己應聲被劈開的額頭上噴出來的滿滿鮮血。


    須賀原被踩踏住,發出有如蟾蜍般的尖叫。國王把拳頭灌進須賀原的嘴巴,斷裂的牙齒飛濺,但倫子已經無法辨識,意識開始緩緩沉入泥沼之中。


    最後聽到的是一道懷念的聲音。


    為什麽?倫子思量。


    為什麽會在這種時候想起來啊?


    溫暖包圍住拚命企圖維持意識的倫子,現實感從指尖流逝。


    懷念的聲音對她輕輕呢喃:


    ──即使如此,我沒有恨你。


    ──我也不會向你道歉。


    ──因為我真的很高興生下你。


    ──所以你也……


    那股聲音漸漸遠去、斷續,混在水泡消失的細微聲音裏,最後那溫暖的黑暗從遙遠


    的頭頂將自己封閉起來。


    *


    「──你知道第一世代是怎麽誕生的嗎?」


    白麗一邊用湯杓攪拌甕裏的藥膳一邊說。這天,是偏亮的橘色間接光線從外頭灑進白龍軒二樓的占卜間,房裏點著偏果實口味的酸甜薰香。


    「不,我不知道。」


    坐在藤椅上的紅朗心神不寧地縮著身體回答。


    還以為隻要聽倫子的話來拿個東西就好,結果白麗卻說有事情要跟紅朗談,要他上到二樓來。她說畢竟紅朗是倫子的夥伴,有些事最好還是先知道比較好。


    「因為父母都是大吸血鬼!像是什麽什麽伯爵!之類的……」


    白麗拚命憋笑,甕裏的藥膳差點灑出來。


    「真祖不是靠那麽單純的遺傳就可以出生的喔。」


    「吸血種的小孩不也是吸血種嗎?」


    「是人類喔。說到頭來,我們也都是人類啊,隻是罹患了有點奇怪的病。」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但如果母親是吸血種,那小孩也幾乎有百分之百的機率會生為吸血種,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紅朗皺眉思考了一陣,最後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腿。


    「我知道了!是因為胸部吧!胸部就是血液吧,所以喝了的話嬰兒也會被傳染。」


    這回白麗真的笑得太過頭,不小心把湯杓摔在地上。


    「才不是這樣,我不就說了是天生的嗎。在喝母奶以前就已經是吸血種了。」


    「咦?嗯……嗯?那是為什麽呢?」


    「不過你雖然沒猜中,但也相去不遠。嬰兒透過胎盤和母親連在一起,透過胎盤傳遞營養和老廢物質對吧?簡單來說就像透過血管連在一起,所以才會有很高的機率被傳染。」


    「原來是這樣啊!」


    雖然紅朗完全沒聽懂胎盤和老廢物質這些單詞,但總覺得多少知道那個意思,所以刻意秀出誇張的樣子讓她知道。


    「那麽……咦?如此一來,林子小姐的媽媽果然還是吸血種吧?」


    「不是這樣。如果母親是吸血種,嬰兒透過母體垂直感染的話,那嬰兒至少也是第二世代吧?」


    「為什麽呢?」


    白麗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她還沒有習慣紅朗愚蠢的程度,接著她花了十五分鍾左右,在筆記本畫了四張紙圖示之後,紅朗終於弄懂了。


    「原來如此!被你這麽一說,很有道理呢!白麗小姐的腦袋真好!」


    「謝謝。」


    經過這一折騰,白麗隻能苦笑。


    「那這樣說來,第一世代到底是怎麽生出來的啊?」


    「結論是不知道。」


    「就連腦袋這麽好的白麗小姐也不知道嗎?」


    「被你這樣說,左思右想也聽不出任何挖苦人的意思,還真是不可思議耶……」


    白麗把手撐在邊桌上,頭靠在手上晃肩大笑。


    「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在探索真祖誕生的原因,但目前還沒有半點收獲,隻知道是在人類夫妻之間偶爾會非常罕見地突然被生出來。」


    「原來是這樣啊!那該不會也是跟普通人一樣很自然地去上學吧?不知道我以前讀的學校裏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人呢。」


    「這應該不太可能。」白麗露出寂寞的笑容說:「被一般的人類生下來的吸血種隻有兩種未來。第一種是衰弱而亡。雖然大家都講得好像是不死的怪物一樣,但其實小嬰兒是非常脆弱的,能靠母奶維持生命的期間非常短暫,如果不趁早學會靠自己的力量獲得鮮血,那就隻有死路一條。」


    「那……第二種呢?」


    就連紅朗的聲音也失去了開朗。


    「如果真的獲得了這樣的力量,那也是另一種不幸。肯定會變成孤兒,因為人生中第一個吸血的對象,就是離自己最近人類──血親。要不是被父母拋棄,不然就是自己逃出去,或是把父母吃乾。」


    紅朗的臉失去血色。


    「但小倫子真的很稀奇,她可說是第三種的例外。」


    白麗若有所思地歎息說著:


    「你應該也有聽過這一部分吧?那孩子受到母親的養育,直到九歲時被研究家領養之前都還有親生父母。她的親生母親喂自己的血養育她,你知道這會讓事情變怎樣嗎,小紅朗?」


    「我不知道。」


    紅朗老實回答,他完全無法想像。


    「就某種意義而言,算是最不幸的養育方法吧。她會被當成人類養育,卻同時感到自己是吸血的怪物,是骯髒錯誤的存在──在這樣的心境下不斷成長。獅子就算吃掉人類也不會覺得羞恥或懊悔吧?畢竟那就是肉食性動物的生存方法。可是獅子一旦持有人類的心……」


    白麗暫停了一下,然後用尖銳的牙齒咬破自己的指尖,接著把滲血的指尖放進甕裏的藥膳裏,血液融入淡綠色的液體之中。


    「應該會很痛苦吧。」


    「會很痛苦……是嗎?」


    嗬──白麗的嘴唇露出一抹月光般的笑容。


    「沒關係,你不明白也沒關係。我想你那一竅不通的地方,肯定就是你的優點。麻煩你繼續什麽都不懂地,好好支持小倫子喔。」


    「好!林子小姐交給我輔佐,萬無一失!」


    紅朗自信滿滿地點頭。


    「那孩子或許是我們的希望。」


    紅朗感到納悶,不懂白麗的意思。


    「成為聯係久命種與定命種之間的橋梁。雖然讓那孩子一個人來承擔這個任務,或許太過沉重就是了。」


    紅朗聽不懂她的意思,正想繼續追問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起來,一看是大村打來的電話。


    「不、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走出占卜間到外麵的樓梯接起電話。


    「我是紅朗。」


    『你現在在哪裏?你沒有跟櫻夜一起行動嗎?」


    「林子小姐交待我去別的地方辦別的事情。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聽到大村接下來說的話,讓紅朗倒抽一口氣。


    「──我馬上過去!」


    *


    大村一看看到染血的現場馬上就想衝進去,結果被特防局的兩個搜查員架住製止。


    「你們幹嘛!快放手!」


    「我們還在研判現場,不能被你幹擾!」調查員在他耳邊大吼。


    「幹擾的是你們吧?研判現場是警方的工作!」


    大村大吼回去,結果另一個調查員也加進來把大村押回走廊上。門扉是敞開的,所以在走廊上也能清楚看到房裏的模樣。這裏本來應該是還算整潔的接待室吧,但現在玻璃桌碎裂,沙發也全都撕裂,彈簧和棉花都露在外頭。刺骨的夜晚寒風從破碎的窗戶吹進,地毯與壁紙都沾滿了四散的血漬。


    在這淒慘的室內來回走動,把肉片一一撿起來塞進塑膠袋的是穿著長版純白色製服的一群男子。他們是特防局的「淨血官」──專門負責驅除吸血種的一種官員。雖然他們的職務內容有很大一部分跟警官重複,但別說完全沒有任何合作體製了,他們之間敵視著彼此。就連現在不時瞪一瞪大村的淨血官,對著腳底下的屍體的視線更是充滿了厭惡。


    屍體。


    房間裏隻有一具屍體,也就是仰躺在擴散牆壁的血灘上的肥胖男子。他那張臉的下半部已經完全碎裂扭曲,但還是多少認得出來是須賀原力哉。染血的polo衫的胸口位置上,擺了一張方塊k的撲克牌。


    淨血官隨性地把他的屍體塞進灰色的大袋子裏。


    「喂!你們別擅自移動屍體!」「讓我們鑒識!」


    在大村身後待命的宇佐見和樺澤憤怒大喊,但因為特防局成群的阻擾,讓他們從房間入口被越拖越遠。


    「不需要鑒識啊。」其中一個淨血官冷冷地說:「犯下這起案件的是三人組吸血種,這裏的警衛也目擊了現場,這起案件會由我們來處裏,請請你們回去吧。」


    「少在那邊自說自話了!再說,櫻夜人呢?她應該有來這裏審問須賀原才是吧!」大村放聲大喊。


    「我不知道,應該回去了吧?」


    「怎麽可能啊!這裏被襲擊的時候,她人應該在這裏吧?你們在隱瞞什麽,快點叫那個警衛過來!」


    「我們沒有義務服從你們的要求,而且櫻夜倫子本來就是本局的所有物。」


    「你開什麽玩笑!」


    就在大村推開那些防疫局局員,企圖擠到淨血官身邊的時候,身後有個人叫住他。


    「課長!」


    大村轉頭,特防局局員和刑警們在走廊上爭執,在這群厚厚人牆的對麵,隻見紅朗從樓梯口朝這裏跑過來,年輕的局員想製止擋住他,紅朗身後拖著人想辦法往前。


    「林子小姐呢?」


    紅朗有如從人海裏遊過來似的抓住大村的衣領,他的一張臉逼近大村,連口水都噴到大村臉上。


    「不在這裏,那些家夥在隱瞞些什麽!」


    大村咬牙切齒地回他,紅朗則踮腳越過大村的肩膀偷看染血的接待室。他吃驚地倒抽一口氣,然後撞開大村衝進房裏。


    「你不準進來!」


    紅朗無視淨血官尖銳的聲音,在吸滿血的地毯上差點滑倒地一路衝進房間深處,然後撲到成排打結的其中一個黑色塑膠袋上。


    「等一下!」「不準碰!」


    剛才一直冷笑,一副事不關己的淨血官第一次露出焦急的表情,撲到紅朗身上。但他揮掉礙事的手,打開塑膠袋的結。


    大村瞪大眼睛。


    從袋口裏掉出來的是黑發與染血的纖細手臂。


    這根本不可能察覺,畢竟那些袋子的大小頂多跟便利超商的一樣,完全不像可以把一個人的身體塞進去的袋子,可是紅朗從帶子裏取出來,緊緊抱在胸口的是──「林子小姐!」


    是僅剩頭部、左肩還有左手臂的倫子的身體。


    不隻是大村等刑警,就連特防局的局員也紛紛露出驚悚的表情,因為他們看到殘破的斷麵還在跳。倫子的心髒還在跳動,從絕望的死亡深淵之中,企圖重生。微微睜開的眼皮底下的瞳孔沒有映照出任何東西,臉龐則像石膏一樣蒼白。


    「請別讓林子小姐死掉!」


    紅朗用雙手摟著倫子的臉悲痛地喊叫,大村思忖──為什麽這家夥能發現?難不成是聽到了任何聲音嗎?


    兩個淨血官再次撲到紅朗身上,一個人奪下倫子的身體塞回袋子裏,另一個人則把紅朗的手臂扯到身後,把紅朗壓在地上。


    「放、放手!林子小姐!」


    紅朗被他們踩著後背,扭動身體吶喊。


    「混蛋!」


    大村也激昂起來打算衝進接待室,但被局員從後麵架住身體製止。


    「沒想到不隻未經允許就踏進現場,甚至還擾亂現場啊。」


    衣領上別著一等階級章的高挑淨血官瞪著紅朗丟下一句:


    「警察為什麽都這麽野蠻啊。」


    「得快點帶林子小姐去醫院!」紅朗極力掙紮,但手臂關節被固定住,無法掙脫。一等淨血官蹲到紅朗身邊在他耳邊說:


    「你就是桐崎巡察吧?快把你受櫻夜倫子委托取得的情報交給我們。應該是王國的真正據點和組織成員名單吧。」


    紅朗全身僵硬起來。


    「……你──」


    「不用問我們為什麽會知道,為了讓你去拿情報好讓我們跟蹤,我們才故意用計安排讓櫻夜倫子來這裏審問的。」


    大村和紅朗都啞口無言,淨血官憂心似的搖搖頭說:


    「不過會變成這樣完全出乎我們意料就是了……所幸受害的隻有須賀原一個人。」


    「林子小姐不是快死了嗎!」


    麵對大叫的紅朗,對方報以一個冷冷的視線:


    「那又不是人類。」


    「你說什麽!」


    「不要吵鬧了,快把情報交給我們。」


    「你這個混帳!」


    大村強硬甩開局員的手臂衝到一等淨血官旁邊扭起他的衣領。


    「你給我適可而止!」


    「該適可而止的是你吧,大村警視正?」


    正當大村想要再用力勒他的時候,大村內襯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一等淨血官的嘴角微微歪曲。


    「看來終於談好了,你一定會後悔不接這通電話喔,警視正。」


    「現在可不是這種時候──」


    淨血官的手快速滑進大村的胸口,從裏麵抽出他的手機,然後把液晶畫麵貼到怒氣衝衝的大村鼻頭上,一看到來電者,大村馬上睜大眼睛搶過手機按下通話鈕。


    『……大村?啊?嗯,我有聽說,這種事情讓我很困擾啊。』


    一道軟弱無擔當的聲音。


    「……總監……」


    大村以一種絕望的心境喃喃回覆。


    『這是在衛生署的設施裏發生的事吧?你們隨隨便便介入出馬,不是會讓他們沒麵子嗎?不要再插手這件事了。對方一定有提出一些要求吧?你們就完全照他們的指示去做,把東西交給他們,快──』


    警視總監的聲音滑落,不,應該說他鬆掉把電話貼在耳朵上的手臂的力氣,隻是把手臂放下來而已。近在眼前的一等淨血官諷刺地笑起來。


    「您懂了吧?各位快把東西留在這裏,然後就請回吧。」


    為何總監要這樣?不,那家夥本來就是無藥可救的沒擔當的好好先生,即使如此,居然會這麽輕易地對特防局言聽計從,到底在背地裏做了什麽樣的交易。


    「課長!怎麽了嗎?」


    從身後衝過來的宇佐見大吼,或許是特防局的局員察覺到大勢已經底定,所以放下製止他們的手,改成隔岸觀火的態度,其他刑警也紛紛走進接待室,紅朗也放棄在淨血官的腳底下掙紮,而是呆呆地往上看大村。


    「不用理會,把這些家夥趕出去,我們趕緊來鑒識吧。」


    「這些家夥都把警察給看扁了!」


    「……是總監的命令。」


    宇佐見和樺澤都露出一愣一愣的表情。


    「他要我們撤退。」


    「……為什麽總監要……」宇佐見呢喃起來。


    大村狠狠握緊拳頭,手指都陷到手心裏。該怎麽辦?假裝根本就沒有聽過這通電話直接闖進去是很簡單,但這不光是我一個人被處分就可以了事。下屬也會被減薪、停職或是異動。


    紅朗被三個淨血官用力壓製,他們到處搜他的衣服,最後在西裝胸口口袋裏找到一個像是usb的小東西,但那東西掉到血灘裏。不準碰,那是林子小姐交給我辦理的東西──紅朗拚命大喊掙紮。大村垂眼看著紅朗,卻沒有辦法動彈。


    就在此時──


    「──啊!」


    身後傳來奇妙的聲響,轉過身的大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在半空飛舞。


    特防局局員擠在走廊上形成的人牆後麵,一個人接一個人被拋到快撞到天花板,紛紛發出丟臉的尖叫掉落。


    「混帳!」「你──」「住手!」「誰快來製止他!」


    「煩死啦!」


    人牆隨著巨大聲響破了一個大洞。


    一個穿著風衣的巨大身軀,跨過倒在地上的局員


    走進房間。這讓大村和其他刑警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大村!你在那邊發什麽愣!」


    築摩川瞬間往下壓低身子,蹬了一下地板,接著有如炮彈般地把壓住紅朗的三個淨血官一口氣撞飛。他用左手拾起躺在血泊裏的usb,然後粗暴地用右手把紅朗拉起來。


    「築摩川警視長!」


    一屁股跌到牆邊的一等淨血官們一邊起身一邊怒吼。


    「連你都出來攪和是什麽意思?這件事應該已經到此結束,你沒有聽到嗎?這可是總監的命令!」


    「閉嘴,死小鬼!」


    被築摩川這麽大喝,淨血官一鼻子灰地把背緊貼在牆上。


    「總監算什麽東西,老子我背負的可是櫻花紋章!組裏的人被吸人欺負,我們就要親手把那些家夥幹掉!」


    淨血官用鼻子哼聲冷笑:


    「……你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再說被幹掉的人是本局所有的公認吸血種──」


    「櫻夜是我們組的刑警!」


    築摩川的聲音在大氣中傳導震動,大村的內心也飛進某種類似火花的東西,點燃了熊熊的火焰。


    我剛才到底在幹什麽?我不是好歹也算九課的兼任課長嗎?唯一的兩個課員裏,一個人走在瀕死邊緣,另一個人被人家踐踏,我卻隻思考怎樣保身……


    「桐崎!你要睡到什麽時候?快點帶櫻夜去醫院!」


    「是……是!」


    紅朗趕緊爬向裝著倫子身體的塑膠袋,守護似的緊緊抱住。


    「剩下的人回本廳開會,明天之內解決掉這件事!」築摩川回頭看向大村等人,用粗厚的聲音說:「總監由我來擺平,你們不要擔心,專心工作!懲罰也由老子一個人承擔,不會讓你們有半點事。如果真的有誰因為這點事情被記訓誡,我請你吃頓烤肉就算原諒我吧!」


    築摩川往空中高舉拳頭。


    「櫻田門組!讓他們見識我們的俠義!」


    「遵命!」一道齊聲的應答,聲響徹雲霄。


    *


    每當一回想起母親,浮現在眼前的就一定是近距離看到的側臉。


    大概是因為以前母親讓倫子吸血時,總是把倫子放在她腿上,讓倫子咬她的肩膀吧。母親一臉鐵青,卻還是充滿愛意似的撫摸倫子的頭發。


    倫子不知道父親的長相和名字,因為母親從來不跟她提起這些事。隻聽說自己的親生父親把生下異形的女兒這件事怪罪在母親頭上,把所有責任推到母親一個人身上就離婚了──這些是在被寄養到科警研的時候才終於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母親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是近乎暴力般溫柔的人。


    她不怨恨任何人,無論遇到怎樣痛苦的事,都不曾怪罪別人。倫子充分吸取了含著那些溫柔的血液成長。


    後來她聽別人說自己母親的死因是衰弱而亡。


    因為每天都持續失血,所以很單純地,身體最後變差就這麽死了。


    倫子認為母親留給自己的是詛咒。


    「我們跟你們隻是攝取的食物有點不同,僅此而已。我希望你不要去想是誰不對,或者這是誰的錯。倫子,你是個很堅強又溫柔的孩子,總有一天一定能在我們人類之間,不怨恨人,也不被人怨恨地活下去。不隻是這樣。我認為有一天所有像你一樣的人都能變成這樣。跟我立下約定吧,倫子。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你要活下去。」母親總是這麽說。


    母親的溫柔堵住了倫子本應噴出憎恨與憤怒的傷口。而這股無處可去的炙熱,就隻能不斷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往內部──往倫子自己的內部去……


    心髒有種被烈火直接燃燒般的疼痛,讓倫子痛苦地爬起身子。


    在昏暗之中,體溫與汗水不斷從背脊和胸部留下,披在肩膀上的毛毯掉下去,一陣冷風湧了上來。


    這裏是──哪裏?


    環顧四周,她發現這裏是一間煞風景的寬敞房間。映入眼簾的是讓倫子睡覺的床鋪、獨自靠在牆邊的高聳架子,還有一對圓椅和邊桌,加上沒有點燈的天花板燈,圍繞在床邊的滑軌簾子。


    是病房。


    倫子記得這裏。是每次定期檢查都來的警察醫院。


    麻痹與熱氣陣陣拉扯著倫子的肌膚,那底下記憶變得鮮明起來。沒錯,我那個時候──連續開槍打了國王和他的部下……但還有另一個人,女的那個部下拿著刀割破我的額頭。之後的事情記不太清楚,但總之那三個人聯手拿著大小刀具或用牙齒穿刺拉扯我的身體,這點還勉強有些印象。


    為什麽我還活著?為什麽那些家夥沒有給我致命的一擊?


    想要確認身體狀態的倫子這時才終於發現自己身上一絲不掛。為什麽我會全裸?而且雙手、軀體和雙腳都完好無缺。完全再生了?原本不是整個肉體幾乎都被破壞了嗎?而且這次完全沒有感到那種以往再生時會有的如鉛般的昏沉感,不如說整個身體反而輕盈起來。


    倫子到處探索自己身體的手碰到某個涼涼的東西。


    倫子整個人呆掉了。


    同一張毛毯底下還有另一個人。現在才發現的倫子拉起整張毯子,不成聲地尖叫起來。就在倫子旁邊,裸著上半身縮成一團躺在旁邊的是──


    「──桐、桐崎!」


    終於吐出了字句,那個人確實是紅朗。倫子的耳朵火辣,把毯子裹在身上一邊退到床角猛踹紅朗的背。


    「你、你、你!為、為什麽,我會全、全裸在這裏?」


    等到踹到第十二次左右時,她才發現紅朗根本沒有要醒來的意思,而且他的背部體溫莫名地低。


    倫子偷偷貼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抬起來一看,接著倒抽一口氣。


    紅朗滿臉蒼白,嘴唇也幾乎失去血色,關節也都僵硬起來。


    死了?


    倫子趕緊把紅朗拉過來拍打他的臉頰,量了他的脈搏,接著把耳朵貼到他的胸口。雖然很微弱,但聽到他的心髒依然在微微跳動。這讓倫子在紅朗胸前安心地呼了口氣。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快步走來的腳步聲,倫子趕緊把頭抽離紅朗的身體,把他的身體抬直,這時病房的門被打開。


    「小倫子,發生什麽事──」


    宮瀨穿著白袍衝進來,就在倫子回身轉頭的同時,她肩膀上的毛毯飄然落下,宮瀨整個人呆住不動,倫子再次發出不成聲的尖叫,接著就把枕頭甩到宮瀨的臉上。


    「……你整整睡了兩天喔。」


    宮瀨一邊摸被枕頭直接擊中而紅腫的鼻子一邊說明。


    「才兩天?」


    倫子很驚訝,重新透過睡衣撫摸自己的手腳確認。她以前從未經曆過那般重傷,但以前光是一隻腳被扯掉而已,再生就花了整整一個星期。這次的情形明明比那次還糟糕幾十倍,但為什麽隻花了兩天就好了?


    「桐崎說為了救你,他的血不管要抽多少都隨便我們……」宮瀨仔細盯著紅朗了無生氣的睡臉說:「讓我們抽血抽到極限程度啊。」


    倫子把手塞進毯子底下,把手掌貼在那有如金屬般冰冷的胸口,胸口傳來微微的鼓動。


    「而且怕你狀況惡化的時候需要馬上補血,他要求睡在你身邊。」


    因為兩人的體溫差,倫子覺得自己的身體非常熱。


    「……這個笨蛋。」


    倫子把毛毯拉到紅朗喉嚨邊,並從床上跳下來,宮瀨也從圓椅站起來。


    「問你要去哪裏……算是多餘的吧?」


    「當然是警視廳啊。」


    雖然穿睡衣叫計程車很丟臉,但現在可不是顧慮這些的時候,都已經過了兩天,雖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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