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仔細回想,我從來沒有摁過公車的下車鈴,即使車子駛近要下車的車站,我也總是在等別人摁鈴。結果最後,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想在那個站下車,還是莫名受到壓迫——有人摁下車鈴——才跟著下車的。


    不積極、不主動,隻是等著別人來幫忙——等著隨波逐流。各位看倌可能會笑我,不就是下車鈴這種微不足道的事嗎?但那說不定是足以忠實表現我這輩子人生的象征性事件。像我這種隻會采取一般行動的人,想要下車的車站通常都不會隻有我一個人下車,所以還未曾感到困擾,但我也不是沒想過,萬一沒有人摁下車鈴,是否我就不會在想下車的車站下車,而直接坐到了下一站呢?


    怎麽可能?要是真麵臨那種狀況,任何人都會自己摁下車鈴吧——用嘴巴說很簡單,但是平常辦不到的事,在緊急情況下又怎麽可能辦得到?說起來,在各方麵,我就是這樣的人。


    自己從不主動——隻是靜靜地等待別人反應。


    說我是很容易被卷入風波的人,那是當然,因為我自己從不主動,所以當然隻有被卷入的份。


    就拿這次的事來說好了,要是紺藤先生沒有在一旁敲邊鼓,我絕不會主動約今日子小姐。所以遭天譴了,害我很不好意思麵對今日子小姐——而且還是我單方麵覺得難為情,甚至暗自決定短期內不要再見到今日子小姐了。盡管如此,我又在紺藤先生的拜托下,像這樣坐上公車,送東西去給今日子小姐。所以基本上我根本沒有自己的意誌這種高尚的東西。


    「不不不,紺藤先生,我認為這件事不適合今日子小姐——我是為你好,還是找其他偵探比較好吧!」


    當然,我姑且還是試著推托逃避了一下。


    「我就是想拜托掟上小姐。」


    紺藤先生的態度十分強硬。


    「為什麽?如果是裏井老師那件事,今日子小姐表現出三頭六臂的能耐,獲得紺藤先生高度評價,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今日子小姐在我所能介紹的偵探中,絕不是所謂的頂級人選。稱不上是業界的中堅人物,但肯定是相當特異的偵探。萬一須永老師的死真有什麽疑點,還有更適合的偵探……」


    「我認為掟上小姐就是最適合的人選……因為她是須永老師的書迷。」


    我一時半刻反應不過來他的意思,但是他說得這麽堅定,我也覺得或許沒錯。尤其想到須永老師是推理小說家,更覺得是如此了。


    這雖然是一種偏見,看在名偵探這種專業人士的眼中,所謂的推理小說到底還是「虛構的作品」,多少會覺得「真正的偵探、真正的案件並非那麽有趣」而帶著些許蔑視的態度。如果是經典名作也就算了,然則他們很難不帶偏見去看現代的推理小說——或許這可說是職業偵探的楚河漢界,所以像今日子小姐那樣,坦誠自己是推理小說家須永老師書迷的偵探,如紺藤先生所說,還真的很少見。


    於是我就這麽被說服了,第二天實際走訪今日子小姐的偵探事務所,但是就連我也不太清楚,這點真能成為委托今日子小姐的理由嗎?


    正因為是須永老師的書迷,才不該委托今日子小姐這件事不是嗎?警方不是也都不能參與牽涉到跟自己人相關的案件嗎?今日子小姐光是能夠去須永老師的別墅就高興成那樣了,一旦案情涉及到須永老師的死,或許就無法冷靜地進行調查了……雖然我也很想相信,身為一個專業人士,是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


    就在我還在拖泥帶水地思考這些問題時,有人摁了下車鈴——我將裝有須永晝兵衛未發表原稿的信封袋抱在懷中,站了起來,走下了公車。


    2


    置手紙偵探事務所是一棟三層樓高的建築物——一整棟都是今日子小姐的私人住宅兼事務所。坐落在高樓大廈林立的商業區,看起來雖然小巧有致,但是把背景拿掉,單就一家個人偵探事務所而言,能買下一整棟公寓,規模之大,絕倫超群。就滴水不漏的意義來說,也可說是集最新型的保全係統之大成,掟上公寓比這個商業區裏的任何一棟大樓都還要來得堅固且排他。


    這也難怪。


    偵探是一種會毫不客氣地闖入他人的秘密、他人的私生活、他人的隱情裏,毫不留情地加以分析、解構的職業,所以可能會招人怨恨,或者也不是招人怨恨,總之是隨時與危險為鄰的職業。今日子小姐曾說過「對偵探出手可是大忌」,然而事實上,偵探本身變成案件被害人絕不是什麽稀奇的案例。今日子小姐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所以才需要這麽滴水不漏的保全係統。尤其像今日子小姐這樣,打著絕對遵守保密義務的招牌,一到隔天就將負責的案件忘得一幹二淨,所以自己在什麽情況下得罪了什麽人的記憶都沒有,得冒著完全無從提防的風險——她身為偵探的賣點,同時也存在著風險。這世界果然有一好就沒二好,該說是上天安排的巧妙?還是運氣太背呢?


    因此,掟上偵探的大本營,也就是這個事務所設置了最高規格的保全係統——建築物本身就是在某一天的「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基於上述的考量,設計而成的。每天更新的保全係統簡直就像是防毒軟體——我之所以說得好像什麽都知道,是因為這已經是我第三次踏進掟上公寓了。


    委托今日子小姐的時候,大多都是從案發現場打電話向她求助,所以不太有機會拜訪事務所——既然「最快的偵探」是今日子小姐的另一個賣點,即使不是我,應該也是一樣的。


    總而言之,要是冒冒失失地隨便闖入,像最初來訪時那樣被困住可就頭痛了,於是我慎重地摁下門鈴。


    「來了。」


    是今日子小姐的聲音。置手紙偵探事務所沒有員工——客人也是今日子小姐親自招待。我報上名字:「我是先前電話聯絡過的隱館,隱館厄介。」


    「了解,請進。」


    門隨著今日子小姐的聲音一起打開——看來似乎認證通過了,不過現在放心還太早。接下來在抵達會客室以前,還有無數讓人聯想到國際機場的安檢在等著我。


    若今日子小姐在這棟建築物裏遇害,再也沒有比這更難解的密室之謎了吧。我一麵想著無法區分是現實還是小說的情節,一麵走進建築物裏。


    3


    花了一個小時,我終於得已謁見名偵探掟上今日子小姐的尊容——也就是我獲準進到了二樓的會客室,坐在委托人專用的沙發上。


    今日子小姐在附設的廚房裏泡咖啡的同時,我也暗中觀察起許久不見的會客室——雖說如此,但完全沒什麽改變才是我最真實冷淡的感想。


    怎麽可能有什麽改變?要這麽說也是。


    以白色為基調的室內隻有最基本的家具——打掃似乎一點也不費力。擁有數位環境的漫畫家裏井老師,她的工作室也整理得相當幹淨整齊,但這個會客室以殺風景來形容其實更為貼切。不過,因為屋子裏有很多房間,可能隻是把某個房間當倉庫使用,盡量不在用來接待委托人的會客室裏擺放多餘的東西……


    「請用,希望合你的胃口。」


    今日子小姐將咖啡杯放在桌上,然後在我的正前方坐下。由於前幾天已經看過她嬉鬧歡騰的樣子,相較之下,不難發現她那甜美的笑臉完全是應酬式的笑容。


    隔著一堵牆,難以親近的笑容。


    早知會有這種感覺,當初真不該知道她私底下原來會露出那樣的笑容,但這也實在沒辦法——我和今日子小姐不一樣,沒辦法忘記。


    最後雖然變成那樣,也不該這樣形容須永老師的忌日,但至少那一天,和今日子小姐前往須永老師別墅的火車上真的很快樂——這點我不想忘記。


    ……想當然耳,今日子小姐的穿著打


    扮也不再是上次那種輕便的服裝,而是落落大方的工作模式——綠色的喇叭裙搭配雪白的櫬衫,脖子上圍著一條絲巾。看過上次那種隨興的打扮,更能比較出明顯不同。


    「……」


    她泡的咖啡既沒有加糖,也沒有添加奶精——在置手紙偵探事務裏,所謂的咖啡指的是,充滿了苦澀和酸味,十足提神醒腦的黑咖啡。我喝下一口,今日子小姐也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


    「那麽隱館先生,關於工作的事……」


    「啊,嗯,今日子小姐。在那之前,這個請你笑納。」


    我將懷裏的信封袋遞給今日子小姐。


    「這是上次的……工作報酬。我猜你已經忘記了,因為不太算是一般的工作,該怎麽說呢?是以物品抵付酬勞,呃……這跟這次的工作也有關係……」


    我無法說明清楚,再加上緊張的關係,差點語無倫次。又不能吿訴她:「你前幾天才和我約過會喔。」但不提那件事,說法就變得更曖昧含糊。


    「是喔。」


    今日子小姐提不起勁地漫應一聲。對於過去的工作也太不感興趣了——這點也可說是徹底地遵守了偵探操守。


    「這是須永晝兵衛尚未發表的原稿,同時也是遺作。」


    隻有這裏我一五一十地如實招來。如果不先坦承這件事,根本不知從何說起。今日子小姐聽到這裏,「噗」地一聲將口中的咖啡噴了出來。


    ……超乎想象的反應。我太不會看時機說話了。實在不該在她優雅地將咖啡杯湊進嘴邊的時候提起這件事。


    「抱……抱歉。請稍等一下。」


    今日子小姐掩著嘴巴,起身離開座位,身影消失在辦公室裏頭的門後方。五分鍾後,她換掉被咖啡弄髒的衣服走了回來。我這才知道原來那扇門的後麵是她的房間。上半身換成合身的套頭薄毛線衣,下半身換成牛仔布的長裙——這麽說來,我從未見過今日子小姐穿過同一套衣服,這個人的衣服是不是多到穿不完啊?


    「久等了,這是須永老師的遺稿嗎?」


    今日子小姐突然切入正題。想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真是太可愛了。


    「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新聞才知道須永晝兵衛老師去世的消息……我是在什麽情況下得到這份原稿呢?」


    她似乎突然感到有興趣了。


    話雖如此,但是關於須永老師的死已經見諸報端……還是如今最熱、最眾所矚目的新聞之一,所以她應該已了解事情的梗概。不用從頭開始說明真是太好了。無論在什麽樣的情況下麵對心儀作家的死訊,都是一種打擊……但間接從新聞上得知,總是讓人比較容易接受吧。


    至少,比起在故人的別墅裏知道好一點。


    「既然是我以前接下的工作報酬,能吿訴我委托的內容嗎?」


    「當然,請務必聽我說。否則接下來的委托就進行不下去了——隻是,在那之前,請先收下。為上一次的工作畫下句點吧!」


    再次強調工作二字,與其說是對今日子小姐說,或許更是對我自己的提醒。不論如何,那是遊戲也好、約會也罷,我都不打算吿訴她。


    「好的……居然能收到須永老師的遺稿,以前的我真是能幹呢。」


    今日子小姐收起應酬式的笑容,表情和緩地露出微笑,接下信封袋,緊緊地將原稿擁在懷中。可以的話,我真想變成那疊原稿。


    「那、那個……不是親筆原稿喔?而、而且……隻是讓你先睹為快,日後還是會正式出版的……」


    還得多加這樣的注解才行。畢竟我可不想讓今日子小姐空歡喜一場。


    「哦?這樣啊?」


    今日子小姐有些敗興,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依舊緊摟著懷裏的原稿。


    「但是,能不能順利出版,就要看今日子小姐接下來的本事了……」


    「我了解了,交給我吧!」


    今日子小姐沒問細節就一口答應了——事關須永老師的書能不能出版,這似乎點燃了她的鬥誌。不過畢竟是處於「工作中」的模式,所以不像上次那樣興奮激動……


    「我會全力以赴——然後明天就忘得一幹二淨。」


    今日子小姐如是說——這句話應該絕無虛假吧!


    今日子小姐會忘記——連同我這個人,忘得一幹二淨。


    4


    為了解決問題,正確資訊至關重要——然而,如果要委托今日子小姐這件事,在提起上次的「搜尋遺稿案件」時,不得已得稍微更動一下內容才行。這也實在沒辦法,說出真相,隻會讓她覺得尷尬而已——再說我也不打算故意在自己的傷口上灑鹽。


    委托人是會說謊的。


    雖然非我所願,但今日子小姐說得沒錯。


    我將原稿藏在錄音帶裏的真相解釋為今日子小姐早就知道須永老師的死訊,並且將其視為一件「工作」,接受為死去的須永老師找出遺稿的委托,然後也真的找到了——換句話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隻是一項「工作」,今日子小姐隻是一如往常地接受委托。


    聽完我的說明-今日子小姐頭微微側首,發出「嗯?」的一聲。


    「總覺得怪怪的……不過算了,事情都過去了……就當是這樣好了。」


    真敏銳。今日子小姐似乎察覺到我沒說實話。不過我這個人不管做什麽事都顯得形跡可疑,就算說的是真話,她可能也還是會對我存疑。


    「總而言之,作為發現須永老師遺稿的報酬,我能收下這份原稿對吧——這真是太好了。隻不過,你說這跟接下來的委托有關,就表示這件事還沒有圓滿落幕吧?有什麽問題嗎?」


    或許是因為與須永老師有關,今日子小姐表現出積極的態度,探出身子問道。這麽看來,基於「因為她是須永老師的書迷」想要委托今日子小姐的紺藤先生好像是對的。


    「原本以為須永老師是自然死亡,但關於死因似乎出現了疑點,該說案情不單純嗎……」


    「案情不單純?欸……」


    今日子小姐的臉色變了。一聽到案情不單純就產生反應,這或許是名偵探的天性吧——也可以說是專業精神。


    「願聞其詳,也就是說……」


    「不,目前還沒有證據,所以希望包括這個部分在內,也請你一並調查……須永老師的死因說不定是自殺。」


    「……」


    考慮到今日子小姐對須永老師的崇拜,我小心翼翼地揀選著詞匯,或許是我避重就輕的說法奏效了,今日子小姐一時保持了沉默。


    於是我繼續謹慎地說:「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須永老師平常有服用安眠藥的習慣,經解剖發現,那天晚上安眠藥的劑量似乎多了些……」


    「解剖?」今日子小姐蹙緊形狀優美的眉頭。


    「一開始明明沒有疑點,卻還是解剖嗎……而不是一般的驗屍……嗎?家屬還真狠得下心做出這個決定呢,也就是說,家屬之中可能有人一開始就覺得須永老師的死因可疑嗎……算了,這件事留到後麵再來處理吧!你剛才說須永老師的死因是心肌梗塞,但其實是因為服用了過多的安眠藥所致嗎?」


    「法醫也不敢說得那麽肯定,隻說可能是原因之一,總之是語帶保留。雖說老師的身子還很硬朗,但人活到一定的歲數,再加上平常有吃藥的習慣,當然……雖說服用了過多的安眠藥,但也無法斷定那是足以致死的量。畢竟他年紀那麽大了,或許更應該視為單純心髒病發作才對——但是他服藥過量卻也是千真萬確的。」


    「希望我一並調查這部分的意思也就是說……希望由我來判斷須永老師是不是自殺的意思嗎?這件事……請恕我直言,非常困難。要是我當


    時也在場的話還有可能,但是須永老師去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再怎麽樣偵探也比不上警方或醫院的專業吧!」


    這是非常實際的反應——充滿了今日子小姐的風格。


    「嗯,我也這麽認為。隻是,萬一須永老師是自殺的,那麽勢必會弓起軒然大波……如果那是事實的話也沒辦法。」


    「所以是希望我找出他不是自殺的證據嗎?」


    今日子小姐先下手為強地搶白。


    「不是自殺的證據……這也很困難,可能比找出自殺的證據還要困難。」


    「這些問題我們都想過了,才會來拜托你。作創社想要委托今日子小姐從跟警方或醫院不同的角度進行分析。那份原稿……」我指著今日子小姐抱在懷裏的那份須永晝兵衛的遺稿。「如你所知,須永老師是在寫完那份原稿沒多久就去世了——因此,倘若老師的死不是猝死,而是自殺的話,那份原稿裏可能會有什麽線索。」


    「有人這麽認為是嗎?嗯……所以希望得到第一個閱讀權利的我解開這道謎題嗎……感覺這將不是太愉快的閱讀體驗呢!」


    今日子小姐向我確認:「想當然耳,沒有遺書之類的文件對吧?」


    我點點頭。


    「嗯,好像也沒有預立遺囑,家屬正為了遺產的事鬧得不太愉快……」


    呃……這是不必要的資訊嗎?不過對偵探來說,應該沒有什麽是不必要的資訊吧。


    「所以家屬們才想挖掘須永老師的死亡真相嗎?說不定不隻自殺,還懷疑到他殺頭上了——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讓老師服下過量安眠藥。」


    「有、有這種可能嗎?」


    「天曉得。」今日子小姐似乎被我整個人探出身子追問的氣勢嚇到,瑟縮了一下,接著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太夠了。」


    「不太夠?哦……是指酬勞嗎?的確,畢竟是要從原稿中解讀出自殺的訊息這麽古怪的委托,這麽說也是。這部分我想作創社會盡量滿足你的開價,所以請不要客氣,敬請開出比一般案子還要高的費用……」


    我還真當自己是經紀人,大言不慚地說。


    「不是這個意思。」今日子小姐搖頭。「我不記得我們以前是怎麽相處的,但是在隱館先生心目中,我是這麽唯利是圖的偵探嗎?不是喔,我沒有這麽市儈。我的意思是說,假使這份遺稿對須永老師來說是某種遺書的話,光看這份遺稿是無法解讀出他尋死的原因的,必須把他在撰寫這部作品前的其他小說也全部看過才行。」


    「其、其他小說?」


    遺稿即遺書。這種表現手法完全符合曾經引領時代風潮的小說家給人的印象。但是提到其他的小說……我想起前幾天在須永老師的別墅裏看到,塞滿了一整個書櫃的大量著作。


    「隱館先生,可以麻煩你將須永老師所有的作品送來給我嗎?」


    「我、我想應該沒問題。」


    我被今日子小姐的熱忱震懾住了,點頭答應。雖然是反射性地擅自答應,但是隻要請紺藤先生幫忙,就算是現在已經絕版、或者是很難買到的書,他應該都有辦法弄到吧!再不濟還可以向圖書館或二手書店求助。但是一想到那麽龐大的數量……


    「可、可是……今日子小姐,即使扣掉你已經看過的書和還記得的書,數量也相當龐大喔!實在不是一天可以看完的量。」


    「不能扣掉已經看過和還記得的書!因為已經絕版而無緣拜讀的書、不合脾胃而跳過不看的係列作品自然不用說,不管是忘掉的作品還是記得的作品,都要一視同仁地重看一遍。就算一天看不完,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徹底!」


    今日子小姐說到這裏,仿佛為了幫自己加油打氣,拍了拍臉頰。


    「徹底地——熬夜!」


    5


    一走出置手紙偵探事務所,我立刻打電話給紺藤先生,請他提供須永晝兵衛的全套著作。


    「沒問題,我會在明天以前準備好送過去。」紺藤先生二話不說地一口答應。「嗯,雖然很辛苦,但有勞你了。不過我想有些書現在可能買不到了。」


    「上次那個別墅裏的收藏應該很齊全吧!」


    「啊,對,還有這個方法。雖然郵寄需要一點時間,但這樣就能盡快拿到了。」


    隻是這麽一來看完就必須把借來的書還回去,今日子小姐可能會有些不滿吧!她心裏一定也盤算著趁機將手邊沒有的須永作品補齊(不過今日子小姐在聽完我的敘述後,應該也想到隻要從別墅調書就好了)。


    「不好意思啊!紺藤先生,讓你費心了。」


    「哪兒的話,原本就是我提出這麽無理的要求——厄介,也就是說掟上小姐願意接下這個委托囉?」


    「對呀!我也有點意外……因為她基本上是不接受需要跨日的委托的。我想這真的是因為今日子小姐是須永老師的書迷喔!」


    「也是,畢竟掟上小姐是看了須永老師的作品才立誌要當偵探的嘛!」


    「欸?真的嗎?」


    「啊……不是啦!我隻是覺得或許有這個可能。因為她是那麽死忠的讀者,我猜肯定是這樣的。」


    「……嗯?」


    紺藤先生的語氣有些不太對勁,我還來不及深究,他就自顧自地把話接下去:「所以呢?掟上小姐現在在幹嘛?若是趕一下,我今天能把須永老師的作品全部準備好……」


    「就算全部準備好,也已經晚上了吧?這樣她一下子就想睡覺了——今日子小姐一旦睡著,就會忘記看過的內容。所以為了盡可能延長她活動的時間,她決定今晚好好地睡一覺,明天一早再開始工作。」


    換言之,為了明天即將展開的工作,今日子小姐現在已經進入休息模式了。準備好好地充飽電,明天早上再開始工作。


    「這樣啊……可是厄介,就算如此,須永老師全部的作品還是一個非常可觀的數量喔……我沒想到掟上小姐會采取這種作法,她真的能讀完嗎?」


    「嗯,我也說了同樣的話。不過她說關於這點,她已經有腹案了。」


    「腹案?什麽腹案?」


    「我也不清楚。她不肯吿訴我。說是為了嚴格遵守保密義務,要到當天才能揭曉。」


    「嗯……不過這就是置手紙偵探事務所的賣點,所以就算是委托人,不到當天無法得知細節也是理所當然的。隻不過,這是我一介外行人的擔憂,不先知道那個腹案,萬一今日子小姐自己忘了該怎麽辦?」


    「她已經把這件事寫在手臂上了,所以我想應該不用擔心……至於那個腹案,說不定也已經寫在身體的某個部位才去睡覺的。」


    「原來如此,雖說是忘卻偵探,但是也有很多備案呢!」


    「話說回來,今日子小姐要我問你一件事。紺藤先生,你是怎麽想的?」


    「什麽?你指的是?」


    「我指的是你也認為須永老師是自殺嗎?也就是說,今日子小姐想要知道,倘若須永老師的死因真的是自殺,可以實話實說嗎?她擔心這一點。說得再直接一點,有可能結果會不如紺藤先生的意,那這樣是否會讓須永老師的名聲受損……」


    「……依我個人意見,倘若這就是真相,我認為也隻能坦然接受。像現在這種不明不白的狀態才最糟糕。」


    「更何況,作家而言,選擇自殺結束生命並沒有你想的那麽不名譽。當然也要看動機或當時的狀況 所以若能從最後的原稿中找出動機,無論如何,還是想委托掟上小姐幫忙。」


    「好。我明天就這樣吿訴今日子小姐。」


    說完,我掛斷電話——雖說如此,但我並沒有真的明白。因為我覺得紺藤先生口中的對於作家而言,


    自殺並非不名譽的死法,實在是一種過於極端的意見。的確,放眼文壇的曆史,自殺而死的作家多如天上繁星,但那已經是上一個時代的事了。或許因為紺藤先生是編輯才會那樣說,但是站在讀者的立場,那全都是令人感歎的悲劇,絕對不值得推崇,更不值得讚賞。


    無論須永老師的死因為何,都不能肯定自殺這種價值觀。隻可惜,目前還沒有能夠推翻自殺論的材料,所以今日子小姐必須從須永老師全部的作品及遺稿中找出佐證。


    6


    長篇小說八十二本、短編小說十七本,加起來一共九十九本——這便是小說家須永晝兵衛畢生的作品。除此之外,其實還有對談及散文集、同人誌等等,但這次就先割愛了。還有影像化、漫畫化的衍生作品,就算已經參與到腳本的製作,也同樣排除在外。盡管已經將範圍縮小到須永老師寫的「小說」——竟然還有這個數量。


    明明篩選到隻剩下原版,一個紙箱還是裝不下——其中有很多精裝本,都是精采壓軸之作。即使考慮到他將近五十年的寫作生涯,這也是相當驚人的數字——在現代人愈來愈遠離閱讀的情況下,一輩子看超過九十九本書的人更少了吧。要在完全不睡覺的情況下看完所有的書,實在難以想象。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作品全都是寫完直接出版,並沒有經過雜誌連載才集結成書。他似乎從出道當時,就一直貫徹著小說應該要獨立存在的美學觀。秉持著這種信念的小說家其實不在少數,但是四十五年來,九十九本書始終貫徹著同樣的信念就很了不起了。


    「再加上這一本。」


    今日子小姐將我昨天交給她的信封袋放在搬進置手紙偵探事務所會客室裏的那一大疊書上。


    沒錯,還有須永老師的遺稿。最後一部作品——九十九本,加上一本。也就是……一百本嗎?


    這是偶然嗎?也太剛好了。


    「我想……或許不是偶然喔。隱館先生,須永老師說不定是寫了一百本小說後,認為身為作家的心願已了,於是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有、有這種可能性嗎?」


    「沒有吧!」今日子輕而易舉地推翻這個假設。


    「如果一百本全都是長篇小說的話還有可能。雖然一百本都是寫好直接出版,但其中還有十七本短篇小說……如果要以這個作為自殺的基準,也應該等一百本長篇都確定出版以後……不是嗎?」


    「說得也是……那、那會不會是這樣呢?假設他在寫完那份遺稿,也就是最後一部作品之後隨即自殺,是因為寫出了長年追求的真正傑作,所以才覺得心願已了?」


    我不清楚須永老師是不是真的有「真正的傑作」或者是「長年追求的東西」,但如果真是如此,今日子小姐隻要讀完這部作品就知道了。於是我這麽隨口一提。但是也遭到今日子小姐的駁回:「我想也不是這個原因。」而且還是帶著冷笑意味的駁回。


    「因為須永老師不是那種具有藝術家氣質的小說家。與其說多產,不如說是胡亂生產的作家,才沒有什麽追求登峰造極的精神。」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像在罵人,但是今日子小姐的語氣讓人感覺是書迷充滿愛意的批評。


    「更何況,我剛才找不到機會說,今天早上起床,在等隱館先生抵達的空檔,為了善用每一刻,我已經看完這部最後的作品了。老實說,我不認為這部作品有好到值得賠上性命。」


    「欸?這樣嗎?」


    「當然這部作品也很好看,但是要用登峰造極、畢生傑作之類的詞匯來形容,總覺得有些名不符實……就隻是我記億中須永晝兵衛一向給人的那種感覺,看完很開心,會期待下一部作品的感覺。」


    這樣啊——這麽一來,一些前提都不成立了。不管是不是畢生傑作,但我總覺得寫完這部小說的行為和須永老師的死有關……難道真的無關嗎?


    「是的,就我看過內容的感覺,至少在這部小說裏並沒有找到讓須永老師尋死的要素……隻不過,這隻是最基本的感想。我想我昨天應該也說過,光看這一本書是無法做出結論的。或許看完這九十九本小說,再回頭看這份遺稿,會有另一種感覺。」


    今日子小姐低頭看著須永老師全部的作品。


    「先照順序重新排列吧!我想盡可能按照出版的順序閱讀。光這樣就得花一番時間了,先翻到最後一頁……」


    「啊!這點請放心。紺藤先生已經設想周到地準備好了,認為可能會需要這樣的一張清單。」


    我從口袋裏掏出紺藤先生事先交給我的一張紙——一個晚上就做出這種清單,那個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輩。


    須永老師著作清單(見圖)


    「啊!這真是太好了,請幫我轉吿那位紺藤先生,非常感謝他的貼心。」


    都已經見過兩次麵,卻還宛如陌生人的生疏客套。也對,對「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而言,這個名為紺藤文房的男人,是現在第一次從我口中聽到的名字。盡管如此,依舊能讓她讚歎至此,紺藤先生果然有一套。


    「而且這樣羅列很清楚。發行日上麵的數字應該是須永老師的作家資曆吧?從第一年到第四十五年……這個簡直可以直接收進將來應該會出版的須永老師全集裏呢。幾乎沒有需要補充的地方,如果硬要說有什麽不足……就隻差這最後一部作品了。」


    「那就把這本書補上去吧。書名叫什麽來著?」


    「書名還沒取。須永老師總是拖到最後的最後書名才會取好,有時候甚至到出版的前一刻都還沒有標題……說不定這次也打算循同一模式呢!」


    這麽一來,完成這最後的一部作品,身為小說家已經了無遺憾,從容赴死的可能性就更低了——因為如果是這樣,應該會先決定好書名才死吧!


    「是因為對書名有什麽特別的堅持嗎?」


    「也有人說他隻是不擅於取名。如果要我來為這份遺稿定書名的話,我大概會取名為《玉米梗》吧!」


    「什麽……《玉米梗》嗎?」


    畢竟我沒看過內容,無法評斷這個標題貼不貼切——隻能先照她說的寫進表單裏,出版日期先空著。


    「那我就先吿辭了。這是我的電話號碼,等你全部看完,有什麽發現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心想差不多該打道回府了,我正要站起來時,今日子小姐卻慌張地留住了我。「欸?這、這可不成。我昨天沒吿訴過你嗎?」


    「吿訴我什麽?」


    「啊,對了,因為有保密義務,所以我應該沒吿訴你。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了。總之隱館先生,請先坐下來。要再來一杯咖啡嗎?」


    「那、那就再給我一杯吧……」


    怎麽回事?不過我也沒理由拒絕今日子小姐為我泡的咖啡(如果不是黑咖啡就更好了),也沒有理由急著回去(反正我又沒工作),我隻是擔心待太久的話,會壓縮到今日子小姐寶貴的活動時間。考慮到她接下來可能要連續熬夜,今日子小姐應該要盡早開始看書才是……


    「不瞞你說,有件事請想隱館先生幫忙。」今日子小姐準備好兩杯咖啡。


    「咦……啊,嗯,隻要我能力所及的話。」


    隻要是今日子小姐的請求,不管什麽內容我都會答應。從這點來看,其實也不能抱怨一搬出須永老師的名字就答應接下工作的今日子小姐什麽。


    「接下來,在看完這一百本書以前,我都不能睡著,可是就如你所見,我也是一個普通人,所以可能無法戰勝瞌睡蟲的誘惑。就算隻有一次,就算隻有一瞬間,隻要不小心睡著,我睡前看到的書全部都會忘得一幹二淨……這也是忘卻偵探可悲的地方。」


    「嗯……這樣啊。」


    不過,這個問題她應該早就知道了。今日子小姐應該心裏有數,才會接下這份完全不適合置手紙偵探事務所的工作——對了,她好像說過有什麽腹案來著?


    「沒錯,是不折不扣的腹案。」


    今日子小姐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真的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腹案——因為早上起床,就已寫在這邊了。『想睡的時候就請隱館厄介先生(巨人)叫醒我』。」


    「欸?要、要我叫醒你……」


    「雖然隻是簡單幾個字,但確實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換句話說,昨天的我想到的辦法,就是請隱館先生亦步亦趨地監視我,不要讓我睡著——你願意接下這個使命嗎?」


    得知今日子小姐認為我是巨人,有點受到打擊,但是能被今日子小姐倚靠,真是不勝欣喜。但仔細想想,要監視熬夜的人,不讓她睡著,就表示我也一樣,必須跟著徹夜不眠才行。與其說是監視,還不如說是互相監視。這麽顯而易見的事實,隻可惜我的腦子當時還轉不過來。


    「當然,請你協助的部分,我會付給你日薪,但我想應該不用花上太多天。我可能也說過了,這裏頭大概有一半的書我已經看過了……」


    「是……」


    竟然還有薪水可拿?我的工作隻是看著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就好,又不用看書,對於現在失業中、正在找工作的我來說,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頭路了。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當然也不會勉強。到時候我隻好拜托剛才提到的紺藤先生……」


    「沒問題,我願意幫忙。不對,請讓我幫忙。假如須永老師是自殺的,我也想知道原因。」


    這句話有百分之八十都是騙人的,真要說實話,隻要看著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就有錢可拿,我才不想把這麽喜出望外的工作讓給紺藤先生,但也不能坦白說出這樣的心情——更何況-一帆風順的大作家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選擇了死亡,在我心裏也有兩成以上想知道個中緣由。因為即使像我這種飽受懷疑、飽受不白之冤,甚至還被狂炒魷魚,隻差一步就要流落街頭的家夥,也沒想過要死……


    倘若今日子小姐看完須永老師所有的作品,還是什麽玄機都沒看出來,將他的死亡歸結為自然死亡,可說是最完美的結局了——無論如何,這件事我已經參與到這裏,當然也想看到最後。


    「這樣啊!你願意幫忙嗎?真是太好了,我很高興。那麽不好意思,由於這是一種雇傭關係,介意簽一下合約嗎?」


    「啊,好的。說得也是,我也要遵守保密義務對吧?不過,我沒想到會這樣,所以沒帶印章……」


    「不用那麽正式,隻要簽名就好了。隻是讓我清楚知道我是自願雇用隱館先生就行了……」


    大概是剛才站起來去泡咖啡的時候順便從辦公桌上拿過來的,今日子小姐把一枝粗字的簽字筆交到我手中,卷起右手的袖子。


    「請在這裏寫上一筆誓約書。」


    7


    我,隱館厄介在此立誓,在身為置手紙偵探事務所臨時員工的這段期間,會隨時負責叫醒掟上今日子所長。


    8


    我沒有想太多,隻覺得能一直看著今日子小姐工作的工作是多麽幸福,但仔細想想,這可是身為一介配角,不斷被卷入各種案件的我作夢也想不到的出頭天啊!


    真奇妙,我在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臂上寫下了誓約書,結果讓我聯想到了它——左右手。沒錯,自從被更級研究所炒魷魚,失業許久的我得到的工作,居然是「名偵探的助手」。


    也就是所謂華生的角色。


    由於名偵探是隻有被犯罪之神眷顧才能從事的職業,一思及此,華生的角色可是一般人能爬到的最高職位——這教我怎麽可能不雀躍興奮。


    當然,這隻限於這次的案件,當須永老師死亡的真相大白,我們的雇傭契約就到結束,我將再度做回一般人、配角甲(不對,可能是乙?還是丙?)……算了,我不應該想這麽多,破壞現在的興奮。


    還是先專注於眼前的工作。


    無論什麽樣的工作,都是一樣的。


    如此這般,我將注意力集中在今日子小姐坐在我麵前看書的身影——今日子小姐看也不看我一眼,閱讀起須永晝兵衛的出道作品。


    須永晝兵衛著《水底殺人》。


    距今四十五年前出版的一本書,無論書名或封麵設計,都呈現出當時的本格推理小說有棱有角的質感。我最熟悉的是以《名偵探芽衣子的事件簿》為代表作品,被譽為青少年讀物作家的須永老師,所以不太知曉他這方麵的風格……話說回來,須永老師的作品實在太多,像我這種人怎麽可能明白什麽作家的個性或風格。


    「這倒是。他剛出道那幾年,作品還沒上軌道,寫的都是這類硬梆梆的推理小說。說難聽一點,他其實也是順應當時的流行而出道的。」


    今日子小姐邊說邊檢視紺藤先生製作的那張表——原來如此,從書名來看,的確都是那方麵的作品。


    「出道時是三十歲嗎……以小說家而言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對吧?」


    「沒錯。隻不過,須永老師本身似乎認為三十歲就寫本格推理好像太早了點,所以出道當時並沒有公開年齡。果然是年輕人會有的想法。嗯,老作家須永晝兵衛,有出道作,也有年輕的時候。」


    「就像裏井老師在畫少年漫畫的時候,會用男性筆名那樣嗎?」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裏井老師是誰,不過大概八九不離十吧丨」


    今日子小姐回答的時候沒有停下翻頁的手。我不知道該不該在別人看書的時候找對方說話,但或許還是和她說話比較好。仔細想想,雖然她才剛開始閱讀,但是為了等到夜深、犯困的時候,還是應該從現在就讓她習慣與我聊天吧……到了那個時候,萬一對話無以為繼的話,反而會更想睡吧!


    「原來如此,原來是不想被當成毛頭小夥子,所以才會取這種有點老氣、奇怪的筆名。」


    「須永晝兵衛是本名喔!」


    今日子小姐吿訴我。


    「欸?這麽奇怪——不好意思,是這麽特別的名字,我還以為是筆名,是喔……」


    算了,我爸媽給我起的名字也好不到哪裏去……


    「今日子小姐最早看的是須永老師的哪一部作品?」


    「跟大家一樣,都是《到處亂走的神》。」


    我不清楚這個答案是不是跟大家一樣,但的確就連我也聽過這本書的名字。我雖然沒看過,但應該被拍成了由知名演員主演的連續劇……或許還拍過電影。


    「對呀!我也是先看了電影。老實說,我不否認最初是衝著演員去看的,但就那樣迷上他的作品了。後來隻要買得到,我就盡可能地搜全須永老師的作品……」


    嗬嗬……今日子淺笑著。


    似乎想起以前的往事對今日子小姐而言,那可是少數可以想起的珍貴「往事」。


    「為、為什麽今日子小姐這麽喜歡須永老師的作品呢?專業偵探喜歡推理小說還滿少見的……事實上,紺藤先生說過,這也是他特別想把這次的事委托給今日子小姐的原因。」


    不僅如此,紺藤先生還說過,今日子小姐是看過須永老師的作品,才立誌當偵探的——果真如此,他可說是決定今日子小姐人生的作家。


    不過,我承認須永老師的確是一個非常偉大的推理作家,但須永晝兵衛不是那種會影響別人一生的小說家。無關褒眨,他是一個將娛樂性貫徹到底的作家,世人對他不會出現文章會指引人生的意義、左右一個人的將來之類的評價,所以基本上與得獎競賽無緣


    。將來可能會有以他名字命名的獎項,但卻沒得過獎——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作家。


    「我之所以喜歡須永老師作品的理由非常明確。因為須永老師隨時都在麵對生命這個議題。」


    「生命……?」


    「當然他基本上還是推理作家,所以書裏會一直出現死人。可是,處理生命議題他絕對是認真對待——十幾歲的我就是愛上這種風格。」


    「喔……」


    縱使她說得口若懸河,我卻絲毫沒有這樣的感覺,難以連點頭附和。隻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讀後感。我愛的《名偵探芽衣子》係列是給青少年看的,所以不會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但還是無法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今日子小姐不理會我,繼續說了起來。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那麽珍視生命價值的須永老師,不管有什麽理由,我都不認為他會選擇自殺。」


    聽到這裏,我反而不安起來——紺藤先生基於今日子小姐是須永老師的書迷才委托她這件事,但是聽今日子小姐說的話到現在,我心裏再度隱約燃起恐懼,會不會正因為她是書迷,反而不適合調查須永老師的死因。


    正因為是書迷,所以在展開調查之前,就已經存有不相信須永老師會自殺的成見——就算事不至此,會不會在看了一百本書以後,得出隻有書迷才有的過度解釋呢?


    我也有過這方麵的經驗,太愛一部作品,有時候會進行偏離十萬八千裏的解讀——或許是敏銳地察覺到我的心思,今日子小姐說:「舉例來說,就我所知,須永老師在他的創作生涯中,曾經停筆過兩次左右,而且都長達好幾年。」


    經她這麽一說,我對照清單——的確,在他寫作的第二十年到第二十三年、第二十七年到第三十年之間,沒有出版過任何一本新書。這是為什麽呢?


    「當然這段期間也出版過以前作品的文庫版,進行過作品的多媒體合作,所以不曾給人暫停寫作的印象。根據須永老師後來在散文集裏提到的,第一次暫停寫作是他母親、第二次暫停寫作是他父親去世的時候。」


    「是服喪的意思嗎?」


    「沒錯,就是這樣。或許因為打擊太大了,寫不出東西來也未可知。」


    我不太能理解一個出社會的資曆已有二十年的成人,會因為親人去世的打擊而無法工作嗎?——打擊當然非同小可,但是三年都還走不出來未免也太久了吧?如果那就是「認真地麵對生命議題」,的確頗不尋常。


    「至少,」今日子小姐接著說:「至少就我看過的書,須永老師的作品從未出現過自殺的人。」


    「欸……一、一個也沒有嗎?」


    「沒錯。一個也沒有。不管是配角、還是沒有亮相的閑雜人等……仿佛須永老師在刻意避免寫到自殺這兩個字。」


    這句話令我陷入了沉思。


    有這種事嗎?就像在「名偵探芽衣子」係列裏會刻意避免出現死人那樣,我能理解他想要避開這方麵的詞匯和概念……但是所有作品都無一例外?


    「嚴格來說,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像是對話中就曾經出現曆史上自盡身亡的人物名字——隻不過就連那樣也不會提及那個人是自盡的。」


    「這該怎麽說呢……」


    已經不能用單純的偶然來帶過了。


    如果是一般的小說家,或許真會發生這樣的偶然,但是,須永老師的作品風格雖然包羅萬象,但基本上還是推理小說家——推理小說家真有可能完全不在小說裏寫到「自殺」兩個字嗎?就像科幻作家要在寫作生涯中完全不提及「科學」二字同樣地困難吧?偽裝成自殺的殺人、偽裝成殺人的自殺……寫了四十五年的推理小說,真能一次也不用到這種詭計嗎……


    「不過要因此下定論也言之過早。這隻是在我看過的作品中,而且還是我記得的範圍內沒有出現過而已。為了弄清楚這點,也得把須永老師的作品全部看過才行。」


    「如果是最近的作品,應該都已經數位化了。隻要拜托紺藤先生,應該就能機械性地搜尋單字了……」


    「自殘、自盡、切腹、跳樓、割腕,自殺的表現方式琳琅滿目,不一而足——個中語意隻能靠自己的雙眼來搜尋喔!更何況,我也不是為了搜尋單字才要讀遍所有作品,那並不是我最大的目的。」


    「咦?這樣嗎?」


    聽到這裏,我還以為這已經是足以證明須永老師不是自殺的關鍵性證據——但如果真是如此,她昨天就應該吿訴我了。


    「嗯。因為我隻是從事實中建立起『所以須永老師不是自殺』的假設,但是同樣的事實也可以導出『正因為須永老師對自殺一事有所向往,才會刻意避免使用這些字眼』的假說——兩種說法都說得通。」


    這麽說還真是沒錯——該說是推理小說的自相矛盾嗎?即可以同時證明兩個相反假設的證據。不過,從今日子小姐接下來才要解開謎團來看,表示事實並非如此吧……一想到萬一看完一百本書,卻還是徒勞無功的話,不禁心裏一緊……還是說莫非今日子小姐已經有什麽想法了嗎?


    「順便吿訴你,須永老師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從《名偵探芽衣子的事件簿》開始的「名偵探芽衣子」係列。」


    「欸!?」


    今日子小姐隻是順著這個話題不經意提到,我卻情不自禁地表現出誇張的反應,因為今日子小姐最喜歡的作品居然是我唯一看完整個係列的須永老師作品。因為是對遺稿也毫不留情批評的今日子小姐最喜歡的作品,讓我心裏充滿了仿佛找到同好的喜悅——雖然我對「芽衣子」也沒喜歡到那個地步……


    「沒錯。相反地,我之前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求愛的虛榮》和《兄長的潛逃》這種官能係列,還有風格異常怪誕的《肚子上麵是胸部》這種……也趁這次好拜讀一下。」


    今日子小姐說到這裏,闔上第一本《水底殺人》=


    「啊!要休息了嗎?我好像太多話了,對不起。」


    「不會,別放在心上。托你的福,工作很順利,我已經看完第一本了。」


    「真、真的嗎!?」


    我嚇了一跳 距離她剛閱讀還不到一個小時。她雖然很客氣地說是「托我的福」,實際上邊和我聊天邊看書,肯定降低了閱讀的速度。照這個速度,說不定一百本很快就可以看完了。


    「請不要對我有這麽高的期待。這本《水底殺人》是我以前就看過很多次的書,所以重新閱讀也能維持在最快的速度。沒看過的、忘了內容的書一定就沒這麽快了。」


    也有一些是就算記得,但印象已經模糊的書——今日子小姐瞥了一眼堆積如山的書。


    「既然如此,隱館先生,你要不要趁現在在那張沙發上躺一下?接下來是長期抗戰……不能睡覺的隻有我一個人就夠了。」


    這麽說的確很有道理,但是我的臉皮還沒有厚到在已經做好熬夜覺悟的今日子小姐麵前睡覺的地步——今日子小姐拿起第二本書。


    還剩下九十九本——名偵探的戰鬥才剛揭開序幕。


    9


    仔細想想,雖然這隻不過是個偶然,但萬一須永老師的死因仍為自殺,那他選擇以安眠藥的方式來結束生命真是太諷刺了——姑且不論發生在更級研究所的事,安眠藥根本是今日子小姐的大敵。


    今日子小姐徹夜不眠地調查在睡夢中去世的須永老師的死因——就機緣巧合來說也巧得稍微過頭了。我厚著臉皮與這樣的偶然同席,怎麽樣都無法拂去那種跑錯場子的感覺,但還是以一介證人的身分,見證到最後一刻吧!


    這麽說來,關鍵的確是在後半場,一直盯著還沒睡著的今日子小姐看也很失禮。隨著今日子小姐拿起第二


    本書,我稍微計算了一下,她實際看完這一百本書需要多久的時間呢?


    雖說大約有一半是已經看過的書,但我想速度肯定會隨著時間逐漸下降……假設平均看一本書要兩個小時好了,兩百個小時?那麽全部看完得花上八天以上——人類不可能撐這麽久不睡覺吧!這已經不是下定決心或毅力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搞不好可是會出人命的。就我所知,今日子小姐連續熬夜的最高紀錄是三個晚上。前一天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今天大概也打算三天不睡覺吧!


    隻是,我記得她當時已經進入半昏迷狀態,到最後根本已經意識模糊!雖說是熬夜,一般人基本上還是處於睡睡醒醒的狀態,今日子小姐卻連眯一下都不行。問題是人在那種情況下還能閱讀嗎?


    看完第一本《水底殺人》所花的時間大約是三十分鍾……或許關鍵在於這種重新閱讀的速度能維持到什麽時候。但等到她對睡眠的渴望到達頂點,亦即最後的衝刺階段,才要開始麵對接踵而來沒看過(或者是已經忘記)的新作品,對今日子小姐來說,這種絕對不可逆的順序實在是太折磨人了。


    她堅持書寫的順序是關鍵,所以一定要依序閱讀,但是考慮到效率問題,從遺稿(姑且命名為《玉米梗》)反過來讀比較好吧……或者是隻讀沒看過(或者已經忘記)的書?不過,這種事根本輪不到我說,今日子小姐本身應該最清楚——她是考慮過後,才決定要從頭開始看的,所以我也沒有權利對她的判斷多所置喙。


    隻能靜靜地守候著她。


    ……雖然是沒什麽意義的假設,換作是我,在說要網羅上百本書的時候,肯定會按照係列來讀吧。於是我又把那張清單看了一遍。須永老師在其寫作生涯中寫了好多係列作品,加起來到底有幾個呢?我想問今日子小姐,但是也有的是在今日子小姐認知的係列之後才開始寫的係列吧!於是我決定自己來數。倒也不是想打發時間,隻是利用空檔做點事,說不定還能幫上今日子小姐的忙。光是在一旁監視她工作,算不上是華生的功能……光看書名可能無從得知,我不時參照那堆積如山的一百本書的內容簡介,整理分類。


    整理出來的結果如下——


    〇1「藥品偵探」2、3、4、6、8


    〇2「無名推理」5、7、9、10


    〇3「時效警部補」11、12、13、14、16、19


    〇4「求愛」15、17、24、30、31


    〇5「解體教授」18、23、27、28、29


    〇6「惡魔團」20、21、22


    〇7「密室專門」26、32、33


    〇8「幻想旅行記」34、37、40


    〇9「六年六班」35、36、43


    〇10「小祝補物帳」38、39、42、44、46、54、55、58


    〇11「成語偵探」41、45、47


    〇12「反峰法官」49、52、53


    〇13「安樂死偵探s」50、59


    〇14「漆根紅」56、60、61


    〇15「桐生入道」57、70、71、77


    〇16「名偵探芽衣子」62、63、64、65、67、68、69


    〇17「星星博士」72、74、81


    〇18「鍾表行」73、82、96


    〇19「退休警部」75、76、78、80、83、94


    〇20「行動電話偵探」84、85、92、93、97


    〇21「藍色怪盜」86、87、88、99


    〇22「概算兄弟」89、90、91、95、98


    ……像這樣分門別類,不難發現九十九本作品幾乎都是係列作品。


    一輩子能寫出二十二個係列,而且每個係列都已經完結了,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這或許也是須永老師身為大眾文學作家,還能被譽為一流的主要原因。絕不讓係列作品半途而廢,不管花幾年都要寫完。隻要還有一名讀者,作者就有義務要將作品收尾——這似乎也是須永老師身為作家的堅持。相反地,不管再受歡迎,都不會讓係列作品無止境地沒完沒了下去,通常五本就會結束也是基於同樣的堅持吧!即使是係列作品,也刻意寫成從哪一本開始看都不會妨礙閱讀,難怪他會受到男女老少的喜愛,畢生都屹立不搖地站在第一線。


    ……須永老師雖然給人推理作家的印象,但其實也寫了很多推理以外的作品。例如今日子小姐呑不下去的官能係列和異常怪誕、風格強烈的作品,當然也有奇幻風格和稱得上是純文學的係列。


    換句話說,不僅多產,風格還多變。


    比方說,創造出舉世聞名的名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柯南?道爾也不認為自己是推理作家,他寫了代表作《失落的世界》,自認為是科幻作家。或許想把作家分門別類的行為本身就錯了——雖然從綜觀的角度來看,須永老師肯定是公認的推理作家。


    「……嗯?今日子小姐,我可能發現了一個很重要的線索喔!」


    「哦?什麽線索?」


    今日子小姐從書本裏抬起頭來,與其說是對我「發現的線索」感到好奇,更像是對我那過度自信,有些裝模作樣的語氣感到懷疑,她狐疑地盯著我看。


    我清了清喉嚨,讓情緒沉澱一下:「我剛才把須永老師的作品按係列分類了一下,發現須永老師這幾年都沒有展開新係列,反而陸續將一些未完結的係列作品畫下句點,簡直就像在為自己的寫作生涯畫下休止符……」


    「哦,那個啊,今天早上的新聞也有人提到呢!可是那是不了解須永老師的外行人才會說的話喔!」


    今日子小姐不等我把話說完,又把視線移回書上。不了解須永老師的外行人……這是什麽形容?


    「這種現象根本不足為奇,過去也發生過好幾次,每次都讓書迷心驚膽跳的。」


    既然她都這麽說了,我又把清單重新看過一遍。須永老師寫了太多書,所以乍看之下不明顯,但是將現在進行式的係列作品畫下句點的時機的確有兩次——不是從最近才開始的。


    而且每次畫下句點之後,就自然而然地展開新係列……


    有一就有二,就二就有三。


    看樣子我的大發現隻不過是書迷間的常識。


    「這麽說來,那份遺稿是新係列的第一彈嗎?」


    「不是,《玉米梗》不是係列作品。」


    「不是係列作品……?是那種不會發展成係列作品,一本就結束的意思嗎?」


    數量雖然不多,但是在須永老師漫長的寫作生涯中,的確也寫過這樣的小說。例如出道作品《水底殺人》就是這樣的作品,後來在寫作生涯第八年寫的《僧人獻雞》也是如此。除此之外也還有……但是除了出道作品比較有名以外,其他絕大部分都是看了清單才第一次見到的書名。


    「對呀!書迷之間也認為除了《水底殺人》以外的非係列作品都是他中場休息時寫的作品呢!不是讓讀者中場休息,而是讓作者中場休息。須永老師偶爾也會想寫一些不用考慮讀者接受度、也不管銷售量的小說。」


    「中場休息……嗎?」


    「類似一種暫時休筆的概念。」


    「……」


    果真如此,那也真是太慘烈了……因為須永老師「中場休息」竟然還在寫小說……熱愛寫作到這個地步,隻能說是被什麽附身了。就算不是自殺,這麽瘋狂的寫作模式難道不會縮短須永老師的壽命嗎?學生時代,班上的資優生都會在念書的空檔還在認真念書,從須永老師的資曆來看,感覺跟那樣


    的人很像,甚至更勝一籌。


    此時此刻,我從眼前的今日子小姐身上也感受到那股瘋狂——打算不睡覺地看完一百本書的名偵探,不可能不讓人感到瘋狂。


    「……今日子小姐,你為什麽會想成為偵探?」


    我問出口了——不過,我並不是因為紺藤先生說過今日子小姐是看了須永老師的作品才立誌當偵探,想確認這件事的真偽,真的隻是剛好聊到這裏,隨口問問罷了。


    對於難以承受與今日子小姐兩人麵對麵共處一室的緊張感、受雇於她的助手而言,這話題頗為私密……於是我連忙再補一句:「呃,因為我現在正在找工作……你願意給我工作,我真的非常感激……但是又想到接下來該靠什麽維生呢……不管做什麽工作,總是無法投入……我一直很迷惘,什麽是我可以做一輩子的工作。」


    「哦。」


    今日子小姐漠不關心地漫應一聲。這也難怪,生得虎背熊腰,在她眼中相當於巨人的助手突然問她這種人生問題,肯定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吧!尤其「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更無從知道我是那種很容易被卷入案件的配角型人物,才更難找工作的體質。


    實際上,今日子小姐的確先搬出「我不清楚隱館先生的狀況……」的開場白,才接著說:「我之所以成為偵探……」


    假使她立誌成為偵探的原因與須永老師的作品有關,也不可能吿訴(至少在她心目中)今天才剛認識的我,這種與忘卻偵探的本質息息相關的問題,所以我以為她會回答「為了將自己記憶每天歸零的優勢發揮到淋漓盡致,才選擇偵探這個職業」這種單純至極的答案,沒想到答案卻推翻我的預測。


    「沒有原因。」


    10


    不用參照須永晝兵衛長達四十五年的寫作生涯也知道,人生在世,沒有什麽工作是輕鬆的——盡管如此,人要工作,不然就沒有飯吃。不對,對須永老師來說,他就算不工作,也已經賺到了三輩子都吃不完的錢,但他還是繼續工作——既然如此,不管再苦,再不如意,工作本身或許都有其意義。


    隻不過,要讓經曆過各種職場,也被各種職場炒魷魚的我來說,可沒辦法這麽簡單就同意這句話。就連為了不讓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睡著,必須一直監視她看書這種作夢般的好差事,也都隱藏著陷阱。而且是我過去從來沒有經曆過,非常可怕的陷阱。


    沒多久我就發現,一直監視著今日子小姐不讓她睡著,就表示我自己也不能睡覺(我第一天晚上就注意到了),但是真正打倒我這個「負責監視的人」是比這更嚴重的問題。


    這個問題自從今日子小姐看書效率明顯下降的第二天晚上以後,逐漸露出它猙獰的真麵目——基於「企業機密」,我還是不知道今日子小姐記得須永老師的作品到什麽程度,又是從哪裏開始忘記;也不知道她讀過哪些,沒讀過哪些,但大概在看完五十本書後,今日子小姐翻頁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但不能單純地以為那是因為進入了不記得的領域——因為實在不可能不記得。第五十本和第五十一本書出版的時候,今日子小姐還沒出生——要是真不記得,應該連須永晝兵衛的名字也不記得吧。但速度確實大幅減緩——原因不言可喻,因為今日子小姐那時已經流露出藏也藏不住的倦意。


    「閱讀比想象中還要累呢……哇哈哈……」


    當時的今日子小姐還笑得出來,但我心裏隱約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不一會兒,我的預感便成真了。本來還有點擔心,萬一我比今日子小姐先犯困怎麽辦,但這種想法實在是太自我中心了。一個什麽事也沒做,隻是看著今日子小姐的男人,怎麽可能比一直集中精神看書的今日子小姐更早撐不住?


    我這個笨蛋,遇到問題總是一直在模糊焦點。具體問題出現在閱讀長跑開始大約過了七十二個小時,從那時候起笑容從今日子小姐的臉上消失了。


    據實說來,就是她情緒變得不穩定。


    剛熬過第一個晚上,彼此的情緒異常高昂,還聊了不少須永老師以外的話題(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是這份工作最快樂的時刻)。然而到了第三天以後,幾乎已經不再有讓彼此保持清醒的對話了——我就算對她說「加油」等鼓勵的話,她也隻會回我「我已經很努力了。我看起來像是在偷懶的樣子嗎?」這種夾槍帶棍的話。


    「那我隻好照隱館先生的強求,我盡量加油拚了囉!」


    ……這麽一來,對話自然也進行不下去了。但就算不說話,比方隻是站起來去上廁所,她也會雞蛋裏挑骨頭:「走路可以小聲一點嗎?我會分心的。請不要千擾我。」


    是的,我不曾理解今日子小姐交付給我的任務本質,一個人樂得跟傻瓜一樣——我的任務是「要讓想睡到極點的人一直保持清醒」,我還傻傻地以為隻是「希望你能陪我熬夜」。這不隻是今日子小姐的問題,沒有人愈想睡心情愈好,同樣地,想睡的時候不能睡,也沒有人心情會愉快。


    這麽一來,我的任務就不是負責監視的人了。


    而是負責執行酷刑的獄卒。


    這個比喻絕不誇張,就連市井小民都知道「不讓人睡覺」是嚴刑逼供時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算準今日子小姐快要打瞌睡的時候對她說話,有時候是發出聲音,妨礙她進入夢鄉。起初,她還會感謝我:「謝謝你,隱館先生,救了我一命。」曾幾何時,變成隻是用怨恨的眼神瞪著我。


    泡咖啡、準備加了一大堆香辛料的刺激性料理也是我的工作——為了不讓今日子小姐睡著,我一有空檔就使出各種毒辣的手段。對我來說,再也沒有比看她一臉嫌棄地吃下我特別為她煮的菜更悲劇的事了,當然這對吃的人來說也是一場悲劇吧。不斷地對心儀的女性施以酷刑,不斷地找她麻煩,不斷地被她憎恨、討厭、怨懟的工作——我這輩子從未體驗過這種地獄般的工作,無論蒙受多大的不白之冤,也從未像現在這麽惡心反胃過。


    當然,這是今日子小姐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她的建議,也是她的腹案,在她接下這件委托時,應該就有事情會演變至此的覺悟了吧——但我完全沒有這方麵的心理準備,也不是希望事情變成這樣才在她的右手臂寫下誓約書的。沒想到平常那麽溫柔穩重、待人和氣的今日子小姐,如今卻痛恨我到這種地步——但如果隻是這樣,我可能還承受得住,真正的問題是,我也討厭起今日子小姐來了。


    理智雖然清楚吿訴我,不可以把體力和意誌力都處於臨界狀態之今日子小姐的言行當真。但我也隻是照她的吩咐做,卻反被那樣尖銳的態度糟蹋,實在很難保持內心的平靜。很遺憾,隱館厄介不是多麽人品高尚的好青年。


    我居然對三番四次將我從百口莫辯的窘境中拯救出來,對我照顧有加,怎麽感謝也感謝不完的今日子小姐產生那種反抗的心情,真是令我悲傷又痛苦……不過,老實說,我連感受痛苦的閑情逸致都沒有。


    麵對今日子小姐心浮氣躁的態度,讓我也跟著心浮氣躁了起來。


    沒想到睡眠不足竟讓人如此失去冷靜,我竟覺得今日子小姐麵目可憎。


    結果置手紙偵探事務所的會客室裏充滿著劍拔弩張的情緒,氣氛變得糟透了。相較之下,前幾天在須永老師的別墅裏感受過的尷尬氣氛根本隻是小意思。


    在那趟小旅行中,很高興看到今日子小姐私底下的一麵……但眼下這個環境可說完全相反。看到不想看到的那一麵,產生不想產生的情緒。我必須一直眼睜睜地看著今日子小姐被工作逼到絕境,口不擇言的模樣,不僅如此,我的任務就是繼續逼迫她、壓榨她,害她更加口不擇言。就算我想請她休息一下,也絕對不能說出口——身為忘卻偵探的今日子


    小姐是不可以休息的,想休息的話,隻能等到問題解決以後。


    如果不是以配角,而是以華生的身分、以夥伴的身分和今日子小姐一起工作就是這樣,那麽很遺憾我實在無福消受——就算是拜托我做,也隻僅限這一次。我這樣的人,本來就匹配不上這樣的工作。


    「隱館先生,咖啡喝完了。你實在是有夠不機伶吔。」


    如果是正常的今日子小姐,絕對不會說出後麵那句話吧,但是差點睡著的我根本沒資格反駁,我隻能在她的催促下,無言地再為她倒一杯咖啡。


    「隱館先生,可以請你捏我一下嗎?」


    「……欸?」


    我端著滿滿一杯咖啡從廚房回來的時候,今日子小姐一麵用打濕的毛巾擦臉,一麵低聲地對我提出了要求。我實在太困了,一時半刻反應不過來。


    「我已經困到一個極限了,請你用力捏我的臉頰。」


    「臉、臉頰嗎……」


    若要趕走睡意,捏手臂或手背不就好了?難道是不想弄痛拿書的手嗎?


    「快點。要是不能撐過這波睡意,過去的努力就都喵費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完全就是要睡著了,連ㄅ的發音都發不好了,沒有時間再猶豫了。可、可是,要我捏女生的臉,還是有點怪怪的。然而今日子小姐卻不由分說地要求:「拜托你了。這也是我對自己的懲罰。明明是我請隱館先生幫我,態度卻那麽傲慢無禮。」


    然後又語帶責備地說:「你忘了在誓約書上寫了什麽喵?」


    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不能拒絕。都怪我不好,怪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怪我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就寫下誓約書。我鼓起勇氣,雙手捏住今日子小姐的左右臉頰。


    「呴的,那摸……請鳥暫時就這樣喵著。」


    雖然今日子小姐不隻是ㄅ,連發其他的音都崩壞了,但似乎意外有效,自從我捏住她的臉,她的閱讀長跑也稍微找回了原本的速度。


    因為老是捏同樣的地方也是會習慣的,所以隻好一直改變位置,鼻子、眉頭、眼皮,總之將今日子小姐的臉部五官都摸遍了——光臉被摸來摸去隻會讓人不快,所以也具有提神醒腦的效果吧。隻可惜,今日子小姐討厭我的問題依舊沒有解決,而且持續惡化——但是當時的我滿腦子隻想早點完成這項苦差事,已經自暴自棄地想著,隻要今日子小姐能順利地閱讀,一切都無所謂了。


    就算這麽做有提神醒腦的效果,然而今日子小姐醒著的時間已經超過一百個小時,接下來將進入第四個不眠的夜。據我所知,四個晚上不睡會發生什麽事,對今日子小姐本人也是未知的領域。而且說老實話,我已經不小心睡著過好幾次。由於是捏著今日子小姐的臉頰就睡著了,所以整個人垂倒在今日子小姐身上,兩人同時倒趴在桌子上,拜疼痛所賜,侵襲我們的瞌睡蟲一起撞飛了,但這種幸運不會一再發生。


    事實上。


    第五天的今日子小姐疲憊到不忍卒睹的地步——我終於說出了:「放棄吧今日子小姐。」。


    「這個任務一開始就不可能完成。在這種狀態下看書,根本什麽也讀不進去吧……我會向紺藤先生解釋的。」


    「喵……可……不……行……」


    今日子小姐在臉頰被捏著的狀態下,一句話講得支離破碎的。但是就算放手,我想她還是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吧!


    「既然接下來……就要到最後。」


    今日子小姐堅持要撐下去。


    隻有這句話,力道強大到難以想象是從已經一百個小時沒睡覺的人口中講出來的——問題是,她用來翻頁的手幾乎已經不動了。


    我望向原本堆積如山的書堆裏剩下的書。我的意識也已經渙散,光要數數都顯得困難,還剩下……十幾本左右吧。一百個小時完全不眠不休地讀到剩下這些,實在很了不起。但是在這種狀態下應該連一本,不,是連一行都看不下去了。


    我不懂。


    是什麽讓今日子小姐堅持到這個地步?她明明說她當偵探「沒有原因」——這麽一來不就隻是那種專注於解謎的古怪名偵探嗎?我一直認為把隻要「忘卻」和「最快」這兩個關鍵字從今日子小姐身上拿掉,她就隻是一個普通的正常人……


    「不、不能隻是看過而已喔!今日子小姐。看完以後,還要推理才行,可是你的腦袋已經轉不過來了吧?」


    「太沒……禮貌了。西西油……假設了。」


    西西油?什麽意思?是已經有假設了?還是沒有?從前後文聽來,應該是有的意思,但我也不敢確定現在是否還有解讀前後文的能力。


    「喵管那麽多,鳥隻要乖乖……照咪說的,捏咪的臉頰就喵……不要再囉哩叭嗦的喵……」


    今日子小姐說完,站了起來——由於沙發會讓人想睡,所以她從很早以前,就已經跪坐在地板上了。似乎是跪到腳麻,隻見今日子小姐宛如剛生下來的小鹿般,搖搖晃晃地邁開腳步。


    「今、今日子小姐,你要上哪兒去?」


    「去衝個澡……仔細想想,至少已經一整天沒洗澡了。我竟然會在男性麵前這麽久都沒換過衣服,真獅的……」


    要說,我也好不到哪裏去,隻是女生比較在意這種事吧。或許衝個熱水澡能清醒一點,我沒理由阻止她。雖然不能休息,但有必要轉換一下心情。


    「請在我回來以前準備好晚……晚餐?消夜?早飯?喵啊,哪個都好。總之口以吃就好。廚房隨鳥用……嗯,之前好像說過了?裏麵的房間是我的寢室,絕對不口以進來喔。」


    「好……我不會進去的。」


    我的腦筋也轉不太過來了,隻能微微點頭,事後回想起來,今日子小姐當時說了不必要的話——她不應該提到什麽裏麵的房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不用特別叮嚀,我也知道不可以隨便翻別人的事務所。但白鶴報恩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例子,愈是特別交代,就愈會引人好奇。


    這是今日子小姐不該犯的錯誤,但是第五天的今日子小姐顯然是太困了——被她這麽一說,雖然很在意,但我也不是這樣就會去偷看的好奇寶寶,更重要的是,我已經沒那個力氣了。


    照她吩咐地進到廚房,唯唯諾諾地準備兩人份的餐點——不過冰箱裏的食材差不多要吿罄了,得找個機會出去買才行。


    把今日子小姐一個人留在家裏太危險了(她可能會在我出門的時候睡著),隻好兩個人都稍事梳洗,一起去買東西。


    話雖如此,我也沒有繼續在這種情況下切菜或開火的自信……那就買現成的便當打發一下吧……既然如此,幹脆叫外賣吧?不行吧?一想到這棟公寓的保全係統之完善,光是開門取外賣的時間……就在我東想西想的時候,已經把不曉得是晚飯是消夜還是早餐的餐點做好了。


    最初還想「為了提神醒腦,刻意用大量的香辛料調味」,但現在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味道應該已經自然而然變得亂七八糟了。


    就在這個時候。


    意識中斷了一下。


    不對,不是一下——我把碗盤端到桌上,原本隻是想伸展一下有如千金重的身體,因而倒在沙發上,結果不小心好像又睡著了。


    而且還不是一下或兩下,時鍾的短針已經開進了九十度——驚醒!雖說我不比今日子小姐,過程中一直不小心睡著,但區區三個小時的睡眠是絕對無法消除熬了四個晚上的疲累,然而此刻我的心中隻有著急。


    萬一今日子小姐在我睡著的時候也睡著了,那麽這段時間的努力就泡湯了。不隻是今日子小姐的努力,還有我,我一直忍受著被心儀女性那麽殘忍對待的努力也同時付諸流水了。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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