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要徹底地節省時間,在移動時最適當的交通手段應該是計程車吧。


    可是忘卻偵探今日子小姐,基本上不太喜歡在進行調查的時候搭乘計程車——因為車裏有錄音、錄影的行車記錄器。


    對以嚴格遵守保密義務,到了隔天就會把一切忘得幹幹淨淨為行動宗旨的今日子小姐而言,想盡可能避免工作中的動線被钜細靡遺地記錄下來,也是無可厚非——不過要連行車記錄器都避開,似乎也有點神經過敏,然而畢竟今日子小姐是以「忘卻」為賣點,就連筆記也不太抄的偵探,會有這樣的顧慮,或許隻是理所當然。


    雖說如果能的話,真希望她也稍微考慮一下要求骨折傷患帶路這件事,但是如此這般,我們還是選擇搭電車去案發現場。


    因為之前也有提到,我的狀況其實已經可以出院了,所以主治醫師輕易地批準我外出。但傷腦筋的是,沒有適合我身高的拐杖——不,有是有,卻是舊型的拐杖,隻是我連右手都骨折了,實在很難駕馭。


    不過,倒也不是不能用,那麽隻好將就一下了……正當我要放棄掙紮的時候,今日子小姐走到下床的我右手邊這麽說。


    「別擔心,要是你以為我是對帶路向導毫不貼心的偵探就錯了。」


    她似乎打算用自己的身體來代替拐杖。


    「哇!嗚哇……」


    「別客氣,盡管把體重全部放在我身上。別看我這樣,我的身體還滿強壯的。」


    這樣的確是可以很輕鬆地行走沒錯,但我何德何能讓今日子小姐為我做到這個地步……原想嚴詞婉拒,可是在發現今日子小姐一麵支撐著我的體重,一麵不著痕跡地偷摸我右腳和右手的石膏時,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甚至多疑地猜測她之所以決定要搭電車移動,其實隻是為了充分把玩我打上石膏部位的借口,但現在可不是追問這件事的時候。


    正確說來,我也不想知道那麽多。


    「那麽,就請你帶路了。」


    「好的……從這裏到現場搭電車隻有三站,但是要到車站就隻能這樣直接用走的過去。」


    「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由於如此兩人相倚會得步步緊挨著身體,走在路上挺引人注目,我總覺得很害羞,但今日子小姐似乎絲毫不以為意的模樣。


    這點該說她是太沒有戒心嗎……一般人看到我打著石膏,大概隻會覺得今日子小姐非常體貼入微地照顧我吧……算了,至少不會看穿這名女性迷戀骨折的意圖,這樣也好。


    「說到帶路被國中女生寫在遺書裏寫著那篇阜本老師的短篇作品,標題就是這個呢。」


    「咦?是這樣的嗎?」


    如同今日子小姐剛才所言,我們邊走邊說。


    和她的距離實在太近——根本是緊貼著沒有距離,這令我臉紅心跳,完全沒信心自己是否能好好說話。


    如果我記得沒錯,阜本老師的短篇應該不是這個標題。


    可是,隻要是在記憶重置前的一天以內,忘卻偵探的記性乃是正確無比,是我這種人完全比不上的。


    如果這是她「預習」的成果,應該不會錯……而她之所以又回到用「國中女生」來代稱跳樓自殺少女的名字,大概是因為我們已經離開病房,走到外麵來了。


    可能會被別人聽到——這份用心是對的。


    很難說沒有媒體記者跟著我這個案件當事人——就算沒有狗仔跟著,我那動不動就被卷入事件的冤罪體質,也傳聞早就被公安盯上了。


    ……倘若傳聞是真的,不曉得看在他們眼裏,與滿頭白發的女性相依偎走出病房的我是什麽德性。


    「可是我記得……紺藤先生吿訴我那篇短篇漫畫是叫做什麽切切,還是羅涅之類的……」


    「那也沒錯呀。『cie(奇切羅涅)』是義大利文,意思是『帶路的人』——作品中用來指死亡之旅的導遊。」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我原本不曉得那是什麽意思——還以為說不定是作者自己創造出來的語匯——原來標題的含意這麽具體。


    紺藤先生說那篇漫畫裏頭有過度美化自殺的描寫——今日子小姐在「預習」時,也已經看過那短篇了嗎。


    我問。


    「是的,我已經看完一輪阜本老師的作品了。因為量也沒那麽多。」


    今日子小姐答道。


    一如往常,她看書的速度還是快得非比尋常……照紺藤先生所說,阜本老師的資曆應該不算短,所以我想數量依舊不會太少。


    「……有什麽感想?」


    「什麽?」


    「啊,沒有,我是說,實際看了那篇作品之後……呃,那是什麽樣的作品呢?」


    因為想要避免明刀明槍的說法,所以問起來主旨很曖昧。我原本想問的是那本漫畫的內容——會不會讓人看完以後想要自殺,可是又覺得這樣問太沒格調,所以不敢說太多。


    隻是,對身為偵探的今日子小姐而言,根本也不需要多說隻見她稍微沉思了半晌。


    「這個嘛……關於〈死亡帶路人(cie)〉的事情,同樣也留到下午再談吧——讓厄介先生在未讀狀況下先聽到我的感想,產生不必要的成見也不太好。」


    「是、是喔。」


    我並不打算看那個短篇……隻是身為相關人士,不看這部作品就想為這件事畫下句點,或許是不夠有誠意。


    去作創社的時候,是否該跟紺藤先生借來看呢……我的閱讀速度雖然遠不及今日子小姐,但既然是短篇作品,應該連五分鍾都用不到。


    正以為這個話題會在此吿一段落,今日子小姐卻接著說。


    「舉個例子,你知道夢野久作老師的《腦髓地獄》(譯注:夢野久作是日本昭和時代的推理小說作家,長篇推理小說《腦髓地獄》是他的代表作)當年發表時的宣傳文案是『看了就會發狂』吧!」


    不會是——要跟我閑聊吧。


    在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費的行動之中,她應該不會有「與人暢談推理小說」這種賣弄學問的閑情逸致。


    我也看過《腦髓地獄》,但是不曉得還有這個文案。


    「……可是,實際上並沒有讀者真的發狂吧?」


    「沒有。至少官方沒有發表過這樣的事。」


    這方麵今日子小姐的記性算是靠得住的——因為像《腦髓地獄》這麽久以前出版的書籍逸事,應該是在今日子小姐無法累積記憶以前的知識。


    「我也沒發狂呀。」


    今日子小姐邊說邊玩弄著我身上的石膏,而這行為讓她的這句話著實欠缺說服力……至於我本人,也有起碼的自覺沒因為看了這本書而發狂。


    「隻不過,看了那麽偉大的名著,要是人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不得不說是感受性出了點問題。」


    今日子小姐斷言。


    用上「不得不說是」這麽強烈的字眼,總覺得似乎加了一點身為書迷的情感。


    說實話,《腦髓地獄》那本書對我而言太難了,有很多我看不太懂的部分……現在再看一遍的話,感想又會不一樣吧。


    走到車站,於是我們去買車票。


    基於跟不搭乘計程車相同的理由,今日子小姐工作時也不用儲值卡——因為會留下記錄。


    即便因此要多花一點時間,但是這麽點時間,還在最快的偵探能夠馬上彌補回來的誤差範圍內吧。


    很幸運地,電車仿佛配合我們抵達月台的時刻剛好進站——我真心希望不要因為去現場搜證,結果耽誤到跟紺藤先生約好的時間。


    「請坐。」


    今日


    子小姐終於放開了我——好不容易重獲自由,我卻因此感到遺憾,也真是太任性了。


    不過,拖著有兩處骨折的身體移動,比想像中還要消耗體力,所以能坐下真是謝天謝地。要當巨人的拐杖,今日子小姐肯定也不輕鬆吧,隻見她在我身邊坐下,伸了個懶腰。


    「呼……」


    然後閉上了眼睛。


    「啊……呃,請不要睡著喔!」


    我也不忍心對因為撐著我才累得要死的她說出這種話,但是眼下隻能狠下心來——要是讓她在這裏睡著的話,事情就不好了。


    記憶每天都會重置的忘卻偵探。


    到了第二天早上,就會把昨天以前的體驗全部忘光光的特殊體質——說得再精確一點,其實是「一覺醒來」記憶就會重置的意思,即使是打盹或午睡,結果都是一樣的。


    如今在電車的搖晃下,萬一不小心睡著,就算隻有一瞬間,不管是我的委托、對這件事的預習內容——還有在預習時便已經領悟到紺藤先生心裏那股不對勁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的覺察,都會全部忘得一幹二淨。


    這是身為忘卻偵探最不該發生的情況,卻也是最有可能發生,必須提高警覺的情況……


    「沒問題,我昨晚已經睡飽了。」


    今日子小姐嘴上雖是這麽說,但仍舊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或許還是擔心坐著會睡著也說不定。


    話說回來,由於她不可能記得自己何時就寢,所以今日子小姐昨晚到底是不是真的「睡飽了」也很難說……睡眠時間充足與否,感受畢竟是因人而異,有人睡足了十個小時還是很困,也有人隻要眯上一個小時就能睡意全消——她昨天接到的委托也可能是拖到半夜才解決。


    無法順利調整何時睡、何時醒,是忘卻偵探的致命傷……畢竟,睡意這種東西是無法控製的。


    「如果要寫賞善罰惡的故事,必然會在善之外描寫到惡吧。如果要描寫強烈的善,就必須也強烈地去描寫不相上下的惡。很難保證讀者能完全不受到這個部分的影響。」


    一度中斷的話題突然又卷土重來,令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不過,隻要聊天就不會睡著吧……


    「你的意思是說,所謂的好書……例如優良讀物之類的書,也不見得隻會帶給讀者好的影響對吧?」


    於是我附和。


    「是的。甚至可以假定完全不描繪惡的故事,反而會帶來不好的影響。看了一堆寫給兒童看的甜蜜愛情小說名著,以為男孩子個個都是溫柔又帥氣、具有紳士風度又體貼女性的王子——抱著這樣的印象進入社交圈,可是會吃大虧的不是嗎?可能會被夢想與現實的落差給生吞活剝喔!」


    以假設來說,這說法帶有奇妙的真實感,讓人覺得十分寫實。倘若這是今日子小姐成為忘卻偵探以前——十幾歲時的插曲,那我可真是聽到彌足珍貴的故事了。


    她被生吞活剝過嗎……


    「這部分也可說是育兒……或說是教育的難處吧。孩子往往不會按照大人的期望長大。」


    「啊……嗯……也是呢。」


    她雖然舉了優良讀物當例子,但是像我在念小學的時候,根本不會去看父母或老師推薦給我的書。


    要說的話,反而還比較愛看會令大人皺眉的漫畫或卡通——而閱讀推理小說時,還會被挖苦嫌棄「你怎麽看這種殺人的書」(現在回想起來,那或許正是孕育我冤罪體質的溫床),我卻覺得很不可思議,大人為什麽要排斥這麽有趣的故事。


    明明每個人都曾經是個孩子,為何會不懂孩子的心理呢?當時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啊哈哈。正因為每個人都曾經是孩子,才會不懂吧。」


    「咦?今日子小姐,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哎呀,因為每個人小時候,大多都不會太正經呀。說『單純』隻是講起來比較好聽,正因為每個人都曾經曆過愚蠢又思慮不周的小時候,才會認為必須限製不好的書問世啊?」


    「……」


    說得這麽直接也太露骨,雖然她笑容可掬、語氣爽朗,但其實是非常辛辣的指責……可是想起自己小時候,的確也不能說她錯。


    誰都不能說她錯吧。


    「人生是從模仿父母開始的,所以父母或許不希望孩子跟自己在同樣的地方跌倒——但要不由分說地否定這種心情,其實也挺不講理的。」


    「不、不講理嗎?」


    真是出人意表的發言。


    從截至目前的談話聽來,我還以為今日子小姐會反對把虛構的故事當壞人看的論調——看樣子她看事情沒有這麽片麵。


    「先不論阜本老師的作品內容如何,總括而言,我認為可能會誘導讀者自殺的書籍是『存在』的——借由高明的創作技巧,將自殺或殉情描寫成『高尚』、『淒美』的行為以動搖讀者價值觀的故事,乃是做為不可動搖的事實確實存在世上的。」


    仿佛像是為了印證我的猜測,今日子小姐說道。


    「創作者本人受到小說的內容影響,自己選擇走上絕路的案例,放眼世界也所在多有。在這方麵,文學的影響力是不容忽視的。可是,如果真要踩著這一點追究作者的責任,就必須要能證明『至少有百分之五以上的讀者看了作品後自殺』之類,具備顯著差異的統計資料才行。」


    讀者的數量愈多,其中存在著會做出反社會行為之人的機率當然也隨之升高—假設在某個罪犯的書架上發現了一本犯罪小說,到底是那本書促使那個人犯罪,還是那本小說太有魅力,使得反社會人格的罪犯都無法抗拒呢——想要確切掌握真相其實很不容易。


    雖然我想今日子小姐指的並不是這種假設性問題,而是更實際的數據。


    「的確,不見得所有看過足球漫畫的人都會變成足球選手……」


    「是呀。就像不是所有人看過風花雪月的少女漫畫,都能談一場浪漫的戀愛。」


    她對少女漫畫描寫的愛情好像很有意見哪……今日子小姐的少女時代究竟是怎麽度過的?


    「當然。」


    今日子小姐接著說。


    「也不是任何人看了推理小說,都能成為名偵探。」


    有道理。


    這是比起看了推理小說而成為凶手——還要更難以達到的結果吧。


    2


    因應今日子小姐臨時提出的要求——為了善用空檔時間,決定進行現場搜證——既然如此,雖然完全是個人私事,但有件事情我想趁這個機會順便處理一下。


    不,用「順便處理」這種說法可能有點不太恰當,因為這實在不是我的本意——這本來不應該是順便解決的事。


    縱使我不是最快的偵探,那也是隻要有機會就必須盡快使其塵埃落定的優先事項。


    我的離職手續。


    其實國中女生從大樓樓頂往下跳的那棟七層樓住商混合大樓,就是我上班的地方——位於一樓店麵的二手書店「真相堂」。


    那是一家很傳統,專門買賣推理小說的二手書店。


    麵積約四坪的店內,琳琅滿目地擺滿了二手書,店裏全由老板一個人打理,亦即所謂個人經營的二手書店。期間雖短,但我曾經在這裏工作過。


    就在我下班,離開書店回家的時候,國中女生從天而降。


    一找到工作,就會因為職場上的糾紛而蒙受不白之冤,每次都要偵探來為我洗刷冤屈,但結果還是待不下去,甚至被炒魷魚——這種莫名其妙的惡性循環一天到晚發生在我身上,使得我事實上可謂沒什麽選擇職業的自由——但「真相堂」卻是我非常積極、主動選擇而得的工作。


    紺藤先生或許會說


    這是「腳踏兩條船」,但對我而言,重點則在於這家店是「專門買賣推理小說的二手書店」。


    做為備忘錄,最近正在把自己體驗到的不可思議、難以理解的糾紛寫成文章的我,內心是亟欲提升自己對懸疑推理的造詣。時下蔚為話題的暢銷作品當然要看,但也想看更多現在不容易弄到手的推理小說。


    也就是我打算找一份兼顧興趣與實質利益的工作,而非常神奇的是,這個原本像是紙上談兵的妄想還真的實現了。


    不隻是二手書店,經手書籍的職場多多少少都需要肉體勞動(紙張很重),所以在應征這份工作的時候,像我這麽龐大的身軀可能發揮了優勢——不需要梯子,就能輕易伸手構到書櫃靠近天花板處的身高,想必是老板求之不得好幫手吧。


    與其說是我的熱情感動了老板,如此解釋應該比較接近現實——可是若真的是這樣,手腳都骨折的我在這家店裏,等於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當然,雇傭契約一旦成立,隻要我死纏爛打,不管是骨折也好,還是媒體對我投以懷疑的眼光也罷,老板都不能解雇我,但我不打算這麽做——我不想給如願進入的職場帶來困擾。


    光是差點死在店門口,就已經給店裏帶來太多的麻煩了,即使在無憑無據的懷疑目光全部朝向我來的風頭浪尖上,老板也從未接受過媒體的采訪——我想以誠意回應他這樣的態度。


    因此,當我們抵達位於距離醫院三站遠的住商混合大樓時,我和今日子小姐便約好分頭行動。


    今日子小姐先上樓頂,而我則繞去二手書店「真相堂」。


    「你一個人可以走嗎?」


    今日子小姐擔心我。但是要在今日子小姐攙扶下到店裏說我要辭職,也不太妥當吧——即使「專門買賣推理小說的二手書店」這個關鍵字,似乎讓今日子小姐很感興趣。


    「那麽,待會兒在樓頂集合。」


    今日子小姐走進大樓——這是棟沒有電梯的老舊大樓,要爬到樓頂很耗費體力吧。不過,今日子小姐既然有體力一路支撐我的身體,七層樓的樓梯對她來說應該隻是小菜一碟。


    方才把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心中其實也有一部分隻想趕快辦完煩心事。


    我獨自繞到大樓的另一側,走向二手書店「真相堂」。


    本來因為才剛發生過那樣的事,心想搞不好老板沒開門做生意,看樣子是照常營業。也是,如果是事發當天,警方或許會在案發現場的人行道拉起封鎖線,不過這裏畢竟是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不可能一直禁止通行。


    這麽一來,正往樓頂去的今日子小姐應該也能暢行無阻吧。我邊想邊推開手動拉門,走進「真相堂」的店內。


    果然還是照常營業,老板就跟我還在這裏上班的時候一樣,在櫃台收銀機前板著一張臉,翻著應該是商品的二手書。


    我默默辦完離職手續——雖說錯不在我,但實際上也的確給店裏帶來了困擾,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要接受對方的抱怨,可是這預料卻落空了。


    另一方麵,我心裏也有淡淡的期待——說不定他會慰留我——但是這個期待同樣也落空了。


    這也難怪,畢竟我也沒做多久——我提到改天還會再拿圍裙和傘來還,老板說那些就當是臨別贈禮送我。拿這些做為遣散費似乎也過於隨意,不過也罷,至少可以留作紀念。


    留下一句下次再以客人的身分來光顧,我不多做停留,拖著骨折的腳走出店外。


    聽老板說,雖然店名沒有曝光,但是乘著報導的勢頭,營業額也曾經一度提升,這讓我覺得稍微好過一點。


    搞不好這隻是難以取悅的老板善意的謊言——或該說是別腳的謊言。


    「因為我們家是專門做推理小說的二手書店……發生那樣的事,反而值得慶幸哪!」


    原來也能這麽想。


    這話固然有失慎重,但如此不屈不撓的商人精神也很令人佩服——我打從心底希望老閱從今往後,也能繼續這樣守護著名為推理小說的文化。


    3


    總之,又圓滿恢複待業之身的我拖著骨折的右腳,千辛萬苦地爬樓梯來到樓頂時,驚見今日子小姐正在跨過欄杆——而且因為她是穿著裙子在跨欄杆,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沒家教的行為了。


    太危險了。


    「今……今……!」


    我下意識地想叫住她,卻又急忙掩住自己的嘴——在這種情況下出聲,要是把她嚇到,恐怕真的會掉下去。


    盡管受到驚嚇的是我。


    我多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衝上前去,用盡全身的力氣,不由分說地從背後抱起今日子小姐,將她拖回欄杆的內側。但是我有一條腿骨折,無法衝上前去,還有一隻手骨折,也無法抱住她。


    再加上剛剛才辭掉工作,湧上的隻是強烈的無力感——這時,今日子小姐已經跨過攔杆,轉身麵向我這邊。


    「啊,厄介先生,辛苦你了。」


    還一派悠閑地招呼我。


    我不需要招呼,我需要解釋。


    「事情辦好了嗎?順利辭職了嗎?」


    「嗯,辦好了,非常順利……」


    好奇怪的對話。


    辭職哪有什麽順不順利的……嗯,算是有吧。


    工作並不是想辭職就能辭職的——借由親身經曆,我很清楚這一點。


    要說的話,這次還算是圓滿離職。


    雖然遍體鱗傷,但至少沒和雇主起爭執。


    我解釋完這些,就又像是刑警正在說服隨時都要縱身往樓下跳的自殺者似的,戰戰兢兢地向她問道。


    「那麽,今日子小姐,你又在做什麽呢?」


    今日子小姐滿不在乎地站在欄杆的外側,可是她腳下的空間,幾乎隻有她的腳掌那麽寬。


    要是稍微失去平衡——就算平衡感絕佳,隻要刮起一陣強風,可能就會掉下去了。


    這麽一來,會被當成是追隨那個國中女生而去吧。剛好又出現在現場的我,這次可能真的會被冠上令檢調單位正式出動的嫌疑。


    正當我滿腦子都是「被當成殺死名偵探的凶手」這種恐怕是最糟糕的未來預測之時,今日子小姐卻絲毫不管我的憂心,突然冒出了一句離題十萬八千裏的話。


    「追隨而去嗎……那也會被說成是受到故事性的影響吧。」


    好像也不是太離題?


    「可是這麽說來,或許人類這種生物,不管有沒有什麽理由,都會想尋死呢。」


    「想……想尋死?」


    「該說是自殺欲望嗎?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子,任何人都有『想死』的欲望吧。」


    「……」


    我實在無法附和她的說法,但是在心理學上的確有「死亡本能」這個名詞——原本是指破壞自己的本能,也可以翻譯成自殺欲望。


    厭世心態。


    人本脆弱,不曉得會因為什麽契機而命喪九泉——當然,這股衝動有時也會壓抑不住,表現出來。


    若是如此,對於自稱動機是為了想被判死刑,進而犯下重大刑案的凶手內心潛藏的衝動,可能就無法隻用一句「莫名其妙」來帶過——因為也不過是多到令人厭煩的「常有的事」。


    隻是冷靜下來一看,才發現今日子小姐隻是跨過欄杆,並沒脫下靴子——光看這點就很清楚,她(雖說是想當然耳)並沒有要追隨把鞋子擺好再跳樓的國中女生而去。


    換句話說,這個危險行為隻是偵探活動的一環——不是要追隨而去,是要重現現場。借由實際跟國中女生站在同一個地方,或許就能發現什麽也說不定——亦即今日子小姐慣常的「試過才知道」。


    話雖如


    此,看起來還是很驚險——我雖然鬆了一口氣,但是為了不要刺激到今日子小姐,還是以緩慢的步伐(因為一隻腳骨折,就算沒有刻意放慢腳步,動作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得緩慢)靠近她。


    「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麽新的發現嗎?」


    我問得籠統,隻見今日子小姐用手扶著臉頰,發出「嗯……」的聲音,露出思索表情。這動作真的好可愛,但是可以的話,我希望她能把手一直扶在欄杆上。


    「現階段還沒有什麽稱得上發現的發現……硬要說的話,隻搞清楚一件事——逆瀨阪雅歌小妹妹是真的想死。」


    「……什麽意思?」


    或許是因為樓頂上沒有其他人,今日子小姐再度直接提及國中女生的名字——聽她加上「小妹妹」反而更覺得赤裸裸,讓我再次深刻地感受到,這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事,不是小說或連續劇。


    逆瀨阪雅歌。


    十二歲的少女。


    留下遺書,跳樓自殺的孩子。


    這個名字,含有無法用「國中女生」這個類似記號的說法一言以蔽之的人格。


    「沒什麽,隻是站在這裏,就能體會到七層樓高的大樓還真高啊。從這裏摔下去,就算是頭上腳下,鐵定也會一命嗚呼。」


    我覺得……這種事就算不用站在那裏也能體會得到……


    「所以應該能排除為了發泄自殺欲望而自導自演的可能性。這說不定是很重要的訊息。」


    「是嗎……」


    我是不曉得有什麽重要的,總之先跟著點頭——要是問些不該問的,害今日子小姐不小心沒踩穩就糟了。


    現在也不是討論問題的時機。


    但這下子,我還真是像個在阻止別人自殺的刑警了。


    「可是今日子小姐,雖然你說掉下去就沒命了,事實上她……逆瀨阪小妹妹不也撿回一條命嗎?」


    「沒錯,不過那是因為厄介先生剛好走在她墜樓的落點上。」


    「難道沒有她『打從一開始就打算找人當肉墊才跳樓』這種自導自演的可能性嗎?以會得救為前提的自殺行為……」


    「沒有吧!就算比柏油路柔軟,人體畢竟不是跳跳床。就算下方有人當肉墊,一命嗚呼的機率還是比較高。實際上,逆瀨阪小妹妹目前也仍是處在稱不上『得救』的危急狀態吧?」


    說的沒錯。推理小說看太多的壞習慣,不小心就開始賣弄起理論來——是呀,我和她能撿回一命,真的都隻說是奇跡。


    一想到我的身高如果再矮一點——不,如果我不是這麽高頭大馬,可能就沒有機會在二手書店「真相堂」工作。這樣的話,也不會在回家路上遇到這個災難。


    如此一來,與其說是奇跡,一切也或許都是機緣巧合。


    機緣巧合,卻苦無結果。


    「的確,是不能完全排除看準人高馬大,似乎具備肉墊機能的路人經過時才往下跳的可能性——但從這裏,隻能看到下麵行人的頭頂呢。」


    今日子小姐靈巧運用她腳下那狹小的空間來個一百八十度轉身,重新往馬路上看。


    「加上七層樓的高度,根本無法看出路人的身高——更何況,厄介先生是很高沒錯,但沒有什麽肉呢。」


    要拿來當肉墊,厄介先生並不是最好的選擇——今日子小姐反手抓住欄杆,試圖從樓頂再把身體探出去一點。我很欣慰她終於肯抓住欄杆,但又不是做體操表演,真希望她不要把身體前傾到四十五度那麽大的角度。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選比較有肉的人來當肉墊吧!盡管如此,還是很有可能無法得救,兩個人都死翹翹就是了。」


    「喔……」


    雖說是我先丟出假設才引發的話題,但她想到的可能性也太可怕了……不過嚐試從各方麵去思考,應該也是身為偵探的業務。


    「話說回來,十二歲的逆瀨阪雅歌小妹妹也有可能根本沒想這麽多,滿心以為隻要有肉墊就能得救。或許隻是抱著遊戲的心態往下跳,根本沒有考慮到肉墊會有什麽下場。」


    這也太蠢了,蠢到根本不需要費唇舌討論——當然,也不能說絕對沒有這種可能。


    這是看太多推理小說的人常會產生的誤解,現實的案件或實在的人物下手犯罪時,既不會想太深,也不會有什麽計劃性。


    我所經曆過的無數案件,絕大部分都根本沒有寫成文字的價值,多得是「一時失手」的失敗體驗。


    聽今日子小姐的口吻,似乎不怎麽把這個可能性放在心上——比較像是為求謹慎,順便提一下的感覺。


    為什麽?


    一開始說沒想到自導自演這個可能性的人明明是我,但是現階段,我也想不到否決這個可能性的要素。


    相反地,我甚至覺得「看了歌頌自殺的漫畫,受到影響的小孩想玩『自殺遊戲』然後失敗了,而且還拖累路人(我)」這樣的故事固然愚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說服力。


    「不,從這裏可以看得很清楚,這附近還有很多高度比較低的六層樓或五層樓的大樓。要是隻想玩玩的話,應該會去跳那些大樓吧。」


    是這樣嗎?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大樓樓頂都能開放外人上樓的,但如果是自導自演的自殺,會選樓層比較低的大樓的確是人之常情——這也是另一個能夠佐證並非自導自演的強力根據。


    若說這是跨過欄杆才能看到的視野,那麽今日子小姐的現場搜證果然有其價值——可以的話,我希望她等我上來之後再跨過欄杆。


    隻是對於最重視速度的偵探來說,也許根本沒有「等人」的概念……


    「好了,時間差不多,該去作創社了。」


    今日子小姐收回四十五度角的姿勢,再度跨過欄杆,打算回到我這邊。


    要是她一直那樣掛在大樓樓頂,就算沒有掉下去,可能也會被路上的行人發現,引起軒然大波,所以她總算願意收手真是謝天謝地——然而她要跨過欄杆的動作實在是特別不安定,令我看得心驚肉跳。


    但要是隨便伸手去拉她的話,說不定反而會發生意外,所以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


    那果然不是穿著裙子時該做的動作——於是,今日子小姐停下正要跨過欄杆的腳。


    「厄介先生,可以請你稍微轉身背過去一下嗎?」


    隻見她扯了扯裙擺,將整個走樣的長裙恢複原狀。


    「不、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


    也不能隻是眼睜睜地看著。


    趁著今日子小姐麵露的還是笑容,我連忙轉過身去——但是因為我實在行動不便又過於慌張,使得轉身的速度慢了一秒。


    所以——我不小心看見了。


    不是看見內褲。


    而是在今日子小姐跨在欄杆上的右腳大腿內側——剛好是我打上石膏的部位——有一行用簽字筆寫的文字,一閃即逝地映入我眼簾。


    那是今日子小姐的筆跡,而且這麽寫著——


    「如果不是自殺的話?」


    4


    對於身為忘卻偵探,近乎神經質地避免留下記錄或痕跡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唯一例外的備忘錄,就是她自己的肉體。


    她用自己的身體當筆記本。


    把最基本、不能忘的事情寫在這個筆記本上,借此保持記憶的一致性——否則一不小心在電車上打個瞌睡,醒來的瞬間就會陷入不知今夕何夕、自己是何人的恐慌。


    因此,今天在她身體的某個角落——大概是腹部,或是手臂——應該也寫著以下的文字。


    「我是掟上今日子。偵探。每天的記憶都會重置。」


    看到這句話,她就


    能知道自己是誰了。


    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自保的方法——為了對付試圖讓忘卻偵探睡著、忘記推理內容的壞人「攻擊」。


    所以,不光是關於自己的基本資料,今日子小姐有時也會在身上寫下乍看毫無頭緒,卻是與案情有關的提示。


    這次理應不存在試圖要讓今日子小姐睡著的敵對勢力,但是可能因為一直扶著我有點累了,在電車裏感到疲倦的同時,也產生「可能會在調查時失去記憶」的危機感吧……慎重起見,才會事先把現階段關於這個案子的見解寫在大腿上。


    或許是在與我分頭行動的時候……像是在住商混合大樓裏爬樓梯上樓時,向遇到的人借了支簽字筆之類的。動作敏捷到視線一離開她身上,就不曉得她會做出什麽事——真不愧是最快的偵探。


    我還擔心她會不會一不小心打瞌睡就忘記來時路上預習的一切,原來本人早就已經做好預防措施——真是太可靠了,讓我隻能再度讚歎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隻可惜,我完全看不懂那句話的意思。


    「如果不是自殺的話?」


    太片段了,不知所雲。


    當然,在此非得是不知所雲才行——因為「事件簿」自不待言,親手留下受托內容的具體記錄,是身為忘卻偵探的大忌。


    盡管還不到暗號的地步,也得把備忘錄控製在隻能觸發靈感的關鍵字程度。


    畢竟我不是今日子小姐,會看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也是理所當然的——


    隻不過,竟然會寫下「如果不是自殺的話?」這麽一句。


    就算看不懂意思,也可以推測得出來。


    這句話必定是針對跳樓自殺的國中女生,逆瀨阪小妹妹的描述——如果不是自殺的話?


    如果不是自殺?那就是意外事故……不。


    她把鞋子擺整齊,也留下遺書。


    要認為是意外事故也太牽強了。


    這時,應該也要把自導自演卻失敗的可能性——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廣義的自殺考慮進去——這麽一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該不會,今日子小姐認為這個案子……


    認為這個案子不是小孩子自殺,而是第三者殺人嗎?


    殺人案——可是,少女的鞋子整整齊齊地擺在大樓樓頂上,遺書也是她親筆寫的……我背對今日子小姐,試圖用混亂至極的腦子整理出一個脈絡。不對,把鞋子擺好這種事,其他人也做得到。可是親筆寫的遺書呢?


    我雖然不曉得內容,不過畢竟是本人寫的……嗯,慢著,如果是「讓」本人寫的呢?比如說用脅迫的手段,或是巧妙的騙術……對手是個小孩子,想來也並不是辦不到。


    如果是這樣,「受到阜本老師的漫畫影響而跳樓」的故事,很可能隻是一個幌子。


    很刻意——而且太過完美。


    紺藤先生是這麽說的。


    這就是他感受到的不協調感嗎?


    「讓你久等了。」


    當我還身陷在思考的漩渦之中,今日子小姐已經平安跨過欄杆,從背後貼近我的身體——看來是想再度以身做為我的拐杖。


    「接下來,還請你繼續帶路吧。」


    「好……好的。」


    問不出口。


    老實說,我很想問她那行「如果不是自殺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也應該問她萬一是殺人案,她是否已經有嫌犯是誰的頭緒,但是我問不出口——一旦問出口,就等於承認我剛才看到她的裙下風光了。


    別說是不打自招,是一問就成招。


    因此,除非今日子小姐主動說明,我實在無法刺探那行筆記的意圖。


    隻不過——唯一能確定的是。


    比起我,最快偵探的思考早就已經遠走天邊。


    即使像這樣並肩而行,兩人之間的距離——依舊是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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