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好意思,這件事已經委托忘卻偵探解決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上司語帶不滿地對鬼庭警部這麽說時,鬼庭警部非但不介意,反而抱持完全相反的情緒。


    不隻不介意,還很高興。


    (終於可以見到她了)


    同樣身為女性,鬼庭警部從之前就對以個人身分與警方這個巨大的組織進行業務合作的傳說偵探——忘卻偵探暨最快的偵探——感到非常好奇。


    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用以探究對方的底細,自己現在負責的案件,可以說是最適合的了——因為那實在是一件奇也怪哉,活像宛如會讓在推理小說裏登場的「名偵探」出馬的奇案。


    然而,鬼庭警部覺得身為社會人,應該要試著把這種百感交集的興奮期待壓抑在心裏,而這嚐試似乎比想像中還成功。


    「唉,鬼庭。我能體會你的心情。非常能體會。要你別介意,其實是有些強人所難。」


    上司自以為善解人意地說道——表情很凝重。


    「再也沒有比『讓一般人闖進我們的地盤』更打擊士氣的事了——算我拜托你,暫時委屈一下,也不要因此泄氣。就當忘卻偵探是來協助你辦案。要是她膽敢做出任何喧賓奪主的事,到時再把她趕走就好了。」


    「好的,我明白了。」


    鬼庭警部裝得一本正經,點頭示意讚同。


    (聽起來是在安慰我,但大概是這個人自己看忘卻偵探不順眼吧)


    鬼庭警部冷眼靜思——不,這並不表示對上司感到失望。


    這種事很常見。


    「我能體會你的心情」或是「我是為你好才這麽說的」其實隻是把「你」當作一麵鏡子,投射出自己的意見。


    (就像新聞主播經常掛在嘴上的那句「或許也有人覺得〇〇〇吧」——大家其實都隻是在表達自己的意見)


    鬼庭警部當然也不例外——而在顧慮對方的心情時,大多也會同時考量自己的得失。


    (要是「我」會怎麽做——如果是「我」會怎麽想)


    麵對工作,人們總是同時思考著這些問題——這本身絕不是件壞事。


    實際上,正因為有這般設身處地的思考模式,鬼庭警部才能做出一番成績來,得以較早躋身警部的位階。


    「反正忘卻偵探明天就不在了,再加上她到了明天,就會把一切全都忘光——今天就忍耐一下,陪高層的愛將過過招吧。」


    這種上情下達,並非給鬼庭警部的安慰,想必是上司的自我憐恤吧——但是那也意味著。


    (他把我的事當做自己的事在想)


    所以不但理當深深感謝,如果還對此心生不滿,那就不對了——話雖如此,內心深處還是難免產生無從釋然的情緒,說穿了,這也是以上司為鏡,投射了鬼庭警部對自己的感情。


    鏡中鏡。


    要是不喜歡上司這種說法,隻是表示不喜歡自己心中類似上司的部分。


    終究是「我」。也僅是「我」。


    隻是個人的問題,僅是個人的情緒——明明沒有實質害處卻感到有什麽不愉快,肯定是因為看到自己醜惡的那一麵——鬼庭警部心想。


    憎恨凶手的時候。


    覺得死者很可憐的時候。


    就是在憎恨自己、覺得自己很可憐——也正因為如此。


    才會對忘卻偵探充滿了興趣。


    (就連應該放在萬事萬物前麵,做為標準的「我」都忘記的她——掟上今日子小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2


    「是個這樣的人。」


    戴著眼鏡的白發女性說道,把名片遞給鬼庭警部。


    「啊,不好意思。話說的亂七八糟。重來一次——我是這樣的人。」


    名片上印著——


    「置手紙偵探事務所」


    「所長 掟上今日子」


    「一天內解決你的煩惱!」


    鬼庭警部盯著名片上的文字瞧。對於出現在相約地點,年紀比想像中整整小了一輪以上的偵探感到困惑。


    「你好。敝姓鬼庭——階級是警部。」


    總之先自我介紹。


    (因為滿頭白發,有點難以判斷……但怎麽看都才二十多歲吧?)


    穿著打扮也很年輕——高領的夏季毛衣顏色非常鮮豔,與白發形成適度的對比。


    傳聞根本不可信。


    從傳聞的無數英勇事跡聽來,鬼庭警部還以為忘卻偵探比自己老很多。


    上司之所以對忘卻偵探插手調查一事心生不滿,與其說因為什麽偵探是平民老百姓,她還這麽年輕才是主因吧——鬼庭警部不禁這樣想。


    「鬼庭警部……嗎?警部小姐。」


    忘卻偵探自言自語。


    大概是透過自言自語,把事情確實記下來吧。


    (不過,所謂「忘卻偵探」,應該不是這個意思——應該不是單純「記不住人的名字」或「健忘」這種日常生活的「忘卻」)


    「我會全力以赴的,還請多多指教。我想一定能夠幫上您的忙。」


    滿頭白發的忘卻偵探笑容可掬地深深一鞠躬——即便撇開鬼庭警部的年紀比較長,她的身段也非常柔軟。


    鬼庭警部還以為這種像是在推理小說裏會出現的名偵探,肯定都趾高氣揚,即使麵對警察組織,態度也倨傲到讓人覺得會出問題——這隻是基於刻板印象的妄想嗎。


    不否認有點小失望,但是一想到這不過隻是工作的一環,偵探的個性和善,對鬼庭警部而言,這樣自然是再好不過。


    「所以呢——這裏就是案發現場嗎?」


    掟上今日子——今日子小姐迅速切入正題。


    真不愧是最快的偵探。


    一方麵很有禮貌,但似乎也盡可能省略不必要的手續及程序——對鬼庭警部而言,如此也是求之不得。


    鬼庭警部也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之所以和偵探直接約在這裏集合——亦即直接在案發現場見麵,也是因為如此。


    「哎呀!我做偵探這一行這麽久了,這還是第一次來棒球場呢。」


    今日子小姐轉了一圈環視四周,感慨良深地說道。


    沒錯,這裏是棒球場。


    兩人現在就站在投手丘上。


    3


    今日子小姐說她是「第一次來棒球場」。不過這句話的可信度,其實低到令人訝異的地步——或許她以前來過,可能隻是單純忘了而已。


    話說回來,「做偵探這一行這麽久了」也不是基於某種自覺的發言——聽說她連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為什麽原因從事偵探業,也都忘記了。


    忘卻偵探。


    記憶每天都會重置,絕對不會累積。明明是民間的私家偵探,她卻能接到公家機關乃至於警方的委托,也就是這個緣故。


    因為無論介入什麽案件、知道什麽機密——說得極端一點,就算接觸到關乎國家存亡危機的事件真相——她也會在第二天忘得一幹二淨。在這個尊重隱私、視資訊外流如洪水猛獸的時代,簡直可以說是專為了「現代」量身打造的偵探。


    (不用擔心「警方委托一般人協助調查」的紀錄被外界知悉這點,也占了很大的因素)


    雖說是很大的因素,其實也隻是源於警方氣度狹小的心胸,但若是站在上司的立場,倒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想當然耳,忘卻偵探之所以能受到重用,還能與高層建立緊密關係,不僅僅因為她是「絕對能嚴格遵守保密義務的偵探」這項理由。


    忘卻偵探身段放得很低的態度,還有她


    清廉正直的性格固然很重要,但也不隻是這樣而已。


    記憶隻能維持一天——換句話說,她的調查也隻能持續一天,因此鬼庭警部認為,她那能迅速解決種種案件的卓越推理能力,才是最值得大書特書的優點。


    (『一天內解決你的煩惱!』……無論什麽樣的案子都能當天就破案的名偵探……)


    在忘記之前解開謎團的名偵探。


    警局內部流傳得繪聲繪影的那些關於忘卻偵探的流言,就算打著折扣聽,也是不得了的強大。不過再怎麽說,流言畢竟隻是流言。如同她就比自己聽到的還要年輕許多——


    (因此,我想透過辦這個案子來明白——最快的偵探到底有多快呢?)


    現階段的她看起來很穩重,不像是那種風風火火的人。


    「發現屍體的時間是前天清晨——在當時無人使用的球場裏,有個人被發現倒在投手丘上。」


    鬼庭警部開始敘述案情概要。


    她們現在就站在那個「有個人」被發現的投手丘上——其實新聞早已報得沸沸揚揚,本來應該是不需要再敘述什麽案情,但誰叫對方是忘卻偵探呢。昨天或前天播過的新聞想必都早已「不記得」。


    今日子小姐不知在想什麽,邊聽著鬼庭警部說明,站上了投手板。


    事前已經吿訴過她案發現場是棒球場了,因此仔細一看,今日子小姐腳下穿著跟裙子完全不搭調的運動鞋——可是就連這不搭調,在她身上看起來也像是一種流行。


    「發現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了——簡言之,就是有具屍體以俯臥的姿勢倒在投手丘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今日子小姐點點頭。


    聽到前幾天有具屍體就倒在自己現在站的地方,依舊麵不改色——盡管鬼庭警部也不認為她會像個小姑娘似地大聲尖叫、嚇得跳開,但是這個人的性格,似乎比外表給人的印象更加膽大如鬥。


    這部分倒是與傳言相符。


    「死者是桃木兩太郎先生——你知道他嗎?」


    「不知道。不好意思。他很有名嗎?」


    今日子小姐仿佛是在檢查投手丘的狀態,踢著土邊回答——原來如此。


    雖說是忘卻偵探,不過鬼庭警部聽聞她仍保有某個時間點以前的知識,所以還以為說不定她會知道。


    「是很資深的職棒選手呢——手臂位置是投手。」


    鬼庭警部向她介紹桃木兩太郎所屬的球隊——就是這個球場為主場的隊伍,還有桃木生前活躍的事跡,但今日子小姐似乎沒什麽概念的樣子。


    與其說是對桃木兩太郎沒概念,或許是對棒球本身沒有概念——盡管是非常主流的運動,但也是不懂的人就完全不懂的競技。


    當然,鬼庭警部也不是特別了解。就連桃木兩太郎的經曆,也是自他死後,在調查的過程中記住的。


    「嗯。換句話說,資深的現役投手死在球場上,而且還是投手丘上——莫非是在練習的時候,因為心髒病發還是什麽倒下?」


    「當初我們也是這樣想的——可惜並不是。」


    沒錯。


    這才是這個案子的關鍵。


    該說是關鍵嗎——實在是謎團。


    「他是摔死的。」


    「啥?」


    鬼庭警部繼續對一臉茫然的今日子小姐做說明——就連自己也完全無法理解的——桃木兩太郎的死因。


    「倒在投手丘上的桃木兩太郎,似乎是從高處落下,全身受到劇烈撞擊震蕩致死。」


    「高處……」


    今日子小姐抬頭往正上方看。


    正上方是藍得望不見一片雲的藍天。


    「這是要從哪裏掉下來呢?」


    這個疑問再正常不過。


    然而,鬼庭警部所指揮的調查小組正是希望能知道這疑問的答案,才會找來忘卻偵探。


    4


    全身受到撞擊震蕩導致休克死亡。


    據研判是幾乎當場死亡。


    死因本身沒有懷疑的餘地,據鑒識課所言,桃木兩太郎的屍體具備著典型「墜落屍體」的特征——非典型的,是發現屍體之處。


    棒球場。


    棒球場上的投手丘。


    讓人感覺不會有比這裏更寬廣的地點——站在這,更會有如此感覺。


    既沒有建築物,也沒有校舍。


    既沒有壁立千仞的懸崖,也沒有摩天礙日的高台。


    當然,也沒有設置諸如遊泳池的跳台——盡管如此,俯臥在投手丘上的卻是如假包換的「墜落屍體」。


    「已經知道是自殺還是他殺,或是意外嗎?」


    今日子小姐邊問邊走,從投手板往一壘移動,站上壘包。


    冷靜的疑問讓鬼庭警部頗意外。


    本以為她會緊咬「不知從何處跳下的屍體」這個謎團——看樣子,雖說是名偵探,也不見得每個都會對「不可思議的謎團」產生興趣。


    該說是很現實嗎……


    和她那遺世獨立的言行舉止相反,似乎是個信奉現實主義的偵探。


    「不知道。還不能確定是自殺、他殺,還是意外。」


    完全沒有回答到她的問題,但這是事實,所以也隻能如實回答——因為狀況的確還不明朗。


    「沒有留下任何類似遺書的東西,若說有什麽理由,會讓目前仍活躍中的職棒選手非得自己結束生命不可,我個人是想不到……據報也沒有人恨到想要殺死他。但如果因此就斷定為意外……」


    到底是要發生什麽樣的意外,才能摔死在投手丘上。


    「被投手板絆倒,猛然一跌大摔一交——之類的吧。」


    今日子小姐邊說邊從一壘走向二壘——與其說是推理,似乎隻是先想到什麽就隨口說出什麽。


    算了,要是「猛然一跌大摔一交」是認真的才傷腦筋。


    絆倒跌交就摔死成這樣固然是意外,但報社也要發號外了。


    「對了,發現桃木兩太郎先生時,遺體是什麽樣的打扮?穿著球隊製服嗎?戴著手套嗎?拿著球嗎?」


    她一下子提出太多問題,令鬼庭警部不知所措——不,其實這些疑問都是可以馬上回答的,鬼庭警部不明白的,是今日子小姐提出這些問題的意圖


    ——她為何要接二連三地丟出這麽多問題呢?


    雖然不明白,但也隻能回答了。


    「他沒有穿製服——是穿慢跑時穿的運動服。據我所知,現場也沒有發現球和手套。」


    「嗯。那麽因為要投球而被投手板絆倒跌交的假設,就不能成立了。」


    難道她是認真的嗎?


    今日子小姐這次又從二壘往三壘的方向移動——看樣子,她似乎打算繞內野一圈。


    雖不知她這麽做有何用意,但大概也沒什麽特別的用意吧——鬼庭警部曾聽說「總之先動起來」是忘卻偵探的方針。


    無法靜待的偵探。


    基本上或許可說是好動型。


    對於第一次來棒球場(或者是忘了以前來過的事)的她而言,或許是借由這樣四處遊走,來感受案發現場的氣氛。


    「事情的真相要是被投手板絆倒跌交而死這麽難堪,以他職棒選手的身分,可是不能公諸於世的哪!今日子小姐。」


    「不過,職業選手的體能通常都好到外行人幾乎無法想像——聽說理論上,一流的短跑選手朝著硬牆全力衝刺,一撞可能就會當場死亡呢。」


    雖說是理論上——但你這是讓一流的短跑選手做什麽呀。


    難道她是要以這個理論來同理可證,若是職棒選手在全力投球時


    跌倒一撞,會跟從高處落下摔死一樣撞到「全身挫傷」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今日子小姐踩上三壘的壘包,轉身麵向站在投手丘的鬼庭警部。


    「隻是,有可能是『凶手』故意讓人這麽覺得。」


    「『凶手』……?」


    「我是說,有人對桃木兩太郎先生恨之入骨,想玷汙他身為職棒選手的經曆,故意製造出這種狀況的可能性。隻是『凶手』粗心大意地忘了擺上球和手套,也忘了幫死者穿上球隊製服,所以才會使得狀況看起來不是那樣,結果成了不可思議的『墜落屍體』。」


    不可思議的狀況是因為「凶手」事後布置欠周造成的——這還真是鬼庭警部想都沒想過的主意——雖說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而且這麽一來——也仍然無法為桃木兩太郎究竟是「從哪裏掉下來」的疑問找到解答。


    鬼庭警部還是這麽問今日子小姐。


    「那,今日子小姐,你認為這是凶殺案嗎?」


    「目前還無法判斷是否為凶殺案。仍可能是自殺,也可能是意外——隻不過,不管怎麽說,感覺似乎夾帶著什麽人為的意圖在其中。」


    今日子小姐氣定神閑,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故弄玄虛的話。


    「人為意圖?如果是他殺或自殺或許另當別論——明明是意外,還會有人為意圖嗎?」


    「會啊!因為無論什麽樣的意外,都是有人行動才所引發的結果呀。」


    「……」


    總覺得話都是隨她在講。


    但也真是講得極妙。


    今日子小姐終於開始往本壘移動。


    「桃木兩太郎先生的屍體是在當天的上午被發現的……在那之後這座球場就沒有人使用了嗎?看起來,今天似乎也沒有要使用的預定。」


    「是的。目前暫停營業。」


    鬼庭警部不確定「暫停營業」是否也能用在球場上,但意思到了就好。


    「所有的預約都已經取消了。不管怎樣,畢竟發現了超乎常理的屍體,還在進行調查的期間也不能幹嘛。」


    實際上,她也不確定高層到底是怎麽判斷的——或許就像上司偏頗的猜測,忘卻偵探是在高層的「偏愛」下被找來的。


    然而,為了讓球場可以盡快重新啟用,的確也必須早日讓本案落幕——為此,不擇手段地委托「最快的偵探」,大概也是一種辦法。


    當然也不能讓媒體繼續抱著看好戲的心情,沒完沒了地報導名人超乎常理的死亡吧——


    「抱著看好戲的心情?媒體嗎?」


    「該說是媒體,還是球迷呢?畢竟是『投手死在投手丘上』,自然被美化成戰死或殉道——炒作得甚至有點熱鬧。」


    因為至今尚未向世人發表「墜落屍體」這個最關鍵的部分,所以事情會這樣發展也隻是難怪。


    (再這樣下去,也不曉得這個消息能一直瞞著社會大眾到什麽時候——畢竟這個時代很難徹底保密)


    一旦得知桃木兩太郎的死既非戰死也非殉道,而是「摔死」,想必又會掀起另一股與現在截然不同的軒然大波吧——這也並非大家樂見的結局。


    真是,能嚴格遵守保密義務的忘卻偵探確實彌足珍貴——鬼庭警部想。


    當然,這是在她真的能「在今天揭曉案件真相」的前提下。


    「抵達終點!」


    踏上本壘板的同時,今日子小姐說道——本壘並沒有終點的含意,所以她對棒球本身果然不太了解。


    就算從現在開始熟讀棒球規則,到了明天也會忘記,所以在從今往後的人生裏,今日子小姐都不會成為棒球迷吧——想到這點,究竟該以怎樣的情緒麵對才好呢?好難理解。


    (如果是「我」的話——光想到「記不住任何新事物」就無法麵對了)


    「要向熱騰騰的輿論潑冷水,著實有些於心不忍,但這就是我的工作,隻能勇敢麵對了——鬼庭警部。」


    「是。什麽事?」


    「接下來,可以到選手休息區再繼續講嗎?」


    因為她鄭重其事地直呼自己的名字,鬼庭警部不禁有點緊張,還以為她要問什麽,結果忘卻偵探的下一句話卻是——


    「球場上沒地方可以遮太陽,這樣皮膚會曬黑的。」


    5


    沒地方可以遮太陽。


    雖然是荒唐之言,但也同時表現出案件的本質——要是有地方可以遮,就能夠推測桃木兩太郎是從那裏衰摔落的。


    空曠的棒球場上,並沒有那樣的「乘涼處」——如果是有屋頂的球場,或許還有所謂「貓道(catwalk)」的高處維修通道,但是在這座棒球場的正上方,隻有藍天、白雲和太陽。


    「或許有座天空之城puta)呢。」


    移動到選手休息區,剛坐下來,今日子小姐便這麽說。


    她還記得那部電影啊。


    「那是我的夢想喔!我很希望像那樣去各式各樣奇妙的國度旅行呢。」


    聽她說來,今日子小姐指的似乎是《格列佛遊記》裏的飛島拉普達。


    話說,記得電影《天空之城》一開頭,就是有個女孩子從天而降。


    鬼庭警部當然不覺得桃木兩太郎是從漂浮在天空中的王國摔落——縱使真的是那樣,從那種高到見雲的高度掉下來,屍體肯定會摔得粉碎吧。


    桃木兩太郎的屍體雖然損傷嚴重,但是也沒有到支離破碎的地步。


    「說的也是——可是比起墜落的高度,聽說『墜落屍體』的損傷程度更受到落點地麵的硬度左右呢。因為空氣有阻力,落下的速度到一定的程度以後就不會再加快了。」


    「是……是這樣的嗎?」


    「是的。所以『姑且不論空氣阻力』其實是不太可能的喔!」


    在忘卻偵探的催促下,鬼庭警部也坐上板凳,往投手丘方向看——這麽說,投手丘的材質是柔軟的泥土。


    若說是那種土造成他「全身是傷」,即使不考慮天空之城,桃木兩太郎也是得從相當高的高度掉下來。


    「調查小組也提過會不會是從飛機上摔落……當然是半開玩笑的。」


    「從飛機上摔落——是因為降落傘打不開嗎?可是,桃木兩太郎先生也沒背著降落傘——還是有人把降落傘帶走了?」


    都說是半開玩笑了,忘卻偵探依舊一絲不苟地仔細探討這個可能性。


    「或者是有誰心存惡念,故意把桃木兩太郎先生從飛機上推下來——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也是,至少比『被投手板絆倒,猛然一跌大摔一交』而死來得有可能些。」


    鬼庭警部打算收回不小心脫口而出的「飛機」假設——不想把時間花在探討這麽荒唐無稽的假設上。


    對忘卻偵探而言,時間應該是寶貴的。


    「還有什麽其他的可能性嗎?」


    「立刻能想到的,就隻有起重機了。」


    今日子小姐不假思索地回答。


    看樣子,在探討「跳機說」的同時,她滿頭白發的腦袋裏已經在思考另一個可能性了——起重機。


    她口中的起重機,指的是重型機械的起重機嗎?


    調查會議上也沒人提過這種假設……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用起重機把桃木兩太郎先生的身體吊起來,在最高處把勾子鬆開,最後再把起重機開走,現場就隻留下『墜落屍體』了。」


    這時,今日子小姐突然又想到什麽似地,補上一句。


    「這用消防隊的雲梯車也能辦到呢。」


    的確,這麽一來,超乎常理的「墜落


    屍體」就能得到解釋了——不過,這跟「跳機說」一樣,都隻是為了解釋而解釋解釋。


    不管是飛機也好,起重機還雲梯車也罷,都太誇張了。


    要是這麽誇張的也行,那就什麽都能算了,一點也不實際。


    「也是,無論是大半夜或天剛亮,如果有飛機或大型特殊車輛在棒球場附近徘徊,不可能沒有目擊者——那麽,接下來該討論點實際的了。」


    接著今日子小姐總算提出了合理的假設——但這個假設,卻是個任何人一開始都會想到的假設。


    「應該是——有人把摔死在他處的桃木兩太郎先生搬來這裏吧?」


    「是……可是,這是不可能的。」


    鬼庭警部說明——自己也提出過類似的假設,但是被鑒識課駁回了。


    「因為一旦移動,必定會在屍體上留下痕跡。現在已經可以根據屍斑或死後僵硬的程度,清楚研判屍體是否曾被搬動了。」


    「『現在』是嗎?」


    今日子小姐點點頭。


    (我失言了嗎)


    鬼庭警部心想——「現在」是何時,忘卻偵探是搞不清的。


    不過,要顧慮這麽多,對話就進行不下去了——再說回來,今日子小姐也不希望別人想太多吧。


    「移動屍體的詭計在推理小說裏,是很有曆史的常見橋段——但如果在『現在』,大多數的詭計應該都不能成立了吧。」


    「啊……也是。」


    鬼庭警部無法否認.


    無論是在愛好者還是創作者之間,「推理小說已經把所有詭計全用盡了」都是經常被掛在嘴邊的定說,而實際上的問題其實更嚴重,是「已經被用盡的詭計都一一變得不能用」——科學調查、科技進步、文化變質。


    這不隻是推理小說的問題,手機出現以前寫的小說,有些橋段會讓人看了覺得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奇幻故事。有時候就連科幻小說裏的技術看起來也很老掉牙——實在充分覺得自己真的住在未來。


    (所以時代小說無論經過多久都不會沒人看——原本就是在過去,自然不會「過時」,反而成了優勢)


    「不過,如果用熱騰騰的最新科技做為詭計,倒也不是不能成立……所以也不能武斷地說所有詭計都用盡。」


    今日子小姐聳聳肩。


    「或許這樁案件也大用特用了最新科技——可能是將最新科學知識運用到極限,才造成讓桃木兩太郎先生摔死在球場投手丘上的結果。」


    「……我認為不太可能。」


    光是棒球場這個地點,就已經離科學千裏遠了吧——不,這麽想才是否為無知的偏見呢?


    況且,如果是剛開始推行發展時也就算了,棒球到了現代也已經算是戰略的競技,就連選手的訓練或飲食,都根據生理學受到徹底的管理——就鬼庭警部所知,身為職棒選手的桃木兩太郎,似乎是個很傳統的運動選手。


    「聽說他是以不按牌理出牌的上場和投球聞名的投手。說他是資深選手聽來是很體麵,但其實因為年輕時過於逞強,現在身體似乎有很多毛病——全身上下都開過刀。據傳也有人勸他急流勇退,可是本人似乎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也不管教練的忠吿,自主訓練總是過度,或該說是過勞呢。還曾經大聲昭吿天下,說自己『希望死的時候能死在投手丘上』。」


    「希望死的時候能死在投手丘上。」


    今日子小姐說著,一臉茫然歪著頭——從表情看不出她有什麽感想。


    「不過,因為是在受訪時的發言,也許本人隻是隨口說說,當然也可能隻是塑造形象——但因為這句話加強了眾人對他『殉道』的印象,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遲疑了半晌,鬼庭警部接著說。


    「——這也是懷疑他或許為自殺重要因素。」


    「嗯。所以大家是比較推自殺這假設嗎?」


    今日子小姐提出率真的疑問(內容雖然不怎麽率真)。


    「始終無法突破也是事實。這對成績會明確量化的運動選手而言確實殘酷——還傳出過球團方麵似乎並不排除要將他降為二軍。」


    鬼庭警部刻意平淡地回答。


    為了避免代入個人感受——但是在「想要避免代入個人感受」的時候,或許就已經是太入戲了。


    (把桃木兩太郎——當作是自己。)


    畢竟不是隻有運動選手的成績會明確量化。


    警察和偵探也是如此。


    「是嗎。可是聽說也有球迷比較喜歡看二軍的比賽呢!」


    不同於鬼庭警部,看來完全沒把感情投射在桃木兩太郎身上的今日子小姐來了句答非所問之後,卻又為求慎重似地再問了一次這個問題。


    「您說過沒有遺書對吧?」


    「是的,沒有留下遺書。因此力推自殺說的主要還是社會輿論,或該說是媒體——並無任何具體的證據可資佐證。」


    「這樣啊。如果明明不是自殺,卻被大家以為是自殺,還是滿討厭的吧。就算被講的像是光榮戰死——」


    今日子小姐說到這,似乎想到了什麽。


    「光榮戰死——嗎?」


    又自顧自地小聲重複了一次。


    6


    鬼庭警部與忘卻偵探在選手休息區針對案情深入討論了好一會,今日子小姐突然仰望天空。


    「要不要來玩拋接球?」


    還站起身來。


    拋接球?


    語聲未落,今日子小姐已踏進球場——手裏不知何時蹦出了兩個手套和一顆球。大概是有人放在選手休息區裏吧。該說是職業習慣還是職業病呢,她似乎非常擅長「找東西」。


    這點令鬼庭警部感到佩服,但——拋接球?


    為何這麽突然?


    「為了轉換心情呀!請陪我玩一下吧,鬼庭警部。」


    「是……呃,當然,沒問題。」


    鬼庭警部不解地跟在她身後,踏入球場——不知不覺,藍天布滿烏雲。


    今日子小姐似乎是看到這樣的天候變化,決定回到球場上。在與鬼庭警部討論案情的同時,她似乎也在偷偷觀察天氣。


    該說是眼色好,還是眼睛尖呢。


    「那好,這給您。雖然不是捕手手套。」


    今日子小姐把其中一個手套遞給鬼庭警部。


    「可以請您拿著這個,蹲在本壘板那兒嗎?我會從投手丘丟球過去。」


    「噢……」


    看樣子,今日子小姐似乎不是要玩單純的拋接球——要蹲在本壘板,等於是要鬼庭警部扮演捕手吧。


    與其是轉換心情,她追求的是轉換想法。


    (然後由自己擔任投手……)


    不,不是擔任投手,而是扮演桃木兩太郎吧?


    今日子小姐對他的死,應該沒有任何感覺才對——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才要重現他的動作。


    傳聞中的她,是個不管想到什麽都要試試看的偵探——而這又是?


    幸好鬼庭警部穿的是褲裝,就算蹲在本壘旁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她不認為即使腳踩運動鞋,卻是裙裝打扮的今日子小姐,能扮演好投手的角色。


    (就連男人也不見得能球不落地的從投手丘把球投到本壘……)


    「放心吧,雖然很可惜我已經忘記了,但我好像有過開球的經驗。」


    這句話既不是忘卻,也不是記錯,隻是單純的謊言。


    看在門外漢眼中,所謂的開球儀式也是種莫名其妙的活動……鬼庭警部心想,同時在本壘後方蹲下。


    雖說穿著褲裝,但對於敝開大腿還是頗為抗拒,因此鬼庭警部用


    雙腳一前一後的姿勢蹲下——像這樣從較低的角度看過去,感覺投手丘比想像中還要遠得多。


    (既覺得好遠——也覺得好高)


    所以才稱為投手「丘」嗎。


    案發後,鬼庭警部已經來過球場好幾次,但這是第一次有這樣的體會——原來如此,凡事都要試過才知道。


    (可是,就算是這樣,也不可能跳投手「丘」致死吧——畢竟高度也不是太高)


    「我要丟了喔!投手,舉起手臂!」


    今日子小姐擺出揮臂式投球的姿勢。


    姿勢還真是不必要的標準——至少並不是開球儀式那種丟好玩的感覺。


    些微的緊張感竄過鬼庭警部的身體——原本隻不過是用一種陪玩進階拋接球遊戲的心情蹲在這裏,說來捕手不是應該要戴上麵罩、穿上護具,穿戴那種類似防護盔甲之類的嗎?會有捕手專用手套,也應該是有其原因的——


    「把球投出!」


    與其是棒球選手,今日子小姐更像體操選手般優雅地將單腳高高抬起,並在瞬間毫無保留地露出美腿——鬼庭警部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一腳蹬在地上,扭轉身體,把球扔了出來。


    要說是扔球更該說是射球,要是射球更該說是殺球的投球氣勢——與那美腿形成對比的剛強力道,令鬼庭警部反射性地閉上了雙眼。


    仔細想想,再也沒有比在這種情況下閉上雙眼更危險的事了——所幸那一記高速球並未砸在鬼庭警部的身體或臉上。


    發出「匡!」的一聲轟然巨響的,並不是鬼庭警部的骨頭——而是其背後的鐵絲網。


    轉身一看,心驚膽戰。


    球不隻全程不落地,還穿過了捕手位置砸到本壘後方的鐵絲網上——但看這球深深陷在鐵絲網極高之處,今日子小姐的控球力似乎是完全不行。


    隻不過,控球這樣居然敢找沒戴護具的捕手「拋接球」……


    (總算是像個偵探了……像個把警官耍得團團轉的偵探)


    鬼庭警部心想,重新麵向投手丘。


    「……今日子小姐!?」


    今日子小姐倒在投手丘上——俯臥在投手丘上。


    鬼庭警部連忙站起來衝向她——本壘到投手板之間的距離,意外遙遠。


    「你沒事吧!?」


    「是的,我沒事。」


    今日子小姐依舊趴在地上,頭也不抬地回答——還以為她是因為投球太用力(畢竟她那樣用力)才跌倒,不過看樣子並非如此。


    她應該是在把球投向鬼庭警部之後,才刻意倒下來的——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她是在實驗「被投手板絆倒跌交」的假設嗎?)


    所以她並不是真的跌倒,而是「假裝」被絆倒——無論如何,今日子小姐就是在盡可能重現桃木兩太郎的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態吧。


    「嗯……」


    隻是,這麽做好像並未帶來滿意的成果,今日子小姐將雙手撐在地上站起來——雖說是雙手,但其中一隻手戴著手套。


    把漂亮的衣服弄髒了卻還是一無所獲,然而她也絲毫不在意的樣子,輕輕拍掉身上的塵土。


    「要是我,還真不想死在這裏啊!」


    平鋪直述的意見。


    這或許是她聽了桃木兩太郎不見得真的講過的「想死在投手丘上」的感想吧——真要討論起來,首先大部分的人應該都不想死吧。


    不管死在哪裏。


    「對呀……所以這種心態還是球迷的幻想吧。雖說在運動的世界裏,輪不到偵探來大放厥詞,但就像推理小說迷經常會說『橫豎都要被殺的話,希望能在密室裏殺死我』或『殺我的時候還請務必製造不可能犯罪』之類。我小時候也說過呢。」


    雖然是忘卻偵探的「記憶」,但如果是小時候的事,可能還是有一點可信度——而且,鬼庭警部也曾這麽說過。


    現在回想起來,隻覺得丟臉至極。


    「是的,冷靜地想,無論是用什麽方法,誰都不想被人殺吧——隻不過由於無法對於自己的死產生真實感,多少有些當成別人的事在想像。」


    「……你想說什麽?今日子小姐。」


    她知道今日子小姐話中有話,絕不隻是想跟她深入探討推理小說,可是完全猜不透她想表達什麽。


    「就現狀,要說桃木兩太郎先生因為『想死在投手丘上』而利用某種方法『戰死』是不太可能的——不過,倒可能有個把他『想死在投手丘上』的發言當真的『狂熱粉絲』,替他『實現』了『願望』也說不定。」


    亦即他殺的可能性。


    今日子小姐邊說邊摘下手套——從右手摘下。


    「我以為用左手就能投得不錯說!」


    7


    雖說控球是糟到不行,但如果不是慣用手的左手都能投出那種高速球,今日子小姐顯然選錯了職業——但先不談這個。


    他殺。


    當然,鬼庭警部也思考過各式各樣的可能性,但是因為死狀本身過於離奇,無法將推理推演到這麽具體——就算想到他殺,也隻會想到怨恨或謀財害命之類的動機。畢竟最近這座球場附近也接連發生多起竊案,治安實在算不上太好。


    可是,桃木兩太郎是名人——而且還是個明星。


    「狂熱粉絲」。


    這的確是應該要列入考慮的嫌犯。


    看不下去近年來的成績低落的桃木兩太郎——不忍心見他晚節不保,於是鑄下大錯。


    強迫他急流勇退。


    退出棒球界——也退出人生的舞台。


    (不,桃木兩太郎的成績倒也沒有糟到「晚節不保」——尚在要說他是十分活躍也還不為過的水準)


    縱使運動選手留下的成績數字不甚理想,要怎麽解讀也是頗主觀的——但倘若是知曉他全盛期表現的「狂熱」粉絲,也許會覺得現在的桃木兩太郎已經老兵凋零吧。


    隻是,別說「熱情」的粉絲,要是他身邊有這種「狂熱」的人,應該早就已經浮上台麵。要說這是偏見也無法反駁,但是看起來會殺人的人就是會殺人——畢竟是做這行,鬼庭警部無法不這麽想。


    「今日子小姐,你怎麽想?」


    鬼庭警部想聽聽摒除偏見的意見,把開口問今日子小姐——感覺身為偵探的今日子小姐,或許會有相反的意見。


    假如看穿「意外的真相」是名偵探的宿願,感覺她反而會認為「看起來不會殺人的人才會殺人」吧。


    (這大概也是一種偏見……)


    隻不過,鬼庭警部未能得到今日子小姐的回答。


    一回神,剛才還在這——站在投手丘上的今日子小姐竟然不見了。


    (咦?)


    鬼庭警部四下張望。


    早有耳聞今日子小姐是那種視線一離開她身上就會馬上搞失蹤的偵探(所謂「靜不下來」),但是在這麽近的距離之下還能把她搞丟,鬼庭警部不由得一時倉皇無措,還好不一會兒就看見她的白發——不。


    也不能說是還好。


    因為她竟然從投手丘穿過鬼庭警部剛才蹲在那的本壘板,走到本壘後方的鐵絲網旁——不僅如此,雙手抓著鐵絲網,正準備攀爬上去。


    「今……今日子小姐!?」


    鬼庭警部大喊,同時衝向前去,可惜為時已晚。


    所以說,投手和捕手之間的距離真的太遙遠了。


    還得再加上本壘和後方的鐵絲網之間的距離——當她趕到的時候,今日子小姐已經爬上了鐵絲網快一半高度。


    踏上投手丘還不夠,還要爬上鐵絲網嗎。


    看她是打算去拿剛才自己(用左


    手)投出去,卡在網子上的球。


    (呃,這倒是對的)


    因為是擅自拿來用的球,的確應該要好好地放回原處——可是有必要自己爬上去拿嗎?


    雖然她還把長裙在胯下打個結,保持一定的格調,仍舊不能否認這個行為十分狂野——像隻野貓似的。


    「今日子小姐!危險啦!請趕快下來!」


    「不要緊。我以前很會攀岩的!隻是忘記了!」


    雖又是這麽說東又講西,但今日子小姐身手確實很厲害,活像個攀岩高手似的一直線爬到卡著球的位置。


    「交給你嘍!」


    今日子小姐把球從鐵絲網取下,扔向鬼庭警部——其實就隻是鬆手,讓球往下掉而已。


    鬼庭警部還戴著手套,所以這次穩穩地接住球。


    既然球都拿回來了,今日子小姐這下子總該下來了吧,鬼庭警部自顧自地鬆了一口氣,但今日子小姐卻還掛在網子上,扭轉著身體,似乎是想將球場的景色盡收眼底。


    從那個高度看出去,視野肯定很不錯吧——嗯?那個高度?


    (高度——)


    就在鬼庭警部想到什麽——的時候。


    「哎呀!」


    把球丟給鬼庭警部後,隻用單手抓住網子撐住自己體重的今日子小姐,冷不防手一鬆就——往下掉。


    「今……今日子小姐……!」


    鬼庭警部反射性地衝向她的落點處下方,但還是來不及——忘卻偵探隻任由自己背著地麵往下掉。


    打開雙手雙腳,成大字形往下掉。


    發出巨大的聲響。


    「今日子小姐!請振作一點!」


    鬼庭警部嚇得魂飛魄散,狼狽地衝到她身邊蹲下,扯開嗓門大喊她的名字。不曉得能不能擅自移動她。


    乍看之下,似乎沒有出血……眼鏡也沒有裂痕。不,眼鏡不是重點——重點是骨頭有沒有摔斷。


    對了,脈搏呢?呼吸呢——救護車!


    「醒醒啊!」


    「好的,早安。」


    「哇啊!」


    今日子小姐突然坐起身來。


    像是要回應鬼庭警部的呼喚,今日子小姐奮力睜開雙眼——與其說是恢複意識,更像僵屍回魂似的唐突。


    也像是電腦重開機。


    「你……你、你沒事吧?」


    「是的,我沒事。意識很清楚。」


    「那……那就好……」


    看她對答如流的樣子,鬼庭警部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總之先連忙阻止想坐起來的今日子小姐——恢複意識固然是好事,但不見得就沒有受傷。


    可能有運用受身姿勢分散了衝擊吧……說來她是打開雙手雙腳呈成大字形掉下來的,鬼庭警部聽說過「人在著地時,與其亂動不如擴大自己觸地麵積以助於分散衝擊」的說法——但一直以為這隻是理論,不可能實踐。


    ……欸?


    恢複意識?


    也就是說……


    「話說回來。」


    今日子小姐把眼鏡推回原位,笑臉盈盈地問她。


    「你是誰?這裏是哪裏?我……是來參加開球儀式嗎?」


    8


    今日子小姐隻有今天。


    她的記憶每天都會重置——說得更正確一點,是一覺醒來,之前的記憶就會消失。


    不一定非得要在晚上。


    甚至也無關睡眠時間的長短——隻要有一瞬間失去意識,就符合記憶重置的條件。


    這也是她之所以身為「忘卻偵探」,之所以能將「嚴格遵守保密義務」當成賣點的原因,當然這不光隻有好處——同樣也有絕不能忽視的風險。


    萬一今日子小姐在辦案的過程中「睡著」,就等於讓在那之前的調查及推理完全歸於虛無。


    無論什麽案子都能在一天內解決——今日子小姐的「最快」乃是伴隨著在如此限製下爭取時間的岌岌可危——反過來說,站在「凶手」的角度,隻要能讓今日子小姐在調查過程中睡著,就能逃過名偵探的追捕。


    因此,在委托她協助調查時,與她共同行動的刑警的業務內容之一,就是要從這些壞人的魔掌中保護好忘卻偵探——關於這點,鬼庭警部的上司當然也有交代——但如果是今日子小姐本人自作孽,這又該如何是好?


    擅自爬到本壘後方的鐵絲網上,擅自從網子上掉下來,擅自昏過去,擅自喪失記憶——難道是常有的事嗎?


    實際上,今日子小姐也對此有所準備——隻見她卷起左手的袖子,上頭有著她自己的筆跡,寫著「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歲。偵探。每天的記憶都會重置」。


    因此——雖然鬼庭警部不是很清楚她從睡眠中醒來的時候,記憶會被「重置」到幾歲——她馬上就知道自己是誰了。


    理解自己是忘卻偵探這件事。


    可是,關於案件內容則忘得一幹二淨。


    包括職棒選手桃木兩太郎的事,以及他那不可思議的墜落身亡之謎——因此,鬼庭警部隻好從頭說明一遍。


    一件事費了兩次工。


    這麽一來,今日子小姐的推理還停留在摸索階段,幾乎沒有任何進展一事,也算是意外的幸運——不,也可能隻是沒跟鬼庭警部說,或許在今日子小姐心中已經有什麽假設也說不定。


    不管如何,現在比起白費功夫——比起她腦子裏的東西,她的身體更令人擔心。迅速檢視一下似乎沒骨折,也不見跌打損傷,不過要是頭部受到猛烈撞擊,聽說症狀要過一陣子才會出現。


    而當事人不但沒有自覺症狀,就連掉下來的記憶也沒有。


    「你這人在胡說些什麽呀,才沒有那回事呢。我怎麽可能沒事去爬什麽本壘後方鐵絲網呢?更別說還從那上頭掉下來了。哪有偵探會在調查中做出這麽莫名其妙的事情?可別因為看我失去記憶,就想隨便糊弄我喔!話說_你又是誰啊?」


    居然坦蕩成這樣,真讓鬼庭警部覺得擔心她的自己實在是蠢到家了——所幸,就像今日子小姐寫在左手上的備忘錄那樣,鬼庭警部也有警察手冊這個身分證明,因此馬上就能說明清楚自己是什麽人。


    還有,看到全身上下沾滿塵土的衣服,縱使是今日子小姐,似乎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拙劣與迷糊——感覺比起偵探,眼前的她更像個被不動如山的證據逼到死角的真凶。


    「呃,不過你沒有受傷真是太好了,今日子小姐——要換衣服嗎?」


    連白發也沾到泥土,幹脆讓她去衝個澡弄清爽舒服比較好。


    「……嗯。」


    可是今日子小姐好像沒聽進鬼庭警部說的(安慰)話,隻管抬頭仰望自己失手掉下來的鐵絲網。


    是有這麽不願接受自己的失敗嗎——而且桃木兩太郎是掉在投手丘上。


    「不,倒也不見得如此呢,鬼庭警部。」


    今日子小姐仍然仰望著鐵絲網說道。


    她叫「鬼庭警部」時的重音位置跟剛才不太一樣——看起來在記憶重置之後,並不是一切都會一模一樣再來一次。


    可能會受到什麽細微的條件或要素影響吧。


    「雖說他是在投手丘上摔死的,也不見得就是在那裏掉下來。或許是有人把摔在其他地方的桃木兩太郎先生移到這裏來的啊。」


    不過,關於這一點,今日子小姐倒是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這是任誰都會頭一個想到,再合理不過的假設——因此鬼庭警部再度耐著性子,說明「屍體一旦移動,必定留下痕跡」的理由加以否定。


    「那是指『屍體』一旦移動?」


    今日子小姐說。


    「換


    句話說,如果不是屍體,就算移動也無法判斷吧?」


    「咦……不,啊,要這麽說也沒錯。」


    咦?怎麽回事,怎麽跟剛才討論的完全不一樣?


    「不,並沒有不一樣——鬼庭警部剛才不是講過嗎,桃木兩太郎先生是幾乎當場死亡。」


    「沒錯,我是講過。」


    而且還講了兩次。


    正因為如此,這個「墜落屍體曾遭移動說」才會不成立……


    「是『幾乎當場死亡』吧。『幾乎』。並不是立刻。」


    「……」


    「幾乎」——「立刻」?


    這是在玩文字遊戲嗎——咦?


    嚴格說來,「當場死亡」與「幾乎當場死亡」的確是有差異。並非「等於」而是「約等於」——然而,這不是當然的嗎,根本用不著她提出來。


    人又不是機器,不可能像關掉電源那樣「啵!」地一聲就喪命。「死」除了是是定義上的問題,也是「幾乎」這種灰色地帶所在之處吧。


    然而,今日子小姐到底想借此表達什麽,倒是令鬼庭警部很感興趣——


    在她從網子掉下來的前一刻閃過自己腦海的靈感,說不定會跟這有關連。


    「嗯,比如說根據鬼庭警部的假設,我剛剛不是從那上頭掉下來嗎?」


    那不是假設,是事實。


    算了,姑且先聽她怎麽說。


    「同樣地,假設桃木兩太郎先生也是從那上頭掉下來死掉——因為受到致命重傷,『幾乎當場死亡』——但是還沒死,還活著。雖然心髒快停了,呼吸也快停了。就在奄奄一息的時刻,用爬的爬上了投手丘——在那裏咽下最後一口氣。這個假設應該能解釋這個不可思議的狀況吧?」


    這個嘛——就是假設吧。


    無法交代桃木兩太郎爬上鐵絲網的理由(總不會是爬上去拿球吧),要用爬的爬到投手丘,應該會在地麵和他身穿的運動服留下痕跡。


    就算因為基於「想死在投手丘上」的意念,臨死之際,擠出最後的力氣爬上投手丘這種感人肺腑的假設可以成立……


    「說的也是。那,或許是誰把他搬過去的——為了完成他『想死在投手丘上』的心願。」


    「……」


    倒也不是不可能——是嗎?


    至少這樣「摔死在投手丘上」就說得通了——從某個高處摔落,造成了致命傷,之後馬上在所謂「死去的過程」那」小段時間裏被搬上投手丘——


    不能否定這是會成立的。


    這就是剛才閃過鬼庭警部腦海的靈感——看見今日子小姐爬上本壘後方的鐵絲網這個「高處」時,便想到能不能從那裏想辦法跳到投手丘上。雖然從角度上來說不太可能——但如果是摔下來之後再被搬過去。


    短距離的話,倒也不是毫無可能。


    前提是距離要夠短。


    「若從『他殺』這個角度來看,則可能是把死者從某個高處推落,再將其搬到投手丘上。」


    今日子小姐說道。


    然而隨後又像是要收回自己才說過的話一般,接著這麽說。


    「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是從傳說中的這個——有一說是我曾經摔下來的鐵絲網被推落的喔!」


    慢著——要收回自己說過的話倒是無所謂,但真希望她別把自己從鐵絲


    網上摔下來的事,加上「※眾說紛紜」這種附注來企圖拗成道聽途說。


    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史實。


    然而,「桃木兩太郎不是從鐵絲網上摔落」的根據何在?


    「根據就是我自己啊!」


    光是聽這句,或許會誤以為忘卻偵探是個自大狂,不過這似乎僅止於字麵上的意思,她讓鬼庭警部看她的背——沾滿塵土的背。


    「就連嬌弱如我,從那個高度掉下來也能毫發無傷,何況是運動選手,不太可能受到致命傷。」


    「哦——這樣啊。」


    雖然因為失去記憶,很難說她是「毫發無傷」,但在摔落時采取的受身姿勢確實高明,加上那麽狂野地爬鐵絲網,很難認同用「嬌弱」兩字來形容今日子小姐。不過單就「從鐵絲網的高度落下並不會造成致命傷」這點,鬼庭警部倒是沒有異議。


    還不到致死的高度……當然,視墜落時的姿勢或碰撞位置,即使是從二樓掉下來也會致死,但桃木兩太郎全身上下承受的撞擊傷,卻也並不是傷在必定會致死的要害。


    「更何況,也很難想像桃木兩太郎先生會在深夜來到球場,千辛萬苦爬到鐵絲網上——最後還從那裏掉下來。」


    即使受到凶手的脅迫,也不會這麽做吧——鬼庭警部暗帶嘲諷。


    「是呀,沒人會做出那麽愚蠢的事。」


    今日子小姐事不關己地表達讚同——世上怎麽會有這種將喪失記憶體質運用到如此收放自如的人啊!


    來點脆弱或感傷好嗎?


    也太厚臉皮了。


    仿佛為了證實鬼庭警部心裏對她的印象,今日子小姐又一把推翻自己剛才說的話——


    「不過,先不管蠢不蠢——也就是說,先不管會不會真的爬上去,如果是掉到另一側,就不在此限了呢。」


    與其說是推翻前言,就算是有記憶,她似乎也完全不會拘泥於自己的之前的推理及觀察。


    「另一側?你的意思是……」


    「不是球場這邊,而是掉到觀眾席那一側的情況。從觀眾席爬上本壘後方的鐵絲網,又摔落觀眾席。這麽一來,因為落點不是泥土而是水泥地,縱使沒多高,也會身受重傷。」


    「哦……原來如此。」


    是衍生自剛才今日子小姐在失去記憶以前說的「比起高度,地麵硬度才是重點」的說法。


    即使失去記憶,似乎不會連基礎知識都喪失。


    「……今日子小姐,你這麽說有幾成把握?」


    搞不好她馬上又要說出完全相反的推論——鬼庭警部心想,小心翼翼地這麽問道,然而今日子小姐卻轉過頭來嫣然一笑。


    「可以說是一點把握也沒有呢!」


    那笑容甚至有點白目。


    就算是白發的偵探,也不能這麽白目。


    「光是要從本壘後方鐵絲網附近爬上投手丘就難如登天了,更遑論是落在觀眾席那一側的桃木兩太郎先生要在『幾乎當場死亡』的『幾乎』這個空檔間移動到投手丘……要是還那麽有體力,早就去醫院了吧。」


    「不是也有『其他人把他從觀眾席移到投手丘』的可能性嗎?也就是,利用某種手段把他從鐵絲網推下去——」


    「在那之前,必須先利用某種手段,將桃木兩太郎先生帶上鐵絲網的高處……這仍然很難想像會是他自己爬上去的。又不是小孩子。」


    眼前就有一個明明不是小孩子卻爬上去的人——不過,看在這個人似乎願意有條有理地講述其推理的份上,就不跟她計較了。


    「利用某種方法迷昏『死者』,把他扛在肩膀爬上鐵絲網,將其推落觀眾席那一側予以殺害。接著自己順著鐵絲網爬下去,再把他扛起來,爬過網子,一起來到球場這一側——最後再把他搬到投手丘上。」


    「……辦得到嗎?」


    「理論上或許辦得到,但我想不太可能。」


    今日子小姐有點粗魯地把手伸向鐵絲網,該不會又要爬上去吧——鬼庭警部更擔心她又再說什麽「凡事都要試過才知道」,要鬼庭警部給她背著爬鐵絲網——幸好(真的是幸好)她隻是把手放上去而已。


    這也難怪。


    「看這個鐵絲網的強度,根本無法支撐兩個大人的重量吧,一上去就會『咕嘰!』一聲被扯到


    整個變形。」


    雖然她用可愛的擬聲詞來表現,但是在攀爬這種鐵絲網的過程中,要是網子發出『咕嘰!』一聲整個變形,可不是開玩笑的。


    凶手也會跟著一起摔下,從他殺變成雙屍命案。


    (……不)


    「真要這樣說的話,今日子小姐,一個人也辦不到不是嗎?」


    「咦?是嗎?」


    今日子小姐不以為然地側著頭問。


    看樣子這個人會以為自己辦得到的事,別人也一定辦得到——當然,換成鬼庭警部,倘若收到無法違抗的命令,被要求無論如何都要爬上鐵絲網,那倒也不是不能爬。畢竟學過柔道,真要跳下來,應該也能保護自己不受傷


    ——然而,那是因為鬼庭警部是位個子嬌小、身輕如燕的女性才辦得到。


    但桃木兩太郎可是體格壯碩的男性運動員,而且相當肌肉結實——他的體重搞不好是今日子小姐的一倍以上。


    兩人份的今日子小姐。


    不僅如此——可能還是兩個成人的重量。


    「哦——體重。原來如此。」


    今日子小姐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然後又重新看了鐵絲網一眼。


    「這確是疏忽了。因為我從未認真想過身體的重量什麽的。」


    「……」


    這句話真令人羨慕。


    也罷,正因為是這樣的今日子小姐,才能從那種高度掉下來還沒受傷吧——損傷僅止於失去記憶的「程度」。


    「因為爬不上去才會掉下來——雖然也可以這樣看。但如果爬不上去,也無法到達足以掉下來的高度。」


    「沒錯……不過以職棒選手的體能,倒也不是絕對爬不上去,可是這麽做一定會在鐵絲網上留下痕跡才是。為了不掉下來,用力抓緊網子,導致變形的痕跡。」


    今日子小姐邊說邊檢查鐵絲網的形狀——鬼庭警部也模仿她的動作,卻也如所料沒發現那樣的痕跡。


    今日子小姐能不在網子上留下任何痕跡地爬上去,體重再怎麽說都太輕了吧……鬼庭警部反倒擔心起來,又想到或許是像她摔下來的時候那樣,原本就善於在活動時分散自己的體重?


    「算了,順便也把本壘後方以外的網子檢查一下吧——畢竟一壘側,和三壘側的看台那裏,也有高度很可觀的鐵絲網。」


    感覺今日子小姐真的是「順便」就動了起來——與其說是不放過任何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更像是想要徹底完全排除遭到否定的可能性。


    也是,倘若沒有這麽仔細的態度,偵探常用的那招「利用消去法進行的推理」就不能成立了——當然,鬼庭警部也願意奉陪到底。


    反之,要是這時能找到鐵絲網不自然變形的地方,就表示距離破案也不遠了。


    「或許我已經問過這個問題……鬼庭警部。這座棒球場的保全防護係統做得如何?可能在半夜溜進來嗎?」


    她的確已經問過這個問題。


    爬上鐵絲網之前,還在選手休息區的時候就已經問過了。


    「當然,除了相關人員以外禁止進入——況且這一帶絕不是治安良好的地區。隻是反過來說,若是相關人員,就能輕易進入。」


    球場畢竟不是放什麽貴重展示品的設施——也有預算上的權衡吧,戒備實在稱不上嚴密。當然,要付錢才能進去的觀眾席出入口一定是門禁森嚴,但如果是「狂熱粉絲」,或許也知道相關人員專用的出入口。


    「嗯哼……既然如此,處於『幾乎當場死亡』狀態的桃木兩太郎先生,可能從球場外麵偷偷溜進球場裏嗎?」


    「可能……吧。」


    隻是,就算能偷溜進去——如果有溜進去的體力,應該會去醫院吧——除非是自殺。


    「反正都要死,希望能死在投手丘上」的心態還能理解,但是「想死在投手丘上」的心態則完全不能理解——退一百步想,即使那是他的真心話,


    也沒必要從哪裏跳下來,在瀕死的狀態之下移動到投手丘。


    一開始死在投手丘上不就好了……


    (不過……這也有點困難了?要死在那種什麽也沒有的地方……)


    跳樓當然不用說,也不能上吊——唯一的方法隻有服毒吧,但考慮到要如何取得毒藥,其實也不比其他手段簡單。


    這麽一來,還不如采取更粗暴的方法,例如用刀子割腕或切腹自殺之類——但即使是不諳棒球的外行人,也會認為那種自殺手法萬萬不可吧。


    讓大量血液玷汙神聖的投手丘——身為投手應該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想來「從其他地方跳下來,再移動到投手丘」還滿有可能的。想在投手丘斷氣,但要流血還是找別的地方的這份對棒球的敬愛之心——)


    隻是,比起這種倚賴精神性或高度意誌力的假設,「有人從球場外將瀕死的桃木兩太郎搬進來」的可能性似乎還高些。


    (「他殺」……不,這麽一來,協助自殺嗎?事先找好幫手,再找個地方跳樓,請對方將「幾乎當場死亡」的自己搬到投手丘上——)


    雖說要不留下被搬運過的痕跡並不容易,要這麽剛好沒有「當場死亡」而隻是「幾乎當場死亡」也有難度,但是現階段,還沒有特別的理由可以排除這個假設。


    硬要說的話——


    「從球場周圍的網子上掉下來的可能性似乎並不高呢,這些鐵絲網看起來都沒有任何異狀。」


    「說的也是。如果有必要,稍後再請鑒識人員檢查一下——但大概不會有任何成果吧。」


    當然,這不是剛蓋好的球場,鐵絲網不可能沒有任何損傷。然而,也沒有像桃木兩太郎這麽魁梧的大男人爬上去過的痕跡——於是乎,應該可以先排除這個可能性。


    「通往外野看台區方向是垂直的高牆,實在爬不上去……觀眾席那一側是進不去的,高度也完全不夠——要是能爬到全壘打標竿的最上方,的確能確保足夠的高度,但是如果有那麽好的體能,根本不用考慮什麽急流勇退,也不會晚節不保吧。嗯,是否應該到球場外麵找尋其他的可能性呢?」


    感覺今日子小姐不怎麽失望,反而很滿意能完全排除既有假設似的,繼續朝選手休息區走去——大概是去球場外麵吧。


    從確認球場的保全防護係統(嚴格說來是再次確認)這點看來,今日子小姐大概也跟鬼庭警部想到同樣的事——隻是,考慮到立地條件,這種「從球場外將瀕死的桃木兩太郎搬進來」的假設也很難成立。


    的確,球場內確實沒有地方可讓人自高處摔落,但也不能說球場外就會有這樣的地方——因為球場旁也沒有什麽高樓大廈的建築。


    (沒錯,硬要說的話——)


    硬要說的話,周圍隻有廣大的停車場與廣大的公園。


    簡言之,就是一整片廣大的平地。


    「……」


    今日子小姐走出球場,似乎被這般風景給震懾住——這在來球場時應該早就看到了,吃驚成這樣會不會有些反應過度?但是鬼庭警部隨即又想到。


    (對了,她忘記了)


    因此,她才會比鬼庭警部對「解決的關鍵可能在球場外」更充滿強烈的期待吧。然而實際上,球場外跟球場內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平麵世界。


    地麵材質當然不一樣——但是也同樣完全找不到有足夠高度,可以縱身一躍的「跳台」。


    雖然是沒有屋頂的球場,也不用擔心有人會從大樓的樓頂看免費棒球——球場、停車場、公園都是由同一家公司經營,走統一的設計風格,所以才會形成這樣的風景。


    「這樣不是很好嗎,為了預防附近有人跳


    樓自殺,真是無所不至。」


    今日子小姐聳聳肩,像是想重新打起精神地說道,但也聽得出來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她這恰似讚許的發言之中,隱隱藏著棘刺。


    「可是今日子小姐。隻要走出球場區——再過一條馬路,就能看見高樓大廈嘍!原本平疇野闊的風景就會有高低起伏。」


    雖然也沒這必要,但鬼庭警部還是試圖幫這一帶的設計師說話。


    「距離太遠了。」


    今日子小姐搖搖頭說。


    「假設要趁桃木兩太郎先生處於瀕死狀態,『幾乎當場死亡』但還活著的時候搬到投手丘——『靠自己移動過去』也可以——這個範圍再怎麽廣,應該也僅限於球場周邊……要是這裏能有棟大樓,一切都解決了說。」


    硬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今日子小姐——仿佛想要找出根本不存在的大樓似的,她仍舊持續繞行球場外圍。當然不會有業者蓋大樓的目的是為了讓人跳樓,但是她這份仔細……該怎麽說呢,比真正的刑警還要徹底。


    光是可以看到同年代女性的這種工作態度,對鬼庭警部而言,今天已經是收獲豐碩的一天——然而遺憾的是,看這樣子調查可能仍然膠著,終究不了了之。


    太陽逐漸西斜。


    不管天氣是陰是晴,都不用再擔心曬黑的問題,但這也表示一天即將結束。


    不,警方的調查當然還要繼續進行,可是對於忘卻偵探的委托,則隨著今天的結束而不得不撤回——偶爾也會有這種情況。因為今日子小姐並非無所不能的偵探,並非去到哪裏都能如入無人之境。


    在一天內解決——這隻不過是她的賣點,現實可沒有這麽簡單,而且說真的,調查的主力還是警方。


    不會全都靠偵探。


    光是能從「幾乎當場死亡」這句話的灰色地帶,推測出「在瀕死狀態下移動、搬運」的假設,今日子小姐就已經充分完成協助調查的任務了——


    雖說可能性不高,但也算是為桃木兩太郎充滿謎團的摔死帶來了一線光明。


    就現場負責人的角度來看,在調查上可以說是有了十足的進展;身為一介警部,也從她的態度學到許多——隻不過,也破壞了鬼庭警部對「名偵探」的一些幻想就是了。


    不隻是她工作的姿態,就連失態也一覽無遺。


    這也應該可說是一種學習吧——隻是,一想到假如那時今日子小姐沒有因為從鐵絲網上失手墜落而失去記憶,現在搞不好已經找出真相了——不免還是有點不太甘心。


    就算她是最快的偵探,一旦在辦案的過程中「回到原點」,也不得不減速——而且在選手休息區為她講解案情概要時,今日子小姐明明是似乎有些什麽想法的。


    (記得她好像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麽來著……)


    「光榮戰死……」


    「什麽?」


    今日子小姐耳尖地捕捉到鬼庭警部的低喃。


    「你剛才說什麽?鬼庭警部。」


    「沒、沒什麽。」


    不是我說的,是你說的——鬼庭警部原本想好好說明,但又覺得隻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所以就算了。


    這下才是像在糊弄喪失記憶的人,鬼庭警部雖感心虛,還是決定說明得簡略些。


    「隻是有點在意。我總覺得『光榮戰死』這句話,是本案的關鍵。」


    畢竟不是自己的感受也並非自己的想法,講出來的話於是相當曖昧——


    若是對人移情作用,感覺對方為自己的心情代言就算了,但現在自己居然要為一個根本無從感同身受的對象代言她的想法……


    不過,勉強自己說出口之後,又覺得是多此一舉——這議題已經與記憶重置後的今日子小姐再三討論過了。「反正都要死,希望能死在投手丘上」這種「光榮戰死」——不管是他自己的演出,還是別人製造出的假象。


    盡管不曾直接提到這個詞,但從剛才就一直都是在討論這個議題。


    因此,她這反應或許沒什麽意義——就算有意義,或許也隻有像在記憶重置前後喊「鬼庭警部」時,重音有一點點不同的那種程度吧。


    「光榮戰死……光榮戰死……光榮戰死……」


    可是,今日子小姐本人渾然不知那是自己想到的關鍵詞,仿佛在進行精密分析般在口中重複了好幾次。


    「……」


    「呃,那個……今日子小姐?」


    「……」


    「今日子小……」


    「鬼庭警部,可以請你在這裏等一下嗎?我要去跑一跑。」


    「啥?」


    跑一跑?


    話剛說完——真的是話剛說完,今日子小姐就當場衝出去了。


    完全是田徑選手的跑法。


    這次完全任由裙子隨風翻飛。


    才開始想她到底打算幹嘛,轉眼間今日子小姐已經跑得遠遠了,從她的動線看來,似乎是在沿著球場跑——她要鬼庭警部在這裏等一下,難道是打算就這樣沿著球場外側跑一圈嗎?雖然這的確是條慢跑路線——不會是想找棟高聳建築物想瘋了,令她坐立難安?還是時限將至,令她如此焦慮?


    想找高樓的話,隻要去看一下立在附近的地圖看板就好,大樓又不可能在她跑步時就蓋好一棟——更何況,看她以那種速度跑,還真擔心她會不會又跌倒。


    說來講什麽「當運動選手全力衝刺撞向牆壁或許真的會死」的,是記憶重置以前的今日子小姐,還是記憶重置以後的今日子小姐啊……就在鬼庭警部想著些有的沒的之時。


    「鬼庭警部!」


    背後傳來非常有精神的聲音。


    太快了!


    已經跑完一圈了嗎!?


    「謝謝!多虧你給的提示,我推理出本案的真相了!」


    她之所以氣喘如牛,顯然是因為剛繞著球場跑一圈,但是就算不計這一點,今日子小姐的情緒依舊十分亢奮——雙頰泛紅笑容堆滿麵,激動地握住鬼庭警部的手。


    「真的非常感謝你!給我這麽美妙的提示,你真是最棒的警官!能與你共事,真的讓我打從心底感到光榮!」


    罪惡感真不是鬧著玩的。


    別說是糊弄喪失記憶的人,還搶走她的功勞——不隻是把球場繞一圈,她根本是繞了好大一圈在自吹自擂。要向這樣的今日子小姐闡明真相,實在很滑稽。


    再說,今日子小姐應該會已經忘記所有「曾和她共事過」的警官才對,所以她的稱讚其實聽聽就好——那,就先把這件事擱一邊。


    推理出本案的真相?


    真的嗎?


    「今、今日子小姐——此話當真?」


    「我怎麽敢騙你呀,鬼庭警部。」


    希望她不要再這麽謬讚自己了。


    真的不想用這麽滑頭的手段提升好感度。


    「那、那麽——你是說,你已經知道為什麽會在投手丘上發現資深投手——桃木兩太郎先生的墜落屍體了嗎?」


    這樣再三確認令鬼庭警部深感惶恐,但一想到對方是忘卻偵探,還是必須慎重以對——說不定是她記憶重置的時候誤會什麽了。


    「沒錯,托你的福。」


    感覺快被敗德感壓死了。


    對話已然是彼此代言的究極型態,為了不讓她道謝個沒完,鬼庭警部一心隻想讓她把話說下去——雖不知這個提示(今日子小姐自己想出的提示)到底起了什麽作用,但恐怕是極為錯縱複雜吧。為了不要因為自己的理解力太低而誤解這起怪事件的真相,鬼庭警部坦白問她。


    「那麽,桃木兩太郎先生是從哪裏摔落地麵的呢?」


    不管事情是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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