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忘卻偵探費盡苦心地寫下的這篇蠢到爆炸的文章,把我的胸膛染成粉紅色(不隻是做為布告欄使用的胸膛,我羞得全身都像隻煮熟的章魚似地染成粉紅色)之後又過了大約十八個小時,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九點,我抵達與身為新聞工作者的媒體記者,同時也是能幹的采訪者圍井都市子小姐相約見麵的地點——考量到接下來要進行的交涉內容,與其說是相約見麵的地點,不如說是決鬥的戰場還比較有真實性也說不定。


    真實——好沉重的兩個字。


    地點是造成這一切的起點,也就是被她求婚的那家高級餐廳的包廂——從她已經事先訂位,還指定與當時同一家餐廳時,顯然戰爭就已經開始了。就連包廂的位置也跟之前一樣,這種模擬情境的技術……該怎麽說呢,感覺圍井小姐把自己身為記者的能力發揮到淋漓盡致,麵對這樣的她無法不感到一陣非關鬥誌的戰栗。


    有人說提早抵達相約見麵的地點比較有禮貌,也有人說晚一點到才是禮貌,我認為兩種說法都有點道理,但這次情況特殊,在心情上,我想早一點到現場等圍井小姐,但圍井小姐已經在包廂裏埋伏著我了——四平八穩、雷打不動地坐在位置上,若說她從六個小時前就已經坐在餐廳裏,我也會毫不遲疑地相信。


    而且她不隻是宛如戴著扼殺了所有情緒的鐵麵具般,麵無表情地迎接我的到來,上次擺滿了各式各樣美味餐點的桌上,這次則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錄音筆。


    采訪時隻有兩台錄音筆,這次連同已經準備好錄音的智慧型手機在內,一共有五台。聽說在商場上,為了避免事後發生牽扯不清的麻煩,習慣把交涉的內容明確地記錄下來,但是看這堅強陣容,感覺是要將我接下來闡述的一切記錄做為呈堂證供,透過錄音在今後視狀況拿來繼續找碴牽扯不清。


    看到這種情況,連從事聲音工作的配音員也會一句話都不想說吧,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轉身,拔腿就跑,但是今天的狀況不容許我這麽做——隻能靜靜地走到圍井小姐的正對麵坐下,仿佛死刑犯坐上電椅。


    不過,從昨晚八點接到破滅宣告的那一刻開始,已經過了整整一天,我這個死刑犯終於也找到用以苟延殘喘下去的逆轉條件。


    「歡迎光臨。你有此覺悟,實在值得誇獎——但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稱讚隱館先生了。」


    我原本還抱著淡淡的期待,說不定會出現什麽陰錯陽差能讓圍井小姐的心情變好,但是從這句開場白聽來,想也知道沒可能。


    不知道是為了配合發色,還是為了配合現在的心情,她穿著一身黑——宛如喪服的服裝——現身,或者那可能就是喪服吧。不過算了,至少比穿著婚紗現身好多了。


    我試著為自己打氣。


    「請問……」


    「先處理公事吧。這是訪談的原稿,請在下周前回複。」


    我下定決心正要發言,卻被圍井小姐三兩下帶開話題——她那俐落的工作態度,如今像是隻為了用來找我麻煩而存在。


    不過,這也是極為正確的順序——畢竟進入正題以後,無論事情往哪個方向發展,話題可能都無法再拉回工作上。


    總有一方,或者是兩方都無法毫發無損地全身而退。


    我稍微檢查一下她交給我的信封裏的稿件,訪談內容被整理得非常好讀,幾乎難以相信說話的人是我——是文章架構很巧妙嗎,明明是自己說的話,卻還是被吸引住了。不僅如此,連我受訪時心想「希望這裏能被用上!」的地方也都確實用上了——嚇了我一跳。


    與她的關係糟成這樣,我也不免擔心她會不會在訪問的原稿中寫些亂七八糟的事——當然,原稿應該是在我們的關係變糟以前寫好的,但是她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重寫。


    這是身為新聞工作者的矜持吧,身為專業人士,不能做出這種不識羞恥之事。


    想當然耳,視我接下來的說明,她或許也會同樣拿出新聞記者的本事,毫不留情地讓我身敗名裂……


    稍後,我們事務性地討論完報導什麽時候要刊登這種事務性的事務,然後就在點好的餐點大致都上齊時,她這麽說。


    「那麽,請開始吧。隱館先生,你要以什麽方式、什麽理由拒絕我的求婚呢?」


    看來她是打算把整場的主導權握在自己手中——隻不過,我也不能隻是傻傻地對圍井小姐的指示百依百順,要我解釋就開始解釋。


    狀況丕變。


    托白發偵探的福,狀況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而且這轉一百八十度的逆轉劇已經演完了。


    ……但是,嚴格說來,並不是沒有選擇餘地。


    不是我,而是圍井小姐,她還可以選擇。


    又笨又不誠實的我,已經喪失選擇倉皇失措逃離現場的時機——但是,圍井小姐還有選擇的餘地。


    還可以選擇不參加解決篇就掉頭離去——這是在推理小說裏絕不該有的行為,但現在的她還有機會選擇。


    我如果不警告她就開始解釋,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圍井小姐,現在還來得及。」


    「來得及?」


    「你肯定我的覺悟——但是,你自己也已經有所覺悟了嗎?」


    我對她說——麵對麵地說。


    溯流從源,昨晚在電話裏和她提這件事的我才是千不該萬不該——雖然她那通猝不及防,仿佛算準時間打來的電話殺得我措手不及,但是如果像這樣麵對麵地交談,後來的展開或許就會多少有些不同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的所作所為已經後悔莫及,但是圍井小姐的話,還來得及——


    「這本來不是對於信仰『知的權利』的你該說的話,但你有『不知道也沒關係』的權利。」


    「……」


    「你把我逼到進退兩難的絕境,就連我這種膽小鬼,為了自保也不得不反擊……沒有人在麵臨破滅的威脅下,還能唯唯諾諾地忍氣吞聲。你已經有所覺悟了嗎?做好接受反擊,自己也跟著破滅的心理準備了嗎?」


    「……你是在威脅我嗎?」


    我不得要領的說法隻得到圍井小姐不愉快的回應。可是我不為所懼地告訴她。


    「是你在威脅我——所以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笑死人了。隱館先生,我可是一直都覺得,如果破滅的是自己該有多好呢——我一直都在盼望,與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愛上的人破滅,不如自己破滅算了。」


    圍井小姐眼神銳利,狠狠地瞪著我。


    「要是隱館先生帶了能引導我迎向破滅的話語前來,還請不要客氣,就讓我破滅吧!否則就換我讓你破滅了——讓你與過去的六個人一樣,身敗名裂。」


    「……」


    那六個人有大半其實都沒有破滅,這件事已經在昨晚說明完畢了,但她似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至今仍未擺脫詛咒的束縛。


    而且圍井小姐不隻是選擇繼續讓詛咒束縛,還選擇了接受破滅——她渴望破滅。事已至此,已經由不得我了。


    總之,我能做的事相當有限,而拯救圍井小姐的選項並未包含在內——因此,我隻能讓她破滅。


    我並不是自以為英雄——我隻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得不以這麽扭曲的方式,與向我求婚的對象為敵。


    本來是信賴有加的朋友介紹給我,而我也對她的工作態度很有好感的對象,與她賭上彼此的破滅,反目為敵——隻不過是如此而已。


    人生在世,難免會遇上這種事。


    雖然不是經常發生的事,但也是隨時發生都不奇怪的事。


    我隻是覺得,如果是與討厭的對象或令人火冒三丈的家夥為敵,該有多好啊…


    …


    「好了,前言到此為止,隱館先生。請趕快開始吧,狠狠地拒絕我的求婚。」


    「……在我拒絕以前,請容我把醜話先說在前頭。」


    圍井小姐雖然那樣「稱讚」過我,但說真話,這時才真正考驗我是否已有所覺悟。


    「接著我要說的一切,都是接續昨天,我向忘卻偵探——也是圍井小姐很熟悉的掟上今日子小姐請教之後,以她的意見為前提發想的推論。」


    「……咦?」


    她咬著下唇維持住的麵無表情,一瞬間變得毫無防備——她理應沒想到,想必是滿意外的吧?


    愈是今日子小姐的忠實粉絲,愈會這麽想。


    隻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原本是絕不可能「接續昨天」繼續調查圍井小姐的。


    說是絕不該發生的事也不為過。


    但是不對,不是那樣的。


    有一個偉大的力量——足以破壞所有的規則、顛覆所有的法則。


    那就是偉大的——愛的力量。


    我按住自己的胸口回想。


    「那麽,讓我們開始吧。圍井都市子小姐——我會用最快的速度,讓你破滅的。」


    隻不過,縱使用最快的速度,或許都已經太遲了。


    2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身為忘卻偵探的我,這次負責處理這樣的案件啊!真不愧是我親愛的厄介先生,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明得如此簡單明了,幾乎讓我又重新愛上你了。厄介先生流暢的說明,無異是行雲流水的最佳寫照,這可不是任何人都辦得到的。謝謝你還為了我特地說兩遍呢,真是感激不盡。」


    在我的胸膛上寫下成堆謊言之後,今日子小姐睡得香甜直到快天亮,神清氣爽地睜開雙眼,聽完我所說明的那些與行雲流水相去甚遠,簡直隻能以拖泥帶水來形容的事情概要——以及「昨天的今日子小姐」進行過的調查結果之後,她馬上握住我的手這麽說。


    緊緊地、暖暖地,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對於肢體接觸毫不猶豫,而且距離實在太近。


    過去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在調查的過程中不小心睡著,必須向今日子小姐反複說明的經驗,但是今日子小姐在這方麵還挺厚臉皮的,所以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麽認真地向我致謝(今日子小姐的感謝之意通常都少得可憐)。


    能在這麽近的距離之下,看到她這樣毫無防備的笑容,更是少之又少。


    真希望她不要穿著性感睡衣,滿臉笑意地步步逼近裸著上半身的我——可是,我也說不出這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話。


    我必須全力配合她設定的情境。


    畢竟她現在一心認定我是「理想中的王子」——看過自己親筆寫下的備忘錄,「想起」這樣的事。


    我不能破壞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印象。


    雖然在身上滿是口紅痕跡的狀態下定這樣決心,實在一點氣勢也沒有。


    「嗬嗬嗬。」


    回過神來,今日子小姐維持跪坐姿勢,一寸寸地朝我逼近而來——直到兩人的膝蓋幾乎已經碰在一起。隻見她臉頰潮紅,一臉陶醉的模樣。


    我曾經曆過無數自以為「今日子小姐該不會對我有意思吧」的局麵,但是看她此時此刻的表情,我完全確定那些都是我想太多了——如果這才是「陶醉」,那麽過去我所見過的表情都隻是在客套的範圍內。


    感覺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價值百萬美金的笑容」與「一文不值的微笑」之間的差異,使我飽受傷害。


    「呃,我說,今日子小姐。所以呢,你聽完以後有什麽想法?有沒有感覺到什麽?」


    「感覺到什麽?你是指除了從我內心深處不斷湧出的這股熱情以外,還有什麽別的嗎?」


    「是的。我就是指那股熱情以外的。」


    還有,那股熱情並不是來自內心深處,主要是從你右下臂湧出來的。


    「討厭啦!厄介先生明明早就知道答案了,卻還是找機會讓我表現,真是太溫柔了。」


    她親昵地拍打著我的肩膀。


    記憶重置,對我也應該又是「初次見麵」才是——這個人在意中人麵前都是這麽主動嗎?


    可惡。


    互動毫無隔閡令我好開心。開心得不得了。幸福得快死掉。


    這次取巧的卑鄙手段,雖說是她單方麵的專斷獨行,但是總讓我覺得有點危險,擔心是否會因此一口氣毀掉我這些日子以來,好不容易與今日子小姐建立的關係。


    就像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存到一百萬,於是花上好幾年,一點一滴地存下五百圓硬幣逼近目標時,突然間中了三億圓的彩券——真的會讓人迷失人生的意義。


    沒經過努力就實現的夢想,通常總是伴隨著空虛。


    聽說中樂透的人後來有相當大的比例都會遭逢破滅,我原本以為這隻是心胸狹窄至極、夾雜著嫉妒的都市傳說,如今傳說卻在我心中開始迅速地產生了可信度。


    「破滅。對了,正是破滅——沒錯沒錯。」


    或許是在潛意識的某個角落還殘留著工作的意識,今日子小姐的語氣又恢複了正經。


    「這兩個字是這次委托的關鍵字——『昨天的我』基於『六個人當中有一半以上沒有破滅』的調查結果,證明了圍井都市子小姐口中的『詛咒』是荒唐無稽的,但是,既然都推理到這裏,應該再進一步地思考才對。」


    眼前是與平常無異,對「昨天的我」也像是對陌生人的今日子小姐——不,這次與其說是陌生人,根本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這個落差太巨大了。


    隻不過,昨天還那麽討厭我,今天卻這麽喜歡我,真是難得的體驗。這必定就像向我求婚以後,馬上又威脅說要讓我破滅同樣難得。


    「因為反過來說,畢竟六個人裏麵還是有兩個人遭逢破滅。」


    「嗯,這倒是……」


    「六個人裏麵的兩個人——聽起來或許會覺得比例不高,但是對當事人而言,等於是僅有一次的人生就這麽破滅了,不應該等閑視之。」


    「……」


    這麽說的確是這樣沒錯。


    我很清楚這不是人數的問題,「一百人裏麵有九十九人獲救了」之類的新聞絕非意味著「隻犧牲一個人沒關係吧?」——從那個人,或者是那個人的家人朋友的角度,就是全部。


    「哎呀!厄介先生的反應好快呢。身為偵探,我從來沒遇過像你這麽聰明的聽眾,真是太幸運了。」


    真希望她不要一逮到機會就把我捧上天。


    就算心知肚明也差點要誤會了。


    什麽從來沒遇過,明明連自己身為偵探做過什麽都不記得。


    「呃……稱得上『破滅』的那兩個人……是她小學時的同學,以及出社會以後的公司主管……可是今日子小姐。」


    「什麽事?直接叫我今日子也無妨喔!」


    「不,請讓我繼續叫你今日子小姐。那兩個人的『破滅』並不是圍井小姐的錯,這點『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也調查過了。」


    「第五位男士——也就是她在大型出版社上班時的上司,除了圍井都市子小姐以外,還跟好幾個公司裏的女性有染,所以受到處分的確可以說是自作自受吧——至少不能把責任全都推到圍井都市子小姐一個人頭上。但是另一個人——小學時代的同學又怎麽說呢?」


    「怎麽說……」


    那也不是圍井小姐的錯。根據「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的調查,要說年紀輕輕也實在是太年輕就自我了結的他,跳樓自殺的原因是由於在圍井小姐不知情的情況下遭到班上同學霸淩……


    「可是,沒有遺書喔!


    」


    今日子小姐說道。


    無論講起話來的姿勢是如何做作,那敏銳的洞察力——誠然是名偵探的才有的犀利。


    「如果校方及相關單位的否認為真,他跳樓自殺的原因真的不是由於受到霸淩——如果校方是冤枉的呢?」


    「冤、冤枉的……?」


    「如果他跳樓自殺的原因,是出在圍井都市子小姐身上呢?」


    3


    絕不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的調查與分析有什麽疏漏——事實上,她也真的追查到僅差毫厘的地步。


    早在昨天,「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就已經提出「既然家屬還在打官司,就表示尚且無法證明校方或相關單位必須負起責任」的論調——「本校並未發生霸淩的事實」或是「無法斷定自殺的原因是源自於霸淩」這種樣板台詞也不見得真的隻是用來逃避責任的借口,這點我與今日子小姐都有共識。


    我在受訪時自己也提過類似的觀點,所以也認為不該排除校方被冤枉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校方真的是被冤枉的,就應該更進一步地思考,或許還有其他凶手存在。


    不僅是五十步與百步的距離,還是相當大的一步。


    「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踏出了那一步。


    幹勁有差……


    為討厭的人工作和為有好感的人工作,會出現這麽大的落差嗎。


    更重要的是,當事人今日子小姐看起來非常困惑。


    「真想不通『昨天的我』為何會沒注意到這個可能性呢?是因為臣服在厄介先生的魅力之下嗎?」


    看來她本人並不認為自己在工作時會夾帶個人情感——「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從與昨天相同的調查結果中,成功地發現了昨天沒想到的角度,但卻尚未能說明「那又代表了什麽」。


    圍井小姐就是第二個男朋友自殺的原因?


    比起「由於被人霸淩而跳樓」的淺顯易懂,的確很難否定「為了正在交往的女生才跳樓」實在是難以理解。


    「沒錯。可是厄介先生,話說回來,他們兩個人的關係根本還稱不上『正在交往』吧?」


    「……嗯。在第三個人,也就是高中生以前的交往,感覺都隻是兩小無猜……說老實話,頂多隻能說是『感情很要好的男女同學』。」


    小學生的話就更不用說了。


    可能連角色扮演都稱不上,隻是扮家家酒般的「在一起」——可是,那又怎樣?


    若說關係比大學時代或出社會以後的交往還要淡泊,對於「破滅」的責任應該也沒那麽深重。


    「請讓我好好為你說明吧。你的今日子是不會辜負委托人期待的。」


    「……那真是太好了。」


    我點點頭,對於「你的今日子」這種第一人稱則完全不做反應。這樣看起來或許是個冷酷的男人吧——不過卻裸著上半身(從這個角度來說的確是很冷)。


    「這麽一來,會變成整體感覺很糟的事……對圍井都市子小姐而言,也將會是很殘酷的行為。但是,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厄介先生破滅。」


    「會很……殘酷嗎?」


    雖然對我而言,目前結果已經是相當殘酷,但直到昨天為止,對圍井小姐的身家調查結果,還能將她從莫須有的詛咒中解救出來——若要將其翻轉過來,的確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


    可是。


    「拜托你了,今日子小姐。不管最後會讓人感覺有多糟,會讓人覺得多麽不愉快,身為委托人,我都會負起責任來接受這個事實,所以請你以我也能聽得懂的方式,把你的推理巨細靡遺地說明給我聽。」


    「好帥哦,我又重新愛上你了。」


    今日子小姐雙手合十,貼在臉頰旁——怎麽看都不夠嚴肅。


    不過,推理還是一樣犀利。


    「首先,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有著圍井都市子小姐這種思考模式的人絕不在少數。這種人『自認』具有超越本身影響範圍的影響力——像是『我覺得很好聽的音樂卻沒流行起來』或是『我喜歡的漫畫被腰斬了』或是『我支持的藝人無法大紅大紫』或是『我去看比賽的話,地主隊就會輸球』——是一群責任感過剩的人。」


    「……嗯。這個我明白。不過無論是什麽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傾向吧——不過今日子小姐,你剛才舉的全都是消極的例子,也有人會從積極正麵的角度來解讀自己的影響力吧,像是『因為有自己的加油打氣,那個人才會成名』之類的呀?」


    「那當然。隻不過,從社會結構來看,世上失敗的人比成功的人還多,所以就比例而言,自稱『掃把星』的人顯然比較容易增加。」


    「有道理,要成為『幸運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有非常精準的眼光,否則哪有可能喜歡上的對象個個都功成名就。」


    「其實也不是這麽回事呢。」


    「?」


    「呃,請讓我照順序從頭說起——我是說,聽完厄介先生的敘述,我當然也以為圍井都市子小姐是個具有這種思考模式的人。單從你的話聽來,她似乎是個非常認真的女性——年輕女性中不乏具有『與自己交往過的人全都變得很不幸』這種悲劇女主角思維的人,我不敢說俯拾皆是,但確實是不足為奇,極為常見的『妄想』。」


    「……」


    感覺上,今日子小姐對圍井小姐的態度好像比昨天辛辣,難不成是在嫉妒向我求婚的她嗎……如果這也是提升幹勁大作戰的一環,「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的策略也太狠毒了。


    「極為常見——反而很不自然。」


    「……?」


    「簡直就像是刻意將自己模式化,以便套入某種類型——感覺不到任何人為的要素。」


    「……換句話說,圍井小姐是故意偽裝成自我意識很強的人嗎?」


    不,可能連這也是一種模式——「建立模式化自我」的模式。借由將自己套進既定類型的角色形象之中,用以確立自我的一種自我建設的做法。


    也就是所謂的「塑造角色」。


    塑造好角色,根據設定,演給別人看。


    她看上去不像是這種人,但是我對圍井小姐的了解還不足以判斷她是哪種人——畢竟我們才剛認識。


    「圍井小姐之所以會那麽生氣,該不會是因為被我們看破一切都隻是她在『塑造角色』吧?」


    「光是那樣還好,根據我的推理,問題更加深刻一些——問題深刻,罪孽也深重。」


    「是嗎……」


    「當然,我這麽說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這隻是性格惡劣的我,從厄介先生剛才對我說的話雞蛋挑骨頭,才做出這麽扭曲到不行的解釋——因此,細節部分請你今晚跟圍井小姐拿訪問原稿時向她確認。畢竟再怎麽樣,我也不方便跟你一起去。」


    這倒是沒錯。


    可是,先不管求婚的事,關於推理內容,由今日子小姐去解釋不是比較好嗎?因為她可是個會去聽今日子小姐演講的忠實粉絲……


    「粉絲……我很感謝她對我感興趣,但是圍井都市子小姐本人並沒有要委托我調查她自己的意思吧?既然如此,就算由我去和她解釋,我想結果還是一樣的。」


    沒錯……「可以的話,我也想委托她」這句話,意味著「因為不可以,所以沒有委托她」,所以「昨天的今日子小姐」才會覺得很訥悶——訥悶圍井小姐為何不委托置手紙偵探事務所。


    在「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缺乏幹勁的低潮模式之下,頂多就隻停留在「訥悶」的地步,但處於超高潮模式的「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滿懷的幹勁足以讓名偵探更進一步,伸手觸及前方的真相。


    「圍井都市子小姐之


    所以不來正式委托我,隻在演講時提出拐彎抹角的問題,點到為止,其實是因為不想由於調查而使得真相水落石出——我們可以這麽想,對於厄介先生自作主張,委托我對她進行身家調查一事,她在之所以能寬大為懷地說『還可以原諒』,其實是因為『昨天的我』根本沒有查明真相。」


    「可以這麽想……」


    這是——潛意識嗎?


    不是自我意識——而是潛意識。


    我無法明確地指出自我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差異,但我似乎能明白圍井小姐或許真有什麽不想曝光的秘密。


    不得不明白。


    「那麽,她不想被不解風情的名偵探不由分說地攤在陽光下的秘密,到底是什麽呢?我認為不是詛咒這種間接方式——圍井小姐與六位男性的『破滅』,或許有著更直接的關係——然而,根據『昨天的我』所進行的調查,實際上真正遭逢『破滅』的人數其實相當有限。六個人中隻有兩人……而且任誰都看得出來,兩個人的其中之一完全隻是自作自受。這麽一來,用單純的消去法,剩下的那個人——第二位男士的『破滅』與圍井小姐直接有關的推理,就會是成立的。」


    從調查結果來看,其他四個人當然不用說,就連圍井小姐第一家任職公司的主管,要將「自願離職」與「破滅」畫上等號也是過於武斷。說不定當他與所有女同事斬斷亂七八糟的關係以後,現在正以平靜的心情過日子也說不定——也或許跟其他四個人一樣,今後也有東山再起的可能性。


    然而,隻有第二個男朋友,要這麽看來會是個唯一的例外——因為他已經死了。


    再也不可能重新來過。


    假使造成他送命的「破滅」與圍井小姐有關的話——假使他是因為圍井小姐才跳樓自殺的話。


    雖然是有些粗暴的邏輯,但如果要以此進行思想實驗,倒也沒有任何阻止的理由,反而有嚐試的價值。


    「所以請先在這裏停下來思考一下,厄介先生——你在聽到圍井小姐告訴你這些事情的時候,不覺得隱隱約約有哪裏不對勁嗎?她說自己對『當時正在交往』的對象被霸淩一事並不知情——圍井小姐好像是這麽說的,你不覺得這樣很不自然嗎?」


    「……」


    她那天的描述聽來像是在責怪不知情的自己……但明明是同班同學,而且雖是兩小無猜,也還算情侶關係的對象在班上持續被人霸淩卻不知情,仔細想想的確很不對勁。


    不知情——這種主張。


    感覺和「對發生霸淩情況毫不知情」這種樣板聲明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是,如果她早知情,狀況會有何不同?


    「其實她才是霸淩的首謀——嗯,應該不至於吧。因為現在我們是在想一些自殺不是因為霸淩的可能性。」


    「沒錯。我假設的正是相反的情況。被霸淩的他接受圍井都市子小姐幫助的可能性。這樣也比較符合你所描述的性格——圍井小姐富有正義感的性格。」


    我不確定圍井小姐是否從小學時代就是那種性格,但是那樣的確比較合情合理——比起假設她就是欺負人的小孩,或者是明知有人受到霸淩卻置之不理的情況合理得多。


    隻是這麽一來,就沒有她必須隱瞞這件事的理由。


    幫助受到霸淩的同學是非常了不起的行為,並不是需要害怕偵探拆穿的事情。不過,倘若她認為自己隻是做了該做的事,也不會覺得這有什麽好拿出來說嘴吧……


    「受到霸淩的男孩、出手相助的女孩——假設兩人的關係因此更進一步,變成感情融洽的同班同學……或許會成為班上同學冷嘲熱諷、起哄調侃的對象呢。」


    「也是,畢竟小學四年級……才十歲左右吧。」


    若是充滿正義感的女孩挺身而出,保護遭到霸淩這樣男孩子的構圖,在班上引起「搞什麽嘛,你喜歡那家夥嗎?」之類的起哄調侃也不奇怪——而充滿正義感的女孩,大有可能不會屈服於那樣的挑釁。


    今日子小姐熱情洋溢的視線,看著感覺宛如走進死胡同的我(真希望她不要用那麽詭異的眼神看我)這麽說。


    「到這裏,『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多了一個優勢——因為『今天』又比『昨天』多了一項推理的材料。」


    「多了一項推理的材料……應該沒有什麽新增加的情報吧。」


    「請你仔細想想。如果是今日子最愛的厄介先生應該就能明白喔。」


    好沉重的期待。


    還有,拿自己的名字做為第一人稱的今日子小姐真讓我受不了。


    「給個小提示的話……我已經活用了一次那項特權呢。好了,請你把答案說出來吧,我最愛的厄介先生。」


    「我最愛的厄介先生究竟是……啊,有了,我明白了,是電話對吧——是我在電話裏向圍井小姐報告調查結果時衍生出來的談話。」


    「正是如此。真不愧是厄介先生,真的比較厲害呢!」


    是跟什麽比。


    嚴格說來,我也把當時的通話內容告訴深夜前來我住處拜訪的今日子小姐了——換句話說,她口中「已經活用了一次」的,應該就是是圍井小姐那句「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委托她」的發言。


    因此,雖然對於這項「新增情報」有點在意,可惜當時(討厭我)的今日子小姐實在太困了——這麽一想,寫在我胸膛上的這篇文章,或許就像深夜寫下的情書。


    所以內容才會那麽肉麻。


    「可是,我和她的對話內容有什麽問題嗎?除了『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委托今日子小姐』以外,還有什麽值得注意的細節嗎……」


    「不是細節,而是主題。『如果答案不能讓我滿意,我就要讓你破滅』的宣言——你難道不會有點在意嗎?」


    問我在不在意的話,這根本已經不是在不在意的問題了。因為我可是邊發抖邊為這句話煩惱了六個小時。


    「我並不是不能明白圍井小姐求婚被拒、忿忿不平的反應——但是對她居然不能理解心地善良的厄介先生是有多麽用心良苦,真的隻能用遺憾二字來形容。」


    今日子小姐才是心地善良。而我的用心良苦才是令人遺憾。


    「然而,隻因為這樣就嚷嚷著要讓一個人破滅,不管怎麽想,反應都太大了吧。完全不像是一名成熟女性該有的舉動——厄介先生會抱持『如果是理智的、冷靜的、公平的、實事求是的她,或許能理解我的心情』的這種想法,其實應該也沒有太脫離現實。」


    可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卻一口咬定這是「男性特有的妄想」……算了,這點就別告訴她了。


    不過,我現在倒認為關於這點,或許低潮模式的今日子小姐才是對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自己實在是太丟人了,我對此深感反省。但是現在處於超高潮模式的今日子小姐所說的話,也非常有道理。


    反應太大。


    這件事就連「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也有同感。


    就算我冒冒失失地闖進她的私領域裏,也犯不著讓我破滅——生氣是必然的,但「要讓一個人破滅」可不是必然的反應。


    既然如此,「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又會怎麽解釋圍井小姐那有些過於歇斯底裏的反應呢?


    「一開始,我以為是她自視甚高,還不習慣被甩所致,但是這樣的女性形象與她宣稱『交往過的男人全都遭逢破滅』應有的感覺並不一致。不斷反複失敗,擔心自己是否終其一生都無法談上一場正常戀愛的人,對自己的評價應該更低一點——就算求婚被拒,應該也會自虐地認為『果不其然』,或是認為『雖然被對方甩了,但是或許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害心儀之人遭逢破滅』才對。」


    「嗯……」


    雖然真的到這種地步也有點太過於投入角色,但是換個角度來看,這應該是比較合理的反應——很符合「受到詛咒的人生」這種「角色」。


    但是,實際的反應卻正好相反。


    再怎麽說,我也是她求婚的對象,她卻揚言讓我要破滅——看似是為了符合「角色」人格特質,但實際上的行動卻是大大偏離角色設定,說是南轅北轍也不為過。


    「因此,先把圍井都市子小姐因為跩上天,才會出現歇斯底裏的反應這樣的假設擱一邊,繼續思想實驗吧。」


    跩上天?這種形容詞即使在今日子小姐十七歲的時候,也已經沒什麽人會說了吧?


    「並不是因為被厄介先生傷害才失去理智——而是因為被戳到心中的舊傷才會失去理智,這樣想如何?」


    「被戳到——舊傷?」


    「因為被你拒絕,所以被戳到——過去的舊傷。」


    「……」


    「因為你揭開了她過去的傷疤——戳到舊傷——所以才勃然大怒。」


    今日子小姐不容置疑地說。


    嘴上說是思想實驗,但她應該已經有結論了。


    「她之所以會對拒絕自己的厄介先生充滿攻擊性,與其說是氣昏頭,不如說『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因而感到焦躁不安』才是真相——也就是說,圍井都市子小姐也曾經被別人示愛,而且采取了錯誤的拒絕方式。即便是這樣假設也不會產生矛盾吧?」


    「錯誤的……圍井小姐拒絕別人嗎?」


    「是的。」


    所以才不希望厄介先生重複相同的錯誤——不希望錯誤成為模式。


    今日子小姐如是說,指著我的胸膛——不,不是胸膛,而是寫在上頭的文章。


    無論擷取哪一段都會令人臉紅的「愛的訊息」,今日子小姐此時此刻指著的是「要是被厄介先生討厭的話,我就活不下去了」那一句。


    活不下去。


    被討厭的話,就活不下去——被討厭的話。


    「第二位男士跳樓自殺的原因,難道不是因為失戀嗎?」


    4


    說得極端一點,「因霸淩自殺」也算是某種既有的典型模式——如同發生命案時會懷疑第一個發現的人一般,如果是在學中的未成年人自殺,不管有沒有留下遺書,人們都會先懷疑原因是否為霸淩。


    原來如此,而這種機械式的樣板思考,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也或許都是正確的——但如果可以拿樣板來套,自然也會產生其他的可能性。


    失戀不也是其中最模式化,最是隨處可見的自殺原因嗎——倘若跳樓自殺的不是小孩,倘若那孩子沒有霸淩的問題,「失戀」豈不是應該被第一個想到的標準動機嗎?


    「因為被甩……嗎?難道不是一方不願意分手嗎?」


    「從她對你暴跳如雷的態度來看,應該是沒有這個可能性。稱不上是交往的關係——假如是周圍的人瞎起哄,拱他們成為一對小情侶的話,關係也就僅止於此。」


    「……」


    今日子小姐隻說到這裏。


    雖然隻說到這裏,但隻要說到這裏,接下來的不用說也能想象得出那絕對是個感覺糟透了的結論。


    在班上被霸淩的男生,受到品學兼優的女生幫助,結果兩個人都成了被調侃的對象——女生沒把這些調侃當一回事,但男生卻當真了,將受到幫助的感念與青澀的愛戀混為一談。


    可是女生的行為自始至終隻是基於正義感,對男生並沒有那個意思,甚至是精神潔癖地以非常殘忍的方式,拒絕了男生的心意。


    你對我的心意其實隻是一場誤會。


    說不定正經八百的女生還講起道理,合乎邏輯地否定了對方——如同我對她做的那樣。


    事情的經過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總之被拒絕的男生受到了打擊,於是跳了下去。


    從校舍的屋頂上跳了下去。


    隻是,那並不是因為失戀、生無可戀才選擇死亡,或是「被討厭就活不下去」、「人生無望」這種悲劇女主角似的感情,而幾乎可以說是——


    「來找碴的……嗎?」


    「沒錯。就是因為這樣心智軟弱,才會成為霸淩標的吧。」


    這句話說得很重。


    雖說想到他這麽做的意義,也隻能這樣說——但還是沉重。


    當然在霸淩事件中,欺負人的人百分之百一定不對,但是被欺負的人也不見得就是天使。就像大雄也會利用拿到手的道具幹些壞事——遭到霸淩並不是堅強或善良的證明。如果說這輩子不斷被人冤枉的我肯定是個大好人,也不盡然。


    認定被欺負的人一定純潔無暇,可能會促成「既然如此,像我這種人被欺負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種錯誤的自暴自棄。


    「因為他沒留下遺書,大家都以為『自殺的原因是霸淩』,但是隻有圍井小姐知道他跳樓的真正理由……」


    「幹脆在遺書上寫下『我被甩了才尋死』還好一點。因為這麽一來,身邊的人就會開導圍井小姐——『跟你沒關係喔,不要放在心上』、『你沒有錯』或是『這絕不是你的責任』之類,也有機會接受專業的心理輔導。但是因為沒留下遺書——她隻能獨自一個人,背負著男孩自殺的真相。」


    ……我不想去思考這一切是否都在他的計劃之內。為了讓她受苦,為了讓她陷於孤立無援,故意不留下遺書——我認為小學生不可能這麽惡毒、不可能心機這麽重。我希望他沒有愚昧到因為女生對自己好才喜歡上對方,又因為這個女生對自己冷淡就討厭對方。恐怕隻是不好意思寫下「因為失戀就尋死」這種理由吧。


    我想,就算不是主要原因,遭到霸淩一事,也與他的死絕對脫不了關係。說不定還有其他原因,例如家庭問題之類的。肯定就連他自己,恐怕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內心究竟充滿了什麽樣的絕望。


    然而,圍井小姐卻認為。


    卻認為是自己的錯。


    無法與任何人商量——隻能這麽背負著。


    還是小學生的女孩子,就這麽背負著一個人的死亡。


    「衝擊她內心的並非絕望,而是種種借口互相激蕩。正因為感到自責,才想逃離那股自責——我才沒幫過他,因為我連他被欺負都不知道。我才沒甩過他,因為我很喜歡他。我才沒害死他,因為就像大家說的,我和他真的在交往——借由這樣改寫自己的記憶,來保護自己。」


    「改寫——記憶。」


    就像今日子小姐現在這樣。


    不,不是這種令人苦笑的改寫記憶,而是更為迫切、更是以命相搏的——為了自衛的改寫。


    「這可真是絲毫不值得稱許的行為。由於她的不負責任,使得許多人被迫必須為此負責。」


    這句話依舊嚴苛——雖然她說的沒錯。


    一想到霸淩官司至今還在進行中,就覺得如果隻用一句「真是個可憐的女孩子啊」來形容小學四年級的她,看人也看得太淺薄了。


    可是,若不這麽形容……


    要怎麽形容才算看得深厚呢?


    「那麽,不隻這次,圍井小姐每次麵臨告白、被告白、提分手之類的場麵,都會刺激到以前的舊傷、刺激到記憶,乃至於……」


    我說著說著,心中又有種「不是這樣」的感覺——我沒聽她提到分手談不攏的事——反而是在提到約定終身的第六個男朋友時,還說她不得不接受對方含淚求分手。


    而且,怪怪的。


    小學時代的創傷,成了長大後與男性之間關係發展不順的原因——這個解釋在乍聽之下似乎很有說服力,但是有一個矛盾。


    那就是


    幼稚園時代的第一個男朋友。


    發生車禍而導致「破滅」的他——就算事實上完全稱不上是「破滅」,但那場意外無疑是發生在與第二個男朋友建立起關係之前的事。


    「沒錯。這時要回到稍早之前的比喻。世上的失敗比成功來得多,所以認定『喜歡的對象失敗了』的人,也會比認定『喜歡的對象成功了』的人來得多——對吧?」


    「對、對的。可是今日子小姐說過,事實並非如此。」


    「哎呀,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啊,真是令人開心。雖然我會忘記這份開心的感覺,但是請厄介先生一定要記得哦。」


    請不要在偷吃步時講出這麽動人的台詞。


    言歸正傳,又沒有神通眼,怎能有辦法隻喜歡上日後會成功的人、日後會受到肯定的作品呢?


    「當然有辦法。而且這是非常簡單的原理哪。隻要看到已經成功的人或受到肯定的作品,再說『我從以前就喜歡了』就可以了。」


    「……這不是騙人嗎?」


    「就是騙人啊!那又怎樣?」


    目前正扯著漫天大謊的今日子小姐說出的這句「那又怎樣」真是好有說服力。


    不過,講得是白了些,但是經常可以在我們周遭聽到,像是「我從走紅以前就開始支持了」之類的話,說穿了,無非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分明以前隻是偶爾看看的程度而已,卻謊稱「我從以前就注意到了」或是「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會大紅大紫」,假裝自己很有眼光——極為小市民的、微不足道的謊言。


    不,曾幾何時,這不再是謊言,記憶也會隨之改寫,以為自己真的從以前就支持著對方。


    比如說,去聽今日子小姐演講的時候。


    看著聚集在會場的聽眾,我也多少會得意洋洋地想著「在今日子小姐變得這麽有名之前,我就認識她了呢」之類的。


    可是,若說我從初次見麵開始,就像現在這麽信賴今日子小姐,倒也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老實說,我起初還有好一段時間,一直認為她是個陰陽怪氣的偵探。


    有這樣的過去,卻擺出一副骨灰級資深粉絲的模樣,還自以為是常客的我,其實也相當巧詐虛偽。


    「話說回來,我知心的朋友,這個原理也可以反過來用吧?」


    請不要學紅發安妮說話好嗎。


    我並沒有當黛安娜的資格——嗯?反過來用?


    「也就是說,看到已經失敗的人或不受肯定的作品時,主張『看吧,一旦被我喜歡上了,大家都會完蛋』也不是不可以吧?」


    當然——可以。


    可是,做這種事的意義何在?有必要大肆宣揚自己的眼光很差嗎……既然要說謊騙人的話,假裝從以前就是暢銷作品的粉絲還比較合乎人性。


    「隻要將『被我愛上的人都會遭逢破滅』這種受到詛咒的命運套用在自己身上,就能把對方的破滅怪到命運之上——就可以轉嫁責任了。」


    「轉嫁——責任。」


    並非認為是自己的錯。


    而是為了認為是命運的錯——所說的謊言。


    「更進一步地說,是將一個同班同學的死,轉換為六人的其中之一——將他的死做為六個『破滅』的其中一個,將他的死變成根據『詛咒』列出的被害人清單裏其中一項。」


    藏木於林。


    推理小說的公式。


    不,可是,等一下,如果是這樣的話。


    如果那是謊言的話——如果是將破滅埋藏在破滅裏,將男孩埋藏在一群男人裏,如果是將真實埋藏在謊言裏的話。


    「所以今日子小姐,你的意思是——除了自殺死掉的第二個男朋友之外的五名男性,圍井小姐不但沒有讓他們遭逢『破滅』,甚至不曾交往過——就連喜歡都稱不上嗎?」


    5


    「不能說全部都沒交往過,但如果是第一位與第三位男士,我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斷定沒有。」


    今日子小姐說得斬釘截鐵。


    截至目前的推理之所以拳拳到肉,假如是基於對我的好感,那已經不隻是令人心虛,簡直是讓我快要窒息——心中又開始湧上早知道就不該委托今日子小姐的念頭。


    然而,已經太遲了。


    最快的偵探一旦出動,就不會停下來。


    「幼稚園的時候,住家附近有個發生車禍,後來搬家遠走的『大哥哥』,所以就當作自己與那個人有過結婚的約定——高中時代,又發現學校裏有個曾是風雲人物,卻在比賽時受傷不得不退出社團的足球社學長,就當作自己喜歡過那個人,讓自己化為粉絲團女孩們的一員,追捧簇擁著身負悲劇性的足球前鋒。」


    逐漸真相大白的隱私、謊言,以及罪行。


    一見到已經破滅的人,便自認為從以前就喜歡他們——說自己愛過他們、與他們交往過——修改過去,重寫回憶。


    「這麽一來,使其化為其中之一——不再是『第一個人』,而是把其實是唯一一個遭逢『破滅』的同班同學變成『第二位男士』。」


    就連交往都稱不上——不僅如此,事實上真的不曾交往過。


    可是,如果真的是這樣,大學畢業以後的那三個人又怎麽說呢?要說青春時期的「回想」是改寫了記憶,的確可以說得通,但圍井小姐和後麵那三個人交往,可是最近的事。


    「沒錯。所以接下來就是對於既有原理的應用了——刻意對最近可能會『破滅』的人產生好感,是一種明知故犯的行為。」


    明知故犯。


    不管怎麽看,都是明知故犯。


    「喜歡上無法融入大學這個環境,從以前就對npo活動感興趣,推測最近可能就會休學的社團夥伴。與四處向公司內的異性搭訕,明顯有問題的上司發生關係。至於那位中小企業的老板,因為她當時已經是在最前線報導的新聞工作者,業績好不好,隻要想查就能查到吧——要知道對方眼下並不是可以結婚的狀態,也隻是小菜一碟。」


    「……就像『自我應驗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那樣嗎?」


    「很接近了。也許該說是『自我應驗詛咒』吧——不是因為愛上對方才導致『破滅』,是因為知道對方會『破滅』才愛上。這麽做,就能將『第二位男士』藏在森林裏——就像樹葬那樣。」


    這或許是圍井都市子小姐的奠祭方式——今日子小姐做出這樣的結論,然而,就算這麽說,也全然無法美化這些行為。


    反而更令人不寒而栗——任誰都會不寒而栗。


    剛聽到的時候,就覺得與六個人交往,就讓六個人都遭逢「破滅」——這比例實在太高,感覺是不太可能的事。


    沒錯,的確不可能。


    「第一個男朋友」與「第三個男朋友」都是後來才穿鑿附會上去的,而「第四個男朋友」與「第五個男朋友」與「第六個男朋友」三個人,則是以「破滅」為基準選擇的對象。


    然後。


    我這個「第七人」——也是以「破滅」為基準。


    說穿了,其實跟「第六個男朋友」沒兩樣,因為圍井小姐親自采訪過我——具備冤罪體質的我,幾乎可以保證在不久的將來就會麵臨「破滅」。


    她說因為我即使被冤枉過無數次,「破滅」過無數次,每次都能借助偵探的力量絕處逢生,所以跟我結婚也沒關係——但真相剛好相反。


    圍井小姐認為,要是能和一直遭逢無數「破滅」的我在一起,就可以白頭偕老,直到永久。


    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就能夠得到幸福。


    我覺得,若不跟你在一起就不會幸福。


    ……當然啦,當然很幸福。


    並不是她愛過的對象都遭逢破滅——圍井小姐其實是希望自己愛過的對象都能遭逢破滅。


    對這樣的她而言,像我這種在日常生活之中便不斷遭逢破滅的家夥,做為伴侶的人選,恐怕是再適合不過了。


    沒想到圍井小姐對我的感情並不是「這個人就算破滅也無所謂」——而是確信「這個人一定會破滅!」


    所以才會認定非我不可。


    會這樣改寫記憶——篡改感情也無可厚非。


    否則還有什麽理由會讓她突然一時心血來潮,做出剛認識當天就向我求婚這種瘋狂的舉動?


    「……她有這方麵的自覺嗎?」


    我問今日子小姐。


    一時半刻還不曉得該對這個結論做何感想。


    「我也不曉得圍井小姐在改寫過去回憶時有沒有自覺……關於自己受到詛咒的事、愛上的對象全都遭逢破滅的事……將就連喜歡上誰、喜歡過誰的心情都加以篡改……」


    雖然今日子小姐並沒有提到,可是一旦愛上感覺不出來會「破滅」的異性時,圍井小姐或許就會當作那份好感「沒發生過」吧——因為不這麽做的話,就會違反既有原則。


    最令人於心不忍的,或許是這一點。


    「我猜她其實是有自覺的喔。」


    得到的卻是與心裏所想相反的答案。


    「因為她不是我,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忘掉心理創傷——不過,倒是可以假裝忘記。」


    「……」


    「我覺得這一點完全體現在『無論使出什麽手段,我都要讓你破滅』的宣言裏。你提供的調查結果,使得她多年來層層堆疊的理論瞬間土崩瓦解——刻意不去調查他們的後續發展,一直被她視為已經『破滅』的人,全都活得好好的。『詛咒』在你不解風情的追究下崩潰,如今已如風中燭火——為了貫徹詛咒,隻好不擇手段——為了不讓自己崩潰,隻能親手讓自己曾經求過婚的你迎向『破滅』。」


    自我意識與潛意識的差異——並不是這麽回事。


    她是有自覺地,在清楚前因後果的情況下——改寫自己的經曆。


    自覺地,自殘地。


    無論再怎麽篡改。再怎麽一再重寫,將白的染成黑的。


    依舊什麽也無法忘記。


    「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會來聽我的那場演講——想委托我,又不能委托我,隻能提出拐彎抹角的問題,但是圍井都市子小姐真正想知道的,其實是如何忘記不愉快的回憶。」


    如何隨心所欲地忘記不想記住的事。


    要是有這種方法,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說道。


    我也有同感。


    要是能忘掉的話,我也想忘記現在聽到的,忘卻偵探重新推理出來的答案。


    6


    但如今——在今日子小姐解開謎底之後,到現在已經超過了半天,地點從我自己的房間換到高級餐廳的包廂裏,但我還是什麽也忘不了。


    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還坐在位子上。


    幾乎沒有動過的餐具已經全部撤下,結果直到最後也沒打開的錄音筆也已經一台都不剩——總之,圍井小姐也離開了。


    她回去了。


    看樣子,我似乎免於遭逢破滅的命運。


    逃過一劫。


    不曉得她聽進去多少,而且直到最後,也無法確定今日子小姐的推理到底有多少是正確的——因為圍井小姐並沒有像是出現在推理小說裏的凶手那般,口若懸河地交代自己的苦衷。


    但也沒有否認罪狀。


    硬要說的話,她行使了緘默權。


    她一言不發地聽完我講的話,也沒歇斯底裏地出現激動的反應——就連我毫不留情地刨挖她的前半生,圍井小姐仍舊不承認,也不否認。


    不,她隻說了一句話。


    隻有一點,明確地推翻了名偵探的推理。


    「我之所以向隱館先生求婚,是因為覺得你很迷人——隻是這樣而已。心想如果是你,或許真的能拯救我。」


    無從得知有多少真實性。


    我怎麽想都不覺得自己那麽有魅力——比起來,還是認為她無論如何都希望我破滅的推敲比較合理。


    然而,不管她是希望我破滅也好,希望我拯救她也罷,兩者我都無法回應——我什麽也辦不到。


    一點忙也幫不上。


    因此,我也隻說了一句話。


    打從我坐進這個包廂到現在,開口洋洋灑灑講的所有長篇大論,大半都是來自今日子小姐身上現學現賣,或是原封不動地轉述,裏頭沒有半點我自己的見解。


    我想對她說一句我自己想說的話。


    「圍井小姐。」


    對著默默地在桌邊買單、靜靜地打算離席的她,我說了這麽一句話。


    「就算你接下來要自殺——我也是完全不痛不癢的。」


    「差勁。」


    圍井小姐說完,轉身離去。


    真受不了。


    又被討厭了。又被喜歡的人討厭了。


    被喜歡上我的人討厭。


    不過,或許就是要這麽做,才能讓人接受被拒絕的事實。


    任誰都能滿意的——拒絕求婚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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