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提到獨居男性的房間,或許會給人亂七八糟的印象,但我的房間可不是這樣。如前所述,又窄又小,所以打掃起來很容易,但是畢竟房間不夠大,相對容易變得雜亂無章,整理起來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我既不是那麽一絲不苟的性格,也沒有潔癖,所以忙著找工作的時候,如果每天都要整理,在時間上其實是相當大的負擔,但至少還是保持著一定的清潔,平時也提醒自己不要買太多東西,因為……


    這還用說嗎,我可是不曉得什麽時候就會背上黑鍋的冤罪體質——萬一有人進來我的房間,感覺這裏「果然很可疑」的話,豈不是會更加重外界對我的疑慮。


    絕不能住在會讓自己變得更可疑的房間裏。


    而多少也是想避免給人鋪張奢侈過太爽的印象(總之不能讓別人有機會懷疑),所以才刻意繼續住在這般平淡無奇的鬥室裏也說不定。


    話雖如此,沒有任何家具、宛如無菌室的房間又會像在強調屋主心理不正常,所以必須費心擺上適量的日常用品。


    倒也不是李下不整冠。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索性把電視台或報社的海報貼得滿牆都是——自以為這麽做,一旦出了什麽事,媒體就不會在報章雜誌公布我房間裏的模樣。


    充分展現我對媒體的熱愛,試圖博取好印象。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這樣反而更像是危險人物的房間——當時的我真的實在不知是怎麽搞的,就算這麽做,啟人疑竇時仍舊被人疑。結果愈用心整理,反而更讓人覺得「住在這麽老舊的公寓裏頭,卻生活在有如樣品屋般的房間裏」,認為其中必定有鬼什麽的,怎麽做都動輒得咎。


    白費心思白費力。


    事實上真的是白費心力——因為我現在就快要被新聞工作者逼向破滅,即將搞到身敗名裂了。


    如同我在采訪時所說,不管怎麽做,都無法避免被人冤枉。


    關於這次的事情,或許不能一口咬定是被冤枉——不過,即使是白費的心力,有時也可能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得成效。


    正因為住在有如樣品屋一般的房間,才能不慌不忙地在淩晨兩點這種意料之外的時間,迎接意想不到的貴客。


    不,怎麽可能不慌不忙。


    我可做夢也沒想到,忘卻偵探——今日子小姐居然會走進我住的地方。


    2


    「住在這麽老舊的公寓裏頭,卻生活在有如樣品屋般的房間裏,實在太可疑了。」


    今日子小姐脫鞋進屋,看著房裏的擺設裝潢如此說。果然會被這麽看待嗎——實在是太令人喪氣的感想,但是從她毫不打算掩飾心中厭惡的舉動看來,她應該還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


    自從白天在事務所裏見麵之後,她的記憶一直持續到現在——也持續討厭著我。


    那當然,沒什麽好奇怪的。


    號稱「每天記憶都會重置」的忘卻偵探,其實嚴格說來,應該是「每次睡著,記憶才會重置」的忘卻偵探——反過來,隻要別睡著,今日子小姐就不會失去記憶。


    理論上,隻要一直熬夜,她的記憶就會一直持續下去——雖說這麽做固然有其極限,但是我也曾經親眼見證過她將近一個禮拜,不眠不休持續活動的模樣。


    最後簡直累得全身無力又舉步蹣跚,就算保有記憶,也已經保持不了理智……不曉得這在醫學上要怎麽解釋,但她的體質似乎就是這樣。


    因此,雖說時針已過十二點,今日子小姐依然記得與我在掟上公館內——在置手紙偵探事務所的會客室裏的談話。


    不過,我感到不解的並不是這一點。


    令我坐立不安的是,不管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還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或者是「明天的今日子小姐」,我都完全想不出她來我家拜訪的理由。


    我認識今日子小姐也相當久了(這隻是我單方麵認為。在她來看,我們永遠都是「初次見麵」),然而無論我被卷進什麽樣的案件、遭受到何等質疑問難,從不曾發生她踏進我房間的情況,一次也沒發生過。


    這也是因為倘若我遇上必須讓人踏進家門的案件,我傾向於委托同為男性的偵探之故——因此,光是「今日子小姐大駕光臨」這件事本身,就可說是一樁獨立事件。


    冷靜下來。


    把問題一個一個解決。


    今日子小姐怎麽會知道我的地址——這答案很簡單,隻要她的記憶沒消失,就沒什麽好奇怪的。委托她調查圍井小姐時,身為委托人,我確實告訴過她自己的聯絡方式——雖然是到了明天就會被忘記的資訊,但是在她睡著以前,都會保存在今日子小姐的腦子裏。


    同時也交代了電話號碼——可是拖到最後一刻,才打來令人難以拒絕的電話說要登門拜訪,實在太強人所難。


    其次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她是「怎麽來的」?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大眾運輸工具了。


    話雖如此,避免留下記錄的忘卻偵探基本上不愛搭計程車——或是花點功夫,也攔得到至今還沒裝上行車記錄器的計程車?難不成是走來的……不,可是,今日子小姐整齊擺放在玄關的鞋子雖然不是高跟鞋,但看起來也不像是可以長時間走路的鞋。


    「我是搭便車來的。」


    被我一問,今日子小姐回答得輕描淡寫——還有這招啊。


    該說是還真的招得到啊。


    這麽三更半夜的,真虧她招得到車——這或許可做為「人正真好」的逸文軼事,不過在三更半夜搭便車這種事,想想也是相當危險的行為。到底是有什麽天大的理由,促使她不惜冒這麽大的風險也要來我家——不可能是「我把你忘了帶走的東西拿來還你」吧。


    並不是忘了帶走的東西。


    而是在她忘記之前——她是這麽說的。


    「呃……我家沒有可以用來招待客人的咖啡……」


    別說是咖啡了,連杯子也沒有。


    不是針對今日子小姐,我家基本上是沒辦法招待來客的——隻在意別人的觀感,卻毫無實用性。如果能事先通知我還好,對於不速之客,隱館家實在太缺少防備了。


    「不用麻煩。」


    今日子小姐說完便坐了下來——直接坐在沒有坐墊的地板上。


    我家的桌椅,隻有設置在牆邊的單人用書桌——原來如此,若非有客人實際來訪,這可真是注意不到的盲點。


    想到今後自己仍然可能會背負冤罪,隨時被人指控是嫌犯,進而必須配合警方住宅搜索行動也不奇怪,不如未雨綢繆,先準備好大量給客人用的餐具組吧……等等,既然要準備來客用品,還是應該基於更合乎常識的理由來準備才是。


    然而白發美女光是坐在空無一物的地板上,就已經美得像一幅畫了。如果我是畫家,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拿起畫筆吧——但我並不是畫家,實際上隻感覺手足無措,無法直視。


    說到感覺,感覺也不太對勁。


    今日子小姐直接穿著大衣坐在地上——家具少歸少,玄關還是有可以掛外套的地方。就算世上真有進到室內,也堅決不肯在陌生環境脫下外套的人,但重視服裝儀容的今日子小姐應該不會這樣做……還是因為在討厭鬼的房間時例外呢?


    不過單薄的大紅色長大衣,當居家服來穿也完全沒問題,所以也不算是沒禮貌……今日子小姐留意到我狐疑的視線,摸摸大衣的下擺說道。


    「抱歉。我急忙出門,所以這件大衣底下隻穿著睡衣。」


    「……」


    這已經不是有沒有禮貌的問題了。


    什麽?


    所以說,今日子小姐隻在睡衣上罩


    了件大衣,就從事務所兼自家趕了過來嗎?


    這不就等於是什麽都沒帶就過來了嗎?


    說來,我剛才因為完全不敢直視她所以沒注意到,今日子小姐似乎沒化妝——雖然像我這種外行人,無從判斷她是真的素顏,還是化了近似素顏的裸妝……


    愈聽愈覺得——她真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趕來我家。


    「沒錯。我已經鑽進被窩裏,幾乎快睡著了——可是,就在入睡的前一刻,我想起一件事。」


    於是奮力起床——今日子小姐說道。


    嗯,想必是相當奮發用力。


    就我所知,今日子小姐擁有可以連續熬夜好幾天的體力,其實比外表看來還要強壯得多,但是在鑽進被窩後又得爬起來的的痛苦,理當跟我這種普通人的感覺沒兩樣——不過一般也認為,人類在入睡的前一刻,的確比較容易靈光乍現。


    今日子小姐也是在今天一整天的記憶即將重置的那一刻,想到什麽了吧——然後便兩手空空,朝我隱館家狂奔而來。


    既然如此,她口中「一定要告訴我的事」,肯定是和圍井小姐的身家調查有關。


    發現新的事實——之類的嗎?


    可是,她應該已經用最快的速度,進行過周詳到不能再周詳的調查——而且那結果使得我目前陷入絕境。


    結婚與破滅同時迫在眉睫,的確是絕境,逼得我快要走上絕路。


    「今日子小姐,該不會是有什麽新發現了?」


    我自己想破腦袋也沒有用,所以我也坐下,麵對今日子小姐直接問——由於她遲遲不肯切入正題,隻好由我先開口。


    話說回來,今日子小姐始終一臉睡眼惺忪——雖然不至於昏昏欲睡,但反應還是有點慢。看來在關機前一刻重新啟動,會令她的效能降低許多。


    「新發現——沒錯,是有新發現。不過,這和圍井都市子小姐的調查報告並無關聯,也並非要補充的內容。」


    「咦?」


    真令人意外。


    我還以為「一件事」一定是關於圍井小姐的事——那麽,到底是關於什麽的新發現呢?


    「是關於你的新發現,隱館厄介先生。」


    「關於我的?」


    我聽得更迷糊了。


    調查那六位男士的時候,今日子小姐的確運用剩餘時間把我也調查了一番……慢著,對了,她說她調查到一半就停手了。


    忘卻偵探在約略窺見自己過去經手過的案件時,就停手了——這是遵守著置手紙偵探事務所企業管理規章的正當行為,但是換個角度想,那也表示她對我的調查並沒有完成。


    隻不過,既然都停止調查了,應該不會再出現新的情報吧。


    「關於這點,我必須向你道歉。」


    今日子小姐坐在原地深深低下一頭白發。


    「我雖然停止調查了,但是阿守先生……呃,我的保鑣卻瞞著我繼續調查——因為他的工作是以保護我為第一優先,所以若要辯稱他隻是在執行自己的工作,也不是說不通,但是這行為完全違反了忘卻偵探的規矩。」


    「是喔……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麽回事——原來保鑣是真的存在啊。


    「因此,他今天被我開除了。」


    今日子小姐抬起頭來說道。


    「欸……欸!?開除!?有、有這麽嚴重嗎……」


    「別擔心。因為我明天就會忘記今天開除他的事——他如果夠有毅力,明天也會一臉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事務所裏。我對他這種為了保護我而不尊重我意誌的態度,還挺有好感的,所以希望他能繼續保護我——先不談這個,根據保鑣補充的報告,我似乎誤會你了。」


    「你誤……誤會我了嗎?」


    「我還以為你是個腦子有洞的變態,才會委托年紀輕輕的女偵探去調查年紀輕輕的女性,但是看樣子並不是那麽一回事,你不僅是置手紙偵探事務所的『老主顧』,好像還曾經多次從危難中拯救過我——我的保鑣是這麽向我報告的。」


    我的確察覺到她對我沒好感,但是狀況竟然嚴重到被她當成變態……這個事實,還是令我大受打擊……不過,那位保鑣似乎也具備了足以與偵探抗衡的調查能力。


    不僅如此,還特地向今日子小姐報告——分內的工作都完成了,若發現「有危險」而提出報告就算了,既然「沒有危險」,根本不需要特地報告。


    不但沒有任何好處,甚至可能會被開除(事實上也真的被開除了),卻還是選擇解開她對我的誤會……雖說起因是對我莫須有的懷疑,但他還真是個好人啊。


    看來是足以保護今日子小姐的人才。


    在根本不該放心的時候,我感到安心。


    當然,我也對誤會解開一事感到安心——雖說反正到了明天就會忘記,但如果能在忘記以前就把誤會解開,顯然是比較開心的。


    「呃……那麽,今日子小姐,你特地到我家來,就是要為誤會我的事道歉嗎?真是誠懇又實……」


    「不,關於保鑣自作主張的行為,身為雇主,必須真摯地向你道歉,但是關於誤會你的事,老實說,我原本不認為有道歉的必要。」


    也太直白。


    是呀,不管她在心裏再怎麽討厭我,該完成的工作仍然全部確實完成,自然不覺得有必要道歉吧。


    嗯?


    可是剛才她是說「原本不認為」?原本?


    「是的。我雖然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你,但還是鑽進被窩裏,心裏想反正到了明天就會忘記所以沒關係。」


    「你想的真美啊。」


    「隻不過,在聽取被我開除的保鑣報告之後,總覺得有點耿耿於懷——我當然不會因為委托人是個變態就偷工減料,也認為自己已經確實好好完成工作,但對你的厭惡想必還是在無意識下產生影響,使得我感到不安,懷疑自己這回的工作會不會因此有什麽疏漏,是不是有哪裏做得不夠周全,是否沒做到又快又好,隻是光有速度沒品質了——一想到這,就不安到夜都深了也睡不著覺。」


    今日子小姐睡眼惺忪地說道。


    「我把女兒從托兒所接回來以後,晚上十一點就上床了,但一直想著這件事,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還是不能就這樣忘記,於是匆忙前來,上門叨擾。」


    誤會雖然解開了,但她似乎打算堅稱自己有女兒到最後——執意騙我到最後。堅持至此,我幾乎要以為她真的有女兒了。


    想想她就算有女兒,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算了,可以理解。


    簡而言之,就像是售後服務吧。奉行著以一期一會為宗旨,恪守歸零主義的忘卻偵探,她的工作原本是沒有保固期間的,但是因為陰錯陽差的巧合,產生了例外。


    脫離既定模式。


    「非常感謝你的費心……隻是,我認為是你想太多了。今天,今日子小姐的工作成果就跟平常一樣,完美無缺。」


    甚至還穿著睡衣趕來真是太過完美了,讓我很過意不去。


    拜她太過完美的成果所賜,我現在正陷入腹背受敵的逆境——原因當然與今日子小姐不同,但我今晚也是難以成眠。


    倒也不用刻意提起,但是為了證明今日子小姐的工作成果並沒有漏洞,我把六個小時前與圍井小姐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原本以為她會一笑置之,沒想到今日子小姐當場臉上三條線。


    「你在搞什麽啊,居然這麽老實地告訴對方,真是不及格的變態。」


    「呃,這……我並不是變態……」


    「哎呀。」


    今日子小姐掩住嘴角。


    「我真糟糕啊。一旦產生誤會,心態就很難調整過來——情緒這種東西總是不聽使喚。」


    嗯。的確是,就算頭腦很清楚,有時候也無法控製情緒。是「心情上的問題」。如同我在采訪時的回答,那也是構成冤案的因素之一。即使法官已經判我無罪,社會大眾還是會繼續懷疑——從她走進這個房間,看到宛如樣品屋般的室內便馬上提出質疑一事也可看出,在今日子小姐心中,或許至今仍視我為「可疑人物」。


    「可是今日子小姐,我想不管我怎麽說,最後還是會變成這樣……」


    「這倒是。當然,我不是不能理解圍井都市子小姐說那句話的意思——但也不能否認她的反應明顯過大了。就算隱館先生是個完全不懂女人心的臭男人,說要讓你破滅,這已經完全是恐嚇了。既然這樣……你跟她結婚不就好了嗎?」


    她說了跟白天一樣的話。


    好傷人啊。


    這時,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從「不該錯過這個好機會」變成「死心吧?」——所以才更加傷人。


    「……如果是今日子小姐,應該知道該怎麽拒絕,才能讓圍井小姐接受吧?」


    既然今日子小姐都自己送上門來了,我便請教她的意見——心想可以借機谘詢偵探,征求建議。


    這比起委托年紀輕輕的女偵探去調查年紀輕輕的女性要來的正當多了。平常時候,這種情況可能要再另外付錢,但如果是售後服務,或許就能免費得到谘詢建議。


    我想在這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上賭一把。


    然而,今日子小姐的答案卻是如此。


    「我想隱館先生也很清楚,要讓她接受是不可能的——這不是我身為偵探的結論,而是我與圍井都市子小姐同為女性的見解。她故意提出那種不可能實現的小任性,目的隻是為了逼迫隱館先生而已。」


    不可能實現的小任性嗎……不是那麽可愛的玩意吧。


    「她看起來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就我的經驗來說,被甩的人可是做出什麽事情都不奇怪呢。」


    忘卻偵探今日子小姐口中的「我的經驗」,應該不是她身為偵探的經驗——應該是失去記憶以前的經驗吧。記得是十七歲以前?不,考慮到「獨生女」這種謊話,這個人在演講時的發言根本一點可信度也沒有。


    「隻不過——即使再加上像這種『心情上的問題』,她的反應還是有點不太對勁,反應太大了……」


    今日子小姐說到這裏,閉上雙眼,表情像是在思考——時間已經晚了,難免擔心她該不會就這樣睡著。


    不過,疑義似乎戰勝過睡意。


    「即使『說不定能得到她的感激』這種想法是隱館先生之流……是男性特有的自我感覺良好……至少圍井小姐確實擺脫了長年束縛她的詛咒。」


    「就是說啊……」


    我決定當作沒聽見「男性特有的自我感覺良好」那段。


    「會不會反倒是圍井小姐並不想擺脫束縛呢?」


    「哦?你的意思是說,圍井都市子小姐自我陶醉在『受到詛咒的自己』——讓喜歡上的對象一一破滅的悲劇女主角——這樣的形象之中嗎?」


    「我可沒有這麽說。」


    不。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這個可能性——自我陶醉在「不幸的自己」、「可憐的我」並不是甚麽罕見的情緒。


    「還有一個不太對勁的地方……隱館先生,為了慎重起見,請容我再確認一遍。『我能原諒你擅自跑去委托今日子小姐。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這麽做』——圍井都市子小姐是這麽說的吧?」


    「嗯,是的。我不是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楚,但她的確非常生氣地講了類似這樣的話……因此,『調查她』這件事情本身,或許不是最讓她生氣的症結所在。」


    「這正是男性特有的自我感覺良好呢。」


    再重複這句話下去,我要當作沒聽見也是有極限。


    「不過,既然本人都說可以原諒了,我們就先跳過這個部分——而身為其中被指名道姓的偵探,我比較在意的是『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這麽做』這一點。」


    「……這句話有什麽問題嗎?圍井小姐是積極到會去聽今日子小姐演講的忠實粉絲,所以就算曾想過要請忘卻偵探調查自己受到的詛咒,也是很自然的事。」


    實際上,她還舉手發問了。


    雖然結果被今日子小姐顧左右而言他,巧妙回避了那個問題。


    「畢竟在那種公開場合,拐彎抹角地發問,是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但如果提出正式的委托,我就能把今天告訴隱館先生的調查結果向她報告。明知道該怎麽做——她卻沒有這麽做。」


    「……」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這麽做』。那麽,為什麽不行呢?」


    有什麽想委托也不能委托的原因?


    是金錢上的原因嗎?


    不,倘若是借貸偵探夢藤先生也就罷了,忘卻偵探今日子小姐——當然也不便宜——但是她收取的費用也絕非貴到可望而不可及。再說,既然關係到自己,或者是心上人的人生,就更不會是負擔不起的金額。


    況且能和我在那麽高級的餐廳裏用餐。


    在第六個男朋友——約定終身的對象出現時,就算事先委托今日子小姐——或者是其他偵探來調查厘清對自己的疑慮,也完全沒什麽好奇怪的。


    然而,她卻沒這麽做。


    不僅如此,還向我求婚。


    選擇和我步向婚姻之路。


    「沒錯。不管搭載的導航器是怎樣的破銅爛鐵,選擇和你步向婚姻之路的行為都令人費解。難道她心裏存在著自我懲罰的破滅願望嗎?嫁給無可救藥的男人,用為對於以前交往過的男性們的贖罪……」


    「……呃,今日子小姐,請容我確認一下,你是來向我道歉的吧?」


    「嚴格地說,我並不是來道歉的。我隻是擔心自己的調查是不是辜負我收到的酬勞,所以才來確認一下——隻可惜目前還是沒能放下心來,總覺得好像遺漏了什麽基本的要件……」


    今日子小姐伸了個懶腰。


    或許是睡意已達極限,腦筋轉不過來了——換作平常人,可能會勸他最好先睡一覺再說,但忘卻偵探卻不能這樣。


    因為這麽一來,就會把整件事情的概要和感覺到的不對勁全部忘光——概要的部分還可以重新輸入,可是不對勁的感覺一旦消失就不妙了。


    就算我可以說明概要,但是不對勁的感覺,或該說是直覺,則隻有今日子小姐才知道——而且是隻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才知道。


    無論如何都無法留到明天。


    「不……這個主意或許還不壞。」


    今日子小姐看著我說。


    「幹脆先全部忘光一次——既然我對自己的調查沒信心、認為『或許沒有盡善盡美』是起源自對隱館先生的壞印象,那麽把這些壞印象全部忘光,從頭麵對這件事,或許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哦,原來如此。


    即使誤會冰釋,人還是會受到感情的影響——雖然感情總是無可奈何,但唯有今日子小姐例外,她的感情是有可奈何的。


    現在回想起來,很明顯是我委托她辦案的方式有問題,才會讓事情變得這麽複雜——在出發點起步就不順。對於最快的偵探而言,我真是最糟的委托人。


    所以幹脆重新來過,讓不對勁和壞印象一起歸零。


    這是從正麵向「人生沒有重來鍵」這警世名言造反的忘卻偵探才辦得到的獨門絕技——對我而言,如此便能抹去已經深深印在今日子小姐腦海裏,幾乎


    是無可救藥地對於隱館厄介的厭惡感,實在沒有比這更理想的了。


    問題是,重置記憶也不見得就能為事情帶來什麽重要的轉機——從這個角度來看,也算是風險有點高的獨門絕技。


    忘了不對勁。忘了壞印象。


    這並不是二選一。


    是否清除了壞印象,就能同時清除是不是疏忽了什麽的不安,我無從判斷。


    如果能達到同樣的結論,倒是無所謂……


    「說的也是。這樣的話,就不能光是重置低潮模式——既然要做,不如一口氣將狀態提升到高潮模式。」


    「高潮模式?」


    「是的。既然如此,幹脆開啟高潮模式……嗯。追根究底,畢竟是因為我的誤會而起……是呀,沒辦法。隻好耍點小手段偷吃步了。來試試在諸多取巧偷吃步的手段之中,那招不怎麽值得稱許的方法吧。」


    仿佛像是為了趕跑睡意,今日子小姐用力搖了搖頭,看似下定了決心,告訴我她的計劃。


    「隱館先生,可以借我一枝簽字筆嗎?還有,請你脫掉上衣打赤膊。」


    3


    我想我知道她要借簽字筆的原因,大概是要在「記憶重置」以前,將如今已經不用再說明的備忘錄寫在右手臂吧(左手臂上則照慣例寫著「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歲。置手紙偵探事務所所長。記憶每天都會重置」)。我的房間裏雖然沒有給客人用的餐具,但筆的話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打赤膊?


    為何要打赤膊?


    截至目前的對話中,是否曾經埋下了一條巧妙的伏線,以至於我非得脫掉上衣打赤膊不可呢?


    正想開口問為什麽,卻驚覺情況不容許我反問——因為今日子小姐不等我應聲,就把她從進到屋內一直穿在身上的長大衣給脫了下來。


    毫不吝惜地展露她藏在大衣底下,穿著睡衣的模樣。


    因為季節的關係,那是件非常不保暖的睡衣,換句話說是非常暴露——今日子小姐平時的穿著,上半身基本上都是長袖。下半身無論是裙子也好,褲子也罷,通常都是下擺比較長的衣物。看來私下的睡衣似乎就不在此限,所以她的睡衣是細肩帶加褲裙。


    微透感幾乎可比性感內衣。


    唯美得讓人難以相信她臉上還戴著眼鏡,輕裝度讓人隻能認為她真是急如星火地趕來——今日子小姐的殺必死鏡頭。


    不知道今日子小姐是否連睡衣也不會同樣一套穿兩次。


    目睹到這麽珍貴的畫麵,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都找不到能讓我對於露出毫無價值的上半身感到遲疑的理由。


    不,如同我不明白為何要我脫掉上衣的理由般,我也完全不明白今日子小姐這時脫掉大衣的理由。


    如果是要把備忘錄寫在手臂或腿上,隻要把大衣撩起來就行了——啊,是嗎,因為她打算就寢了嗎?


    所以她現在才會脫長筒襪嗎?


    是說今日子小姐打算睡在這裏嗎?


    睡在這個賣力偽裝成平凡的無塵室裏?


    「是的,根據改良自隱館先生的計劃之我的計劃,隻能在這裏睡了——因此,等一下請把被子借給我。」


    「那、那倒是無所謂。」


    無所謂嗎?


    這房裏連坐墊都沒有了,怎麽可能會有給客人用的棉被——這麽一來,隻能獻上我的棉被。


    可是,今日子小姐會願意躺在心底還留著壞印象的討厭鬼被子裏嗎?不對,她之所以要睡覺就是為了去除那個壞印象——對了,在今日子小姐的計劃裏,我要睡在哪裏?


    「隨便啊,你就隨便找個地方睡吧。」


    看來是毫無計劃。


    因為討厭我的記憶還沒有重置,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把打著赤膊的我晾在一邊。


    隻是,她所謂的「隨便找個地方」,感覺也不是要我去找家附近飯店投宿的意思。


    言下之意,似乎是要我在這個無塵室裏「找個地方」。


    就算能靠著忍耐躺在討厭鬼的被窩裏睡覺,但是要睡在討厭鬼的旁邊,計劃的風險也有點高吧……


    也就是說,這是個在她醒來時,我必須要在她身邊的計劃嗎?


    「沒錯。大致上是那樣。我承認風險很高,但是對我來說,做到的事不符合自己領到的工作報酬,才更令我痛苦得難以承受。」


    「這樣嗎……既然如此,如果你要把感覺到的痛苦換成現金找給我,我也可以接受。」


    「要我找錢給你,等於是我靈魂的死。」


    說得斬釘截鐵。


    說得斬釘截鐵是怎樣。


    要你找個錢而已。


    我的視線——討厭鬼的抗議視線仿佛不帶任何殺傷力,隻見今日子小姐拿起我遞給她的簽字筆,開始行雲流水地在右下臂寫字(今日子小姐不管是用左手還是右手,都能寫出幾乎同樣工整的字)——要把圍井都市子小姐交往過的男人全部寫下來,可是得用上相當多的字數,光是右手臂可能寫不下。畢竟是六人份——六個事件的記錄。


    頂多隻能寫下兩件吧。


    難不成要寫在腳上?反正她現在穿著睡衣,兩腿都露出來了,也不是沒空間可以寫。


    「不,我沒打算要把事件詳情寫下來。」


    今日子小姐又說得斬釘截鐵。


    這次說得斬釘截鐵倒是沒關係——但我不得不詢問她的理由。


    為什麽不寫下來?


    這樣就真的得從頭開始了。


    難道她打算再花六個小時,將所有人再調查一遍嗎?就算不調查我,嚴密估計也要四個小時……


    「要怎麽調查,就交給『明天的我』決定吧——因為『今天的我』已經缺乏幹勁,實在靠不住呢。就連身為傳令兵也有問題,所以不該留下無謂的備忘錄。」


    這部分則不是毫無計劃,而是毫無靈感。


    「隻不過,我也不打算完全從零開始。我說過吧?我打算使出不怎麽值得稱許的方法偷吃步。因此,請隱館先生告訴我最基本的事項。」


    「咦?可以由我來說明嗎?不光是委托內容,還有今日子小姐今天的調查結果?」


    「可以。我想那樣更能提升『明天的我』的幹勁。」


    「……?」


    搞不懂她葫蘆裏在賣什麽藥。由討厭的我說明,能提升她的幹勁嗎……不,就算到了明天,她已經不討厭我了,那也隻是處於能夠客觀接收資訊的中立狀態,要如何借此提升幹勁?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正在寫下今天的委托內容,今日子小姐現在是在自己的右手臂上寫什麽?


    從我這個角度看不見……而且我也沒有勇氣光著上半身,從背後偷看隻穿了單薄睡衣的女性。


    「好,寫完了。請你檢查一下——字是這樣寫沒錯吧?」


    今日子小姐說道,蓋上簽字筆,將右手臂的內側轉向我——手臂上居然寫著我的名字。


    「隱館厄介」


    字是沒寫錯。


    不過,憑良心說,倒也不是完全沒預料到她會這麽做——應該說她不這麽做才傷腦筋。


    要是她不把我這個委托人的名字、以及造訪這個房間的前因後果寫在某個地方,等她醒來的時候,一下子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陌生的房間,突然有個素未謀麵的男人出現在身旁,縱使是今日子小姐,可能也會陷入混亂。


    我不敢奢望她會像之前某一次,寫下「值得信賴的人」這種但書,但還是希望至少標注清楚我是委托人一事。


    再怎麽困,今日子小姐也不會有這種疏忽吧——我正要卸下心中的杞憂大石,才發現不隻是這樣而已。


    不隻是什麽「值得信賴的人」而已。


    今日子小姐在我的名字——寫在右手臂上的「隱館厄介」周圍畫了兩個圈重重圈起——仿佛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名字。


    不僅如此,她還繼續不停地寫上「絕對不想忘記的名字!」「就算忘了自己的名字,也要記得他!」「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名!」「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賴,把一切托付給這個人!」等等等等的文字,圍繞著我的名字。


    備忘錄裏根本不該出現的驚歎號到處飛舞,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沒錯,這個——就是那個。


    就像在女主角失憶的愛情電影裏,不想忘記愛人或未婚夫,或是不想忘記丈夫的女主角,拚命想要維係殘破的記憶,淚流滿麵,一字字寫下的那種痛斷肝腸的訊息。


    然而,我當然不是今日子小姐的愛人也不是未婚夫,更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寄放在托兒所的獨生女最愛的父親。


    像隱館厄介這種到處都有的名字(自虐),不可能成為今日子小姐就算忘了自己的名字也要記住的名字,更不可能是她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名——什麽跟什麽呀——是我當下的感想。


    至於「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賴,把一切托付給這個人」……我也稱不上是「值得信賴的人」。


    或許她從那位好人保鑣先生口中多少聽到了一些前塵往事,但是要寄予如此信賴,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


    把一切都托付給我,我怎麽承擔得起。


    這是什麽備忘錄啊——謊話連篇,就連看的人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謊話,扯這種漫天大謊,可是會讓人再也不敢相信這個人。


    「沒錯,這是謊話連篇的備忘錄——可是對於『明天的我』而言,這將是無法撼動的真實。」


    「……」


    「換言之,『今天的我』對隱館先生沒好感,也對自己在低潮模式下進行調查的結果感到後悔,所以我想讓『明天的我』對隱館先生產生好感,開啟超高潮模式,充滿幹勁來展開調查。」


    幹勁。


    真是莫名其妙——不,其實很簡單。


    根本是太簡單了。簡單得不得了。


    不管是誰,比起為討厭的家夥做事,為喜歡的人工作時的效率肯定會比較高。


    所謂「社會人」,並不是出社會進公司上班就能稱之為「社會人」,而是指「擁有社會性的人」——維係人際關係,具備溝通能力、人脈,才是最重要的。


    換句話說,「都是為了你」這句話不見得是偽善的意思——話雖如此,這個方法還是……


    「沒錯。所以才說是偷吃步嘛——請你好好配合『明天的我』吧。因為你可是我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全心全意信賴的人。」


    大膽省略建立起信賴關係的程序(這裏請容我用「程序」來形容),將自己的情感當作遊戲參數一樣自由自在地操控,說是開外掛也不為過。


    不隻是要把因為誤會而對我產生的壞印象重置歸零,還要硬生生地置換成虛偽的好感……


    這個計劃已經超越了狡猾,根本是卑鄙下流的等級了。就連莫裏亞蒂教授也不會做出這麽卑劣的行為——這才是令人發指的有害行為。


    然而,今日子小姐臉上沒有半點羞愧。


    「我想,『明天的我』應該會為了你全力以赴地解決問題吧——那麽,最後的修飾。」


    她再次拿起筆。


    這時,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放下我借她的筆,伸手在方才脫下來的大衣口袋裏摸了半天。


    「用這個比較像回事。」


    今日子小姐拿出一個小巧的包包。看樣子是用來裝化妝品的包包——就算她是素著一張臉跑出來的,畢竟是來拜訪委托人,看來還是沒有忘記帶著化妝品出門。即便是今日子小姐,也無法在搭上的便車裏化妝吧。不過她說是最後的修飾,難不成是要化妝?可是接下來就要睡了,有必要化妝嗎……一般是反過來吧?


    「讓你久等了。」


    今日子小姐從化妝包裏掏出一根口紅——淡粉紅色的口紅。粉紅色裏應該也有更細、更正確的分類,隻是在手裏沒有色表的我眼中,粉紅色就隻是粉紅色。


    「你要……擦口紅嗎?現在?」


    「隱館先生,你聽過〈口紅的傳言〉嗎?」(注:日本女歌手鬆任穀由實於一九七五年發行的單曲)


    無視完全揣摩不到她的意圖,隻在一旁倉皇無措的我,不諳當今流行歌曲的今日子小姐,忽而提及了曆久彌新的名曲——〈口紅的傳言〉。


    「能寫在右手臂上的字數畢竟有限,光是那樣可能還欠缺說服力。」


    今日子小姐將口紅轉出來,拿在右手,四肢著地爬到裸露上半身的我麵前——然後將口紅的尖端抵著我的胸膛。


    「我想在『明天的自己』會全心全意寄予信賴的這塊巨大布告欄上,用長篇大論寫下愛的訊息——謊話連篇的備忘錄,不,該說是掟上今日子的結婚登記申請書吧。」


    4


    「這個人是隱館厄介先生。厄介先生!我的天菜!相遇之前我就已經對他一見鍾情,是我最棒最溫柔最理想的王子。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光是能與你對上眼就覺得幸福無比,時時刻刻都想把你抱緊緊。我不能沒有厄介先生!絕不想被厄介先生討厭!請你千萬不要討厭我!要是被厄介先生討厭的話,我就活不下去了。要是被厄介先生拋棄的話,我的人生就完蛋了。隻要是為了厄介先生,什麽事我都願意做,什麽話我都願意聽。我想為你付出一切,我會為你付出一切。打從心裏愛著你,愛你愛到骨子裏。我的夢想,就是嫁給厄介先生!


    oo掟上今日子●」


    ●處是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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