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將那東西,當做了『鬼』。


    一個明天即將迎來六歲生日的少年,他穿著睡衣光著腳,僅用一個詞來認識如今聳立在他眼前的,從未見過的巨大『東西』……那就是『鬼』。


    『那東西』存在於一個黑得讓人心驚膽戰呼吸困難的巨大洞穴中央。


    嚴格來說,那東西跟鬼有些像又不太像,是個如胎兒般蜷縮著,但又比大山還要巨大的深黑色人類軀體。那東西的頭部光禿禿的,臉上沒有五官,胳膊和腿異常巨大且扭曲,就像用末端的巨大手腳把自己的身體綁住一般緊緊地抱著自己,正在睡覺。年幼的少年憑借他匱乏的知識、辭藻和感官,勉強隻能用『鬼』這個詞來表現『那東西』。


    轟的一聲……


    聲音響徹洞穴。


    在這個巨大而異樣的空間之中,仰視著那個巨大而異樣的東西,少年無法呼吸,呆呆地愣在原地。


    ——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少年完全搞不懂,等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這個地方,此前的記憶突然中斷,缺失了。


    他隻記得,自己不久前還自己的家中,躺在被窩裏才對。他半夜醒了過來,忽然鑽出了被窩,向窗戶望去,隻見窗外竟然掛著一輪紅月。然後,在赤紅夜空的背景之中,坐著一隻黑色的『貓』。那隻大『貓』坐在那裏,當時正隔著窗戶往裏看。當少年與那隻『貓』對上眼的瞬間,少年便站在了這個地方。


    這便是少年所擁有的全部記憶。


    當他和那隻『貓』發著綠光的眼睛對上的那一瞬間,就像電影切換鏡頭一般,他突然之間就站在了這個地方……站在了這隻『鬼』的跟前,站在了這個『洞穴』的中央。


    此處是個洞穴,是個大得匪夷所思的巨大洞穴。少年的皮膚與意識都能感受到,這個洞穴根本望不到邊,仿佛將整座大山完全掏空一般,巨大無比。


    漆黑的黑暗猶如久經熬煉的墨汁一般,充斥著這個空洞的巨大空間。


    盡管上方霍然洞開,致密的黑暗與空洞的質量所形成的強烈壓迫感,仍舊讓少年感到窒息,產生一種從頭被壓癟的錯覺。


    這裏的空氣中總是彌漫著就像血、硫磺還有腐臭混合在一起的異味。從未聞過的氣味,令少年的肺將此處的空氣判定為異物,每次呼吸都會產生強烈的抵觸。少年在本能上能夠理解,這樣的異味並沒有什麽成因,就是這個世界的空氣本身的氣味。


    而且,這裏的空氣中,總有聲音,總在震動。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那是人類發出的聲音。雖然聽上去像野獸的聲音,但毫無疑問是人類發出來的。


    無數人喚出的痛苦與哀嗟,如同合唱一般,充斥著這個廣闊的空間。


    在那令鼓膜、肌膚、腦髓統統震動起來的,沉重而含糊的悲痛『歌謠』中,少年眼前的『鬼』正熟睡著。『鬼』那黝黑的皮膚,隨著痛苦與哀嗟的『歌謠』微微震動,就像在搖籃曲中入睡的嬰兒一般,安安穩穩地熟睡著。


    起初,少年弄不清那『歌謠』來自何方。


    但他茫然地愣在原地,眼睛漸漸適應黑暗之後,這個將他和『鬼』關在一起的洞穴內部,開始漸漸顯露出來。


    周圍的情景模模糊糊地漸漸顯現出來。當困住他的『那東西』明確展露出來時,少年那顆因過分異常的情況而停跳的心髒,突然遭到猶如沸騰翻滾般的恐懼的強烈侵襲,整個身子霎時僵住了。


    「………………!!」


    洞穴被巨大的蜘蛛網一般的簾布密密麻麻地覆蓋著。成千上萬四肢被砍掉,眼皮鼻孔被縫合的人類,密密麻麻被掛在在那簾布一樣的東西上。


    裝著少年與『鬼』的巨大洞穴,被棉絮一樣的蜘蛛網————也可能是類似蜘蛛網的某種東西徹底淹沒。數之不盡的人都被弄成了慘不忍睹的狀態,就像下在那些蜘蛛網上卵一樣,密密麻麻地吊著。


    那些人之中那女老少什麽都有,可他們無一例外,四肢都從根部被截斷,而且斷麵被絲線完全覆蓋,看上去就像傷口愈合了一樣。那些堵住傷口的絲線與周圍的簾布直接相連,人就像隻會掙紮的肉蟲一樣,掛在『蛛網』之上,無力地搖擺著。


    尚且年幼的小孩,頭發染成茶色的青年,胡子打結的老人,長發被蛛網纏住的女人,虛弱無力的老嫗,看似完全的男人……他們一個個都那麽淒慘,那麽無力地被吊在『蛛網』上。


    所有人的手和腳都被卸去,喪失了逃跑的能力,而且眼睛還被縫合起來,連看也看不見,隻能一邊從口中吐出痛苦、恐懼和哀嗟的聲音,一邊像肉蟲一般無助地不斷掙紮……此情此景看上去,如同這個洞穴正在呼吸一般。


    而且……


    滋溜、


    無數生物沿著那些『蛛網』,在整個空間中爬來爬去。


    那些東西看上去就像蜘蛛,但個頭要比吊在下麵的人還要大。


    它們像蜘蛛,又像人————不對,那些就是人……不是蜘蛛,是人。那個怪誕離奇的畸形生物,身上亂七八糟地長出其他人類或生物的部件,最終變成了近似蜘蛛的模樣。


    蛛人。


    那些身體上長著無數貓狗、牛馬、禽鳥的部件,完全可以稱作『蛛人』的異樣生物,沿著就像棉絮拉出來的『蛛網』滋溜滋溜地到處亂爬,向吊掛在蛛網上的『人類』聚集。


    那些生物向無法動彈的『人類』聚集之後,用大量的手臂按住『人類』的頭部進行固定,然後用異形的手強行將『人類』的嘴掰開,然後將自己的嘴奮力地吸附上去。


    「——————————!!」


    悲慘的『人類』不願進行這種可怕的接吻,掙紮起來。『蛛人』完全不顧『人類』無力的抵抗,強行按住『人類』,繼續吸『人類』的嘴。不久之後,『蛛人』煞白的喉嚨劇烈地膨脹起來。然後,詭異的流體物質從『蛛人』膨脹的喉嚨中吐了出來,被強行灌入到對著嘴的『人類』口中。灌完一個『人類』之後,『蛛人』又以敏捷而惡心的動作爬向另一個『人類』,逐個逐個地重複相同的事情。


    這樣的情景,就跟自然節目中看到的,具有社會習性的昆蟲將噘碎的食物吐進幼蟲嘴裏的畫麵極其相似。這完全是一幕用昆蟲的餌料與人類的部件共同完成的,令人作嘔的諷刺畫麵。


    「嘔…………!!」


    少年驚愕地張大雙眼,兩腮鼓脹起來,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但隨後,有東西從腳下發出了聲音。


    「忍住。這裏可是『那位大人』麵前」


    「!!」


    少年低頭一看,隻見有隻巨大的黑『貓』坐在地上。它身上的毛就像被抓亂了一樣茂密而雜亂,就像把脖子折斷一般誇張地歪著腦袋,用那兩顆放著綠光的渾圓眼睛直直地盯著少年。


    就是那隻貓。在少年來到這裏,記憶斷掉之前,在窗戶後麵看到的那隻貓。


    那段記憶就像一場夢。它坐在窗戶外麵,在紅色的月光之下映出輪廓。不會錯的,那的確就是那段記憶中的貓。


    「區區貢品,在『那位大人』麵前不得無禮」


    貓說話了。


    貓開口說人話了。然而此情此景,跟童話裏動物像人一樣說話的那種感覺截然不同。


    這隻貓每說一句話,扭曲的身體就會隆起並蠕動,就像毛皮之下寄生著其他生物一樣。每當它的身體蠕動一陣,人類的語言便會從那半開的嘴裏漏出來。與其說它在開口說話,更像是通過扭曲內髒強行製造出發聲器官,然後僅僅將『嘴』當做一個開口部位,將藉此發出的扭曲話


    語流瀉出來。


    「你是貢品。討『那位大人』的喜歡……是你的職責」


    『貓』一邊用渾濁而模糊的聲音說話,一邊將無力地彎折下去腦袋擺了擺手,示意那片無數『人類』被倒吊著的,地獄般的場景。少年雖然無法理解『貓』那句話,但能夠明確地感覺出來,那音色是多麽的討厭可怕,那言語之中隻有無窮的惡意。少年的經驗與知識,不足以讓他用語言來形容那份惡意,但『貓』的言語之中,確確實實地釋放著強烈的『卑鄙』之感。『貓』對少年所訴諸的,是漠視他人的生命與尊嚴,卑鄙無恥的專橫自私。


    「然後……」


    『貓』沒有理會怕得吱不了聲的少年,身體顫抖起來。


    「然後,在拂曉之時,我將……」


    此時,『貓』已經沒有去看少年了。在一無所知的少年麵前,『貓』正瑟瑟發抖,用充滿渴望的聲音,發自肺腑地開始獨白。


    「我將……」


    『貓』的言語,就猶如將源自肺腑的渴望和期待嘔吐出來一般。


    但是,少年沒能聽到這話後麵的內容。


    嗖、


    突然之間,少年渾身上下都感覺到強烈的『視線』……『視線』之強烈,甚至讓皮膚感覺到風的流動。


    準確的說,與其說那是『視線』,不如說那是『意誌』。巨大無比的『意誌』突然從蹲在少年麵前的『鬼』身上爆發而出。少年渺小的知覺將直襲自己的氣息誤認為是視線,然而那其實是『意誌』,一個巨大而強大的『意誌』。


    僅僅隻是『鬼』醒過來,開始在意周圍而已,那份『意誌』便像空氣凝集成的塊狀物一樣在運動一樣,蹂躪整個『蛛網』之中的空間,令『蛛人』四散逃開,無數倒吊在簾布之上的『人類』停止痛苦與絕望的呻吟,取而代之開始發出恐懼與哀求的刺耳慘叫。


    「————————————————!!」


    「——————————!!」


    「————————————————————————————————!!」


    「————————————————————————————————!!」


    「————————————————!!」


    「——————————————————————————————!!」


    震耳欲聾的慘叫聲,以及醒過來的無麵之『鬼』的意識,充滿這個洞穴。光是這股『意識』傳入到空間內,便令空氣變得更加沉重,讓身處其中的少年徹底僵住了。少年就像身體內部結成冰塊一樣,隻是錯愕地張大雙眼,呆若木雞。


    充滿洞穴的絕望與癲狂之氣,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身體與心靈。


    在異形的意誌壓力,以及風暴般瘋狂肆虐的淒慘叫喊聲之下,少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呆呆地愣在原地。然後,在他眼前的地麵上,『貓』將整張臉緊緊地貼在地上,丟人現眼地向『鬼』低頭叩首。


    「……偉、偉大的大人啊,這次請您務必開恩,務必開恩啊……!!」


    『貓』那拚命哀求,聽著都讓人覺得可悲。


    然而『貓』的哀求在席卷周圍的刺耳慘叫聲中有如嚶嚶的哭泣聲,形同無物,自然絲毫阻擋不了那巨大的『鬼』的意誌。


    而且,那聲音也已經無法傳進少年的耳朵裏了。


    這是因為,那隻『鬼』的『意識』已經轉向了少年,少年猛然遭受如此強烈的壓力,全身上下的感覺都已經被壓得粉碎。


    滋滋、


    少年全身的知覺乃至靈魂被『意識』強烈地壓迫著,全身肌肉僵得邦邦硬,根本無法呼吸,甚至連眼皮都沒辦法眨一下。他額頭上冒出的油汗,還有眼角泌出的淚水,頃刻間凝集成珠,密密麻麻地掛滿他的臉。


    「……………………………………………………………………………………!!」


    巨大的意識。


    巨大的壓力。


    在漫長的體感時間中,巨大的『意識』久久地,直直地盯著少年。在那近乎將人壓垮的『視線』之下,少年的時間感覺也好,身體感覺也好……乃至意識本身,都漸漸變得稀薄,幾乎快要消失。


    所以的一切都被壓垮,都將不複存在。


    但是,那段充滿壓力的時間————在壓迫到最後,突然宣告結束。


    滋噗、


    『意識』突然動了,就像有看不見的觸手深深地刺進少年的右腿。


    「!!」


    隻覺右腿就像被一隻巨大的注射器插進去,被一鼓作氣注入大量的藥水一般,伴隨著這種冰冷刺骨的感覺,『鬼』的『意識』突然鑽進了他的右腳。


    他渾身上下頓時冒出雞皮疙瘩,冷汗如注,嘴劇烈地張開,形成發出慘叫的形狀。


    「啊————!」


    然而還沒等他叫出聲來——


    滋溜、


    這一次隨著異物注入腿中的感覺,腿本身的感覺被徹徹底底抽離了。少年連叫都叫不出來,當場癱軟下去,用他那痙攣的肺部艱難地喘著氣,淒慘地躺在洞穴的冰冷沙地上。


    「啊…………啊…………」


    腿就像經過麻醉之後被擰下來了一般,這陣難受的喪失感讓少年全身喪失力氣。他的腿就在他的身上,然而卻喪失的感覺,而且無法動彈。此時他所感覺到的,是身負重傷之後隨即感到的冰冷,粘糊糊的油汗從全身上下流出來。


    「噢噢…………!!」


    那隻『貓』呼喊起來。那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歡呼,這次竟然蓋過了那慘烈的哀嚎。


    可是,少年殘存的意識雖然能夠聽到『貓』的聲音,卻已經沒辦法去看『貓』的身影。他如同地獄般的慘叫聲中沉默一般,眼前暗了下去。


    ………………


    ……………………


    然後,『少年』醒了過來。


    2


    學校放學了,真木現人懷著幾分不爽的心情去取停在車站附近的自行車。就在他正在開車鎖的時候,鄰居家的女孩似乎之前與他乘同一輛電車,正從車站出來,發現現人後喊了過去


    「啊!喂~!我聽說小夢回來了?」


    「啊?……嗯」


    而現人的回答十分冷淡,連頭都不抬。現人所上的私立高中製度不是特別嚴格,不過每個月會對服裝發型進行一次檢查,因此現人留了一頭略短的頭發。現在,聽到呼喊的現人依舊將那留著短發後腦勺對著那位少女,看也不看人家。


    「他是昨天回來的吧,現在他在家麽?」


    「……好像在」


    「欸、欸,你已經見過那個未婚妻了麽?」


    「……」


    現人不再回答,默默地把鎖打開,把書包固定在貨架上,然後握住龍頭登上了踏板。


    「不許無視我」


    隨後,裝了字典的沉重運動包,重重地砸在了現人的屁股上。


    雖然這隻是輕輕一揮,但兩本字典再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重量和硬度化為相應的衝擊,一砸過去便令自行車跟著他的身體一起開始傾斜。對此,現人露出惱怒的表情,轉過身去


    「你幹嘛」


    「你才幹嘛啊」


    隻見一位小個頭的少女像門神一樣威風地站在身後。


    她那稍稍過肩的頭發紮在腦後,身上穿著同一所高中的製服,要比現人低一年級,名叫畠村祐季子。


    雖說是他們彼此是鄰居,但因為都住在鄉下,彼此家的房子之間隔了兩塊田地跟一塊空地,再加上一條水渠,嚴格來說算不上近。現人從上幼兒園的時候搬過來之後便一直都在跟她打交道,


    所以可以用青梅竹馬這個詞來解釋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小時候經常在一起玩耍,可自從上了初中以後,彼此便自然而然地換了玩伴,人際關係也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變化。在現人覺得,祐季子最近越來越煩人了。


    譬如說,就是現在這種時候。


    「……我說你啊」


    現人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一邊這麽說還一邊嫌麻煩似的抓撓自己的領口。他們所上的私立高中,校服為夾克,但現在剛剛步入五月份,正直衣服換季的時期,因此他們現在都是襯衫加針織背心的打扮。


    「那家夥的事情你不要問我,去問他本人不就好了」


    「你這態度算怎麽回事啊」


    兩人麵對著人,現人態度十分冷漠,而祐季子還是像尊門神一樣站著,挑起眉梢。


    她那稚氣未脫的臉上,露出十分強勢的表情。她小小的個頭卻擺出尊大的態度,單手拎著沉重的運動包,另一隻手用手指勾著書包的提手,對現人的態度抱怨起來


    「小現,我現在逮到你了,不問你問誰?」


    「別叫我小現好麽」


    那是現人的母親以前對現人用的稱呼,祐季子從小便學著這麽叫,後來便一直都沒改口。按學年算,祐季子是現人的學妹,可由於祐季子從小就沒有培養起那樣的意識,所以性格強勢的祐季子現在依舊略微壓著現人。


    雖然在家附近的時候沒辦法,但個頭正在往上衝的現人並不希望跟學校的朋友在一起時遇到祐季子。這是因為,這種場麵要是被朋友撞見,肯定會被笑話的。因此,現人這幾年來總是躲著祐季子,但祐季子完全不顧現人的想法,還是抱著兒時的那種觀念來對待現人。


    「我都跟你說過無數次了,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已經跟那時候不一樣了。不是以前那段一起在這個車站附近到處亂瘋的時候了。


    雖說這個車站也好,這個車站周邊也好,跟那時候一模一樣,一點都沒變。


    這個小車站自然沒有那種叫自動檢票機的高端玩意,車站裏最懂隻能看到兩名工作人員,從十多年前就一直是這樣的木質結構沒有變過。而且,這裏是離現人他們家最近的車站,騎自行車要花將近十五分鍾的路程。


    現人停靠自行車的車站廣場上,目前隻是用柏油硬化了一下地麵,連一條白線也沒畫,根本算不上廣場,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空地。來車站的人會隨意地把車開進來,有一部分人還會擅自將汽車或自行車停靠在這裏。不過,這種機製根本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抱怨才好,讓城市人來看肯定會覺得太隨意了。


    雖然車站周邊有很多民宅和商店聚集,但也就隻有小型的雜貨店、酒家、理發店、文化館這些東西,離開車站要不了多遠,能看到的馬上就隻剩下大片的農田和空地了。再稍稍往前走,就是大山了。


    這個地方名叫七穀町,四麵被山環繞,有尾智川及其支流途徑這裏,曾是個繁榮一時的木材產地。現人和祐季子的家,就坐落在這個鄉間小鎮平原部分的北端,上尾區。


    在這片越往北走就越狹窄的山腳土地上,除了沿尾智川和沿山部分有農家之外,其餘地方就全都是水田和旱田了。


    在車站出來的道路上,主色調隻有黑色、白色或茶色的古樸房子一幢挨著一幢,走出這裏之後便會來到一條從整片整片水田中穿過的道路。現人和祐季子每天都騎著自行車,沿著這條路到達車站,然後去上學。


    現人匆匆騎上車,拋下正在說著什麽的祐季子,朝著平時走的那條路衝了過去。


    「你要說的就這些麽?那我走了」


    「喂!」


    現人不去理會祐季子的呼喊,迎著風蹬起自行車。


    此時此刻,西方正漸漸開始變亮。在透著淡淡霞光的空氣中,現人如同要將麻煩事全都拋諸腦後一般,飛快地蹬著自行車。自行車從櫛比鱗次的房子旁邊穿出去之後,視野豁然開朗。現在正好是水田注水的時期,放眼望去,滿目盡是飽飽的水麵,以及將水田劃分成塊的綠色田埂。


    這條細長的田間道路,穿過大片水色農田的正中間,綠油油的雜草夾道生長,空氣中充滿水汽以及泡過水的泥土芬芳。每逢這種時期騎自行車駛過這條路時,不經意地抬起臉向遠方望去,便不時會有種奇妙的心情油然心生。


    ……道路從視野中消失,眼中的世界隻剩下天空、山脊和水麵,仿佛正在一片遼闊的水池之上奔跑一般。現人喜歡那種仿佛陷入那種那錯的感覺,而他也討厭喜歡那種感覺的自己。


    小時候,現人很坦然地喜歡那種感覺,故意仰著頭騎上去體會那種感覺,因此他不小心被一塊石頭頂到,從車上翻下來掉進了水田裏。他當時摔得很痛,而且弄得渾身是泥,鬧出了丟人丟到家的笑話,事過之後也就變成了一件趣事。


    不過,將那段經曆當作趣事的心態也僅僅停留在了上初中的階段,現在現人升上了高中,那段經曆在現人心中又變成了一樁糗事。所以,他開始討厭鄉下的這這那那了。而且,曾經喜歡這片景色的自己,以及以前的那些回憶,他都當成是身邊這片鄉下的象征,同時開始討厭起來。


    總之,他討厭鄉下。


    鄉下是個令他煩得不得了的地方。


    在這種鄉下,自己打小起的那些事都人盡皆知……總之他對這種人際關係十分厭煩。


    而且,開始對祐季子感到厭煩,也是源於對鄉下的厭煩。祐季子那種漠視個人隱私缺乏體貼的為人處世方式,讓最近的現人感覺煩得不得了。


    「……」


    為了讓心中的那些煩亂全都被風刮走,現人猛烈地蹬起自行車。


    可就在這個時候,祐季子從座板上站了起來,以驚人的速度追了上來,在現人身旁與現人並駕齊驅。隨後,祐季子的自行車隨著一真強烈的刹車聲,突然減速。


    「真是的,幹嘛啊。我不知道你是在生氣還是在耍帥,總之讓我很不爽啊」


    由於沒等她把行李放好便拋下了她,現人覺得被她抱怨幾句也無可厚非,然而祐季子的說話方式連連刺激現人的自我意識,把現人僅存的幾分負罪感也徹底打消了。


    「……」


    現人默默地提高速度。而他這麽做之後,祐季子也提速與他齊頭並進。


    現人原本就沒想甩開她,再說就算真的追逐起來,現人也毫無勝算。


    祐季子的在初中一直都在參加田徑社,雖說她現在沒有繼續參加了,但現人上初中後就一直沒有參加任何社團,一味地擺弄吉他,因此從基礎體力來說根本不是祐季子的對手。現人那麽做並不是想逃走,而是更想表達「別管我」的態度。可是不知祐季子究竟是沒有領會,還是明明領會了卻不理會,依舊與現人並駕齊驅,根本不管現人的感受,朝現人不滿地開口說道


    「說話啊」


    「……」


    現人沒有理她,眼睛隻盯著前麵。


    「喂,小現……」


    祐季子一時鼓起臉來,盯著現人的麵無表情的側臉,可是她盯著盯著,就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麽似的,轉為吃驚的表情。


    「……啊,我明白了!」


    祐季子突然小題大做地嚷嚷起來


    「你還在對小夢感到自卑?」


    「!」


    聽到這句話,現人的臉最終還是繃緊了。一針見血,而且直言不諱的言語,突然之間就劈頭而來,這讓現人無法立刻裝出撲克臉。


    「現在還接受不了吧?你就早點認了吧」


    祐季子歎了口氣,明明是學妹卻以大姐姐一般的口吻,開始對現人進行說教


    「你這樣子很丟人喔」


    現人不開心地皺緊眉頭。


    「而且他是你的家人,你得跟他和睦共處啊」


    「……」


    「嫉妒自己的哥哥有什麽用啊」


    「少管我」


    ——才不是那樣。


    現人的嘴角一扭,強了起來。


    ……現人上高中三年級,在這個山間的偏遠小鎮裏,開始了雖然忙碌卻沒有過大壓力的備考生活。就在這樣的日子過去一個月的一天,在東京工作的哥哥突然時隔兩年後回來了,在當地買了房子,並於當地的女孩立下了婚約。


    光是這樣的話,或許倒還算是稀鬆平常的情況。但之所以說這樣的情況不平常,是因為現人的那個哥哥十五歲便獲獎出道成為小說家,作品被翻拍成電影和電視劇,如今年紀輕輕便穩穩躋身暢銷作家的行列……而且他是現人的孿生哥哥。


    他們雖是同根同身,卻又天差地別,站在一起就是天才與庸才的典型對比。


    現人完全沒有祐季子所說的那種嫉妒情結,但在這樣的對比之下讓他不抱五味雜陳的感情,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總之祐季子似乎認為,家人獲得了那樣的成就,現人應該當做自己的驕傲為他高興,何況夢人還是現人的孿生哥哥。按照世間通常對孿生兄弟的感覺,兄弟之間的關係應該親密無間,像對待自己的分身一樣對待對方,可現人跟他的孿生哥哥之間的關係絕對算不上好。


    不妨直說吧,現人以前就一直很討厭他。雖然現人印象中他們小時候的關係還挺不錯的,但至少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完全沒有孿生兄弟的共鳴了。而且,他們在性格上也截然不同。以相同的方式撫養長大的孿生兄弟,變成這個樣子不見得完全沒有原因,但總而言之,現人相對比較活潑,朋友也挺多,但哥哥可以說和現人截然相反。


    哥哥性格陰暗、內向、嘲諷,是個麻煩製造者。


    他鬧出的大亂子可不止一兩次。總之,以前周圍評價他們這對孿生兄弟,總說弟弟乖巧能幹,哥哥卻令人發愁。


    現人雖然不喜歡哥哥那陰暗而嘲諷的言談舉止,可畢竟他們是孿生兄弟,無奈之下也就負擔起了給哥哥擦屁股的職責。他們的父母會給自己的孩子取『現人』這種有些古怪的名字,可見性情有些古怪,而哥哥則繼承了父母的古怪細胞。


    即便如此,在周圍的評論之下,還是多少讓人忍不住唉聲歎息。


    而現在,當時那樣的評價被完全顛覆了,現人不可能一定想打都沒有。


    哥哥被當做成功人士對待,而且哥哥本人也是那麽表現的。曾經看上去不過是個性格扭曲的家夥,現在讓現人感到五味雜陳。


    現人所感到的不是嫉妒,而是接近憤怒的感情。


    至少現人自己是這麽認為的。然而,由於哥哥為了寫作事業而離開家門,在東京生活的這段時間裏,現人並不用和哥哥本人見麵,所以盡可能地不去看不去聽,自然而然就能夠忘記他這個人。


    可是,他這次回家了。


    老實說,現人完全沒有信心能保持平常心與自己那孿生哥哥生活在同一個生活圈中。


    再說了,現人那孿生哥哥早在最近才開始討厭現人的現人之前,便總是把「不喜歡鄉下」這類話掛在嘴邊了,而且他還實際離開過這個地方。正因如此,現人就算時隔這麽久漸漸地也開始產生相同的感受,卻硬是壓抑著那種感情。這是因為,他不想因為這種事跟那個愛惹麻煩的哥哥變得一樣。


    可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結果。


    那家夥總是這樣,總是這麽自說自話。


    現人一直以來,老是在被哥哥的任性妄為耍得團團轉。然而不論是祐季子還是家人,誰都不理解現人的難處。如今,大家都想當然地把現人的憤懣當做是自卑,對現人不是加以勸導就是抱以過度謹慎的態度,因此弄得現人無地自容。


    所以現人才討厭說起,而且討厭被人問起哥哥的事。


    可是,由於哥哥本來就是那種在不好的方麵吸引人注意的類型,如今成為了著作被翻拍成電視劇和電影的當紅作家,因此他們這對孿生兄弟經常成為人們的議論話題,如今總是讓現人飽嚐苦楚的滋味。


    哥哥從來在人們嘴裏都不乏話題。以前,他作為一個怪人,作為一個不適合學校的人被人們議論。現在,它作為作家出道,在文壇之上大放異彩,而且年紀輕輕便立下了婚約,因此現人現在看來,哥哥那樣完全就是在惡心自己。


    而且————


    啊,還有那個啊。


    自家的房子出現在視野中。那邊的景象一進入眼睛,現人便感到一種就好像頭痛快要發作的黑色感情。


    「咦?」


    然後,隻顧看著現人表情的祐季子,遲了片刻也總纂察覺到了那一幕。


    發覺之後,祐季子驚訝地張大了雙眼。在那條猶如將耕地與山林分開的馬路靠山一側的土地上,有一件作為鄉下房子來說並不算大的民宅,而那所民宅門口,毫不相稱地停著一輛氣派的黑色烤漆高級轎車。


    然後在車子旁邊,站著一位身著藏青色西裝的高個男子。那名男子姿勢尤為優雅,顯然是一名專業司機。


    「……」


    高級轎車和專業司機,出現在平平凡凡的民宅門口……這樣的組合即便在途經此處的人眼裏都會覺得有些不協調,更何況還是平時就住在這裏,從引擎聲就能聽出是誰家有人回來的左鄰右舍了。如此不對勁的場景,肯定會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現人下意識停下了自行車。祐季子也跟著把車停下。


    他們倆在鄉間小路的正中央停下自行車,看著那邊的樣子。注意到情況的肆季向現人看去,笑也不笑地行了一禮。


    那名男子雖然還很年輕,將略微留長的頭發紮在後麵,但卻十分精悍,絲毫不給人溫情的感覺。與其說他是司機,倒不如稱呼他保鏢來的更為貼切。現人曾見過他一次,知道他的身份。


    「……怎麽回事?出什麽事了?」


    祐季子的感想,可以說代表了附近居民現在的所思所想。聽到這話,現人露出嚼碎黃連一般的愁苦表情。他心裏重新體會著自己那個雙胞胎哥哥有多麽愛給人添麻煩,同時緩緩地說出了那個人的身份。


    「……那就是你之前的說的」


    「咦?」


    「就是『那個未婚妻』家的車啊」


    「………………咦?」


    祐季子愣愣地驚呼出來。


    3


    真木家的房子是作為二手房買到了。在現人上幼兒園的時候搬到這裏時,這座日式小屋已經被使用很久了。


    在附近一帶,真木家的房子算是中等。一樓有五間房,二樓有四間房。


    以前所有的屋子裏都鋪著榻榻米,不過後來將接待室等一部分房間替換掉了,還把老舊的倉庫拆除掉,弄成了供父親使用的溫室。父親雖是這片土地出身,但與自己的父親相處並不融洽,結果離開了家門。那位據說與父親關係不好,對於現人來說就是爺爺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你回來了?小夢和他的未婚妻來了,快來打招呼」


    現人招呼也不打便走進家門,本打算直接把自己關進二樓的臥室裏,可不巧在樓梯下麵被母親逮了個正著。


    「……我就算了」


    現人剛一開口,母親便用手裏的木盆敲了下他的屁股。現在在心中咋舌,勉為其難地把已經踏上台階的腳又放了下來。


    「怎麽能算了,別說傻話,趕快來打招呼」


    當時還是學生便與父親結婚的母親,現在家卻像出門一樣梳好頭發,穿的衣服要比平時更好,在外麵還戴著圍裙,父親業務上的


    客人到家裏來的時候也沒見她打扮的這麽久講究。現在,母親慌慌張張地轉頭去看現人,但又縮回到廚房裏。


    「要好好打招呼啊!爸爸說會晚點回來,因為換衣服什麽的很多都得準備」


    「招呼打不打有什麽關係」


    現人不開心地說道


    「那邊也是簡單打個招呼吧」


    盡管這樣抱怨了,但母親根本沒有理會,也沒有回答現人。


    現人這回發出聲音輕輕地嘖了下舌,皺緊眉頭。他開始十分認真地考慮要不要直接回自己屋了,可他能夠預見到真那麽做之後會挨罵,弄成那樣倒也麻煩。於是現人不滿地歎了口氣,朝玄關那邊的接待室轉過身去。他從那扇門後感覺到的,也隻有麻煩。


    他跟哥哥也好,跟哥哥的未婚妻也好,基本上就算見了麵也根本無話可說。他對他們的近況不感興趣,跟他們也沒有共同話題。如果完全是沒打過照麵也就算了,可是在昨天星期天,現人就已經和那位未婚妻及其家人見過麵了。


    昨天,在大山另一邊的城市裏的一家高級賓館裏的餐廳,雙方已經見過麵了。


    那是一場光走形式的訂婚儀式。說實在的,現人在那裏都覺得如坐針氈,所以根本沒能夠,也根本沒想過能夠與對方正常對話。


    不管怎麽說,對方都不是正常人。


    他的孿生哥哥自然不是個正常人,而那位未婚妻在不同意以上也不是個正常人。


    現人歎了口氣,邁著沉重的腳步朝玄關附近接待室的門走過去。由於搞自主經營的父親用那間接待室來進行業務磋商,因此接待室在這個房子裏占了相當一部分麵積。現人走到接待室的門前,然後就像調整呼吸一樣又歎了口氣,一副嫌麻煩的態度把門打開。


    「…………你們好」


    「嗨」


    首先迎接現人的,是孿生哥哥的聲音。


    「沒什麽大變化呢,現人」


    「……你倒是變得太徹底了啊。說實在的,你這樣讓人很不爽啊,夢人」


    「哼」


    兩兄弟一見麵便互嗆起來。


    現人的雙胞胎哥哥身著三件套西裝,正深深地靠在多人沙發上,一隻手拿著手杖。他那略有脫色的頭發沒有刻意去打理,這身行頭就像正要接受采訪的藝人。將他的樣子拍張照片,交給毫不知情的人,說他是新生代樂隊的成員,那人肯定不會懷疑。


    夢人那身打扮就是那麽的『做作』,不然就是『虛偽』。


    兩兄弟的五官幾乎一模一樣,但現在恐怕幾乎沒人能夠一眼看出他們是雙胞胎。他們的穿扮自當不論,就連談吐跟舉止都截然不同。雖說這是環境完全不同的兩年歲月造就的情況,然而事實上,從前就沒人分不出他們兩人過。


    因為,這對雙胞胎之間存在著決定性的差異。


    硬要說的話,差異並非體現在現人身上,而是體現在夢人身上。


    夢人的————


    那雙似乎十分困倦的灰暗眼眸。


    以及貼在嘴上的,與那眼神相反,就像瞧不起人似的陰暗笑容。


    闊別兩年再次見到夢人,雖然衣著打扮變得徹徹底底,但唯獨那透露出他陰暗內心的表情,跟兩年前相比沒有絲毫改變。


    他那表情跟那做作的服裝,在不好的含義上格外協調,所散發的無賴氣息前所未有的熏人。夢人以小說家的身份出道沒多久便開始弄成這種打扮,在雜誌上,電視上,網絡上的報道中,那可謂已經是他的慣用風格了。


    小說家,真木夢人。


    雖然經常被誤認為是筆名,但這是他的本名。


    藝術大學出身的父母,給雙胞胎兄弟起了一對相對的名字。現人覺得,自己這對兄弟的名字勉強還算正常。


    夢人憑借以三名考生為主角,以主人公的備考、霸淩、詛咒為主題創作的小說《咒驗》,在十五歲榮獲小說新人獎並出道,初中畢業後便直接去了東京。而且,父母竟欣然支持他的這種做法。這樣的父母至少在這鄉下地方屬於另類了,通常來講,父母應該會讓孩子去考大學,至少會勸孩子去上高中。像那種獨自在大城市中打拚,過著沒有保障的獨立生活,最後要是沒有闖出名堂的話,那便隻能落得淒慘的下場。可是,夢人年年輕輕便進軍文壇,這引爆了巨大的話題,他的作品被紛紛改編成其他媒體形式,一躍躋身知名人氣作家之列。


    夢人似乎格外受與現人同齡的年輕人追捧,不過現人對此不感興趣,也就不甚了解。由於他隻是單純將少男少女的霸淩與殺人行為十分震撼地描寫出來,在青少年行凶犯罪問題上成為了眾矢之的,最後終於出現了疑似受其影響的年輕人行凶殺人的案件。


    但夢人對這種觀點不屑一顧,覺得有人喜歡的書就是好書,對宣傳對象出言不遜,於是便有了現在這種飽受非議的狀況。說來,他就是因為聲討之聲愈演愈烈才逃離到這裏來的。這便是夢人這次回來的背景和原因,對於現人來說也是極其麻煩的事。


    總之夢人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即便算當上了作家還是在惹麻煩。


    在那起殺人案發生之時,電視台的記者還蜂擁到真木家來采訪。在那之後,大多數人對待夢人的問題都格外小心,不再在現人麵前談論夢人。光這樣的話,對現人來說倒還算輕鬆了一些,不過當時鬧出的亂子都把這不算太大的抵消掉了。


    現人長這麽大遇到的麻煩事當中,沒有哪件能比的傷當時發生的情況。本來在這種偏僻鄉下,光是陌生的車輛停在家門口就足以惹周圍的人過來圍觀的了,更何況可疑的汽車還連日開過來,這更是讓當地的居民戒備心倍增。那是三個月左右前的事情,當時的事情令現人永生難忘。媒體就不談了,雖然隻有三個月,現人身邊的騷亂現在也總算平息下去了。難以置信的是,夢人還是一臉若無其事地繼續當他的作家。


    夢人在那樣的狀態下回到了家鄉,肯定又把麻煩帶回來了。


    還好他買了房子,住了進去,如果他回到現人住的家裏,現人肯定用不了多久便會跟他大吵一架,演變成大打出手的局麵。


    這場婚約雖然帶來了不必要的話題,但惟獨這件事還稍微強點。那位未婚妻接受了那個問題兒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現人的麻煩,現人都想向她道謝來著,然而那位未婚妻卻沒有出現在接待室。


    「……你的未婚妻呢?」


    「在裏麵,去佛堂拜祖宗了」


    現人這麽一問,夢人便用手杖簡單地向裏屋一指。


    聽到夢人的回答,現人不加掩飾地咋舌


    「嘁,老媽之前怎麽不跟我說」


    ——這樣的話還有什麽必要來這裏,直接去裏屋跟那位未婚妻打聲招呼就好,就用不著跟這個討人嫌的哥哥打照麵了。


    「早知道就不過來了」


    「喔?」


    現人直言不諱地說道,隨後夢人饒有興致地挑起眉梢。


    「你對她感興趣?」


    「!?……才不是,隻是照老媽吩咐這麽做罷了,我可不想被她嘮叨。再說了,我為什麽非得對你的未婚妻感興趣不可?蠢不蠢」


    現人不禁動搖,欲蓋彌彰一般予以否認。夢人眯起眼睛,以矯揉造作的平淡口吻說道


    「是麽?可她畢竟是就要當你嫂嫂了,你這態度怕是不太好吧」


    「……!」


    現人吃驚地愣住了。


    現人本來便不需要為此動搖。他為了分散自己的怒火,下意識地以強烈的口吻,向夢人吼了過去


    「那算什麽家人。你有沒有做過哪怕一件家人該做的事!」


    「是麽?」


    夢人掛著淺笑出言打諢。


    現人對他的這種態度終於忍無可忍,將本打算絕口不提的真實想法吼了出來


    「你愛怎樣怎樣,被七屋敷的詛咒弄死倒省心了!」


    夢人挑起眉梢。


    這隻是個細微的動作,現人根本來不及確認夢人那個舉止的含義,背後便傳來母親強烈的斥責之聲


    「現人!!」


    「!」


    現人連忙轉過頭去,隻見母親正憤怒的瞪著自己,然後母親身旁還站著一位身著淺黃色和服的美麗少女。這位纖細的少女與現人兄弟同歲,那頭烏黑長發,像日本人偶一般秀麗地紮起,那張文靜的麵龐之上透露出她的良好修養。現人看到她那楚楚動人的麵龐之上露出困惑之色,心中頓覺糟糕,然而一切都為時已晚。


    「……」


    夢人躲在母親她們看不到的位置,不出聲地笑話著出洋相的現人。


    「夢人,你這家夥……」


    「小現!!」


    現人正準備向夢人怒吼,結果又被母親吼了一聲。母親朝現人屁股上還恨恨扇了一巴掌,然後轉向少女,十分過意不去地向少女道歉


    「……對不起,七屋敷小姐。都怪他們兩兄弟素來不和」


    這時,夢人拄著手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以穩重的表情隔著現人向走廊那邊瞧過去,好像打圓場一樣朝走廊上的少女說道


    「阿熏,我們稍微在周圍散散步吧」


    聽到夢人開口,母親也過來幫腔


    「實在對不住,你看就這樣好麽?」


    「啊……好的……」


    少女依舊擺著困擾的表情點點頭,在母親的催促之下走向玄關。夢人跟在少女的後麵,拖著用手杖支撐右腳的那種獨特腳步聲,離開接待室。


    現人在憤怒與混亂之下無助地呆呆站在接待室門口。夢人在正要從現人身旁穿過的一刹那,在沒有任何人能夠看見的位置上,嘴上露出了那個陰暗嘲諷的笑容。然後,他用隻讓現人聽到的微弱聲音,向現人細語道


    「……就因為那樣,我才把她納為收藏的啊」


    「……!?」


    夢人有自殺傾向。


    在他和現人六歲生日的早上,他不明原因地發高燒,之後右腳便動不了了。後來,他性情大變,反複多次自殺但沒有成功,是個對自殺習以為常,擁有重度自殺傾向的人。


    4


    世世代代居住在七穀的人,總會這樣說。


    從這裏放眼望去的大山,全都是七屋敷家的。


    這並不是比喻,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實。至少七屋敷家從江戶時代開始便是統治七穀林業的世家,七穀的絕大部分山林都是七屋敷家的財產。由於七屋敷家在過去十分繁榮,因此七屋敷在七穀的幾個世家之中享有特殊地位。


    時至今日,七屋敷家的權威依舊如故。


    七屋敷家在江戶初期落成的三所大宅,全都被定為文化遺產,七穀目前的文化設施,大半是七屋敷家出資或讚助建成的。


    世世代代居住在七穀的人,全都或多或少對七屋敷家心存畏懼。隻不過,那份畏懼並非源自那龐大的財力,也並非源自那顯赫的權威————隻因為七屋敷家自祖輩起一直被詛咒纏身。


    世世代代居住在七穀的人,總會這樣說。


    七屋敷家被詛咒纏身,七屋敷家的女婿進門後統統活不過兩年。


    ?


    ……話雖如此,在當今時代,已經鮮少有父母會對自己的孩子講這種事情了。


    社會發生了改變,盡管這座小鎮裏與七屋敷家有直接關係的人相對減少了很多也算一方麵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對七屋敷家被詛咒纏身的這件事知情的人在年青一代中所占的比例已經很小了。


    知情的孩子,大部分都是被堅信那種事的祖父母撫養長大的。


    所以,真木家的小女兒——信乃步自然就沒有聽說過那種事情……直到幾天前,得知夢人與七屋敷家的女兒定下親市的叔叔勃然大怒地打來那通電話……


    「啊。夢哥」


    真木信乃步坐在爸爸的車裏正在回家,然後發現了走在路上的哥哥,於是趴在了車窗上向外看去。


    信乃步現在上初中二年級。父親得知哥哥與未婚妻要回家的消息,立刻決定離崗回家,順便也把放學的信乃步接了回來。


    父親那張神經兮兮的細膩麵龐之上佩戴著無框眼鏡,身上穿著藏青色的工作服,在信乃步眼中,他是一位充滿知性沉默寡言的父親。父親是專門栽培蘭花的,平時總是埋頭於工作中,這次似乎也把時間給忘記了,讓放學的信乃步都快等得不耐煩了。


    眼下,父親稍微過了約好的時間才往家趕。


    就在快到家的時候,信乃步不經意地在窗外發現了哥哥的身影。


    那樣的情景,除了在時代劇中恐怕哪裏都看不到。身著西裝拄著手杖的哥哥,還有那位穿著蒲公英色和服撐著陽傘的未婚妻,正並肩漫步在灑滿五月暮色的水田小道上。


    「啊……」


    哥哥應該是在帶未婚妻看看家的周圍。麵對兩人如畫般的身影,信乃步緊緊地貼在車窗上,甚至把劉海和眼鏡都頂在了玻璃上,雙眼追隨著漸漸向後流逝的風景。正當車子即將駛過的時候,信乃步突然下定決心,連忙對駕駛座上的父親喊去


    「爸爸,停車!」


    「嗯?」


    父親什麽也沒說,把車停下。


    信乃步打開車門下了車,然後從路肩沿著下到田裏的一個平緩下坡衝了下去。她身上的水手服還有那及腰長發飄揚搖曳,纖細的腳踏著被矮草覆蓋的埂道,東倒西歪地跑向了哥哥身旁。


    「夢哥」


    「信乃步啊」


    聽到妹妹的呼喊,夢人將手杖戳在地上,用落落大方的淺笑作出回應,表現得自然而坦蕩。


    信乃步對這位年紀輕輕便成為小說家的哥哥,由衷地感到尊敬。


    信乃步從前便是如此。她自然也知道夢人過去鬧出的問題,對此不可否認。可是,比起「現哥」的那些不中聽的言論,信乃步更多是對「夢哥」說的話有所共鳴。


    『慘痛的教訓明明在書中要多少都找得到,可人類為什麽非得自己去體驗那種不好的經曆呢?』


    夢人在初中不上學之後,說出過這樣的言論。


    現人對此不屑一顧,但信乃步對這句話有著極大的向往。


    信乃步屬於喜歡讀書的內向性格,在學校有些受到孤立。正因如此,她對在那種方麵與自己有著許多共同點的夢人能夠不改初衷地取得成功,感到非常開心,也十分尊敬夢人的那份才能。


    所以,信乃步與另一個哥哥現人不一樣,對夢人回家感到十分欣喜。


    而且,她對這場婚約也感到十分開心。那畢竟是件大事,信乃步難免最開始有些吃驚,但昨天跟女方見了麵之後,最開始的那種不安也就隨之冰釋了。


    「你好,信乃步」


    哥哥的未婚妻——熏,在陽傘之下微微一笑。


    那羞澀的美麗聲音與笑容,讓信乃步想起昨日見麵時的感想,她一想到這位漂亮溫柔的人將要成為自己嫂嫂,就有種說不出的開心。信乃步拘謹地向她打了聲招呼之後,然後就隻顧著害羞去了。


    熏有著雪白的肌膚,令人羨慕的長睫毛,微笑的樣子十分文靜,相貌和氣質楚楚動人,總給人一種虛無飄渺的感覺。和服穿在她的身上盡顯纖細的曲線,給人的感覺與隻是瘦弱而已的信乃步完全不一樣。信乃步對眼前這位比自己稍稍年長的少女懷著近似憧憬的感情,抓著自己身前的裙子,低下了頭。


    夢人開口了


    「信乃步,


    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在爸爸的車上發現了你們,所以就跑過來了」


    心浮氣躁地跑到這裏來,這讓信乃步感到有些害羞,不敢去看他們的眼睛。


    「那、那個……夢哥你們為什麽到這種地方來?」


    「沒什麽,隻是有時間而已」


    「因為爸爸遲到了?」


    「或許吧」


    夢人慵懶地這麽說道,又說了句「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杖頭撐在地上發出聲音,回頭邁出不方便的腳,準備回家。


    「……夢哥,下本書怎麽樣了?」


    「下下個月出版。正在連載的雜誌也會出吧」


    信乃步跟熏一起走在夢人身後,詢問哥哥的工作進展。


    雖然現人完全不關心夢人工作的話題,但信乃步卻是夢人小說的鐵杆粉絲。


    不喜歡跟人接觸,喜歡讀書的夢人在家的時候,信乃步沒有和夢人說過太多話。但是,雖說信乃步隻是片段地接觸到,夢人的精神世界引發了她強烈的共鳴,深深地俘獲了她的心。夢人的作品主要是以『詛咒』為主的離奇推理,另外還有將隨筆與怪談編纂起來的文集。在信乃步身邊,也有很多夢人的書迷。夢人是自己的哥哥,這件事令她臉上有光,也令她不好意思。她確實發自內心地感到自豪,但又實在不敢過於炫耀,關鍵是信乃步在性格上做不出那種事來。


    然後,朋友們經常向她追問關於夢人小說內容的問題,但她答不上來,這也成為她不敢主動開口談論此時的原因之一。夢人在當上作家的同時離開了家門,其實這兩年間兄妹基本沒有說過話。


    信乃步沒有辦法提供話題,所以很難主動開口去談論。但是,這種情況今後一定會有所不同。信乃步現在心中的感受,與其說是與哥哥走在一起的妹妹,更像是與憧憬的作家走在一起的書迷。


    信乃步癡癡地嘀咕起來


    「真羨慕啊,我也好想成為小說家啊……」


    熏掛著平靜的微笑,問道


    「信乃步,你也在朝小說家的目標奮鬥麽?」


    來自第三方的詢問,讓信乃步一下子害羞起來,做出的回答變得語無倫次


    「是、是的……不過目標不是那麽明確就是了……」


    信乃步這話說得就像借口開脫一樣。從小喜歡讀書的人,很多都向往著自己能夠成為寫手,然而目標並不是非常明確,而信乃步也有著這樣的心態。


    走在前麵的夢人笑了起來,但並沒有停下腳步,繼續看著前方對信乃步說道


    「你要是真心那麽想的話,一定能成功的吧」


    「誒」


    信乃步不禁反問


    「夢哥,你真的這麽覺得麽?」


    夢人向她做出保證


    「嗯,你如果是真心地,強烈地,堅持不懈地懷著那份理想,總有一天肯定會成功的」


    然後,夢人就像念歌謠一般,繼續說了下去


    「我認為,意誌的力量就像引力一樣」


    「引力?」


    「沒錯。意誌好比是天上的星星,光是存在於自己的內心之中,便能慢慢吸引並改變自己的行動,身邊的事物,乃至命運」


    夢人就像畫著行星運行軌道一樣,用左手手指轉著圈。


    「強烈的意誌能夠憑借其中蘊藏的引力,在有意無意之間感受自己以及周圍,或緩慢或急遽地將自己改變為那份意誌所想要的形態,然後在應有的軌道上騰飛。相反,薄弱的意誌會讓自己被周圍的引力所影響,就連自己的形態,以及應該騰飛的軌道,都無法由自己來主宰。


    人的世界,就是這樣一個意誌與意誌間引力相互幹涉,如同浩瀚宇宙一般的世界。如果你堅持懷著明確的強烈願望,首先你的意誌和行動會漸漸改變為適應那個願望的形態,不久便會向足以影響周圍幻境的形態逐漸改變。但是,意誌一旦變弱,你的軌道便會被周圍的引力所扭曲,一旦缺少了明確性,你的形態就會像雲霧一般遭到扭曲。哎,總之這也不過是生存方式的不同罷了,無可厚非呢————如果你有明確的目標,最好讓自己的心中擁有一顆質量龐大的星星」


    信乃步聽著這番話,想象自己心中有顆小小的星星。這樣的想象,不知不覺間讓信乃步感覺心中用上了力量。


    「……要是那樣……就好了呢」


    信乃步微微一笑,嘀咕起來。


    「嗯?什麽?」


    「不,沒什麽」


    信乃步朝著略微回頭的夢人搖搖頭後,沒有再將充滿內心的所思所想再透露出隻言片語,僅僅隻是跟在哥哥的身後。


    熏微微一笑,凝視著信乃步,這也讓信乃步感到心裏癢癢的。


    她感到非常害羞————同時也感到非常幸福。


    ……要是這樣的時光,能夠永恒持續下去就好了。


    三個人一起在餘暉之中走在田間小路之上,信乃步在心裏偷偷想著。


    能跟又知性又溫柔的,自己所尊敬的哥哥,還有又美麗又有修養的,自己所憧憬的嫂嫂走在一起,自己感覺心裏癢癢的,非常幸福。


    她完全想象不到這樣的空間會最終破滅。


    ——沒錯,不可能那樣的。


    信乃步覺得去想那種事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拚命地想要將那股內心之中驅之不散的小小不安,驅趕到意識的深層部分。


    叔叔說的那種事……七屋敷家的詛咒,應該是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每當她想要設法驅趕那種想法的時候,兩家人在賓館餐廳見麵時的場景便會在她的腦海中閃現。


    七屋敷家列席的,是熏的叔母跟表姐妹,一共五位女性。


    她們全都是未亡人,而且全都不過才二三十歲。


    「……」


    ——不對,不可能有那種事。


    詛咒是根本不存在的。隻是許多不幸偶然間撞到了一起而已。


    信乃步在心中搖搖頭,將那幕情景驅趕出去。天下間不可能有什麽詛咒。但是,在不知不覺間悄無聲息地溜進心中的不安,卻將這份小小的幸福徹底汙染了。


    哥哥和她的未婚妻,身上都散發著超脫塵世的氣場……然而說不出為什麽,感到那種氣場仿佛是他們與這個世界的接連十分脆弱的寫照一般,令信乃步產生一種不安感在背上掃過的錯覺。


    ……那種事……不會存在的吧。


    信乃步一邊走一邊安慰自己,緊緊地抓住水手服的胸口。


    忽然,山林間略微地沙沙作響,一陣擾人的風吹過,讓蓄滿水的水田表麵翻起微微的波濤……就如同信乃步的內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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