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挑起半邊眉毛,掛著笑容的男人,容貌很像繪本中出現的惡魔或巫婆。


    「你也太不厚道了。在我眼皮底下就有這麽有意思的玩意,你竟然等到一切結束才告訴我」


    在一家用古老洋房改裝而成,洋溢著古典氣息的咖啡廳裏。隔著一張花紋精致的歐式餐桌,他親昵地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對麵的人,這樣說道。他端起騰著熱氣的茶杯,送到嘴邊。動作之優雅,與他那堪稱陰森的容貌截然相反。


    他是一位剛剛邁入老齡的男性,身材十分消瘦,臉色也很差,背駝得很厲害。在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有兩隻眼窩深深凹陷的眼睛,眼睛下麵還有濃濃的黑眼圈。他的尖下巴向前突出,假作笑容的嘴角出現深深地皺紋,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烏黑及肩長發像海帶一樣打著波浪,蓋在他的臉頰之上。


    他的容貌,酷似老插畫中用誇張手法繪製的惡魔跟巫婆。


    但是,他身上穿著意見深色襯衣,襯衣之上披著一件米色夾克,夾克的胸口口袋裏插著一支意製鋼筆,這樣的行頭顯得非常時髦,令他乍看上去像名藝術家。


    那樣的感覺可以說基本沒錯。他所從事的職業是美術教師,在一所初中上班,不過他在古美術、郷土史領域擁有許多個人著作,也在隔壁城市的擔任繪畫培訓班的講師,是個傾向於學者的藝術家。


    「希望你務必先告知我一聲」


    坐在他對麵,染著茶色頭發,身穿西裝三件套的年輕人,若無其事地露出邪惡的假笑,答道


    「雖說是眼皮底下,可那是你的業餘活動吧」


    這兩個人,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生。但當時,他們彼此的交集隻有美術課,所以彼此之間不算很熟。


    他們彼此之間的言語問候,不過是在明麵上反映出他們曾經的身份罷了。老師名叫三角,是山間小鎮七穀町的世家——七屋敷家旁係的人,同時也是七穀町與七屋敷家曆史的研究者,在夢人與七屋敷家之女結下婚約的契機之下與夢人重逢,現在已經有了深厚的友誼。


    他們隻是純粹的意氣相投。


    他們並不是老師和學生,而是擁有共同興趣的朋友。


    他們出於興趣,用對等的身份來看待對方。


    他們彼此,是對等的————『收藏家』朋友。


    「哼……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很羨慕你啊……竟然能得到用夭折孩子的頭發作材料的日本人偶」


    在一番低沉的笑聲之後,一邊回味著當初的感歎,一邊說道


    「你給我看的那東西實在棒極了。雖然使用人的毛發製造的日本人偶本身並非那麽罕見,但一開始就是用來當做夭折孩子替身的人偶,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現人對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答道


    「感謝您當時幫我鑒定」


    「哪裏哪裏,你能給我看,我就很感激了。那隻人偶的做工固然十分出色,但這也體現出,其中灌注的悲情是多麽的美妙絕倫。我對那隻人偶的背景所描繪出的『美』感到了。那樣的東西,恐怕絕無僅有啊。然而眼睛卻被那麽狠毒地打上了釘子,實在令人痛惜」


    三角歎了口氣。但夢人對他的這番歎息,這樣說道


    「……不過我是正因為被打上了釘子才收集的呢」


    「在這方麵,與我的興趣不相容啊」


    三角搖了搖頭。


    「那隻人偶不論在美術層麵還是鄉土史方麵都頗具價值,豈容遭到損傷。對你來說,詛咒才是關鍵,而我則與你不同。雖然我也是一名收集被詛咒之物的收藏家,但我收集基準的大前提是『美』。不『美』的東西,則不是我的收藏對象。誰讓我是唯美主義者呢」


    三角說完揚起嘴,深深一笑。這個舉動,使他本來便十分陰森的容貌,愈發地像極了惡魔,散發出一股可怕的氣魄。夢人看著他那張與『唯美』一詞相去甚遠的臉,揶揄似的愉快地挑起半邊眉毛


    「……喔?」


    「不,我可不是在開玩笑」


    但三角看到夢人毫不掩飾的懷疑表情,表情依舊理直氣壯,既不害羞也不自嘲,反倒探出身子,緊緊地盯著夢人,用極近偏執的熱切口吻講了起來


    「我用我這張臉說出唯美主義,大家都會笑呢。讓我來說,容貌美麗的人才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追求唯美主義」


    「哈哈」


    「那些人身邊不就有最為美麗的東西麽?那些人從一開始就不同於我這種不去追求便無法得到『美』的人。那種人隻用照照鏡子就行了。而那種明明擁有著『美』,卻貪得無厭地收集美麗的東西,讓美麗的東西圍繞著自己,以唯美主義者自居的家夥,才是最可惡的一類人。他們心中的真正之美,其實就是他們自己,他們收集美麗的東西,無非是為了裝飾自己。那種冒牌的唯美主義者,全都被詛咒就好了。


    我自負醜陋的我才是真正的唯美主義者。隻有醜陋的人,才能真正地,純粹地去愛『美』。……所以,那隻人偶即便成了瑕疵品,比你起來,還是與我更為相稱。你應該寫封遺書,待你遂願而死之際便將那隻人偶轉讓給我。我會比你更加更加地愛『她』」


    「……哈哈」


    夢人笑了起來。但是,三角盡管臉上在笑,但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睜大的雙眼之中,已經完全拋棄了客氣與原則,隻有名為『收藏者的執著』的,如假包換的真心。


    而夢人也完全理解他的真心。


    「我知道了,就按你說的辦吧」


    「噢!如此甚好!」


    三角一聽到夢人的允諾,立刻將十指在胸前交扣起來,心滿意足地,毛骨悚然地笑了起來。


    「哎呀,真是對不住啊」


    「哪裏的話,能夠拜聽到老師對於唯美主義如此有趣的闡述,自當以禮相奉」


    夢人也朝三角回了個陰暗的笑容。


    「反正到時候我人也已經死了。而且對於我們收藏家而言,自己死後如何處置收藏品,可是個重大問題,您說對吧?」


    「言之有理,你說的確實很對」


    三角深深地點了點頭。


    「收藏品的價值,隻有收藏家才懂。收藏者的死,不知會讓多少珍貴收藏失去伯樂」


    「是啊」


    「事先決定好收藏品在自己死後的處置,是身為收藏者的一大命題。好,那麽能不能把那件東西也轉讓給我?就是沾染七條性命的綱廣刀(※注)」


    「……您真是好胃口啊」


    夢人禁不住苦笑起來。


    「哎,也罷。那麽待我死後,我的收藏品便全部交給您保管吧,您意下如何?」


    夢人就像知道三角會答應一樣,向三角提出了這個建議。


    「老師看到什麽喜歡但請拿走。但相對的,請您妥善保管餘下的東西,負起責任為它們尋找著落」


    「噢,自當無妨」


    三角心情大好。但隨後,夢人揚嘴邪笑,附加了一句猶如詛咒一般令人生厭的話


    「但是,人類收藏品就不能交給您了呢」


    「……」


    聽到這話,三角的表情立刻顰蹙起來。


    「說起來,你也在收藏『人類』呢」


    三角的話語,如同在表達他的不解。他的表情之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為人當有的驚訝與厭惡。


    「無須擔心,那種東西我管不來」


    「嗬嗬,您真會開玩笑」


    「你這麽說我求之不得。你那興趣,還有那接納方式,我無法理解」


    三角直言不諱地這樣說道,但夢人卻饒有興致地看著三角。隨即,在夢人表情之中,那特有的邪惡之色突然變得濃烈,


    眼睛像蛇似的詭詐地眯了起來,身體前傾,以窺視內心般的眼神盯著三角的眼睛。


    「老師……你這是在說葡萄酸吧」


    然後夢人淺淺一笑,這樣說道。


    「……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意思。將人類納為收藏是多麽頹廢,老師您這樣的收藏家不應該無法理解吧」


    三角不愉快地吼了一聲


    「真會胡說八道」


    「不,老師您是因為沒有擁有他人的自信,所以揣著明白裝糊塗,以求內心平衡啊。夠不到的葡萄,心裏肯定覺得酸吧。


    可是老師,您那隻是單純的膽小,單純的杞人憂天。老師您似乎很厭惡自己的容貌,因此覺得自己完全沒有機會來占有別人。您這麽想,我可以理解。但是,人類這種物種所追求的,並不是對自身的感情,在我們內心之中,對於『被他人所需要』的期盼要更加強烈得多。對於被擁有的人來說,就算自己隻是一件收藏品,也會出乎意料地對『被擁有』這件事感到喜悅。就算並不會為此感到開心的人,隻要對『被人擁有』有所期望,那便能出乎意料地與之結下紐帶。這跟容貌並無關係」


    「唔……」


    夢人的話語,就如同一條把人緊緊纏住的蛇。三角聽到那充滿誘惑力的話,雖然最開始看上去雀躍的心情被一掃而空,但到語焉之際,他又轉為困惑似的表情,沉默下來。


    夢人看到他的反應,就像對自己那番話的效果感到滿意似的,將前傾的身子收了回去,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然後,他就像搜尋記憶一般忽然讓視線飄向半空,向三角問道


    「話說,老師也擁有有意思的東西吧」


    「……何出此言?」


    「喏,在你的學生裏,有個尚未出師的『禦神子』吧」


    「…………啊,你是說她呀」


    三角對夢人的提問首先表現出驚訝,但聽到夢人說出那耐心尋味的字眼之後,又明白了夢人的言下之意。


    「請給我介紹一下啊」


    「她可不是我的東西。她是我優秀的學生,研究對象,協助者,也是個獨當一麵的人」


    三角說道


    「讓她成為收藏品?簡直可笑。我絕不會把她介紹給你的」


    三角就像厭煩了一樣,斷然拒絕。


    看到三角的態度,夢人隻是笑了笑


    「這可真遺憾」


    然後夢人擺出原來那張裝腔作勢的表情,一口喝幹了茶杯裏剩下的,已經基本涼透的紅茶。


    ※注:綱廣刀指有相州綱廣刀銘的日本刀。


    2


    哐嗡嗡、


    哐嗡嗡、


    鉦鼓在僧侶手中敲響,送葬隊伍從一戶鄰接水田的靠山人家出發。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名男性喪主,他將一張白發老嫗的照片抱在胸前。僧侶走在他的身後,然後是幾個男人抬起的棺木,遺族和參加葬禮的人跟在棺木後麵。


    在出發的同時,開始拋灑把紙撚係在五円硬幣上製成的東西,附近的孩子們聚集起來,去拾取那些東西。據說這些錢是驅邪用的。還有種說法,孩子將那些錢湊集起來買零食吃下去,就能除掉身上的邪氣。


    僧侶敲鉦與誦經的聲音,猶如渡鳥向那片以山棱鑲邊的碧空高飛而去。


    在這個聲音的引導下,送葬隊伍莊嚴肅穆地向前進發。五月已過,時值初夏的水田之中富有規則地排列著綠油油的禾苗,讓之間留出的細長道路就像一片孤島。人們護送著安頓死者的棺木,正沿著這條狹長小路前往墓地。


    在墓地那邊,墓穴已由當地的男人們挖好。在七穀,土葬的風俗有很大程度上的保留。整合地域及宗教風俗的人家,在每次葬禮都會出人組成喪葬會,從挖墓、抬棺,乃至招待宴請的工作,逐一進行分配。


    住在這裏的人們會為喪葬會工作,而有一天輪到自家要辦喪事的時候,就會得到喪葬會的照顧。


    這個自古傳承的循環,會將曾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送往他的終點。


    哐嗡嗡、


    哐嗡嗡、


    鉦鼓聲仿佛承載著死者的靈魂,高揚地飄向空中。


    隨著那高揚而澄澈的聲音,身著黑衣,護送死者的隊伍,靜靜地、靜靜地穿過這片萬物複蘇的山間田園景色。


    ………………


    墓穴之上用三棵樹組成一個高台,棺木用繩索和滑輪放下去。然後,遺族在誦經聲中依次抓起一把土埋入墓穴中。這個流程走完後,喪葬會的男人們便快用手中的鐵鏟迅速將墓穴埋好。


    墓穴之上堆起土包,在到時候更換石製墓碑之前,先臨時立上一塊木製墓碑。葬禮的流程到這裏就全部結束了。喪葬會的人與遺族們,都感覺鬆了口氣。


    喪葬隊的參加者一邊相互慰勞,一邊絡繹不絕地循來時的路離開墓地。在返回的路上,十分寧靜,是分祥和。然後……還有一些談論故者及其相關之人的竊竊私語。


    「日高,辛苦了」


    在返程的人們之中,真木現人朝一個跟年齡相仿,穿著同一所高中製服的少年走過去,慰勞道。


    那位少年穿著製服的夾克,留著勉強沒有違反校規的長發。他的長相還不賴,但就是有些不出眾。


    他跟夢人從幼兒園開始就是朋友,家就在真木家附近……雖說是附近,但畢竟是種鄉下的基準來說的,徒步走其實要花大半個小時。這次去世的,便是他的奶奶,於是現人也參加了這場葬禮。


    少年聽到現人的呼喊之後,在身著喪服的隊伍中停下腳步,那張略顯小卻不失精悍的臉上掛著疲勞,對現人舉起手來。


    「嗯。你才是辛苦了。因為奶奶的關係,害你假期被衝掉了」


    「哎,這不也沒辦法麽」


    「抱歉」


    「假期被衝掉,對於忙於備考的你來說才更加辛苦吧。而且我聽說,發現奶奶去世的就是你吧」


    「……算是吧」


    他們彼此交流著,並肩向前走去。


    少年名叫日高護。在這片地方,跟現人同齡的人有一些,但同為男生的卻很少。在男性朋友中,跟現人最經常在一起玩的就是阿護。話雖如此,由於當時有夢人礙手礙腳,現人總是沒辦法參加男孩子的遊戲,跟其他孩子比起來,他能玩的機會和時間根本拿不上台麵。


    話雖如此,他們從當時起關係就很好,所以現人上了高中,從夢人的拖累中解放出來之後,他跟阿護的關係便從前更加親密了。這是因為,一方麵阿護跟現人是同班同學,然後最關鍵的是,現人在夢人成為作家後,對夢人表現出的憤怒,阿護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拿來當笑話,也沒有當成嫉妒心作祟而不屑一顧。在現人身邊,這種人真是少之又少。


    而現人參加這場葬禮,是因為今天被送走的故人,就是阿護的祖母。阿護是獨生子,並不會像現人那樣被人拿來跟兄妹比較,但由於他的祖母十分爭強好勝,總是拿他跟別人家的孩子來比較,一時歡喜一時憂。據說,他十分頻繁地,而且毫無道理地惹來祖母的斥責。


    他已經厭倦被拿去跟那些優秀的人作比較了。


    正因如此,他能夠理解現人心中的不滿。


    所以,他跟現人說話的時候,不會把現人拿去跟夢人比。這對於平時極力避開夢人話題的現人來說,基本算得上是唯一一個可以心平氣和主動去聊夢人的人。


    阿護雖然總是被拿來跟別人比較,但他其實並沒有那麽糟糕,不如說他其實十分出色。


    他擅長運動,成績也很優秀,雖然身高較平均水平略矮了點,但容貌還算端正,在女生中也很受歡迎。


    在七穀上的高中主要分為兩種


    ,一種是被當地人欣賞的公立學校,另一種則是被當地人瞧不起的私立學校。在初中成績優秀的人,通常會上公立學校。然後向現人這樣上私立學校的,大致有四類。


    成績不好,隻求個高中學曆的。


    雖然沒有上公立高中的學習實力,但想上大學的。


    在私立學校才能得到發揮的體育特長生。


    然後是雖然擁有考上公立高中的學力,但為了考上醫大等更加高端的大學,著眼於特定課程的,為數極少的考霸。


    阿護便屬於最後那一類。


    在現人看來,阿護已經趨於完人,完全想不通他哪裏還有讓他奶奶心存不滿的餘地。


    雖說他被祖母還得非常討厭與人比較,但實際上,可以說他基本離不開他的祖母。他的父母親雙雙工作,將孩子全權交給祖母來撫養,等他開始記事的時候,家裏就總是隻有祖母。


    因此,雖說他對祖母的某方麵挺討厭的,但畢竟是他最親近的家人。這樣的家人去世了,想必會對他造成沉重的打擊,而且他本人也這麽說過。


    祖母在於病魔作鬥爭的時候,他或許也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心梗造成的死亡來的實在太突然了。


    即便這樣,阿護還是表現得十分堅強,出色地完成了身為遺族的使命。在現人這種事不關己,單單隻是照流程走的人看來,他能以那種態度對待參加者確實十分了不起。


    現人跟這樣的阿護一起,混在身著黑色喪服的大人們中間,走在這條彌漫著水土混合的水田氣味的小道之上。在葬禮進行期間,他們相互之間隻能打招呼。聊天的話會幹擾葬禮,而且也沒那個功夫。現在事情告一段落,他們才總算能夠說上話。


    阿護這樣說道


    「也替我向叔叔問候一聲」


    現人的父親也參加了這次葬禮,而且是以喪葬會的身份在工作。前不久還跟其他家的男人們一起揮舞鏟子。雖然以蘭花栽培家及藝術家自居,但到頭來,他本質上所做的跟普通農民如出一轍。現人在近幾年裏看待事物的眼光變得十分刁鑽,對父親揮鏟子的模樣覺得十分滑稽。


    現人答道


    「哎……他就算了」


    「這不好吧,你可能是覺得無所謂……哎,算了」


    阿護露出有些傷腦筋的表情,說到一半就沒有繼續往下說了,如同繃緊的某種東西斷掉了一般,輕輕苦笑了一聲


    「這還是我今天頭一次對人吐槽啊」


    「這是鬧哪樣」


    現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有什麽不好」


    「哎。我的神經似乎比我想象中繃得還要緊呢。現在跟你說說話之後,感覺總算是喘上了一口氣,也感受到,奶奶的葬禮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是這樣啊」


    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而阿護就像突然覺得心累一般,邊走邊歎氣,把微微弓著的背挺了挺,然後向現人問道


    「……話說,夢人呢?」


    夢人沒有參加葬禮。阿護問起的這件事,其實現人今天一整天都在被大人們問到,而他每次回答都含糊其辭,於是也不由得稍稍露出為難的表情,答道


    「當然是沒來啊」


    這一次,他沒有含糊其辭,而是十分明確地做出了回答。


    「信乃步跟他打過電話,不過那家說跟你們已經不是鄰居了,大概就是那個樣子了」


    現人甚至對夢人表現出了厭惡感,不過他覺得跟阿護在一起用不著隱瞞,所以噴發而出的厭惡也更加強烈。阿護隻是簡單地表示接受


    「是這樣啊。不過他說的也沒錯」


    「在那家夥看來,你跟他隻是在學校的時候玩過幾次的人而已。不過,他明明能來卻若無其事地連個麵都不露,實在太不地道。說什麽跟你們沒交情,真讓人火大。雖然我對他找的理由很惱火,不過說實在的,他不來倒是讓我鬆了口氣。這麽說可能對不住你跟你奶奶,但他要是到了葬禮上來,我想大概就不是有點惱火就完事的了」


    阿護也點頭同意現人的看法。


    「我覺得也是」


    「嗯」


    夢人出現在這裏,等於是當地出身的名人難得出現,附近的人就算不讀他的書,恐怕也會對他極力追捧。然後,現人身為知名人士的孿生弟弟,現在走的卻是一條平平凡凡的人生路,肯定會被人們拿來比較,被一雙雙居高臨下的目光俯視著,或被指責或被安慰或被可憐,然後鬧得不可開交。


    那種情況簡直糟透了。以前大人們聽到那個腿腳不便愛惹麻煩的哥哥鬧出的亂子,總是皺緊眉頭,看到總在照顧那種哥哥的現人,總是讚譽有加,然而他們現在的態度說變就變。


    用不著發展成那種令人惱火的情況,現人打心底裏鬆了口氣。但是,他就算把這種事告訴周圍不了解那種情況的人,也無法得到理解,所以能有阿護這樣設身處地理解自己的朋友,現人覺得十分難能可貴。


    就連家人都不理解的事情,朋友能夠理解。


    在現人心中,朋友遠比家人要親近得多,重要得多。畢竟,在生物學上跟自己可謂是相同的生命體,與自己無限接近的孿生哥哥,就是最讓自己生氣的人。依現人的觀點,在生物學上越是接近,討厭程度肯定就越大。


    不過當他真把這話說出來的時候,還是被笑話「通常應該反過來才對吧」。


    總之,現人對夢人沒來這裏感到安心。他現在之所以敢直接把話說出來,是因為周圍的人都忙於走路或聊天,不會去注意他們的對話,而且現在葬禮都辦完了,也不會再節外生枝。


    而這件事,對阿護來說也是一樣。


    阿護聽過現人吐露的心聲,好像在思考似的沉默了片刻之後,突然降低音調,開口說道


    「……我也有些感受對其他人開不了口。奶奶去世對我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可我同時也鬆了口氣」


    阿護坦白了自己的感受。


    「是這樣啊」


    「嗯。雖然我從小就是奶奶照顧的,可是她每次聽說別人家的孩子,甚至是她都沒見過的人考上了名牌大學,被知名公司錄取,或者當上醫生之類的,就會氣急敗壞一發不可收拾。奶奶的自卑情結非常嚴重,給我施加了很大的壓力,逼著我『出人頭地』。現在我從重壓之下釋放出來之後,真是鬆了口氣啊。不過歎氣也不能太大聲就是了」


    阿護這麽說著,把聲音和目光都降得低低的,一邊往前走,一邊又補充了一句


    「想要把奶奶聽說的那些孩子全都贏過,除非當上總理大臣才行呢」


    「那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現人雖然同意了阿護觀點,但從阿護的說的話中能夠感覺到,阿護的奶奶是真心那麽期盼的。不過,這也隻是光聽阿護說罷了,現人實際見過阿護的奶奶,從那位奶奶身上體會不到那種感覺。


    現人除了小學和阿護在一起玩的時候,就是路過或者有地方事務要處理的時候,與阿護的祖母見過幾次麵。雖然跟那位祖母說過一些話,但沒什麽交往,在感覺上就是一位很普通的,慈祥的白發老奶奶。


    那應該是隻有家人才能看得到的,內在與外在之間的差別吧。


    譬如說現人的孿生哥哥夢人,他不論以前還是現在都是個爛到骨子裏的家夥,可他現在倒是把外表弄得有模有樣。


    現人說道


    「……哎,雖然是血脈相連的家人,都也不一定就是大家理想之中的那種樣子呢」


    這是他平時就有的,最直觀的感想。阿護聽到這個感想後,並沒有否認,但露出有些複雜的表情低下了頭,就像嘀咕一樣說道


    「我並不是完全討厭奶奶就是了」


    「『要是改改那個毛病就好了』,是吧?」


    現人哼著笑起來


    「要是改掉『毛病』,誰都是完人了。問題就是出在那點『毛病』上啊。你是沒去正視啦」


    「…………或許吧」


    「因為是一家人,所以無可奈何,因為是一家人,所以要無條件地包容對方的缺點……這種思路,我可不要。雖然畠村那家夥總是說這種話,總想讓我和夢人好好關係,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畠村是獨生女,所以總是幻想著能有兄弟姐妹呢」


    「……」


    「哎,這種事在別人麵前說會鬧出麻煩事,所以我就隻跟你說了」


    夢人提到了從上幼兒園的時候便十分熟悉的畠村佑季子。


    佑季子今天也參加了這場葬禮。在喪葬組的男人們埋棺木的時候,女人們在家裏進行著其他的工作,而佑季子就加入到她們的行列中在幹活。


    佑季子格外受到當地老爺爺老奶奶們的疼愛,當地有個集會什麽的,經常讓她過來端茶倒水,或炒熱氣氛。她是那種走在路上都會被坐在走廊邊上正在喝茶連天的老頭老太太們伸手招過去的大紅人,而且本人也擁有著開朗的性格,陪老年人也完全不覺得為難,所以附近的老頭老太太全都護著佑季子,無一例外。


    在在這種公開場合說佑季子不好,肯定會被當即當做壞人。


    光是跟佑季子一個人吵都夠麻煩了,而且還要引起周圍老年人的公憤,搞得腹背受敵,現人光是想想就覺得煩。說佑季子的壞話,無異於往地獄的入口裏鑽。


    「哎……」


    現人被自己的想象搞得心情沈重,在回阿護家的一路上唉聲歎氣。現在在阿護家,女人們正為了迎接男人們回來準備茶水。現人的母親,妹妹信乃步,還有佑季子也在她們的行列之中。


    現人對這種狀況,隱約地感到一種近似閉塞感的感覺。


    不管是去還是回,走到哪裏都不怕撞不見家裏人跟當地人。現人想到這種鄉下人抱團幹事的風格,然而不經意地發覺到自己也身處其中,隨即有種自己成為了一枚齒輪,被固定在了無法逃離的地方,無時無刻不被周圍的人監視的感覺。


    「……」


    現人總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然後,當現人隨著這樣的心情,與阿護一起走進院子裏的時候。


    沙沙、


    現人發覺裏麵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下意識在院門口的附近駐足,停住不動了。


    「……嗯?」


    停下腳步的不止現人一個,阿護,然後還有從墓地回來的其他大人們,也都一樣停下來的腳步。他們感受到裏麵傳來就像正在發生某種糾紛的氣息,都注視著玄關的方向,擺著或疑惑或不按的表情,一邊竊竊私語,一邊遠遠觀望。


    現人嘀咕起來


    「……怎麽回事?」


    「我去看看」


    阿護這麽說著,走上前去。


    現人也慌慌張地跟在了後麵,好在出什麽時候的時候能夠幫他一把。他們從身著喪服遠遠圍觀的大人們中間鑽過去,走向玄關,隨後便看到這場糾紛的中心人物,就靜靜地站在為舉辦葬禮而敞開的玄關處。


    「————」


    那是個年齡看起來與現人他們相仿的少女。


    現人首先看到的是她的背影。她穿著一件白襯衫,長長的整齊發梢與肩頭若即若離。


    就像為了與那件有些古樸的白襯衫形成反差一般,她下麵穿著黑色的裙子。她感受到玄關外麵越來越多的人聚過來,微微地轉過頭去,那雪白的側臉,長長睫毛,強勢而又成熟的眼睛,轉向了眾人。


    阿護和現人走上前去。


    現人對阿護小聲問道


    「……她是誰?」


    「不認識」


    阿護小聲回答,搖了搖頭。少女認出了阿護,朝阿護他們轉過身來,走出了玄關,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向阿護行了一禮,然後說道


    「你是日高喜久女士的遺族對吧?」


    從少女那仿佛上過口紅一般紅潤姣好的嘴唇之中,吐露出冰冰冷冷的聲音。阿護聽到她的提問,點了點頭。


    「……我是」


    喜久是阿護祖母的名字。少女如同確認一般點點頭,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再度深深地鞠了一躬,進行問候


    「請節哀順變」


    「啊,嗯……」


    「我叫犬伏文音,受姑祖母之托前來」


    「姑祖母?」


    阿護反問。少女向他點點頭,接著說道


    「是。姑祖母交代我取回喜久女士的『盒子』」


    少女直直地看著阿護的眼睛,說道


    「有頭緒麽?」


    「……呃……」


    少女的態度十分平靜,但她的目光之中蘊含著難以言喻的激烈感覺。可是,阿護似乎對少女所說的東西並無印象,非常困惑地向少女反問


    「盒子?」


    「對,是『盒子』。據說喜久女士生前持有它」


    少女點點頭,接著說道


    「你有聽說過什麽麽?或者,有沒有什麽頭緒?」


    「……」


    阿護依舊是一副困惑的表情,答不上來。


    「小現」


    在這個時候,畠村佑季子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現人身邊。現人被她拉了下袖子,又被她喊了名字,於是向她看了過去。她跟現人他們一樣穿著製服的夾克,正站在現人身旁,看著現人。


    佑季子對現人悄悄說道


    「那個人……」


    「姑祖母……」


    自稱犬伏的少女,仍在繼續往下說。


    然後當佑季子開口的時候,犬伏也幾乎同時開口了


    「是『禦神子』來著」


    「是『禦神子』」


    現人聽到那個詞,隻覺得一頭霧水,皺緊眉頭。但是,從墓地回來之後圍在外麵望著玄關的長者們,一聽到這句話便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3


    「咦?小現,你不知道『禦神子』麽?」


    當現人問「禦神子是什麽?」的時候,佑季子做出了這樣的反應。


    在那之後,喪葬會的一個人找來了阿護的父親,平息了場麵。名叫犬伏的少女被帶到了屋裏頭,葬禮最終在喪主不在場的狀況下收場。現人在回家的路上,向佑季子問起這件事,於是便展開了這樣一段對話。


    「我哪兒知道啊」


    「誒?老一輩的人有個什麽,不都會說起這個事麽?」


    走在回家的路上,佑季子說道。


    「反正你是瞧不起年紀大的人,不肯跟他們說話,也不肯定聽他們說話吧。啊,不過你的爸爸媽媽是東京混出來的聰明人,可能不信那些東西呢」


    現人對自顧自想通這件事的佑季子感到有些不耐煩,然後再次問道


    「你真囉嗦啊。到頭來,那個『禦神子』究竟是什麽啊」


    「你生什麽氣啊」


    佑季子露出了惱火的表情,可還是回答了現人


    「『禦神子』呢,是替人占卜,替人祈禱的人喔」


    「占卜?」


    「沒錯,然後還有祈禱。我家爸爸爺爺伯父伯母接連遭遇事故而受傷的時候,就讓禦神子替我們祈禱過。我記得那是個手裏拿著像神主那個嘩啦嘩啦的紙的老婆婆。她對神龕一樣的東西祈禱,然後給我帶回了水和米」


    「什麽鬼」


    現人扭起嘴。


    「可疑的宗教麽?」


    「才不是。在這裏,『禦神子』很久以前就存在了」


    「很久以前


    ……究竟多久啊」


    「聽說在寺廟建成之前就有了。祭祀在神社做,葬禮由寺廟負責,要是有什麽需要祈禱,就找『禦神子』。好像隻有七穀是這個樣子吧」


    「……從沒聽說過啊」


    「不過,七穀的所有人,尤其是爺爺奶奶那輩,通常都是找『禦神子』的喔。今天還幫高木家喔……」


    「啥?今天?在哪兒?」


    「在挖墓的地方,是不是有鐮刀劃過這樣的記號?那是淨化墓地的土地,就是『禦神子』做的」


    佑季子在半空中用手指劃了個x號,然後接著說道


    「在七穀,並沒有供神主居住的大型的神社。替神代行事務,大多都是由『禦神子』負責的」


    「……」


    現人這是頭一次聽說。


    他對挖墓不感興趣,所以看都沒看。


    但是,當時現人腦中所想到,隻有一件事情。


    又是我不知道的風俗啊……


    他一邊回想剛才舉辦的葬禮,想到每個細節之中都隱藏著一些偷偷摸摸事情,心情黯淡下來。


    ……以上是昨天發生的事。


    一夜過去,到了今天,現人在靠窗的座位上,用手托著臉,不經意間想起了那件事,於是漫不經心地試著向周圍正在閑聊的朋友們問道


    「喂,讓我換個話題。你們知不知道『禦神子』?」


    關於正在傳閱的漫畫雜誌的話題,此時正好結束。現在是早晨,考生已全部到齊,教室裏很多用心的學生正在做題或預習,但也有一部分不認真的家夥,現人的朋友就屬於那一類。他們聽到現人的提問,轉過身去,七嘴八舌地答道


    「啊」


    「我知道」


    「那是什麽?」


    五個人之中隻有一個人不知道,其他人全都知道。了解情況的人之中,也有並不住在七穀町,而是從隔壁城市過來上學的。


    現人對大夥的回答感到意外,隨之這樣說道


    「……沒想到這麽多人都知道,我還是昨天頭一次聽說的」


    他對此多多少少有些吃驚。而且,自己要好的朋友之中,其實還有人了解自己所不知道的當地習俗,這讓他也感到了微微的疏離感。


    「我上小學的時候家裏房子改建,當時就找過禦神子」


    家離高中相當近的桑田重,深深地扭起他那富有特征的粗眉毛和大嘴巴,一邊回憶一邊說道


    「當時對土地與新家驅過邪。呃,等等。大概就是把這種……這種樣子的繩子拉起來」


    他一邊說一邊取出自動鉛筆,畫出稻草繩一樣的東西。他的手指又粗又短,但非常靈巧。他很擅長與他那碩大的身軀極不相符的繪畫,因此一直在為老師每個月要張貼一次的學級新聞提供插畫。


    「喔,我也看過我也看過。我家也搞過那種儀式」


    頭發微微偏黃的出水浩治伸頭看到桑田畫的畫,十分開心地這樣說道。他住在隔壁的城市,是個情緒多變,散發著不良氣息的問題兒童,但他很會炒熱氣氛,也很鬧騰。頭發脫色本來是違反校規的,但他在一年級頭一次的頭發服裝檢查中堅持主張那是自然發色,還鬧出了一場大亂子。即便現在,每次檢查的時候老師還是不停地勸他染黑,然而他總是隨口應付,一次都沒照做。


    「然後就是撒福儀式了吧」


    「沒錯沒錯,從屋頂上把年糕啦,五円硬幣之類的往下丟」


    出水和桑田相互指向對方。


    兩人激動地聊了起來後,自認是幽默胖墩的深穀大樹煞有介事地哼著鼻子,就像豬把鼻子插過去一樣,氣勢十足地闖進他們之間


    「年糕!?免費撒年糕!?年糕!?」


    「吵死啦!別湊過來,你這肥豬!」


    哈哈大笑的深穀,肚子被出水使勁揍了一下。接下攻擊的深穀,一邊心滿意足地大笑,一邊誇張地向後翻去。這一出雖然很無聊,但氣勢和時機都恰到好處,惹得哄堂大笑。


    一陣笑聲過後,桑田說道


    「我家還撒過橘子」


    「橘子不會砸爛麽?」


    「那砸的真叫一個爛」


    「我就知道」


    又是一陣笑聲。


    這個時候,之前一直在讀傳閱雜誌的,高個子的山本惠吾突然抬起臉,嘰嘰咕咕地說了起來


    「……禦神子我沒聽過,不過撒福儀式附近搞過」


    「原來大家都搞過撒福儀式啊」


    現人點點頭。由於山本暫時放下了手中雜誌,小個頭的山城大輔從旁偷偷讀雜誌。聽到現人的感慨後,他也抬起臉,對現人說道


    「我也搞過撒福。另外記得爸爸跟我講過,妹妹將要出生的時候要去拜禦神子」


    由於山城住在七穀更深的深山那邊,每天上學要騎自行車走上一段非常辛苦山路,所以別看他個頭又小又瘦,其實渾身都是肌肉。


    相對的,山本則住在七穀山腳一帶的福利住房。


    除了從城市過來上學的出水之外,包括現人在內的所有人,雖然可能不同班,但從小學起都是一個學校出來的。


    山城說道


    「話說,真木你沒搞過撒福麽?像你這種倒是更少見吧」


    「我似乎屬於少數派呢」


    現人依舊托著臉,不情不願地承認了。他雖然沒說出來,但原因恐怕是因為有夢人在場。他們就算會在一起玩,但有夢人在一起就沒辦法出遠門。從結果上來說,就連這樣的信息都沒有從朋友空中得到過。


    深穀氣勢十足地舉起手來。


    「我!我也沒有搞過撒福!」


    「閉嘴!」


    出水再次朝著深穀肚子上的肥肉猛地揍了一下。


    「你這麽肥,沒人敢叫你啦!」


    「好過分!」


    大家再次大笑起來。


    然後,就在現人他們在教室的角落歡笑的時候,教室後麵的門打開了,又有一名同學走進教室。


    進來的是日高護。他家跟現人家離的很近,跟現人使用相同的上學路線,所以兩人平時經常會在中途碰到,然後一起上學。不過,他可能受到了昨天葬禮的影響,今天沒有能跟現人一起上學,而且現人在路上一次也沒碰見他。看到他走進教室,現人舉起手來


    「嗨」


    「嗨」


    這個三年十一班是升學班,而且兩個升學班中更厲害的一個班。別看現人他們平時的態度特別不認真,但就連那個散發著不良氣息的出水的成績也可圈可點,他們都有著相應的應試對策,顯然是一支立誌進軍大學的隊伍。


    雖然阿護跟現人他們的不同,學的是備考更好學校的科目,但由於特進班的學生也不過十幾個,所以方便起見,便與較強的升學班在一起上課,而且他們課程基本上也是一樣的。雖然在文理分科的時候,會對特進班教授專門的課程,而且特進班不加入社團活動,放學之後還要補課,但除了這一點差別之外,跟普通的同班同學並沒有認識上的差別。


    「嗨,日高」


    桑田跟在現人後麵,也向阿護舉手打招呼。


    阿護也回應了桑田。其他人也跟著跟他打起招呼。


    「昨天是你奶奶的葬禮麽?」


    「嗯」


    然後桑田這樣對阿護說話,阿護還是點點頭。阿護的祖母是在星期四的夜裏倒下的,阿護第二天請假沒來學校,然後班上的大夥得知了他奶奶的訃告。


    之後,大家開始聊起葬禮的事情,現人一個人從這個小圈子中移開了視線。他身為參加過葬禮一員,沒什麽值得說的。另外,雖說難免有些自說自話之嫌,剛才的『禦神子』話題盡


    管是現人自己發起的,但如果話題聊到七穀的風俗,他就完全不想參與了。


    現人依舊托著臉,看著窗外。從獨立校舍的三樓向窗外看去,能將車站到這所學校之間的道路盡收眼底。


    這條路一部分位於水田之間,一部分一側是水田,一側是學校的護欄,對於徒步而言有著足夠的寬度。


    沿著這條路往學校走的學生們,看起來就像傳送帶上輸送的蔬菜一樣。現人漫不經心地一邊看著校門,一邊聽著身旁進行的對話。盡管有時能看到在初中還十分熟悉的麵孔,但從視野中走過的大多不認識。就算是同年級的同學,有交際的依舊不多。這是因為,升學班跟占大多數的普通班,課程和活動都是分開進行的,所以完全沒有交集。


    但是,就在現人漫不經心地俯視這外麵的時候,一位女生在他的視野中穿過。現人在她走過去之後,立刻吃了一驚,慌慌張張地再次朝她看去。


    「!?」


    他認識那個女生……不對,是記得她。


    她穿著這個學校的製服夾克,留著短齊梢發型。毫無疑問,她就是昨天才剛剛見過的,參加過日高家葬禮的,那位自稱代『禦神子』姑祖母辦事的,名叫犬伏的少女。


    ……原來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麽!?


    現人不禁凝目而視,身體側出邊窗之外,鬆開了托臉的手。


    但是,此時現人腦中卷起的思考漩渦,已經強烈到讓他無法意識到自己的行為。


    沒錯。他從昨天開始,就感覺自己在哪兒見過那個少女。如果她是普通班的學生,一次次與她擦身而過的話,會有隱隱約約記得的感覺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了。


    少女穿過窗戶截取的視野,隻留下背影。


    現人凝視著她的背影,目送她從視野中消失。


    但是——


    咻、


    轉瞬之間,少女朝現人所在的窗戶轉過身,抬起頭。


    「!!」


    現人無法判斷究竟是被她感覺到自己在看著她,還是一次單純的偶然。隻不過,現人在那一瞬間,下意識間非常多餘地從窗戶抽回身體,就像要藏起來一樣。然後,當他再次畏畏縮縮地向窗外看時,少女的身影已經從那裏消失了。


    「………………」


    現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手撐在窗玻璃上,如同仔細窺視一般從那裏向路那邊看去。路上有一些人,但對現人來說不過是背景。路上隻有陌生的學生走來,那個少女果然已經不見了。


    「真木,你在幹什麽?」


    平時經常笑得很惡心的深穀,現在看上去還算有幾分親切。他擺著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向現人問道。


    「……沒什麽,有件事讓我有些在意」


    現人本來想到將剛才看到少女的事情跟阿護講,可轉念一想,覺得跟大夥解釋起來挺麻煩,所以目前隻是含糊其辭。


    然後,正當現人將手從窗戶上拿開,準備回座位的時候。


    啪嘰、


    「!?……痛啊!!」


    他就像被靜電打到一樣,手指突然間痛了起來,尖叫著把手從玻璃窗上拿開,就像想要甩掉疼痛一樣激烈擺手。


    「哇!」


    「怎麽了?」


    大夥一個個十分驚訝。現人在他們麵前,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隻見中指、無名指、小指就像被刺到一樣,傳來麻痹的疼痛,疼痛部位有零星點點的小傷口,漸漸滲出血來。就傷口的大小來看,這出血量十分驚人,瞬息之間便開始在手掌之上劃出紅線。


    「喂,這是怎麽搞的啊」


    「……我哪兒知道」


    現人一頭霧水,愣愣地注視著自己手上的傷。手指肚子和背麵留有同樣的傷,就像被錐子鑽過一樣,皮和肉向外翻起,零星點點,對稱地排列在手的正反兩側。


    將三根手指並攏一看,發現傷口整體呈曲線一列排開。傷口的形狀、大小、分部,雖然沒有十分貼切的方式來形容,不過可以打個比方,就像是異常地長滿牙齒的嬰兒以怪力咬出來的一樣。


    跟動物的齒痕也略有不同。


    可是在短暫的瞬間,現人似乎聞到了類似動物口腔發出的惡臭。


    「……?」


    果然還是動物咬的?


    他這麽心想,把窗戶、窗簾,乃至整間教室都看了一遍。


    但是,那種東西自然無毫無蹤影,毫無氣息。而在這個時候,血已經流到了手腕,朋友們向他遞出至今,催他去保健室。現人對這個傷百思不得解,離開教室的過程中還是戀戀不舍似的朝教室反複回頭看,最後被大夥一起帶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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