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起『禦神子』,就是很早以前就在七穀及周圍地區的祭司。她們是當地特有的民間巫術祭司,或民間信仰祭司,放眼全國,這樣的例子不算罕見。以恐山的『潮來』為首,東北的『大神』,四國的『太夫』,衝繩的『尤塔』等,全都屬於相同類型。他們主要接受當地人的委托,負責祈禱、驅邪、淨化、神諭、召喚……有時還會負責詛咒。『禦神子』也是其中一種」


    真木信乃步對哥哥說起了昨天葬禮的事,問他『禦神子』是什麽。然後,饒有興致地聽過信乃步的講述後,哥哥口若懸河地做出了這樣的回答。


    時間是星期一的傍晚,信乃步放學之後。信乃步放學之後,來到了哥哥及其未婚妻共同居住的房子,被帶到這種時候常去的那家咖啡廳,談起了這樣的話題。


    信乃步每個星期會到哥哥家去兩次,開開心心地與哥哥說話。十五歲成為流行作家,十七歲立下婚約,在故鄉買下一套房子的夢人,是個名聲在外的知名人物。他那頭染成茶色的頭發弄成自然的造型,身上穿著三件套西裝,背心的紐扣上垂著一條金鏈子,就像懷表一樣。他這種經常在雜誌報道中出鏡的作家形象,仿佛一開始就跟這家西式風格的咖啡廳是配套的一樣,在這裏顯得十分協調。


    在這樣的哥哥麵前,身著水手服的信乃步坐在充滿古風韻味的大椅子上麵,將自己本就十分瘦小身軀縮得更小。及腰的秀麗長發還有臉上的那副眼鏡,幾乎擋住她的視線。那張微微俯下,完美詮釋出『內向』的臉龐之上,現在微微泛紅,與其說這是與哥哥見麵的表情,不如說是與向往的作家麵對麵時的表情。夢人以前在家的時候就很少和家人說話,他獲了獎成為作家後,便立刻去了東京。這也是作家·真木夢人為何在信乃步心目中長久以來的距離都似近卻遠的原因之一。


    信乃步聽過夢人的解說之後,一邊俯視著裝著紅茶的茶杯,一邊嘀咕起來


    「……我都不知道,原來七穀還有那樣的職業」


    這是信乃步的感想。就算告訴她那是祭司,她也隻能聯想到鬼神漫畫及昭和的偵探小說中出現的那種充滿迷信的山村,完全想象不出當今竟然會有那樣的職業。


    「這是自古傳承的傳統。雖然權威性難免會打折扣,但七穀不知道『禦神子』的人,應該反而屬於少數」


    夢人繼續說道


    「七穀的冠婚葬祭,節氣祭祀,隻要是正式的儀式活動,可以說必定會有『禦神子』參與。老年人,以及受過這種熏陶的一代人,都會依照傳統拜托『禦神子』。像我們老爸這樣,因為與爺爺奶奶那一輩關係不和而沒有繼承傳統的人,在七穀才是另類」


    「原來是這樣……」


    「不過,我們老爸在成為一家之主之後,也需要參加喪葬會的工作,所以我覺得他至少會有這方麵的知識……不過,他應該不想把那些玩意傳承給下一代呢」


    包括『禦神子』的事情在內,信乃步從未聽父母說過任何當地的傳統風俗。不止如此,信乃步他們的父親認為那修舊俗非常愚昧,不願意自己家去沿襲。因此,真木家就隻有節氣祭祀的時候會最基本地去履行當地風俗。盡管夢人跟信乃步在相同的環境下長大,但不知什麽時候獲得了有關當地風俗的知識,這讓信乃步十分吃驚。


    「……不過,早知會發生這樣的事,我要是也去參加葬禮就好了呢」


    信乃步正在思考著關於自己家及這片地區許許多多的事,此時夢人在豪華座椅的扶手上支起胳膊,輕輕地撐著臉,另一隻手把玩著鋼筆,有些惋惜似的笑道


    「七穀的葬禮是非常罕見的種類,時隔已久再去看看也不會有什麽損失呢」


    信乃步忽然響起一件事,說道


    「說起來……夢哥不去葬禮,惹現哥生氣了啊」


    「我去了肯定一樣會惹他討厭吧」


    夢人聽到她這麽說,哼著笑了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道


    「哎,反正於情於理,我都完全沒必要參加日高家的葬禮」


    現人怎麽樣暫且不提,在小學一起玩的朋友的奶奶去世,夢人卻那麽肯定地說出那種話,就連信乃步都感到夢人十分冷漠。但是,夢人不被人際關係所左右,能夠拋開一切的那份強大,還是讓她感到十分耀眼。


    「……我跟媽媽去幫忙了,然後好多不認識的人跟我說了好多話,真的好辛苦啊」


    「那真是難為你了」


    夢人聽著信乃步的牢騷,說道


    「我要是聽了你所說的話,對沒去感到惋惜的話,那就搞反了呢」


    然後,夢人用鋼筆指著信乃步,說道


    「不管怎樣,我都沒想到葬禮上『撒錢』的風俗竟然還保留著。那是個十分少見的風俗,這件事得好好記下啊」


    「是、是那樣麽?」


    「嗯。我對關於葬禮的民俗資料很感興趣,讀過一些,但卻未曾看到過任何一件『撒錢』的事例。那是在少部分地區才會進行的古老風俗。據說,以前每逢一個路口就會『撒錢』,用來防止不好的東西靠近。通常觀點認為,在貨幣經紀普遍流通以前,人們是撒大米來進行儀式」


    「大米?」


    信乃步出於興趣,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臉。在運送老婆婆棺木的喪葬隊開始出殯時,信乃步從玄關前麵也看到隊伍將係在紙撚上的五円硬幣向外拋撒,而且還幫忙將紙撚係在五円硬幣上。


    「沒錯,就是做飯用的米。自古以來,白色就是驅魔的顏色」


    夢人點點頭,接著說道


    「所以白米飯和年糕作為驅魔的食物,有在正月食用的風俗。在人民貧乏,科學醫療都不發達的古時候,人們隻能用這種東西來從為數眾多的不幸之中保護自己。在昔話之中,有時會遇到『買不到正月年糕』的傳言,而當時人們對『沒有正月年糕』的危機感,是現代人所無法想象的。由於買不到年糕,邪氣無法驅除,或可導致顆粒無收而挨餓,或可導致慣用手受傷而喪生,或可導致孩子得病夭折。所以,在傳統風俗中,人們對待出殯也十分嚴肅,送葬隊每到一個路口就會撒米。之所以地點選在路口,是因為路口是妖魔出沒之地。送葬隊通過驅除那些被死亡的汙穢吸引而來的妖魔,藉此保護死者與自己。


    我記得讀過一篇文章,上麵講的一個地方,每當村中有人去世,人們為了不讓汙穢進入家門,會用米袋在玄關門口豎得跟城牆一樣。另外,由於古時候嬰兒的夭折概率現在要高得多,所以人們會把白飯和年糕會作為辟邪之物,供在嬰兒枕邊。


    然後,將米一樣的顆粒物視為辟邪之物的文化非常之多。不知為何,在全世界的文化圈中,妖魔似乎都有去數數量多的東西的習性,在日本跟中國,都存在著拋灑米粒或麥粒來阻止妖魔腳步的巫術跟習俗。而且不可思議的是,在歐洲也一樣。人們為了防止被製造成吸血鬼的屍體從墓穴中爬出來,會將芥子或麥粒放進棺材裏。變成吸血鬼的死人由於要數那些小東西,就沒辦法從棺材裏出來了。另外,被當做魔女的人被下葬之後,為了讓魔女專注地去數那些東西而無暇到達村子,也會在路上灑下芥子和麥子。這種風俗叫做『盲芥子』,不覺得跟送葬隊伍每逢路口便撒米的日本習俗十分相似麽?」


    「嗯……很像」


    信乃步的確覺得很像。她對夢人將的這番話燃起了好奇心,心情變得有些興奮,禁不住頻頻點頭。


    「另外,在密教和修驗道中,會劃九字。就是吟誦『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在空中縱向劃四線,橫向劃五線」


    「嗯」


    「據說那也是為了讓妖魔去數半空中畫出的格子而無法靠近」


    「還有這種事啊……」


    信乃步十分感慨,頭腦飛進了想象的世界。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了下來,漫不經心地凝視著桌麵,開動想象。夢人見她這個樣子,隨著輕輕一笑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然後忽然仰望著上方,揚起嘴角,在那端正的臉龐之上,露出徹頭徹尾的可疑笑容。


    「……盒子麽」


    夢人不知為什麽,非常開心地嘀咕起來。


    「咦?什麽?夢哥」


    「沒什麽,我隻是在自言自語」


    夢人向抬起臉問過來的信乃步這麽說道,以捋下巴似的動作用托著臉的手擋住了嘴。


    「……?」


    可即便這樣,夢人的笑容依舊沒有完全藏住。信乃步對哥哥莫名開心的樣子感到有些不解,但哥哥沒有對她繼續在說什麽,於是她沒一會兒又漸漸回到了想象的世界中,專注地回味著剛剛獲得的知識。


    夢人對著半空,笑道


    「盒子呢」


    然後,夢人又嘀咕了一聲。


    這次的嘀咕,沒有任何人聽到。


    「喵嗷」


    隻是,不知從哪兒傳來貓兒不滿似的叫聲。呆在吧台裏的店長聽到聲音,向店內到處望了一番,露出了大惑不解的表情。


    「……話說,須田先生知道『禦神子』麽?」


    這是夢人用一杯紅茶送走妹妹之後的事。真木夢人突然轉向吧台,向那邊問道。


    「我知道」


    須田良一在吧台裏一邊控製著筆記本電腦,心中投去「快滾」的一年,但還是作出了回答,抬起臉。


    須田曾在知名外企工作,但他中途離職,回到家鄉後經營起了咖啡甜,隨後便一直住在七穀的本家。他父母健在,在本家從小時候到現在,多次見過母親以及當時還在世的奶奶,就像普普通通地參拜神社一樣,去求過『禦神子』進行祈禱。


    「我記得……在弟弟出生的時候,還有我們備考的時候,去求『禦神子』為我們做過祈禱」


    須田一邊回憶一邊說道


    「神龕之中還放了『禦神子』的祭禮。備考的時候,我家得到了祈禱過的米,然後煮著吃掉了」


    「喔?那有過怎樣?」


    「這哪兒知道……」


    須田歪起腦袋,說道


    「不過我被名牌大學錄取了」


    可能他沒有在意,回答的時候就像在炫耀一樣裝腔作勢。但是,夢人對此的回答卻非常平淡,而且壞透了。


    「那麽,你應該去找『禦神子』祈禱一下,求你這家店生意興隆呢」


    「…………感謝你的寶貴意見」


    夢人露出刁鑽的笑容,須田的營業式笑容僵硬起來。


    「找『禦神子』驅個邪,那種隻會往冷清店裏鑽的瘟神就不會再來了呢!」


    「我可是給這家既安靜又合我胃口的小店送上滿懷悲愴的建議啊,你應該虛心點聽啊」


    須田露出爽朗的笑容說道,而夢人以甜膩的笑容予以回應。


    「哎呀,我可不覺得有那麽合你胃口啊!」


    「就是合我胃口喔?對這家店也是,對須田先生你也是」


    夢人接著說道


    「因為我這個人啊,最喜歡討厭我的人了呢。在這些人中呢,我最最喜歡討厭我還不加隱瞞,又破綻百出的人呢」


    「哈哈哈……」


    聽著愉快至極地陰冷笑著的夢人放出這大膽狂言,須田覺得十分掃興,掛著僵硬的笑容,回以幹巴巴的笑聲。


    2


    放學後,日高護正在為特進班接下來的補課準備課本的時候,右手三根手指纏上紗布和繃帶的現人收拾好了東西,向他走了過去。


    「喲,辛苦了」


    「嗯」


    阿護還以為現人肯定是像自己道別的。現人雖然說了句話,但之後吞吞吐吐,有話想說的心思全寫在了臉上。


    阿護向現人問道


    「怎麽了?」


    「日高,昨天……不是來了個『禦神子』麽?最後怎麽樣了?」


    現人表現得有些猶豫,隨後問出了這個問題。阿護聽到這個提問後,正在從包裏拿出課本的手愣住了片刻,眼睛看著現人的臉,然後簡短地反問了回去


    「……不,不清楚。倒是你怎麽了?」


    「哎……」


    阿護的這個提問,讓現人露出傷腦經的表情。現人有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顯然在猶豫。


    其實,阿護雖然反問了回去,但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阿護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


    昨天,現人和阿護一起與那個少女碰過麵。從這一點來想,現人會在意後麵發生的事情也無可厚非。阿護雖然也理解現人的心情,但一說道那件事,有可能就不得不說起他本不想聲張的事情了。


    那是祖母臨死時的事情。


    阿護及他的家人,都盡量想對周圍的人隱瞞這件事,包括對現人也要保密。


    「我不記得我們有什麽值得『禦神子』記掛的東西。我先找找看,找到了就聯係你,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好的」


    這是阿護的父親與那位叫犬伏的少女,最後的對話。


    昨天晚上,葬禮告一段落之後,阿護的父親將要留宿的幾名親戚安頓在臨時準備的客房後,立刻與阿護和阿護的媽媽召開了家庭會議。


    「你們對奶奶的那什麽『盒子』,有沒有什麽頭緒?」


    阿護的父親還沒脫下喪服,隻解下領帶放寬了領口,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開始了這樣的議題。阿護和母親也對此百思不得其解。聽到這種說法,阿護並沒有立刻想到什麽,而母親似乎也是一樣。


    在兩人沉默的時候,父親側起身子,將粗黑框眼鏡之下的眼鏡,轉向了槅扇的方向。槅扇現在緊閉著,之前曾是祖母的房間。祖母的房間裏雖然放著佛龕,但在進行葬禮期間,一直關閉著。


    「婆婆做過什麽了?」


    阿護母親的職業是保險外勤員,對穿喪服早已習以為常。


    聽到母親的提問,父親皺緊眉頭,閉上眼睛,擺著為難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說道


    「……說她應該有外法」


    「!」


    聽到父親說的話,母親頓時臉色大變,就連屋內的氣氛也變了。阿護對此不太明白,一頭霧水地問道


    「外法?」


    「……」


    父親對此擺著複雜的表情,沉吟了一聲,就像是在琢磨該怎麽說。最後,父親開口了


    「就是神明一樣的東西。如果誰家有那東西被人知道,就會被人敬而遠之」


    「誒?」


    「那個神明是十分惡劣的神明,會對擁有者的嫉妒對象作祟,所以被人敬而遠之。如果外法筋的身份被人知道,不論就職還是成家都會變得困難」


    阿護也呆呆地向祖母房間的方向看去。


    「都什麽年代了,怎麽還這樣」


    「覺得不可思議麽?但這在七穀卻是天經地義的。不能對外法筋說任何話,因為一旦遭到嫉妒,就會遭受惡神作祟。外法筋非但工作沒有著落,甚至還無法融入社會」


    父親接著說道


    「明麵上什麽也不能說。因為不想遭到怨恨。雖然上門做客的時候迫於無奈,但除此之外,都會被人不動聲色,徹徹底底地躲著。在七穀,外法筋跟別人隻見除了能夠進行問候,什麽也做不了。我要是知道誰家是外法筋,也會躲著他們。這是天經地義的」


    「……」


    阿護表麵上覺得那種事非常的荒謬,但他在祖母培育之下養成的感性,在


    心底裏卻對此卻有種用道理說不清的真切感受。打個比方,聽到那件事,就像感到一陣惡寒一般感覺到————啊,果然是存在的啊。


    關鍵在於,那種東西跟祖母非常相稱。


    祖母的心內充滿了嫉妒。而且阿護一家,向周圍的人隱瞞了祖母的實際死因。


    死因說是心梗,其實是騙人的。祖母死亡時的實際狀態,與發病暴斃的概念相差甚遠。放學之後回到家的阿護,頭一次個發現了現場。而現場的情景怵目驚心,令他永生難忘。


    ————祖母在臨死之際,曾痛不欲生地撕咬著自己的手指。


    由於祖母在房間裏亂爬亂滾,槅扇和榻榻米上沾滿了血。臨死的祖母蹲在房間裏,那張臉猶如不堪痛苦的厲鬼,嘴裏流著鮮紅的血液。事後,全家人一起對那間猶如殺人現場的房間尋找了一遍,但依舊沒能發現被她咬斷的無名指。多半是她在痛苦之中,把咬斷的手指吞下了肚。


    屋內雖然打掃過,但痕跡沒有完全祛除,最後便決定在葬禮期間一直讓槅扇關著。血跡滲進槅扇的紙以及榻榻米編織縫中,實在無法徹底掩飾過去,而且沒能發現手指萬一滾落在屋裏什麽地方,被參加葬禮的客人發現的話,肯定會鬧出大亂子,所以阿護一家完全不想讓客人進入那間屋子。


    對祖母進行死亡確認的醫生說,人在臨死時的痛苦足以讓自己咬斷舌頭。


    即便這樣,阿護一家還是決定將祖母的真正死因隱藏起來。雖然知道這個社會很小,火沒辦法一直用紙包下去,但他們希望盡可能地避免鬧出亂子。


    身為保險外勤員的母親自不用說,在培訓班當講師的父親歸根結底從事的也是接待工作,因此不好的傳言會他們造成致命傷。就在他們剛以為撐過了這場葬禮的時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鬧出了這樣的一場亂子。如果這件事被聲張出去,那問題可就不是祖母死狀淒慘所能比的了。父親和母親的臉色,明顯都十分難看。


    母親以詰問的口吻說道


    「是她藏起來了麽?」


    「我也是頭一次聽說。聽『禦神子』說,媽媽是市內外法筋家係,在很遠的外地當別人的養女,然後隱瞞自己的血統,嫁到七穀的」


    父親也很受打擊,表情十分沉重。


    「那個人會不會在搞欺詐?用這種謊言,來騙我們的錢……」


    「我不知道,不過她說養女的事情調查一下就會水落石出。而且她說不收錢,被她拒絕了。他說城市的外法筋斷絕的時候,想接收外法供養起來,結果不知去向。沒想到繼承外法的後嗣被送出去當了別人的養女。在媽媽死後,行蹤終於真相大白。『禦神子』還向我們道了歉」


    「怎麽有這種事……」


    「而且,不管這件事是真是假,這種傳聞一旦傳開就全完了」


    「……」


    母親不作聲了。父親也沉默了。


    阿護從他們的態度能以看出,外法筋在七穀的評價之糟,遠遠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但是,阿護並沒有硬著頭皮去否認這件事。縱然他的理性覺得這樣的情況很不合理,但畢竟自幼受到祖母的熏陶,即便明知是迷行還是隱隱約約感到厭惡,而且阿護通過祖母便完全明白,那類迷信在七穀大部分的人腦子裏都早已根深蒂固。


    ……說起來。


    阿護響起了一件事。祖母確實向阿護灌輸過七穀各種各樣的迷信,但阿護從未聽她講過任何關於外法的事情。從父母的反應來看,外法筋的迷信在七穀肯定是實際存在的。但是,競爭意識與差別意識要比常人強一倍的祖母,對這樣的應該十分津津樂道,但她卻完全沒有開口提過。


    這不就側麵證明了,祖母自己就是那種人麽?


    ……不,肯定就是這樣。從剛才聽到的事情,與記憶中的奶奶十分吻合。奶奶性情暴躁,而且一聽到附近誰家的孩子得到了好成績,就會恨得咬牙切齒。沒當我被欺負回來之後,她就像被欺負的是自己一樣暴怒起來。而那種時候,她肯定會在佛龕前凶神惡煞地參拜。


    「……啊」


    阿護在回想之際,忽然響起了一件事。


    祖母曾有一次,將一個用布包著的盒子一樣的東西拿給他看過。


    ————「這是秘密的神明,它一直保護著奶奶我」


    這是祖母當時對阿護說的話。


    「說起來……」


    阿護連忙對父母說了這件事。


    父親激動地探出身子


    「果然是真的麽!」


    母親以必問的口吻向阿護問道


    「知道在什麽地方麽?」


    可是阿護隻是搖搖頭。


    「……不,這我就不知道了」


    「隻有去找了」


    父親鄭重其事地說道,站了起來。


    然後母親說道


    「在世的時候給我們添麻煩,死的時候給我們添麻煩,死了之後竟然還添麻煩……!」


    母親和祖母時常發生衝突。


    她們性格都很強勢,不肯退讓。由於母親忙於工作,很少在家跟祖母打照麵,所以處得勉強還算不錯,但祖母最後給母親最後留下這麽大個麻煩,似乎讓母親徹底氣昏了頭。


    父親說道


    「總之把那個『盒子』找出來吧。『禦神子』也說過,把『盒子』交給她就行了」


    於是,一家三個人一起開始在祖母的房間中尋找。


    到頭來,直到半夜,把整間屋子幾乎翻了個底朝天,但依舊沒能找到那個『盒子』狀的東西。


    於是阿護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況。


    阿護不相對人提起這件事,不光是對現人,對任何人都不想提起……這麽說不對,應該是,他尤其不想對現人說。理由有很多,最關鍵的原因,便是因為現人是他現在最親近的人。


    「搞什麽啊」


    盡管阿護這樣向欲言又止的現人詢問,但心中巴不得早點結束這個話題。與此同時,恐懼在他心中蔓延開來。他的內心非常擔心,害怕當時與那個自稱『禦神子』使者的少女見過麵的現人,知道他們家是外法筋的事。


    ——如果被現人知道,他會怎麽看待我?


    阿護心中彌漫著接近緊張的不安。在以往人生中,身為優等生的阿護一直都是祖母的臉麵,他一想到祖母的形象在別人眼中可能會一落千丈,就算那不是自己的錯,還是會出乎意料地感到惴惴不安。


    「呃……我說」


    醞釀了好了一會兒之後,現人總算開口了,聲音壓得很低。


    阿護的內心完全被不安所占據,可他還是留意著不讓現人對祖母做出不必要的臆測,故作鎮定,嚴陣以待地聽現人往下說


    「日高。我看到昨天那個叫伏見的女生了」


    「……」


    阿護的表情沒有任何表情,不如說,在心中鬆了口氣。


    「她好像是我們學校的啊」


    「……啊……你說這件事啊」


    「一點也不吃驚啊」


    阿護回答後,現人有些掃興地說道


    「不……吃驚倒是吃驚」


    「那麽,你覺得這件事沒什麽大不了咯。那就算了……嘁,都怪畠村那家夥把『禦神子』吹得神乎其神,虧我那麽戒備,還以為你要倒黴了。害我白擔心一場」


    現人看到阿護十分鎮定,就像自己被佑季子害得出了洋相一樣,忿忿不平地發了頓牢騷之後,想要打諢似的,舉起纏著紗布的那隻手,用完好的食指撓了撓腦袋。


    「畠村?」


    反倒是提到佑季子知道這件事後,阿護戒備了起來。


    「畠村說了什麽?」


    「她說『禦神子』


    什麽什麽的。我聽著覺得就像奇怪的宗教,還以為肯定是靈異傳銷之類惹禍的東西呢」


    「……外法呢?」


    「不,這個我不知道,那是啥啊」


    阿護帶著戒備這樣問過,可現人似乎不知情。確認完這件事後,阿護這一次總算是完全鬆了口氣。就像沉澱在胸口的空氣總算是疏導出來了一般,強烈的不安也隨之消散。


    「沒事,不是就算了」


    「可以告訴我麽?最後怎麽了?」


    「哎……奶奶好像借了什麽東西,讓我們還回去」


    對現人大惑不解的提問,阿護勉強想到了不會顯得不自然的說法,作出了回答。


    阿護一邊回答,也一邊做完了一度停下的補課準備工作,將課本等東西夾在了腋下。升學班和特進班的學生有時候會像這個樣子一起離開教室,在離校和換教室的路上一起邊說邊走。


    「我還以為肯定又車上鄉下那什麽種狗屁風俗了」


    來學生們來來往往的走廊上,現人跟平常一樣,帶著對鄉下的批判口吻做出一番發言。得知擔心的事情不過是杞人憂天,他現在看上去特別清爽。


    「不會是那種事喔……大概吧」


    阿護否認了現人的擔憂,但因為那完全是在撒謊,所以出於愧疚又補充了一句。


    「那就好,擔心那種事真是跟自己找不自在」


    「哈哈」


    他們就這樣邊聊邊走,這時阿護心中萌生了一個小小感情。那便是,很想將外法筋的事告訴現人的感情。


    現人對鄉下的迷信舊俗持極端的批判態度,這時眾所周知的事實。然後因為祖母的個性而留下不好記憶的情況,他們也能產生共鳴。他覺得,現人就算知道了外法筋的事情可能也不會往心裏去,說不定還會跟他一起批判這種歧視性的舊俗。將昨天剛剛聽到的,關於外法筋的事情一直藏在自己一個人的心裏,對阿護來說有些太過沉重了。


    他想過將這種蠻不講理的事情告訴別人,好讓自己的心也輕鬆一些。


    拿現人當對象,正好合適。


    現人家雖然住在七穀,但幾乎沒被七穀的文化滲透。現人的父親上的是七穀當地很少有人能上的大城市裏的藝術大學,加之他還是多次獲獎的栽培家,而且關鍵在於他本身便出身七穀的家係,因此勉強在這個充滿排異情結的七穀町也得到了人們的尊敬,作為一名怪人得到了容許和接納。


    跟現人講,肯定沒問題的。


    毋寧說,他肯定會為這種不講理的事情抱不平。


    好想說。好想跟他講。但是,阿護做不到。他對現人……唯獨對現人,說不出口。


    「……」


    阿護隱藏著這樣的糾葛。


    在學校的走廊上,一邊走一邊跟現人說話。


    真正想說的事,什麽也沒說,僅僅隻是聊著瑣碎的事情,在樓梯的位置簡簡單單地道別,一個準備前往教室,一個準備前往鞋櫃的方向,就像平時一樣……本該就像平時一樣才對。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


    他們兩個男生連打招呼算不上地道了別之後,現人的視線突然從阿護身上移開,就這麽看向阿護身後,愣愣地驚呼出來


    「……啊」


    「?」


    見狀,阿護也禁不住轉過頭去。


    那裏有一個人,是一位身著製服的女生,她身上的徽章是二年級的。光是這樣的話十分普通,換做平時恐怕根本不會留意。


    但是,阿護和現人愣住了。


    那名少女站在走廊靠近樓梯那邊的略寬闊的地方,正是他們剛剛聊到的,與阿護一直所懷擔憂並非毫無關聯的,參加過那場葬禮的,自稱『禦神子』使者的少女————即犬伏文音本人。


    「……學長們好」


    犬伏文音出現在僵住不動的兩人麵前,冷淡地向他們打了聲招呼,微微地低頭示意,長長的齊發搖擺起來。


    「你……」


    「居然和學長上同一所學校,真巧呢。當時我就已經知道了,但是覺得沒必要踢起,也就沒說」


    文音直直地看著阿護,用缺乏欺負的語調說道。


    這件事,阿護剛才聽現人說過了,而且她的臉與印象中所在意的事情不謀而合。但是,阿護沒想過她會在學校裏跟他接觸。那終歸隻是祖母的事情,最多是家裏的事情,讓父親來應付她就足夠了,所以阿護完全以為在學校不會跟她扯上任何關係。


    「日高」


    「沒關係」


    阿護向現人舉手示意不用擔心,向文音問道


    「找我有事麽?」


    「是的。以防萬一,我已經找令尊單獨談過了」


    文音以公事公辦的態度說道


    「令尊似乎並不知道『盒子』在哪裏」


    然後問道


    「因此,我想想喜久女士的孫子,也就是問問你有沒有聽婆婆講過什麽,於是特來找你」


    阿護聽著文音這番話,表麵上裝得很平靜的樣子,但因為現人就在這裏,他擔心文音會不會說出外法筋的事情,內心懷著緊張向文音問道


    「這件事我們家已經談過了,請找我父親問吧」


    阿護想在繼續深入之前打斷這個話題,於是冷冰冰地作出回答。


    而文音的回答,還是非常的公事公辦


    「我自然也會找令尊問的。不過我也要向學長問問」


    「你難道想說,我對家人有所隱瞞?」


    「這種事可說不準,或者令尊對家人有所隱瞞也未可知」


    「……憑什麽懷疑我們?我們根本沒有隱瞞的理由」


    阿護開始惱火。文音則若無其事地答道


    「我並非懷疑,隻是並不知道實際是什麽情況」


    「……」


    「我隻是希望能盡快將『盒子』交給我,這一點還望理解。我還被姑祖母教訓過,為此要不擇手段」


    兩人有點互瞪的架勢了。但是,麵對文音那仿佛能將人的心底完全看透一般的筆直眼神,阿護沒多久就撐不下去了,微微移開目光,說道


    「……我聽祖母說過有個好像是『盒子』的東西,也跟父母說過這件事,而且我們都在找,但現在還沒有找到」


    文音聽到這句話之後,對阿護凝視了一段時間,隨後微微地行了一禮


    「…………感謝配合」


    「不過,我希望你盡量別在學校裏談那種事」


    事情說完了,變得有些自暴自棄的阿護這樣說道。但是,文音的回答依舊是徹頭徹尾的公事公辦態度。


    「我會反思的」


    「……」


    阿護感到掃興。


    「我理解你的立場,但若是有必要的時候,我還是不得不談起這件事」


    文音直言不諱地對阿護說道


    「畢竟『盒子』是很不好的東西……」


    最後,她這樣說道


    「如果對大家造成什麽情況可就太遲了,所以我希望盡快回收『盒子』。不論使用什麽手段,我都不介意。我並不是在嚇唬你,還請保重」


    文音行了一禮之後,匆匆地轉過身去,下樓離開了。


    文音消失後過了幾秒,現人說道


    「這真的不算麻煩麽?」


    「……不算是值得擔心的麻煩」


    阿護沒辦法對前麵的話進行修正,隻能這麽說了。


    雖然現人的目光中帶著幾分疑惑,但並沒有多說什麽。阿護承受不了他的目光,移開視線視線後,輕輕揚起手留下一句「那我走了」,與現人相反讀匆匆上樓去了。


    3


    放學回家的現人帶著


    鬱悶的心情,在給停在車站附近的自行車開鎖的時候,似乎剛才乘同一趟電車回來的佑季子從木結構的車站走出來,一邊向現人呼喊一邊走過去。


    「啊,小現」


    「……嘁」


    現人就跟平常一樣,心裏嘀咕著「真麻煩」,本打算跟平時一樣不去理她,不過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主意,便沒有立刻上車走人,而是抬起臉,朝走過來的佑季子看去。


    「畠村」


    「幹……幹什麽」


    與現人對視佑季子似乎對現人難得一見的反應感到吃驚,臉上露出動搖之色,身體略微向後縮。現人笑也不笑地將突然想到的問題,投向了退縮的鄰家女孩


    「喂,你知道昨天有個『禦神子』什麽的女人吧」


    「……嗯」


    「我在學校見過那家夥了。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上二年級」


    「咦?有這種事!?」


    佑季子驚訝起來。


    現人問道


    「你了不了解什麽情況?」


    但現人看到佑季子驚訝的反應,已經知道希望渺茫,而且手也已經放在了自行車的龍頭兩側。佑季子左右各提著一個包,就像稍作思考一般將視線投向半空,隨後答道


    「在同學年卻不認識,也就表示她不在特進班,也不在升學班的文化係社團呢……」


    現人他們學校的田徑部在附近相當出名,有體育特長的佑季子便是認準田徑部進的私立學校。


    「另外……我想她應該是城市那邊的」


    現人還什麽都沒問,佑季子卻出乎意料地說出了那種事情。


    「……是那樣麽?」


    「大概是的。城市那邊來的裏麵有很多姓犬伏,但七穀卻沒有」


    「喔……」


    在七穀這樣的鄉下地方,光聽名字基本就能判斷人家的出身。現人雖然對此一竅不通,但佑季子跟知之甚詳的老年人關係密切,而且她本人也很擅長交際,所以既然她這麽說,應該是不會錯的。


    「是這樣的啊。那麽,你要是弄清楚什麽就告訴我吧」


    現人留下這句話,坐在了做班上,匆匆地蹬起踏板。


    「啊!喂!」


    正在想事情的時候被趁機拋下的佑季子,慌慌張張地喊了起來。


    現人一邊回想著放學時在學校裏發生的那件事,一邊騎著自行車在水田之中的小道上飛馳。過了一會兒,站在踏板上猛蹬的佑季子追趕上來,向現人發出抗議


    「喂,小現!你問人家的事究竟幹什麽!?」


    「沒什麽」


    現人有氣無力地答道


    「日高家鬧了那麽一出,我隻是覺得有些蹊蹺」


    說完之後,他毫不在意佑季子正在說的話,在腦子裏思考起來。


    他在想昨天那場葬禮,還有今天放學之後的事。阿護雖然說,日高家跟那個『禦神子』什麽的發生牽涉的問題用不著擔心,但現人基本肯定問題比當事人所說的要棘手。


    ……不過,那畢竟是別人家的事情,再怎麽擔心也幫不上忙。


    之所以即便如此,現人還是那麽放心不下,是因為這次的事情恐怕又跟七穀不合理的舊俗有關。


    最近,這樣的事情突然之間就讓現人感到耿耿於懷,搞得現人的心情十分煩躁。就連換做以前根本就不會去在意的事情,現在也會引起現人注意了。這是因為,那些事情全都是在夢人回七穀之後發生的。


    「………………」


    當現人開始窩火的時候,他的自行車就快走完這條水田夾道的這條狹長道路。當這條路與車道相交的位置映入他的視野時,他看到路肩之上停著一輛車。


    「!」


    ——怎麽這麽不湊巧。


    現人看到那輛車之後,在心中咋舌。


    那是一輛黑色烤漆的大型高級轎車。專職司機坐在車內,夢人正站在旁邊,在腋下就像夾著一樣抱著手杖,靠在車的側麵,臉上正掛著那個瞧不起人一般的陰沉笑容,等待著現人回家。


    然後——


    「嗨」


    夢人將沒抱手杖的另一隻手舉過身後,將手中拿著的文庫本放在車上,對騎著自行車的現人打起招呼。


    「……夢人」


    「小夢!好久不見」


    現人停下自行車,惡狠狠地朝夢人看去。亞紀在也把自行車停在了現人旁邊,無憂無慮地向夢人喊了過去。


    「嗯」


    夢人親切一笑,輕輕舉手回應佑季子。然後,他又將視線放回現人身上,臉上的假笑和陰影變得更加濃重,將刻意在這種地方等候現人的目的說了出來


    「現人,聽說你昨天去日高家參加過葬禮呢」


    「……是的」


    現人提高緊惕,回答夢人


    「這件事我正好在生你的氣呢。於是,你這冷血動物找我有何貴幹?總不會現在想去上柱香吧」


    現人一開口便嗆起夢人。盡管他感覺到自己的態度惹來佑季子的責難目光,但他完全沒有理會。隨後,夢人嗤之以鼻


    「於情於理都不需要呢」


    那嘲弄的笑容,讓現人火冒三丈。他看也不看便摔開了戳他胳膊的佑季子,咄咄逼人地對夢人說道


    「於情於理都不需要?虧你小時候還跟日高玩得那麽歡!你還拿過日高奶奶的點心吧,你因為你腿有問題,基本什麽都玩不了,可日高還是總陪著你吧。你良心讓狗吃了麽!」


    可是夢人對此給出的回答,卻完全詮釋了『沒心沒肺』這個詞。


    「難道你是被人喂養的家畜麽?」


    「!!你這混賬……」


    現人怒不可遏地叫了起來


    「當時同齡人當中幾乎全都笑話你的腿,可日高完全沒有嫌棄你,總跟你一起玩啊!而且你和日高一起玩的時候,你還害人家受了傷,不記得了麽!?你敢說跟他沒有情義!?」


    現人幾乎是在怒吼。現人一想到阿護,便無法容忍這位孿生哥哥的態度和發言。他對夢人氣憤不已,對阿護十分愧疚。


    但是,夢人的回答卻是嘲笑


    「……你是白癡麽?」


    「!!」


    聽到這話的,他腦子頓時氣炸了。


    他下意識地踢起胯下的自行車,準備上去揪住夢人,卻被佑季子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胳膊,腳還掛倒了自行車。然後,他以一隻手被硬生生往下拉的狀態,腳又被倒下的自行車絆到,另一隻手和膝蓋頂在了開裂的柏油路麵上,最後變成了跪在路上的姿勢。


    「………………!」


    現人心中的怒火開始沸騰,洶湧地湧動起來。


    他怒不可遏地喘著火熱的氣息,抬起臉,隻見夢人依舊靠在車上,麵無表情地俯視著自己。


    「小夢,你說得實在太過分了啊!」


    佑季子胯下的自行車劇烈傾斜,正抓著現人的胳膊。她也實在忍不下去,指責起了夢人。夢人聽到後,把手杖夾在腋下,輕輕舉起雙手示意認輸,裝出知錯的表情,嘴上道了聲歉


    「是我說的太過分了,忍不住就以牙還牙了」


    「你這混賬……!」


    現人一眼就看出他這話說得口不對心,叫喊著準備衝上去,卻被佑季子拉著胳膊製止下來。


    「小現,冷靜點!」


    雖然現人十分氣憤,但狀況不容許他進一步發泄。他將心口煎熬著的怒氣吐了出去,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同時扶起自行車,粗暴地摔開了佑季子的手。


    然後,夢人對怒視自己的現人說道


    「……話說現人,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你這家夥的神


    經怎麽長的,竟然有臉說出這種話!?」


    現人不禁怒吼過去,佑季子再一次厲聲製止。


    「就是日高的事。聽說『禦神子』到了葬禮上來,說是讓他們把奶奶的『盒子』交給她,有這回事吧?」


    「!」


    唯獨這件事,現人也沒有辦法不聞不問,不禁將放在踏板上的腳停了下來。隨後,夢人厚顏無恥地提出了要求


    「那個『盒子』,我想要」


    「什麽!?」


    「你能不能幫我拜托日高,不要把『盒子』交給『禦神子』,交給我?我會付錢的」


    「你這家夥,在說什麽?」


    現人不知道他這麽說是不是認真的,不過他明白,夢人就是能說出這種無禮至極惡心到家荒謬絕倫的話來。


    「你是白癡麽?我拒絕」


    現人耐不下性子繼續去聽夢人這些令人惱火的話了。但是,當現人再次準備離去的時候,夢人向現人投去了一句戳中要害的話,讓現人再次停了下來。


    「別急,留步。你不想知道那個『盒子』是什麽麽?」


    「……!」


    這正是現人現在最想知道的事情。看到現人止步,夢人揚嘴一笑。現人強忍著憤怒,什麽也沒有回答,但把臉轉向了夢人,以無言的瞪視催促他繼續往下說。


    「你很想知道吧?大概————那個『盒子』是『外法盒』」


    夢人這樣說道。


    「啥?」


    現人完全聽不明白,但他身旁的佑季子卻突然皺緊眉頭,向夢人問道


    「那個『外法』……就是老爺爺老奶奶說的那個外法?」


    「嗯?那是哪種?」


    「你問哪種……不就是特殊的人家祭的惡神麽?祭『外法』的家裏有人要是羨慕誰,惡神就會付誰的身,然後那人便會大難臨頭。所以都說,最好不要和外法筋家的人扯上關係……」


    得到回答的夢人深深地點點頭,心滿意足地露出笑容


    「我懂了,原來七穀的『憑物筋』叫做外法筋啊」


    「……喂,那是什麽東西啊」


    被晾在一邊的現人低聲問道。


    「正如畠村所說的。在古時候,在農村那樣封閉的地域社會中,存在著一種被歧視的家係」


    夢人眯起眼睛,答道


    「那種家係的人可以讓特定的某種動物靈附在自己身上,或者差使。相傳他們會差使動物靈盜取別人家的財物,令其附到嫉妒之人的身上,做很多很多壞事,因此被人們所厭惡。較為出名的就是擁有犬靈的『犬神筋』呢。


    其製作方法,是將狗埋在土裏隻露出一顆頭,讓其挨餓,將食物放在它眼前夠不到的地方。然後,當狗的饑餓與麵目答道極致之時,用斧頭從背後將狗頭砍下。最後,將砍下來的頭放進盒子裏進行祭祀,便能令其成為擁有咒力的『犬神』,依使役者所願附在別人身上並作祟,從別人家盜取財物。使役『犬神』的人被稱作『犬神使』,世世代代擁有『犬神』的家係被稱為『犬神筋』,受到眾人的恐懼及忌諱。


    另外還有使役蛇的『長繩筋』,使役猿猴的『猿神筋』,使役狐狸的『狐媒』等多種多樣的動物靈。這些靈魂大多由女性繼承,使役者隻要嫉妒某人,難以控製的動物靈便會自主地去加害對象,這是這類家係的共通點,也因此在地方社會中遭到恐懼和歧視。似乎尤其是在結婚和鄰裏交往方麵,存在著限製。日高家究竟是哪種?」


    「……你說的是什麽鬼?」


    現人現在,一股非同以往的漆黑怒火噴湧上來。


    「又是那種鄉下的舊俗麽?少開玩笑了!」


    接著又不屑地說道


    「喂,這件事我是不清楚,日高家有被周圍的人躲著麽?」


    「唔……」


    佑季子在氣得亂後的現人身旁卻歪起了腦袋。


    「沒聽說日高君家是什麽外法筋呢……」


    佑季子的表情就像在傷腦筋。


    「如果日高君家是外法筋被人們躲著的話,我應該會聽附近的老爺爺老奶奶們說起才對,但並沒有那種事」


    「搞錯了麽?……也罷,畢竟憑物筋並不一定需要『外法盒』呢。我記得,憑依犬神筋的犬神住在櫥櫃或地板下麵」


    夢人也歪起了腦袋。


    「也罷。總之……這種詛咒的本源統稱為『外法』」


    然後他繼續說道


    「收納『外法』的盒子也就是『外法盒』。我想得到那個東西,所以我就專程到這裏來找現人幫忙了」


    「……」


    他的言辭特別的自說自話。在說著這番話的時候,夢人那渾濁的眼睛,在包括那任性要求的黑暗期待之下,令人生厭地眯了起來,嘴角揚起,彎成笑的形狀。


    「我覺得這對日高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喔」


    「我拒絕」


    現人此時已經不想再好好去聽夢人說的話,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感,惡狠狠地一口回絕。「啊,喂!」隨後,佑季子慌慌張張朝現人身後喊了過去,但現人根本不去理會,奮力地蹬起踏板,騎在自行車上衝了出去。


    憤怒與不悅,令他煩悶不已。


    ——這家夥果然是個無可救藥的人渣。朋友剛有親人去世,而且還遇上了麻煩,他竟然提出那種厚臉皮的要求,他的良心簡直可怕。


    現人看到夢人這幅德行,又再次想到他不僅血脈相連,就連血、肉、內髒,乃至基因都跟自己完全相同,便感到無與倫比的不痛快,氣得頭暈腦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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