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以來承蒙照顧了」


    「謝謝各位的支持!」


    「今後也還請繼續多多關照。想必你一定會很辛苦,還請加油吧」


    「……多謝。不過,用不著搞這麽大排場吧」


    四月第一個周六的上午,空氣之中仍殘存著幾許寒意。


    地點是某市中心車站的檢票口一角,盡管不比高峰時段,現在依舊人來人往。周圍這些自己過去負責的作家們紛紛向西任鞠躬。結一邊苦笑一邊回應


    「對不住啊,因為我個人的關係要跟大家告別了。大家要跟新編輯搞好關係喔。不過,我並沒有被出版社踢出去,以副責編的身份繼續幫忙的例子也不是沒有,雖然形式改變了,今後也還請大家繼續多多關照」


    結也向大夥鞠了一躬。隨後,她牽在手中的五歲兒子——克己也跟著她,說了聲「請多多關照」鞠了一躬。周圍的大夥忍俊不禁,結也不禁微笑起來。


    今天是西任結搬家的日子。


    將大學時代開始的兼職也算在內,結以編輯的身份在出版社已經工作了十年。現在,結辭去了出版社的工作,決定離開至今一直居住的市中心地帶的高級公寓,搬到更加安靜的郊外去。


    十年的時光轉瞬即逝。結原本的長發,為了照顧出生不久的克己剪短過,但現在又留長了。這十年來經曆了許許多多,然而她每天十分拚命,以致那許許多多的事情沒辦法一樁樁一件件清晰地回憶起來。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光有他自己的努力,更多的還是因為她得到了其他許多人的支持。


    聚集在車站為結送行的這將近十位作家,都是結直到不久前還在負責的作家,以及以前負責過的作家。


    結辭職後,由於不再是正式員工,不再保留編輯一職,之前負責的五位作家會由分配的其他編輯來負責。不過,結本人仍以自由編輯的身份被該出版社雇傭,被分配負責那些作家的正式職員也都對此十分通情達理。不光是這樣,她與一部分作家今後也仍以副編輯或責任策劃的形式保持合作,工作內容與以前相比並沒有實質性的變化。


    雖然辭職了,但沒有很大的變化。


    恐怕結要是在出版社內發生了人事調動,帶來的變化還要更大吧。


    「不過,真的十分感謝大家」


    結環視為自己聚集在一起的大夥,說道


    「我自己也沒想到,我會這麽開心……」


    結這樣說著,禁不住有些害羞。周圍又是一陣輕輕的笑聲,然後還有嬉笑。


    這些聚集在這裏為結送行的作家,超過一半是男性,年齡服裝全都五花八門。有古怪的,有平常的,有典型不注重儀表的,從外表上找不出任何共通點,也看不到他們之間的有什麽男女關係,在旁人看來完全不像會聚在一起的同一類人。


    其實,他們之中有出名的,有專心以此為業的,有並非本職的,盡管都能叫做作家,卻又不盡相同。其中有非常講究常識的,也有人們通常對作家印象中那種性格反常的。有的本職工作是公務員,生活態度比結更嚴謹,還有的連是怎麽活下來都讓人搞不懂,完全缺乏生活能力,每次見到都讓人擔心的人。


    每日三餐都叫外賣或者吃便當的話倒還好,可她聽說某位女作家隻把蔬菜整個煮了之後撒鹽來吃,頓時對此無言以對。那根本算不上素食主義或者減肥,不過那位以自己的觀點將「健康」與「麻煩」放在了天平上,然後天平整個從台麵上掉下去了。


    有的作家還是美食家,生來就對飯菜非常講究,盡管隻是滿足性趣,卻擁有著職業級的廚藝。真是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不過,他們雖然乍看上去毫無統一性,卻都同樣擁有著創作小說的才能,也正是這一點讓他們與結長久地聚在了一起。


    結以前對他們十分照顧,也得到過他們的大力支持。


    尤其是結在剛進出版社的時候,多少有些偏重於個人傾向,因此經常給他們添麻煩,也跟他們唱過反調。


    奉陪公私不分的結走過這段時光的他們,能像這樣來聚集起來為結送行,讓結由衷地感到喜出望外。結並不自戀,自知做過其他編輯幾乎不可能做得出來的事情,給大家添了很大的麻煩,這讓她也感到十分慚愧,所以大家肯這樣來為她送行,也讓她心裏輕鬆了一些。


    「本來不光隻是這樣送行,還打算還計劃拿出好久來在店裏,給你半個踐行會的」


    在笑聲中,在結做兼職的時代開始便十分照顧結的,年長的老練科幻作家——中井戶氏,還是帶著平時那條領帶,一邊無所事事地撫摸著圓圓的下巴,一邊眯著眼睛這樣說道


    「畢竟還有小克己君在,不能那麽鬧呢。而且我們之中混得最成功的還未成年呢」


    聽到這話,大夥的視線聚向了輪環中的一個人。


    在眾人的目光之下,他默默地輕輕聳了聳肩。他留著自然造型的茶色頭發,穿著三角套西裝,拄著手杖。這樣的形象十分奇怪,卻顯得跟牛郎一樣,但他是一位年紀輕輕便躋身最暢銷之列,性格極為反常的作家。


    他端正的臉上,略微露出邪惡的笑容。


    「新居要是有什麽蹊蹺就請告訴我」


    「……真是的,別烏鴉嘴啊!」


    這個不吉利的黑色玩笑,引得作家們全都笑了起來。


    他絕非隻是為了開玩笑才這麽說的,但為這場餞別儀式增添了奇妙的趣味。畢竟,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在結工作的出版社恐怖小說部門工作的,超喜歡恐怖故事的作家。


    「……呃,那麽大夥就送到這裏吧」


    看到五歲的兒子開始覺得無聊了,現場的氣氛也完全暖起來,中井戶氏憑著老麻雀的經驗,開了個頭


    「願西任小姐的新生活更加美好」


    他舉起雙手,向周圍環望


    「大家鼓掌」


    掌聲在車站前麵回蕩起來。


    「……很感謝今天大家來送我」


    結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次向為自己送行的大夥鞠了一躬。然後,她在載著掌聲的送別之中,「走吧,克己」拉著兒子的手穿過車站的檢票口,邁向了今後的新生活。


    2


    景色在窗外向後飛逝,電車從市中心向西奔馳。


    克己背著裝有喜歡的蠟筆與素描本的背包,正跪在座位上注視著窗外。結側眼看著他,將放在腿上的包移到了台子上,在晃動地車廂內瀏覽印刷的原稿。


    應著微弱的聲音不斷搖曳的窗外,最開始滿是高樓大廈,不久之後映入的是住宅區,最後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片重山。在市中心,如同被水泥森林關在裏麵的生活過久了,不免偶爾覺得大自然已從這個世界消失,然而不過是稍稍離開一些,便能看到洋溢著自然風情的大山。結大概在半年前尋找遷居地點的時候,達成這條線路時便產生了這樣的感覺,而她現在看到這樣的情景,忽然回想起來。


    結二十九歲,在主力出版社的恐怖小說部門擔任編輯。


    主要工作是恐怖小說的出版,還參與恐怖題材的小說、漫畫的季度專刊,以及電影改編等衍生作品的相關工作。


    難得的是,在她負責的作家陣營之中出了幾位最暢銷作家,也做過雜誌稿件的寫作與設計之類的事。考慮到現在的身份變成了自由編輯,以後準備將工作的比例偏重於在家可以完成的工作。


    她原本並非恐怖作品的愛好者,而且不擅長應付可怕的東西。


    隻是,她從小就喜歡讀書,在上學期間就應征了出版社的兼職,碰巧被分配到了恐怖作品的部門。


    她現在依舊對可怕的東西應付不來,最開始踏進貼滿可怕海報的編輯部時心裏還隻犯嘀咕。但


    她在工作中成天泡在恐怖小說裏,久而久之對恐怖小說也就適應了,並對恐怖小說萌生出了事業心之外的愛。隻不過,她作為原作方,改編成的電影和電視劇是非看不可得,這樣的工作如今依舊令她欲哭無淚。雖然現在口頭或文字的恐怖故事能夠應付,但還是害怕去看電影,表現出的害怕反應都成了愛好恐怖小說的同事和作家之間的一幢趣事,動輒就有人跟她講恐怖故事。


    她現在隻有一個快五歲的兒子與自己相依為命。


    在她肚裏還懷著克己的時候,就跟丈夫離婚了。她跟丈夫在大學裏一直在交往,畢業後便立刻順利地走入了婚姻的殿堂,然而一旦婚姻生活正式開始,隻能用「彼此都還太年輕」來解釋原因所造成的矛盾越來越多,最後以丈夫出軌而告終,至今依舊沒能取得聯係。


    她在神奈川父母,母親在她上學的時候,父親在她離婚後不久便病逝了。家人全部離去了,隻留下年僅二十四歲的結跟剛出生的小寶寶兩人無依無靠。在那之後,結在長期做兼職的出版社的厚意之下成為了正式員工,此後一直被編輯的工作與育兒的壓力攆著跑,連喘息的功夫的都沒有,埋頭度日。


    現在的情況也沒有改變。為了生活,為了克己,結需要錢。但薪水降了,提升福利和薪水都變得困難了,她明知如此卻依舊決定辭職遷居,確有相應的原因。


    克己————小兒哮喘發作了。


    事情來得很突然。結以前居住的公寓是離工作地點很近,很方便,但同時因為靠近幹線道路,也淪為了受日常播報中需要注意的強日照下生成的光化學煙霧汙染的重災區。


    無可奈何。


    結別無選擇,隻能將年幼的克己一直寄放在保育所。她盡管對此十分愧疚,但一直以來都決定盡量視而不見。而克己的發病成為了讓她轉變想法的契機。


    ……同事們都還在忙的時候,她一邊道歉一邊離開了出版社,到保育所去接克己。在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她才總算到達保育所,其他孩子甚至老師都已經回家,保育所裏也一片漆黑。


    在保育所漆黑的樓中,隻有所長室的窗戶孤零零地漏出寂冷的光線,而克己總會呆在那裏。克己總是孤孤單單地跟所長在一起,低著頭等待著結來接,結通常都是一邊道歉一邊將克己接回去,有時候接了克己之後還會繼續去上班,第二天再把克己寄放在保育所裏,帶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再去上班……


    這就是她的日常生活。


    她自己不可能對這樣的生活不抱疑問。


    每天晚上看到孤零零地在保育所裏寂寞地等待自己的克己,每天早上看到大門口仿佛一肚子話想要訴求的目光看過來卻不會任性的克己,她在離開保育所後的路上想要大哭的心情豈止一兩次。


    可就算這樣,她為了生活還是默默接受了這一切,在愧疚之中度日。可是一天晚上,她目睹到克己哮喘發作,不停地劇烈咳嗽,蜷縮在被子上無法呼吸的樣子。於是這份視而不見的欺瞞,以不容逃避的形式擺在了結的麵前。


    用一種老掉牙的說法,結當時真的就感覺像腦袋被重重地打了一下。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終於悔悟。自己不過是一直在把「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當做借口,向聽話懂事但又是那麽年幼的兒子撒嬌罷了。


    看到克己被送到醫院後,戴上呼吸裝置在病床上昏睡的樣子,結感到了強烈的後悔。


    克己看上去好小。


    不,他本來就很小。隻是事到如今才發覺。


    我就竟然這麽小的孩子感到那麽寂寞,讓他忍受那樣的煎熬……


    結十分後悔。然後,在從急救醫院的醫生得到告知,哮喘的征兆以前就應該出現了,但可能他不想讓媽媽擔心一直都在瞞著的時候,結便下定決心,將至今積累起來的履曆全部拋棄。


    「媽媽,橋!」


    「……嗯,有很多橋呢」


    電車駛過架在河上的橋,結對向自己喊過來的克己答道。


    每當過橋的時候,趴在窗戶上的克己總會開開心心地告訴結。結都不知道克己是喜歡橋還是喜歡河,到了現在才搞清楚自己的孩子喜歡的是什麽。


    結隻要稍稍開始沉思,克己就會擔心,但克己總是很聽話,很懂事,也很聰明。他喜歡畫畫,讓人省心。可實際上,他這樣是為了照顧總忙個不停的媽媽的感受,而過度察言觀色,最終使得他有痛苦也不告訴媽媽。


    結看著克己越快的側臉,說道


    「克己」


    「嗯?」


    「媽媽以前可能都沒怎麽聽你說話,不過以後像這種事情,要多多地跟媽媽說喔」


    「…………嗯……知道了」


    克己聽到結這麽說,有些困惑地思考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


    結現在能夠清楚地看出來,那明顯是在察言觀色。但在以前,她會覺得「有個乖孩子真是幫大忙了」,認為自己身為人母做了充分的努力,可實際上大概不太對。


    這次的事情沉痛地打醒了她,讓她下定決心,以後必須好好地多關注克己。


    她轉變了思維,決定將克己的事放在首位來生活。就算金錢方麵拮據一些,上下班要花兩個小時時間,生活上也會變得不便,沒有信心確定這樣的決定究竟是否正確,但是……


    今天的搬家,是為此邁出的最大一步。


    在郊外找處房子,到個空氣稍微好點的地方。


    結現在隻求這次搬家能讓克己的哮喘能有所好轉。就算一無所有,首先將這作為一切的起點。


    …………不知不覺間,結陷入沉思之中。


    「啊!」


    此時,克己突然叫了一聲。聽到叫聲的結從混著悔恨的回憶與沉思中回到了現實。


    「怎麽了?」


    「那邊!」


    隻見窗外的景色已經完全變成了山間小鎮的,電車正在這樣的景色中開始駛向架在河上的鐵橋。這條河並沒有下流看上去的那麽寬,但清澈的水匯集成纖細而又強力的水流,從好像山穀一樣陡峭的下方流過,兩邊是久經衝刷的勢頭和碧油油的青草,儼然是一條充滿清淨感與生命力的日本風貌的河川


    而讓克己大叫起來的原因,便在這條河上。


    嘩啦、


    嘩啦、


    嘩啦、


    許多紅色的東西在河麵上,正順流而下。


    那許多似曾見過的紅色東西,猶如蕭蕭紅葉,在河麵上綴上了紅色的斑點。它們交織在一起,順著清澈河流向下漂走,在從電車的車窗內遠遠俯望的眼睛裏留下了點點紅色。許許多多鮮豔的紙人,漂啊漂,漂啊漂,若即若離,靜靜地聚集,散開,順流而下。


    那是……


    「媽媽,那是什麽?」


    「那個啊————大概是流雛」


    對啊,是流雛。


    「呃,就是把用紙做的人偶,順流漂下的祭祀」


    結已經好久沒有去在意這些事了,三月到四月是女兒節祭祀的月份。


    「像這個樣子將紙人(雛)順流漂下,然後許願紙人(雛)將疾病、厄運帶到河的那一頭」


    「喔」


    聽到結的解說,克己年幼的臉上露出好玩的老實表情,凝視著窗外的風景。


    「是這樣啊」


    「要是能把克己哮喘的毛病帶走就好了呢」


    結這樣說道,輕輕地將臉湊近對窗戶盯得入神的克己,也開始凝望著流雛順流而下的景色。


    一方麵因為結隻有克己這麽一個男孩子,一方麵也因為結平時就很忙,所以長久以來都沒有在意過女兒節。她連這片地區有放流雛的風俗都不知道,想到這裏說


    不定會有祭祀活動,估摸著等家搬完之後還有時間的話,就去看看放流雛的祭祀活動。


    結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些,目光移向了流雛飄來的上流。


    結和克己,就要搬到這附近來住了。


    再不用多久,電車就會抵達那裏了。


    3


    相比之下,這個日式建築風格的車站本身很不起眼,還沒有跨越顯露的月台規模大,是一個像是無人站的小車站。


    一下電車,清新的空氣便迎麵而來。一走出車站,背後便是大山,前方是一條路邊七歪八扭向下延伸的坡道,路邊有許多小店與民宅。這條路的盡頭似乎是個懸崖,崖底有條布滿岩石的小溪。


    沿河有條較為寬闊的車道,土地雖然已經平整出來了,但正在進行著河岸懸崖的加強工程以及某項大規模工程,到處都是露天的施工現場,完全沒有什麽值得去看的景觀。車站前麵豎著一個畫著地圖大導覽牌,在上麵可以看到那工程似乎是橫跨好幾個車站的步道的一部分。周圍有咖啡廳和餐飲店,還有算不上休息區也算不上土產商店的,出售當地商品的商店,整體比想象中的要整潔,規模要小一些。


    另外令人在意的,就是民宅和旅館很少,隻有無窮無盡的青山環繞在周圍。


    從車站往外走上一會兒,在一片與店鋪與設施集中的中心區域相隔不太近也不太遠的位置,有一棟仿佛劈山而建的,還很新的中等規模公寓。


    從馬路到公寓大門的空間就像前院一樣,從外麵看上去十分雅致。


    在門口好像石碑的招牌上刻著名字。


    『錦繡山莊』


    名字也好,從外麵看去給人的感覺也好,這座建築都給人一種療養賓館的感覺。這棟公寓共有五層,出於采光考慮在南側建著階梯狀的陽台,是一幢白色基調的現代風格建築,坐擁山中的自然風光,將河流盡收眼底。


    雖然建築物周圍的院地並不寬敞,但有條人工小溪,用花崗岩鋪著一個遊泳池一樣的淺淺水池,還有瀑布狀的噴水係統如銀幕般往池裏撒著水。這借來的景致與傍邊的樹林相輔相成,營造出相當雅致的氛圍。


    要勉強能夠到市中心去上班,還要在空氣盡量好的地方,最好有一定程度的現代風格的租賃公寓……帶著這麽苛刻的條件,還要綜合房租,周圍的保育所、學校等設施來考慮,在經過幾番尋找最終選定的候選之中,這裏便是建成時間最短,還很漂亮的一處。但實際上,如果拿出等額的租金,可以遊刃有餘地租到附近的獨棟房子,而且這裏還有價格便宜的老舊民宅。但結現在沒辦法來維持整棟房子,而且麵積大了之後還難以打理的老舊民宅就更不作考慮了。


    成為自由工作者之後,很多工作可以在家完成,即便如此每個星期還是有一半的時間需要到出版社去。而且出版社定期就會有段非常繁忙的時期,她料定那個時候肯定要連日上班。整棟的房子或者老公寓還要花心思去在意那個期間的防盜防災問題,這就完全比不上設備齊全的高級公寓。可要選高級公寓的話,大概就得被夾在環境和設備之間,在取舍之間必須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了。結本來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她還是找到了這個環境、設備、價位各方麵全都接近理想的公寓了。


    當然,這裏並不完全符合她的理想。這裏與辦公地點的距離超出了她的設想,而這就是她做出的最大妥協。


    但是為了克己,結覺得這種事忍耐忍耐就能克服了,於是就下定了決心。


    且不管那些瑣碎的事情,久違的搬家難免會讓她覺得好麻煩。要搬去的地方若是普普通通的公寓就夠嗆了,更何況還是樹木環繞,落成不久的幹淨高級公寓。


    「好了,到咯」


    「到了?」


    「嗯,到了」


    「到了!」


    結在新居前麵這樣說道,牽著克己的手高舉起來,然後掄起牽著的手,與克己相視一笑。


    結請的搬家公司的卡車,已經停在了鋪著灰色石磚的公寓大門口,從敞開的卡車貨倉之中,用保護建築的塑料布鋪出一條路,看得出正在往裏運送行李物品。入口的自動門固定在了打開的狀態,邊緣用打包材料做了保護。踩在塑料布鋪的路上,一走進去便看到服務台擺出了「外出中」的牌子,可正好有個穿灰色工作服的老人正單手提著一個圓鼓鼓的垃圾袋在服務台的管理人室門口,正要開鎖。


    「您好。那個,我是今天……」


    「啊?啊啊,搬進402室的房客是吧。稍等一下」


    老人進入管理員室,麻利地打開了窗口的玻璃門,從窗口朝著結探出身去。


    「呃,隨便找個時間就行,待會兒請在居住者名冊上簽名。到時候會跟你講解垃圾處理與設備之類的事情。另外,如果郵箱裏放了前麵房客的東西,麻煩交到管理員室來保管」


    「啊……好的,我明白了」


    「那邊是你兒子麽?真可愛啊」


    這位將白發壓入業務帽中的老管理員,在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容,對克己揮了揮手。克己有些認生,半邊身子藏在結的身後,但還是很有禮貌地問候了聲「你好」,鞠了一躬。


    「這孩子真乖呢。啊,我叫田端」


    「啊,非常感謝」


    「行李已經送到了喔」


    「嗯,那我先去那邊了,待會兒再來」


    說完,結便帶著克己便與親切的管理道了別。他們離開後便上了電梯,電梯上周全地安裝了攝像頭,從監視器上能觀察轎廂內情況。到了四樓之後,從南邊數第二個房間402室便是結與克己今後開始新生活的小家。


    所有東西差不多正好整個時候全部搬運完畢,然後結向正在等待的搬家公司工作人員說明了衣櫃等大型家具的擺放位置。清點完東西,在文件上簽完字,工作人員離開之後,這個堆滿紙箱的二居室突然之間安靜了下來。


    這個落成不到兩年的房子裏,牆壁、鋪在地上的木地板都是白色的,由於十分幹淨,就算跟人說這房子一直沒人住都沒什麽不好相信的。承載著在以前那個家的生活的大部物品,現在都還沒有拆箱,整個房子給人空蕩蕩的感覺。


    在這樣的屋子裏稍事休息之後。


    「……接下來要忙起來了」


    結鼓足幹勁。


    「克己,媽媽稍微去下管理員先生那邊,你在這裏等一下吧」


    「嗯」


    結打開裝繪本與玩具的箱子,對克己留下這句話之後便離開了房間。她乘電梯下到一樓,前往管理員室。在路上她看到了郵箱,想起了管理員說的話,然後從格子狀的郵箱中找到了自己房間的,打開來瞧了瞧裏麵。


    跟市中心的房子不一樣,裏麵並沒有被廣告塞滿。


    上次的房客的郵箱裏完全沒有東西。結兀自點了點頭,關上了蓋子。


    她轉動目光,會後看到了通知居民用的公告板。結屬於會提前熟讀說明書的那類人,她走過去通覽上麵的內容。張貼在上麵的,有衛生與防火設備檢查的通知,還有當地活動的告示,然後還有關於噪音和垃圾處理的通告。雖然上麵那些東西與這附近的高層公寓裏貼的沒什麽不一樣,不過性格嚴謹的結還是認認真真地通覽了全部內容。


    ……就在這個時候。


    結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張通告上,隨後緊緊地被它吸引住了。那應該是公寓管理員製作的通告,與其他以通告格式打印的告示差不多,不過結花了足足幾秒鍾才將上麵的內容看明白。


    語言自然很清楚。


    內容也很清楚。


    但意思卻莫名其妙。在上麵,用冷冷冰冰平淡無奇的印刷字體,這樣寫道


    『敬告公寓的各位居民


    要是半夜有小孩敲門


    也千萬不能開


    管理員』


    ………………


    透著幾分不祥的寂靜,在周圍彌漫開來。


    附近一個人也沒有。


    感覺不到任何人的氣息。


    但是,結實在難以理解,開始如字麵意思那般想象這張通告的內容,而就在此刻。


    她感覺到……


    不知從什麽地方……


    好像有雙眼睛……


    正盯著自己——————


    結感到不寒而栗,愣在了原地。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提心吊膽地,默默地對周圍空無一人的景色(從今天起就要住進來的公寓的景色)環視了一番。


    4


    『……嗨,西任小姐,郵件我看過了。你還真是抽中了一個有意思的簽呢』


    「這可不是什麽好笑的事情啊,真木先生……」


    結將那張『通告』拍成照片,附在郵件後麵發過了,電話沒多久便回過來了。在還沒有完全拆完包裹的客廳裏,結聽到那個無比愉快的聲音,側眼看著正在畫畫的克己,膩味地回應道


    「我不是在看玩笑,真的很不舒服啊……這都怪真木先生,送我的時候說那種話」


    『我顯然是無辜的啊。不過這種情況的確是我想要的,你的指責我就甘願領受吧』


    電話裏那含笑的聲音還十分年輕,然而卻毫無青澀的感覺,語言狡詐而鎮定。


    今天早上,他也參加了送行。


    對結說「新居要是有什麽蹊蹺就請告訴我」的,就是他。


    真木夢人。


    當今恐怖小說的領軍人物之一,年輕的暢銷作家。


    他憑借處女座《咒驗》,在結所工作的恐怖小說部門拿到了新人獎,而當時真木還隻是一名初中生。由當時編輯部最年輕的結來擔任真木的編輯,並讓真木商業化出道,此後真木便在年輕人之中爆發性地博得了人氣,包括翻拍成電視劇、電影等各種作品改編源源不斷地進行,乃是一名超人氣作家。


    初中輟學的同事離開本家的他,現在也隻有高中生的年齡。但他打扮老成巧舌如簧,沉著的態度有些有些令人火大。身穿三件套西裝,手持拐杖,這是他獨特的標識形象,在媒體上拋頭露麵之後,依舊廣受好評。


    雖然結辭去了出版社的工作,現在已經不是編輯之身,但依舊著手有並主導著一些影視改編工作,因此現在依舊作為副編輯留用,能夠給作家一些建言。將要從正式員工編成自由業者的時候,結都沒想到能夠得到如此豐厚的待遇,而原因便在於真木。


    在這一層含義上,真木可以說是結的恩人。


    所以,結的心中藏著對他的感激之情,不過————這次的事情要扣分,但還是不說出口來了。


    該說,他不愧是能夠躋身暢銷作家之列的人,是個相當古怪的家夥。他外表看上去那種十分成熟,但態度桀驁不馴,一點也不可愛。而且,他對外演繹著善於交際充滿魅力的形象,但本性卻糟糕透頂,隻對關係特別好或感興趣的人才會暴露本性,而且還有特別孩子氣的一麵。


    這樣的他,用含笑的聲音說道


    『不過,西任小姐你不也覺得這件事挺有意思的麽?』


    「這個嘛……倒不否認。好歹我也是恐怖作品的編輯啦」


    結被真木看透,勉為其難隻好承認。


    看到那個通告後,結覺得很不舒服,心情靜不下來,但過後也並沒有發生什麽,心情也隨著時間鎮定了下來,如今都有閑情拿來當料子玩賞了。所以,她就按照真木「有什麽蹊蹺就請告訴我」的希望,拍了照片發了郵件。這就算還來幾句感謝,也不會遭報應的吧。


    「話說,親身嚐試來給作家提供素材,不覺得是編輯的楷模麽?」


    『確實』


    真木笑了起來,接著問道


    『那張通告是什麽意思,你問過管理員了麽?』


    「我很害怕就沒有問啊!當時!」


    『原來是這樣』


    真木嗬嗬一笑


    『哎,沒準弄清楚了之後,會發現真相其實非常的無趣,所以還是憑自行想象吧。那或許是最可怕,最有趣的呢』


    「我討厭可怕的東西啊……」


    『既然如此,建議你還是趕快把事情弄個明白吧。自古以來,妖魔鬼怪詛咒一類離奇現象,在真麵目揭穿之後便會立刻喪失力量。就是這樣的定勢呢』


    「喔」


    『我在小說裏不也寫過麽?』


    「嗯……是啊。這我很清楚」


    結歎著氣回答了真木。


    他——真木夢人的代表作為《詛咒係列》,其中的題材囊括了形形色色的『詛咒』,那些全都是不辱這代表作的真才實學。他年紀輕輕,便對詛咒等超自然現象,包括民俗學、都市傳說再到各種怪談方麵,有很深的造詣。以他本人的話來說,他在上初中時不去上課,最後將空出來的閑餘時間投入到了那些東西上麵。結之所以將那張『通告』拍成照片發給真木,一方麵是如自己所說向作家提供素材,但也不僅僅是這樣。她也期待著從博學多識的真木口中聽到能讓自己放心的話來。


    「真木先生,你知不知道什麽與之類似的故事?或者說……有沒有那種,乍看上去很可怕,實際上根本沒什麽的那種笑話?」


    『那種笑話是有的呢。不過這種東西,我也是頭一次看到』


    「在官方網站募集的鬼怪故事裏麵,沒有關於這張通告的故事麽?」


    『沒有的吧』


    「那麽,你對這張通告的真相感興趣麽?感興趣的話就請來查一查吧」


    他正在出版社管理的官方網站上,向民間募集鬼怪故事。他對鬼怪故事的收集十分熱衷,雖然不是很多,但遇到特別在意的稿件甚至會親自前往調查。


    『我覺得,目前還是不要揭開謎底比較有意思』


    「是這樣啊……」


    『我是說目前。如果之後還有更可怕的發展,我就考慮一下』


    「求你別說啦」


    真是烏鴉嘴。


    『啊,對了。雖然不是高級公寓的故事也不是笑話,不過我有一些相近的關於通告的怪談呢』


    「誒,可怕麽?」


    『非常可怕。要聽麽?那是發生在某靈異點的事情……』


    「我不想聽!」


    結連忙打斷了真木。真木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真是的……」


    結確說了幾則工作上的確認事項之後便掛了電話,歎著氣將意識放回到還沒收拾好的客廳之中。


    跟那個比自己小十多歲且性格惡劣的作家對話,根本得不到任何安心,感到覺得自己被捉弄了。可是,會去在意跟人這樣說話,而且自己送讓門讓人捉弄,這些事讓她感覺自己好蠢,倒是讓心情輕鬆了一些。


    她轉過身去,看到自己打電話的時候還在客廳中間乖乖畫著畫的克己,現在已經將注意力轉向了繪本。克己剛才趴在地上用蠟筆畫過的素描本,現在放在了地上,上麵畫著一隻穿紅色和服的女兒節人偶。用母親偏愛的視角來看,那人偶畫的很有小孩子的風格,畫的很好。


    「克己,你在畫人偶麽?」


    結問了一聲,克己從會本質上抬起臉。


    「今天在河上看到的那個?」


    「……」


    可是克己沒有回答,麵對著結的注視,露出有些畏縮的表情,默默地將敞開的素描本拉向自己身邊。


    結覺得他的樣子很可愛,便壓在了他的身上。


    「小


    氣鬼,給我看看又不會少塊肉」


    「唔唔!」


    結咯吱咯吱地撓起克己的兩肋。克己癢的受不了,一邊笑一邊在地板上打滾,結一邊笑一邊繼續撓癢,兩人就這樣,在歡樂的笑聲中在新居的客廳裏親密地嬉戲起來。


    ?


    …………


    西任克己的心思,比她母親所想的還要細膩。


    在其過強的感性之下,人的強烈感情會在眼中染上『顏色』。


    譬如說,非常憤怒的人就是紅紅的,就好像唯獨那個人身上裝上了有色濾光鏡一般。


    雖然不是任何情況,任何時候都是這樣,但就是有那樣的時候。


    非常悲傷的人就是藍藍的,非常疲憊的人就是黑黑的。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此事。他總是乖乖地,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因此自然就不怎麽說話了,而且他本來就沒覺得其他人看不到那個『顏色』。他的感性,有時會在他畫畫的時候反應出來,但也隻是以「將人物的臉塗上奇怪的顏色」形式來表現而已。另外還有一方麵的體現,那就是他作為非常精明地領會大人想法的「乖孩子」的一麵。


    媽媽和保育所的老師變成紅色或者黑色的時候,他都能明白,所以領會之後就乖乖的了。


    媽媽和老師是大人,而且很辛苦,所以不能給她們添麻煩。


    他不能讓媽媽和老師操心。覺得不能做讓人討厭的事情。


    克己心想。


    媽媽為了我拚命的工作,很累很累。


    老師要照顧大夥,非常辛苦。


    我雖然很寂寞,但必須忍耐。


    我……必須做個乖孩子。


    …………


    克己總是像念咒一樣在心中這樣告誡自己。


    在保育所裏,媽媽一直不來接,其他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老師們也全都回家了,直到天色變得一片漆黑,好寂寞好想哭的時候,克己還是想著咬牙堅持,拚命忍耐。


    因為他覺得,自己要是給媽媽再添不必要的麻煩,媽媽一定會更加辛苦,變得更加更加的漆黑,變得可怕,最終病倒住進醫院。


    在更久以前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克己記憶猶新。他對快要變成黑色的媽媽提出任性的要求,讓媽媽十分傷腦經,不久媽媽便生了病,住進了醫院。


    在從保育所回家的路上,聽到非常疲憊不堪的媽媽說不能履行答應他去遊樂園玩的約定後,本來非常開心的克己一氣之下甩掉了媽媽手,逃掉了。他很生氣,很傷心,哭的稀裏嘩啦,覺得自己被欺騙了,開始討厭媽媽了————然後就一直藏在公園裏。當時在下大雨,媽媽在瓢潑大雨中找了好幾個小時,後來沒多久就患上了非常嚴重的肺炎,病倒住進了醫院。


    克己好害怕,好後悔。


    他想到,媽媽可能會就此喪命,而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他不停地向神明道歉。當時充滿內心的恐懼於後悔,來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瘡疤,隨時都會回想起來。在那以後,克己隻要看到媽媽身上發生不好的預兆,就再也不會任性了。


    他認為,自己必須做個乖孩子。


    他向神明懺悔過,答應過,再也不會任性了,所以請救救媽媽。


    他遵守著這個約定。


    現在也一直遵守著。


    溫柔,乖巧,心思過於細膩……這就是西任克己。


    而現在,克己的眼中……


    這個新家————


    一開始,有著從未見過的『顏色』。


    那是……影子的顏色不一樣。


    不是紅色,不是藍色也不是黑色,但又跟紫色明顯不同,就像無論怎樣都無法徹底混合的,難以以語言正確描述的顏色。


    建築物的影子,有那樣的顏色。克己曾經在公園裏重重摔倒,小腿被摔得外出血加內出血,感覺這影子就跟當時剛剛形成的瘀斑有些相似。


    那個『顏色』,隻在最開始看這個建築的瞬間,看到了幾秒鍾。就像克己喜歡的錯覺畫上,那種一直盯著一個顏色之後留下的殘影一般,緩緩地漫漶消失,沒過一會兒就變成了正常的公寓。


    克己頭一次在人類之外的東西上看到了『顏色』。


    雖然總感覺那個『顏色』有些討厭,但重新一看卻又看不到了,而且媽媽指著公寓,一副非常開心的樣子,所以克己便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


    他什麽也沒說,就像平時那樣。


    不可以因為這種無足輕重的事情讓媽媽擔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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