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暮林


    1


    姊,糟了。現在,我在找原始人──


    說到底,我一點都不相信真的可以找到那種東西……


    血紅色的陽光十分刺眼。我打開平常幾乎沒在用的手機相機,按下快門。夕陽餘暉下的校園雖然美麗,這台破相機卻絲毫無法傳達如此美景。液晶螢幕上隻有因為逆光而昏暗的畫麵,舊校舍的狹小操場上幾乎空無一人。今天的相機想當然耳,也沒有捕捉到原始人。


    『原始人沒有出現。』


    我一麵用t恤的袖子擦汗,一麵在手機上打字。加上照片後,傳送。下一秒就收到回覆。


    『繼續調查。』


    我歎了一口氣。六月酷熱的烈日下,放學後在學校找尋原始人的高中生,找遍全世界應該也隻有我一個吧。說真的,自己也覺得愚蠢。事情的起頭要追溯到三天前──想到這蠢事我已經做了三天,還真有些悲傷。


    2


    我討厭跑步,全力衝刺什麽的簡直無法想像。呼吸會急促、腳會痛、心跳也慢不下來,最後又摔得四腳朝天。周遭的視線每次都讓我感到無地自容,為什麽這麽慢、為什麽會在這裏跌倒……彷佛聽到無聲的指責,但仍舊要忍痛跑完全程。即使跑到終點也沒有好事發生,所以我一直很討厭接力賽跑或是馬拉鬆。


    我拿著手機走在吵鬧的走廊,不看前方,隻看我那幾乎沒有髒汙的室內鞋鞋頭。


    期中考的結果並不理想。數學和日本史一塌糊塗,就連世界史也不及格。考卷發回來時,教室裏的大家彼此交換笑鬧,男生比誰分數低、女生互相稱讚同學考得好。隻有我一人把考卷折起來塞進書包。尚未脫離中學生氣息的天真嗓音,讓我感到非常煩躁,所以每到放學就立刻走出教室,像現在這樣從走廊抽身。抽身是最恰當的形容,因為教室和走廊的空氣都讓我喘不過氣來。


    走出校舍,陽光十分刺眼。彷佛遮蔽天空邊際,平時不曾注意的住商混合大樓映入眼簾。我嚇了一跳,建築物的四樓,有人從窗口探出身子,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墜樓。


    難道是,自殺?看起來是個穿製服的女生,可能是同校學生,其他細節因為逆光也看不太清楚。我有不好的預感。環顧四周,隻見陌生的學生們悠哉走著的身影。


    似乎無人發現樓上的人影。現在我也可以假裝沒看到,直接走過。但是,如果我走沒幾步路,後麵就傳來可怕的聲響該怎麽辦?時機也太差了。


    還是回學校向大人報告?或是打電話報警?我不擅長與不認識的人通話。因為厭惡自己的聲音,所以讓別人聽到對我是種折磨。我走到大樓的正下方抬頭一看,女孩雪白的雙腳正筆直地伸向天空。


    結果,我還是沒有逃跑的勇氣;不過,我也沒有阻止別人自殺的勇氣。何苦選今天這樣晴空萬裏的日子自殺呢?要是從那裏跳下來,屍體一定會被一大堆學生看到,不覺得很羞恥嗎?


    這是五層樓的住商混合大樓,同樣的建築旁邊還有好幾棟,外麵似乎沒有樓梯,建築物本身好像也沒有在使用,看不到任何招牌。一樓的鐵卷門拉到一半,彎個腰應該可以進得去,我從黑暗的入口溜了進去。窗外的光線完全被遮簾之類的東西給遮住,四周一片漆黑。我依靠手機螢幕的燈光找尋樓梯,塵埃與生鏽的臭味撲鼻而來。


    許多塑膠小零件散落在地板上,每走一步,鞋底就感覺到堅硬的觸感。牆上的壁紙多半剝落,不知道是遭小偷還是被討債,嗯……總之看起來很詭異。


    我故意咳了幾聲走上樓梯。不知不覺兩步並成一步走,要是走太慢來不及阻止她就慘了,而且我也不想被警察懷疑,得加快腳步。


    走到四樓,心髒因為緊張和喘氣而跳得非常快,我平常很少一口氣爬樓梯,討厭運動,而且運動會讓自己很累。


    我注意到光線從樓梯間的窗口照射進來,這裏的遮簾是打開的。來到走廊,可以看見物品四散、灰塵飛揚的昏暗房間。那裏有人。但到這緊要關頭我反而退縮了,要怎麽開口?「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嗎?還是「不能自殺,不可以自殺」?這種戲劇般的台詞我實在說不出口。緊握著手機的我,輕輕地窺探四樓房間的深處。


    窗外的陽光照進室內,麵積大約是教室的一半,好幾條管線從崩壞的牆壁上露出來。各種大大小小的櫃子東倒西歪,玻璃碎片四散在地,我心想,這根本是廢墟。


    她坐在廢墟的窗邊。背對著我,麵向外頭。延伸至腰際的筆直黑發讓人印象深刻,我從未見過頭發這麽長的女孩,瞬間還以為看到的是幽靈而背脊一陣發涼。不知她是否在猶豫要不要跳,靜靜地一動也不動。


    怎麽辦?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那、那個……」


    我用不會嚇到人的聲音小聲說了兩個字,接下來就船到橋頭自然直吧。仍在激烈跳動的心髒,在這片寂靜中撲通撲通地發出聲響。呼吸急促的我,彷佛隻要一放鬆便隨時都會倒下。


    她回過頭,我感到臉上失去血色,因為羞恥而臉頰發燙,隻想逃離現場。對不起,沒事,我想就這樣道歉完直接逃走。


    她的側臉對著我,拿著一台堅固的黑色望遠鏡。隱藏在長發下的雪白耳朵上掛著耳機,耳機線延伸至上衣口袋。胭脂色的領帶,襯托出她凜然的側臉。怎麽看都不像是要自殺的人,不過,看起來也不像正派人士。在這種廢棄大樓,坐在窗邊用望遠鏡看著遠方──就我所知,正常女孩不會做這種事。


    沒錯,她是女孩,而且年紀比我大。那張凜然的側臉,看起來和同年齡女孩們所擁有的天真稚氣相去甚遠,冷酷沉穩的黑色雙眸直盯著我看。我的心跳聲越來越大,咚咚、咚咚,像是直接在我耳邊跳動,我感到一陣暈眩。


    「那個,我迷路了。」


    實在無法忍受她冰冷的眼神,我不禁編了個愚蠢的藉口。還口齒不清地發出「哪個,偶尼入惹!」這般怪異的聲音,真想死。


    她大大的雙眼緊盯著我,這樣被女孩子盯著看是從未有過的經驗,我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紅。


    她沉默一會兒,終於放下手上的望遠鏡。另一隻手抓著窗邊,白淨的大腿慢慢放回室內。她的雙腳優雅地彎起,從窗戶的那一頭轉向這邊。我不禁看得入神、喉嚨咕嚕作響,心髒差點停止。花呢格紋的百褶裙襬輕輕滑落,露出大片白皙肌膚。我注視著展開成扇狀的短裙滑過腿部的立體線條,陽光照射之下,她的肌膚就像屍體一樣白。


    「你這家夥,叫什麽名字?」


    心頭一驚。我抬起視線,她坐在窗邊麵對著我,我感到背脊冷汗直流。她的聲音非常平靜,像是將明顯的敵意和壞心情濃縮在一起般的冰冷。我隻想說「我不是可疑人士,對不起」之後不顧一切地逃跑,但身體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樣動彈不得。說起來,可疑的是她又不是我。


    「我、我叫柴山。」被她的氣勢所壓迫,我無意識般結結巴巴地回答。「我叫柴山佑希。」


    「有什麽事嗎?」


    「沒有,那個……」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我是來阻止自殺的──這句話怎麽也說不出口。這誤會可真大。眼神四處遊移的我,看著光線隻來自一扇窗的房內,決定隨便回答。「我想說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她眯起雙眼,像是在看什麽稀有動物似地俯視著我。可能因為她坐在窗邊,身高看起來比我高。她用單手撥了撥落在肩上的長發,維持冷酷的音調愉快地說:


    「我啊,在找原始人呢。」


    「什麽?」


    「原始人啊。」


    姊,怎麽辦?我和腦筋有問題的人扯上關係了。


    「


    原始人是指那個……很久以前的那個嗎?西元前的……古代人是吧。」


    「你這家夥是白癡吧,不然還有別的原始人嗎?」


    她用極度高傲的語氣說。彷佛沉浸在蔑視所有人事物的喜悅中,露出充滿惡意的人才有的表情,這個表情足夠讓我開始煩躁。對初次見麵的人,張口閉口就是你這家夥、白癡,實在太莫名其妙。要不是因為對方是女生,我又忍不住看了她的大腿,我真的會生氣。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哎呀……」她的口氣毫不介意地表現出不快,慵懶地眯起雙眼。「你這家夥,居然不知道嗎?原始人每到黃昏就會出現在舊校舍的傳言。」


    她轉頭看著窗外的另一端,那裏應該可以看到我的學校。


    我曾經聽過原始人的傳言,那是無稽怪談之一。每到黃昏時刻,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原始人會出現在舊校舍後方,發出不明的吶喊聲,全力奔向校園另一頭後消失──像這樣一個不知是笑話還是怪談的奇怪傳言。即使是剛入學兩個月的我也聽說過,的確是學校有名的傳言。所以呢?還是要繼續叫我「你這家夥」是吧?


    不知道話題該怎麽延續。我在腦海中反覆思考著用望遠鏡從廢墟四樓觀察原始人的她所說的話。她是認真的嗎?這麽一說,我發現望遠鏡已經不在她手上。環顧四周,窗邊有一張與這裏不搭的茶桌。木製茶桌看起來很牢固,與房間角落老舊的櫃子比起來非常精美,桌上放著茶杯和望遠鏡。


    「剛剛好。」她用與謊言或緊張扯不上關係的沉穩表情說,閃耀光澤的粉紅雙唇勾勒出微笑。「你這家夥,有沒有興趣調查原始人?」


    她的話讓我很難理解。調查原始人?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像錢形警部(注1)般的警察,躲在電線杆後麵,嘴裏咬著特製草苺三明治,用望遠鏡監視一棟舊公寓。我是錢形,目標還沒出現,請回答。


    「調查原始人啊,放學後到原始人出現的地點,監視校園就好,很簡單的工作。」


    還真的和想像的一樣。


    「你這家夥的手機,可以拍照吧?」


    「嗯,是可以……」


    「借我。」


    她離開窗邊,長發飄逸,像是新鞋般擦得光亮的樂福鞋踏在地上。她緩慢地招手叫我過去,我走近窗邊。一下子站在她身前,發現她果然很高。彷佛被撲鼻的草苺甜香驅使,我自然而然地把右手握著的手機交給她。真的很好聞,為什麽女生會散發出這麽好聞的味道呢?和姊姊一起看電視時也一樣,每次透過紗窗的風所帶來的甜香,都讓我的精神無法集中。所以和姊姊一起看電視雖然開心,但總是會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當我呆呆地想著這些時,她從我手中取走手機。好像被施了催眠術,這是什麽味道?洗發精嗎?哪裏有草莓香味的洗發精呢?隻要風吹進室內,這股香氣就撲鼻而來。她用熟悉的動作操作著手機,我的手機型號很舊,也許她有用過同廠牌吧。接著她突然把手機塞回給我。


    「我已經把我的email記錄在你的電話簿裏,放學後就開始監視校園,每小時拍照傳給我。簡單吧。」


    熟悉的手機,電話簿裏卻加了新的名字,我將名字念出聲。


    「茉莉……」


    寫的是片假名,上麵隻有email,沒有電話號碼。


    「那是我的名字。」


    整件事十分怪異。放學後,我去找傳說中的原始人,拍照傳送?傳給這個,在廢墟中使用望遠鏡的她?


    「那個,我想我還是拒絕好了……」她可能真的怪怪的,想反悔就要趁現在。我像是要甩掉柔和的香氣般退後一步,這需要一些毅力,如果對方是男生就不用這麽辛苦。「我還得念書,其實還滿忙的。」


    「念書是吧。」她說著,把手放在窗邊。「一年c班,柴山佑希。數學和日本史的分數很難看耶,世界史不及格對吧?的確需要好好念書。」


    我嚇一大跳。即使看領帶可以知道幾年級,也不可能連我哪一班都知道。更別說是誰也不曉得的考試結果。


    「咦?為、為什麽?」


    她回到剛剛坐在窗邊的姿勢。眯起眼,好像覺得很有趣似地笑著看我。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她用指尖撥弄著魔女般的烏黑長發說:


    「你這家夥,幾乎每天中午和放學後的同一個時間都會打電話,對姊姊有過多的執著和感情嗎?」


    臉頰變得滾燙。的確,和姊姊感情很好的我常被朋友嘲弄是姊控,但高中裏沒有人知情。我看著手上的手機,現在才發現隻是剛剛借給她的時候,通話紀錄被看到而已。


    「太、太過分了吧,擅自看別人的手機。」


    自稱茉莉的她,臉上的笑容彷佛天不怕地不怕。感到無地自容的我,恨不得直奔出窗外,從這個世上消失。明明是來阻止別人自殺,結果卻變成自己想自殺,命運真是太殘忍了。


    「你這家夥,沒有收過黑函吧?這可是難得的經驗喔。我也很難得這樣做就是了。」她用指尖抓著一束頭發把玩著說:「這是人家說的姊控對嗎?不過就算把你這家夥的興趣、個性、考試成績散布到學校去,恐怕也沒人有興趣吧,又沒什麽地位。」


    麵對如此惡劣的恐嚇,我感到愕然。雖然狠狠地瞪著她,但當她回敬一個冰冷的眼神時,我又不知為何退縮了。


    「隻要在放學後監視原始人有沒有出現就好,你還要推辭嗎?」


    「所謂的監視是隻要拍照就好嗎?」


    我反問,像是要擺脫剛才的恥辱。


    「是啊,不過,當原始人出現時,你這家夥必須抓住他。」


    「如果沒有出現呢?」


    「等到出現為止,展現出毅力。」


    這也太亂來了。


    「我不會要你做白工。對了,聽完放學後的報告,順便教你這家夥不擅長的功課吧。」


    她把臉湊近盯著我,那是一雙美麗的大眼。這麽近的距離,讓我不禁倒抽一口氣。教我功課是什麽意思?放學後的報告又是?難道是在這個房間?


    心中同時有著奇妙的期待與遲疑的我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沉默地轉過頭去。沒有勇氣這麽近距離地回頭看她。不知不覺中,窗外的陽光轉變為血紅色,陽光下的地板角落布滿灰塵,隻有茶桌和佇立在旁的她與這裏格格不入。


    喘氣已經停了,心髒卻撲通撲通跳個不停。風帶來她柔和的香氣。吸引我注意的魅惑雙唇,說出甜蜜誘惑的話語。兩人獨處的房間、念書、百褶裙、閃耀光澤的嘴唇、草莓香氣,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想留住我。感覺頭還是暈暈的,心跳加速、頭暈目眩。對方明明是個頭腦有問題的怪女孩啊,明明是個來曆不明、像魔女般的女孩啊。


    我的頭腦,一定也某個部分出了問題。


    3


    時間接近五點半。我結束監視,走在操場上。原始人當然沒有出現,我想之後也都不會出現。


    突然,手機傳來訊息聲,寄件人是茉莉小姐。


    『不用拍照了,收集情報。』


    十分簡潔的文字敘述,卻是一大難題。關於奔跑消失的原始人,到底要怎麽收集情報?我沒有朋友,也不擅長和不熟的人搭話。這種事要問新聞社比較清楚嗎?可是我完全沒有人脈,我很討厭踏入陌生的教室和社團,而且又很麻煩。


    『我該問誰呢?』


    回到校舍後,我寄出訊息發問。很快地收到回覆。


    『自己想,笨蛋。』


    心頭湧上一股怒氣。


    我從操場望向那棟住商混合大樓的方向,吃力地找出遠方大樓的牆麵。她今天一定也用望遠鏡觀察著學校,真是個怪人。那之後


    雖然我和茉莉小姐在那棟大樓見過兩次麵,她也隻是一直用望遠鏡觀察學校,感覺根本不在意我。現在也絲毫沒有打算教我功課的樣子,為什麽我還要繼續找原始人呢?


    我走進校舍,歎了口氣。怎麽辦?收集情報這方麵我真的沒有頭緒。如果直接逃回家,也許會被監視中的她發現。當我歎了第二口氣,手機再度收到訊息聲。


    上麵隻寫了『實習生』三個字。


    大約一周前,幾位實習老師到學校實習。來我們班的紺野老師很活潑,對每位同學都很關心,像個開朗可靠的大姊姊般受到女同學的喜愛。昨天正好有人聽說今天是老師的生日,急忙準備祝賀禮物,總而言之是位受歡迎的女老師。


    不過,我卻不怎麽喜歡紺野老師,腦海中隻要浮現她的臉我就覺得很憂鬱。會讓我回想起運動會的那一天,手肘擦過的觸感、她的鼓勵話語。絕對不是厭惡的感覺,雖然不是……


    紺野老師好像是這所學校的畢業生,所以應該知道關於原始人的傳言。雖然我有些遲疑,但我與其他實習老師又沒有交集,找紺野老師的確最適合。這個時間,實習老師們會在哪裏呢?當我走向職員室時,紺野老師恰巧從裏麵走出來。紺野老師似乎發現我,露出訝異的表情。但我要如何起頭呢?猶疑的瞬間,背後傳來呼喚老師的聲音,是女生的嗓音。回頭一看,同班的小西同學抱著一束花小跑步靠近。她頂著一頭男孩風的極短發,我對她那雙像在瞪人的眼睛感到很不自在。她抱著花束,交互看著我和紺野老師說:「你有事找老師嗎?」


    「不,沒事。」好像做了什麽壞事一樣,我慌張地搖頭。


    「小西同學,那是?」紺野老師問,她指的應該是花束吧。


    「這是我在社團教室附近撿到的,掉在校園裏。大家覺得應該拿到職員室來。」


    紺野老師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過了幾秒鍾我才意會到,撿到花束的確是件很奇怪的事。


    「那……那不是供品之類的嗎?」


    我發出的疑問,聲音太過微弱讓人聽不清。正想再說一次時,小西同學回答:


    「不是,學長姊們說之前都沒有看過。」


    「那不是百合花嗎?」


    我雖然對花卉很陌生,連百合和菊花都分不清楚,但小西同學手上的花束讓人聯想到百合。


    「這個是卡薩布蘭卡。」紺野老師低頭看了花束說:「就是在結婚典禮上常用的新娘捧花,可以說是最常用來送人的花種。」


    「老師好清楚喔。」


    小西同學看起來很欽佩的樣子,稍微瞪大雙眼看著紺野老師。也許她跟我是同類人,看到花也叫不出名字。


    「因為我是園藝社的校友喔。」


    「咦,學校有園藝社嗎?」


    小西同學很驚訝,我也有些訝異。


    「當然有啊。」紺野老師不禁有些自豪地說:「小西同學也要加入嗎?」


    「我不行啦。」她微微一笑。「花花草草我完全不在行,而且我現在在專心學攝影。」


    「真可惜,那這個就讓我轉交給失主吧。」老師從小西同學手中接過花束。「啊,柴同學找我有事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件事實在太無厘頭了。


    「我在這裏不方便嗎?」


    小西同學因為顧慮我而這樣說,但我不想招來奇怪的誤解,搶在她轉身離開前,我急忙開口──


    「那個……我在想,不知道老師知不知道原始人的傳言。」


    兩個人的嘴巴都張得開開的……想當然會有這樣的反應。真是天大的羞恥。


    「那個,好像有這樣的傳言……我想說老師應該會知道些什麽。」


    「原始人……是那個嗎?」小西同學開心地笑了出來。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就像被當白癡一樣,不禁感到很害怕。「每到黃昏,拿著石斧的原始人在校園中奔跑的傳言。」


    「啊啊,那個傳言。」紺野老師好像想起什麽似地說:「這個傳言還在啊。」


    「柴山,你為什麽要調查這件事?」小西同學的嘴巴奇妙地歪斜,彷佛隨時就會噗嗤一笑的模樣。「你是新聞社嗎?」


    「不、我不是……」感覺是自己的糗事被看到。我開始想像小西同學回教室之後,明天這個話題就會被傳開。昨天那個柴山,在調查什麽原始人的傳言,居然為了那種怪談到處問人,又不是國中生,那家夥的頭腦一定有問題……當然這不過是我的被害妄想,我的事情連笑話都談不上。「但也差不多。」


    「嗯~」小西同學點點頭,也不知道是否接受這個答案。她轉向紺野老師,張開手催促說:「老師知道些什麽嗎?」


    「嗯~~」老師有些苦惱地笑著。「沒想到這個傳言還在,大家就算上了高中,還是很喜歡這種故事啊。」


    「要不要散散步?」抱著花束的老師說。我和小西同學互看一眼,看到她聳聳肩,我才追上老師的腳步。途中,經過幾間吹奏樂社正在分組練習的教室,前往空中走廊。調音中的旋律,巧妙地呈現放學後的黃昏時分特有的寂寥感。不知怎地,我很喜歡這段旋律。


    「那剛好是我高二時開始的傳言。」紺野老師往夕陽照射的窗邊一瞥,似乎覺得陽光很刺眼。「到最後,我一次也沒有親眼見過,但是在男同學之間廣為流傳,有看過的女同學應該很少。第一次聽說是比現在更熱的時候,好像是七月。男同學們謠傳著原始人在校舍後方奔跑,大聲吶喊、全力衝刺後就消失了。當然,大家也不是小孩子,並不相信這種傳聞,隻是一笑置之。但從那時起,見到原始人的男同學卻越來越多。」


    紺野老師從三樓的走廊窗邊看著下方述說著。因為刺眼的陽光而眯起的雙眼,似乎想起了過去幾個懷念的回憶。更多沒有向我們提起的往事,也許正閃過這座校園。我突然有這種想法,如果我從這所高中畢業,什麽時候也會像這樣懷念過去呢?眯著眼像是麵對刺眼光線般遙想昔日光景……我完全無法想像,也不認為接下來的日子會出現那樣閃亮有價值的東西。


    「老師的朋友也沒有人親眼見過嗎?」


    聽到小西同學的詢問,紺野老師轉過頭笑了笑。


    「像這種事,通常都是朋友的朋友看過……開始的吧。而且又是在男同學之間流傳的話題,所以我其實不是很清楚。」


    「不知道最近有沒有人看到呢?」


    我試著問,紺野老師歪著頭看看小西同學。表情像在說,最近的事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吧。小西同學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說到底,這不過是單純的謠言。原始人在黃昏時分奔跑什麽的,聽起來滑稽又好笑不是嗎?讓大家有想像的畫麵,彼此笑一笑……不過,和其他毛骨悚然的怪談的確很不一樣。」


    「差不多該回去工作囉。」紺野老師說完就離開了。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我悄悄地拿出來。小西同學好像找到什麽有趣的景象般,從窗口抬頭望著天空。


    『收集那束花的情報。』


    訊息上這樣寫著,為什麽會知道花束的事?我看向窗外,遠方的那棟大樓映入眼簾。浮現在眼前的是茉莉小姐從窗邊用望遠鏡觀察的背影。看來她白天沒有上學,一直在觀察校舍。當我問她怎麽知道我的考試分數,她說剛好看見坐在窗邊的我拿到考卷。原來如此,連班級都可以鎖定,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


    「那我要先回去了。」


    聽到小西同學這樣說,我急忙叫住她。小西同學很意外似地眨著眼回說:「什麽?」說實話,要跟從來沒有講過話的女生單獨對話需要很大的勇氣,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高亢。


    「那束花是在哪裏撿


    到的?」


    「社團教室外麵,舊校舍的後方。我本來在暗房做事,但因為實在太熱,想走出去透透氣,就看到花掉在地上。」


    小西同學形容花是「掉在地上」。


    「真的是有人弄丟的嗎?」


    「我拿過來的路上遇到鶴岡老師,被他罵了幾句。」小西同學尷尬地抓抓頭。仔細一看,她的瀏海意外地長。不知道是不是自然卷,微卷的瀏海十分可愛,足以顛覆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我實在不喜歡他,所以走路時盡量不想和他對到眼,但擦身而過時,他大聲斥責要我趕快把花束放回去。老師似乎也認為那是供品,但是學長姊們都說沒有人在那裏過世,一般不會在那裏獻花吧?」


    話雖如此,直接認為那是失物的小西同學也很不一般。


    「鶴岡老師也是來實習的嗎?」


    「對啊。」她點點頭。這時,一直斷斷續續的吹奏樂社樂聲突然中斷。小西同學眯著眼看著我,她的眼神總是如此,沉重的眼皮、像在瞪人的銳利視線,不知為何有種被藐視的感覺。感到渾身不自在的我低聲告別後,像逃跑一樣離開現場。


    4


    今天的茉莉小姐正在使用一台白色的天文望遠鏡。我之前來的時候有這種東西嗎?她的長發描繪出柔和曲線,延伸至因為彎腰而向我突出的臀部。


    那是一幅異樣的光景。昏暗的房間裏,短裙下的空間就像被黑暗隱藏,剪影映照在她的雪白雙腳上。


    怎麽辦,我該搭話嗎?她的模樣讓我看得入神,莫名感到緊張。雖然知道短裙底下的暗處什麽也看不到,我的視線卻忍不住被吸引。即使她的頭腦很奇怪,但也確實是個女孩。沒有察覺我的存在,毫無防備地看著望遠鏡的身影,讓我有種違背道德之感。


    「報告呢?」


    嚇我一跳。沒有回頭的她用冰冷的聲音說。我完全沒想到自己早就被她發現了,膚淺的欲望似乎被攤在陽光下,臉頰瞬間漲紅。我拚命尋找適當的藉口,不、不是這樣的,我絕對沒有看你的腰和大腿看得太入神。


    「那個,我剛剛有點猶豫要不要搭話。」


    「報告呢?」


    她夾雜著歎息聲說,一麵撥開垂下的發絲一麵起身。回過頭用魅惑的大眼看著我,在破敗的廢墟中,凜然地注視著我。背後有金色陽光照耀下的姿態,果真非常美麗。廢墟中隻有我和她兩個人──隻要想到這件事,心中就蠢蠢欲動,似乎一發不可收拾。


    「你這家夥,在磨蹭什麽?」


    她慵懶地垂下眼說著。


    「其實沒有發生什麽事……」我不知為何呈現立正站好的姿勢,以和昨天一樣的原則報告:「今天原始人也沒有出現!」


    彷佛下一句是「yes sir!」的宏亮嗓音,情緒莫名高漲的我,甚至做起這種想像。平時自認屬於內向的類型,所以自己也對自己感到很新鮮,像是脫韁的野馬。


    「這個我知道。」她隨意撥開肩上的頭發,感到很無趣似地說:「那束花呢?」


    「那是小西同學撿到的,好像不是因為誰過世,所以才覺得應該是遺失物。」


    後來,我問了在路上巧遇的望月老師,有沒有學生在學校去世。望月老師是我的班導師,在校工作多年。據她所知,沒有同學在撿到花的地點過世。當我提到花束時,望月老師一臉訝異。


    「你的說明還真沒邏輯。」她不悅地眯著眼,小心地坐上茶桌旁一塵不染的椅子。她慢慢地放鬆自己,靜靜地翹著腿。從窗外照射進來的紅色光芒,照映在她柔軟的腿上。「坐下。」


    「咦?」


    我環顧房間四周。


    「你的說明一定很冗長吧?如果不能適當地整理重點,不管世界史還是日本史,就連國中生也能回答的問題都會讓你丟不必要的臉喔。」


    「那個,椅子呢?」


    房裏除了她坐的椅子之外,沒有其他類似的東西。


    「你在說什麽夢話?」茉莉小姐倚靠在扶手上說:「這裏隻有一張椅子,你就坐地上。」


    「地上……」


    我低頭看看積滿灰塵的骯髒地板,還可看到幾個樂福鞋的腳印。


    「怎麽?」


    我感到一股不能說不的壓力,心不甘情不願地彎下腰,不知不覺呈現正襟危坐的姿勢。抬頭一看才發現眼前就是她的白皙雙腳。雖然距離不近,但隻要抬頭就一定會進入視線範圍內。深藍色的長筒襪與擦得光亮的樂福鞋,往上延伸的優美曲線,貼在椅子上的雪白弧度。百褶裙的褶痕像是折紙一般畫出規律的直線,底下是似乎伸手就能進入的暗處。明知什麽也看不到,我卻還是忍不住盯著不放。


    「然後呢?」


    「啊,那個……」


    說我講話不會整理重點,就更不想認輸,想說得更周到。我仔細回想今天發生的事,繼續說。茉莉小姐不時慵懶地開口發問,在那之前呢?那時老師說了什麽?小西什麽都沒說嗎?每個問題我都細心回答。過程中,我假裝陷入思考,趁機偷看她的腿。


    「總而言之,明明沒有人去世,花束卻像獻花一樣放在那裏,小西同學以為是遺失物才撿起來。可是,如果不是獻花會是什麽呢?是誰?什麽時候?把花放在那種地方。」


    「那束花早上就在那裏了。據我的觀察,七點半就在了。」


    我啞口無言。這個人從一大早就用望遠鏡在注意學校。


    「這樣就更奇怪了,把這樣的東西放在那裏有何意義?」


    「你這家夥,對這種話題倒是很關心啊。」


    茉莉小姐看起來很無聊,托著腮靠著扶手,直直地盯著我看。


    「那當然,比起無厘頭的原始人故事,多少有點興趣。」


    「先不管原始人的事了。」


    茉莉小姐說著站起來。我維持正襟危坐的姿勢抬頭看她。「欸?」了一聲。


    「不用再調查了,膩了。」


    我聽到這句話,心想哎呀,終於從怪人的怪癖中解脫了。但同時,她冷冷地說的那句膩了,讓我的胸口像被刺穿一樣,不知為何感到有些受傷。我不明白為什麽。


    明天開始,會如何呢?


    雙手抱胸的她無奈地看著我,輕輕歎了口氣,豔澤雙唇動了起來。


    「沒想到你真的去監視,你這家夥閑閑沒事做嗎?」


    咦?


    咦?這是,什麽意思?


    「原始人的調查,想也知道是開玩笑的啊。」


    「開玩笑……?」


    難道,我是被耍了?


    茉莉小姐毫不在意無言以對的我,冷淡地繼續說:


    「過來。」她走向門口。「約好了要教你功課。」


    彷佛被擊中的我,感到胸口開了一個洞,我拿起包包站起來,製服長褲沾滿灰塵,我也無心清理,跟著茉莉小姐走出房外。這一層樓似乎還有別的房間,她沿著昏暗的通道前進,推開一扇半開的鐵門。


    「這裏。」


    陽光照射不到這裏。她開門的側臉飄散些許幽靈的氣息,長發加上雪白麵容的亡靈正誘惑著我,黑發與短裙融解在黑暗中,好像隻有她的美貌與上衣朦朧地浮現。說不定會這樣被殺,我沉迷在無謂的幻想中。感覺一旦進入這個房間,就再也無法沐浴在陽光下。即使如此,我依然無法拒絕她的誘惑,追在她身後。


    我越過她的肩膀注視室內,遮光簾似乎都被拉上,伸手不見五指。


    「我什麽也看不到……這裏有電燈嗎?」


    「沒有。」


    說完這句,她白皙的手伸進裙中取出一個小盒子。右手一揮,手指瞬間出現火光。差點以為這是魔法的我,花了一點時


    間才察覺那隻是火柴。她的舉動就是如此充滿戲劇效果。


    火光閃耀在她的指尖,她隨意地踏入房內,耳邊響起樂福鞋踩到什麽的聲音。光靠火柴的光線無法看清整個室內,茉莉小姐很熟悉地伸出手拿出某種物品,她手上又出現新的火焰,一個、兩個、三個。室內漸漸亮起。


    「那是什麽?」


    訝異的我不禁發問。


    「燭台。」


    她手中的燭台看起來非常古老,像在中古世紀電影中會出現的道具,外觀使用銀製裝飾,分成三柱,各柱尖端都有一盞燭火。


    「哪裏可以買到這個……」


    我啞口無言。


    「古董家具行,很可愛吧?」


    她回頭,嘴角微微揚起。接著吹熄火柴,隨便地丟在地上,不好好熄滅可能會發生火災耶。


    燭火能照映出的範圍非常有限。她舉著燭台帶著我往裏麵走,我看向昏暗的室內。這裏原本是辦公室嗎?桌上散落著雜物和書籍,幾張椅子排列在桌邊,大小約可供四人使用。她將燭台放在桌上。


    「你有帶課本嗎?」


    「啊,嗯,有帶數學課本。」


    我在書包中翻找,光線太暗實在看不清楚,終於找到寫著「數學i」的書名。


    「坐下。」


    她雪白的臉龐在燭火的照耀下,看起來更添魔女氣息。我有種接下來要學的不是數學,而是妖術的感覺。我把她指的折疊椅拉出來,坐下低頭看著桌子,桌上明顯地積滿灰塵和垃圾。我用求救的眼神看著她,茉莉小姐卻正從桌上的筆筒中尋覓可以用的自動鉛筆。我無奈地找找自己的口袋,很幸運地找出一張麵紙。我用麵紙輕輕擦拭桌麵。


    「你現在學到哪裏?」


    茉莉小姐說著,把椅子拉到我的右後方坐下。在朦朧的燭光下,我打開課本給她看。


    「聯立不等式?」她的語氣有些輕蔑。「哪個部分不懂?」


    我不敢回頭,怯怯地回答。


    「那個,全部都不懂……」


    短暫的沉默。抱歉我這麽笨。接著她歎口氣說了句:「筆記。」我照著她的話,從雙腳夾住的書包中拿出筆記本,翻開放在桌上,鉛筆盒也一樣。茉莉小姐把手伸向筆記,用手中的筆寫下幾行方程式,我想應該是聯立不等式吧。接下來,她開始講課。


    雖然我為了集中注意力費了不少功夫,她的教法卻十分仔細,語氣與之前相比溫柔許多也淺顯易懂。茉莉小姐在我的筆記上寫問題讓我回答,我回答不出來時,她會詳細解說解題過程,把邏輯解釋清楚。遲至此時,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聰明人。不過,這種人為何要用望遠鏡窺探學校,我依舊絲毫無法理解。


    解題過程中,我意識到自己的心髒大聲跳動。在這寧靜的黑暗中,聲音大到似乎要傳到她的耳裏。


    即使如此,我也不知不覺全神貫注,回過神來才發現課本的問題已經快要解完。我動筆準備進行下一題時,突然感到一股視線,自動筆的筆尖無意識地開始顫動。近距離的視線、安靜的呼吸、草莓的香氣。


    我抬頭看她,在微弱的燭光下,茉莉小姐直直盯著我。四目交接時,她很快地移開視線。


    「怎麽了嗎?」


    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沒什麽。」茉莉小姐說:「你這家夥好像狗一樣。」


    「什麽?」


    她移動椅子站起身,大剌剌地伸懶腰。


    「今天就到這裏,後麵的你回家做,時間也不早了。」


    我一看手機嚇了一跳,時間已經超過七點。


    和女生單獨寫功課到晚上七點,對我來說是人生中不可能發生的大事件。我不覺得是集中精神而忘卻時間,彷佛是她的氣息、香氣像魔法般奪走我的時間。


    「可以回去了。」


    她低頭看著我說。蠟燭在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似乎變短了些。我邊收拾桌麵邊問:「茉莉小姐呢?」


    「我在房間睡。」


    拿起燭台的她,毫不在意我的存在,徑自離開房間,我急忙追上她的腳步。茉莉小姐正準備上樓,前往五樓。


    「咦?房間是……」


    背脊一陣發涼。


    手持燭台、腳踩階梯的她回過頭來,露出詭異的微笑。


    「哎呀,你終於發現了,我住在這裏喔。」


    我以為她在說謊。


    若非如此,就是這個人真的頭腦有問題,腦袋打結。


    「晚安。」


    我呆呆地目送上樓的她。


    不知道為什麽,我對她已經沒有避之唯恐不及的心情。即使她身心的某個部分出了問題,我也絲毫不覺得奇怪,反而產生莫大的興趣。我雀躍不已,內心竟然還想再見她一麵,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也許,她真的是位魔女,而我一定被下了詛咒。


    5


    午休時間總是讓我覺得很痛苦,除了吃媽媽做的便當之外無事可做。雖然中學時常看喜歡的小說,最近卻提不起勁。


    耳邊是男同學們的喧鬧聲,帥氣地穿著製服、頭上抹著發蠟,自然融入女同學之間的他們。他們似乎總在教室的中心,國中時就是如此。學校是由活潑、外向、帥氣、可愛的同學所領導。下課時間、體育課、校慶、放學後,他們活躍在各式各樣的場合。與他們相比,我簡直像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很好奇究竟如何才能活得跟他們一樣。


    在距離我前方三個座位的位置,幾個女生正在吃午餐。不時插入話題的男生們讓女同學哈哈大笑。你別吵、走開啦……彼此吐嘈的話語聽起來卻十分開心。


    教室裏有好幾個愉快的空間、愉快的小團體,但我卻一個也無法加入。要說些什麽、要報以什麽樣的笑容,才能融入其中呢?我不知道通關暗號,也無法想像那彷佛密碼般的咒語。


    所以我的午休時間無事可做,隻能趴在桌上等待時間流逝,隻能側耳傾聽那熱鬧的笑聲。


    國中三年級時,我曾有半年待在家裏足不出戶。雖然接近畢業時重新回到學校,但不過半年的時間,班上的同學卻成為遙遠的存在。時隔半年的教室,即使是我不在的期間內也持續在變化。小團體的氣氛變化、被升學考試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同學、通過甄試後一派輕鬆的同學、嫉妒產生的交惡、偷偷談戀愛的朋友。變化處處可見,我在也好、不在也好,世界依然徑自轉變。


    不知從何時起,大家談笑的是我從未聽過的話題。


    像我這種人,沒有人會因為我不在而困擾。


    那時,教室變化的巨浪將我衝離、無可取代的時光將我排除。雖然關心我的朋友也很多,彼此間卻產生了一道看不見的鴻溝;在無法拉近距離的情況下,直到畢業,我都無法重新融入班上。


    即使三個月過去、環境也有所改變,氣氛依舊。我沒有辦法與大家打成一片,這間明亮又充滿生氣的教室,似乎距我於千裏之外。


    我望向窗外。


    可以看見那棟大樓。


    不用再調查了,膩了。她冰冷的話觸動我的內心。


    原始人調查已經結束了,不需要錢形警部這個角色了,功課也幫我看了一點。我終於發現,自己失去了再次走進那座廢墟的理由。我隻不過是被她耍了一陣。


    心裏好像破了一個洞。難不成,其實我希望可以幫她的忙?


    我抬頭看向牆壁,確認時鍾,離午休結束還有一些時間。我甩開看似愉快的喧鬧,起身走了出去。


    茉莉小姐對那束花很感興趣。明明沒有人在學校喪命,為什麽要在舊校舍後方放那種東西?


    職員室旁的房門上暫時貼著一張印有「實習老


    師休息室」的告示,我壓抑內心的苦悶,敲了敲門,一麵打招呼一麵把門打開。裏麵有四位實習老師,但不見紺野老師的身影。實習老師們看來在處理某些文書工作。


    「請問紺野老師呢?」


    「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吧?還要準備下堂課的教學。」曬得黝黑的臉孔、厚實的臂膀給人很大的壓迫感,我實在不怎麽喜歡這位鶴岡老師,雖然根本沒說過幾句話。「有什麽事嗎?」


    我想問紺野老師關於卡薩布蘭卡的事,之後有沒有找到失主、卡薩布蘭卡的花語是什麽之類的……但問鶴岡老師這些也是白搭。


    「請問老師有看過原始人嗎?」


    鶴岡老師似乎非常訝異地睜大雙眼。我趕緊反省自己問了這麽無厘頭的問題,起碼也該有個鋪陳才對,我慌忙補充幾句。


    「那個……每到黃昏就會狂奔消失的傳言。」


    「為什麽?」


    鶴岡老師打斷我的話反問。欸?這次換我驚訝地頻頻眨眼。


    「為什麽問這個?」


    充滿威嚇感的一句話。回過神來,發現其他四位老師好像都狠狠地瞪著我。


    「不是,隻是那個,聽說老師們在學校的時候,這個傳言很盛行,想說到底是真是假……」


    「那隻不過是個謠言啊。」鶴岡老師回答得很隨便,臉上又突然浮現笑容說道:「別當真。」


    其他實習老師也將視線轉回桌麵。


    「這樣啊,真抱歉。」


    我畢恭畢敬地道歉後走出休息室。心裏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氣氛真是古怪。我像在逃跑般,在走廊上快步走著。窗外是光線薄弱、多雲的景色。這裏是學校的後側,所以我看不到那棟大樓。我稍微深呼吸,調整自己紊亂的氣息。


    「柴同學。」


    當我正要離開時卻被叫住,原來是紺野老師,她的手裏抱著一本日記般的書籍。


    「聽說你找我啊?」


    「咦?」


    「我回去的時候,剛好看到你走出來,所以才問鶴岡老師。」


    我一言不發,低頭看著室內鞋的鞋尖。啊啊,這不行,超乎想像的不行,原來昨天是因為小西同學也在場才撐過來的。


    「怎麽了?」


    我沒有回答,正想逃跑,但雙腳卻寸步難行,我努力擠出幾句話。


    「不知道昨天那束花怎麽樣了?」


    「啊,你說那個啊。」紺野老師的嗓音和緩溫柔,「我怕花枯掉,所以托給園藝社照顧囉,現在插在花瓶中。」


    這樣啊,我點點頭。原來如此,說的也是,放著不管的話,花會凋謝枯萎。會被丟棄、會消失在世界上。


    紺野老師看著我的臉,問我怎麽了。我聞到一股花香,是香水嗎?溫柔的表情、擔心的眼神、疑惑的眼神。我回答沒事。再也忍不住的我轉過身去,回想起前陣子運動會發生的事、紺野老師欠缺考慮的溫柔,說著「沒關係的」、為我加油的嗓音。


    「沒關係的,不是柴同學的錯,柴同學不需要在意。其他同學也不在意喔。」紺野老師彎下腰,對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的我說。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很溫柔吧,她覺得自己的話語也很溫柔吧。可是老師,我那時羞愧得無地自容。班上同學用怪罪的眼神看著我,那些眼神讓我感到說不出的痛苦。老師您別管我吧,因為老師獨自驚慌,大家才往這裏看,為什麽您沒有發現呢?不用管我,大家過不久就會忘記的,大聲嚷嚷所以才讓大家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您為什麽沒有發現呢?


    「有什麽事就跟老師說啊。」紺野老師回頭說著:「明天我的實習就結束囉,有事要趁現在說喔。」


    趁現在。但是老師您不明白,您絕對無法明白我的心情。


    「沒事的。」


    我將紺野老師拋在腦後,在走廊上走著,室內鞋的鞋尖比平時更迅速地擺動著。


    6


    雙腳自然而然地走向舊校舍後方。雖然茉莉小姐說不需要再繼續調查原始人,我卻不知不覺想往那裏走。


    原始人今天也沒有出現的跡象。


    突然發現有個戴眼鏡的女孩單手舉起看著我。回頭看看後麵,空無一人,我訝異地眯起眼走上前。


    女孩看著我輕輕揮手,原來是小西同學。因為她戴著一副紅色眼鏡,所以我完全沒察覺是她。她脖子上掛著一條蕾絲裝飾的掛繩,看起來很重的單眼相機垂落在腹部處。


    「調查原始人嗎?」


    我在距離她約五公尺處停下,點點頭。


    「這裏是社團教室。」她指向旁邊的窗戶,「然後花束掉在這裏。」小西同學說著,眼皮不像平時沉重,而是有些不安。「你覺得那個是憑吊用的獻花嗎?」


    「但是望月老師說過,沒有學生在這裏過世。」


    「也對。」她單手壓著相機,沐浴在光線下的鏡頭閃耀如綠色的玻璃紙。「但這是真的嗎?因為在這種地方的花束,除了獻花好像沒有別的可能了。我跟學長姊們說這件事之後,大家都人心惶惶。」


    小西同學看著地麵,眼神的前端應該浮現了那束花吧。


    「我擅自拿走花束,會不會做了件很不好的事?如果真的有同學過世,他會不會很生氣啊?」


    紅色眼鏡後方的眼眸透露不安,絲毫不見平時的尖銳。


    「沒事的啦。」


    這不過是毫無根據的場麵話。


    「真的嗎?」小西同學喃喃自語著。想不出其他話可說的我,正在猶豫要直接離開或繼續這場對話。到頭來居然說了句無關痛癢的話。


    「小西同學,今天有戴眼鏡耶。」


    「啊,你說這個?今天早上就戴著了,你沒發現嗎?」她抬起頭莞爾一笑。「我平常不戴的,因為會妨礙我看鏡頭,但最近視力惡化,所以這是昨天才拿到的新眼鏡。」


    我不發一語地看著她。


    「對了,柴山。」她突然眼神發亮地靠近我,從口袋裏掏出某樣東西。那是一個薄薄的蓋子,她蓋上鏡頭後,將頗具重量的相機液晶螢幕拿給我看。


    「之前拍照時,因為感覺不錯,所以偷偷拍的。這是柴山吧?我可以用這張照片嗎?不過我也還沒決定要投到哪裏,隻是怕我擅自偷拍,大家會覺得不舒服。」


    小西同學熱心地向我解說。相機的液晶螢幕上是黃昏時分的校園。耀眼光芒照射下的校園、遠方人影稀少的泳池輪廓、站在古老舊校舍陰影處的小小人影。


    這是什麽時候拍的?小西同學準確拍下我的手機所無法捕捉的美麗夕陽,甚至拍得比景色更美。


    「這是我?」


    「對啊。」小西同學笑著回答。「柴山你每天都在那裏晃來晃去對吧。我本來還想說真是個怪人,但卻很符合黃昏的感覺,所以好像是神來一筆。啊,看不到嗎?」


    小西同學說著把相機拿近我,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麵對開心討論照片的她,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柑橘的香氣撲鼻而來,彷佛有顆球從地上彈起來,像是小時候玩過的彈力球,不小心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後輕輕彈起、翻滾著。


    但是,我的能力已達極限。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要是說了奇怪的話被討厭怎麽辦、她覺得不舒服怎麽辦。內心焦急的情緒,讓我覺得無論說什麽都會受到阻礙。我不想再弄錯通關密語,也不想再被討厭、被當成怪人。


    我回答「可以喔」,接著說了句「拍得真好」,就趕緊將她拋在腦後。像逃跑般快步走入校園。


    7


    才上樓梯,很快地就上氣不接下氣。到四樓時,我用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心跳異常急促,停不下來。緊張得讓人害怕。


    從樓梯間


    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麵陰沉的天空,說不定會下雨。我撫著胸口,踏進雜亂的室內。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也沒有想說的話。調查已經結束,我隻是被耍得團團轉。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走進這裏,確認她毫無防備觀察校園的背影。


    今天的她坐在椅子上,手上把玩著金屬製的零件。白色上衣、胭脂色領帶、深藍色襪子、格紋百褶裙、屍體般的雪白肌膚、魔女般的烏黑長發。她手上拿著的是質感厚重的智力環。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茉莉小姐頭也不抬地說。


    「為什麽?」


    「我說過原始人的調查已經結束了,你來做什麽?」


    我不知如何回答,搖頭喃喃地說了句不知道。


    「但是今天沒有看到花束。」


    我報告了件不需要調查也知道的事。我的口氣與昨天不同,十分平靜,一如往常畏畏縮縮的醜陋聲音。


    「這我知道。」茉莉小姐的側臉對著我,手指滑過長發。不知道是否玩膩了,她將智力環扔在桌上。「你這家夥真的像小狗一樣溫順呢。」


    那是無言以對的歎息。


    「就這麽討厭考試分數被公開?那隻是開玩笑,已經可以不用擔心了。」


    「不是、不是這樣。」


    我無法用言語表達真正的想法。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我隻是覺得這樣也不錯,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反正我時間很多,回家也無事可做。所以如果可以幫助別人,不是也很好嗎?像我這種人也能派上用場就太好了。


    對於被某人需要的自己,純粹感到開心。


    所以我才繼續做著無厘頭的調查,所以,已經膩了那句話令我很受傷,所以,我今天才到這裏來。


    茉莉小姐看著我,最後歎口氣站起來,靜靜地走近我身邊。


    「柴犬,過來這裏,我帶你到我的房間。」


    房間?我差點脫口而出。不過,在那之前有句話我得反駁,差點就要這樣被帶過。


    「柴犬是什麽意思?」


    「不覺得很適合你這家夥嗎?」


    她已經準備離開房間,轉頭對我說完,輕笑了幾聲。我急忙跟上她的腳步。


    她往樓上走,隻要一抬頭,百褶短裙的裙襬就在我眼前晃動。我不禁盯著她白皙的雙腳,平時的我總是看著腳下上樓,今天卻直直看著前方。但卻沒有看到期待的光景,明明裙子這麽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她推開五樓關著的鐵門,位置似乎就在四樓房間的正上方。陽光比樓下充足,室內顯得很明亮。她招手要我過去,一進去,我發出不完全是尖叫的尖叫聲。


    那裏有許多屍體,我一定也會成為其中一員吧。倒在我腳邊的人、靠在牆上的人、手腳被截斷倒地的人,許多死屍的墳場──我有這樣的錯覺。


    穿著不同學校製服的假人倒在地上。穿著護士服的無頭假人、穿著水手服沒有手腳的軀幹,穿著西裝、休閑服等許許多多的假人隨意塞滿整個房間。有的倒下、有的冷冰冰地堆疊在房間一角。


    茉莉小姐似乎很滿意我驚嚇的反應,她溫柔地眯起眼。房裏甚至有衣櫥和書架,角落還有一張床。


    「這裏就是我的房間。」


    這個人果真是魔女。


    茉莉小姐自然地走向窗邊,用與樓下相同的黑色望遠鏡觀察。


    詭異與恐怖席卷而來。


    「平常都在看些什麽呢?」我問她,想確認她究竟是何方神聖。聲音在發抖又感到暈眩。「原始人不是不用找了嗎?」


    茉莉小姐挺直背脊,從床邊的桌上拿出一台像是看表演用的小望遠鏡看向遠方。她背對著我唱著歌,黑發隨風飄逸。


    「我在觀察人。」那是冰冷、尖銳、卻蘊含溫柔的奇妙嗓音。「距離明明不遠,伸出手就能觸碰,卻不相往來的人們。他們回避對方,像陌生人一樣毫無交流。我從這裏看著他們。他們總是逃跑,直到伸手也觸碰不到彼此。我看著這些悲哀的人們。」


    我靠近她身後,望向窗外,看著學校,但用肉眼什麽也無法得知。


    「你這家夥又如何呢?」


    她用小望遠鏡觀察著校園說。


    「什麽意思?」


    「你這家夥為什麽待在圓圈的外麵?」


    我感到臉頰發熱。縱使她這樣問,對我卻依舊絲毫不在意的樣子,隻是直直盯著學校看。


    你這家夥又如何呢?


    「我……」我結結巴巴地回答。這個問題我曾經自問自答過無數次,而問題的答案我再清楚也不過。「做不到,我沒有辦法和大家一起聊天、一起說笑。聽人家說話也隻會點頭,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所以隻要我加入圓圈,很快就會冷場,我實在無法承受那種氣氛。」


    加入圓圈的通關密語。


    我弄錯過無數次。


    「這樣啊。」茉莉小姐回答。她收起小望遠鏡丟在床上。床上看來一塵不染,十分乾淨。她命令我坐下,我隻能照她所說的坐在床邊。茉莉小姐不再看窗外,而是在床邊低頭看著我。視線非常冷淡。她一彎腰,長發從肩膀滑落。她在我耳邊低語:「如果覺得累,可以躺下喔。」那是十分甜蜜的誘惑,類似睡意襲來的感覺。我不知不覺看著天花板,柔軟的床墊、清潔的床單,床單是在哪裏洗的呢?有股曬過太陽的味道,還有她的香氣。全身的肌肉因為緊張而僵硬。


    茉莉小姐坐在複古的椅子上,慵懶地撥頭發。用說床邊故事般的語氣引領我進入夢鄉。如果她能摸摸我的額頭該有多好,我甚至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感覺真的像在作夢一樣不可思議。


    「你這家夥,討厭紺野嗎?」


    她直盯著我。我回想起說「沒事的」溫柔嗓音,「大家也不在意喔」這樣鼓勵我的嗓音。但是……但是老師,接力賽跑因我而輸是事實,這是無法改變的,所以拜托不要管我了。


    我無法回答。


    「我說原始人的故事給你聽,還有你關心的花束的秘密,要怎麽麵對這個秘密,交給你自己決定。」


    外麵的風溫暖又舒適。


    「原始人不過是個暗喻。又不是小學生,高中生還在傳這種怪事,很神奇吧。狂奔的原始人不僅奇妙又滑稽,實在是很怪的存在。如果沒有人相信就隻是一樁傳說,但其中卻包含著事實,所以才一直以怪談的方式流傳至今。」


    不可思議的感受,心情真的像在聽童話故事一般。


    「柴犬,你覺得原始人外觀長什麽樣?」


    「外觀嗎?」我傻傻地回問。


    「原始人雖然泛指早期人類,但並不是正確被定義的學術用語。大眾媒體也有各自的描述,沒有既定的形象。但大多被形容成接近全裸的狀態,這不正是原始人的特徵嗎?」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我以為原始人當然就是那樣的形象,可是這又表示什麽呢?茉莉小姐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麽?


    「隻有男同學看到的七月怪談,接近全裸的人在舊校舍後方奔跑。答案很簡單吧。那是一種霸淩行為。體育課時男女分開,男生看不到女生的遊泳課,反過來也一樣。想追回被同學搶走的衣服而狂奔的少年雖然滑稽,卻拚了命地奔跑,他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在校舍後方奔跑的原始人、遊泳課、想把衣服搶回來的少年。茉莉小姐的話彷佛充滿魔力,閉上雙眼就能想像出來,我感到一陣暈眩。


    「他的吶喊是苦悶抑或是憤怒,同學嘲弄他的樣子像原始人。他的微弱力量寡不敵眾,沒有人出聲製止,甚至還覺得有趣,在學校散布原始人的傳言。不中用的老師們也沒有當做


    一回事。這個故事娛樂性也許很強,但當事人的心情又如何呢?」


    這是真的嗎?我心中浮現出疑問。可是,如果這是真的──原始人的傳言裏真的隱藏這樣的真相,如果如茉莉小姐說的,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過呢?


    視而不見的同班同學、竊竊私語的談笑聲、來自教室的視線。痛苦、歎息、呻吟、憤怒、含淚奔跑的屈辱──一生一次的學校生活被攪得一團亂。我不喜歡這樣,所以我說:「這隻是茉莉小姐你的想像吧?」


    「那隻是你不願意麵對現實,這種事並不少見。即使眼前的是幻影,但世界各地都正在發生。隨處可見,像螞蟻一樣怎樣都無法消滅,總是從各種地方出現。」


    現在依舊被當成笑話的裸奔原始人,經過五年的時光,傳言仍然存在,在陌生的同學之間不斷流傳……


    如果那個人是我。


    這份屈辱即使在畢業後,也會殘留在我不知道的某處。


    「為什麽沒有人站出來幫忙?你一直在距離這麽遠的地方看著原始人嗎?從即使說話也聽不見的遠處?還是他逃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我回想起使用望遠鏡,說在找原始人的她。從遠離學校的地點觀察的她,現在的視線卻非常冷酷。


    「事到如今也於事無補,不過似乎有人不能接受隻是默默注視。」


    她的故事還有後續。


    「我們談談那束花吧。」


    「那束花……和原始人有關係嗎?」


    「她是舉發者,而花束則是用來舉發的道具。你想想那束花是哪來的?誰從哪裏拿來的?花束早上就在那裏了,難道是學生上學時帶來的嗎?但這樣做會引人注目吧,被我看到也不奇怪,而且帶花束來上學的事一定會被傳開。那麽,難道是偷偷帶來的嗎?但那麽大束花想藏也藏不住,卡薩布蘭卡很大朵呢,放在紙袋裏也會露出來。若是如此,到底是怎麽帶來學校的?開車的老師帶來的嗎?老師比學生更早到學校,所以不無可能。但剛好在那束花被你同學發現的前一天,學校裏的某個人用別的方式更自然地收到這束花。」


    昔日的故事像波浪般突如其來地湧現。我想起她低聲問我,討厭紺野嗎?我輕輕睜開眼,把身體交給舒服的床鋪。感到茉莉小姐的話漸漸讓我蘇醒,難不成是……發現花束的前一天是紺野老師的生日。


    「難道……」我一邊驅趕睡魔一邊呢喃,「是紺野老師嗎?」


    「沒錯。」茉莉小姐的嘴角些許上揚。「聽說她畢業前是參加園藝社吧。這樣一來,即使老師們送她花也不意外不是嗎?或是園藝社的同學送的。不管是園藝社自己種的花還是外麵買的花,花束中應該還有其他能襯托雪白色卡薩布蘭卡的鮮豔花朵吧。」


    紺野老師故意把卡薩布蘭卡放在那個地點,這是怎麽一回事?舉發者又意味著什麽?


    「紺野聽你問:『這是百合嗎?』回答說是:『卡薩布蘭卡。』很奇怪,卡薩布蘭卡就是百合,為什麽她沒有提起呢?我想是因為,她想把你們從百合與菊花是用來供奉的意識中拉開。」


    坐在椅子上的她翹著腳,雙手抱胸,閉著眼睛繼續說:


    「獻花的人是她,這就是舉發。實習老師鶴岡一看到小西拿著花,就叫她趕快放回去,為什麽鶴岡隻看到花,就知道那是『獻花』呢?」


    以這句話為契機,眾多光景在我眼前旋轉、消失。


    「原來鶴岡老師……有看過花。」


    紺野老師的舉發、鶴岡老師、過去發生的原始人故事……可以聯想到很多事。我已經起身,茉莉小姐看著我滿足地點點頭。


    「沒錯。但是,實在很難想像鶴岡會偶然在隱密的舊校舍後方發現花,我想是獻花的紺野故意要讓他看到。紺野和鶴岡都與五年前的原始人真相有關聯,但我不知道關係是否很深、或是視而不見。以實習老師身分回到母校的紺野老師聽到現在還在流傳的原始人傳言,她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奔跑的原始人──包含在滑稽當中的惡意,以及從中萌發的想法──隻是默默看著這一切的自己,是否該繼續往師者之路邁進呢?」


    原始人實際存在,因為恥辱而吶喊的無力少年、包圍他的教室、鶴岡老師與紺野老師。兩人時隔五年回到母校時,聽見了原始人大喊的殘音……


    「不過,實際上誰都沒有死──」


    「所以才製造出死亡的假象,當然這不過是我的臆測。紺野是女生,應該沒有太大的關聯;但是鶴岡曾參與其中,說不定他就是直接加害者。紺野掌握大概的真相,所以她才編造出原始人同學自殺身亡的故事,講給鶴岡聽,那時還給他看了獻花的地點。恐怕這個學生最後沒有一起升學或畢業吧。為了看起來逼真,她使用了前一天收到的卡薩布蘭卡花束。」


    當鶴岡老師聽到原始人死了的時候,他的心中有怎樣的想法?編造這個謊言的紺野老師,又是怎樣的心境?謊言總有一天會被拆穿,到那時,鶴岡老師還會選擇繼續當老師嗎?


    「有一個人因為自己的關係而被羞辱,自己卻踏上成為教師的路,所以紺野打算給鶴岡與其他實習老師帶來精神上的壓力。她想告訴大家這樣真的好嗎?因為原始人隻能吶喊,所以她也許把自己當成原始人的代言人吧。」


    如果這是真的,也太可笑了。但從今天鶴岡老師的態度看來,似乎真的說得通。


    實際上沒有任何人喪命,但也正因如此,沒有任何人在意這件事。有人的學校生活被破壞殆盡,卻有人若無其事地生活,甚至還要成為教育者。這個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了,這個世界未免太不合理了。紺野老師終於察覺自己過去視而不見的錯誤。


    現在?都過了五年,現在才在後悔、反省?什麽嘛,完全沒有道理。心中終於萌生罪惡感,所以批判自己也批判別人。但「原始人」呢?他遭受的屈辱和痛苦、傷心與絕望,誰來為他承擔、誰來為他考慮?要怎麽做,他的人生才能重來?才能得到補償?


    「紺野老師……會成為教師嗎?」


    我莫名覺得,她是不是會放棄成為教師,如果真是如此,這不過是逃避。


    「這個問題,就要你去問她了。」


    不知不覺中,茉莉小姐站起來背對我,注視著窗外夕陽的另一頭。與感到憤怒的我不同,冷淡的魔女彷佛沒有任何情緒,認為這種事是理所當然──她從窗邊用這樣冰冷的視線看著世界,也許她就是在這裏觀察整個世界吧。


    過去被嘲笑是原始人的少年,現在過得如何呢?像我這種人祈求他的幸福,是不是很可笑呢?


    「我的話說完了。」


    外頭的風輕撫我的臉頰。


    8


    明天實習老師們就要離開學校。人氣很高的紺野老師,周圍一定有很多同學歡送,恐怕不能好好跟她說上話吧。如果想和她好好談談,今天就是最後的機會。


    我站在荒蕪的廢墟與熱鬧的學校中間的道路上。


    『我在觀察人。不相往來的人們。他們總是逃跑,直到伸手也觸碰不到彼此。我看著這些悲哀的人們。』


    茉莉小姐這樣說,從伸出手也絕對無法觸碰的距離,手持望遠鏡觀察學校。


    原始人的始作俑者又如何呢?他們也碰不到嗎?他的吶喊、身體、雙手……他們之間的距離是否遠得無法觸碰呢?


    因為跑到伸手也碰不到的地方去了嗎?


    不是。根本沒有人向原始人伸出手,如果有人伸出手,不管是誰,原始人一定會想辦法抓住,但是他卻隻能逃跑,所以他才不斷狂奔。


    『你這家夥又如何呢?』


    返回學校的途中,我一直回想起這句話。同時也想起教室的不自在、拒絕


    自己的那道看不見的隱形牆壁。


    不逃避是很難的,但事實上,也許根本沒有逃跑的必要。至少除了逃跑,我還有其他選擇,說不定這是茉莉小姐想要向我表達的。


    或許,我現在會去學校,不經意地問紺野老師關於花束的事。事到如今,我好像可以理解她對我特別溫柔的理由,所以我更想知道老師今後會選擇什麽樣的路。我不再認為老師的溫柔是偽善,雖然我完全不知道她應該怎麽做,但是有必要理解她的心情。


    接下來,如果遇到小西同學,我想跟她說句「沒事的」。麵對神色不安的她,至少想好好地說出這句話。不是像剛剛那樣逃離現場,而是直率地稱讚那張美麗的照片,表達我能偶然參與其中的喜悅。


    我一言不發地折回學校,用比跑步稍微慢、比走路稍微快的速度,一步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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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錢形警部 日本漫畫《魯邦三世》中的角色,是一個優秀的警官。以逮捕魯邦三世為誌業,但總是抓不到他。性格熱血,正義而且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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