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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手女沒有出現。』


    無論何時,隻有熱辣的太陽注視著我。眩目的光線照射在汗水直流的每一處肌膚,全身像要被烤焦一般。我抬頭看著藍天,一邊愚蠢地想著天空的另一端有什麽,一邊拿起手機。


    舊校舍的外側階梯完全沒有任何遮陽處。從最頂樓的樓梯口,可以看到開著窗的住商混合大樓。根據氣象預報的說法,今天的最高氣溫創下新紀錄。徐徐吹來的風根本不涼,隻有溫溫的熱風拂過臉頰。剛剛傳出去的簡訊遲遲未有回覆,說不定今天可以直接翹班。在這酷暑下監視不可能出現的幽靈,任誰都會想落跑。


    「柴山~」後麵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狹窄的樓梯口轉過身,一個女孩走上樓,生鏽的階梯上金屬聲咚咚地響著。紅框眼鏡、令人印象深刻的短發。不算短的短裙與茉莉小姐的製服相比,稍嫌俗氣也沒有女人味。脖子上掛著一台笨重的單眼相機。


    「柴山,你在做什麽?等等,我來猜猜看。是那個吧?又是怪談的調查吧?居然在樓梯上調查怪談,你真的很蠢耶。太好笑了。」


    好像是被自己想到的笑話戳中笑點,主動搭話的小西同學說著用手捂著嘴,嗬嗬地笑著。短袖上衣中露出的手腕有些曬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是「嗯、對」隨便應付了幾句。


    小西同學拿著相機,啪啪啪地拍起照來。她有時倚在扶手邊身體向外、有時抬頭向著天空,有時將鏡頭對著校園。我思考著自己是否該離開,看著小西同學專注在鏡頭的側臉。我與小西同學幾乎從未交談過,但因為同班,之前也才稍微有說過一點話,早上遇到也隻是點個頭。說到底,我連小西同學的名字都不記得,所以她突然這樣隨意跟我說話讓我很困擾。不過,說完話又突然把我丟在一邊更讓我困擾。真不懂女生到底在想什麽,這個距離感又是怎麽回事,我該如何應對才好?


    她放下別滿徽章的小背包打開,取下折成兩半的鏡頭收進去後,拿出另一個短鏡頭裝在相機上,接著把鏡頭對著我。


    「那個……」我終於發出聲音,因為有疑問,所以很自然地開口。「為什麽要換?」


    「嗯?」小西同學感覺有些意外,「因為這才是標準鏡頭啊。」


    可能是我一頭霧水的表情,讓小西同學重新再說一次。


    「剛剛的是望遠鏡頭。」她用樂福鞋鞋尖踢了踢腳下的背包。「每個鏡頭的焦距不一樣,剛剛那個隻能拍遠景。」


    我對相機沒有任何研究,還以為一個鏡頭拍到底。


    「放在背包裏到處走?不會很不方便嗎?」


    「是啊,一般人不會這樣做吧,換鏡頭也很麻煩。但這就是拍照的樂趣,不同的鏡頭看到的世界也不同。」


    「原來如此。」


    想不出接下來還有什麽話或問題可以回,對話就這樣結束,我的內心很焦急,我很不擅長應付沒有話說的時間。按下幾次快門後,小西同學開口。因為她背對著我,我無法得知她的表情。


    「換一個鏡頭,對事情的看法也會改變,這樣一來,自己也會跟著改變。會驚訝於同樣的景色,看的角度卻如此不同,所以觀察周遭人事物的角度也會改變。你看。」


    小西把相機靠近我,可以看見液晶畫麵上的景象。因為是她主動讓我看的,雖然我不需要客氣,但靠近她時我還是非常小心翼翼,低頭看液晶螢幕。


    「這是……樓梯?」


    本來一瞬間不知道那是什麽,錯綜複雜的生鏽鐵架,形成一幅幾何圖形。


    「對,這是我剛剛拍的。」


    我往小西同學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的光景與畫麵中的景色似像非像,舊校舍、不牢靠的外側鐵架樓梯。同樣的景色我明明看過好幾次,但小西同學卻從中看到了不同的景象。


    「望遠鏡頭是拍不出來的,用三十五厘米的焦距才能拍出這樣的照片。像這樣換鏡頭之後,看到的東西就不一樣。尤其是用明亮的鏡頭對焦時,眼前的背景突然模糊,像換了一個世界。這樣的瞬間讓人無法抗拒啊。」


    小西同學滔滔不絕地說著,眼鏡後方的雙眸閃閃發亮,語氣也充滿熱情。接著又把相機重新對著我。


    「可以讓我拍一張嗎?」


    「什麽?」


    「說不定可以拍到靈異照片。」


    鏡頭表麵彷佛水晶般閃耀,我連拒絕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拍了一張。


    「柴山你不怕幽靈什麽的嗎?」


    小西同學低頭看著畫麵說。


    我說我不怎麽相信,她便覺得很有趣似地笑著說:「這樣你還調查怪談啊?」「對啊。」我說。其實真正想調查的人是茉莉小姐不是我,但是我完全不懂她為什會對怪談有興趣,之前明明說怪談的調查是開玩笑,過沒幾天卻又翻盤──『柴犬,聽說奇怪的扶手女會在校舍的外側樓梯出現,你去查查。』


    「對了,柴山你周日晚上有空嗎?」


    小西說著,一邊在背包裏麵翻找。哇,裏麵有好多看起來像鏡頭的東西。


    「有空是有空,怎麽了嗎?」


    「晚上六點二十分在車站集合。」


    集合?跟誰集合?


    「這個這個……」她從背包中取出一張折起來的紙站起來,把紙攤開交給我。「絕對不要弄丟喔,被老師發現就糟了。」


    我看了紙張內容,陽春的設計像是用word做的,上頭寫著意義不明的文字:「一年一度,隻眼山探索迎新企畫。」


    「簡單來說就是試膽大會啦。」她脖子上掛著相機,手扠腰,不知為何有些驕傲地說:「柴山你不知道嗎?那些好事的高年級生每年為了高一新生辦的活動啊,今年好像已經是第五、六屆了耶。」


    「試膽大會?」這不是國中生在玩的嗎?「隻眼山是?」而且取的名字也太沒品味了吧。


    「學校後麵不是有座小山嗎?聽說是那座山的通稱,據說有單眼幽靈出沒。」


    「喔……」


    「雖然是好久以前的事,某個女孩在那座山被男人侵犯,很殘忍,聽說那個女生拚命抵抗。」小西同學低頭看著相機喃喃說道:「但是她的眼睛被戳瞎,周圍又很暗,杳無人煙,所以不管她怎麽叫,都沒有人來救她。」


    小西同學雙手抱胸,邊說臉色邊沉了下來,可能是想像到當時的情景吧。聽到眼睛被戳瞎的少女,我也感覺汗毛直豎。這是真的嗎?腦海中浮現陌生少女的眼睛被錐子般的尖物刺穿,鮮血噴濺而出,男人在黑暗中冷笑。


    「男人離開後,那個女孩就跳崖自殺了……身體被河水衝走,聽說遺體的狀態非常淒慘。」


    不論事情的真假,聽完感覺非常不舒服。小西同學像是要甩開畫麵似地搖搖頭,微微一笑說:「後麵才是重頭戲。」


    「過了一段時日,開始有奇怪的傳言。某一晚,計程車司機載客後,回程的路上迷路闖進那座山裏。他停車確認地圖時,不知道從哪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奇怪,又沒有下雨,而且那天晚上是可以看到很多星星的晴朗天氣。但卻一直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


    小西同學的嗓音帶有逼真感,原來這不是過去曾經發生的殘忍案件,而是鬼故事啊。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隻是聽她繼續說。


    「然後……司機看向窗外,有個女孩站在那裏。月光下的身影像被大雨淋濕般濕漉漉的……滴答滴答,水滴從女孩的發梢落下,她慢慢抬起鐵青的臉孔問:有人拿走我的眼睛,是你嗎?把它還給我……還給我……」


    小西同學突然伸出雙手,我嚇了一跳往後退,我絕不是被鬼故事嚇到,是因為小西同學的演技實在太逼真。


    「那個女孩現在還是


    為了找尋自己的眼睛而在夜裏徘徊……據說是這樣啦,所以才叫隻眼山,柴山你怕了嗎?」


    她回到平常的樣子,噗嗤一笑。


    看到我的反應很普通,她露出有些困擾的微笑。我隻好將視線轉回剛剛的傳單,上麵寫著男生一定要帶手電筒。


    「這報名期限已經過了耶。」


    「嗯,有一個本來要參加的男生臨時取消,人數湊不齊,所以學長要我約一個男生過去。」


    「所以約我?」


    原來如此,本來就覺得自己被女生約也太奇怪。


    「柴山,你不是喜歡這種的嗎?說不定真正的幽靈會出現喔?」


    「怎麽可能。」


    「就算沒出現,也有機會認識可愛的女生喔。」小西同學突然轉變語氣。「試膽大會是男女一組挑戰,但是到當天才抽簽決定自己的夥伴,聽說很多人都是為了這個才報名的。」


    什麽嘛,聯誼?說實話,如果和不認識的女生同一組,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麽,隻不過是多一段尷尬的回憶而已。


    「小西同學也要去嗎?」


    「嗯,攝影社的學長也要參加這個活動,感覺也挺有趣的。」小西同學像小朋友一樣興奮。「那就周日見囉,別忘記帶手電筒。」


    我沒有機會拒絕,她就背著背包下樓去了,腳上的樂福鞋傳來響亮的腳步聲。


    我望向住商混合大樓的方向,想把這件事告訴茉莉小姐。


    茉莉小姐是自稱住在混合大樓,像魔女一般的怪人,我想她應該比我年長。雖然總是穿著製服,但似乎沒有上學,整天用望遠鏡從廢棄大樓觀察學校,頭腦有點奇怪。她最近好像在找扶手女幽靈,偶爾會發簡訊給我下指令。雖然是毫無道理的要求,但隻要服從,她就會教我功課,我實在無法抗拒這麽甜蜜的誘惑。對於很少和女生對話的我來說,這可是非常珍貴的機會。


    女生。


    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議。我不懂她們平常都在想些什麽,在紛亂的教室中大聲吵鬧的她們,在我眼中像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融入女生的小圈圈中一起笑鬧的男生,為什麽可以如此自然地和她們對話呢?


    發出這麽大的聲音吵吵鬧鬧,真蠢。你們是小學生嗎?成熟一點好嗎?快上課了耶。坐在教室角落內心嘲笑他們的我,拚命對全班展開攻擊,外表還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無所謂。所以不會加入他們。


    最近這道防禦牆卻有崩壞的趨勢。


    我拿出手機,簡訊依然沒有回覆。茉莉小姐規定我隻能兩天踏入那棟大樓一次。我不知如何是好,話說回來,她到底是何方神聖?真的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之前我曾不經意地問過班導望月老師。學校裏有沒有學生叫做茉莉。老師困惑地問我是姓氏還是名字?茉莉這兩個字也許兩種都有可能,總之望月老師說她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


    我想跟茉莉小姐報告剛剛聽到的事,雖然依規定今天不能踏進大樓,如果她不在,明天再來也可以。就算她在,聽到怪談相關的事應該會有興趣吧。


    我走出學校,前往廢棄大樓。雖然也想待在冷氣房裏,但眼前這座陰森的大樓沒有電。茉莉小姐就像喜歡黑暗的吸血鬼躲避陽光,幾乎所有窗戶都關得緊緊的,當然不通風,環境也稱不上舒適。但我還是經常往這裏跑,說是因為想看茉莉小姐的夏天裝扮也不為過。與小西同學等其他班上女生相比,她的氣質非常成熟,我甚至懷疑她到底是不是高中生。高挑的身材、慵懶的側臉十分冷酷,讓人無法移開視線。我每次在地上翻開筆記念書時,她會毫無防備地用望遠鏡觀察學校。當我偷看到短裙中露出的大腿,那一瞬間就像偷偷在網路上看到寫真女星的照片一樣,內心狂跳不已。


    黃昏時刻的廢墟安靜得可怕,連個人影也沒有。早知道應該去車站買個manneken(注2)的鬆餅,茉莉小姐似乎喜歡甜食,偶爾會傳簡訊叫我買蛋糕或鬆餅過去。感覺我總是被她呼來喚去,但就是無法反抗。


    我彎腰穿過鐵卷門,進入悶熱的室內。在這種地方度過一整天,茉莉小姐難道不會中暑嗎?大概沒事吧,她可能是完全不怕熱的體質,但也不能因此就隨便對待我啊。像昨天,我抱怨已經是夏天了,好熱,會中暑昏倒。她卻若無其事地說:「這不是很好嗎?你這家夥的皮膚像女生一樣白,曬黑點才有男生的樣子。」我的皮膚天生很白,從以前就很少曬太陽。雖然姊姊常說很羨慕我,但每次被這樣說,就像在說我沒有男子氣概一樣讓我很沮喪,沒想到茉莉小姐也說同樣的話。我露出沮喪的表情,茉莉小姐又說:「你這家夥的眼神可憐兮兮的,真的好像小狗。」


    「如果把頭發留長,別人應該會以為你是女生吧?」聽到茉莉小姐這樣說,我可能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國三時曾有段時間沒有剪頭發,覺得很有趣的茉莉小姐逼我說給她聽,我隻好不情願地道出那段往事──不過是我走出家門時被鄰居阿姨看見而已,不知道阿姨是不是把我和姊姊搞混,嚇得跑走了。茉莉小姐聽完,眯起眼說:「你如果穿穿看這裏的衣服一定很有趣。」她的房間裏有許多東倒西歪的假人,身上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這棟大樓難道曾經是服飾店嗎?


    我爬上空氣彷佛停滯的階梯,探頭進她每次觀察學校的觀測室(我擅自取名),隻有這間房的窗戶總是開著。


    「茉莉小姐?」


    觀測室中放著一台白色望遠鏡和華麗的椅子,像在loft(注3)買的智力環隨意放在茶桌上。地上因為我要攤開筆記念書有打掃過,所以算是乾淨。角落堆放著幾個古董風格的箱子,感覺比昨天多了幾個。難道又去古董店買了嗎?她說自己的興趣是收集古董,完全不像高中女生會有的興趣,而且我實在很好奇錢從哪裏來。不過很多東西好像是撿來的,但是這種東西要去哪裏撿啊?其他還有許多破銅爛鐵般的不知名物體散落在牆邊。老舊的唱盤和好久以前的電腦外殼等,怎麽想都想不出它們的用途。


    亂七八糟的室內不見茉莉小姐的身影,說不定今天真的不在。


    突然,一片靜寂之中出現奇妙的聲音,那是微弱的水聲。下雨?我看向窗外天空,晴空萬裏,但是滴答滴答的水聲沒有停止。這棟廢棄大樓斷水斷電,不可能有自來水,那怎麽會有水聲……


    我專注聆聽,不規則的水聲來自樓上,我的背脊不禁一陣發涼。


    單眼被挖走,於夜晚徘徊的女孩……


    雖然我不相信有幽靈,但這詭異的水聲讓我想起為了找尋眼睛而現身的少女幽魂。我深吸一口氣走上樓,水聲越來越近。「茉莉小姐?」我試著呼喚,如果她在應該會有所回應。我等了一會兒,關著窗的五樓走廊,黑暗中空無一人。聲音又更近了,我找到聲音的來源,那是我沒有進去過的房間。門微微開著。


    我伸手握住門把,探頭進去──


    我不禁大叫出聲。錯亂、困惑,各種情感交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所產生的恐懼,帶給人巨大衝擊的駭人光景──


    那裏有個被淋濕的女子,水滴從全身落下,烏黑長發貼著臉,雙眸射出怨恨的光芒看著這裏。


    但是,在那裏的並非幽靈,而是茉莉小姐。對,那是茉莉小姐,可是我還是放聲大叫。頭腦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是好。僵硬、凝視、暈眩、心跳。


    室內放著一個極度突兀的獨立小浴缸,水藍色的水管從窗外伸進來,房裏我能看清楚的東西僅限於此。我吞吞口水凝視著將身體浸泡在浴缸裏、直直盯著自己的茉莉小姐的四肢。雪白纖細的身軀證明那根本不是幽靈,而是活生生的女孩。柔和的輪廓、媚惑人的手腳。她扶著浴缸邊緣,身體往前傾,視線彷佛瞪著我。我腦


    海中還殘留著那優美的曲線起伏,轉過頭去大喊一聲:「對不起!」她是在洗澡?玩水?是這樣嗎?在這個廢墟?再怎麽熱也不會在這裏洗吧?我關上門衝下樓回到觀測室。怎麽辦?那個,應該比姊姊大,比我在網路上看到的照片更驚人,因為和我同年代的女孩活生生地在我眼前……網路上要看到可是非常困難,說不定我一輩子都沒機會看到。我隻不過跑幾步路,但因為害怕而激烈跳動的心跳還緩不下來。茉莉小姐剛剛說了什麽?我不記得了,隻記得她瞪著自己。我可能被討厭了,不,是一定被討厭了。因為我不小心凝視了好幾秒,可是怎麽有辦法不看呢?一般都會看的吧。話說回來,普通人會在這種地方洗澡嗎?水又是從哪裏接來的?從窗外的水管嗎?


    我有種想逃出去的衝動,但另一個自己卻撿拾記憶的碎片,想在腦海中拚湊出她剛剛的身軀。內心湧出一股醜陋骯髒又卑鄙的情緒。我蹲在地上撫著胸,想緩和自己加速的心跳。別想了、別想了、別想了,但卻不斷想起、不斷想起。烙印在腦海中的柔和輪廓,在想像中漸漸蘇醒。


    不知經過多久,腳步聲從背後傳來。我畏懼地轉頭,茉莉小姐靠在門邊低頭看著我。她正用毛巾擦拭濕發,身上穿著平時的上衣和短裙,沒有打領帶,上衣胸口的鈕扣沒有扣好。我感到頭暈目眩,臉頰灼熱。我端坐在地上,別過頭去。她輕輕地蹲下──


    「沒有逃回家這件事值得稱讚。」


    耳邊的呢喃、香皂的味道。


    茉莉小姐氣定神閑,用平時高傲的語氣說:


    「今天應該不是你能來的時候吧。」


    我一直低著頭,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那個……」我不要臉地說著藉口。「有事想跟你說,你又沒回簡訊,想說你怎麽了。我覺得茉莉小姐一定會有興趣。」


    「就因為這種理由而打破與我的約定?」


    「對不起。」


    我小聲說了好幾次對不起,突然覺得有些奇怪。


    茉莉小姐雖然在生氣,但卻不是因為我看到她洗澡,而是因為我不遵守約定,擅自踏進這裏。怎麽可以如此不在意?難道覺得沒關係嗎?生氣的點好像不對吧?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我抬頭看她。貼在額頭上的濕瀏海、布滿水滴的白皙脖子、敞開的上衣胸口可窺見的豔澤肌膚。可能因為身體沒擦乾就穿上衣服,上衣貼著皮膚,粉紅色的內衣微微透出。她光著腳,穿著不知道哪來的懶懶熊拖鞋,為什麽是懶懶熊?我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見女生透出的內衣。


    「那個……」我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生氣。「不是很危險嗎?」我低著頭結結巴巴地說:「一般人會在這種地方洗澡嗎?雖然沒有人會來,但是萬一有人進來……茉莉小姐畢竟是女生,也太沒有警覺性了吧。」


    她蹲在我身邊,臉靠在光溜溜的膝蓋上,視線再往下一點,就會看到濕淋淋的誘人大腿。下方因為太暗什麽都看不見,這個角度明明應該看得見的,女生的裙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是說我可能會被強暴嗎?」


    聽到這麽直白的用詞,我的耳朵變得灼熱。體溫升高的原因不隻如此。濕漉漉的她的氣味、全身的血液像在翻滾般的痛楚。


    「說到底,外人另當別論,你這家夥看來沒這麽大勇氣。」


    她輕蔑地笑了笑。隻不過如此,我便感到自己矮小的存在被重重貶低。


    外麵大概聽不到這裏的叫聲。不管我做什麽,最後茉莉小姐一定是任我擺布。所以我不希望茉莉小姐用這種話挑釁我、不希望她激怒我。用蠻力讓她屈服在地會有快感嗎?像在宣泄怒氣般,我抓住她的肩膀推倒。將傲慢、沒大沒小,總是狗眼看人低的她掌控在自己的手裏,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別小看我、別看扁我。怒氣與屈辱助長我的欲望,我伸出手,就像是被甜膩的香氣誘惑一般。我隻是想這麽做,茉莉小姐,因為我是個男人。


    「我無所謂。」耳邊傳來夢幻的話語。「我對自己的生命和貞操並不執著。」


    這是什麽意思?


    對生命沒有執著是什麽意思?


    蠱惑著我的果實,即使上網也絕對無法得到的東西就在眼前,任我擺布。我追求的就在眼前,但是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低頭一看,我依然正襟危坐地把手放在膝蓋上。這是當然的,我根本沒有勇氣。柴山佑希是沒有勇氣的佑希(注4),我想起小時候常被嘲笑的這句話,話有幾分事實,就能傷人幾分。


    「請不要說這種奇怪的話。」我撇過臉大大吐了口氣,喘不過氣來,如果繼續感受她的香氣,我一定會精神錯亂。「你要是死了,我會很困擾。」


    「哎呀,是嗎?」


    她嘴角上揚地站起來。


    「對啊,你還要教我功課,而且你的屍體要是在這裏被發現,第一個發現的我一定會被警察懷疑。」


    「這樣啊。」她擦著頭發,目中無人地坐在平時的位子上。「然後呢,有事要跟我說?」


    話題一下子就被轉換,有些不知所措的我重新麵對她坐好,反覆咳了幾聲。我可沒辦法像她這麽快轉換話題,臉上的潮紅也尚未消退,我開始述說小西同學提到的試膽大會。為了平複自己的情緒,我對著地板說話。


    「所以我想說茉莉小姐應該會有興趣……這不是比扶手女什麽的更有趣嗎?」


    「沒興趣。」


    毫不猶豫。


    「每年都辦的無聊遊戲吧?隻不過是為了炒熱氣氛而編的故事罷了。事後報告我還是會聽看看,你就一個人去吧。」


    我嘴巴開開,愣了好一會兒。接著才發現自己像被罵一樣縮著身子,不知為何覺得非常失望。


    說不定,我是希望得到稱讚。希望聽到她說真有趣,希望她聽到覺得開心。


    柴犬,你去把那個幽靈找出來──如果能像這樣命令我該有多好。我從這裏觀察不到,不如我們一起去吧──內心的某處,其實期待能和她一起走在夜晚的山間小路不是嗎?


    結果那一天,我被要求把浴缸的水全部清掉,當苦力當到晚上。水似乎是從隔壁停車場用水管接來的,根本是偷來的。就算再怎麽熱,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嗎?話說回來,那個浴缸又是從哪裏撿來的?真是不可思議,茉莉小姐一個人不可能搬得動。


    那一天回到家已經快九點了,要是被姊姊知道我這麽晚到家一定會被罵。雖然累到全身酸痛,躺在床上卻怎麽樣也睡不著,腦海中不斷浮現的是茉莉小姐的白皙身軀。


    2


    我好像闖入了另一個世界。


    此起彼落的笑聲和說話聲,嘲笑著格格不入的自己。想起還在念國中時,我曾坐在媽媽開的車後座,呆呆望著學校操場。那是家裏附近的高中,黑暗中亮著燈的操場另一端,高中生們隨著響亮的金屬打擊聲追著球跑,練習到淩晨。我對運動沒興趣,那時隻覺得練習到這麽晚真麻煩。但是,與夥伴們一起專心投入某件事的他們,我與他們之間就像隔著一道延伸至天空的網子和圍籬,我有預感自己永遠沒機會接觸到對方。媽媽開的車很快地駛過高中校園。結果,我上高中後沒有參加社團也沒有朋友,黃昏就回到家。這樣的日子本來會一直持續的,但最近回家的時間卻慢慢變晚了。


    聽完高年級生的說明,我用手電筒照亮拿到的地圖確認路線。起點與終點分別在不同地點,路線呈現l字形,似乎會穿過雜亂樹林間的小路。不知道什麽事這麽有趣,女孩們的吵雜聲在我耳邊嗡嗡作響。集合人數總共約三十人。這裏位於山腳附近,不但沒有太多照明,也不顯眼。手電筒照過去,看起來像一座堆積廢棄電器品的垃圾山,本來很擔心會不會因


    為太吵而被鄰居檢舉,但四周既沒有住家也沒有路燈,應該沒有人會闖進來。


    「柴山啊……」在旁邊看著同一張地圖的小西同學久違地發出聲音。「你是不是故意動手腳?」


    小西同學不服氣地說。我的胸口彷佛被眼鏡後方眯成一條線的眼神劃了一刀。她從剛才就一直這樣說,讓我感到越來越不自在。


    小西同學為了防蚊穿著薄外套,脖子上掛著單眼相機,上麵裝著笨重的閃光燈。似乎在黑暗中也打算拍照。


    「我才沒有,都是巧合。」


    我不希望小西同學抱怨抽簽的結果,其實跟小西同學同組,我反而鬆一口氣。如果是陌生的女同學,我一定會尷尬地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周圍的各組男女紛紛各自展開對話,對我來說真是不可思議的情景。也許這裏真的是另一個世界,如果不能自然地和陌生人對話,就無法生存的世界。我卻闖了進來,不隻是現在,而是從出生至今,一直如此。


    「被命運捉弄、最倒楣的,應該是秋和學姊吧。」


    小西同學喃喃說著。「她是誰?」我問。她同情地看著我說:「身為男生的你居然不知道?」


    「就是站在那裏的學姊喔。」她把相機轉向對方,毫不客氣地使用閃光燈按下快門。突然的光線讓大家一同轉頭看著我們,小西同學卻毫不在意。


    「長得很可愛吧,聽說有很多人追呢。」


    小西同學不隻語氣像男生,連話題都很像男生。我看著她秀給我的相機畫麵,雖然可以知道相片中是位女孩,但根本看不清楚。我不經意地用手電筒照向那位學姊,用衣服掩蓋動作偷看到她的臉,原來如此,看起來的確是非常可愛。


    「怎麽說她倒楣?」


    「我也是聽其他學姊說的,跟她同一組的男生,是叫做根岸的高二生。聽說他很迷戀秋和學姊,追了好多次都被拒絕,差不多是跟蹤狂的程度。」


    說實話,我完全沒有興趣知道。小西同學也和教室裏其他女生一樣,喜歡這類話題嗎?根本不認識的人喜歡誰誰誰、討厭誰誰誰什麽的,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題。


    那個叫做根岸的男生單方麵向秋和學姊搭話,學姊的笑容卻有些困擾,而且沒有正眼看他,這很明顯是拒絕的訊號,不過根岸似乎沒有接收到,原來真的有比我還不會看臉色的人。


    「喂,我剛沒有注意聽說明。」小西同學說著把地圖從我手中搶走。「途中的確認關卡是這裏嗎?」


    「對啊。」我點點頭。學長們在解說試膽大會的規則和鬼故事時,小西同學正埋頭設定相機。


    「要在這個關卡找到一張藏起來的卡片,才算完成任務。」


    「然後要解開暗號才能找到卡片,對吧?」


    「對、對。」


    出發時間各組錯開,我們抽到的順序很後麵,所以還需要等一段時間。主辦的學長們很貼心地幫我們噴防蚊噴霧。周圍的同學們各自與認識的人圍成小圈圈,熱絡地聊天。小西同學好像已經懶得跟我說話,也不管一片漆黑,拿著相機啪啪地拍起四周的景色來,我隻好拿出手機看看新聞。這時,小西同學的閃光燈被主辦的學長製止,她不服氣地走了回來。「柴山,你照一下那邊。」我照著小西同學所說,用手電筒照向廢棄電器,她沒有使用閃光燈便按下快門。「好糊啊。」我聽見她碎念著。


    過不久,充滿活力的嗓音說:「十二號請準備。」輪到我們了。


    3


    我用手電筒照著前方往前邁進,四周一片漆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當暖風吹來,野草的氣味就撲鼻而來。將樹林分開的小路似乎有許多人走過,所以不太會跌倒;路幅約與車道同寬,左右兩側是長了整排像牆壁一樣較高的野草和伸長的樹枝,也不容易迷路。


    「柴山,你走前麵。」


    「咦,為什麽?」


    「你是男生耶,這是當然的吧?走前麵、前麵。」


    我稍微走到前麵,小西同學跟在我身後,就像勇者鬥惡龍遊戲(注5)裏的二人組。仰頭一看,星空稍微被樹枝遮住,好像走在童話裏的森林裏。正當我想著這些,前方岔路旁的草叢中站著一名穿著白色和服的女子,嚇了我一跳。不說話反而更可怕,小西同學卻拿起相機按下快門。閃光燈瞬間一閃,扮演幽靈的女孩突然從陰鬱的表情變為滿麵笑容,還比著勝利手勢。感覺非常超現實。


    「這裏才剛開始,後麵要小心喔,往這裏走。」


    笑起來是一個可愛又親切的幽靈。


    「一個人站在這裏反而更可怕吧。」小西同學說完,幽靈抖了一下說:「別說這個啦,我盡量不去想這些。」一直站在這裏的確很辛苦。「我們班校慶要做鬼屋,記得光臨二年b班喔。」她說完便目送我們離去。


    樹林中非常安靜,我不時轉頭看看小西同學有沒有跟上,我認真地告訴自己,不管出現任何東西都不要驚慌。小西同學突然說:


    「說不定真正的幽靈會出現。」


    「怎麽可能?」我笑著回答,但顫抖的聲音卻有些不安。小西同學繼續說:「聽說是真的喔,有女生在這裏死掉。」


    「眼睛被挖走的那個……?」


    「對。」我回頭一看,小西同學低著頭。「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很過分。男生真好,柴山你絕對不懂那種恐怖感吧。」


    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她話中的含意。男生不懂的恐怖感,傳說中的幽靈少女據說是被男生侵犯。夜晚,走在人煙稀少的路上時,女生們一定都在與無法逃脫的不安感奮戰著,這是我無法想像的。我既不相信幽靈,也沒有被變態襲擊的理由,所以不需要懼怕黑暗。


    說不出話的我,假裝看著地圖一個勁地往前走。之前,她也曾經像這樣對素未謀麵的死者產生憐憫之情、為不合理的事情打抱不平。「真的爛透了,不過像這樣在這裏玩遊戲的我們說不定也很爛。」我說不出任何適當的回應,也許是因為我也是爛男人之一。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時間。


    即使不相信幽靈,如果有人突然從黑暗中竄出來,還是會覺得可怕。麵對接下來出現在各處的鬼怪,我們一同尖叫、跳起、大笑、奔跑,稍微化解了之前有些尷尬的氣氛。戴著僵屍麵具的怪人、從草叢伸出的許多假手、不知何處傳來的女孩傷心哭泣聲,這些都不算太恐怖。讓人心髒差點跳出來的是發出怪異聲音的幽靈,他就像在玩生存遊戲一樣躲在草叢裏,等待小西同學經過,再突然從背後嚇我們。小西同學發出女孩的驚聲尖叫抓住我的手,比起幽靈,手突然被小西同學抓住反而讓我發出驚叫聲。即使知道對方不是真正的幽靈,也許出自本能,我們抓著彼此往前狂奔。


    「嚇、嚇死我了……」


    兩個人往前跑了好幾公尺,回頭一看,追到半途的幽靈穿著迷彩服拿著槍,他磨磨蹭蹭地又回到草叢中。


    「那是什麽?」


    「幽靈?」


    「舊日軍的亡靈。」


    草叢中突然冒出一句回答。我們麵麵相覷,心髒雖然還是狂跳不已,卻相視而笑。小西同學可能因為剛剛的尖叫有些不好意思,笑得有些靦腆,眼鏡後方的眼睛眨呀眨的。她的身體離我很近,觸感傳達到我的手腕。戴著眼鏡的小西同學,大大的眼睛很有女人味,柑橘類的好聞香味在充滿野草味的空間中撲鼻而來。戴上眼鏡之前,總是眯著眼像在瞪人一樣,表情明明很凶,原來小西同學是這樣的女生啊。我那模糊的望遠鏡總是無法看清事情的本質,所以總是說一些白目的話讓大家困擾。


    過了一會兒,小西同學從我身邊退開。


    「柴山,你別跑喔,你是男生。」


    「我沒跑,是小西同學你突然抓住


    我,我才有點嚇到。」


    「嗬嗬。」小西同學輕笑一聲。「那我不抓你了。」


    「咦?」


    小西同學從我手中把手電筒搶走,跑了好幾公尺。


    「柴山,快點過來!你不是男人嗎!」


    「等一下啦,分開走很危險耶。」


    硬要說的話,手上沒有燈的我差點就要迷路。


    今天的小西同學感覺比平常來得興奮,不過我對平常的小西同學也不怎麽了解,在教室和在社團的小西同學也許不一樣。在黑暗中快步往前的我要是跌倒就糟了,雖然不可能被幽靈攻擊,但是嚇到摔倒的可能性卻很大。


    我快步追上她。


    沒有恐懼黑暗的理由。


    我不禁想著,身為一個男生,就必須保護她向前走。


    4


    終點和起點一樣是不顯眼的空地,雜草叢生,可以看到遠方的紅綠燈。雖然是馬路,但完全沒有車子經過的跡象。多虧遠方的路燈,終點比起點來得明亮許多。通過終點的小組好像是怕被蚊子咬,都遠離樹林,聚集在道路那一側。小西同學獨自開著閃光燈,啪嚓啪嚓地拍下周圍的景色。無事可做的我感到很不自在,可以回去了嗎?但是也不忍心丟下小西同學自己回家。


    我隻好反覆看著姊姊傳來的簡訊,突然附近的男生叫了聲「小西!」我沒有看過這個男生,他走近拿著相機的小西同學。「你記得剛剛出現的幽靈有幾個嗎?」


    很奇妙的問題。小西同學盯著男生看。


    「才不知道呢,怎麽這樣問?」


    「事情變得有點有趣,幽靈多了一個。」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西同學麵不改色地說。


    「我聽學長說,幽靈總共有十個,但是有幾個人說總共有十一個。」


    小西同學露出訝異的表情歪著頭,彎起手指頭數數。


    「一開始是入口附近穿和服的同學,再過去是特殊化妝的,然後再往前走是僵屍,接下來是假手,後來在確認關卡之前聽到女孩的哭聲,接著──」


    「等等、等等。」他開口。「哇,真的假的,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搓搓自己從短袖中露出的手臂,反應有些誇張。「我們可沒看見什麽哭泣的女孩。」


    「我也沒看到啊,隻是聽到哭聲。」


    淡定的小西同學不發一語地和男同學交換眼神一會兒,終於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身體微微發抖。


    「騙人的吧,真的嗎?」


    「真的啊,宮田他們也說沒聽到。」他叫住遠方和女孩們談笑的男孩。「宮田,你也沒聽到吧?哭泣的女幽靈。」


    「對啊。」叫做宮田的男孩點點頭。


    「哇,這下可好玩了。」


    小西麵露緊張的神色靠近我。


    「我說柴山,我剛剛聽他們說……」


    「嗯,我聽到了。多一個幽靈對吧?」


    「柴山也有聽到那個哭聲對嗎?」


    「嗯……」


    我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想起不知從何處傳來、悲傷不已的怨歎聲。因為感覺非常真實,與其說是播放錄好的聲音,我以為是哪個演技很好的學姊躲起來發出的聲音。


    「如果是被耍就好笑了,我要去跟學姊確認。柴山你也一起。」


    小西的行動很迅速,我都還沒從詭異的感覺中平複過來。


    「快點。」


    我點點頭急忙追上去。


    「學姊。」小西同學口中的學姊正打開裝著手電筒的大背包,忙著翻找什麽東西,學姊聽到聲音站了起來。「那個,我有點事想問你。」


    學姐搶先一步說:


    「菜穗,你們剛剛有把卡片交回來吧?」


    「嗯?已經還了啊。」


    「也是。」學姊顯得很疑惑。


    「怎麽了嗎?」


    「嗯……真奇怪。剛剛最後一組也通過終點了,但是卡片卻少了一張。」


    「咦?」


    「卡片是我自己做的,明明有十六張,現在卻隻有十五張……該不會有一組在樹林裏迷路了吧。」


    我與小西同學麵麵相覷,若真是如此問題就大了。


    「哈哈,放心。」學姊微微一笑,雖然看起來有些著急。「剛剛我打給川崎,他說大家都通過終點了……但是卡片少一張,感覺不太舒服,我連信封一起塞在這個背包裏……難道有人拿走嗎?」


    「川崎是誰啊?」


    「高二的同學,他負責確認大家是否都抵達終點。除了他以外,還有幾個人負責在樹林中確認有沒有人迷路……」


    「那個……」小西發出疑問。「學姊你應該知道所有幽靈的配置位置吧?」


    「是啊,怎麽了?」


    「那個……其中有哭泣的少女嗎?」


    「嗯?」


    「有哪個關卡是用女孩的哭聲來嚇人嗎?」


    「我記得沒有耶。」學姊愣了一下。「隻用聲音嚇人也太無趣了。不過好像也行得通,隻聞人聲、不見其人也滿有真實感的。明年可以用用看。」


    我與小西同學再次麵麵相覷。


    「對了,我們等等要辦慶功宴,你們要一起來嗎?」


    小西同學搖搖頭。


    「太晚回去會被罵。」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與小西同學看了看彼此往前走,她開口說:


    「柴山,我們搭車的車站一樣吧?」


    「你要回去了嗎?」


    「嗯,我討厭吵吵鬧鬧的。」


    那我送你到車站──雖然我說不出這麽善解人意的話,但一起走到車站的氛圍似乎有傳達到。當我們走到馬路旁,一開始叫住小西同學的男生又大喊。


    「十二個!又變多了!」


    一個接一個,讓人摸不著頭緒。


    「什麽變多了?」


    小西同學嚴肅地問。


    「聽說是單眼的女孩……根岸學長說他有看到,還真夠嚇人的。」


    我不認為真的有幽靈。


    已經死去的人無論再怎麽掙紮,都無法幹涉活人的世界,反過來說也一樣。應該是如此的。


    5


    周一放學後,我直奔廢墟大樓。今天下午開始下大雨,鑽進鐵卷門之前,我全身都被淋濕了。


    身上滴滴答答地滴水上樓,這樣看來自己就像隻眼山的幽靈。茉莉小姐不在平常的觀測室,充滿幹勁的我突然一陣失望。她使用望遠鏡的背影總是在這裏迎接我,該不會今天也在洗澡吧。


    雖然想把我淋濕的製服弄乾,但房間裏卻看不見毛巾之類的東西。


    突然,背後有人靠近。轉過頭去,濕淋淋的茉莉小姐站在那裏。一瞬間,我還以為是幽靈,沉在河裏、失去單眼的少女幽靈。她的上衣誘惑地緊貼著肌膚,胸口大大敞開。我深吸了一口氣,覆蓋柔軟起伏的白色布料、脖子下方的小抓傷、藏在裸露雙峰間的是──


    「咦,那是什麽?」


    麵對大剌剌露出內衣的她,我的確產生欲望。但胸口的東西實在太誇張,讓我的情緒冷卻了下來。


    「貓啊。」她站在門口平淡地說:「你這家夥看不出來嗎?」


    「不,我當然看得出來。」


    為什麽要把貓放在胸部裏?完全不能理解。


    她打開上衣胸口,用兩手抱著被淋濕的小貓。小貓似乎因為淋雨有些虛弱,微微地顫抖著。


    「難道是被丟掉的貓?」


    「可能是吧。難得看到被放在紙箱裏,好像漫畫場景,就不自覺地把它撿來了。」


    撿的不隻是古董,還有貓啊。


    她把


    貓舉起來,看得見的範圍又更大了。我不禁用單手遮住臉,但五指張開直視前方,好、好驚人。


    「感覺它好像非常虛弱耶。」


    「似乎是。」


    「怎麽辦,說不定會死掉。」


    「放到微波爐裏麵會乾嗎?」


    她低頭看著小貓說。


    「那樣會爆炸!而且這裏有微波爐嗎?根本沒有電吧?」


    「又不能拿去超商微波。」茉莉小姐歪著頭認真思考,希望她在開玩笑。「對了,柴犬,你這家夥去買暖暖包來。」


    「什麽,暖暖包嗎?」


    「隔壁超商有賣。」


    「這麽熱的時候?有賣嗎?」


    「反正你去買來就對了,順便買牛奶。」


    她用下巴指向門口。我一邊想著任人使喚正是這個意思吧,一邊走出去。既然看到了好東西,如果不聽話感覺會有報應。幸好一樓的角落堆放著一堆茉莉小姐收集來的雨傘,至少不會被淋濕。我在便利超商買了兩包暖暖包和一瓶牛奶,回到廢棄大樓。


    茉莉小姐不在觀測室,而是回到五樓自己的房間。她坐在床邊,用浴巾把小貓包得好好的,擦拭著它的毛皮。我照著她的話拿出暖暖包,搓揉加熱。她換下剛剛弄濕的上衣,身上穿著一件長袖罩衫。即使最上麵的扣子也扣起來,每當她彎腰,媚惑的隆起處總是不斷吸引我的注意。我第一次發現罩衫是這麽情色。這裏是天堂嗎?我快死了嗎?難道沒有其他衣服可以穿了嗎?這個房間有這麽多假人,明明它們身上還有很多衣服。茉莉小姐把暖暖包放在乾淨的毛巾裏,包在小貓身上。


    「接著你來幫它取暖。」


    「咦,我嗎?」


    撿到的不是茉莉小姐嗎……我很不擅長照顧動物。


    「對,不覺得你很適合這份工作嗎?」


    真讓人煩躁。


    我小心地抱著被硬塞到懷裏的小貓,坐在地上。小貓雖然已經停止發抖,但似乎還很虛弱無力。


    「你這家夥真無聊。」茉莉小姐歎口氣。「雪山上不是都要用肌膚互相取暖嗎?你不覺得你應該要把衣服脫掉幫它取暖嗎?小狗要有小狗的樣子。」


    「這裏又不是雪山……」


    而且我也不是小狗。


    「它都淋雨受寒了,要抓緊時間。不過也沒差,如果失溫死掉就是你的責任。」


    我知道她很愛開我玩笑,但是否應該認真動怒一次。


    「好好抱著那隻母貓。」


    「咦,它是母的嗎?」


    「不知道。」


    茉莉小姐把卡式瓦斯爐放在桌上,將牛奶倒入茶壺中,應該是想幫小貓熱牛奶。


    怪人。


    我了解她是怪人,再清楚也不過,初次見麵的印象至今沒有改變。拿著望遠鏡從窗邊長期觀察學校的高中生,不是怪人會是什麽。這樣的穿著還能如此若無其事,就足以證明她頭腦有問題。她故障了,我也是。


    ──我看的是人。


    她以前曾經這樣對我說。


    我暫時沉默地抱著小貓,茉莉小姐一句話也沒說。她把熱好的牛奶倒進漂亮的盤子裏放在地上。我偷看著她因為地心引力而更明顯的深溝,突然冒出一個疑問。


    「貓可以喝牛奶嗎?」


    茉莉小姐一下子停止動作,挺直背脊。拿出口袋裏的黑色智慧型手機,用大拇指熟悉地滑動,似乎是在上網搜尋答案。


    「可能會拉肚子。」


    表情看起來不太開心,看到她鬧別扭的臉,我忍不住很想笑,急忙別過臉去。


    「總比什麽都不給它吃來得好吧。還是你要去距離這裏有兩站的超市,買貓專用的牛奶?」


    「那要花很多時間喔。」我低頭看著懷中的小貓。「你可以接受的話,我也可以去買。」


    「野獸的身體應該很強壯吧。」


    毫無根據的發言。我們聽著外頭強烈的雨聲,時而沉默、時而發出不安的話語。需要奶瓶嗎?牛奶的溫度跟人類體溫差不多可以嗎?平常還需要給它吃什麽?


    她坐在床上直盯著小貓看,一雙細長的大眼不知為何悲傷地眯起來。


    終於,小貓開始動作,似乎本來就能自己走路,它伸出舌頭做出舔舐的動作。


    我把包著毛巾的小貓放在小盤子旁邊,它花了點時間才把鼻子湊到盤子邊,意外順暢地慢慢開始舔牛奶喝。


    「它自己會走路,被丟棄之前應該也是喝牛奶吧。」


    「感覺不是剛出生,它這麽小,我也搞不清楚。」


    「這麽小就被父母、被人類放生。」


    茉莉小姐伸出手用指尖撫摸小貓的額頭,小貓看起來並不在意。


    「然後──」她站起來低頭看我。「報告呢?」


    我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明明說沒興趣卻提出這樣的要求。不過,我本來就打算跟她說昨天發生的事。茉莉小姐雖然是怪人,但該怎麽說呢,正因為是怪人,頭腦也比一般人清晰,之前也曾將不可思議的事件用想像和推理說明清楚。我有些期待她發揮這項能力。


    因為啊。


    幽靈怎麽可能存在。


    茉莉小姐靜靜地聽我娓娓道來。我講完後,她蹲下來輕撫著蜷縮在毛巾上的小貓。


    「這孩子是否已經發現自己被世界拋棄了呢?」


    我看著她疑惑的雙眼。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我摸不著頭緒地看著她,茉莉小姐不等我回答就站起來。


    「執著到近乎瘋狂,我可以理解這份情感。先照順序來確認吧。」


    我看著她的短裙,換了一件新的,明亮的灰底搭配白線的格紋。跟我們高中的製服不一樣。


    「幽靈多了兩個。一個算是那個根岸的謊言,另一個你們聽到的哭聲,到底是什麽呢?」她一下就斷定那是謊言。站在窗邊的她,視線望向髒汙玻璃窗的另一邊。雨水強烈地打在窗上,因為空氣不流通,感覺十分悶熱。「如果冷靜接受事實,其實就是那裏真的有個女孩在哭。」


    「女生在哭?」


    誰?參加的女生在哭嗎?為什麽?


    她完全無視我的疑問,繼續下個問題。


    「卡片是從什麽時候消失的?回收卡片的人真的收齊所有人的卡片了嗎?」


    「她是這樣說的。最後一組也抵達終點,但卡片卻少一張。」


    「那位同學真的有數過抵達終點的組數嗎?是不是因為收到別人的回報說最後一組已經抵達終點,所以就認定卡片全部都回收了?所有人的卡片,指的卻不是從抵達終點的所有男女手上收到卡片。」


    「什麽意思?」茉莉小姐稍微低頭看著暗暗的窗外。收到別人的回報?原來如此,我有些懂了。「那位學姊以為所有參加者都抵達終點了,便誤以為所有卡片都回收了,是這個意思嗎?」


    茉莉小姐點點頭。


    「卡片數量等於組數。如果有人故意把中繼點的卡片藏一張起來,最後一組男女就會找不到卡片。但聽你剛剛的講法,好像沒有發生。」


    的確,如茉莉小姐所說,如果有人途中把一張卡片拿走藏起來,最後一組就會找不到,但看起來並沒有發生這個狀況。既然如此,有人半途把一張卡片帶走的可能性就消失了。


    「綜合以上考量,答案很簡單。消失的不是一張卡片,而是一張卡片與一組男女。換句話說,有一組沒有用正當方法抵達終點。」


    我慢慢咀嚼茉莉小姐話中的含意。待在終點回收卡片的高年級生可能沒有回收所有的卡片,因為有一組沒有出現在終點,根本無從回收他們的卡片。如果真的有一組沒有抵達終點,卡片確實會少一張……但是…


    …


    「可是,有人負責在樹林裏確認有沒有人迷路。他們用手機彼此聯絡,說所有人都抵達終點了。」


    茉莉小姐伸出手,似乎在製止我繼續說。


    「我們先假設有一對男女沒有抵達終點,那就表示負責看守的高年級生在說謊。」


    「有這個可能……但是那一組為什麽沒有抵達終點?」


    「也許是因為兩人獨處的機會一直被故意避開,如果有機會把女生帶到四周空無一人的黑暗處,那會怎麽樣呢?」


    茉莉小姐微笑著,眼神隨意地飄向我。


    我心想該不會……


    「指的是秋和學姊和根岸學長嗎?」


    如果真是如此。


    四周空無一人的黑暗處,一直被避開的情況下,偶然得到兩人獨處的絕佳機會。但是,根岸應該讓秋和學姊感到很困擾才對。


    「強迫……帶走嗎?」


    「即使有人負責看守,也不代表整座樹林都在視線範圍內,如果有人擅自脫離路線也很難掌握。隻要男生手裏拿著地圖和手電筒,女生隻能跟著他走,恐怕連走錯路都不知道。」


    她的推測漸漸往危險的方向而去。這麽一來,秋和學姊就是被和跟蹤狂差不了多少的男生強行帶到暗處。那……我感到內心一陣騷動。幽靈女孩、深山中、單眼被挖出、跳崖的少女。


    「但是……」我很快地說出浮現在腦海的疑問。「即使秋和學姊被帶離原本的路線,其他人總是會發現的。負責看守的高年級生有好幾個人,至少有一個會察覺異狀吧,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會這樣做嗎?隻要秋和學姊大叫就完了。」


    風險實在太高。


    「根岸隻不過是想聊天罷了,依照他當初的計畫,可以進行得很順利,方法也很好猜。他為了把經過中繼點的時間省下來與對方聊天,故意引導女生離開原路線。但是抵達終點時必須把卡片交給負責的同學,因此根岸心生一計。」


    「難道是……」抄近路的方法我也很快就猜到了。「事先拿到卡片,就不需要經過中繼點?」


    「沒錯,他拜托比他早出發的朋友幫他多拿一張卡片,這個共犯在中繼點把另一張卡片收起來,抵達終點時隻交出自己的。接著再回到起點把卡片交給根岸,這樣根岸就不需要解暗號找卡片,可以好好地和秋和聊聊再回到原路,若無其事地抵達終點。」


    起點與終點,以及中間的中繼點為l字形。如果一開始就不要往中繼點走,直線前往終點的話,可以大幅縮短時間。不過──


    「不過,會做到這個地步嗎?就算對方再怎麽不理不睬……隻為了要聊天,會這樣嗎?」


    「哎呀。」茉莉小姐轉過頭,眯著眼,眼神帶點促狹又邪惡。「如果是我的話,會喔。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無論什麽方法都要試試看。那個名叫根岸的男生想必是真的很想得到她吧,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所以根岸才想辦法要跟她有說話的機會,也許是再次要求與自己交往。但恐怕她沒有點頭,被帶到烏漆抹黑的地方,說不定感到非常害怕。麵對這樣的她,根岸無法控製自己,麵對不能如自己所願的她,采取了精神上和肉體上都造成極大傷害的行為。卑賤的猴子會做的事,我隨便都能想像得到。」


    像在竊笑般,魔女嘲笑著,我真的覺得她是魔女。天空因為厚厚的雲層而開始變暗,照射進房間的陽光幾乎都消失了。茉莉小姐似乎把遠處別人的事當成一件有趣的事在說明,畫麵鮮明得彷佛她親眼見到。


    「你們聽到的是她委屈的啜泣聲,好巧不巧,就和在山裏喪命的單眼少女一樣。主辦的高年級生們發覺她的不對勁,但是負責看守的人不想把事情鬧大,打算掩蓋事實;她自己恐怕也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主辦的人也怕事情鬧大,被學校發現的話會演變成一個大問題。公開對雙方都沒有好處,所以看守的人才謊報全員抵達終點。但沒有聯絡到企畫部的所有人,忽略了卡片的張數。所以小西的朋友發現卡片張數短少,讓你們察覺事有蹊蹺……」


    壓低聲音,拚命忍耐地啜泣。當時的暗路上,若真的是秋和學姊在我們身旁哭泣……她哭了多久呢?她用什麽樣的心情在哭呢?她又受到了什麽樣痛苦的折磨呢……


    「明明是得不到的東西,根岸卻焦急地伸出手,硬是要讓對方變成自己的。即使隻有一剎那,也是愚蠢的錯誤。」


    ──真的很過分,柴山你也絕對不懂那種恐懼感吧。


    小西同學的話讓我有了深刻的體會。我也許隻是很沒用、很膽小,所以才沒有出手。現在麵對茉莉小姐毫無防備的身影,我也不免產生邪惡的念頭。光是偷看已經無法滿足的一天絕對會到來吧。真是討厭的感覺,自己竟是如此醜陋嗎?卑鄙、膚淺、愚蠢,總是用有色眼光看著茉莉小姐的我,完全無話可說。


    雖然無話可說──


    我對秋和學姊的事一無所知,也不認識她。但是,即使隻是一瞬間,隻要想到折磨她、造成她悲痛啜泣的是我內心的那種邪惡情感,實在難以承受。如果那是我認識的人會如何?比如說小西同學,或是茉莉小姐,甚至是姊姊──


    「別露出那種可憐兮兮的眼神,你這家夥很像小狗耶。」


    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


    那我到底應該要用什麽樣的眼神呢?要用什麽樣的眼神看著茉莉小姐才好呢?我有進入這棟大樓的資格嗎?


    「我也一樣。」我低下頭看著小黑貓生疏地舔著牛奶。


    「如果茉莉小姐的推測是真的,根岸的確萬惡不赦……但由我來評斷實在沒有說服力……因為想侵犯女生的心情,即使隻是想像,我也曾經有過。」


    我對這樣的自己著實無話可說。


    對一般女孩,這種事我絕對說不出口。但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魔女般的人麵前,感覺可以把自己所有不堪的情緒都吐露出來。


    「哎呀。」茉莉小姐笑著離開窗邊,似乎覺得很有趣。她坐在鋪得整整齊齊的雪白床單上,勾著腳。「男人不過就是如此。」


    我偷看了一下她說這句話的樣子,感到臉頰灼熱。明明知道,何必故意彎腰強調自己的胸口,難道真的是故意的嗎?無論如何,我沒有出手的勇氣。


    因為沒有勇氣、因為膽小,因為一旦這麽做會讓她生氣?因為一旦做了便會失去這個自在的地方?


    「再說……」她開口,低著頭彷佛看著遠方般喃喃地說:


    「根本沒有人可以照自己的意願和想法生活。」


    室內突然一片寂靜。耳邊傳來雨聲,當我思考著該說什麽時,忽然響起貓叫聲。


    「茉莉小姐也請小心。」


    我低頭注視著身旁蜷縮在毛巾上的小貓。它雖然牛奶喝得不多,但身體已經停止發抖,小小的尾巴偶爾會輕輕擺動。它活著,活生生地。


    「下雨天穿這樣……請用常識想想,要是被別人看到怎麽辦?被變態男襲擊我可沒辦法喔,真的讓人很困擾。」


    正常人會為了一隻流浪貓做到這個地步嗎?


    對生命沒有執著是代表死了也無所謂嗎?所以才這樣毫無防備、毫不在乎嗎?這樣真的很困擾,很困擾。


    「為什麽你會困擾?」


    「咦?」


    她壞心眼地說。


    「因為屍體被發現的話會被警察懷疑?」


    我無法好好地回答她的問題。


    如果茉莉小姐遇到同樣的處境……隻要這樣想,光是用想像的,怒火和悲傷就不斷往上竄,無可奈何的揪心情緒像洪水般湧來,攪亂我擅自想像的內心。我似乎理解那個感受,非常令人害怕,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小貓抬起頭看向茉莉小


    姐,她伸出手臂把小貓抱起來,寵溺地用食指搓揉小貓的額頭。「好像複活了呢。」她說著笑了,笑容有些溫柔。


    對生命沒有執著是什麽意思?無論是什麽理由,茉莉小姐要是死了,我會很困擾。我不希望她說這種話,一直不希望她說這種話。我可以為她做些什麽呢?調查怪事、來報告的路上幫她買manneken的鬆餅,除了這些我還能做什麽呢?


    我不知道。


    但是,如果能做些什麽就好了。


    應該比這些東倒西歪、一動也不動的假人有用吧。


    不是因為膽小、因為怕被拋棄才不出手。


    而是因為不想傷害她。


    如果能用這樣的心情看著她就好了。這樣一來,是不是某些事情也會有所改變呢。我想起小西同學的話,就像換個鏡頭,看到的世界會改變,改變看人的眼神,自己說不定會隨之改變,世界或許也會跟著改變。應該用什麽態度麵對對方、應該用什麽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呢?


    你是用什麽眼神看著我的呢?


    我又是用什麽眼神看著你的呢?


    茉莉小姐把臉湊近小貓的額頭,皺著臉又好像很癢似地笑了起來。


    「有味道耶,還是得幫它洗個澡。」


    看著她的笑容,我感到世界彷佛有了一些變化。


    我想要的東西,我真正追求的東西。


    「那個……」桌上有個陌生的物體。「那個是什麽?」


    「夜視儀。」她眯起雙眼摸著貓說:「就是夜視鏡,雖然是單眼,但是還挺好用的。」


    我站起來,把那台笨重的夜視鏡拿在手上。這種東西是在哪裏買的啊?我轉過頭去望著正用指尖戳著小貓額頭的她。


    單眼女孩……根岸學長說他看到的……


    如果戴著這個走在黑漆漆的樹林裏,乍看之下說不定會誤認。


    不會吧,別鬧了。


    她明明說過沒興趣,就算再怎麽喜歡觀察,也不至於吧。


    雨聲似乎尚未有停歇的跡象。


    ————————————————————————————


    注2:manneken 日本知名的比利時鬆餅店。


    注3:loft 日本的大型連鎖文具雜貨店。


    注4:佑希 日文中讀為yuuki,讀音同勇氣。


    注5:勇者鬥惡龍遊戲 由堀井雄二及其工作室armor project開發的全球暢銷電子角色扮演遊戲(rpg)係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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