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寂


    寂靜而黑暗。黑色簾布類似試衣區呈四方形隔出一個僅能容納一把椅子的狹小空間。


    在裏麵,柳瞳佳一個人一動不動地靜靜坐著。


    周圍很暗。雖說隻能看到黑暗,但並非徹底的漆黑。外麵有光透進來,但那紅得像血。


    它不是尋常的白光,而是如同照片衝洗室那種壓抑的紅色光。它就像從將四周包圍的厚黑簾布上下或接縫的縫隙間漏進來,冷漠地投射在裏麵。


    那是莧紅、蒙暗,陰影濃重的光。


    這樣的光不時地搖曳著,將那簾布包圍的空間,還有靜坐其中的瞳佳照成烏紅的顏色。


    瞳佳穿著本校——銀鈴學院高中製服。她身下也是學校的椅子,沒有坐墊一類東西,是堅硬的木合板座麵。她獨自一人,深深地靠在那把堅硬的小椅子上,微斂著頭,靜閉著眼。


    「…………」


    瞳佳一語不發,閉目靜坐。


    卡著用和式圖案發卡的過肩長發,令她那經常被人評價為「大家閨秀範」的給人以成熟感的麵龐又添上幾分氣質。


    她雙手端正地擺在膝頭之上,但不知怎麽回事,她兩手手腕竟然被本係在女子製服胸口的緞帶捆了起來。不過,身處這種狀態的瞳佳並未對這件事表現出慌亂。她平靜地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了一樣,緩緩地每四秒一拍地進行呼吸,讓精神緩緩地深深沉向自我內部。


    呼氣。四秒。


    屏息。四秒。


    吸氣。四秒。


    屏息。四秒……


    「————接下來」


    從厚厚的簾布外,一個平靜的年輕聲音含混不清地略微傳了進來。


    這個聲音在這個靜寂堰塞的房間裏,靜靜地向聽眾講述。那是守屋真央的聲音。


    真央是瞳佳的同班同學,不過他們之間現在不僅僅是這層關係。


    「那麽,到這裏『降靈』的準備就完畢了。請睜開眼睛,但注意維持前麵指示的呼吸方式」


    真央在簾布外頭說道。


    他熟練的手法與沉著的態度完全不像他這個年齡的人,言語中拿捏的那些微的抑揚頓挫,仿佛要將聽者的意識勾過去。聽起來隻像是在正常的說話,但若聽者有意,這說話方式又說不出地讓人覺得是在施催眠術。這其中凝練著肉眼捕捉不到的技巧。那樣的話語在吐露之初便抓住聽眾的意識,引導向不知名的黑暗。


    「呼吸要盡可能維持住,然後循序漸進,一點一點把意識從呼吸上移開」


    真央接著說道,


    「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緩慢地————」


    瞳佳遵照著他的指示在做,但嚴格說,他指示的對象並非瞳佳。指示的對象,其實是簾布外房間裏和真央一起圍坐在一張小桌旁的三名『顧客』。不過同時,那確也是偷偷對瞳佳提示的指示。瞳佳按照事先向自己交代的,以傳入簾中的指示為引導,最初有所借助,不久後獨自緩緩進行四拍呼吸,踏入自身的心靈深處。


    深深地,深深地。


    想象自己的精神變成沙漏裏的沙一般。


    絲絲地,深深地,逐漸沉淪。


    自身的精神、大腦、心髒,一切組成部分變成細沙,全都如同沙漏裏的沙向內側絲絲陷下一般,體積逐漸減少的同時向自己的靈魂深處灌入,讓自身向那樣的意識逐漸轉換……


    「——————那麽,『降靈』開始」


    ……


    真央的聲音聽起來……


    莫名的遠。


    「現在,以裏麵的靈媒為中心——存在於此的『盒〈et〉』內側——看不見的力量正在匯集」


    真央對圍坐在小桌周圍的三名顧客進行說明。從那透過厚厚的簾布傳進來的,略微變得渾濁的聲音,聽上去越來越遠。


    「靈媒與『盒』聚集的力量——會令被這個『地點』本身以及在場各位的意識所吸引的靈體增強,顯現於此——會發生什麽,我並不知道——或許什麽也不會發生——因為,沒有就是沒有。不過——如果此處真有某些靈異之物存在——本『結社』將會令其增強——以某些現象的形式——於此——顯現」


    真央解說的聲音——不,周圍的一切都想逐漸拉長了間隔一般不斷遠去。隨著四拍的呼吸與冥想將意識轉變成沙漏一般逐漸落向深層,五感感受到的一切朝著不知名的彼端越來越遠。


    這種感覺與意識渙散又有所不同。


    是識別外界的感覺變得遙遠了。


    自己逐漸變成細沙,沉入沙漏底部,之前自身意識所在的地方由於自身存在的沉澱,上清分離,漸漸變得空無。隔著由此生成的意識上層的廣闊空白去聽外界的聲音,就好比人在水底去聽水麵的聲音,但還要更加飄渺。


    就像隔著自身意識的空白,從自我封閉的意識底層感知外界。


    自身,逐漸變得空蕩。


    自身,五感,逐漸變得空蕩。


    然後————


    嗖


    取代飄渺的五感,一種不屬於身體任何部位的特別清晰的感覺,感受到了那東西。


    忽然就發覺了……自身意識的上清空白猶如真空,從『外麵』把『某種東西』吸引了過來。


    那好似看不見的空氣,但又有著決定性的不同,不知來自哪裏。它就像被吸過來一般,像是緩緩的風流入體內的感覺,眨眼間悄無聲息地灌入自身意識的上清空白之中。


    它來自周圍——而尤為強烈的,來自背後的那堵牆後。


    瞳佳知道,它來自布置在一牆之隔的那頭的某個『道具』。


    魂魄發寒,可那股寒意絕不僅僅隻會令人不舒服。但是,這個現象瞳佳也知道……那是令人明確聯想到『死亡』的寒意。


    這股寒意流進瞳佳的內在。


    但瞳佳沒有去抵抗,隻是以沉淪於底層的意識去感受它。


    她將意識的上清層,交給流入進來的東西。之後,看不見的『那東西』淡淡地充盈意識上清層,隨即開始溢出。但是,溢出的『那東西』就像被某種東西阻攔了一般,無法向世界擴散,停留在了瞳佳身體周圍。


    自己的周圍,被那東西『那東西』逐漸填滿。


    讓自己的周圍,被看不見的『那東西』逐漸填滿。


    讓自己周圍那狹小的,隔成四方形的空間……


    即,填滿『盒』。


    瞳佳將如是將冠以『盒』之名的,簾布內側圍成的空間,緩緩地,緩緩地,逐漸填滿。


    隨即————


    「請呼喚吧,在心中默默地」


    忽然,真央的聲音明確地傳了進來。


    聲音是那麽突然,鮮明得出奇。接著,真央又對並非對『顧客』————不,是對即非顧客也非對瞳佳的『某種東西』,開口說道:


    「好了——————那麽,問你,你的願望是什麽?」


    遙遠的意識用聽覺捕捉到了真央的這句話。


    她理解過來,而就在下一刻——


    嗖


    周圍原本透明看不見的『某種東西』,渲染開來。


    「!!」


    沒錯,染開了。就如同墨水落在水裏,藍黑色的,然後還有灰和金屬的氣味,頃刻間渲染開來。她的周圍以及自身意識,隨著充斥其中的『某種東西』一並迅速地渲染蔓延,隨後————


    咯當!


    響起一個硬質的聲音。一把沾滿灰的老鑰匙從空無一物的虛空中顯現,落在簾布之外紅光昏昏照出來的小桌上。


    看見了。閉著的眼睛看到它了。


    不知為何,那東西能『看』得清清楚楚。


    瞬間


    「哇!!」


    在厚厚簾布的外麵,本次『顧客』的女生們發出驚訝的尖叫與吵嚷聲。


    而且————


    「!」


    瞳佳的意識隨即從意識底層被提上表麵,回到了漆黑的簾布內側,五感如初地固定在肉體上。


    「…………………………!!」


    她恢複了神智。就像是被從水裏拖上來。


    她正喘著粗氣。就像是剛剛從水裏出來。


    之前充斥著她內麵及周圍的『某種東西』徹底消失,已經感受不到,隻知道自己呼吸紊亂,有股突然襲來的疲勞感。


    呼吸穩定下來後,瞳佳聽著作為『顧客』的少女們正興奮聊著什麽的聲音透過簾布傳進來,正想把嚴重汗濕的頭發向上捋,想起自己的雙手被絲帶綁著。這是防止『靈媒』耍小動作的措施。瞳佳無奈之下隻好作罷,將感覺異常沉重的身體深深靠在堅硬的椅背上。


    …………


    2


    休息時間。


    「呐呐,我說小瞳佳啊,你不打算找個社團參加參加嗎?」


    「欸?」


    私立銀鈴學院高中三樓,一年b班的教室裏,瞳佳被隔壁座位的班長——灘美裕突然這麽搭腔,一臉吃驚地向美裕轉頭看去。


    瞳佳從第二學期轉入這所學校,現在已經快有一個月時間了。她人際關係建立得還算順利,不過感覺對課程與時間分配還完全沒有適應,吃力地過著學校的日常生活。這種情況下,美裕的提問對於瞳佳來說是個有些複雜,難以回答的問題。


    「……呃,必須加入嗎?」


    「沒那種事喔」


    瞳佳擺著好像很困擾又像在試探的笑容反問,美裕卻滿不在乎地這麽答道。


    瞳佳撫了撫胸口


    「啊,幸好。呃,那種事我還沒考慮」


    「是嗎,不過我聽說,不參加什麽活動的話,在考試的時候會成短板的,還是盡早找個加入比較好吧?」


    活潑的班長同學手指托在下巴下麵,擺出一副在思考的樣子這麽說道。


    「也是呢」


    瞳佳也附和了一聲,但她心裏完全沒考慮加入社團的事。


    「不過,現在已經相當忙了……」


    瞳佳過意不去地說道。她腦子裏想的是,美裕要是向自己介紹或提出邀請會很傷腦經。美裕到處都吃得開,為人親切,性格活躍,但相對也愛在這種事情上多管閑事。所以,瞳佳要將為難的態度先傳達給她。


    「是嗎?該不會在是校外忙些什麽?」


    「欸?」


    但瞳佳聽到回複後,吃驚得愣住了。


    她控製住下意識想要遊移的目光,但可疑的回應卻脫口而出。


    「為……為什麽這麽問?」


    「嗯?什麽為什麽,我們學校對校外活動也跟社團活動一樣鼓勵的。誌願者呀,成年人辦的研究會什麽的。所以我就覺得可能是那種」


    美裕對此也沒有表現出懷疑的樣子,說完後又問道


    「看你這反映,果然我猜對了?」


    「呃……這個…………打工」


    「打工啊,沒想到啊」


    「啊哈哈」


    美裕吃驚地點點頭。瞳佳回以含糊的笑。


    這個時候,班上幾個看到兩人對話的同學過來了,向她們搭腔


    「在聊什麽?」


    「在聊小瞳佳打工的事」


    「欸,好意外!」


    「有這麽意外嗎?」


    「羨慕啊~,我其實也想去打工,但家人不準~」


    話題一下子聊開了。瞳佳在這熱鬧的氣氛中,配合大家笑起來。接著,她朝方才目光差點瞥過去的方向——同在這間教室的真央那邊,不讓大夥發現偷偷看了過去,回憶著昨天發生的事。


    ?


    這座城市——百合穀市坐落於內陸,坐擁明治時期留下的富有曆史底蘊的磚瓦式老街區,現代化建築群的新街區,以及大規模最尖端的工業區,以全國知名教會係升學學校——銀鈴學院高中的所在地而得名,是座擁有九萬人口的大都市。


    較靠近中心區的商業區一角有棟臨街一樓開著美容院的商業樓,在這棟幾黑色外牆幾乎沒有窗戶的商業樓最高的第五層樓,隻有一家掛著『羅薩莉婭結社』門牌的店。


    這家店的代表,是高中在讀便在當職業占卜師的守屋真央。


    但是,『占卜師』不過是為了省去麻煩的解釋而掛上的名頭,真央嚴格說不是占卜師。實際上,守屋真央所從事的工作應該叫做『降靈術師』,根據委托召喚死者靈魂是他的主業。他另外還以附帶的形式接受靈異相關的谘詢,廣義上並非完全不能算占卜師,但狹義上極為近似於巫師或靈媒師。


    「……柳,辛苦了。這次成果相當不錯啊」


    「啊,嗯……謝謝,守屋君」


    『羅薩莉婭結社』代表——守屋真央遞了罐甜咖啡給坐在椅子上的瞳佳,以一如既往的平淡口吻這麽說道。


    現在,他們在申請通過後借到的一間空教室裏,時間已經過了放學時段。


    而在這間放學後的教室裏,之前進行過那個『降靈會』。


    真央原本頭發翹得厲害,不過現在梳著將翹毛充分轉變成魅力發型,而且人在學校卻穿的也不是製服,而是有品位的古典風背心,背心的前襟掛著眼鏡。這樣的形象,打個比方,就像塑造成角色外形的演員。直到剛才在『顧客』麵前眯得十分銳利,令人感受到強大意誌的那雙眼睛,現在變得就跟平時在教室裏看到的那樣,又像困倦又像不悅,對人冷淡的眼神。


    「守屋君也辛苦了」


    「嗯」


    瞳佳接過咖啡,說道。


    切換了工作模式後的真央,盡管會回答,但答得很簡短。


    真央作為在校高中生占卜師在學生之中很出名,但同時對學生的委托一律收五千日元的事也很出名。花這個價來單純的湊熱鬧和惡作劇多少能讓人心疼一下錢,所以純粹憑著興趣來谘詢的學生不是很多,但也並非完全沒有。而且,也有學生知道『占卜師』這表麵招牌以外的事情。今天接受的委托就是來著那種學生,放學後舉行了『降靈會』,現在順利結束了。


    換而言之,這是主業——『羅薩莉婭結社』的工作。


    教室牆麵上不留縫隙地鋪著暗幕,儼然『占卜小屋』的模樣,目前還維持著這個狀態。


    真央和瞳佳正在休息,不過在隔壁準備室裏,工作人員已經開始著手收拾。教室裏的布置,不久應該也會被收拾幹淨。眼前這最開始感覺如同文化祭一般稀罕的景象,如今變得比上課還要熟悉,總覺得好怪。瞳佳在心裏這麽想著,視線略微逡巡。


    「……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覺得,工作習慣一些了」


    「是嗎」


    瞳佳把這個『羅薩莉婭結社』的降靈會當成是『打工』,正在給真央幫忙。


    話雖如此,這並不是簡單的幫忙。瞳佳的職務是『靈媒』。瞳佳擁有能看到靈體的體質,與真央相遇後,將這份能力賣給真央,替靈感應弱的真央充當召喚靈體的媒介,作為降靈的核心——『靈媒』讓真央雇傭。


    真央開辦的『降靈會』,她已經幫過很多次了。


    包括學生的委托,也包括真央的主業——校外的委托。


    不過,瞳佳隻在『降靈會』出場,不會在奔著『占卜』這個偽裝而來的學生麵前露麵,自然他們不不會知道有自己這麽個人。然後,這份『打工』的事情,基本在對周圍的人保密。剛來的轉校生就在幫備受注目的真


    央工作,搞不好會惹來不必要的臆測與流言。隻對至少了解真央『降靈會』這個主業,應該會一定程度保守秘密的『顧客』,瞳佳才會暴露自己。


    然後————這天的委托人還是那種人中一小撮的,能算是『常客』的顧客。


    她是位有點胖胖的,笑起來酒窩很有特點的高一級的學姐,。


    不知她是土豪還是過度的靈異愛好者,每星期都會像這次這樣突發奇想地帶朋友一起來委托進行『降靈會』,引發什麽現象後欣喜若狂,提一大堆跟靈異相關的興趣至上的問題,或者不著調地聊些關於帶來的朋友的煩惱,最後便滿意而歸。


    費用估計是她本人包攬。做到這種程度,她差不多算是位小型的資助者了。她很樂意招待特別的朋友參加中意的『降靈會』,坦白說就是一位做著愛好靈異的閑散女士一般的事情的學姐。


    她今天依舊帶了朋友過來,召喚出來的靈魂,是她那位朋友已故的祖父,說是祖父過去很疼她那位朋友。


    結果來說,祖父的靈沒有出現,不過一把沾滿灰的鑰匙不知從哪兒『物質化』,看到它的委托人非常興奮。


    聽說,那位祖父珍惜地保管著在空襲中被燒毀的他出生的家的鑰匙,約定在去世的時候帶那把鑰匙一起入土,然而在他真去世的時候卻怎麽找也找不到鑰匙,於是這便成了他未了的遺憾。那位朋友感極而泣。雖然『靈媒』工作的體力消耗要比想象中更加劇烈,但基本算心地善良的瞳佳覺得,還是有辛苦付出的價值。


    雖然瞳佳在最開始的時候充滿了困惑,但真央教了她呼吸法等技術並積累了經驗之後,她覺得自己對『召喚』靈的行為已經形成了某種程度的自主印象。


    以前的她隻能算是『吸引』靈的體質,慢說主動召喚,就連抑製都辦不到,隻會引發根本不明所以的現象。盡管她現在還並沒有做到獨力控製,但跟以前比起來可謂進步長足。


    這很大方麵也得益於真央以出借給員工的名義借給她的『護身符』,她平日裏不用被『靈感』所困擾。


    她本來對這個體製感到無可奈何,覺得已經看開了,習慣了,而且自己也沒有資格去避諱它。但是,平日裏總被靈異騷擾的生活,似乎比她想象中還要折磨內心。現在這樣可謂某種程度上得到解放後再反觀自己做某種判斷的時候,就感覺到那絕對稱不上冷靜了。


    這份兼職對於瞳佳來說,並不單純是幫忙工作,更是成為了一次機會,讓她終於能夠去直麵自己那自幼時以來一直無法駕馭,最終釀成慘劇的『靈感』。不隻是這樣,這也是一次能夠從具備知識與經驗的人身邊學習何為『靈感』的難得機會。


    所以,瞳佳在工作中隻要遇到好奇或在意的事情就會積極向真央提問。


    至少,她心裏是這麽決定的。以前的瞳佳,對『靈感』太過無知。


    她以前由於盡量試圖隱藏,這反而讓她沒能夠得到了解。但幸運的是,她認識了真央。真央了解瞳佳所擁有的『靈感』,認為那是無需隱藏的東西。而且,他擁有『靈感』方麵的淵博知識以及長期以來付諸的實踐,可為人師。


    「……呐,守屋君,我有點問題想問」


    「什麽事?」


    瞳佳向真央一問,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剛打開咖啡罐的真央對她抬起臉,作出回應。


    據說真央在當職業占卜師的事在他入學沒多久就傳開了,那段時間好奇心旺盛的同學讓他煩透了,因此他平時毫不掩飾對交際的厭惡的態度。但這樣的他,隻要瞳佳提問就會認真給與解答。看上去那麽冷淡,沒想到其實挺照顧人的。


    「那個啊,辦『降靈會』的時候,你總是這身打扮是吧?」


    「嗯,沒錯,是這樣」


    被瞳佳指著衣服這麽問,真央向自己的衣服低頭一看。


    那看上去是套製作精良,略具滄桑感的英國年輕紳士風格的服裝,很顯然是量身定製的。據說真央所進行的是使用『靈盒〈spirit et〉』作為靈能電池來運轉的『降靈會』,這種『降靈會』以十九世紀英美為中心流行的手法作為基礎,服裝也就迎合相應的時代背景。


    「還有芙美和那琴,她們在『降靈會』、靈視還有除靈這類時候也會穿上特殊服裝是吧」


    「是這樣」


    在真央的『降靈會』上總會讓她們兩個守候著,以應對不測的情況。在準備室那邊,分別打扮成巫女與魔女的兩個人正在參與放在那邊某樣道具的撤離回收工作。


    「既然如此————呃,怎麽說呢……就是覺得,我不搞點那種,就穿製服沒問題嗎?」


    瞳佳看看自己身上的製服,又看了看真央作比較,這樣說道。最開始的時候因為打工和當靈媒都是頭一次幹,令她捉襟見肘,所以沒產生疑問,但最近她開始在意『降靈會』的時候隻有自己是普通打扮,開始覺得隻有自己保持原本模樣可能不妥。


    再說,不光像今天這種在校內進行的『降靈會』,在社會上的成年人委托的『降靈會』上,瞳佳還是穿的製服。


    「怎麽了?突然提這個」


    「不……那個,可是……」


    被鑲在都打扮成那樣的大夥周圍,感官被牽動了……並不是這樣。


    「服裝對靈媒來說,不是很重要嗎?」


    就是這麽回事。


    瞳佳在接這個靈媒兼職最開始的時候聽過了說明。對於靈媒這個職能,服裝雖不是必須的,但也是重要的一部分。說來瞳佳最開始也誤會了,其實包括真央在內,他們所有人都絕不是出於個人興趣而以那樣的打扮參加『降靈會』的。


    「想起來了……我有講過關於『靈媒〈medium〉』重視服裝的依據吧」


    「咦」


    真央聽到瞳佳說的,稍稍表現出稍稍思考的樣子後問道。


    「記得是,『印象』對靈體同樣有效來著……?」


    「沒錯」


    瞳佳回憶起在以前的解說中聽到的話,答了出來。真央點點頭


    「是的,『靈』這東西且不管是信息,是否實際存在,既然原本是『人』,那麽對人有效的東西就對靈體同樣有效」


    然後,他接著講道


    「端正的打扮和禮儀,相反野蠻而原始的威懾和恫嚇,然後還有————容貌。極端地說,美型與異形對靈效果很強。『靈』這東西可算是喪失肉體暴露在外的內心,令人著迷的出眾美型,還有相反令人生畏的極端異形,都比對人類更加管用。所以,容貌是『靈媒』的重要天賦。另外,氣質、氣場、性格、洞察力,對人管用的東西全都也對靈體管用。會成為第一印象的外表自然很重要。在麵對靈體時,時尚可以成為極為重要的武器。


    這並不是單純美化或者醜化外表的問題。能夠給自身添加『記號』這一信息的,也是服裝。穿上神主、僧侶、神父、牧師那一類宗教式服裝的話,人類會對穿上服裝之人產生象印的印象,而靈體也會有同樣的反應。這對於人類或許不會那麽強烈,但對於靈體而言將會成為強大的威懾力。相反,魔女那樣的服裝,是與不潔之物勾結之人的證明。對於大多數人————尤其是在日本,看到有人穿成那樣就會皺眉頭,但相反對於靈體,尤其是在惡靈看來卻是親近的表現。像這樣,服裝能夠簡便地為自己附上派屬、身份一類信息。和與生俱來的容貌不同,這種事任誰都辦得到,而且效果卓著,其威懾力更甚於實際體格,還能通過著裝塑造『靈媒』自身的精神基準。有用的東西都不要放過,若不是憑才能什麽都能搞定的天才,沒理由不這麽做。對於『靈媒』而言,服裝就是這樣的東西」


    「嗯,好像能明白」


    聽了這麽多


    解說,瞳佳也點點頭。她能理解真央的解說,也很感興趣,隻是稍稍有些想法。


    「不過,總覺得這有點複雜。『死亡』給人的印象,明明應該是從塵世的各種東西解放出來才對啊……」


    瞳佳這樣說道。


    真央表示同意


    「我以前也這麽想。但據我所見,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喪失了肉體,喪失了社會性,隻剩下心靈之後,反而會被禁錮。對現金執著的靈都很多」


    「靈,是花不了錢的吧」


    「那當然」


    真央明確地點點頭。


    「即便如此,會對錢大為所動的人,死後依然會為錢動心。雖說人死之後錢根本毫無意義」


    「……」


    這讓人覺得又滑稽又可悲,但兩人都沒把想法說出口。


    話說出來是很簡單,但他們意識中同靈之間的距離感,不會讓他們這麽做。靈對於他們而言太過靠近了,令他們難以用一般論點去評論,而又不足以憑著實感與同情講那種話。


    些許的沉默降臨於兩人之間、


    然後,真央就像打斷這沉默一般,將話題拉了回去。


    「……也罷。然後,是關於你作為『靈媒』的服裝這件事」


    「啊,對、對呢……」


    瞳佳一下子清醒了,也想了起來。


    「就說結論吧」


    「嗯……」


    瞳佳緊張得不禁咽了口唾液。


    「你不需要,準確說,我認為這身製服最合適」


    「欸」


    聽到這結論之後,瞳佳頓時泄了氣。也由於她懷著幾分激動,做好了充分心理準備等待著回答,因此更因為撲空而感到枉然。「為、為什麽?」


    「以召喚靈體並與其對話為目的的『降靈會』中,靈媒純粹隻需要靈感體質。這一點你明白吧?」


    「呃,嗯」


    真央回答瞳佳的提問。


    「不是神聖或不潔,也不是威懾與服從。既然如此,需要的就是正裝吧,也用不著做到那個地步,充分遵守禮儀的普通服裝最好。若還能表麵自己擁有作為靈媒的資格,那就更好了」


    「唔……」


    瞳佳通過這樣的條件思考服裝。但真央的說明繼續進行


    「人類中靈感體質最多較多人群就是孩子,尤其是青春期的女孩。從前人們似乎認為,他們是處於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境界線上的存在」


    「孩子」


    「嗯。在從前的英國,有過女孩子把頭發盤起,也就是梳成成年人發型之後就會看不到妖精的說法。另外,中世紀日本的文獻中出現的靈媒基本為『童形』,也就是小孩子的形象。實際上確實有小孩子當靈媒,就連做靈媒的成年人也會把發型服裝弄成小孩子的樣子。這是脫離生者秩序的行為。


    在從前,服裝就是身份的象征,通過服裝、發型一眼就能分辨出地位或年齡。在那樣的社會裏,靈媒就算已成年還要穿孩子衣服梳孩子發型,就是為了以服裝顯示自己乃境界之存在,借此更容易讓神明附身。但就算在如今的現代日本,也有讓人一眼看出穿著的人是『青春期女性』的服裝」


    「啊……」


    瞳佳再怎麽也發覺真央的意思了。


    「學校的製服……」


    「正是」


    真央對瞳佳嘀咕出來的詞給出肯定。


    「總之就是隻有上學的,主要是高中生穿的『製服』。所以,光是穿著女生的製服,便能表明自己是符合靈媒的年齡和性別」


    接著他又打算幽默一下,「嗬」地笑了聲說道


    「……不論實際如何呢」


    「實際上……這個嘛,是沒錯啦……」


    瞳佳苦笑。即便平時多有接觸,也難有機會聽到真央開玩笑。守屋真央這個人基本不懂開玩笑和玩味,有點死板。所以,想到這句玩笑話是打破隔閡的證據,瞳佳雖然未形於色,但心裏非常開心。


    「算了,就當這樣好了————總之,正如剛才說的,『製服』是代表『青春期女孩』的服裝」


    真央接著說道


    「而且不隻是這樣,身著製服出席婚禮或葬禮也不會有問題,社會上已普遍認為是簡易的正裝。也就是說,禮儀也能滿足」


    「我懂了,原來是這麽回事」


    「就是這樣,所以我認為製服作為你『靈媒』的服裝————準確說,作為到高中為止的年輕『靈媒』的服裝,應該是最適合的。我並不是說其他服裝不好,你想換也無妨,隻是須要像鹿島跟霧江那樣,與自身派屬、身份密切相關的服裝」


    真央正好說到這裏,教室的門被打開了,剛剛提到的鹿島芙美與霧江那琴走了進來。


    換而言之,就是『巫女』和『魔女』。


    芙美的裝束整體上算是巫女,但裝飾過多了些,相較於清淨感更偏重於咒術性質。那琴頭上戴著大簷的三角形帽子,肩上披著鬥篷,儼然就是道具服,然而布料和做功卻出奇的沉重且粗糙,絲毫沒有變裝的華麗感。


    「守屋,『棺柩』的搬出工作已經完畢咯……話說,聽著你們好像在談論我們?」


    「……說壞話?」


    芙美一進門便雙手叉著腰,盛氣淩人地說道。她那頭如烏鴉般黑亮的大波浪秀發釋放著強烈的存在感,搖擺起來。然後是那琴,她纖細陰沉,就像藏在芙美強大存在感後麵一般,從那頭反倒像幽靈似的筆直黑發下麵,似乎有些渙散的空泛目光轉向瞳佳和真央,不解地歪下腦袋小聲嘀咕出過分的話。


    瞳佳笑著說道


    「沒說壞話哦」


    然後回答


    「在聊服裝的事情」


    「……是這樣啊」


    那琴像是一開始就毫無興趣一般,將本就沒聚焦的目光忽地偏向了其他方向,嘀咕起來


    「要是在說某明明是冒牌貨卻打扮成通靈巫女樣子的欺詐師,還以為可以算我一個的」


    「你這冒牌魔女說的鬼話,我好像聽得一清二楚啊」


    芙美飛快地把頭轉了回去,挑起充滿英氣的眉梢。


    「我的確還是見習的,但就是正統的『本職』好吧。跟你這完完全全,徹頭徹尾,毋庸置疑的『自稱』不一樣!」


    「……」


    巫女雙手揪住魔女兩腮,凶神惡煞地說道。魔女即便臉被扯著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無所謂表情,看著別的方向就是不跟巫女對視。


    「看著我!」


    「……」


    「叫—你—看—著—我—!」


    此情此景,對瞳佳來說也已是熟悉的一幕。真央神經質一般指尖敲擊著咖啡罐,略微歎了口氣。瞳佳把手裏捧著跟真央同款的沒機會打開的咖啡罐放在腿上,露出困擾的表情,「啊哈哈」地笑起來。


    她因靈感導致退學後,轉入這所學校已一月有餘。


    這個『羅薩莉婭結社』,是瞳佳結識的新的————也是第一批『同伴』。


    3


    「柳,能跟我走一趟嗎?」


    「咦!?……啊。嗯……是『社團』的事吧。我知道了」


    事情就發生在這樣悄悄積累完成著『羅薩莉婭結社』活動的某一天。瞳佳突然被人用招人誤會的話搭腔,大吃一驚轉頭一看,看到是真央後便答應了。


    放學後因為沒什麽事本打算直接離校,就在正要出教室的時候,突然有人從身後旁邊對自己說出那種話,這任誰都會嚇一跳。而且他們或好或壞地(按本人的說法是『絕對是糟糕的方麵』)會被周圍很多人注視,所以平時盡量避免在人前基本交談,因此而大意也是很大一部分原因。


    「……那個,很急


    麽?」


    內心的動搖仍未散去的瞳佳問道。


    戴著眼鏡的真央停在原地,用那嚴肅的側臉點點頭。


    「嗯,對不住。對方突然把安排提前了。本來安排在晚一些的時候,我是準備到時候再跟你講的,但我們也提前吧。我想讓你跟『學年總代』打個照麵,行麽?」


    「學年總代?」


    瞳佳鸚鵡學舌般重複了一遍。這是個不熟悉的職務名稱,但她記得聽過。記得在轉校過來的第一天,從班長美裕那裏聽到過存在那樣的職務,這個話題因為她覺得很少見而留下了印象。


    真央說道


    「柳,你以靈媒的身份在『社團』裏也已經經曆過足夠的場次了,我認為你已經不再算是見習人員了」


    「欸,是、是這樣嗎。謝謝……」


    「嗯。但這樣一來,今後跟學年總代打交道的時候應該會變多,我覺得是時候應該打個照麵了。我是不想去的,但不去會有些麻煩」


    「麻煩……」


    瞳佳得到從見習畢業的評價,總之先道了個謝,但真央後麵說的話卻令她有些不安。


    「……呃,這個名稱我有聽過,跟學生會不一樣是吧?」


    「按校內資料組織關係圖,是學生會的下屬組織,不過兩不相幹」


    這麽一問,真央一副不願解釋的樣子皺緊眉頭,這樣答道。


    瞳佳也傷腦經了。


    「呃,那究竟怎麽回事?」


    「……」


    真央想了想。


    稍稍斟酌了下,這樣答道


    「……簡單說吧,就是百合穀幹部的候補生」


    ?


    瞳佳與真央並肩走在校園的走廊上,心想。


    教會係的名門學府,銀鈴學院高中。古老磚瓦砌成的舊校舍和禮拜堂與白色的現代式新校舍,在校園內相互錯落。在這所學校度過的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裏,她以自己的基準將它同之前的學校作了對比,發現了一些令她在意的事情。


    首先,這所學校的設備很充實,有新的,也有舊的。


    然後,的確到處能看到宗教性質的東西。每周一次的禮拜是沒跑了,另外還有許許多多像是進出辦公室時要向祭壇行禮之類說不大清楚,至少在外行人眼裏完全符合宗教性質的獨特習慣。


    然後,是這所學校的學生給人的感覺。即便扣除掉跟瞳佳打交道的大部分是女生這點因素,學生對超自然的抵觸程度出奇的低。大家至少會對占卜有興趣。


    再然後————之前察覺到的東西堆疊起來,就成了學校本身的不同之處。教室,老師,還有學生都存在不同,到處都有在以前的學校裏沒聽過的房間、職務、頭銜。


    到了地方瞳佳才發覺,自己前往的是一間『在以前所有學校裏從未聽說過的房間』。


    「……我是守屋」


    「請進」


    走在前麵的真央在辦公室所在的舊校舍的一樓盡頭的小房間門口停下了腳步,敲了敲門向裏麵喊了一聲。以瞳佳的印象,如果是在以前的學校,這種位置的小房間應該是被用作學生指導室。


    在門的上部,跟辦公室和校長室一樣氣派的門牌上印著黯淡無光的金字——『學生總代室』。


    真央朝裏喊的聲音,雖然語氣跟平時一樣平坦,但摻了些不樂意的感情。裏麵回應的是一個少女冷淡的聲音,瞳佳在平日生活中從未聽過如此高雅的音色。


    「進來」


    「……打擾了」


    真央打開眼前那扇盡管老舊,但維持著一定的養護不至於開啟不暢的門,隨後出現的屋內是一間小型接待室的樣子。以圍繞房間中央的格局,擺著三座年代久遠褪了色卻做工出色的沙發,在上座的位置上,坐著那個人。


    她是個剪著整齊波波頭,活似日本人偶的小巧玲瓏的少女。


    瞳佳的第一印象便是這樣。在屋內等候兩人進來的她,身上穿著的製服與瞳佳相同,但那坐姿是那麽優雅,甚至讓相同的製服顯得與眾不同一般。


    真央對她說道


    「我來了」


    「辛苦了……哎呀?」


    少女回應真央後看到了瞳佳,歪了歪腦袋。


    「這位是?」


    「你應該也知道了,就是最近加入我們的『靈媒』——柳。事先給你介紹一下」


    「啊……我是柳瞳佳,請多關照」


    瞳佳連忙點頭打招呼。少女把手放在臉上,對真央所說的『靈媒』並沒有表現出吃驚,而是繼續坐在沙發上仔細打量瞳佳。


    真央轉過頭來,說


    「柳,她就是學年總代的禦舟。因為是一年級的學年總代,是一年級總代」


    「嗯,請多關照。原來如此,就是她啊」


    少女表情並沒有變化,接受真央的介紹並說道


    「我是一年級總代的禦舟都津子,先記住吧。或許今後打交道的機會還會更多」


    「咦……啊……是……」


    她的口吻十分鎮定,或者說是冰冷,公事公辦,又或許算是貴族式的風格。瞳佳不由自主地畏縮起來。從她的口氣聽來,她應該已經知道瞳佳這個人,事實看來也正是如此。都津子對膽怯的瞳佳接著說道


    「學校已經習慣了?」


    「啊,是的……托您的福……」


    「是嗎。我倒是聽說,像你這樣半途轉入銀鈴的人,大多在成績方麵很辛苦呢。你沒事吧?」


    「欸……大、大致目前還行……」


    「是嗎。我們學校對於課外活動和做兼職,隻要不影響學業反倒是很鼓勵的。你要努力做好自我管理」


    都津子說出完全不像同為學生——尤其不像同為高一女生,倒像教師一般的話來,之後目光從瞳佳身上移開。瞳佳不禁有種被放過的感覺,鬆了口氣。都津子雖然外表小巧,但氣場、言語、舉止均明顯屬於居高位者的風格,再加上典範式的端正樣子,令麵對她的人緊張得難以呼吸。


    「……好了,現在就來辦找你要辦的事吧」


    都津子的目光從瞳佳身上放回到真央身上,再次開口。


    真央回應道


    「活動報告的提交應該是三個月一次才對吧」


    「光從申報來看,你的活動太多了。不愧是職業人士的名氣,但照這個勢頭,積壓三個月再確認會很辛苦的。今後,你要每個月提交活動報告」


    真央那張鐵臉之上,盡管隻有些許,但還是浮現出嫌麻煩的神色。相對於他,都津子一副全然不聽意見的樣子。


    兩人的目光劍拔弩張地交鋒了幾秒鍾,真央輕輕歎了口氣,將手裏的大號信封遞給都津子。都津子接過去,將裏麵的文件與幾個筆記本抽出來,隻拿起了文件,把其餘的放在自己的座位旁邊,這才對兩人說了句「請坐」。


    「……我覺得這種東西應該電子化更方便」


    真央有些粗暴地在下座位置的沙發上坐了下去,叉著手說道


    「發送電子文件的話,就用不著專程搞這種麻煩的會麵了。管理方麵也輕鬆些吧」


    「學園的運營可沒有那麽簡單。學校要給你對你進行『遵守規則』的訓練」


    都津子快速瀏覽文件,對真央看也不看直接答道


    「學校所教的是規則與配合,過度的不便是應該消除,但不需要非必要的便利。你若還是想要改革的話,那就等你畢業後獲得相應的身份再說。你若並非隻圖自己方便,真有為所有人著想的理想,這點小事難不倒你的吧」


    「……你這家夥」


    「隻圖自己舒服的改革叫做自私」


    都津子目光依舊停在文件上,陳述出即便出


    自模範生之口仍顯得過分辛辣的意見。


    沉默降臨,之前心裏慌慌張張愣著站在原地的瞳佳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地在沙發上坐下。瞳佳如坐針氈地蜷縮著,過了一會兒都津子將文件完全看完,抬起頭來


    「……文件並無不周之處呢,確有自主創業的實力。真希望這種地方也讓其他人來參考學習」


    之後,她以不像是稱讚的口吻說出誇獎的話,隨後把文件摞在旁邊的信封和筆記本上,端莊地將雙手放回到雙腿上。


    「若不是這樣的作對態度,可就完全堪稱模範了呢」


    「我可不記得我作對過」


    「其他的靈媒要更順從喔。拉攏父親派的監督人員,報告也不好好提交,這不叫作對還能叫什麽?反正你高中或者大學畢業之後會被我父親雇傭對吧?那不就等於我是你的雇主了嘛。從現在事先積累成績應該也沒有損失」


    瞳佳聽著他們的對話吃了一驚,看了看真央,然後還看了看都津子。而她們兩個則都一臉嚴肅,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


    經過幾秒鍾的沉默。


    「報告我就受理了,辛苦了」


    然後,都津子向身旁的文件隻瞥了一眼,這樣說道。


    「我們可以回去了?」


    「另外啊,還有一件事」


    都津子對急著要走的真央又補充說道


    「請接受我之前一直給你提的那位的『降靈』委托。那位說這次不論如何也要問一問。聽說你已經拒絕過很多次了,但不要太過了。當中斡旋的我麵子快掛不住了」


    真央聽到這話,眉心擠成了一團,明顯很不情願。真央雖然冷淡,但很少明顯地表露出對事物的厭惡,這讓瞳佳吃了一驚。


    「……我要是說不願意呢?」


    「我可是能向父親進言,讓他提議重新考慮做你後援的事情喔?你似乎是父親的紅人,但我一直提的話,也不可能完全不理會……」


    「好吧」


    真央似乎死心了,重重地歎了口氣,從沙發上起身。


    「待會兒再聯係」


    「你能理解真是再好不過」


    都津子並沒有表現得多開心,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點點頭。


    「事情辦完了,走了,柳」


    「啊……嗯……」


    瞳佳的視線在真央即刻轉身離開房間的背影與都津子坐在沙發上若無其事的臉之間來回往返,被真央這麽一喊連忙起身。當她正準備要從真央開啟的門走出去的時候,都津子對真央補了一句


    「很看好你喔。包括父親,也包括我」


    「……」


    真央沒有回答。


    學生總代室的門,嗙咻一聲被關上了。


    4


    告別學生總代室後,過了一段時間。


    真央盡管表情還是平時的樣子,但少有地釋放出不悅的氣場,這讓跟在後頭的瞳佳不知該怎麽向他搭話,沉默在回去的路上持續了很長的時間。


    她從真央跟學年總代——都津子之前的對話聽得出來,真央應該是被硬塞了一件『降靈會』的委托。另外,那個委托真央以前拒絕過,來自他不願接受的委托人。


    「守屋君,你被她威脅了?」


    「……柳,你有時候問問題相當直接啊」


    瞳佳不知該不該提及這個話題,經過相當相當的糾結後,最後下定了決心向真央問了那樣的話,這讓真央無奈地歎了口氣,同時停下腳步向瞳佳轉過身去。


    「欸……不對!?對、對不起……?」


    「不,沒什麽。說被威脅太過了,但我立場確實是處於弱勢。也應該跟身為『員工』的你先說清楚吧」


    真央對慌張的瞳佳又歎了聲氣,之後像怒視一般抬頭望向天花板,嘴角微微扭曲,這樣說道。


    「是、是那樣嗎?為什麽?」


    「她的父親是我的資助者。另外,不光是名義上的資助,同時也在向『羅薩莉婭結社』注資」


    「啊」


    這可不能無視。


    同時瞳佳明白過來,那個看上去一副大小姐樣子的都津子,似乎是真正的大小姐。跟被說成大家閨秀「範」不一樣,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另外,在她心中野丫頭的部分,還對與她之間的對話這樣心想——「這麽說雖然很沒禮貌,難怪她那麽高高在上的樣子」。


    「果然是有錢人吧?禦舟同學家」


    「她的父親是現任縣知事」


    真央回答了瞳佳的提問。


    「縣知事」


    「沒錯。之前講過吧,我的家人全都死光了。兒童收養設施的監督人就是縣知事。我姑且所屬的設施的監督人就是她的父親,同意未成年的我開業的,進行資助的,全都是她的父親」


    「啊」


    「不光是她父親,他們家也是百合穀市淵源長久的有勢力的家係,家族中甚至有幾位國會議員。不知是真是假,縣知事和百合穀市長的職位雖然是通過選舉產生,但實質上是在幾個世家之間輪流轉的狀態。縣議會與市議會也都是他們的人。然後,還包括這所學校的理事與顧問。


    ……然後,這種家係的孩子進入銀鈴後,當中最優秀的人會被任命『學年總代』。他們對整個學年進行照看、管理、監視,負責為家族意誌的決定做代言,順帶累積組織運營的經驗,與將來可能在各領域活躍的優秀學生間構築人脈,目的在於為將來培養力量」


    「喔……」


    「實質上,學生的頭兒是學年總代。與之相比,學生會也好學生會長也罷,不過隻是專程給學生們去搞的自治遊戲。盡管這個說法不太好」


    真央之前說他們是幹部候補生,那似乎不是比喻,而是字麵意思。聽著如同漫畫裏那般雲端之上的話題,瞳佳感到多少有些吃驚的同時,也將自己身為庶民的直白感想說了出來。


    「名門還真是不容易呢……」


    「一點沒錯。不過我們作為直接接受那類人意向的一方,沒辦法悠哉地同情他們就是了」


    真央挽起雙臂,歎著氣這樣說道。被他們強加其意向的,正是剛才的情況。瞳佳同情地說道


    「也對呢,守屋君真不容易呢……」


    「……等一等,你也是吧,怎麽像事不關己似的」


    真央隨即反駁過來。瞳佳一愣,眨了眨眼


    「欸?」


    「柳」


    麵對貌似完全不明白的瞳佳,眼角浮現出有些微妙的情感,直勾勾地盯著她。接著,他眉心緊鎖,冷不丁地把臉湊近瞳佳的臉。


    「我說你啊」


    「欸!?我……我怎麽了!?」


    「既然都明白剛才說的話了,我看你果然缺根筋啊」


    瞳佳麵對湊近過來的臉十分動搖,臉都要紅起來了。但真央盯著自己的眼神,就像看到令人擔心的孩子的親戚大哥一般。


    「嗚……有、有那麽回事嗎?」


    「就是那麽回事啊。剛才對話裏提到,那個人管理著學校的『靈媒』的活動,你就沒覺得奇怪?」


    「欸?」


    「另外,你的事情她一開始就知道對吧。包括中途轉學的事」


    「……啊」


    真央對總算明白過過來瞳佳說了句「你也在她的管理之下啊」,撤開臉,歎了口氣。瞳佳本來噴張的血脈一下子縮了回去,冒起雞皮疙瘩。真央對這樣的她說道


    「柳,在你退學之後,可以轉入銀鈴的事情你是從哪兒聽到的?」


    「呃……我記得是……在打探轉學的學校時老師說……那個銀鈴找過說可以接收,於是死馬當活馬醫就打了電話……」


    「多半是聽說了你的傳聞,銀鈴就悄悄去你之前的學校打探過。下麵說的話你姑且記住。這不是應該對外聲張的是事情,這所學校正刻意地網羅著大有潛力的『靈媒』」


    「!?」


    瞳佳吃驚得呼吸都屏住了。她此前都不曾想過,自己的立場突然會讓她感到搖搖欲墜般的不安。


    「然後,這件事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總之被網羅過來的『靈媒』會被授意之下的教師或學年總代管理。倒不如說,這在學年總代的工作中尤為重要。對於本人不知情的人就悄悄地,對於之情的則像剛才那樣正大光明地要求提交活動報告,監視動向」


    「……!?」


    瞳佳混亂了。


    「為、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明就裏,禁不住問道。


    真央回答


    「或許你無法相信,有錢人或大企業有時會聘有其專屬靈能力者、宗教家或占卜師,在做重大決定時聽取其施展超能所獲得的建議」


    「咦?」


    「百合穀的大派世家全都那樣,也包括禦舟家。他們聘有多名強大的占卜師和靈能力者擔當顧問。然後,雖然這種事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總之這所能讓他們隨心所欲的名門高中,其實是他們用來將那種強大靈能力和占卜師的預備隊事先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特殊圍欄。


    這在小部分人中是個公開的秘密。一旦出現優秀的人,他們可以自己占有,也可以介紹給有意向的其他個人或企業。最終,這所學校掛著『名門學府』這塊明麵招牌的同時,背後還成了年輕靈能力者鯉躍龍門的跳板。能夠展現自己的優秀,便能得到實力雄厚的後台。這對想以特殊能力謀生的靈能力者和占卜師來說,可謂是垂涎三尺的一個階段節點」


    「……!!」


    「然後,被圈起來的候選者,包括我,你,鹿島還有霧江。負責監督的人是禦舟。所以就是那家夥了」


    真央說道


    「所以即便是不想接的委托,在她那般強硬施壓之下也難以拒絕。抱歉了,給你也添麻煩了」


    「啊……嗯……」


    這種事實在無法一下子想透,但她看著真央愧疚地對自己這麽說,就總之點了點頭。她不想讓這樣的真央困擾。而且,她因為自己的靈感給人添過麻煩,已經決定如果用靈感能幫到別人就不推辭。既然有委托,她倒是至少想聽聽。


    另外一方麵,真央在瞳佳所認識的人中在公平方麵位於頂級梯隊,卻有委托不願接,瞳佳很像看看那是怎樣的委托。


    「……走吧」


    「嗯」


    在走廊上聊了半天的兩個人,像是想起來似地再次邁開腳步。


    兩人之間許久沒有對話。他們各自心中……至少在瞳佳心裏流過萬千思緒。


    沒多久,瞳佳問了一聲


    「……呐,守屋君你,也想當上那個『專屬』嗎?」


    「…………」


    真央一時沒有回答,但這樣沉默著走了片刻,在瞳佳開始擔心是不是沒聽到的時候,真央稍稍止步,背對著瞳佳輕聲答道


    「……誰知道呢。因為我被憎恨著吧」


    「欸?」


    這次,瞳佳沒問回應。


    ?


    「…………」


    真央與瞳佳離開後,學生總代室。


    在這個人去物寂,充滿舊家具味道的房間裏,獨自若無其事般坐在沙發上的禦舟都津子不久察覺到門沒敲就被打開,抬頭說道


    「……守屋真央答應了,這樣就行了吧?」


    她此時的口吻,比方才跟真央對話時更加冰冷。活似日本人偶的麵龐上排除掉一切能夠讀取的感情,人偶感愈發增強的這張臉,靜靜凝視走進屋來的人。


    「嗯。嗬嗬,謝謝牽線」


    回應的人又是一名少女,她順手將門關上。


    她也是個人偶一樣的女孩,不過與都津子不同類型。她亮麗輕盈的淺棕色大波浪長發上,綴飾著含蓄又不失精美的緞帶。


    她眯著眼角下垂印象柔和的眼睛,在二年級製服的胸前合十兩手,露出笑容。打個比方,如此風貌就如同穿上製服的高價洋娃娃站在那裏。


    這裏又有個活似日本人偶的都津子,這位少女跟小個的都津子一比就顯得相個頭當高了,也就更像一隻洋娃娃了。少女端正的麵龐上掛著親切莞爾的笑容,向都津子道了聲謝,接著朝沒人的沙發走過去,以有些孩子氣的輕快動作一屁股坐了下去。


    柔順無比的秀發隨少女的動作翩翩起舞。


    經過這串在某些人眼中或被擁為天使的動作後,少女還是以有些孩子氣的動作向都津子探出身子——


    「對不起哦,硬是讓你施壓。對溫柔的都津子來說,一定很辛苦吧」


    接著惡作劇式地說道。都津子對此的回答有些冰冷。


    「這是在挖苦我嗎?」


    「嗬嗬,沒那回事喔。我真對之前蠻橫的要求覺得過意不去啦」


    少女笑著說道,但她輕浮的言語中略微包含著幾分貓戲弄人一般的感覺。見她這樣,都津子本就冰冷的表情愈發冷冽了。


    「真的好麻煩對吧?學年總代這職位。」


    少女笑眯眯地說道。


    都津子說


    「把這個麻煩帶來的不就是你嗎?」


    「嗬嗬。對不起咯。不過,你要是覺得辛苦,我來接替也可以喔」


    「不勞費心」


    冰冰冷冷板著臉的人偶與掛著燦爛笑容的人偶麵對著麵,屋內的氣氛似冰庫一般冷徹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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