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西元二○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十六點七分。


    三坪一房格局的破公寓外傳來jr總武線的平交道警鈴聲,電車伴隨著這間歇性的節奏開過。從窗簾縫隙間射進的橘色光線慢慢改變角度,今天這一天也即將結束。這是在地球的自轉下,這個行星不斷重複的運行周期。


    「啊……!」


    畫麵上,堆高的方塊應聲崩塌,巨龍噴火,螢幕閃爍。「gameover」字樣冒出,各個字母隨即像撞球一樣五彩繽紛地迸開。


    「差一點就可以集滿了啊……唉~~」


    我把智慧型手機往書桌上一扔,就聽見空的啤酒罐喀啷一聲倒下。我在這滿是酒精味的房間裏,抱著不知道是宿醉第一天還是第二天的腦袋,搖搖晃晃地站起。打開冰箱一看,徹底空無一物。


    我披上磨破的大衣,打著嗬欠走向玄關。跨過腳下的大疊舊雜誌與催繳單,打開門一看,世界就被自己呼出的氣染成一片全白。記得天氣預報說今年冬天是近年來最冷的一次,可恨的是看來這並不是在胡說。


    ——為什麽會弄成這樣?


    我走下有著粗糙鐵粉,生了咖啡色鐵鏽的樓梯,走向酒館。今天、昨天、前天,我都在同樣的時段走在同一條路上,我的運行軌道就這麽不斷重複。眼看二字頭的年紀就要過了一半,我卻還找不到固定工作,把父母留下的遺產坐吃山空地過活,不知不覺間,變得從大白天就在玩手機遊戲。隻有支出不斷增加,連一圓都賺不到的生活——cp值爛透了。


    我正如此回顧自己的半生,一陣幹澀的風吹來,幾張舊報紙飄過來貼在我腳下。


    『大流星雨過後三年——jaa〈宇宙航空研究開發機構〉召開記者會,表示發現了新的衛星碎片』。


    這種標題映入眼簾,我一腳踢開報紙,但報紙仍纏住我的腳,讓我硬是很不耐煩。


    「真的假的……」


    去到常去的酒館一看,我的不耐煩更是火上加油。


    店門口拉下了灰鐵色鐵卷門,掛著臨時休業的告示。用膠帶隨手貼上的傳單背麵有著不漂亮的手寫字跡,寫著「暫停營業」,鐵卷門上還有附近的壞孩子用噴漆噴的有點像又不是很像的麥可傑克森,構圖十分奇妙,搞得像是麥可傑克森暫停營業。


    從這裏往前,大概隻有還要再走一段路才會到的超商可以買到酒。


    「啊~~該死,運氣真背……」


    我鏗的一聲一腳踢向旁邊設的垃圾桶,就在這個時候——


    「平野……?」


    ——糟糕。


    為什麽我會反射性地有這樣的念頭呢?


    「啊,果然是平野……」


    她有著透出倔強個性的筆直眉毛、睫毛很長又清秀的眼。一頭烏黑直發被夕陽照得發出耀眼的光芒。


    盛田伊萬裏。是我高中時代的同學,也是住得還算近的朋友。她撐著拐狀,拖著右腳行進,是因為發生過車禍,到現在還是不良於行。


    「好久不見啦。你戴著眼鏡,害我一瞬間認不出是你呢。」


    「……嗯。」


    「我們住得很近,但都不太會見到耶。」


    她朝我露出豁達的笑容,頭微微一歪,仿佛一種親昵的證明。


    ——她變了啊。


    盛田伊萬裏,高中時代給人一種有點學壞的印象。當時她的頭發也染成金色,而且還示威似的在頭上綁得老高。現在則變成了一頭顯得很柔軟的黑發,輕輕披在肩膀上。這沉穩的發型,仿佛象征著她已經穩定下來的現狀。


    「平野是來買東西嗎?」


    「嗯,嗯……差不多。」


    我仰頭看著拉下鐵卷門的酒館,聳了聳肩。我在內心自嘲:就算我們是老朋友,還真虧她會開口找上這麽一個滿身酒味的無業男子說話啊。


    之後我們又聊了幾句,話題馬上就用光了。


    為了填補沉默的空檔,我試著提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對了,聽說你結婚了。恭喜。」


    「嗯,謝謝你。」


    她坦率地點點頭,然後有點怨懟地噘起嘴說:「發了帖子,卻從你家退回來了。」


    「啊~~不好意思,我搬家了。」「你現在住哪?」「叫星雲莊,一棟就在附近的破公寓,牆上都爬了藤蔓。」「咦,會不會太近了?從你老家過去隻要十分鍾左右吧?是被爸媽趕出來了嗎?」「我爸媽離婚了。」「這樣啊……」


    我想揮開這變得有點令人難過的氣氛,開玩笑說:


    「隻是不管怎麽樣,我想我都不會去參加你的婚禮啦。」


    「為什麽啦~~」她有點笑著反駁。「為防萬一,我都有準備你的位子,而且涼介也好想見你呢。」


    「怎麽可能?」


    「哪有什麽怎麽可能?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他應該不這麽想吧,都已經是『大醫師』了。」


    我聳聳肩,她就露出有點落寞的表情,補上一句:「是真的啦。」


    冰冷的風吹過,我們各自全身一抖。太陽仿佛宣告這一天就要結束,壓低了臉,從背後照著她。


    她被夕陽照亮,我被酒館的屋簷遮在影子裏。為什麽我會隱約覺得無地自容呢?是因為酒醒了?還是因為醫師夫人與無業人士之間的身份差距?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也愈來愈冷了。」沒聊上幾句我就道別,轉過身去。


    「啊,平野!你知道要開同學會吧?」


    「同學會?」


    「就是二a的同學會啊。你應該有收到通知郵件吧?」


    聽她這麽一說,就覺得似乎有過這回事。


    「你會來吧,明天。」


    「是明天嗎?」


    「是啊。你沒看信嗎?」


    我完全沒打算去,所以連日子也沒記住。


    這時她若無其事地說了:


    「大家說在同學會前,要去掃『外星人』的墓。」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抽搐。


    「……是這樣嗎?」


    「來啦,平野。難得大家聚在一起。」


    「我有興致的話啦。」


    「我會等你。」


    伊萬裏留下這句話,轉過身去。她撐得拐杖吱吱作響,拖著腳走遠。


    夕陽照耀下的身影拖出長長的影子,遲遲不從我的腳邊分開。


    ○


    「喔~~平野,你很慢耶~~」


    「啊啊,抱歉,我有點事在忙。」


    「你都沒變啊~~不過,是不是瘦了點?」


    「也許吧。」


    隔壁市區的一間連鎖居酒屋二樓。平常是租給團體客用來開宴會的和式座席包廂裏,塞了大約三十名男女。參加率大約八成,比我預料中來得多。


    我晚了一小時參加這場同學會。一走進會場,就瞥見伊萬裏的身影,她朝我輕輕舉起手。我撇開目光,莫名地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來。


    我沒去掃墓。早上猶豫來猶豫去,時間就這麽過去,我終於下定決心,已經是在伊萬裏打了電話來以後的事。等我慢吞吞地拖著宿醉的身體,好歹刮了胡子,披上唯一一件最好的西裝外套,都已經過了開始時間。沒熨過的西裝皺巴巴的,有點黴味。


    「一朗有來嗎?」「梅西你氣色不錯嘛。」「這叫法好懷念啊。」「咦,宇宙跟黑洞沒來嗎?」「宇宙感冒請假,所以黑洞大概也沒來吧。」「畢竟那兩個是一組的啊。聽說也聯絡不上恒野。」「怎麽?那美女就隻剩駱駝蹄一個啦?」(注:從「盛田伊萬裏」取「盛萬」兩字的讀音,就變成形容女性下體隔著衣物隆起狀的


    moriman)「喂,小心別的女生宰了你。」


    每個人都用以前的綽號相稱,懷念地打著招呼。雖然也有不少人變胖變瘦,外表有點不一樣,但畢竟是老朋友,從氣氛就隱約認得出來。


    「涼介沒來嗎?」我也用目光尋找過往的好友。


    「啊~~說是有急患,所以會晚到。」


    「集換?」


    「你也知道,他是醫生啊。」


    我晚了一拍才意會到不是「集換」,是「急患」。


    「真沒想到涼介竟然會當上醫生啊~~」「對啊對啊,他在班上的成績可是倒著數比較快啊。」「不知道是不是腦筋本來就好。」「那當然了,畢竟他老爸是醫生,腦筋一定很好啊。」


    朋友們聊得熱絡,我也隨口應聲,打成一片。所幸也因為幾乎所有人之間都很久沒見麵,不至於隻有我一個人顯得格格不入。最近我很少和人見麵,所以覺得談話的節奏好快。


    「平野,你現在做什麽工作?」


    「我?也沒什麽……在家鄉應付應付。」


    我不及細想,無謂地吹牛敷衍。其實我隻是個無業人士,連兼職的工作也做到上個月就不做了。


    「是喔,這樣啊?也是啦,你這麽靈巧,一定賺很多吧。」


    「咦?」


    「你從以前不就是這樣嗎?不管是考試分數還是學校課題,你都很會抓重點,用最低限度的成本過關嘛,像大考的猜題更是神。」


    開了頭以後,話題轉移到我身上。


    「啊~~沒錯沒錯,平野在這方麵真的很高竿。像考學校也是應屆就考上~~」「該怎麽說,cp值很高啊。」「哪像我,不但重考還留級呢。虧我根本都沒在摸魚。」「那隻是你腦筋不好。」大家哈哈大笑。


    上班族、上班族、公務員、自行開業、專職主婦、上班族、公務員——我依序看著這群朋友的頭銜。或許是長年的習性影響,我的心思立刻就會開始幫對方「估價」。


    這小子是推薦入學,就業也是教授推薦,家鄉的信用金庫——cp值高。


    旁邊這個成績差,高中畢業就直接進了微型企業——cp值普通。


    對麵那個重考考上知名私立大學,現在卻是中小企業的約聘人員——cp值最差。


    那邊的女生在學生時代隻勉強沒留級,但跟律師男友結婚——cp值最高。


    我一邊偷聽大家聊回憶,一邊一一判定他們的「cost performance」。用國語說就是「成本效益」。能用愈少的成本得到愈多的效益就愈好。在我看來,扣掉一小撮成功者,班上大部分的人都過著cp值很差的人生。從高中時代就很抓不到要領的人,到頭來就算長大成人還是做不好工作。


    ——然而……


    我喝了一口啤酒。莫名覺得自己非常格格不入。就連隻是兼職或非正職的朋友,看起來都遠比從白天就在打社群遊戲,把父母遺產坐吃山空的我要來得像樣多了。讀同一間高中,成績也差不多,我明明cp值和要領都好得多,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差距?太不公平了。


    「說到這個——」有人把閑聊延伸出去,提起了一件事。「流星雨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一聽到這句話,我立刻感覺到身體僵硬。


    「有看到有看到,我是回家途中看到的。真的是嚇一跳。」「啊~~我當時留在公司加班。職場的那些人全都從窗戶探頭出去,那天根本就沒辦法好好工作。」「我懂我懂。像我還一直用手機直播。」「那真的是讓人嚇一跳耶。」


    三年前的「大流星雨」,如今不隻是日本,已經是全人類共通的話題。就像發生過重大震災後,人們會互相問起:「當時你在做什麽?」大流星雨可說是這類話題中格外好用的一個。畢竟每個人都知道這回事,也都目擊到了。


    而且每個人都覺得那幅光景很美。


    其實那既不是天文現象,也不是天災,而是前所未聞的恐怖行動,理應不是可以輕鬆拿來談笑的話題。然而,就像所有震災或戰火,都會隨著時間經過而不得不風化,大流星雨也不例外,如今已經開始被當成曆史事件之一而膾炙人口。


    「對了,說到流星雨啊——」有人把話題接了下去。「你們不是去掃『外星人』的墓嗎?」


    ——別說了。


    「那情形怎麽樣?」「哪有怎麽樣,也沒什麽啊。就是有個小小的墓碑,我們就點了線香。」「也是啦,我也沒和外星人說過話。」「可是好厲害啊,畢竟她可是史上最年輕的太空人耶。」「是啊,當時大家真的好狂熱耶。」「記得她父母也都是太空人吧?」「沒錯沒錯。」「然後她爸媽就在太空上床,生下的就是她,所以是外星人。」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為了躲開在上空交錯的言語子彈,鎮住體內悶燒的火焰,我一直低著頭,小口小口喝著啤酒。但這是無謂的抵抗。一句話成了汽油,讓我的憤怒竄出火苗。


    「不過死了也就沒戲唱了啦。」


    「——啥?」


    就像不良少年找碴似的,耍狠的低沉聲音。怎麽聽都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你,剛剛說什麽鬼話?」


    「咦?」


    被問到的人嚇一跳,睜圓了眼睛。這個坐在我斜前方的人,是待過足球校隊的飯田——記得綽號叫梅西。他一天到晚投入社團活動,重考兩年,之後——是如何呢?投入根本當不上職業球員的運動,在我看來是cp值最差的人。可是現在這些事都不重要。


    「喂,你這小子。」


    我像個黑道似的耍狠。一瞬間,坐在別桌的伊萬裏的臉孔映入眼簾,但我已經停不下來。


    「梅西,你剛剛說了什麽鬼話?死了就沒戲唱?你是這麽說的嗎?」「等、等一下啦,平野,你發什麽瘋啦?」「我才沒發瘋。」「不,明明就有吧?還是你喝醉了?」「回答我的問題!」我磅的一聲往餐桌踹了一腳,使得玻璃杯翻倒。我本來不打算做到這個地步,但裝菜的盤子掉到地上,玻璃破掉的聲響盛大地合奏。其他桌也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朝我看了過來。


    接下來就隻有愈演愈烈。


    「大家一起開心地拿死掉的朋友下酒是吧!你們可真高尚!」


    我大聲呼喊,一把揪住飯田的胸口。


    「喂,別這樣。」「你找什麽碴啊。」「平野,你冷靜點啦。」


    周遭的朋友們跑來勸架。我不理他們,一把將他揪過來。飯田失去平衡而跌倒。又有玻璃杯倒下,女生發出尖叫。


    「你說話啊,喂!她死了耶!講死掉的人很開心嗎!還講什麽流星雨怎樣!很漂亮?啥?漂亮?啥?要知道她就是被那個害死的啊!」


    我粗暴地更加用力,飯田的喉嚨發出「唔!」的一聲怪聲。


    就在這個時候——


    「大地!」


    隨著一聲叱喝,身後一股很強的力道拉住我,轉眼間就把我從對方身上拉開。我回頭一看,看到懷念的臉孔,讓我驚覺地回神。


    「涼介……」


    山科涼介,以前在班上常跟我混在一起的朋友,現在是醫生,盛田伊萬裏的丈夫。從高中三年級才急忙開始準備考試,卻應屆就考上國立大學的醫學係——cp值最高的成功者。


    我們好久沒見,他的身高比留在記憶中的他更高,染成咖啡色的長發也剪短,換成了幹淨的黑色短發。麵相也變得精悍許多,不知道是出於身為醫師的使命感,還是身為有家庭的丈夫該有的責任感。


    「大地你怎麽啦?一點都不像你。」


    他很擔心似的說。他穿著一身看一眼就覺得剪裁很好的西裝,戴著高級品牌的手表。相較之下,


    我則穿著皺巴巴的唯一一套西裝,戴著便宜貨手表。醫生和無業人士——天壤之別。


    「……囉唆。」


    我回得粗魯,但到了這個時候,我心中才開始湧現覺得可恥的情緒。本來我萬萬不想在涼介麵前醜態畢露。


    涼介看著我,哀傷地皺起眉頭,蹲下去關心受害者說:「……梅西,你還好嗎?」


    「咳……還、還好……!」


    飯田還難過地咳嗽,以提防的目光看著我,襯衫被扯下了一個鈕扣。


    「大地,發生什麽事了?」「不關涼介你的事。」「喂,我說真的,到底怎麽了?你喝醉了嗎?」「少囉唆,你閉——」就在這個時候。


    爆出「啪」一聲響亮的聲音。我挨了一巴掌,就像被ko的拳擊手一樣,重重坐倒在地。


    整個世界扭曲變形,開始旋轉的視野裏……


    「早知道就不該找你這種人來!」


    盛田伊萬裏拄著拐杖,維持揮出巴掌的姿勢不動,在哭泣。


    ○


    我感覺到鼻頭一陣冰冷。


    慢吞吞地抬頭一看,灰色的天空下起一滴滴的雨。


    後來同學會就在尷尬的氣氛下結束,所有人都已經離開。涼介與伊萬裏一直留到原訂散會時間,但看我一直鬧別扭地喝酒,他們最後一臉悲傷地離開了。看著伊萬裏拄著拐杖行走,涼介攙扶她離開,就覺得落寞得不得了。


    我被趕出店後,在附近的矮樹旁坐下,失魂落魄地發呆。雖然也想過要早點回去,但又不想在路上撞見同班同學,於是無所事事地坐在那兒。行人以狐疑的目光看過來,但當我一抬頭,他們就會撇開視線走遠。


    直到剛才我還急怒攻心,揪住朋友的胸口,現在卻覺得那一切都不像真的。挨了一巴掌的右臉頰被雨淋濕,熱辣辣地作痛。哭泣的伊萬裏、涼介那像在憐憫我的眼神,早知道就不該找你這種人來,早知道就不該找你這種人來,早知道就不該找你這種人來——伊萬裏的這句呼喊一次又一次在腦中播放。就是啊,早知道我也不想去啊。被收了五千圓參加費,還被打了一巴掌,大出洋相——cp值根本糟透了嘛。


    最糟的就是那句話。


    ——不過死了也就沒戲唱了啦。


    她死去以後這三年,電視上一再播放她的身影、她的出身、她的灰姑娘故事。明明每個人都不了解她,卻以一副很懂的口氣在評論,一臉很懂的表情在講述。這種情形讓我打從心底厭煩。我討厭人們就像吃飯時開著沒人管的電視上所播放的新聞那樣,隨口消費她;我討厭大家把那場流星雨說得好像隻是一幅風情畫。死了就沒戲唱了?悲劇的女主角?你們到底了解她什麽了?


    一滴滴水珠從劉海滴下,弄濕了眼鏡。被伊萬裏打歪鏡框的眼鏡就像不好笑的諧星那樣掛在鼻尖。拿掉眼鏡一看,視野變得更加模糊,雨水直接滴進眼睛。水珠沿著眼角流動,搞得好像我在哭一樣,讓我更加不痛快。


    「……?」


    ——咦?


    忽然間,雨滴不再滴落。


    抬頭一看,一名女性站在我麵前。她撐傘幫我遮雨,一雙大眼睛擔心地看著我。


    「——學長。」


    這名女性用銀鈴般的嗓音對我說話。她用傘替我遮雨,弄得雨點打在她肩膀的黑發上,順著她的頸子流下。一頭美麗的黑色半長發,吸了水而變得沉甸甸的。


    「我們回去吧,學長。」


    「你找伊萬裏問到的嗎?」


    我無視她的話這麽一問,她就微微點頭。


    仔細一看,她的鞋子沾滿了泥土,襪子也被像是飛濺起的泥水弄髒。看出她為了找我而四處奔波,就有種像過意不去,卻又像是最不想見到她的感覺。


    「我們回去吧,學長。」


    「不用,我一個人回去。」


    「會感冒的。」


    「不會有事。」


    「會有事。」


    「你自己回去。」


    「學長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


    抬頭一看,她的臉是糊的。


    我再次從口袋裏拿出眼鏡,也不管鏡框變形,就這麽歪斜地戴上,結果看到的是一張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的雪白臉龐。


    惑井葉月——從小就常玩在一起的朋友。


    她白嫩的臉頰漲紅,被雨淋濕的身體冷得發抖,一雙大眼睛水汪汪地映出我。


    葉月為了不讓淚水奪眶而出,微微眯起眼睛,然後再度用那銀鈴般的嗓音——用那仿佛是純潔靈魂表征的美麗嗓音,叫了我一聲「學長」。


    「我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recolle】


    「天野河……?」


    第一次聽到這個姓氏,是在八年前。早不來晚不來,在高中二年級的初夏這種不上不下的時期,她——天野河星乃,轉學到了這間學校。隻是她從第一天就從不曾出現在學校,我還記得「天野河星乃」這個像藝名的名字放在學生名冊最上麵,硬是顯得格格不入。


    傳聞我倒是聽得很多。


    「欸,你知道嗎?轉學來的天野河星乃同學,就是那個『太空寶寶』。」「那是什麽?」「咦,你不知道喔?維基都有寫啊,說是第一個在太空誕生的人類。」「好猛,那她是名人嘍?」「很有名很有名。像我家爸媽就有夠震驚的。」


    星乃無疑是個名人,她的父母都是jaa所屬的太空人。光這點就已經是非常搶眼的經曆,但以她的情形而言,還有更加特異的「出生」,才是她大受矚目的原因。


    人類史上第一個在太空誕生的生命。


    天野河星乃的父母是「iss〈國際太空站〉」的成員,彌彥流一與天野河詩緒梨。兩人在搭乘中有了男女間的結合,創造了一個生命。這個生命就是「星乃」。雖然終究是在回到地球後才在地上的醫院生產,但從人類史上第一個在宇宙空間創造出來的生命這點來看,她無疑是獨一無二的。不隻是與生俱來,而是還在受精卵的階段就成了全世界矚目的焦點。出生時就被全世界當成世紀大新聞報導,還像稱在王室出生的嬰兒為「王室寶寶」,也有人稱她為「太空寶寶」。


    不管怎麽說,她就是個從出生的瞬間就已經受到全世界矚目的人物。包括從受精階段就在太空度過這一點,她的成長過程對全人類以及在醫學上,都是珍貴資料的寶山。她的成長紀錄,不隻是身高體重,從詳細病例、血液成分的變遷到dna的解析,一切都被徹底記錄下來。jaa就不用說了,還和nasa、esa〈歐洲太空總署〉、sa〈中國國家航天局〉、rosos〈俄羅斯航太國有公司〉等全世界的航太機構共同管理。另外,星乃從幼年期就展現出超人般的智商與天才般的頭腦,也大大引起世人的矚目,這些特質與她獨特的出身之間的關連性更是全世界注意的焦點。「接受太空輻射照射,大腦就會發達」這樣的謠言也傳得繪聲繪影,還發生了文部科學省正式否定這種說法的罕見情形。星乃的外貌比常人來得美,也讓報導更加狂熱。


    隻是,星乃的出身雖然光鮮亮麗,她上半輩子的際遇卻絕對說不上是得天獨厚。轉折發生在她十歲的時候,父母因為意外相繼過世。據說之後她尋求親戚的收養,被踢皮球而居無定所。最後被父母的朋友收養,搬到這月見野市來。她會轉學到我讀的高中,也是出於這樣的原委。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所發生的事,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


    高中二年級的第一學期,結業典禮結束後的下午。明天就開始放暑假了,我卻滿心都是憂鬱。


    「真沒想到原來是真理亞伯母的養女……」


    這一天,我前往天野河星


    乃住的公寓。是熟人拜托我:「這孩子很不會跟人來往,如果你不嫌棄,希望你跟她做朋友。」


    坦白說,我很提不起勁。根據我聽到的消息,天野河星乃這個少女是所謂的繭居族,厭世傾向相當重。像我這樣素未謀麵的男生傻傻地跑去,結果顯而易見,肯定會吃閉門羹。但我還是拒絕不了這個請求,是因為這位熟人——惑井真理亞,對我低頭拜托,我也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那我隻幫忙把講義帶去給她喔。」


    「是這裏啊……」


    我仰望目的地所在的公寓。名稱叫銀河莊,是以不動產為副業的惑井真理亞負責管理的房子,離惑井家也是近在咫尺。明明收為養女卻還這樣分居,由此就足以窺見問題有多嚴重。看這樣子,是「病得很重」。


    「唉~~還是趕快辦完事情回去吧。」


    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將是一次深深左右往後命運的邂逅。


    「二○一號室……應該是這裏吧。」


    老舊公寓裏,這些都分不清是黑色還是藍色的門當中,就隻有這個房間的門顯得格外牢固。是隻改造了門嗎?又或者是重新粉刷過?


    總之我先按門鈴。


    我看著形狀有點奇怪的對講機等待,結果……


    『——請問是哪位?』


    過了一會兒,傳來一個顯得相當狐疑的說話聲。


    「那個,我是你在月見野高中的同班同學,叫作平野大地。然後——」


    『不用了。』


    「什麽?」


    一聲斷訊聲後,對話中斷。「那個,等一下,喂?」我不斷呼喚,但沒有回應。


    ——喂喂喂。


    我想到也許她誤以為我是來上門推銷的,於是再按了一次門鈴,但不管等了幾分鍾都沒有回應。我早聽說過她很厭世,但這實在超出我的想象。呃,還是說繭居族就是這麽回事?我左思右想,但總之結論早已確定。


    回家吧。


    「呃~~那第一學期的講義和暑假作業,我就放在這裏了。」


    我隔著門說完這句話,把裝在塑膠袋裏的整套作業掛在門把上。總之這樣我的任務就完成,要拿來當成對真理亞伯母辯解的材料應該是夠了。與其直接見麵,大費唇舌地解釋,就這麽回去cp值還高得多。


    我把該做的工作做完,走下公寓的樓梯。滿是鐵鏽的樓梯不但狹窄,而且總覺得有一層粉末,一不小心就會摔下去,讓我走得很害怕。我小心翼翼,一階一階,先探穩落腳處才慢慢走下去。以後應該也不會再爬上這樓梯了吧。


    我正這麽想著……


    「……?」


    忽然有東西從我眼前緩緩飄落。


    ——咦?


    無數a4大小的紙張撒往公寓的前院。這些紙張化為雜亂的紙流,紛紛落下。


    「啊……!」


    抬頭一看,一名少女站在公寓二樓。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她一頭及腰的黑發。每當有風吹起,那分不出是睡到卷翹還是本來就卷翹的頭發就會變得亂糟糟的。像是鬆垮體育服的外套反射出白色的陽光。厚劉海下,一雙發出冰冷目光的眼睛俯瞰著我,脖子上掛著像是耳機的東西,手上則拿著我剛剛才掛到門把上的塑膠袋。


    ——她,就是天野河星乃。


    插圖p038


    當我認知到這點,她已經把手上的塑膠袋往下倒。裏麵裝的東西受到地球重力牽引,嘩啦啦地落下,散亂地撒往公寓前院。


    「等等,喂!你搞什麽……!」


    我趕緊去撿講義。從袋子裏倒出來,加上吹著強風,讓紙張飛得到處都是,三兩下就弄得無法收拾。


    「回去。」


    「等一下啦,我得收拾這些——」


    「你回去就對了。」


    就在下一瞬間。


    啪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有個物體從我臉頰旁掠過。


    「……咦?」


    抬頭一看,她手上舉著一個東西。看起來是個有著「ufo」外型的布偶,但布偶中斷斷續續傳來啪啪作響的爆裂聲。


    空氣槍——當我認知到這點……


    「你開什麽槍啦!」


    啪!


    「不要射了啦!很危險耶!」


    啪、啪!


    好痛,別這樣!唔哇!每當子彈打中,我都發出慘叫,就像跳著蹩腳的踢踏舞似的連連抬腳。


    「喂,你!給我記住!」


    我一邊喊出這句對女生說出來實在遜到極點的台詞,從公寓前麵逃開。講義之類的東西我全都丟在一旁,感覺就像一隻被人拿獵槍追趕的野獸。


    等我逃出公寓前院,好不容易完成避難。


    「好痛……搞什麽鬼啦,真是的……」


    我卷起製服褲管,看到有紅色斑點般的彈痕——不,這情形也許該說是槍傷?——像北鬥七星散布在腿上。


    「太凶暴了……」


    這就是我與她的第一次接觸。


    【2025】


    叫醒我的是手機鈴聲。


    一九一四年,霍爾斯特作曲的《行星組曲》——第四曲《木星〈jupiter〉》。


    「唔……」我想吐。


    星乃出現在我昨天的夢裏。夢境之所以格外真實,也許是因為我跑去參加什麽同學會。我在夢中遭到了「槍擊」。我覺得這疼痛還留在身上,忍不住卷起褲管,但腿上當然沒有北鬥七星。


    鈴聲還在響。


    我勉力撐起吸飽酒精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將手伸向前。我看了智慧型手機畫麵,正要關掉,但想起昨天的事情,還是按下了通話鈕。


    『——學長。』


    打電話來的人——惑井葉月,以銀鈴般優美又惹人憐愛的嗓音叫了我一聲。


    『請問……學長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可以。」


    『學長身體還好嗎?有沒有感冒?』


    我回答沒事,她就由衷鬆了口氣似的說聲:「太好了……」我想起昨天淋著雨來接我的她臉上的表情。


    『我準備了午餐在冰箱裏,不嫌棄的話,還請學長拿來吃。』


    ——啊……


    打開冰箱一看,裏麵放著好幾道裝在保鮮盒裏的菜。我一隻手打開蓋子,看見裏頭裝著馬鈴薯燉肉與金平牛蒡等菜色,還放有冷凍的白飯。


    葉月……


    湧起感謝的心情同時,我對她為何願意這麽關心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她有著像是日本人偶被賦予靈魂的清純容貌,以及這年頭已經很罕見的內斂個性,是個一切都完美得過火的美人。一個如此配得上和風美人這個形容的青春玉女,為什麽要和一個髒兮兮的無業男子扯上關係?我完全想不到理由,而且如果我是她,絕對不會做cp值這麽低的事情。


    『然後,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訴學長……』


    「怎麽啦?這麽鄭重。」


    『「家母」說,想見學長一麵。』


    「真理亞伯母想見我?」


    葉月的母親惑井真理亞,我從小就認識。我們住得近,兩家多年來一直有來往。我會認識星乃,也是因為真理亞介紹。


    「那去你家就可以了吧?」


    『不是的,家母因為工作,暫時回不了家,所以說希望學長跑一趟「築波」。』


    「我應該說過我不會再去那裏了。」


    『就是說啊……我也跟家母這麽說過,但她無論如何都堅持要學長去。』


    「說起來真理亞伯母到底有什麽事?房租她不是還願意寬限嗎?」


    『不,似乎不是要談房租,是——』


    葉月顯得難以啟齒,


    吞吞吐吐地說了。


    『是有關……星乃學姐的事。』


    我聽到鏘一聲。是我手上的杯子脫手摔破的聲響。


    「你說星乃怎麽了?」我也不管碎片散了一地,立刻反問。


    「『說是找到了她的遺言』。」


    ○


    jaa築波太空中心。


    入口處那塊以大紅字體寫著「特種戒備中」字樣的牌子,是早在大流星雨發生之前就設立的,到現在仍是正門最醒目的東西。牌子右邊有著像是從圓蛋糕切下三分之一的日晷,也和以前沒有兩樣。


    ——還有時間啊。


    我看著遠處展出的那全長達五十公尺的「h-2火箭」實機,腳步自然而然走向最左邊的建築物。那屋頂像魚漿條的建築物,則是常設展示館「太空巨蛋」。聽說大流星雨過後一度暫時休館,但最近因為發射萬能衛星「鳳凰」,又開始展示了。


    ——這裏也已經三年沒來啦……


    館內人影稀疏,隻有兩組親子來賓,剩下的都是工作人員。幾乎所有人造衛星都已經消失的現在,這裏頂多隻剩下作為曆史博物館的意義,所以也無可奈何。


    整體空間有些昏暗,四處有打燈照明,這點也和之前沒兩樣。正前方看得到百萬分之一比例尺的地球,更後麵有著叫作orbital vision的巨大螢幕,再過去則有這個設施最大看點所在的模型。


    那就是jaa與民間太空企業共同開發的多功能型人造衛星,名叫「鳳凰」。這是和民間大型太空企業cyber satellite進行技術合作,將負責運送物資到iss的無人補給船「幸福之鳥號」升級而成的多功能衛星,用來頂替因大流星雨而損失的人造衛星群。發射到太空後,稱為「蛋」的人造衛星群就會從本體分離,肩負起通訊、觀測、氣象與gps等多種工作。當然這種功能是要和歐美、俄羅斯與中國等國的人造衛星合作才得以發揮功效,但對大流星雨過後,在人造衛星領域幾乎完全仰賴外國的日本而言,堪稱是一次起死回生的嚐試。外觀也相當有特色,往左右張開的巨大太陽能板令人聯想到飛鳥的翅膀;兩隻機械手臂則像鳥的雙腳。站在日本的立場,這個衛星就會為今後計劃發射的衛星群提供一個立足點,又能和外國已經先行發射的衛星群連線,即使對全人類而言,也可說是個橋頭堡。決心不讓大流星雨那時的悲劇發生而冠上的不死鳥「鳳凰」這個名稱,也灌注了所有相關人士熱切的盼望。


    發射時全球直播報導而大受矚目,收到成功消息時更引得全日本沸騰。在這個成功的觸發下,日本完全進入複興的氣氛,換個角度來看,慘案的記憶也開始風化。總覺得每年十二月的追悼典禮之所以會漸漸變得像是一種例行公事,也是這次成功的影響。


    走過這具「鳳凰」,最裏麵的就是iss日本實驗艙「希望號」的等比例模型。反射出銀光,像倒下的巨大空罐的是「船內實驗室」。上麵還有個像是安上去的頭部的「船內保管室」,更裏麵看得見伸得長長的機械手臂,後方有船外實驗平台。


    腦海中掠過曾經和我一起來到這裏的那名少女的臉龐。


    ——大地同學,你看!那就是「希望號」!是爸爸設計的!


    她最喜歡iss了。尤其她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搭上由她父親設計的日本實驗艙「希望號」。可是等到這個夢想實現的時候,她就在這裏——


    「你果然在這裏啊!」


    以女性而言有點低沉,但一點都不客氣的大聲說話聲。


    回頭一看,看見一名高挑女子站在那兒。她的左臉斜斜竄過一道很大的舊傷,睡翹的銀色短發飄逸搖動,耳朵上戴著小小的星型耳環。


    「好久不見啦,大地。」


    這名女性眯起一雙大眼睛,露齒微笑。


    「來,咖啡。」


    「謝謝。」


    「黑咖啡可以嗎?」


    「喝什麽都可以。」


    我小心翼翼地從她手上接過紙杯,不讓裏麵的黑咖啡灑出來。我啜飲一口,大杯馥緹咖啡的濃鬱滋味刺激舌頭,直衝我宿醉的腦袋。


    「我們四處晃晃吧~~」


    她晃著一頭有如白老虎般充滿魄力的銀發,邁步走在我身前。天氣是和她的頭發同樣一片全白的多雲,不時吹起的風冷得刺骨。


    惑井真理亞,曾任iss日本實驗艙「希望號」管製官,同時也是jaa大流星雨對策本部副負責人/衛星危機管理總監。這是三年前新設的職位,但聽說現在已經是jaa內最忙碌,責任也最重的立場。這三年來,我就好幾次看到她出現在電視記者會,想來原本應該是我高攀不上的人物。實際上由於長年來家住得近而有來往,覺得她就隻是個年長朋友的印象總是揮之不去。


    我們經常通電話,但已經幾個月沒見了。熬夜讓她有黑眼圈,但修長緊實的身材與健康的小麥色肌膚,都給人一種像是衝浪手的印象。她豪邁磊落的個性配上臉頰上那道大大的舊傷,讓jaa裏很多人稱她為艦長。附帶一提,她的老家是不動產公司,所以也是個小小的資產家,盡管隻是形式上,她的確是我住的公寓「星雲莊」的房東。


    插圖p047


    「你不去工作沒關係嗎?」


    「我才剛整晚熬夜,休息一下不要緊~~都什麽時候了,隻不過衛星出點狀況,大家未免太慌張了。」


    「『鳳凰』好像狀況挺多的啊。」


    「順利上了軌道喔。隻是,送來的資料有點混亂。從我們送出指令到執行,時間上也硬是有些落差。那玩意兒真的是匹脫韁野馬啊。」


    真理亞聳聳肩,喝了一大口咖啡。


    「所以,聽說你昨天在同學會上大鬧了一場?」


    我噗的一聲,口中的咖啡噴了出去。


    「……原來你知道?」


    「因為葉月跟我講電話的聲調有夠陰沉的~~我馬上就想到是跟你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


    平常明明很粗豪,對這種地方卻硬是很敏銳,真讓人傷腦筋。


    「她講到都哭了喔。」


    「……我有覺得很過意不去。」


    「之後你可要對她好一點。不過那孩子也已經二十歲了,我是不打算連男女之間的事情都要幹涉啦~~」


    「我跟葉月不是男女之間那種來往啦……不說這個了。」我在這時切入正題。「關於她的事情——」


    「噢,對喔。」


    真理亞恢複正經的表情。她喝完剩下的咖啡,捏扁紙杯隨手塞進口袋,然後從另一邊口袋拿出手機。


    「是這個。」


    「……?不是『遺言』嗎?」


    「那個說法是我的感想。嚴格說來,應該是最後的訊息吧,用影片的方式。」


    ——影片。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我思考定格。


    「你的意思是,是星乃錄的影片?」


    我嗓音發顫。即使是信都讓我覺得沉重,何況是影片。


    「呃~~說錄影大概也不太貼切吧~~」真理亞搔了搔白銀的頭發,說得含糊。「是接收到了這個,透過『鳳凰』。」


    「啥?接收?透過『鳳凰』?」


    「啊~~不好意思,講得很不好懂。也就是說啊……」


    真理亞依序解釋給我聽。


    昨天晚上,真理亞在築波太空中心擔任人造衛星「鳳凰」的監看任務。結果工作人員轉給她的資訊,就是「鳳凰」收到了神秘的通訊資料。她立刻收下並播放,結果畫麵上出現的就是三年前在「大流星雨」中死亡的太空人天野河星乃——似乎是這麽回事。


    「也就是說啊,這


    是星乃在即將殉職時送來的。」


    「所以這是從iss送來的?」


    「說來就是這樣啊~~」


    「為什麽到了現在才……」


    「不知道。而且應該也不可能是星乃發訊的電波這三年來都在宇宙空間徘徊吧。」


    即使聽完整件事,我還是覺得不對勁。


    三年前,星乃因大流星雨死去。而星乃在死前送出了「通訊」,到了三年後的現在才被人發現。


    感覺就好像是一封從三年前的過去超越時間送來的信。


    「……差不多要看了嗎?」


    她用指尖在畫麵上滑動,然後點了幾下,緊接著就跑出一段影片。


    我接過智慧型手機,仔細看著畫麵,將手指湊近播放鍵的三角形上。我在發抖,大概是害怕吧。影片裏拍了什麽?她會對我說什麽?小鳥從我頭上掠過,高飛上天;外麵大馬路上的汽車排氣聲聽起來就是有些遙遠。真理亞不說話。她一隻手扠腰,靜靜看著我。然後我——


    播放了影片。


    「……?」


    起初畫麵全黑,像是太空的清一色黑暗中,不時有光點似的東西掠過。我把臉湊近,提高音量,但什麽都聽不見。


    「啊……」


    等播放進度遊標顯示過了二十秒後,畫麵上出現了東西。從輪廓勉強可以判斷出是人,但別說辨認長相,簡直就像從黑色畫紙剪下來的人形輪廓。


    『——大地同學,好久不見。』


    我忍不住唔了一聲。


    音質非常差。說話的聲音宛如不想表明身份的人用變聲軟體變換過的嗓音,像一個壯漢用粗豪的聲音在說話。


    『……大地同學?』


    粗豪而低沉的嗓音呼喚著我。即使明知說話的人是星乃,我仍無法冷靜。


    『那我重新——打——招呼。』


    說話聲不隻令人不舒服,還開始紊亂。


    『大地同學,你——有——嚇到了?』


    本來聽說是遺言,我想象的是更沉重的感覺。知道是星乃的影片讓我嚴陣以待。


    然而,畫麵上的「星乃」——其實更像一個搞不清楚到底是誰的輪廓——就像我不認識的怪人,坦白說我毫無現實感。畫麵上可以看到她的手在動,指尖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在胸前時而碰在一起,時而分開。這些不經意的舉止讓我勉強能夠改變看法:「噢,她果然是星乃。」這影片的畫麵和聲音就是這麽差。


    『不要嚇——聽——喔。有些——我無論——你說。』


    雜訊實在太嚴重,幾乎所有發言內容都讓人聽不出意思。可是隻有一瞬間,有個部分讓我聽得很清楚。


    『大地同學,你帶我去到寬廣的世界……』


    我們十七歲認識時,星乃是重度繭居族。


    為了支持她當太空人的夢想,我陪她克服她的繭居症。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擺脫嚴重的厭世傾向,甚至還得到了翅膀,像鳥兒一樣愈飛愈高,轉眼間就追過了我。她在海外的大學跳級畢業,輕鬆地拿到了博士學位。艱辛的太空人訓練也靠著天才級的頭腦,得以適用許多特例條件,在超短期間內就完成。畢竟她的頭腦比任何教官都好,對太空也很熟悉。是日本引以為豪的天才太空人,「把彌彥流一與天野河詩緒梨加起來(不用除以二)的太空人」——海外媒體真的就是這麽介紹她。


    『大——同學,我——感謝——』


    而這個天才在對我說話。這時畫麵一亂,一瞬間弄得好像她身首分家,讓我更多了一個理由看不下去。


    『聽——,——我很——,所以——的人生——』雜訊更嚴重了。才開始沒多久,影片已經快要結束。


    『多虧——大——同學——』


    終於到了極限。畫麵一瞬間亮起,影像中斷,播放進度遊標跑到了右端。


    畫麵轉為全黑,播放鍵的三角形再度出現,我看著這樣的畫麵好一會兒。我不知如何是好,和星乃一點也不像的粗豪嗓音以及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人形輪廓,就像詛咒似的在腦子裏轉個不停。


    「大地,你還好嗎?」


    真理亞叫了我一聲,我才回過神來。


    既後悔早知道就不該看,又有種像是確信自己沒辦法不看的念頭。這兩種感情交錯,擠得我腦子裏一團亂,讓我就像處理能力超過負荷的電腦一樣當場定格。


    畫麵上顯示著「她」的輪廓,就像一團凝固成形的黑暗默默看著我。


    【recolle】


    我和星乃第二次見麵,也是在jaa築波太空中心。


    當時葉月才十二歲,我負責帶她參觀,跟她一起來到這裏。葉月要去「jaa暑期兒童班」體驗發射自己親手做的火箭,所以我就在假日被叫來了。


    這個時候的我,從那次之後就一直沒再見到星乃,當然也不覺得想見到她。由於第一次見麵就被她槍擊,射得我滿腿紅腫,讓我已經完全怕了她。雖然也想報複,但我這個人就是不會把力氣花在無謂的事情上,而且真理亞也很過意不去地對我道歉,所以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麽。


    「大哥哥,你等一下喔。」


    「你要去哪裏?」


    「去摘花。」


    「啥?……噢,這樣啊。」


    我目送葉月前往洗手間,覺得沒轍地躺到草地上。四周有大約十組親子檔,一邊接受jaa員工的指導一邊體驗手工製作。這個企畫就是讓參加者製作所謂的保特瓶火箭,發射到空中。我以前也曾經在這裏做過。


    ——葉月那小丫頭,自由研究這種課題隨便在網路上查一查,敷衍過去就好了,不然cp值也太差了吧……


    我躺在草地上,看著晴空萬裏的藍天。保特瓶做的火箭高高飛上天空,小朋友們發出歡呼。這些人當中會有幾個人後來當上研究人員或技術人員呢?我覺得是白費工夫。


    就在我無意間把視線掃向一旁時。


    ——嗯?


    遠處的草地上有一個有點可疑的人物。之所以說可疑,是因為外表就很可疑。熱得要死的夏天,這人卻戴上連帽衣的兜帽,還戴著墨鏡和口罩,連古早的藝人要變裝都不會做到這種地步。這個人的身前放著一具像是手工打造的火箭——而且比持有者身高還高,簡直像一座聳立的高塔。


    難不成……


    戴著兜帽的人物體格明顯嬌小,黑長發從脖子一帶跑出來。這亂糟糟的頭發,還有掛在脖子上的奇特耳機,讓我覺得不陌生。


    「天野河……?」


    我叫了一聲,對方很明顯地嚇了一跳,然後用指尖把墨鏡往下拉,瞪大眼睛看著我。這雙大眼睛讓我認出確實是她。


    「……!」


    「之前你很囂張嘛。」


    我站起來走向她身旁。她雙腳拚命挪動,用我隻在漫畫裏看過的姿勢,維持坐姿往後退。之前見到的時候,她給我的印象極其冷淡又凶暴,現在卻顯得非常窘迫。她一邊弄得火箭零件與口袋裏的東西掉滿地一邊撤退的情形,讓我覺得也未免太慌張了。我是食人熊嗎?


    ——這是什麽?


    一張小紙片掉到腳邊。泛黃粗糙的紙上印有已經磨淡的「炸蝦券」字樣。翻過來看,上麵印著「一張可換一隻炸蝦,五張可換一個炸蝦便當」。這確實是從她的口袋裏掉出來的。


    ——更美味亭……呃,竟然是我家附近的便當店喔?


    我把炸蝦券捏成一團。


    「喂,上次你竟敢——」


    就在這個時候。


    砰!


    位於我們兩人之間的火箭突然發射出去。


    「「唔哇!」」


    突如其來的發射


    聲響讓我們兩人同時驚呼,一起仰望天空。火箭劃出一道不知是蒸汽還是煙的軌跡,飛往遙遠的天空。


    好猛……


    這怎麽看都不像手工火箭的豪邁英姿,讓我坐倒在地,看得入神良久。她也張大了嘴仰望天空,周遭的親子組與jaa的員工也都驚訝地看向火箭的軌跡。


    過了一段時間。


    「……喂。」


    「怎、怎樣啦?」


    「都沒掉下來耶。」


    「地球有重力,不管什麽樣的飛行物體都一定——」


    「我知道啦。」


    我們第一次有稱得上對話的互動,是彼此坐在草地上仰望著天空進行的。我對這個時候的事硬是記得清清楚楚,就有點像青春中的一頁。


    我們兩個茫然看著天空,又過了一會兒……


    轟!


    一陣悶響響起,仔細一看,附近有個人造物——jaa的招牌,以實機展示的「h-2火箭」突然竄出火苗。「火災!」來賓們大聲喧嘩,多名警衛跑了過來。震耳欲聾的警鈴響起,甚至還開始聽見消防車的警笛聲。


    「……你在火箭裏裝了什麽?」


    「液態燃料。」


    「竟然在兒童班搞這個,你白癡嗎?」


    我想jaa實機展示的火箭起火這種事,這次應該是空前絕後。順帶一提,事後我聽真理亞說,這時星乃那具發射出去的火箭飛行高度超過兩百五十公尺,觸犯了航空法規的限製。


    「啊!」


    這時她突然蹬地而起,動如脫兔地拔腿就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當我想起這中國古代兵法時……


    「可以來一下嗎?」


    回頭一看,兩名警衛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一臉凶樣地瞪著我。


    「那具火箭,是你的吧?」


    「咦?啊,不是。」


    「可以跟你聊聊嗎?」


    「……跟我聊,是嗎?」


    這時真凶已經拐過築波太空中心的門,身影從視野中消失。


    之後我被帶去小房間,被當犯人偵訊似的訓話訓個沒完,罵了個狗血淋頭,直到葉月發現情形不對,找來真理亞,才總算結束。


    這就是我跟她的第二次近距離接觸。


    天野河星乃——參加兒童班,損壞jaa的火箭,而且引發火災後逃逸。


    這女的有夠離譜。


    【2025】


    這一天,我也睡過了中午才抱著沉重的腦袋醒來。伸手想找手機,結果把空的啤酒罐碰得應聲倒下。酒喝得愈來愈多了。星乃出現在夢裏的次數也與日俱增,讓我感覺到自己已經漸漸偏離現實世界。


    不知道為什麽,到現在我還經常想起那天發射火箭的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張大了嘴仰望的天空。我想隻是自己沒發現,但那件事在我心中多半是非常快樂的回憶。但那是已經失落的過往,再怎麽期盼也不會回來。


    「該死……」


    我漫無目標地咒罵,也不管胡子已經很長,先洗了把臉。冬天的自來水冰冷刺骨,讓我的臉和手指都凍得發紅。


    冰箱裏空空如也。翻開錢包一看,一張紙幣也沒有。我想起昨天買酒的時候就花光了。零錢包裏隻剩下一枚百圓硬幣,再加上十圓與一圓。


    ——不妙……


    我早知道存款已經見底,情形愈來愈危險。我也去麵試了好幾個打工的工作,但每個地方都隻回了我一封告知「未錄取」的平淡郵件。目前還剩最後一間,如果這裏也沒上,狀況就令人絕望了。


    我沒有錢也沒地方可去,餓得一肚子火,打開智慧型手機玩起平常玩的手遊。然而空腹與宿醉導致欠缺專注力,讓我玩得很不順,好幾次自取滅亡,最後幹脆扔在一旁。結果手機撞到空的啤酒罐,又碰出清脆的聲響。


    我在搞什麽?


    我想睡悶覺而躺下來,受夠了沒出息的自己。


    沒錢,沒工作,也沒有夢想。


    ——真沒想到涼介竟然會當上醫生啊~~


    我想起了同學會上的事。


    ——對啊對啊,他在班上的成績可是倒著數比較快啊。


    山科涼介以前成績很差,遠比我差,是個隻勉強飛過及格邊緣的落後生。無論上課的筆記還是考前猜題,全都是我幫他才讓他免於留級。結果現在他是醫生,我卻無業。


    盛田伊萬裏也一樣。她高中時很愛玩,還曾被警察抓去輔導,而且出了車禍,右腳有嚴重殘疾。但後來她奮發向上,如今已是業界知名的新秀設計師。


    ——最重要的是,她也很爭氣。


    天野河星乃,純正的繭居族,厭世得連附近的便當店都不敢一個人去。一個生活能力是零,要是沒有郵購就會餓死的人。這樣的她,卻轉眼間就跑著夢想的階梯上去,成了史上最年輕的太空人。


    我呢?待在這裏的這個叫作平野大地的人呢?


    無論洋介、伊萬裏,還是星乃,他們三個在高中時代都走在遠遠落後我的地方。我遠比他們懂得怎麽抓重點,懂得進退,也不曾被老師盯上,把人生掌握得很好。無論學業、社團、活動、應考,一向都以最低限度的努力拿到合格分數。對於將來,我也從網際網路做好萬全的情報收集工作,選擇風險最少,cp值最好的路線,無論應考還是就職,全都應付過去了——


    結果為什麽變成這樣?


    我亂抓頭發,雙腳亂踢,但還是贏不了肚子餓。一下打開衣櫃,一下翻找外套口袋,想找出還有沒有哪次找的錢沒翻出來,讓我自嘲簡直像個遊民。


    ——!


    我的指尖在舊外套的口袋裏碰到了東西。拿出來一看,是皺巴巴的口香糖包裝紙,另一張則是——


    「啊……」


    懷念的東西在我眼前輕輕飄落。


    炸蝦券。


    紙上以感覺廉價的字體印了這麽一行字。


    ○


    許久沒來的便當店「更美味亭」意外地門庭若市。


    我明明避開了中午的尖峰時間,但今天似乎是優惠日,店門前有大概八個人在排隊。餓著肚子等實在很難受,但我別無選擇,不耐煩地在寒風中頻頻抖腳。沒有錢的悲慘伴隨著寒冷,讓我有著切身之痛。


    過了三十分鍾左右,總算排到隻剩一個人的時候。


    手機鈴聲響了。


    拿起手機一看,是我去麵試的公司。我心想說不定上了,打開簡訊一看,看見「很遺憾,本次——」的製式文章,讓我的焦躁達到了頂點。虧我還聽說這是知名的黑心企業餐飲連鎖店,最近人手不足到連打工人員都缺,結果卻是這樣。感覺就像遭到宣告:這個社會上哪兒都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這位客人……?」


    店員對看著不錄取通知郵件的我叫了一聲。


    「啊,呃——」


    我從錢包裏拿出已經皺巴巴的「那玩意兒」。


    炸蝦券——一張可以換一隻炸蝦,五張可以換一個便當的優惠。是星乃常常在收集的優惠券。


    「我要這個。」我把五張炸蝦券疊好放到櫃台上。


    「那個……不好意思,這個優惠已經結束……」


    「咦?可是上麵又沒寫有效期限……」


    「我們網頁上是有寫『半年』……」


    店員的笑容讓現在的我覺得非常不耐煩。餓著肚子、不錄取,以及想靠這種紙片讓人施舍一個便當的自己,突然讓我覺得非常可恥,忍不住扯開嗓門:


    「那就把這些都寫在券上啊!」


    我吼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一看之下,發現擔任店員的中年女性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


    「對


    不起,不用了。」


    我一把抓起炸蝦券,逃離了便當店。


    ○


    我奔跑的時候,覺得自己實在沒出息得不得了。


    我想起了網路新聞上會看到的那種,在便利商店或餐飲店找店員麻煩的奧客,想起自己曾嗤之以鼻地笑說人一旦走到這一步就完蛋了。現在成了這種我最不想當的「令人看不下去」的人的,正是我自己。


    不知不覺間,我來到了銀河莊前麵。


    我手放在膝蓋上撐著身體,喘了好一會兒。明明不是犯了什麽罪,也沒有人在追我,我卻這麽拚命逃走,讓我覺得自己很滑稽。我滿心焦躁,想找些東西來破壞。被逮捕的罪犯總是會說的「覺得不爽就下手了」,現在我很能理解。


    就在這個時候。


    「——學長?」


    銀鈴般的嗓音擾動了空氣。


    「葉月……」


    「啊,果然是學長……」


    這位有如樹蔭下綻放的白百合花的和風美人開心地微笑,眯起了眼睛。她手上拿著小小的包裹,夾住亮麗黑發的漆器發夾低調卻又明顯為她的美貌更添色彩。


    「最近都沒看見學長,我就想說該不會是跑來這裏……」


    她抬頭看向銀河莊,我則隻能隨口應聲:「啊,嗯。」


    答案很簡單,因為我不想見到葉月。雖然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但就是覺得一旦見到她就會玷汙她,有種像是穿著沾滿泥巴的鞋子踏上純白新雪的愧疚感。


    葉月對我這種心情一無所知,毫無戒心地靠過來。


    「學長……如果不介意,這個……」


    她輕輕解開手上的包裹,露出裏頭一個高級的多層漆器木盒。


    「葉月……」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我艱苦的時候、發脾氣的時候,她都默默陪在身邊,以女神般的慈愛對我伸出援手。這樣的她讓我覺得好耀眼,也覺得自己配不上她。為什麽要跟我這樣的人糾纏?隻用兒時玩伴這個字眼可解釋不過去。


    「呃,那個……我已經吃過飯了。」


    胃立刻緊縮,像在叫我別說謊。


    「是、是嗎?」葉月遺憾地低下頭。「非常抱歉,我多管閑事了……」


    她用指尖摩娑著便當盒,就像沒了地方可去的小孩一樣垂下眉尾。


    ——我要說出來。


    「葉月,那個,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別再這樣了。」


    「咦?」


    她就像時間停下似的,當場僵住。


    「就是說,送我食物這種事……我很感謝,而且也沒資格說這種話,可是……」


    「我、我給學長添麻煩了嗎?」


    不安的眼睛覆上一層薄薄的淚水。


    我正在說的話大概非常過分吧。這些話大概就是對這麽好心對我的人恩將仇報吧。但我心想就算這樣,繼續和我糾纏不清對她的人生就是不好。跟著我走,就像是跳上正掉落山崖的馬車一樣。


    「可、可是,我能為學長做的,也就隻有這麽點事情……」


    「葉月,聽我說,我——」


    這個時候,我微微踏上一步,一張紙從我身上掉出來。紙片就像花瓣似的,飄落到葉月腳邊。


    「炸蝦券……」她以雪白的手指撿起紙片,一臉五味雜陳的表情說:「記得……星乃學姐很喜歡這個耶……」


    「葉月。」


    「求求你。」她又用銀鈴般的嗓音說:「我會努力做出好吃的炸蝦。」


    她以迫切的眼神懇求。


    「我會拚命做炸蝦……所以、所以……」


    她那沾濕的水晶似的眼睛直視著我。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


    銀河莊。


    和我住的公寓一樣,是惑井集團的出租物件,現在沒有任何人居住。


    我小心翼翼地一階一階往上爬,朝二樓前進。空腹讓樓梯爬起來感覺好漫長。


    ——「這個」我也好久沒搞啦。


    二○一號室那顏色黯淡的門旁有個方形麵板。我伸手一按,響起的不是門鈴,而是電子語音:『請告知單位及姓名。』


    「乘組員平野大地。」


    『聲紋比對。已確認是已注冊之乘組員【大地·平野】。』


    接著是:


    『請將右手拇指按在麵板上。』


    我照做就聽到語音說:『指紋比對。已確認是【大地·平野】的注冊指紋。』


    最後有個螢幕從對講機旁滑了出來。精巧得怎麽看都不覺得是外行人做的,她對這些東西花了好多無謂的工夫。


    『請將右眼湊到螢幕前。』


    我乖乖照做,右眼湊過去看螢幕。努力不閉上眼睛撐了一會兒,就有一條發光的水平線由下往上竄過,看得出是在「掃描」我的眼睛。


    『虹膜比對。已確認與【大地·平野】為同一人——開鎖。』


    喀嚓一聲響起,聽得出門鎖已經解除。附帶一提,過了五秒鍾就會鎖回去,所以必須趕快進去。


    用「指紋」、「聲紋」、「虹膜」等三種生物認證構成的保安係統稱為「木星」。她自豪地說過,名稱由來是木星上有著「眼睛」般的紋路,就是這虹膜比對開發起來最費一番工夫。


    「受不了……cp值太差了吧。」


    同樣是保安係統,去委托保全公司還比較便宜。


    我穿過多道防線,總算進入星乃的房間「二○一號室」。所有係統還正常運作固然很驚人,但所費的工夫更讓我嚇一跳。這讓我再度體認到天才與笨蛋隻有一線之隔。


    「…………」


    我走進房間的瞬間停下腳步。在玄關處脫了一地的鞋子,隻有一隻襪子。郵購紙箱倒在地上,不合季節的風鈴掛在天花板上。


    不由分說地讓我感覺到這個房間裏還留有星乃的聲息、星乃的呼吸。這個房間的時間,就這麽停在三年前她出發去進行第一趟飛行的那一天。


    我脫掉鞋子,走上沾滿塵埃的走廊。走廊途中設有一扇很大的白門,門上有著很具近未來感的幾何圖案。這是「艙門」,是太空船上那種艙門。門以厚重金屬製成,氣密性與防火性優異,甚至還防彈。


    我站在艙門前,對右上方閃爍的感應器宣告,台詞和剛才一樣。


    「乘組員平野大地。」


    『允許乘船——艙門開啟。』


    艙門隨著電子語音往旁打開。簡直像電影裏會出現的布景,門滑開得順暢且帥氣。機製就隻是語音辨識自動門,但完成度實在太高,讓我產生一種仿佛踏入科幻片的錯覺。星乃一直稱這個房間為「太空船」。


    ——然後啊,大地,關於星乃的房間……


    在築波太空中心看完那段「影片」後,真理亞拜托我一件事。就是近日內將要拆除星乃以前住的公寓,要我先來整理遺物。


    「……」


    我環顧室內,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巨大望遠鏡。望遠鏡穿破天花板,往外突出。星乃說光靠這具望遠鏡就可以進行研究所等級的天文觀測。牆上有星乃說是自製的「太空衣」,做得和真貨一模一樣,我第一次看到時也很感動。雖然不能真的穿去實際的任務,但據說這件太空衣用的科技和素材還被用到nasa的太空衣上,實在不簡單。


    除此之外,地板上雜七雜八地放著郵購紙箱以及星乃發明的各種東西。眼前為了確保有地方站,我把地上的東西全都推到牆邊。但忙了很久,還是遲遲沒露出地板,房間亂得讓我大感吃不消。


    整理到一半,我就覺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躺到大堆破銅爛鐵上。這樣下去沒完沒了,肚子也愈來愈餓,隻


    覺得更加焦躁。


    ——對了。


    我想起哪裏會有糧食,翻找垃圾袋。記得星乃以前吃的固態保久食品應該就塞在這裏頭。我像個遊民翻找垃圾袋底部,摸到疑似要找的東西,翻出了幾盒方塊狀的幹糧。保存期限過了很久。我稍微猶豫,但頂不住饑餓驅使,便撕開封膜,把裏頭的東西扔進嘴裏。一陣潮濕的滋味過後,突然有種莫名的苦味在舌頭上擴散開來,我趕緊吐掉。


    「呸、呸……竟然腐壞了!」


    說出口後,這句話在隻有我一個人的室內顯得格外餘音繞梁。


    竟然腐壞了!這句話正適合形容我。我沒有工作,身無分文,對便當店大嬸發飆,糟蹋兒時玩伴的好感,最後甚至——


    「我吃垃圾吃個什麽勁兒啊……」


    有東西滴在我的手背上。透明的液體,和剛才吐出的食物渣滓混在一起,肮髒地滑落到地板上。


    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沿著臉頰滴落。


    ——這、這是,怎樣……


    我趕緊擦了擦臉頰,但眼淚違背我的意誌,繼續奪眶而出。


    ——真沒想到涼介竟然會當上醫生啊~~


    我又想起了同學會的情形。涼介是醫生,我沒有工作;他戴高級手表,我戴便宜貨。大家都有工作,隻有我連應征打工都被刷掉。這些沒營養的自卑感在我腦袋裏繞個不停,眼淚一滴滴流下。


    我在搞什麽啊……


    我往前癱倒,趴在地上。對一切都厭了。


    我精疲力盡地翻成仰躺,看見天花板上亮著圓盤形的電燈,四周掛著仿太陽係的燈飾。不管眼睛往哪兒看,這個空間滿是她的回憶。看向牆壁,會看到星乃喜歡的「大iss展」海報,早從八年前就一直貼在那裏,現在「星空中的太空站」這幾個logo字樣已經明顯褪色。


    「…………」


    也不知道是因為肚子餓還是後悔傷害了葉月。


    我身心都感覺到深沉的疲勞,不知不覺受到睡魔侵襲。


    【recolle】


    第三次見麵是在「大iss展」。


    「大哥哥,上次的事,你要補償我喔。」


    在葉月的央求下,我暑假過到一半,被迫來到這展示會場。由於星乃在築波太空中心肇事逃逸,害我背了「黑鍋」,結果導致我放著葉月不管。這次一起出來就有補償她的成分。


    因為葉月要求,我們上午去看電影和逛街,逛著逛著,時間就過去了,等我們抵達要去的展示會場,離結束隻剩一個多小時。


    我們沿著動線前進,大致看完一遍時,有那麽一瞬間,我和葉月走散了。也因為那時整個展示已經快到結束時間,我們通電話說好在紀念品區碰頭,然後我沿著剩下的路線閑晃。重頭戲所在的iss模型展示與模擬搭乘體驗都已經結束,隻剩下一些附帶性質的照片還擺在那裏。


    就在這個時候。


    ——啊,這家夥!


    我在一幅照片前發現了一名少女。


    看側臉就馬上認出來了。這時她沒戴墨鏡也沒戴口罩,盯著一幅照片看得出神。她那亂糟糟的頭發和鬆垮垮的體育服一如往常,脖子上掛著由圓盤與眉月組成的耳機。錯不了。


    「喂,上次你竟敢——」


    我馬上要拿「背黑鍋」的事情抱怨,話卻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


    星乃在哭。


    一行淚痕劃過她雪白的臉頰,淚珠一顆又一顆順著那軌跡滴落。我還沒出聲喊她,就被這幅光景震懾住。先前那極具攻擊性又凶暴的印象急轉直下,隔著劉海露出的大眼睛就像星星亮著光芒,卻又像和爸媽走散的小孩一樣寂寞,顫動的嘴唇不時動起,仿佛在喃喃訴說不會乘著空氣送出的言語,整個人就像一具生命魔法已耗盡的美麗人偶。


    她、她在,看什麽……?


    在出聲叫她之前,我先對這點起了興趣。我小心避免她發現,悄悄繞到她背後。這幅也不怎麽大的照片裏拍到了兩個人物。應該是出發前拍的,隻見兩名太空人相互依偎,看著鏡頭微笑。


    我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不,隻要是日本人,而且對太空有一點興趣,都會知道他們是誰。彌彥流一與天野河詩緒梨——


    是星乃過世的父母。


    她一直看著這張照片。我覺得她今天一定是來看這照片的,於是不出聲叫她。隻有現在這一刻,我隱約覺得不想去打擾她。


    就在平靜的音樂與告知展覽結束的場內廣播響起時,她慢慢轉過身來,結果……


    「——!」


    和我四目相對。


    也許錯就錯在我不該站在她正後方,這下弄得她的臉和我的臉在極近距離下對看,讓她發出「呀!」一聲怪叫,整個人嚇得往後仰。結果她的背撞上背後的照片,發出喀鏘、霹嘰幾聲經典的破碎聲。


    「啊!啊!啊……!」


    因為撞壞的是寶貴的父母照片嗎?


    星乃跪在碎裂的相框前,發出「啊!啊!」的驚呼,開始拚命撿起玻璃碎片。就好像在撿拾碎裂的回憶碎片,拚命把尖銳的碎片放到手掌上。


    「喂,太危險了啦。」


    即使我阻止,她也聽不進去。她仿佛想把玻璃碎片當拚圖嵌進去,但一直不順利。「嗚嗚……」感覺隨時都會哭出來。


    沒過多久——


    「好痛!」


    她忍不住叫痛,整個人僵住。白嫩指尖迅速冒出紅色液體,沿著手指滴落在相框上,讓紅色弄髒了父母的身影。這讓她更加窘迫,又想用流血的手去擦相框。其他來賓也聚集過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慢著慢著,你冷靜點啦!」


    我實在看不下去,抓起她的手,用手帕按住她流血的手指。她大喊:「放開我!」還想繼續掙紮,但我不管她,扯開嗓門呼喚:「不好意思~~!」


    「可以麻煩去請工作人員來嗎?她好像割破手了!」


    幾分鍾後。


    「喂,你乖乖別動。」


    我們被帶到小房間,先進行包紮。「來,洗手。」、「不、不用啦,我自己會洗。」「乖乖聽話。要是有細菌跑進去怎麽辦?」


    我半強迫地帶她到展區設置的水龍頭前,把血從她染成一片紅的手上衝掉。傷口很小,卻割得很深,我消毒完後按上紗布,卷上繃帶。我想起以前真理亞教我的包紮法,一邊試著處理,結果包紮得還挺像回事。看得出血在繃帶上暈開,感覺非常痛。


    「晚點可要去一趟醫院。」


    「…………」


    星乃不回答,也不點頭,就隻是把臉撇開。


    「那我走了。」


    我走出房間。「啊……」星乃開口想說話,但我聽不清楚。


    來到走廊上一看……


    「大地!」


    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甩著一頭白銀短發跑過來。


    「真理亞伯母。」


    「聽說星乃受傷了?」


    「嗯,是啊。」


    「傷勢怎麽樣?」


    「隻是手指頭被割了一下,也都包紮過了。」


    「這樣啊……」


    真理亞由衷放下心來,深深呼出一口氣,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星形耳環。


    「糟糕,我忘了葉月。」


    「我已經叫她在櫃台等了。」


    「不好意思。」


    「不會,沒關係。我才要謝謝你,星乃承蒙你照顧了。」


    「你不去見她嗎?她還在那房間裏。」


    「這……」


    真理亞的表情變得有些尷尬,然後說聲「這個」從懷裏拿出一個東西。是信封。


    「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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