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一聲,心髒猛跳了一下。


    視野產生暈眩似的變形,讓我的智慧型手機差點脫手。


    ——什……什麽……?


    我搞不懂發生了什麽事,盯著這串字看。「天」「野」「河」「星」「乃」。這些文字,這個排列順序;郵件賬號的英文與數字。


    「太離譜了……」我趕緊打開簡訊。我手指發抖,操作失敗了兩次。


    內文很簡單。


    【開電腦。】


    咦……?


    內文隻有一行。就算卷動頁麵,接下去也沒有任何文章。


    我看著桌上那台星乃愛用的電腦,然後再次查看簡訊的寄件人。上麵仍然顯示著「天野河星乃」這個名字,不管看幾次都一樣。


    ——不可能。


    會顯示出這個名字,就表示有人用星乃的郵件賬號發了簡訊給我。星乃的智慧型手機應該早就因為未繳費而被解約,照理說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有人接手了這個郵件賬號?


    不管怎麽說,我開了電腦。雖然很好奇簡訊是誰發的,但更讓我好奇的是簡訊中吩咐的內容。


    等了一會兒後,螢幕上顯示出桌麵。


    很奇妙。以前看到的時候,整個桌麵應該都被星乃留下的資料夾填滿,現在卻全都消失了。上麵連垃圾桶資料夾都沒有,就隻有正中央放著唯一一個資料夾。


    「給大地同學」。


    看到這個名稱,讓我全身一震。


    錯不了,就是給我的。更新日期是三年前,想來是星乃即將出國那陣子。


    我的手在發抖。我對這裏頭寫的東西感到害怕。她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也許是。我一瞬間想起了在築波太空中心看到的她的「遺言」。


    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後點進去。資料夾裏有琳琅滿目的文件。


    【關於超光子〈迅子〉通訊機的原理】。


    迅子……?


    我拿起了掛在書桌旁的「那玩意兒」。是星乃成天掛在脖子上的耳機,她稱之為「超光子通訊機」。


    卷動畫麵看下去,就漸漸看出這篇文章就是星乃創造的這個「發明物」的說明書。從想到這個發明構想時的備忘、列有許多算式的原理講解到立體的設計圖,從多方麵說明這個發明。


    【傑拉爾德·範伯格在一九六七年將比光子〈photon〉更快的粒子命名為「迅子」。在此我也仿效先達,將這次的超光子稱為「迅子」。隻是雖然我稱之為迅子,但嚴格說來也有很多地方和範伯格的學說不同。我決定按照當初提倡「超光速粒子」存在的阿諾·索末菲所想象的最原始而原本的定義。因為關鍵就在於比光更快這一點,如果寫作超光子,念作迅子,一定很帥氣,嗯。】


    我一邊看下去一邊心想:真有她的風格。不太像論文,比較接近隨筆,又或者說是日記。


    我很想仔細看,但更在意後續。應該會有一些地方是寫給我的——我懷著這樣的期待與害怕,慢慢卷動畫麵。


    【迅子會超越時間。嚴格說來,是會回溯時間,從未來流往過去。為了證明這個假設,我發明了通訊機。透過超光子穿越時光的通訊機,就簡單稱為「超光子通訊機」吧。唔,帥氣。】


    我的手當場定格,然後輕輕碰了碰放在桌上的對講機。


    這就是……穿越時光的通訊機?呃,可是,超光速就可以穿越時間嗎?理論上說得通嗎?


    穿越時光這句話,讓我想起一件事。


    ——應該也不可能是——星乃發訊的電波,這三年來都在宇宙空間徘徊吧。


    真理亞在jaa築波太空中心交給我的那段影片。我播放的星乃那段疑似「遺言」的影片,嗓音粗豪的人形輪廓畫麵,也未嚐不能說是從三年前的過去「穿越時光」送到現在的訊息。


    【……經過反複實驗,得知這種通訊機有幾個弱點。首先是通訊隻能在兩副子機之間成立,如果用一般收訊設備接收,畫麵和聲音就會發生決定性的失真。由於是把光子放到超光子上發送畫麵,如果沒有能接收超光子本身的機製,資料似乎就會流失。】


    ——難不成……


    一切都是推測。但我感覺到先前那一個個無法理解的現象,就像拚起的拚圖,在我腦海中牢牢嵌合起來。


    如果順利,也許就能好好看懂星乃送來的「通訊」——那段隻有人影輪廓,聲音也很混亂的「遺言」;也許可以好好聽她說完最後一段話。這的確讓我害怕,但我說什麽都想知道。


    她留下的遺言,最後幾句話。我想透過更清楚的畫麵、更清楚的聲音,好好聽完。


    所以我繼續動手。


    資料顯示出來後,出現「一則訊息」的字樣。我拉出線卷式的連接線,把「超光子通訊機」戴到頭上,就完成了所有設定。


    我按下enter鍵。隻是播放影片,我的呼吸卻開始紊亂了。我在怕什麽?又在期待什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渴求星乃。我要星乃的臉、星乃的說話聲、星乃的話、星乃這個人的存在。我總覺得長達三年疏遠的她,就待在這切成方形的螢幕另一頭。


    好一會兒,什麽都沒顯示。


    我等了十秒鍾左右。


    然後——


    畫麵突然亮起。閃光燈似的光照亮我,然後顯示出畫麵。失真的影像就像調色盤上的顏料,五彩繽紛地攪拌在一起,變形漸漸修正,形成摻有雜訊的「影像」。


    「嘎……哈……」空氣從喉嚨泄出。有種仿佛身在太空的氧氣稀薄感,有如心髒被挾持的迫切感與緊張感,讓我全身僵硬。


    星乃顯示在畫麵上。


    【2025】→【2022】


    有著亮麗光澤的美麗黑發。


    雪白剔透的肌膚,水潤飽滿的嘴唇。


    清秀的鼻梁,微微泛紅的臉頰。


    ——啊、啊……


    出現在畫麵上的,千真萬確就是天野河星乃。現在她身穿太空人的製服,一雙大眼睛直視著我。剛認識時她那頭亂糟糟不去剪的頭發,現在也已經梳理整齊,用高雅的發夾夾好。她從高中畢業後,身高也開始迅速增長,輕而易舉地通過了jaa的身高門檻。二十二歲的美麗女性,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到那曾是繭居族少女的影子。


    然後——


    『大地同學,好久不見。』


    ——!


    確實是星乃的嗓音。和以前在築波看到的影片不一樣,千真萬確就是她的嗓音。


    她——天野河星乃,平靜地露出笑容看著我。她會像這樣溫和地露出笑容,是從幾時開始的啊?仿佛以前那隔著劉海送出充滿敵意視線的少女時代從未存在過,現在的她透出的是一種隱約的成熟姿色與穩重。三年前過世的星乃,年紀理應比現在的我小了足足三歲,我卻覺得好像在麵對一位年紀比我大的女性。


    對此我感受到的寂寞勝於懷念,這是為什麽呢?


    『大地同學……?』


    耳邊聽到說話聲以及像是有點緊張的呼吸聲,最重要的是就近在眼前的她的身影。她頭上戴著像是對講機的東西,由眉月型的拱架連接起一對圓盤,從這造型就可看出和我這邊的「超光子通訊機」同款。


    『咦,大地同學,你怎麽了?都沒有回答耶……』


    她在螢幕另一頭露出狐疑的表情。她每叫我一聲大地同學,我胸口深處就有種像是被填滿,卻又像被絞緊的感覺。每聽她叫我一聲,心中的星乃就會複蘇,簡直是一句魔法般的話語。無論如何成長,變成穩重的成年人模樣,隻有叫我「大地同學」的嗓音並未改變。


    ——這裏是……


    她的背後可以看見兩個圓窗與


    很大的氣密艙門。iss——國際太空站,日本實驗艙「希望號」的船內實驗室。畢竟我親眼看過模型,也曾透過畫麵看過實機,所以錯不了。她的身體因為處在無重力環境,頻頻有些飄起,以及有些像是手套的物體在空中持續旋轉,也都證明了這一點。


    『喂?大地同學?』星乃朝著我揮手。『喂,聽得見嗎?看得見嗎?大地同學,回答我嘛……』


    她就像看得見我似的,親昵地對我說話。


    『我說啊,不要當作沒看見我,說點什麽啊……』


    星乃的表情變得泫然欲泣。即使平常看起來很跩,外表變成熟,但一點小事就會讓她變得怯懦。好久沒看到她快哭的表情,讓我胸口一緊。


    我忍不住喃喃說道:


    「不要哭啦,笨蛋……」


    就是在這一瞬間,仿佛聽見我說話的聲音,螢幕裏的——「三年前」這段影片中的她睜大了眼睛。


    『通了!』她露出笑容。『總算聽見了!聽見大地同學說話!』


    ——咦?


    太奇妙了。她仿佛在演一出獨角戲,像在與別人說話似的對答起來。


    『那我重新打個招呼。好久不見了,大地同學。』


    「咦、咦?」


    『啊,大地同學,你是不是有點嚇到了?看你戴著那副通訊機,應該就表示那封簡訊你確實收到了吧?』


    ——怎麽?這是怎樣?


    我一陣錯亂。我覺得剛剛我和星乃之間的對話是成立的。


    這是錯覺。理智這麽告訴我。


    不可能。這段影片是三年前的她錄下來的。就隻是一段影片,不是直播也不是skype。但她接下來的這句話擊碎了我的理智。


    『——話說,你那眼鏡是怎麽了?鏡框都歪了。而且你視力變差了嗎?』


    「嗚惡!」


    我忍不住摘下眼鏡。這副眼鏡是去年買的。或許是因為生活不規律,最近視力急速衰退,才買了這副眼鏡。三年前就過世的星乃為什麽會知道這副眼鏡?甚至連鏡框歪了也知道?


    「你……看得見我?」


    我朝螢幕說話。連我自己都覺得是在做蠢事。


    『當然看得見啊。』


    「你騙人。」


    『奇怪,我為什麽要騙你?』


    「因為這隻是影像。」


    『是影像沒錯啦。』


    在這互不相讓的問答後……


    『咦,果然怪怪的……』她操作手邊的鍵盤,並露出認真的表情。『你那邊的收訊處顯示「houou」……houou、houou,啊啊,是不死鳥「鳳凰」啊?可是我沒聽說過有衛星叫這樣的名字,一定是新的孩子吧?你那邊是西元二○二五年對吧?」


    「是、是啊。」


    『那果然成功了。我確實跟三年後的大地同學連上線了。』


    ——這什麽情形?


    我還在錯亂。


    她在說什麽?發生什麽事了?我還在作夢嗎?


    『嗯,原來啊……』


    她微微低頭,像在查看什麽地掃動視線,然後說:


    『對三年後的大地同學而言,也是啦,會一臉像是看到鬼的表情也不奇怪吧。』


    「星乃。」


    『什麽事?』


    「你真的,是星乃……沒錯吧?」


    我還不敢相信。這是怎樣?為什麽?怎麽弄的?


    『對,就是我啊,天野河星乃。』


    這自我介紹加上有點難為情的笑容,是我認識的星乃。


    「這……是在和三年前的你連線?」


    『就是這麽回事嘍。』


    「我不敢相信。」


    『可是,隱藏資料夾的內容,你已經看了吧?』


    「隱藏資料夾……啊、噢,說是超光子怎樣的。」


    『那你應該就懂吧。我們現在就是透過「超光子通訊機」,跨越時間進行通訊。從我看來,是和三年後的你通訊;從你看來,是和三年前的我通訊。』


    「這種事情……」


    我看著星乃的臉。


    我的確看了那個隱藏資料夾。「超光子通訊機」的講解、基本原理,還有使用方法,我也都看了。可是,那應該隻是讓我能以清楚的聲音與畫麵,播放真理亞給我的那段「影片」,我作夢也沒想到竟然可以和三年前的對象「通話」。而且照常理,根本想象不到會有這種事情吧。


    『不要嚇到,好好聽我說喔。有些話,我無論如何都想跟你說。』


    「有話要跟我說?」


    她突然端正姿勢說了:


    『我很擔心大地同學。』


    我的心起了一陣漣漪。


    「……擔心?」


    『對,擔心。大地同學你啊,該怎麽說,總是酷酷的,有點玩世不恭,對吧?所以我就想說你這種個性將來一定會往不好的方向起作用,我才特地設定在「三年後」。』


    她用一雙大眼睛直視著我。一雙純真、毫無陰影,有如太空般深邃的眼睛。我對她這種視線有著幾分害怕,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之前我也說過吧?大地同學對未來總是太急著搶在前頭,屬於不擅長在當下全力投球的類型。因為害怕失敗,不敢去挑戰。』


    「這……」


    我無法反駁。


    『大地同學,你帶我去到寬廣的世界。多虧大地同學,我才能克服繭居,當上太空人。所以我也想報答你的恩情,我想支持你的夢想。』


    「我的……夢想?」


    『其實你應該已經發現了,隻要捫心自問,對自己坦白。』


    「你在說什麽?」


    『這個超光子通訊機,本來我是打算當成在太空和大地同學通話用的私人頻道……真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派上用場耶。本來我是想回地球之後再告訴你,但我已經回不去了,所以現在跟你說,雖然你可能會覺得我擔心你是多管閑事啦。』


    已經回不去……這句話讓我想起最重要的事。


    ——沒錯!


    「你、你要不要緊啊?那個,iss,都沒事嗎?」


    三年前的iss。我應該早點從這個情境發現事情不對。那是星乃殞命的地方。


    她停頓了一下才回答問題。


    『……我想,大概不行了。』星乃靜靜地說出殘酷的事實。『iss現在處於無法控製的狀態。我想再過幾分鍾,機體就會撐不住了。』


    「天、啊……」我覺得眼前突然一黑。


    明明奇跡似的和星乃聯絡上了,卻隻剩下幾分鍾,這太殘忍了。


    「應該有辦法!有辦法得救……!所以星乃你——」


    『沒有。』她說得小聲,但很清楚。『沒有方法可以得救。我全都試過了,已經完全失去控製。』


    「不要放棄!會有的,隻要仔細找,應該會有方法的!」


    『直到剛剛,我也一直這麽想,可是——』


    她視線低垂地說:


    『內部的機器全都當機了。我想想,用個人電腦來比喻,就是觸控螢幕和鍵盤全都故障,連電源都開不了的狀態吧。無計可施。』


    「對了。聯盟號!不是有逃脫用的聯盟號太空船嗎!還有其他乘組員呢?」


    她默默搖了搖頭,臉上有著平靜而深沉的覺悟。


    「你騙人……我、我才不相信,這種事……」


    我嘴上這麽說,卻不由得察覺到了。是星乃說無計可施。那樣一個天才這麽說了。


    『你放心,大地同學。我計算過了,照這個軌道下去,我想iss會在大氣層燒得幹幹淨淨,所以沒


    問題。』


    「你、你在說什麽鬼話?」


    我無法理解她說的話。明明再過幾分鍾,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為什麽她卻顯得這麽若無其事?


    她始終平靜地說:


    『聽我說,大地同學,我很感謝你,所以我才更不希望你走錯人生的路。雖然我會在這裏結束,可是大地同學,我萬萬不希望你走錯將來,走錯人生的路。』


    「你在說什麽——」


    『大地同學缺乏夢想。』


    這是我以前聽過的一句話。


    『你心中藏著一股熱情,也有對遇到困難的人就會不計得失伸出援手的善良。可是,你有那麽一點點隨波逐流,在意世人的目光,不敢表現出真正的自己。我覺得這非常可惜,也非常可怕。』


    「可怕?」


    『很可怕。你想想,人生很短。隻顧著在意別人的眼光,不知不覺間,什麽也沒能做到,就這麽結束了。人生就是有這種可怕。該說是沒有預演就直接上場,隻有一次機會的可怕嗎?我在十七歲才總算察覺到,而讓我察覺到這點的,就是大地同學你。』


    「是我?」


    『我多虧了大地同學你,才能當上太空人,像這樣接近自己的夢想。所以我才更擔心你。』


    「這種擔心……」


    我看著星乃正經的表情,「我用不著」這句話哽在喉頭。


    『我一直夢想著要來到這個地方。這是我的生命開始的所在,是爸爸和媽媽描繪夢想的地方。就是你帶我來到了這個地方。』


    「不是。是你自己努力,我什麽都沒做。」


    『不是。』


    星乃搖搖頭。


    『你也知道吧,我曾經是個繭居族,連家門都走不太出去。我厭世,不敢和任何人說話。對社會,對自己,都絕望了。可是我認識了大地同學,因此能夠改變。就是因為你在身旁陪著我,我才能有再努力一次看看的念頭。所以現在,我才會在這裏,才能夠繼承爸爸和媽媽的夢想。』


    繼承父母的夢想。這就是她的夙願。為此她才努力當上太空人,繼承ch細胞的研究,為了醫學上的飛躍性進步而邁進。她借此繼承了父母的遺誌,洗刷壯誌未酬身先死的父母所留下的遺憾——還不隻是這樣,由於花了天文數字預算的研究半途而廢,被人們評為「浪費稅金」、「天花亂墜」。身為他們兩位的女兒,為了洗刷這些惡評與風聲,她說什麽也想完成這些研究。這是全世界隻有她一人辦得到的,堪稱宿命的夙願。


    過程是一連串的苦難。一個連家門都很難走出去,徹頭徹尾的繭居族,要去到比天空更遙遠的太空,可不是普通的辛苦。光是適應到能夠去附近的便當店,告訴大嬸店員要買什麽,都不知道花了多少天。還不隻這樣,被惡犬吠了就會跑回來,有飛蟲鑽到背上又會哭,差點撞到路人都會恐慌。要看著人的眼睛說話,要打招呼,要把心意說出來,覺得過意不去就要道歉,就算不耐煩也不能用空氣槍射人——這一切,都是我教她的。無數回憶就像走馬燈轉啊轉的,每一段都讓我懷念,有些很滑稽,但她卻是正經八百。盡管被這個社交能力零的少女弄得傻眼,對我而言,卻是這輩子最充實的一段日子——


    然後她展翅高飛,去到了太空。


    『我啊,是多虧了大地同學才能向前走,才能鼓起勇氣打破自己的殼。所以,我希望你也一樣能夠打破自己的殼。』


    「希望我?打破自己的殼?」


    『對,大地同學其實也已經察覺到了。所以隻要一點點,隻要第一步就好。就像我打開銀河莊的大門那時,就像我小聲對便當店店員說我要買炸蝦便當那時。』


    「我說真的,你從剛剛就一直在鬼扯什麽啊?」我搞不懂她。「我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吧。為什麽、為什麽——」


    我嗓音發顫。


    「你為什麽……這麽若無其事啦?」


    『咦?』


    星乃的表情顯得不解。


    「你為什麽講得一副都已經結束的樣子啦!」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變成用喊的。


    「講什麽道謝、擔心、最後……明明就還沒完吧!」


    『這……』星乃全身一震,縮起脖子。『這,可是……』她一句話哽在喉頭。


    「你不是說過嗎!不是跟我說過好多次嗎!說你要當太空人,在iss,在你老爸打造出來的『希望』上,繼承你媽媽的研究,用這樣的方式打開這扇曾經被關上的夢想之門!你的夢想,才正要走下去吧!接下來才是重頭戲吧!可是你卻、你卻,為什麽,擺出一臉參透人生的表情,想把這一切蓋棺論定啊!」


    『可、可是,已經……』


    我的話停不下來。星乃想結束自己的夢想,這讓我無法接受。她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所以這是我由衷的呐喊。


    「你都不會不甘心嗎!」


    畫麵上,一對大眼睛有了水行星般的濕潤光澤,就像西沉的太陽那般眯起——


    『這……』


    她以顫抖的嗓音——


    『想也知道,當然不甘心了——』


    一顆水珠,從星乃的眼睛閃閃滴落。


    「既然這樣——」我正要說下去的瞬間。


    時限到了。


    螢幕的色調突然變了,那就像是燈熄了轉暗,她的身影顯得模糊。


    『——對不起,大地同學。』


    星乃拉起視線,喃喃說道:


    『時間,好像到了。』


    這句話讓我背脊竄過一股惡寒。


    「星乃!喂,星乃!現在是什麽情形!發生什麽事了……!」


    『得道別了。』星乃在一陣白光中,整個人亮得耀眼。『我很慶幸在最後,能這樣見到你。』


    「喂、慢著!星乃!」我喊得幾乎恨不得一口咬住螢幕。「慢著啊,別開玩笑了!哪有這樣就結束的啦!」


    『對不起。』


    「你的……夢想,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話先喊出來,很多念頭才突然湧上心頭,讓我無法好好出聲。「就差……一點點,就差那麽一點點……這一切,一切,都會值得了,不是嗎……」


    說到最後,嗓音就像哭訴似的沙啞了。


    『大地同學——』


    星乃皺起臉,像是原本忍著的情緒潰堤,像是先前虛張聲勢的麵具被扯下,緊緊咬住嘴唇。螢幕變得更白,傳來巨大聲響,畫麵劇烈閃爍搖晃,背後的牆壁凹陷到駭人的地步,讓我們知道極限即將來臨。


    螢幕上有「影像」侵蝕般插進來。許多視窗圍繞著她開啟,顯示出許多不同視角的畫麵。視窗中可以看到有無數人造衛星在大氣層中發熱,碎片拖出光的軌跡——


    成了流星雨。


    「星乃……!」


    我大聲呼喊。一喊之下,水珠就潰堤似的從她的眼睛一滴滴落下。


    『大地同學,對不起……』


    她擠出顫抖的嗓音……


    雙手在胸前交握,懺悔似的說:


    『對不起,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把講義撒了一地。』


    星乃的身影籠罩在純白的光芒中。螢幕上開出數量多得亂七八糟的視窗,顯示iss即將燃燒殆盡的模樣。


    『對不起,在築波發射火箭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跑掉。』


    iss開始崩毀。像翅膀一樣張開的太陽電池麵板嚴重變形,化為無數長方形碎片撒了出去。兩側的散熱器彎折斷裂,追著散開的麵板碎片飛向宇宙空間。


    『在iss展遇到的時候,謝謝你替我包紮。』


    閃爍的螢幕中,星乃被崩毀的iss畫麵圍繞


    ,繼續說著獨白。麵臨這電影最終場景似的非現實光景,我無能為力,隻能一再呼喊她的名字。


    『那個時候大地同學把照片給我,我好高興。』


    iss的桁架就像挫折的心一樣應聲折斷,波及俄羅斯的居住艙星辰號,撞得四分五裂。機器手臂一瞬間淩空劃過,美國的實驗艙命運號燃燒殆盡,接著歐洲實驗艙哥倫布號激出劇烈火花漸漸熔解,遮蔽板脫落的七葉窗半球體就像花瓣似的從它旁邊掠過。


    『大地同學買給我吃的炸蝦便當,每次都好好吃。』


    最後剩下的日本實驗艙,名叫「希望號」,船外實驗後勤模組貼在實驗平台上,就像被釣起的魚,在機械手臂上掙紮了一會兒後連根折斷,被拋了出去。


    『我在爸爸媽媽死後,一直躲在家裏不出去,討厭社會,討厭人類,討厭活著,想死,想消失,每天都好痛苦。可是……』


    腦中閃現的身影一瞬間映出了她的輪廓,露出隨時都會消逝的笑容。


    『我遇見了大地同學。』


    船內保管室激出火花燃燒殆盡,隻勉強留了個原形的船內實驗室——星乃所在的房間燒得像一團火球,體積在墜落過程中迅速減少。


    『你對這樣的我非常好。每次都來我家看我,聽我說話,陪著我。』


    接著iss迎來了尾聲。它化為一顆燃燒自己飛逝的流星,衝進大氣層,直到最後都熾烈地發出生命之火的光輝,變成一條細細的線,最後連這條線也像睡著後的眼瞼,漸漸燃燒得無影無蹤。


    『爸爸和媽媽死掉以後……我活著,一點好事……都沒有,可是……認識大地同學以後的每一天,真的、真的,好開心……』


    開在她四周的許多視窗就像宣告結束似的接連關閉。


    一同墜落的無數衛星爭奇鬥豔似的起火,接著燃燒殆盡,化為一道道的光,就像陣亡將士那般紛紛消逝。


    「星乃……!」


    『大地同學——你一定要,一定要,抓住……美好的未來喔……』


    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螢幕沒有畫麵,隻剩聲音,傳來她那細小但清楚的呐喊:


    『啊啊——可是我還是,好不甘心。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跟大地同學,一起……抓住夢想,爸爸、媽媽的夢想,才正要繼續。我不要,不要這樣,這樣還是……太過分了啦。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啊啊,啊啊,大地同學、大地同學、大地同學——』


    這時候,螢幕上可以看見一個人影——不,是一名女性——被拋出殘骸的輪廓。一頭長發就像翅膀一樣攤開的身影,最後朝我求救似的伸出手。然後在沒有大氣的虛空中,她的嘴唇動的時間隻有一瞬,但讓我確實看出了——


    插圖p121


    救、救、我。


    下一瞬間,更強大的光芒吞沒了她,隨即化為藍色的流星,燃燒殆盡。


    畫麵中斷,螢幕變成全黑。


    我動彈不得。一根手指也動不了。我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整個人待在全黑的畫麵前,睜大眼睛,僵住不動。口好渴,心髒的跳動一直不對勁。可是,隻有一件事我很明白。不是在三年前,而是現在,就在我眼前——


    她死了。


    【2025】


    『那個,學長……我是葉月。不好意思,三番兩次打電話留言給你……那個,我知道這是我多管閑事,可、可是最近,都沒有看到學長,我、我愈想愈擔心……請問,學長還好嗎?不知道現在學長人在哪兒呢?』


    隔了許久才按下的電話留言服務通知,有多達五件葉月的留言。聽著她擔心的說話聲,讓我覺得很過意不去,但現在實在沒有心情回電。


    電腦的資料裏還有後續。在講解「超光子通訊機」的文章後麵,還累積了大量的文章。附帶一提,通訊機後來再也開不了機。我和星乃進行的最後一段對話內容也並未儲存起來,仿佛一切都是幻覺,什麽都沒留下。


    這完全無視閱讀者懂不懂的脈絡,意味著星乃寫這些文章並未以要讓別人看為前提。說得更精確點,甚至給我一種印象,覺得她是把不知道要往哪兒丟的文章與資料全都丟進這個資料夾。通篇都是複雜的算式,又或者是加進手寫部分的圖解,以及頂多分了章節卻幾乎連小標題都沒有的文字濁流。內容令人難以置信,不但超乎意料,甚至可說是荒唐無稽。


    然而,星乃潦草寫下的這些充滿錯漏字的文章,以及算式、圖解、作業步驟、實驗結果、龐大的研究資料——都證明了這份資料不是玩笑也不是惡作劇,而是年輕的天才科學家星乃正經八百進行的研究。


    【人類的記憶,有87%來自視覺資訊。】


    【所謂視覺,是視錐細胞與視杆細胞感測通過視網膜的光子的過程。】


    【光子永遠伴隨著等量的超光子。這超光子會在視網膜內的視錐細胞與視杆細胞上留下記憶的超光子殘像。也就是說,若光子在腦細胞留下的記憶為「正極」,超光子就是在視網膜細胞上留下「負極」。】


    【從這些記憶資訊是留在視覺這點而言,日語的形容中最接近的,大概就是「記憶烙印在眼裏」吧。】


    【刻在視網膜細胞上的負極記憶,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掃描,壓縮為資料,透過超光子通訊發送到過去。】


    【視網膜細胞超光子痕跡掃描型記憶資訊發訊機〈retina visual cell ta eng〉。】


    這串長得要命的正式名稱後寫著簡潔的簡稱。


    【space writer。】


    這是一種把現在的記憶「寫進〈write〉」過去記憶「空容量〈space〉」當中的機器。也就是說,能去到「過去的世界」——以已經被用到爛的說法,就是「時光機」。


    「不會吧……」我看完這一切後,自問自答似的喃喃說出這句話,整個人靠到椅子上。太離譜了。不管讀幾次還是會這麽想。然而,我卻有著不能加以否定的理由,畢竟我就是實際體驗過了。我透過「超光子通訊機」,和「過去世界」的星乃對話過了。


    和過去的人物通訊的機器——這本身就已經可以稱為時光機。因為隻要能把資訊送到過去,就能改變現在。把賽馬的結果送去給過去的自己,轉眼間就能變成億萬富翁。


    【我一直想發明時光機。】


    星乃明確地寫下這句話。時光機。聽起來很科幻,很脫離現實,很荒唐無稽。


    【我好想見過世的爸爸和媽媽。所以我就想到,隻要發明能回到過去的時光機,就可以見到爸爸和媽媽。想到這樣就可以找回爸爸和媽媽的夢想。】


    這是一種幾近妄想,豈有此理的願望。但她付諸實行了。


    【為此我發明了「space writer」,但它有著重大的缺陷。就像過往各式各樣的時光機假設一樣,要回到過去,都將受到絕對不可推翻的限製。時光機最多隻能回溯到創造出時光機的時候,不管怎麽想回到過去,都無法回去發明出時光機之前。以space writer來說,隻能回溯到掃描視網膜細胞而創造出來的點。邏輯上這是當然的。畢竟用來回到過去的受器不是別的,就是自己,而在掃描自身記憶的時間點之前,當然不存在這樣的受器。】


    【自從知道這件事以後,我就絕望了。我扔開這個發明,然後打算去死。】


    她赤裸裸地訴說著。


    【可是,我改變了。我認識了大地同學。】


    我的手指當場定住。但我立刻挪動滑鼠,往下卷動畫麵。


    【我認識大地同學,學到了很多。我擺脫繭居,走到外麵,見到別人,體驗了很


    多事情。我和大地同學一起創造了好多回憶。這些事情做著做著,我就不再想死,也不再想回到過去了。】


    有過這樣的事……星乃不為人知的煩惱與掙紮,讓我看得移不開目光。我焦急地動著手指,繼續看下去。


    【我已經不再需要space writer了。可是我想到,也許大地同學還需要。因為大地同學——】


    ——缺乏夢想。


    這個字眼不斷被重複提到。夢想、夢想、夢想。星乃說得簡直成了她的口頭禪,但我聽了卻沒有共鳴。她是想當太空人的天才,與我這個凡人之間有著填補不了的鴻溝。夢想這種東西不會實現。夢想——你倒是說說夢想到底是什麽啊。


    【所以我把space writer留在這裏,讓大地同學無論如何都覺得後悔時,還能從頭來過。】


    最後孤伶伶地分開寫下的一行字,像是一個公式。


    【axc=p】


    ○


    之後我發瘋似的翻找星乃的房間。撥開塞滿地板的大堆破銅爛鐵,書桌的抽屜與櫃子不用說,從廚房排水管到馬桶水箱,能找的地方我全都找遍了。連電腦裏的資料,我都紅了眼睛翻找。我不眠不休地找個不停,體力撐不下去就累倒,等意識恢複後就猛灌壞掉的固態保久食品和自來水,又繼續翻找。找什麽?想也知道,當然是找星乃留下的最後一項發明——space writer。星乃確實寫說已經完成了,而我也透過「超光子通訊機」得以窺見一斑。既然這樣,應該就會有。這件發明應該就放在這個房間裏。


    可是這一周以來,不管我怎麽找——


    就是找不到「space writer」。


    「該死……!」


    我抓住東西就拿起來,朝牆壁砸過去。有著飛碟外形的布偶撞上艙門,無力地彈了回來。


    為什麽找不到?


    為什麽不跑出來?


    是本來就沒有時光機嗎?


    我不會想讓人生重來。我這殘渣似的人生根本不重要。可是,星乃的人生不一樣,星乃的夢想不一樣。隻有這點,我說什麽也不能讓步。有人用那場荒唐的流星雨踐踏了她的夢想,我絕對不原諒他們。所以,我需要。


    需要時光機——需要星乃所謂的「space writer」。


    「該死,為什麽,找不到……」


    我餓得一肚子火,抓起手邊的空罐一扔,撞在牆壁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就在這個時候……


    ——!


    震耳欲聾的警鈴響起,我驚覺地回過神來,朝電腦螢幕一看,上麵映出了公寓周圍的光景。上麵顯示出監視攝影機的畫麵,是星乃這個被害妄想與厭世的結晶,親手將銀河莊的保全係統強化到大都會銀行的等級。


    「啊……」


    五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下了卡車。他們指著公寓討論,一邊把紅色角椎放到四周,貼上膠帶圍起。


    ——這、這是怎樣?他們打算做什麽……?


    他們走動著察看公寓外圍,以粗暴的動作撤下設置在圍牆上的帶刺鐵絲網以及圍牆垮下的土石。連我也能輕易想象出他們來到這棟久無人居的公寓,是要開始做些什麽。公寓最近要拆除,麻煩你先去整理遺物——我想起了真理亞的話。


    我在玄關急忙穿上鞋子,走到門外。不知不覺間已經下起了雨,還被風吹進了二樓走廊。


    「你、你們在做什麽啊!」我一開門就朝樓下大吼。他們嚇了一跳似的抬起頭看向我,然後麵麵相覷地討論:「喂,有人住?」「不,我沒聽說啊。」工作服上印有附近一家建設公司的名稱。


    「我明明就還在裏麵吧?」


    我從公寓樓梯跑下去,逼問這些作業員。盡管聽見內心的聲音在對自己說:鎮定點、要冷靜,但我已經失去理智。我無法忍受星乃那麽寶貝的這艘「太空船」受到損傷。


    一名作業員冷眼看著我。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我們聽說這棟房子已經沒有人住了……」


    他口氣很有禮貌,但皺起眉頭的眼神在在透出懷疑,而這雙眼睛上下打量著我的臉和衣服。可以確定的是,他在懷疑憔悴得皮包骨,打扮又邋遢的我是什麽來路。


    「我是,那個……」


    我一時間猶豫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是什麽人?不是公寓的房客,也不是星乃的親人。冷靜下來一想,就發現我沒有任何權限可以阻止他們進行拆除作業。


    「呃~~我是之前房客的,呃,朋友……」


    「朋友?」對方更加皺起眉頭。「普通朋友,為什麽會在公寓房間裏?根據惑井不動產的說法,這裏從很久以前就沒有人住了耶。」


    「我是……來整理一下……遺物……」


    「整理遺物?哦~~……這麽說來,你果然不是這裏的房客是吧。」


    作業員檢查手上的板夾,然後看了看手表,顯然想趕快開始上工。


    「請問貴姓?」


    「我是……平野。」


    「那麽平野先生,不好意思,我們也是來工作的。下周就會有重機過來,我們得趕快架好鷹架,鋪上塑膠布才行。」


    「不能這樣,我會很傷腦筋。」


    「你傷腦筋,我們也傷腦筋啊。有什麽意見,請打電話給惑井不動產……好了,開始吧!」


    男子一聲令下,其他作業員紛紛答應。


    於是工程開始。他們拿起鉗子與槌子等工具,開始破壞圍繞建地的柵欄與鐵絲網。


    「啊、啊,不要這樣……!」「你再這樣,我們要報警了!」「請先不要拆除!」「這小子,該死,放開我!」我和幾名作業員糾纏在一起,他們使出蠻勁拉扯,沒過多久,我就失去平衡,整個人摔到地上。


    「唔……!」


    我的頭栽進泥濘,一瞬間無法呼吸。「喂、喂,你要不要緊啊……!」他們慌慌張張跑過來。大概是覺得萬一害我受傷就不妙了,但過了一會兒,我搖搖晃晃地站起。我滿腦子隻有要保護星乃這艘「太空船」的念頭,沒辦法去想其他事情。


    「你、你還好嗎?」


    「唔啊啊啊!」我再度跟一個人扭打起來,作業員被我撲倒。


    我在做什麽?有什麽目的?我明白自己在做傻事,但還是抗拒不了心中的激情。星乃的太空船;她的回憶。不管是誰想破壞這些,我都無法原諒。


    「喂?警察局嗎!有個男人在鬧事!地點是嗎?呃,是在三丁目一棟叫作銀河莊的公寓——」


    作業員報警到一半,手機被人一把搶走。


    ——啊……


    搶走電話的人物跟我對看了一眼。男子喊出她的姓:「惑井小姐!」


    「不好意思,今天可以請你們先停工嗎~~」


    「這、這樣好嗎?」


    「這小子我認識~~總公司那邊由我聯絡,就麻煩你們明天再繼續~~」


    「既、既然惑井小姐都這麽說了……」


    他們立刻安分下來,急急忙忙搭上卡車。雖然也有人瞪我,但這輛印有建設公司logo的卡車還是開走,再也看不見了。


    「大地……」


    有著銀色頭發的女性悲傷地低頭看著我。


    「你是怎麽啦?」


    惑井真理亞靜靜地問起。


    我吐出嘴裏的泥巴,仰望著她。雨變大了,無論我還是真理亞一頭銀色的頭發,都已經濕淋淋的。


    我忍著跌傷的痛,鬧別扭似的回答:「哪有什麽怎麽了?」


    「她住的地方要被拆掉,我怎麽可能袖手旁觀。」


    「這裏要拆掉


    的事,我應該事先告訴過你。」


    「就是說啊。」我特意用諷刺的口吻說。「沒有人住的公寓,隻會平白多花維修費和固定資產稅,cp值當然差了。」


    「不是這麽回事。」


    「不然是怎麽——」


    「你打算繼續搞這種事情搞到幾時?」


    「咦?」我一瞬間答不出話來。


    「星乃對你來說很特別,這我明白。可是,你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


    她平常講話語尾會拉長的習慣現在已經完全消失,感覺得出她是認真擔心我。


    「大地。」


    被雨淋濕的銀發貼在臉上,感覺好像不是平常的她。


    「你總得找個地方放手。」強而有力的視線直直貫穿我。「過世的人不會回來。無論這個人對你多重要,你總有一天要放下。你必須整理好回憶,收進心裏,往前走。」


    我忽然想起真理亞自己的過往。真理亞的丈夫病逝,她的這番話聽起來也有幾分是說給自己聽的。


    「過世的人不會回來,時間沒辦法倒轉。所以,我們隻能接受現實,往前進。」


    「這你就錯了。」我忍不住說了出來。


    「『那就把時間倒轉回去就好了』——『用時光機倒轉時間』。」


    「咦?」真理亞睜圓了眼睛。「你剛剛說什麽?」


    「我要倒轉時間。用時光機回到過去,然後——」


    我直視著她,宣言:


    「我要去救星乃。」


    「你說時……時光機?」


    真理亞的眼神變了。從開導我的眼神變成憐憫的眼神。


    「就是時光機。」


    「喂,大地。」


    「她發明了時光機,名稱叫『space writer』,可以掃描留在眼睛裏的記憶負極,用超光子傳送,這樣就有可能回到八年前的過去!」


    「大地!」真理亞抓住我的雙肩。「你、你在說什麽啊!這世上怎麽可能存在時光機這種東西?」


    「不,就是有。就是有時光機,是星乃發明的。」


    「你……」


    真理亞茫然看著我,因悲痛而皺起臉。


    「真理亞,你覺得我瘋了嗎?我很清醒。我要用時光機改變過去,去救星乃——」


    「你振作點!」她搖晃我的肩膀。「你、你是因為對星乃的回憶太強烈,才會看不見現實!過去是改變不了的!已經改變不了了!」


    「過去可以改變!我要用她發明的『space writer』去救她!所以,不管是太空船還是銀河莊,都不可以拆掉!我要讓她起死回生,然後讓她的夢想,讓彌彥流一與天野河詩緒梨沒能完成的夢想,繼續——」


    火花四濺。


    一陣衝擊傳來,我整個背倒到泥水裏。


    直到真理亞喊出來,我才自覺挨揍了。


    「你這個大笨蛋!」


    左臉頰傳來劇痛,視野模糊。身處在天旋地轉的世界裏,頭上傳來真理亞像是快哭了的喊聲。


    「別開玩笑了,什麽時光機!回到八年前?讓她起死回生?繼承彌彥和詩緒梨的夢想?你這個大笨蛋,給我適可而止!」


    臉上感受到的熱,下個不停的雨。我透過有如酩酊大醉的行星般轉個不停的視野仰望著她。


    淋著雨,加上劉海遮住,讓我看不清楚,但我還是看出真理亞在哭,甚至反倒是打人的她感覺更像在承受某種痛苦。


    「星乃她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說這幾句話,一句句仿佛都刺在她自己身上。「彌彥、詩緒梨,還有那個最燦爛的時代,都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垂頭喪氣,水珠從頭發滴落,眼淚從臉頰滑落。左臉上的舊傷,現在顯得更令人心痛。


    我慢慢站起。


    「——不對。」這是三年份淤積在心裏的情緒。「並沒有死。」


    「咦?」


    「星乃她沒死。」


    我盡情吐露心中的情緒。


    「早上一醒來,她就像睡美人似的一臉若無其事,卻又流著口水……然後她一坐起來就會像貓一樣揉著眼睛,不開心地打個大大的嗬欠……到了中午就會說要吃便當,可是又說地球的治安不好,她自己不想去買,可是又好喜歡吃炸蝦便當,吃的時候真的顯得好幸福。下午都隻顧著玩遊戲,可是她又死不認輸,到了晚上,用望眼鏡看星空,她就會眼神發亮,但又顯得有點落寞……她一直、一直都是這樣。她一直都在我身邊,我隨時都聽得見她說話,老是夢見她……」


    星乃過世三年。這三年來,我一直疏遠星乃,想忘記星乃,拚命逃避她。一直逃避這回憶的陰影。


    但我辦不到。不管我做什麽,就是會在一些不經意的瞬間想起她的臉,夢見她。最近更是每天都這樣。我就是忘不了她那總是得意洋洋、自信滿滿,卻也有點落寞地叫我「欸,大地同學」的聲音。


    「在我心裏,她不會死……」


    言語在傾盆大雨中消逝。雨水一再打在我臉上,粗暴地奪走沿著臉頰滑落的眼淚。


    真理亞慢慢走近,朝我伸出手。她揪住我的衣領,再度揮下拳頭。她輕而易舉就把我打得腳步踉蹌,但這次我沒倒下。和剛才相比,這一拳弱得多了。


    我都知道,知道星乃死後,真理亞哭倒在銀河莊的門前;知道星乃送她的星形耳環,她到現在還很珍惜,每天都愛惜地戴著;知道她把星乃這個過世好友留下的女兒當成親生女兒疼愛。


    我們很像。我們都失去了星乃這個太陽,但仍無法停止在她待過的地方轉啊轉的,都是揮不開留戀的可悲行星。


    真理亞再度揪住我的衣領,我不抗拒。我心想:如果她要打我,怎麽打都行。她舉起拳頭,我本能地咬緊牙關。


    就在這個時候。


    「住手……!」


    一道喊聲傳來。一名女性擋在真理亞與我之間。


    「你們兩個,在做什麽……?」


    來人不掩飾混亂與動搖,以顫抖的嗓音問起。是有著一雙大眼睛與一頭美麗黑發的和風美人。


    惑井葉月。


    「媽媽,為什麽?你為什麽對學長這麽過分?」


    「葉月你讓開。這小子不揍一頓就不會懂。」


    「不要對學長……做過分的事……」


    「沒關係,葉月。我被打是當然的。」


    「連學長也……」


    葉月搖搖頭。雨傘脫手落地,在她腳邊被雨點打得發出清脆聲響。


    「你、你們兩個,是怎麽了?這樣太奇怪了……」


    她肩膀顫抖,呼吸紊亂,發出啜泣般的吸氣聲。她腦子裏多半是一團亂吧,被親媽媽毆打兒時玩伴這種超乎日常的光景搞亂了。


    真理亞放開手,無力地垂下手臂。被放開的我用袖子擦了擦流血的嘴角。我覺得被打的痛以及冬天的雨水打在全身的冰冷,迅速把我喚回了現實。葉月的嗚咽聲聽來像擔心受怕的小孩,在我耳邊回蕩。


    「…………」


    我默默看著葉月。真理亞也一樣,即使看到親生女兒全身淋濕、痛哭失聲,她也無能為力,隻能呆站在原地。我們三個一直淋著雨,仿佛象征這三年來的我們。這三年,我們沒有一個能往前走,全都被放不下的悲傷弄得全身濕透,裹足不前。


    真理亞想結束這些。


    而我抗拒。


    葉月在我們兩個之間左右為難,痛心不已。


    ——讓這一切結束吧。


    我有了這樣的念頭。


    就在我要爬上樓梯時。


    「學長……!」


    這一下來


    得突然。我被葉月從身後抓住手。柔軟的手緊緊握住的感覺,隨著一股溫暖從右手傳來。


    「學長,要去哪裏?」


    「咦?」


    葉月問出了我意料之外的問題。


    「學長打算去哪裏呢?」


    「去哪裏?就是去星乃的房間啊。」


    「學長騙人。」她搖搖頭。「學長,和平常不一樣。感覺會去到……很遠……是要去一個,很遠的……我去不了的地方。」


    「沒有這種事……」


    「我說的話,很奇怪吧……可是、可是,我就是覺得,如果現在……放開學長的手,就一定……再也見不到了……我就是覺得,學長再也不會……回來……」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為什麽非星乃學姐不可?」


    「……咦?」


    「星乃學姐,已經過世了,哪兒都找不到了。」


    「這……」


    她握住我手的力道更加重了。我第一次看到她這麽大膽。


    「我從以前就一直看著學長。從小時候,認識學長、變成朋友,之後一直、一直都看著學長。」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隻能聽她說下去。


    「……可是,學長的眼裏,沒有我。學長總是看著星乃學姐,就算和我說話,說的也都是星乃學姐,即使星乃學姐過世,也一直都想著她。不管到什麽時候,都不肯……看著我……」


    她的手開始劇烈顫抖。


    「明明距離這麽近……我明明這麽待在學長身邊,看著學長,可是,我就是贏不了,贏不了已經過世的星乃學姐。我明明……活著……」


    葉月呼吸紊亂,難受地哽咽。


    「學長……我,活著。我和星乃學姐不一樣,我好好地活著。」


    她輕輕放開手,然後慢慢繞到我身前。我們彼此麵對麵。


    「隻要一下子就好。真的隻要一下子,就好——」


    大滴的眼淚沿著臉頰滑落。


    「看著我嘛,大哥哥……」


    葉月撲到我懷裏。


    此時此地,隻要我緊緊抱住她,相信這一切就會結束,然後,一切就會開始。如果能和她修成正果,以後也一直一起活下去,我想我一定會很幸福。我會去做正職,認真工作,好好建立家庭。曾幾何時,今天的事也變成回憶,開創出黃金般的幸福未來。


    而我不惜放棄一切也想選的,又是什麽呢?


    星乃留下的資料夾裏有著這麽一段文章。


    【「space write」的副作用……頭痛、暈眩、嘔吐、幻覺、視覺障礙、記憶障礙、對腦神經造成不可逆的破壞、休克死亡。】


    是個要對失敗與副作用都做好心理準備後進行時光旅行,這種荒唐無稽,而且賭命的選擇。


    可是……


    ——救、救、我。


    「葉月……」


    我慢慢把她推回去。


    「對不起。」


    我說完這句話,靜靜地從她身邊走過。然後用被雨淋得濕透的腳,沿著滿是鐵鏽的樓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從二樓的走廊看得到葉月雙膝一軟,癱坐下來。但我不回頭。


    插圖p144


    然後我來到二○一號室,有太空船的房間。


    『請告知單位及姓名。』


    「乘組員平野大地。」


    『聲紋比對。已確認是已注冊之乘組員【大地·平野】。指紋比對。已確認是【大地·平野】的注冊指紋。』


    接著是最後一步,螢幕從對講機旁滑出。


    『請將右眼湊到螢幕前。』把右眼湊上去。『虹膜比對。已確認與【大地·平野】為同一人——開鎖。』


    就在這個時候。


    一道雷光竄過。


    我想起了資料夾裏所寫的「space writer」說明文。


    ——刻在這視網膜細胞上的負極記憶,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掃描——


    「視網膜細胞」——「掃描」。


    「難不成……」


    我隻顧著找房間「內」,所以眼睛都沒往「外」看。「虹膜比對」這句話讓自己隱約產生一種印象,覺得和「視網膜」不一樣。


    為什麽都沒發現?我對自己太離譜的糊塗傻眼。答案實實在在就近在「眼前」。


    「木星……」


    每次來到這公寓都會掃描我的「眼睛」——不隻是虹膜,連「網膜」也會掃描的機械。附保全功能的非常講究的門鈴。


    「原來是你啊……」我用手指摸過螢幕,結果畫麵上顯示出鍵盤與「輸入密碼」的字樣。


    「密碼……」


    星乃的生日、喜歡的數字、回憶中的號碼……各種想得到的我都拿來試試看,但都隻換來錯誤訊息。然後我想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一個東西。


    ——該不會是這個?


    【axc=p】


    這是space writer說明文的最後麵看似不經意寫上的一個算式。


    一試之下,結果猜中了。下一瞬間,畫麵切換……


    『密碼認證通過。』電子語音告知答對。『請問要「space write」到哪個點?』


    上麵列出琳琅滿目的數字串,一往下卷,發現字串非常大量,卷都卷不完。


    起初看起來隻是不規則的數字,然而仔細一看,就發現有「2018」、「2019」等數字,讓我察覺到這是年月日。有了這麽多提示,接下來的部分連我也看得懂了。星乃對space writer的原理是這樣講解的。


    【刻在視網膜細胞上的負極記憶,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掃描,壓縮為資料,透過超光子通訊發送到過去。】


    我推測出如果這門鈴「木星」會掃描我的網膜,儲存刻在網膜上的「負極記憶」,那麽這些數字時刻指的就是這回事。事實上,最新的日期,就和我來到這裏的一周前日期完全吻合。


    ——這……也就是說……


    我用手指卷動數量龐大的數字,過了一會兒,抵達了一個日期。


    是最舊的日期。


    【2017072514331505】


    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十四點三十三分。是八年前,夏天裏的一個日子。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


    ——就是這個。


    我用手指點選,就看到畫麵又切換了。


    『已確認目標點。若進行「space write」,將由於電池電力不足而無法歸還,請問是否確定?』


    我朝背後看去。


    葉月從樓下仰望著我。她仍然癱坐在地上,濕潤的眼裏映出我。


    真理亞也仰望著我。她什麽話都不說,貼在臉上的銀色劉海底下的嘴唇咬緊。


    我不說再見。因為在我要去的世界裏,想必還會再和她們兩個見麵。


    我打算找回來。找回星乃,找回她的性命,找回夢想,找回未來。


    所以我把手指放到畫麵上——


    按下了「yes」。


    就在這一瞬間。


    一條光線由下而上,從我右眼前掃過。螢幕中迸射出的這道光,讓我有種整個人都要被吸過去的感覺,接著意識輕飄飄地浮起。


    這什麽玩意兒……?


    光的洪流化為壓倒性的怒濤,籠罩住我。這光的叢數迅速增加,就像無限的隧道從我身前射過。


    那是記憶。我出生、呱呱墜地、長大的記憶。從我開始懂事,成長,上幼稚園,上小學,國中畢業,在高中二年級認識星乃,和她度過的那些日子,我們變得要好,有時去


    觀測天文,有時吵架,然後聽她說起她的夢想,決定支持她,她克服繭居,報考jaa,以特例合格,當上了她夢寐以求的太空人,過著每天訓練的日子,獲選參加iss搭乘任務,一起慶祝,然後巨大的流星雨在眼前劃過,畫麵上的星乃流著眼淚,碎裂的iss衝進大氣層——所有的光——不對,不是光,是比光更快的粒子——超光子穿透我的視網膜,逆時間而行,把刻印在我視網膜細胞上的記憶負極資訊發送到過去,把現在的我發送給過去的我。這是超越光速的走馬燈,連光都追不上的四次元世界。這些將會去到——


    【2017】


    當我驚覺地睜開眼睛,立刻就是一陣劇烈的暈眩。


    我站都站不住,單膝跪地,手撐在眼前的牆上。


    發生什麽事了?我看見了什麽?


    實在太多資訊、畫麵與記憶,化為光,不,是化為比光更快的某種東西,穿透了我。殘像化為記憶的閃現,仍然在我眼前,在眼瞼底下錯綜亂竄。等這一切總算平息下來,我才總算能好好睜開眼睛。


    我看見了門。


    是一扇很眼熟,分不清是黑色還是藍色的深色門。門牌上寫著銀河莊,二○一號室。是我剛剛還待著的地方。


    失敗了……?


    這是我最先產生的感覺。我身在同一個地方,看得見同樣的景色。我所處的位置毫無兩樣,感覺就像明明應該跳躍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卻在同一個位置落地。


    但我發現不對。


    「啊……」葉月不在了。到剛剛都還癱坐在樓下的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真理亞也在不知不覺間不見了。雨也停了,而且不隻這些,我身上穿的這厚厚的衣服是——製服。是高中的製服。


    我不由得打量起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懷念的學校製服。仔細一看,書包就放在腳邊,鞋子也是以前穿的天藍色運動鞋。


    陽光亮得耀眼。是晴天。雨剛才明明還下得那麽大,現在外麵連積水都找不到,沒有任何下過雨的痕跡。


    就在這時,門鈴對講機傳來「嗶」的一聲反應。


    『——請問是哪位?』


    是我說什麽也不會忘記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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