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十四日。


    星期六上午的課一如往常,有點慵懶地漸漸過去。古文教師反芻著咒語般的古文,聽到一半我就得忍著不打嗬欠。預報說最近會有台風,但現在還絲毫看不出這樣的征兆,外麵是一整片的藍天。


    放眼往教室內看去,就看到有很多座位都空著。前麵不遠處的涼介座位空著,靠近走廊的伊萬裏座位也空著,身後靠近門的黑井座位也一樣。伊萬裏和黑井到昨天都還有來,所以今天應該隻是剛好請假,但涼介則是長期持續缺席。


    ——第一屆「天野河星乃見麵會」開辦!


    兩天前看到的公告內容實在太荒唐了。一個冒牌貨,不但在網路上冒充真貨,還宣告要在現實中辦網友聚會。看在星乃本人眼裏,再也沒有什麽事能如此挑釁。見麵會的宣傳不限於催特,還擴大到臉誌、instantgram等其他社群網站,留言數已經超過一千。我雖然心想這種聚會到底會有誰去參加,但看到留言欄裏說要參加的人怎麽說,就看得出有不少人認為這是星乃本人所辦。其中甚至有留言說是網路新聞站要來采訪,可說形成了一股盛況,實在令人惱火。


    舉辦日是十月十五日,也就是明天。


    星乃似乎不會出席。她仿佛要強調「誰要去這種可疑的網聚」,用力收起筆記型電腦,不高興地撤回她的大本營——電腦桌的另一頭。


    相對地,我則有所猶豫。由假賬號辦的網聚——聚會上會做些什麽事情,讓我很有興趣知道。如果假賬號「裏麵的人」會到會場,那就是揭穿對方真麵目的大好機會。然而,也不能否定這有可能是圈套的風險,反而會覺得參加實在有勇無謀。總之,時機實在太巧。我在布告欄上跟「主謀」對話,一提起網聚,對方就撤收,緊接著這個假賬號就宣告要辦網聚。要說巧合也未免太巧。


    從結論說起,我采取了「妥協方案」。


    考慮到當天的情形會在網路上「直播」,我們決定收看直播。另外我們也從關注假賬號的人當中,挑選出看來比較會積極分享活動實況或上傳影片的人,關注他們以便收集情報。而且從europa事件的來龍去脈來看,也猜得出即使有人來,終究也是「手腳」,「主謀」多半不會現身。既然如此,就覺得我們也透過網路看直播比較妥當吧。


    這些念頭想著想著,今天的最後一堂課就上完了。同班同學收拾東西時,我用手機查看狀況。假賬號還是一樣,繼續在宣傳網聚。


    就在這時。


    「——平野同學。」


    有人叫我。抬頭一看,眼前是個綁辮子的眼鏡少女。


    「怎麽啦,宇宙?」「可以跟你講一下話嗎?」「嗯,可以啊。」換作是平常,她應該已經讓眼鏡亮出反光,說道:「我說過別用這個綽號叫我吧?」今天卻沒有任何反應。而且她的表情為什麽這麽僵硬?


    「你有聽說什麽姐姐的消息嗎?」


    「秋櫻姐?」


    「怎麽說,最近完全聯絡不上。我就想說平野同學會不會知道些什麽?」


    「不,我也不知道。我有打電話給她,但完全沒回應。」


    「這樣啊……」


    宇野帶著沮喪的表情說下去:


    「姐姐她隨時都為了采訪,到處跑來跑去,所以本來就常會聯絡不上。上次我們約好一起去看電影,她還放我鴿子。過去她會臨時取消,但至少都會有聯絡,所以我就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有問過其他可以聯絡的——」


    我正想詳細問下去時——


    校內廣播的鍾聲響起。


    『2年a班山科涼介同學,請立刻到辦公室。』


    涼介……?我從椅子上站起,說聲:「抱歉,宇野,我們改天聊!」就跑了出去。


    ——涼介來上學了!


    級任導師當然也知道他長期缺席。這也就表示,剛剛的廣播是以涼介來到學校為前提。我覺得說得通。


    我衝出教室,彎過走廊,辦公室就近在眼前。


    我打開門衝進去,首先就去找級任導師的座位。記得是在靠走廊的位子。


    「金城老師!」我這麽一喊,這位年約半百的教師就抬起頭。


    「喔,是平野啊。怎麽啦?」


    「呃,那個……涼介——山科涼介,還沒來學校嗎?」


    「還沒來啊。」


    「他做了什麽事嗎?」


    「也不是做了什麽……是缺了些文件。」


    「文件……」我的目光停在導師桌上的一個薄信封。「老師,這該不會……是他的退學申請?」


    「怎麽,原來你知道?」


    年約半百的教師拿起信封,摸了摸白胡須。


    「對喔,你們經常混在一起啊。我說啊,平野,這種事問學生也不太對,但你對山科要輟學的理由,知不知道些什麽?」


    「不……詳情我也不清楚。」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隻好含糊帶過。


    「老師,請問,可以讓我在這裏等他嗎?」


    「好啊。來,七月老師的座位現在空著,坐下來喝個茶吧。」


    老師拉出旁邊的椅子,要我坐下。「失禮了。」我坐下來,在靠背很鬆的椅子上度過了一段靜不下來的時間。


    結果涼介並未現身。


    老師說了聲「如果他來,我會要他跟你聯絡」,然後就叫我回家了。


    ○


    回家路上。


    我懷著沮喪的心情,走在傍晚的路上。


    剛才我去過涼介家,但按門鈴也沒有人出來。我還繞到房子後頭看,但也沒看見那台銀色的機車,看來涼介出去了。我還不死心,在附近的樹蔭下等他回家,結果等到夕陽都西下了。


    涼介……


    雖說我早有覺悟,但知道他提出退學申請還是讓我很震撼。既覺得該來的一天來了,同時又恨自己如此無力,完全沒能為打破僵局做出任何貢獻,隻有後悔在丹田翻騰。我踩著沉重的腳步,彎過轉角,看到這條路燈很少的路伸手不見五指。就像在象征我的未來,讓我踏出的腳步更加沉重。


    就在我要走過行人穿越道時。


    我正發著呆,被突然響起的喇叭聲嚇得愣住。有車從我眼前開過,讓我發現到行人用的燈號已經變成紅色。我差點就沒命了。我拍打臉頰提醒自己不能這樣,但心情還是好不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運的惡作劇。


    一輛機車從眼前掠過。車身在我眼底留下銀色的殘像,往道路遠方騎走。雖然隻是一瞬間,但我覺得那車身並不陌生。


    ——涼介……?


    不知不覺間,我的腳已經在步道上飛奔。我不知道剛才騎在那輛機車上的人是否真的就是涼介。隻是,機車的種類和安全帽的顏色都一模一樣,讓我從中看到了涼介留在我記憶中的身影。


    當燈號變成紅燈,機車在車道前方停下,我更是拚命奔跑。我喘著大氣。就在快到的時候,綠燈無情地亮起,機車又往前行駛。但我隻要還有一口氣,就繼續奔跑。


    連我自己都覺得是在做傻事。我不可能追上機車,即使追上,也未必就是涼介的機車。而且即使真是涼介,我又講得出什麽足以說服他的話嗎?


    但我還是往前跑。我心想:今天再不做點


    什麽,一切就會太遲。今天涼介提出了退學申請。我覺得這就是他和我的命運還有交錯的最後一個分歧點。


    機車已經不見了。即使遇到紅燈,也隻有汽車停下。我手撐著兩邊膝蓋,喘著大氣,滿身大汗,但還是再度往前奔跑。


    或許是上天一直看著我這種不認命的掙紮吧。


    「啊……」


    彎過轉角處,停著一輛機車。騎士把機車靠在路肩,在看手機。接著又把手機收好,準備再往前騎。


    「涼介……!」


    我大喊。


    結果騎士轉過來看我,然後脫下了安全帽。


    「大……大地同學?」


    他震驚地睜大眼睛。太好了,果然是涼介。


    「怎麽啦?而且你滿臉都是汗耶。」


    「涼介。」


    我用快打結的雙腳走近他。膝蓋已經在發抖。


    「你,今天,去提退學申請……」


    「啊~~你已經知道啦?」他說得輕鬆。「嗯,我去交了。」


    「你……」我該說什麽才好?我想起了以前在涼介家門前,他對我說過的話。說已經夠了。


    「涼介,我說啊——」


    「大地同學,你想說什麽我懂。」


    被他搶先了。


    「可是,我已經決定了。」


    「涼介……」我說不出話來。涼介的表情很平靜,卻有著覺悟。


    換作是前不久的我,在這一步就會退開。我會看現場氣氛,不會踏進有可能惹對方不高興的領域。涼介現在顯得很見外,目光一對到就會從我臉上撇開,就和之前對我宣告「大地同學,已經夠了」的時候一樣。氣氛沉重得像是有一道看不見的膜擋在我們兩人之間。


    我一直在逃避這樣的氣氛。二十五年來,一直在逃避。可是現在,我已經發現這樣不行。我握緊拳頭。其實我很怕,怕被他問起:「你自己又怎樣?」可是,一定不是隻有我會怕。


    ——都會覺得「管他的!」——


    當伊萬裏的麵孔從腦海中掠過,我覺得她在我背上輕輕推了一把。


    「我不希望你輟學。」


    我看著他的眼睛,清楚地告訴他。


    「我不希望你輟學。」


    「大地同學,謝謝你。可是我,已經——」


    「不要退學。」不管要說幾次,我都繼續說。「我不想要你輟學。我想跟你一起上學,一起畢業。」


    「大地同學……」


    他震驚地瞪大眼睛。相信他很意外,意外我這個平常都不會幹涉對方隱私的人會像這樣幹涉他。


    我沒有自信會順利,就隻是吐露真心。這樣就隻是把自己的感情硬塞給對方。


    而現實果然沒這麽簡單。


    「對不起,大地同學。」他戴上安全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那我走了。」


    引擎聲響起。


    「不要輟學!」


    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我的呼喊。涼介騎著機車離開,銀色的軌跡被吸進街角。


    當我放開不知不覺間握緊的拳頭,指甲已經在手掌上掐出一個個眉月形的痕跡。


    2


    二○一七年十月十五日,下午兩點四十五分。


    那場「見麵會」即將開始時,我在星乃的房間待命。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因緣際會,jaxa也幾乎在同一時間舉辦記者會。我開著筆記型電腦等見麵會直播,同時也用手機查看記者會的情形。記者會上並沒有什麽特別大的進展,隻看到六星衛一以得意的表情回答記者的提問。


    星乃還是老樣子。她靜靜坐在自己愛用的電腦前,盯著畫麵看。我朝她瞥了一眼,不知該不該說果然,畫麵上顯示的是即將從本日三點開始播放的見麵會直播。


    螢幕上已經拍到開場前的會場。大部分座位都已經坐了人,看過去大概可以收容一百人左右,前方有講台與大型螢幕。根據事先告知的資訊,會場是大型連鎖咖啡店「香榭」的新宿西口店。這係列連鎖店還兼營出租會議室,一查地圖,看來是位於鬧區一棟住商混合大樓的二樓。是附近的上班族會用來開會或談生意的去處。


    接著時間到了。


    『第一屆天野河星乃網友見麵會,正式開始。』


    會場上聽見有點動畫風的生硬廣播。大概是用音效合成軟體弄出來的吧。會場上響起掌聲,螢幕上顯示出「第一屆天野河星乃網友見麵會」的文字。這幅光景與其說是見麵會,更像是影片欣賞會。我往身旁一瞥,看見星乃以前傾的姿勢盯著螢幕看。


    拉回視線一看,直播——嚴格說來是會場內的螢幕,暫時變成全黑。到底會有什麽事情開始呢?搞不好,畫麵上會出現「星乃」的冒牌貨?例如讓一個長得很像的人物登場,又或者是拿廉價的cg敷衍帶過——


    可是,我的預測全都落空了。


    畫麵突然亮起。


    ——怎麽回事?


    螢幕上顯示出一幅「風景」。大概是從下拍樹木,樹葉間灑落的陽光將畫麵照得發白,接著就像拍外景似的轉動鏡頭,照出不同的景色。那裏是個斜坡上有樹木林立的地方,開墾過的一塊空地上可以看見許多灰色的石塊。


    墓地?


    墓地內有著成排有點老舊的卒塔婆,讓人感受到這裏的曆史。有用新石材砌成的石碑,也有已經風化而長青苔的石碑,讓我想起鄉下曆代祖先的墓地。隱約看得出這裏是相當大的寺院。


    ——這是怎樣……?


    會場開始有了一片交頭接耳的聲浪。號稱見麵會,開場卻是沒有任何解釋,就一直放墓地的影片給人看,當然會讓人一頭霧水。即使是為了墊檔撐到下一個節目開始而放的風景影片,也不可能選擇墓地。


    然而盡管會場上繼續交頭接耳,影片仍繼續播放。走了一會兒,攝影者總算停下腳步。攝影機慢慢旋轉,將一塊墓碑捕捉在畫麵正中央。


    ——唔!


    刻在墓碑上的姓氏讓我暗自驚呼。


    天野河家之墓。


    我聽見喀當一聲。星乃站起來,凝視著畫麵。她似乎注意到我的動靜,轉頭看我。一瞬間,我們對看一眼,然後又一起拉回畫麵。星乃的眼睛睜得不能再開。


    畫麵上聽到叩的一聲響。先前因為手震而晃動的攝影機停住了。攝影機的位置稍微調整了兩三次後,就將墓碑固定在畫麵正中央。想來應該是用三腳架之類的東西固定住了攝影機。


    「啊……」接著攝影師現身了。


    攝影師的模樣實在太莫名,頭上戴著某種頭盔,全身穿著白色防護服似的衣服。雖然一眼就看得出很廉價,不是真貨,即使如此,我還有在我身旁看著的少女仍然看得出這服裝意味著什麽。


    「太空人」。


    滿是cosy味的太空裝。穿著這衣服的人物在鏡頭前揮著手。這到底是什麽演出呢?還是說這個人現在就會脫掉頭盔,讓一個英姿煥發的黑發美少女「天野河星乃」現身?但就算這樣,也不用找墓地——我正想著這樣的念頭,這個cosy太空人做出了我完全想象不到的行動。


    「太空人」慢慢遠離墓碑,走到畫麵上拍不到的位置後,隔了一陣子。接著聽見一陣喀嚓喀嚓的聲響,畫麵上隻看到墓碑。


    然後——


    一聲清脆的聲響。下一瞬間,就好像潑出油漆一樣——不,實際上真的就是油漆吧——畫麵上的墓碑染成了粉紅色。「天野河家之墓」這行字當中的「天野」部分被油漆潑得看不出是什麽字。


    又傳來聲響。這次是「河」字染成粉紅色,油漆像血漿一樣流下墓碑。我想起了宇野秋櫻的「漆彈槍」。


    這個人是在槍擊墓碑——用漆彈槍。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有什麽意義?這個人無視這些疑問,繼續「槍擊」。墓碑不斷染上油漆,漸漸化為不一樣的物體。等不知道射完第幾顆「子彈」後,又聽到喀嚓喀嚓幾聲彈匣落地的聲響,然後開始一陣槍擊。短短兩三分鍾,墓碑已經一片粉紅,看不出上麵的字,粉紅油漆停留不住,像黏液般流到墓地上。


    我戰戰兢兢地往旁一看,星乃小小的背影連連發抖。不知道是驚愕還是憤怒,總之已經蓄積了極為高壓的情緒。小小的身體默默顫抖的模樣感覺就像快要爆炸的炸彈,非常可怕。


    接著炸彈爆炸的時候到了。


    cosy太空人——不,這個人已經無疑是器物毀損的「嫌犯」——一共發射了二十發左右的子彈後,又出現在畫麵中。接著右手唰唰幾聲卸下一個罐子般的東西,站到墓碑前。這油漆可能是快幹漆,隻見這個人也沒有確認油漆幹了沒,發出咻咻幾聲噴氣聲,開始進行某種作業。幾秒鍾後,嫌犯往旁挪開一步,就看到墓碑上用深紅色噴漆寫上了幾個字。


    天誅——上麵寫著這兩個大字。


    這顯然是對星乃以及星乃父母的「冒瀆」。用油漆塗在埋著已故之人的墓碑上就已經天理難容,更別說還在墓碑上寫下令人聯想起europa事件的塗鴉,是一種把快要治好的傷口瘡疤揭開,扯得血肉模糊的非人行徑。我實在太生氣,差點忍不住就要一拳捶在電腦上,但累積了更多怒氣的少女就在這個時候理智斷線了。


    下一瞬間。


    一聲難以形容的轟然巨響響起。聲響簡直像巨大的建築物倒塌,我嚇了一跳,看見螢幕散出火花飛上天。當我理解到是星乃一拳打得筆記型電腦飛起時,少女已經提起手上的空氣槍,朝著落到地上還勉強發光的螢幕啪啪啪地連續射擊。這陣像是要給快斷氣的目標最後一擊的槍擊中,我一直低下頭,躲避如雨下的bb彈跳彈。過了一會兒,可憐的電腦沒有動靜之後,少女喘著大氣,提著空氣槍,還不放過液晶完全遭到粉碎的畫麵,光著腳丫繼續踹。這名少女沸點很低,動不動就發脾氣,但包括「第一輪」在內,這也許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氣到這個地步。她就是如此凶狠,一臉殺氣,甚至連我都以為自己會被她一股腦兒地殺了。


    「……星乃?」


    我戰戰兢兢地輕輕叫了她一聲。


    她精光暴現的視線看過來,瞪了我一眼,然後將空氣槍朝我用力一扔。「危險啊!」我低頭避開,少女接著就以幾乎要咬碎臼齒的力道咬緊牙關,把房間裏堆的破銅爛鐵當足球似的踢開。h─2火箭的模型在牆上撞得粉碎。


    「你、你冷靜點,好不好?」「放開我!」「慢著慢著,先深呼吸!慢慢來!」「那個地球人,我要宰了他!宰了他!」「別說那麽多了,你先冷靜!」


    我從後架住不斷發脾氣的少女,她仍繼續掙紮,讓我腹部與下巴挨了兩三記拐子,就這麽手忙腳亂地扭在一起幾分鍾。等這煙火彈似的少女總算平息下來,我還小心地問:「還好嗎?我要放手嘍?你可別又鬧起來喔。」然後輕輕放開手。少女回過頭狠狠瞪著我,但再度踢開地上的郵購空紙箱後就踩著重重的腳步,回到自己的領域去了。


    ——這脾氣也發得太誇張了吧……


    我想歸想,同時卻也覺得無可厚非。


    對星乃而言,父母是不容他人侵犯的「聖域」。對這名敢公開表示自己討厭地球人的少女而言,這世上就隻有父母是她可以無條件寄托心靈的對象。而這個人就是用那樣的方式侮辱了她的父母,也難怪她會盛怒如狂。我拚命阻止星乃,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但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一股怒氣熊熊燃燒。如果嫌犯出現在眼前,或許我也會和星乃一樣,用空氣槍把這個人打成蜂窩。


    桌上的筆記型電腦還在繼續播放「見麵會」的情形。想到星乃氣成那樣,我對於該不該繼續收看也有點猶豫,結果就在這時——


    門鈴響了。


    我朝星乃一瞥,看出她完全無意去應門,於是起身走到艙門前,從設置在那兒的訪客監視器查看。


    「——!」


    我說不出話來。


    接著急忙打開艙門,隻穿著襪子就直接跳過玄關,打開大門。一名嬌小的少女就靠在玄關旁的牆邊,倒在地上。


    「葉月……!」


    我跑向穿著粉紅色上衣的少女身旁,盡快但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少女的頸子往後一倒,看得出完全沒有意識。


    「星乃……!」


    「我知道。」門一開,星乃一手拿著我的手機出來。她將手機交給我,說道:「月見野市三丁目2─6銀河莊。」手機已經打通一一九,傳來「請問是火災還是要叫救護車?」的發問,我大喊:「救護車!」


    ——為什麽葉月會……


    幾分鍾後,我聽著救護車的警笛聲,一直看著懷裏這個十二歲的小小兒時玩伴那蒼白的臉孔。


    星乃默不作聲,低頭看著葉月。


    忽然間,我想起了葉月和星乃是沒有血緣的姐妹這個理所當然的事實。


    3


    「葉月……!」


    真理亞趕來醫院是在葉月被送醫大約兩小時後。她大概真的是急著趕來,一頭銀色頭發都翹起來了。


    「啊,媽。」葉月在醫院的病床上,連連眨著眼睛回答。看來母親拚了命的模樣讓她有點吃驚。


    「你、你起來不要緊嗎?」


    「嗯,不要緊。我去找大哥哥,結果突然頭昏。」


    女兒一這麽回答,真理亞就重重吐出一口氣。「醫生說是輕微的腦震蕩,檢查結果沒有任何問題。」我補充說明。


    「真是的……你這孩子,不要讓媽媽這麽擔心~~」


    「嘻嘻。」


    「還嘻嘻呢。」


    女兒就像漫畫似的扮個鬼臉,真理亞傻眼地告誡。


    大致的情形我已經在郵件中提過,所以幾乎沒有什麽事情需要解釋。葉月在銀河莊昏倒,被救護車送來站前的醫院。她在醫師診療過程中醒來,但還是做了檢查,結果沒有異狀。為防萬一,今天就在醫院住一晚。


    「……那我差不多要先走了。」


    時刻已經到了下午六點出頭。


    「大地,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幫了大忙。今天我會留在這裏過夜,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真理亞對我深深一鞠躬。


    「不,這沒什麽……那星乃,我們走嘍。」


    我對坐在房間最裏麵的嬌小少女這麽說。


    「星乃,也謝謝你喔。」真理亞這麽一說,星乃就有點不知所措,小聲回答:「嗯、嗯。」


    把星乃帶來醫院的是我。她本來不太想來,我拜托她:「來幫我。」於是一起搭救護車來到醫院。真正的理由是因為發生過見麵會那件事,讓情緒不穩定的她獨自留在房間裏會讓我很不安。


    「星乃姐。」


    我們臨走之際,葉月開了口。


    「非常謝謝你。」


    「……」


    星乃什麽也不說,默默點頭致意。


    我們走出醫院後,立刻招了計程車到銀河莊。真理亞給我們的計程車費相當多,我一邊心想明天得去把找的錢還給她,一邊走進銀河莊前院。


    這時手機響了。


    【宇野宙海】


    看到來電畫麵,我心想還真稀奇。平常宇野幾乎從來不會打我的手機。


    我想說可能是和宇野秋櫻聯絡上了,於是接起電話。


    「喂?」


    『平、平野同學。』


    ——怎麽了?


    她聲調不對勁。


    「喂,是宇野嗎?」『嗯、嗯,是我。』「怎麽了?」『呃、呃,是姐姐,可是,那個……她、她……』宇野焦急地連說了好幾次「她」。


    「喂,宇野,你冷靜點。慢慢說就好,秋櫻姐怎麽了?」


    『她昏倒了。』宇野這才總算吐出這幾個字。


    「昏倒?」


    『聽說是在都內,呃,在中野區倒在地上。醫院聯絡我,說她頭部出血……』


    ——什麽?


    頭部出血?


    我正要問是不是被人攻擊,但考慮到宇野現在的情形,就不免猶豫。


    「你現在人在哪?」『在、在醫院。』「傷勢呢?」『不知道。醫師在看診,然後說要動緊急手術……』


    宇野說到這裏語帶哽咽,我一邊安撫她一邊問出情形。


    大約兩小時前,都內的一間醫院打電話到宇野家,說是秋櫻被緊急送醫,正準備動手術,所以希望她過去一趟。現在她與秋櫻的母親也都已經趕來,現在在等手術。她打電話給我的理由,是秋櫻身上的手機留有很多打給我的通話紀錄。


    ——秋櫻遭到攻擊?


    我讓宇野鎮定下來,關掉手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的理解跟不上狀況。繼葉月之後,連秋櫻也送醫了。當然葉月並不是遭到攻擊,秋櫻也未必是,但一天之內有兩個認識的人住院,不是那麽容易發生的事情。


    發生什麽狀況了……


    一股難以名狀的不安輕輕從背上撫過。


    接著沒過多久,我的預感就命中了。就在我走進二○一號室去上洗手間的時候。


    「星乃,差不多該吃晚飯——」


    我話說到一半,看向屋內時。


    她不在。


    「星乃……?」換作是平時,這名少女應該會從電腦桌另一頭用狐疑的視線看我,現在她卻不在房裏。


    我背脊竄過一陣惡寒。


    「喂,星乃!星乃……!」


    我懷著祈禱般的心情查看浴室與儲藏室,敲過廁所的門之後打開,但哪兒都找不到少女。為防萬一,我連櫥櫃都打開來看過,這一整戶裏就再也沒有地方可以躲了。


    是去買晚餐嗎?不對……不可能吧。


    星乃是重度繭居族,沒有天大的理由,她不會出門,而且買東西也都從郵購買。若說她有什麽出門的理由,也隻有展出父母照片的「大iss展」與「太空人展」之類說什麽也想去看的活動。還有就是像前幾天去買那本刊登六星訪談的雜誌那樣,有東西讓她等不及郵購再度進貨,說什麽也想拿到。不管怎麽說,都難以想象會需要在這個時段外出。


    該不會……


    綁票?


    我想起宇野秋櫻受到攻擊的事件,心髒突然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不會吧,不可能會有這種事。銀河莊是銅牆鐵壁的避難所,除非星乃從裏頭開門,不然這門絕對打不開,而且這艙門防彈又防火,想要不鬧得有人報警就闖入是不可能的。


    對了!


    我撥開大堆破銅爛鐵,查看設置在艙門旁的螢幕。星乃重度的厭世傾向影響下,不隻是玄關前,整個銀河莊周遭都有防盜攝影機在錄影。隻要看錄影畫麵,應該就知道有沒有入侵者。


    我回溯到大約十五分鍾前,開始播放。


    【18:00】沒有異狀。這陣子有幾名行人、幾輛車、一輛自行車經過。看不到什麽明顯的異狀。


    【18:10】我們回來。我和星乃兩個人回到銀河莊,緊接著我進了廁所。


    【18:11】就是在這個時候。「啊!」畫麵上,二○一號室的門開了。接著黑發少女猛然衝了出去。她背著小小的背包,手上也拿著東西。我按停畫麵,放大來看。錯不了,是星乃。


    ——怎麽了?這麽晚了,她要去哪裏?


    星乃跑下樓梯,衝進事先叫好的計程車——不對,是我們搭回來的那輛計程車,而星乃讓司機在原地等候。


    得知星乃並非遭到綁票或攻擊,讓我先鬆了一口氣。但那個繭居族少女會迫切地衝出家門,這件事本身就絕非尋常。


    她現在有可能去的地方……


    我試著想,但什麽地方都想不到。畢竟星乃幾乎沒有所謂常去的地方,想不到也是當然。照這樣子看來,大概也不是去見真理亞。再來就是——


    ——那個地球人,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啊……」我不由得用手捂住嘴。


    我想到了。


    星乃可能會去的地方。


    4


    「不用找了!」


    我把萬圓鈔丟給計程車司機,從車門衝了出去。


    光秒寺——天野河家曆代祖先的墓所在的寺廟,從月見野市搭計程車約三十分鍾,一整片開墾出來的空地上有著大量的墓碑密集林立,我在「第一輪」的世界裏也曾數次陪星乃來掃墓。


    停了大約二十輛汽車的停車場,如今在夜色當中,像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海。隻有斜坡上零星幾盞路燈,整片墓地幾乎都沒有燈光。就像拚布一樣不斷擴大而巨大化的墓地,令人聯想起增殖的細胞。


    事到如今我才想到,早知道就該帶手電筒來。我一邊凝神觀察一邊按照模糊的記憶尋找天野河家的墓。我穿過停車場進入墓地後,就有一整群飛蟲撲麵而來,我粗暴地揮趕開來。


    ——那個地球人,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我來這裏,當然是為了找星乃。那場見麵會的直播,她父母的墓碑遭到汙損,受到再嚴重不過的侮辱。星乃激怒如狂,非常有可能會不顧後果地跑來這裏。


    ——星乃……!


    我就像被人追趕似的,急忙到處尋找星乃。


    這本來不是應該一個人來的地方。三更半夜,在杳無人煙的深山裏撥開草叢前進,去找天野河家的墓。那個來曆不明的cosy太空人像那樣用油漆在墓碑上亂塗一通,挑釁了星乃,這點無庸置疑。若是如此,那也就可以輕易想象到這是一個圈套。為防萬一,我從星乃家帶了金屬球棒,裝在藍色塑膠袋裏,但我不知道這種東西能派上多少用場。即使如此,我還是來到了這裏。理由很單純,因為我不可能放星乃一個人去危險地帶,卻置之不理。


    我舉著球棒,微微蹲低,慢慢走向我要找的地方。我盡可能讓自己不醒目,走迂回路線,躲在路燈照不到的暗處行進。


    我在黑暗中獨自前進,心跳愈來愈快。心中閃過應該要通知涼介和伊萬裏的想法,但立刻就打消了這樣的念頭。我不能把他們牽連進來。女兒葉月才剛倒地的真理亞也是一樣。隻是話說回來,現階段即使想報警,隻不過是墓碑被人用油漆弄髒,警察到底願意采取多少行動也令人很有疑


    問。我搭計程車時不抱期望地打了一一○試著說明情形。可是,經過「油漆?」「墓碑被人塗鴉?」「算是器物毀損吧。」「朋友失蹤?」「是喔,三十分鍾前……」「不,我們不能馬上趕去……」這些不會有結果的問答,我耐不住性子,喊說:「搞清楚,是有高中女生受到攻擊啊!」然後訊號就斷了。等抵達目的地,付了錢後,計程車司機用摻雜好奇與狐疑的眼神看我,但現在我沒空理這種事。


    我沒辦法等警察抵達。現在這一瞬間,星乃可能就已經遇到危險。


    ——記得是半山腰,微微靠右側……


    我靠著記憶,尋找星乃老家的墓所在之處。設置在山坡上的墓地就像梯田一樣,一段段往上延伸。


    我在有如亡靈招手的灰色墓碑間穿梭。先通過最前麵一段墓地,爬上樓梯,踏入下一段墓地後,我往右彎,繼續走。斜坡右側是一處聳立的斷崖,設有防止摔落的柵欄。我先走到柵欄邊,然後微微往上前進,就找到了這塊墓碑。


    天野河家之墓。


    ——咦?


    不對勁。


    見麵會的現場直播中,我們看到的那段影片裏,有個做太空人打扮的人物對那塊墓碑發射「漆彈」,還塗鴉了「天誅」兩字。照理說是這樣,但眼前的墓碑卻完好如初,「天野河家之墓」這幾個字清清楚楚。既沒有任何汙損的情形,也沒有用紅色噴漆寫上的「天誅」兩字。


    怎、怎麽回事?我腦子裏一團亂。在影片裏,墓碑確實被塗鴉了。而那些油漆,現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塗鴉弄得那麽一塌糊塗,實在不覺得有那麽容易就清理幹淨。那麽這到底是……?


    這個疑問立刻得到了解決。


    我聽見唰的一聲。是踏上小石子的聲響。


    回頭一看,有東西動了。


    墓地一片漆黑。無數墓碑就像浮現在太空汪洋裏的死去的星星,在那當中有個人影慢慢接近。明明幾乎沒有月光,卻像幽靈般出現的人物。這個人全身穿著白色防護服似的衣服,隻有頭部又圓又大——不對,那不是人的頭,是頭盔——


    太空人。


    當我認知到這一點的瞬間,有東西爆開了。


    白色粉塵飛起,我前不遠的墓碑發出了聲響。我反射性地蹲低。「剛剛那是什麽」的念頭隻浮現了一瞬間,腦袋立刻認知到事態。


    槍擊。


    我背靠著天野河家的墓碑躲起的瞬間,第二槍命中了。墓碑旁的小石子噴飛,在黑暗中就像白色的煙火一樣濺出火花。不是漆彈,是不折不扣的實彈。


    這讓我不得不認知到那場直播是陷阱。那是個釣餌,透過對墓碑塗鴉激怒星乃,把我們引來。


    槍聲又響起了。槍聲回蕩在深山中,被厚實的夜晚空氣吸收。我動如脫兔地壓低身體飛奔而出,拿墓碑群當盾牌拚命逃走。頭上傳來聲響。我不知道是子彈削過墓碑的聲響,還是打穿卒塔婆的聲響。我毫不回頭,朝墓地更裏頭前進,急忙跑向最近的階梯。石階上濺出火花,但我仍然全力逃跑再逃跑,連滾帶爬地躲到墓碑後。不知不覺間,金屬球棒已經不在手邊。是我被槍擊嚇到,不小心放手了。


    該死,果然啊——恐懼與後悔在腦子裏翻騰。


    我拿墓碑當遮蔽物逃跑,子彈的炸裂聲也從背後追來。我兩階並作一階,沿著階梯往上跑,逃到更上段的墓地。我早發現自己正被往上驅趕,但也別無他法。這裏的墓地是將山坡地開墾成梯田狀,而且愈往下愈窄,也就是往上呈扇形展開,左邊是峭壁,右邊是懸崖。要離開這裏,就非得往下坡走,往最底下的墓地入口前進不可。但這麽一來,就難保不會在毫無遮蔽物的停車場被打成蜂窩。


    對方早已算計過。在開槍也不會被發現的深山,這種手法就像把獵物關進籠子裏。在墓地自掘墳墓而死,未免太諷刺了。


    也不知道對方是在節省彈藥還是老神在在,隻見犯人慢慢爬著樓梯上來。太空人拿著手槍走在墓地,這光景非常超現實,感覺就像在作惡夢。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來到最上麵。防止土石崩塌的水泥牆就像堤防似的擋住去路,讓我再也無路可逃。我躲在墓碑後,喘著大氣,滿身大汗,拚命動著不靈光的腦筋。要得救,唯一的方法就隻有下山嗎?而且還要躲過對方的槍擊,從對方身旁穿過。這賭注的勝率很低,但如果繼續待在原地,等於坐以待斃。然而,我真的辦得到嗎?我毫發無傷地從犯人身邊跑過,會不會想得太美?


    該死……


    我會被殺。十之八九會。愈想冷靜,心情就愈是絕望。拿出手機一看,果然沒有訊號。相信這也早在對方意料之中吧。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這個白衣惡魔慢慢爬著樓梯上來的聲響。鞋子喀喀作響,頭盔露了出來,太空人特有的那種軀幹臃腫的形體慢慢地,但老神在在地爬上來。恒星般的手電筒在一片漆黑的墓地裏發光。


    犯人掃視四周。由於墓碑排列得頗為整齊,能躲的地方看似很多,其實很少。犯人從下往上,依序察看第一排、第二排墓碑的後頭,要把獵物逼得無路可逃。就算想逃,樓梯也隻有一處。既然我這邊的逃脫路線已經被對方看穿,也就無法動彈。手電筒就像探照燈,慢慢照亮一塊塊墓碑。對方是在找,找我,找要殺的目標。


    怎麽辦?怎麽辦?我冷汗直流,肚子覺得很沉重。明明停住,呼吸卻仍然紊亂。腦海中莫名閃過恐怖片的場麵。夜晚的校舍裏,主角躲進廁所隔間,然後其他隔間的門一間又一間地被打開,殺人魔逼得他無路可逃的那種場麵。這種停住呼吸,隻能坐以待斃的情形,就和現在的我一模一樣。


    手放上最後一扇門。犯人慢慢繞過我所在的墓碑。明明處在壓倒性的有利狀況,卻還小心翼翼地拉開距離。這樣一來,連要奮不顧身地衝鋒也很難辦到。


    慢慢移動的手電筒光線就像探照燈,眼看就要捕捉到躲在墓碑後的我。


    這一瞬間。


    「——哈啾!」


    聽見了這麽一聲。是誰打了噴嚏?


    犯人停下腳步,然後慢慢轉身,走向噴嚏聲傳來的方向。


    ——難不成……


    我從墓碑後悄悄探頭。cosy成太空人的人物背對著我走遠,走了幾步後停下。槍口忽然朝一塊墓碑一指,黑暗中濺出火花。下一瞬間,墓碑後有個人影就像被追捕的兔子一樣衝出來。即使在夜色中,仍看得出這個人的一頭黑色長發以及雪白的手腳。


    我全身汗毛直豎。既覺得她果然來了,也覺得為什麽要跑來。沒錯,我來到這裏就是要找她,而她也真的早就來了。星乃在我來之前就已經先遇到了這個「太空人」,躲到墓地深處。


    ——星乃!


    少女就和先前的我一樣,拿墓碑當盾牌躲避槍彈。犯人毫不留情地射出子彈,開了好幾槍,削過好幾塊墓碑朝她發射。這樣下去她會中彈。


    「星乃會被殺」。


    當我目睹這個事實的瞬間,心中有東西燃燒起來。剛剛我還躲在墓碑後麵擔心受怕,現在雙腳不再發抖,我站起來,踏上毫無遮蔽物的道路。


    「喂……!」我喊出的話在山坡上回蕩。「我在這邊……!」


    不知不覺間,月光已經從雲層間灑下。被朦朧的月光照亮的墓地裏,我的身影、犯人的身影,在通道間連成一直線。犯人轉過來,看不出那胡鬧的太空人頭盔裏有著什麽樣的表情。但我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對方的殺意確實轉移到了我身上。


    不是星乃,是我。但這樣最好。


    「怎麽啦!我在這兒啊!」


    手槍立刻指了過來。我彈跳似的衝了出去,緊接著腳下砂石飛揚。以粗魯動作射出的槍彈讓墓碑濺出火花,有強烈的風壓掠過身旁。我不覺得自己做得過火,挑釁過度。總之我得把對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這樣一來,星乃就有空檔逃走。為此不論冒什麽樣的危險都無所謂。


    因為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


    槍擊停歇,犯人停下腳步,左右轉頭尋找我。隻要他稍有會轉往星乃所在方向的跡象,我立刻就喊:


    「來啊,這邊啊!怎麽啦!打不中啦!」


    但這個行為果然太無謀了。


    短短幾分鍾,我已經被逼到墓地的邊緣。我還想逃,但腳下受到狙擊,槍彈打出的石子碎片重重打在我的球鞋上。當我驚呼出聲,地麵已經接近,讓我倒栽蔥地翻倒。泥巴的味道跑進嘴裏,我勉力想拉起上身時,犯人已經出現在我麵前。


    「嗚……」


    玩完了嗎?我抬頭看著槍口,吐出泥土。大概是跌倒時嘴唇被砂石割破,下巴被有鐵鏽味的液體弄得又濕又滑。


    不知道星乃逃出去了沒有。我不經意朝樓梯的方向看去。雖然隻有幾分鍾,但我爭取到了時間,相信她一定逃得出去。我這麽期盼、祈禱、相信。我能做的也隻剩下這件事了。


    戴著頭盔的人物到最後都不發一語。對方用槍口牽製我,不讓我有任何一點動作,但堅決不拉近距離,多半是因為怕我情急之下整個人撲上去吧。對方小心翼翼到了可恨的地步。槍口指向我的額頭。


    我會死在這裏嗎?我瞪著對方。興奮、昂揚以及身體的熱度壓過了恐懼。我總覺得不太有現實感,就和我來到這個世界所度過的三個月很像。


    槍聲響起。


    但發生了意外的事。這槍聲是從遠方傳來。我尚未認知到發生什麽事,犯人已經嚇得縮起身體。


    「啊啊啊啊!」


    我嚇了一跳。有人從遠方呼喊著跑過來。這名一邊呼喊一邊飛奔的少女拿著像是槍械的東西——是空氣槍——一邊灑出bb彈一邊朝犯人「衝鋒」。


    ——那個笨蛋!


    犯人的槍口指向星乃。這一瞬間,星乃往旁一跳,槍彈打在地上。犯人順勢去追趕星乃。我站起來,追向犯人。星乃的黑發在月光中搖曳,犯人身體微微往前栽。看來太空裝終究不方便行動,導致動作變得緩慢。但這次對方轉身朝向我,開了一槍。我往旁一跳,再度躲到墓碑後。為了重整態勢,我壓低姿勢移動,繞到一塊墓碑後。


    結果……


    「「啊……」」


    背與背在墓碑後頭貼在一起。那兒有一名喘著大氣的黑發少女,和同樣喘著大氣的我對看了一眼。


    (你白癡嗎!)星乃以空氣外泄似的小聲對我這麽喊。


    (啥!)我也小聲喊回去。


    (你那樣會死掉好不好!)(你這是對救命恩人說的話嗎!)(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吧!)(開什麽玩笑!)我們小聲互嗆一陣,就聽到砰的一聲槍響,像是在喝叱我們。我們互相聳了聳肩。總之現在的先決目標是想辦法擺脫這個逆境。


    (…………)


    星乃默默遞出一個物體。是手槍——仿手槍造型的空氣槍。


    (這個……)


    (赤手空拳沒辦法打仗吧。)


    (可是你……)


    (我有這個。)


    星乃舉起飛碟型的空氣槍。是之前讓我挨了不知道多少發的那一把。


    (我們瘋狂開槍,爭取時間,想辦法讓對方子彈用完,怎麽樣?)


    (了解。)


    計劃很單純。我檢查手槍子彈,喀啦一聲裝好彈匣。哪怕隻是這種玩具槍,也是聊勝於無。


    插圖p008


    墓碑又濺出了火花。我們再度縮起身體,然後鼓起勇氣,隻把空氣槍的槍口探出墓碑,瞎指著扣下扳機。bb彈以讓人嚇一跳的勢頭灑出,打在墓碑與卒塔婆而彈開。星乃也同樣開始掃射,bb彈在犯人身上打個正著。也許是覺得二對一太不利,犯人也拿墓碑當掩護躲了起來。星乃的空氣槍經過改造,打中硬是有點痛,而且多少能指望有延緩對方動作的效果。當我方的槍擊停下,就換對方展開槍擊。我們就這樣互相開火。我握緊空氣槍,心想這簡直像是西部片。


    我再次查看手機,還是沒有訊號。記得搭計程車來的時候,在寺廟的入口處還有訊號,所以要報警,唯一的方法還是逃出墓地。


    「你為什麽跑來!」星乃在墓碑前縮起身體問我。


    「因為我覺得你在這裏!」我一邊用空氣槍「反擊」一邊回答。


    「你這個人每次都這樣!」她開了一槍。


    「我怎樣!」這次換我縮起來。


    「不要命!」星乃裝子彈。


    「我們半斤八兩吧!」我不斷開火。


    「我又不像你赤手空拳!」星乃像個狙擊手那樣狙擊。


    「一般人哪會帶空氣槍來!」我換彈匣。


    ——不妙啊。


    我和星乃交互開火之餘,開始發現不對。我發現犯人已經慢慢接近我們。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畢竟雙方火力完全不一樣。我方隻要挨到一發就會受到致命傷,相對地,對方不管挨幾發都不會死。對方cosy,穿戴上頭盔和太空裝,形成了防護,就算中槍會痛,終究隻是bb彈。對方從一塊墓碑移到下一塊墓碑,就像在戰壕中移動,慢慢但確實地朝我們逼近。


    (這樣下去隻會愈來愈糟!)(我知道!)(要怎麽辦!)(我正在想計劃!你安靜一下!)


    談話之餘,我的「計劃」早已定案。剛才我一邊逃走一邊想起了一件事。沒錯,記得懸崖邊——


    (星乃,你聽我說。)(說什麽?)


    我為避免被對方聽見,壓低音量,並湊到她耳邊說話。


    (我來當誘餌,你逃走。)


    (啥?我哪可能這麽做?)


    (不是,是要你去求救。隻要去到墓地入口,手機就會有訊號,你就打手機報警。不用擔心我,我還撐得住。反而是再拖下去,我們可都會完蛋啊。)


    (…………)


    星乃在思考。對方已經接近到隻差五塊墓碑,沒有時間猶豫了。


    (隻要聽見警車的警笛,犯人也會死心。日本的警察很優秀,五分鍾就會趕到,我也會撐五分鍾。你有其他策略嗎?)


    (…………)


    敵人已經接近到隻差四塊墓碑。


    (……知道了。)


    她總算答應。


    (可是,我不單獨逃走。)


    (星乃。)


    (我們一起跑,不然我就不聽你的。)


    (……實在是。)


    這次換我妥協了。


    (好,就這麽辦。)


    我們最後「商議」了兩三句話,決定最後的計劃。


    (……你聽好了,我從崖邊的道路下去,你直線往出口跑。)


    (崖邊的道路?有這種東西?)


    (有。我之前來就實際走過,路會沿著山脊延續到山下。我們兵分兩路,沒被犯人追的那一個就用手機打一一○。可以吧?)


    星乃


    點點頭。


    (那我們同時衝出去。三、二、一……go!)


    我們兩人同時猛灑子彈。這一瞬間,星乃衝了出去。犯人發現她,正要追趕,「想得美!」我也從旁猛射bb彈。bb彈不斷打中犯人手上的槍,對方轉過來朝向我。


    ——這樣就對了。


    星乃開始跑著樓梯下去。她跑過了最容易被狙擊的地方,一路往下跑。犯人朝我追來。看對方毫不焦急,多半是有把握在解決我之後還追上她吧。星乃是繭居族,腳程慢,體力也差。


    槍聲響起。一陣熱風似的東西從旁掠過,將我手上的空氣槍打飛。「咿!」我按住右手,一度腳步踉蹌,但仍一心一意地跑。這不是我第一次被人開槍,但右手一陣滾燙,衝擊更讓手發麻。但我沒有時間包紮,隻能一心一意往前跑。崖邊的路出現在眼前。就快到了。隻要跑進小路,就有許多樹叢,對方應該就更難瞄準我。沒錯,隻剩一點點就跑得掉——


    本來應該是這樣。


    「啊……」


    我來到懸崖邊,一陣愕然。


    沒有路。


    以前來的時候,記得這邊確實有幾條鋪了柏油的小路——


    ——啊啊……!


    這時我想起來了。「以前」我來的時候——沒錯,這是天大的誤會——所謂的「以前」,是「二○二五年」的我留下的記憶,也就是說,從這個時代來看,是「未來」的事。我現在所處的「二○一七年」,崖邊的道路尚未開通。由於進行過space write,讓我腦中的記憶錯亂了。


    這時槍聲響起,仿佛要懲罰我記錯。


    「嗚啊……!」


    槍彈再次打在腳邊,濺起的石頭打在我的腳脛上,讓我忍不住往前栽。我大大跌了一跤後,雖然想立刻站起,但腳上劇痛,一跑又再度跌倒。褲子的腳脛部位已經割破,腳腫得通紅。


    犯人逼近了。對方慢慢地踏穩腳下的砂石,以太空人的身影,頭盔就像變形的滿月一樣,從夜色中浮現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


    「嗚……」


    一種滾燙的東西從右眼流下。


    血淚。


    ——現在……?


    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既覺得為時已晚,又覺得早就在等這一刻。從右眼流下的血液流過臉頰,一部分被嘴唇吸走,弄得被割破的嘴唇刺痛,同時也覺得血的滋味有些懷念。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是分歧。


    之前我也經曆過,所以知道。


    死。


    在第二europa事件也發生過一樣的現象,但當時周圍還有別人在。有伊萬裏擲出手機,有涼介撲上去扭打。現在是在深山裏,不會有任何人來救我。一旦上了通往死亡的軌道,就再也沒有任何手段可以轉換軌道。


    我聽到遠方傳來引擎聲。是汽車跑在山路上,還是警車終於來了呢?不管怎樣,都來不及了。在變得非常慢動作的世界裏,犯人朝著我,舉起槍的時候——


    世界變了樣。


    深紅色的視野裏,忽然有東西撲向犯人所在的位置。這個物體就像巨大的鐵錘,往犯人身上一撞,一路衝向墓碑,撞個正著。


    「……咦?」


    我一臉茫然。


    衝向墓碑的,是一大塊銀色的金屬——是機車。犯人發生了名符其實的車禍,被機車壓在下麵,一動也不動。太空人的頭盔與機車,這個組合硬是顯得十分搭調。


    接著……


    「痛死啦……」


    有人從機車撞上的墓碑旁出聲了。


    這個慢慢站起的人物脫下機車用安全帽,朝我看過來。


    「啊……」


    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這個用機車撞倒犯人的人,是我的——


    好朋友。


    「大地同學,你還好嗎?你滿臉都是紅色的耶!」


    涼介跑過來。警車的警笛聲回蕩著。


    為什麽涼介會在這裏?他怎麽知道這個地方?好幾個疑問一瞬間湧上心頭,但在問這些之前,我先大喊:「趴下!」「咦?」「犯人還沒——」我發現了。發現涼介背後,被壓在機車下的犯人耐命把手伸向手槍。


    「涼介……!」


    我呼喊著推開眼前的朋友。腳受傷的我別無其他手段。


    接著——


    就在涼介倒地,眼前空出來的瞬間,聽到砰的一聲響。胸口傳來一陣滾燙的衝擊,世界迅速轉為慢動作,有著一些像是深紅色球體的東西在眼前濺開,我聽見有人哀號,接著我……


    倒下了。


    視野旋轉著雜亂晃動,世界擠壓變形,但我仍然看見涼介喊了一聲:「混賬東西!」朝犯人猛踢一腳。犯人手槍脫手,這次真的在機車下麵無力地倒下,再也不動了。這時我聽見一陣地動般的警車警笛聲,警察趕來,製住了犯人。


    「大——嗯……!」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被涼介抱起上身。


    「——不——死……!——嗚——」


    涼介拚命呼喊。但我的頭蓋骨被搖得像鍾塔似的,視野晃動,讓我連他在說些什麽、現在是什麽情形,都搞不清楚。


    我隻是覺得一陣火熱的感覺從胸口蔓延開來,這時有一隻手——拚命地,啊啊,這是……涼介的手嗎——我搞清楚了他是在幫我止血。


    「——同學,振作啊!」耳鳴總算消退。


    「涼……」


    我勉強叫出朋友的名字。當變形的視野總算正常了些,我看見星乃瞪大眼睛,不知道在喊著什麽——啊啊,她沒事,太好了。真的——接著我看見更遠處有穿著製服的警察在把犯人上手銬。「緊急緊急,文王町二丁目,光秒寺的墓地內,發生槍擊事件,有兩人重傷——」重傷——對喔,我也是啊——


    「涼……介……」「大地同學,不、不可以說話啦。」「你,醫、醫……」「一?」「醫生……」


    「啊啊,醫生我已經叫了,馬上就會來。所以,別說話了,好不好?」


    涼介一臉要哭的表情,按住我的胸口。不知不覺間,還多了一隻手,原來星乃也眼眶含淚,用她的小手按住我的胸口止血。


    我事不關己地心想:這手好溫暖啊。


    「你、要……」在死前。「當、當……醫生。」


    「咦?」


    「你、呃,哇……」血從嘴裏滿出來,讓我話說不清楚。不可思議的是,我不覺得痛,就隻是滾燙,非常燙。「你,要當……醫生……」


    「大地同學,你在說什麽——」


    「你、你……將、來……」我伸出手,從上麵握住涼介幫我止血的手。他的手已經沾滿了血。「會……是個,好……醫生……」


    「大……」他叫我的這一聲,讓我覺得好憐惜。沒錯,在八年後的未來,涼介當上醫生,而我無業,但那是他努力抓住的未來。


    而我將這未來……


    「當個,好……」像咒語似的。「醫生……」


    涼介臉一皺,星乃拚命按住我的胸口。


    熱流停不下來。


    「啊啊——」


    右眼染紅,就好像星星眨眼的夜空有東西閃閃發光,我不知道那真的是星星,還是叫作超光子〈迅子〉的東西,腦子裏浮現


    出我是為了什麽而生,為了什麽而死這類問題,而我覺得眼前的星乃,還有涼介,他們火熱的手掌就是答案。


    「大地同學——」


    最後,我覺得星乃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少女水汪汪的眼睛就像星星似的眨動,但很快地——


    消失了。


    【recollection】


    「啥?」


    是夢,還是現實?又或者,是人死之際會看到的走馬燈?


    我想起了懷念的事情。


    那是「第一輪」的世界裏,高中二年級的秋天,放學回家路上。


    「要我教你怎麽念書?」


    我一這麽反問,涼介就點頭說:「對、對啊。」不同於平常的輕浮樣,他的表情顯得有點害臊。


    「你是吃壞肚子了嗎?」


    「別鬧了,我是認真在問你。」


    盡管口氣一點也不正經,但他那五味雜陳的表情讓我覺得和平常的他不一樣。


    「怎麽,你快留級了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啦。」


    染頭發的少年就像做了什麽壞事,小聲宣告:


    「我,想當醫生。」


    「啥?」


    「真是的,不要連大地同學都做出和駱駝蹄一樣的反應好不好?」


    涼介不滿地噘起嘴。「呃,一般都會這樣吧?你是在開玩笑吧?」我反問。


    「不是,我不是開玩笑,是說正經的。」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再真不過了。」


    他說得一派輕浮,所以我也好一陣子不相信。但不管反問幾次,涼介的回答都一樣,讓我漸漸不能不相信。


    「為什麽突然這樣?」


    這是當然要問的問題。我知道涼介的父親是醫生,但從他的成績來看,別說是醫學係,連明年會不會留級都很難說。


    「那個……伊萬裏她啊……」他說得有點難受。「暑假,不是出了車禍嗎?」


    「是啊。」


    「結果她現在,在我老爸當部長的醫院做複健。」


    這我也聽說了。伊萬裏在暑假期間出了車禍,右腳複雜性骨折,聽醫生宣告一輩子都不能正常走路後,她有好一陣子都自暴自棄。而她最近開始複健的消息,我也是聽涼介說的。


    「我後來有去探望過。伊萬裏每次都在複健,連那個叫物理什麽師的人沒來的日子,她也一直在活動腳,或是用步行器走路。」


    「這樣啊。」


    「我一跟她說話,她就狠狠瞪我,簡直像受傷的野獸,叫我滾回去,不要妨礙她複健,還罵我是笨蛋,說得有夠難聽。可是,她雖然咒罵,卻每天每天都拚了命,一副般若的表情在複健……這讓我覺得……」


    涼介抬起頭,像在仰望遠方的天空。


    「好心動。」


    「你喜歡上她啦?」


    「簡單說就是這樣……啊,沒有沒有,不是這樣。不要害我不小心說出真心話啦。這不是正題。大地同學你好死相喔。」


    「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我傻眼之餘,拉回正題問:「那考醫學係這件事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你也知道,我爸是醫生。可是,他從以前就整天囉唆著要我念書,讓我都討厭起念書了。啊,你這表情是要說我本來就討厭念書吧?呃~~是沒錯啦,本來就討厭啦……可是啊,看著伊萬裏那樣,就覺得,怎麽說,覺得這樣很遜。覺得我明明想幫助她,可是好無力,又沒有任何知識。」


    「你想治好伊萬裏的腳?她那傷勢,不是醫生都放棄了嗎?」


    「所以才要啊。」涼介說得一臉正經。「被醫生勸說放棄,該怎麽說,不是很傷人嗎?我老爸是醫生,我從小就看過各式各樣的病患……所以,我想要自己當醫生來鼓勵伊萬裏。也許這樣可以讓她打起精神,而且不管我有沒有喜歡上她,她對我們來說也都是認識很久的好朋友……」


    「這樣啊……」


    「你果然也覺得我考不上?」


    想也知道考不上吧?你有沒有看過自己的成績單啊?這幾句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這個時候我沒說出口。這也不太算是擔心他聽了難受,而是談到這種敏感話題時避免衝突本來就是我的處世之道。


    隻是這個時候,涼介極少讓人看見的正經表情,讓我莫名從中感受到了某種和平常不一樣的——我也不太會形容,但我就是有了某種「預感」似的感覺。


    仔細一看,涼介的口袋裏塞了某種文件。剛好可以瞥見的幾個字寫著「偏差值30照樣考上醫學係!」這種很有文宣標題感的句子。他發現了我的視線,難為情地從口袋裏拿出來。


    「我很笨,不知道怎麽念書,也隻能看這種東西。可是,我還是搞不懂,所以才來拜托你……」


    他是認真的吧……


    我重新看看他,發現他臉上有著前所未見的正經表情,同時卻又是一張束手無策的少年麵孔。「這個,上麵寫說先記住一千個英文單字,可是一千個,怎麽說,就算一天記十個,也要花上三年吧?」首先心算就已經算錯,但他沒有在胡鬧的跡象,一頁頁翻著,說:「醫學係有夠難搞啊。」書上貼著密密麻麻的標簽貼,數目實在太多,搞得像是蜈蚣的腳。


    看在別人眼裏,多半會笑他。我也是直到剛剛都沒當真。


    也許很傻,也許不自量力。


    可是我這個時候變得非常想支持他。


    涼介難為情地搔著臉頰說:


    「大地同學。」


    「怎麽?」


    「是不是終究太難了?我連這本書上寫的漢字都看不太懂,而且像我這樣的家夥突然正經起來,是不是會被班上那些人笑?」


    他外表浮誇,膽子卻似乎很小,隻見他說得很沒自信。


    這樣的他,看在我眼裏卻顯得好耀眼。


    「被笑也無所謂啊。」


    這句話自然而然說了出口。


    「因為這不就是你的『夢想』嗎?」


    說出夢想這個字眼,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是我幾乎不會說出口的字眼。


    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覺得意外,隻見涼介身體前傾地反問。這時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明明覺得這不是自己的作風,但仍在他背上用力——


    拍了一記。


    「咳!」他大大地嗆到了。


    「盡管考考看啊,醫學係,既然是你的夢想。」


    「夢想——」涼介聽到這個字眼,露出意外的表情。「想當醫生,這樣,算是『夢想』嗎?」


    「別問我啊。可是,將來想當什麽,說穿了不就是夢想嗎?」


    「對喔……」


    他就像剛學到這個詞一樣,複誦了一次。他的表情漸漸改變,手上仿佛抓住了某種事物。


    「我的……夢想……」


    這個時候,涼介的表情確實變得和以往都不一樣,該怎麽說,變成一種像是做出覺悟,打起精神的表情。


    但這表情立刻又變得像平常那樣放鬆。


    「啊,可是我連怎麽念書都完全不懂。」


    他搔了搔頭。


    我歎了一口氣。


    「如果你想學我平常準備大考的方法,我是可以教你啦。」


    我輕鬆地宣告。


    「太棒啦!不愧是大地同學!你是神!是蓋亞!」


    「別黏著我,熱死了。」


    我把涼介推開,他就以非常開心的表情卷起袖子,大喊:「好耶~~!」


    「啊,我可沒說要免費教啊。」「真的假的?你要收錢?」「陽陽軒的大碗蔬菜麵。」「那沒問題。」「還要附煎餃跟白飯。」「這樣超過一千圓了吧?」


    我為什麽會想起這種事情呢?模糊的意識裏,「第一輪」的我們朝著夕陽走去。想必是因為當時涼介朝著通往「夢想」的路踏出了腳步,而我從遠方看著他。


    可是——不,正因為這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山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山剛並收藏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