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還需要什麽嗎?」


    東都瑪盧多的郊外。


    這裏有一棟冷清的房子,妮妮姆在某個房間中。


    「不,在您的幫助下,大家都過得很好」


    一名男子回答她。


    男子是妮妮姆以前在城裏看到,隨後被維恩買下的弗拉姆人奴隸。


    「不僅從奴隸的束縛中解救我等,還讓我等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這份恩情實在無以言謝」


    維恩出於計謀買下了城裏的奴隸,可奴隸們的衣食住問題也隨之而來。


    因為要把分散在城市各地的奴隸聚集到一處,所以房子要夠寬敞。


    於是維恩通過阿加塔的關係,在郊外租了棟閑置的房子,為了讓他們能暫時生活下去而下達了指令。


    「那就好。我會轉達給維恩王子的」


    「好的,十分感謝」


    雖然這些奴隸分為許多人種,但由於負責這件事的妮妮姆是弗拉姆人,同樣身為弗拉姆人的這名男子自然而然成了奴隸們的代表。


    所幸他具備一定素養,足以發揮代表的職責。


    「還有一件事,關於今後的生活,前幾天拜托你確認大家的想法,結果如何?」


    「大部分人希望移居納特拉。不過也有不少人尚未得出結論」


    在外界看來,他們是維恩所有的奴隸。


    但是,維恩對待他們采取的是放任模式。有去處的人可以自行離開。沒去處的可以幫維恩幹活,僅限待在烏路貝司的這段時間。等到事情忙完後,也可以跟維恩回納特拉,取決於個人意願。


    「我明白了。維恩王子暫時還會待在烏路貝司,請告訴他們務必在離開前做出決定。時間雖然有限,但考慮的餘地還是有的」


    「好的……」


    男子表示明白,他猶豫了片刻,開口道。


    「恕我冒昧,可否容許我代為表達那些尚未下定決心之人的想法?」


    「可以,有什麽問題嗎?」


    「沒問題。他們隻是……包含我在內,大家都很困惑」


    「困惑,嗎」


    男子點點頭。


    「您也知道,我等是奴隸之身,身無長物。原本應該對主人言聽計從,被奴役至死。然而這樣的生活,某一天突然宣告結束」


    「……」


    「我等對此心懷感謝,絕無半分虛假。可是,我等並不理解。為何這樣的好事會發生在我等身上。真的可以接受這份好意嗎。要怎麽做,才能回報這份恩情……」


    原來如此,妮妮姆心領神會。出乎意料的幸運降臨的同時,周圍環境也急遽發生變化,可以理解他們缺乏實感的心情。


    妮妮姆有些猶豫要不要說出他們之所以被買下的實情。她在腦中尋找合適的措辭,思考了數秒。


    「……不必勉強自己。維恩王子德高望重,一直以來對許多遭受不公正對待的人伸出了援助之手。既然你想報恩,那麽作為納特拉之民安居樂業便是對王子最好的報答。當然了,即便你想去往別地也沒問題。你們是自由的」


    自己的話語真是膚淺。看他的表情,似乎沒能說到他心裏去。沒辦法,自己隻想得到這樣的回答。說到其他可以說的──


    「如果還是靜不下心來,我這裏有維恩王子安排給你們的工作。因為需要人手和熟悉本地的人,可以的話希望你們」


    「務必交給我等!」


    妮妮姆還沒說完,對方就搶先回答。


    「啊,不,抱歉。不過,太感謝了。身無長物的我等能為王子略盡微薄之力,這麽一來大家也會放心」


    「既然如此,我就不見外了。詳細內容寫在這些文書裏,我也會口頭說明一遍。能幫我召集大家到大廳集合嗎?」


    「立刻去辦」


    男子轉身準備離開房間,妮妮姆在他背後喊道。


    「等等。我有件事想問你」


    「好的,是何事呢」


    男子回過身,歪了歪頭。妮妮姆微微閉目,


    「……那時,你朝我微笑的原因是什麽?」


    ◆◇◆


    「話說回來,兩位代表私奔真是讓人吃驚」


    在阿加塔的宅邸裏,維恩歎氣道。


    站在他身旁的不是妮妮姆,而是阿加塔的輔佐卡米爾。


    「散布到外麵的私通謠言,原來王子知道實情嗎?」


    「怎麽可能。我隻是認為假消息也能妨害對方」


    確鑿無疑的證據什麽的,在這個時代十分罕見。因此被人懷疑的時候,重要的是那個人的權威、財力、信用,以及有沒有樹敵。


    歐雷歐姆和蕾婕忒這次因為維恩的計謀而權威受損、信譽下降,再加上還有人想把他倆拉下台。這些要素組合在一起,導致了缺乏證據的私通謠言彷如事實般廣為傳播。


    「然後弄假成真,兩人私奔了。這可真是,現實偶爾會讓人意想不到呢」


    「真是如此嗎,我很懷疑他們私奔的真實性」


    「……此話何解?」


    「兩人並沒有說要私奔。而是西都和南都的統治階層發表了這個消息。那麽,你不覺得很可能另有真相嗎?」


    「據說留下了紙條」


    「這種東西想捏造多少都行。和我散布的謠言一樣,等同於沒有證據」


    卡米爾小聲呢喃,陷入沉思。


    想了一會兒,他道出疑問。


    「確實有不少人會因為這兩人消失而受益。即便如此,為什麽是私奔?不也可以偽裝成普通地死於意外嗎」


    維恩解答了卡米爾的疑問。


    「在局勢大好的情況下意外死亡,不管怎麽想都不正常。下一任代表會因此遭到懷疑,威信掃地。暴力篡奪意味著在自己的王冠上留下瑕疵。從長遠來看,這個方法並不算好」


    「既然如此,殉情呢?被傳相愛的兩人因為無法結合,選擇為命運獻身。這樣就說得通了吧」


    「這樣一來民間反而可能把兩人神聖化」


    維恩故作姿態,開口道。


    「相愛的兩人因為彼此的立場無法結合!最終演變成隻有殉情才能永遠在一起的悲劇!把兩人逼上絕路的究竟是誰──什麽的,不覺得會成為話題嗎?」


    「……我想會吧。不,如果公布了殉情的消息,王子一定會把話題誘導至這方麵」


    卡米爾畏懼地說道。回應他的是維恩的沉默。卡米爾認為,沉默代表了肯定。


    「不過原來如此,私奔啊。兩人為了愛情,親手放棄了權力。聽了您的解釋,這的確是負麵影響最小的做法」


    「當然也有可能真的私奔了。可能性各占一半。如果私奔是假消息,其實是被敵對派係囚禁了的話,生死大概是七三開」


    「真是意外。活著的可能性更高嗎?」


    「因為情況很混亂啊。而且還可以拿來當犧牲品,等到兩人失去民眾的支持,讓他們出麵發表移交政權的聲明,賺取名聲。嘛,在惹來麻煩前先處理掉也不奇怪」


    「…………」


    卡米爾這時突然沉默。


    「怎麽了?」


    「沒什麽,真是抱歉。……不管怎樣,兩都代表失蹤對我方有利」


    卡米爾從沉默中回過神來,回應道。維恩衝他點點頭。


    「是啊。如此突然的代表換屆不可能一蹴而就。趁著對方忙於內部問題,我們可以盡情出招」


    事實上,維恩如今也在做著挑撥離間的工作,並且進展順利。照這個勢頭,即便勢力無法超過西都和南都,也能恢複到勢均力敵的程度。


    「做得太過火反而會讓他們團結起來,把握平衡還挺難的。關於這方麵,等妮妮姆回來再商討吧」


    「說起來,妮妮姆閣下今天去哪了?」


    「在我收購的奴隸那裏。畢竟不能置之不理」


    維恩如此回答。卡米爾感慨地說道。


    「您手下的奴隸給兩都製造了壓力,話雖如此,沒想到您還特地為他們租了宅邸」


    「有什麽不滿嗎?」


    「沒有,隻是深有感觸。聽聞弗拉姆人在納特拉王國過著和普通人無異的生活。維恩王子雖然對敵人毫不留情,但本質是個溫柔的人呢」


    卡米爾的話語想必是出自真心。


    可是,


    「……溫柔,啊」


    維恩淺淺一笑。


    「突然想起來,在出發前妹妹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


    從陽台上向外望去,大地已經染上了一片雪白。


    坐落在大陸最北端的納特拉王國已經成了銀色的國度。


    王兄所在的烏路貝司聯盟又是一副怎樣的光景呢。即便是未知的土地、陌生的城市,在大雪覆蓋下也會化身成相同的銀色世界嗎。


    芙蘭亞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些事情。這時,背後有


    人給她套上了外衣。


    「……那那吉」


    她轉過身,發現那那吉不知何時來到了身旁。


    少年的頭發比雪還要白皙,瞳孔比火焰還要赤紅,他凝視著芙蘭亞的麵龐,說道。


    「把外衣穿上。外麵冷」


    芙蘭亞照他說的穿好外衣。原本發冷的身體逐漸取回溫度。


    但是這份溫暖並沒有讓芙蘭亞的表情變柔和。她依舊無精打采地注視著遠方。


    那那吉看向她,繼續開口道。


    「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嗎」


    「誒?」


    看了眼抬起頭的芙蘭亞,那那吉接著說道。


    「你聽維恩說了吧。弗拉姆人的曆史」


    「……」


    芙蘭亞目不轉睛地注視那那吉。


    那那吉平時很少表露感情。無論是生氣還是高興。憤怒、喜悅、悲傷這些感情,在他身上就像不存在一樣。哪怕是現在,他也和平時一樣麵無表情──在旁人看來大概是這樣吧。


    芙蘭亞不同。她能察覺出那那吉表露出的細微感情。比方說,他現在有些失落。


    並且芙蘭亞知道他失落的理由。


    「是呢。那那吉說的沒錯,我很震驚。──對弗拉姆人曾經做出的,虐殺行徑」


    過去被稱為始祖的弗拉姆人在尋找神明的過程中,領悟到神明是虛構的存在,於是企圖創造神明。


    他創造出了獨一無二的神明。


    王兄說了,那對始祖來說正可謂是天啟。


    諸多神明都有著掌管之物。森神掌管森林,河神掌控河流,山神管理群山。因為這樣便能觀測到神明的存在,方便人們信仰。


    但與此同時,存在掌管之物的神明會在其掌管之物遭到破壞時喪失威信。始祖在旅途中發現了一個事實:人們遲早會開墾森林、汙染河流、削平大山,殺害存在那裏的神明。


    ──所以需要一處地方,一處人力所不能及、永恒不變的神域。


    然而自相矛盾的是,不得不從人們手中保護本應守護人們的神明。


    帶著這種矛盾,始祖不斷尋找。


    大海不夠資格。也許有一天人類可以支配大海。天空也不夠資格。也許有一天人類可以翱翔天際。星辰也讓人擔憂。也許有一天人類可以摘下星辰。


    到底在哪。弗拉姆人的神明要棲息在哪, 同胞們才能不必擔憂失去神明。


    始祖為此煩惱了多久,事到如今已無從得知。


    但是始祖最終成功了。──他孕育出了不為外物所侵的嶄新造物,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統禦世間萬物的唯一神。


    「唯一神在弗拉姆人之間廣為傳播,信仰將弗拉姆人聯係在一起,他們為了保護自己而團結一致……」


    建國吧。打造一個弗拉姆人不會遭受虐待的弗拉姆人王國。


    他們會產生這樣的願望十分正常。


    於是,弗拉姆人把唯一神當作崇拜對象,以創造出神的始祖為旗幟,拿出他們僅有的財產,絞盡腦汁地行動起來。


    保存在納特拉的諸多史料顯示,其過程絕非一帆風順。即便如此,他們依然排除萬難,打造出了曆史上首個弗拉姆人王國。


    「但是,關鍵在於之後」


    王朝建立之初便已呈現崩壞的征兆。


    確立國家這一框架需要大量人力。然而弗拉姆人的人手遠遠不夠,因此必定要起用弗拉姆人以外的人。


    如果他們可以忘記過去,和其他人種攜手並進的話,也許就能抵達不一樣的未來了。


    可是弗拉姆人沒有忘記他們過去體會到的痛苦和憎惡。


    在成為統治者階層後,他們像是行使原有的權利般進行報複。


    苛政和虐殺。


    「……弗拉姆人當時是怎麽稱呼自己的,維恩有告訴你嗎?」


    芙蘭亞聽了那那吉的提問,搖了搖頭。


    然後他摸了摸自己的發尖,說道。


    「天使」


    「天使……?」


    「唯一神的設定存在矛盾。明明擁有統禦一切的偉力,卻隻庇護弗拉姆人」


    畢竟是弗拉姆人創造的神明,這麽設定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容不得一點瑕疵的始祖想到了一個理由。


    「我們的發色和瞳孔。一直以來都是迫害的象征,始祖利用了這一點。……弗拉姆人不是人,而是被派遣至人間的天之使者,比人類更尊貴的神之使徒。漂亮的頭發和火焰般的瞳孔正是其證明」


    換個角度看,弗拉姆人的白發赤瞳象征著神秘。因此引人注目,遭到迫害。始祖反其道而行之,他主張這不是神秘的象征,而是神秘的體現。


    「長期以來受到虐待的弗拉姆人染上了奴隸的氣質。讓他們把自己看作天使,應該是為了消除這種氣質吧」


    始祖順利地達成了目的。可憎的頭發和瞳孔成了來自神明的祝福,相信自己是神之使徒的弗拉姆人迅速取回了自信。


    但是,始祖恐怕沒有想到之後的事情。


    沒有想到相信自己是天使的弗拉姆人在成為統治者後,會如何對待虐待過他們的人。


    「王兄說是以牙還牙」


    「維恩是在照顧你的感受。據我所知,實際做的可是加倍奉還」


    弗拉姆人製造出的慘劇難以用筆墨形容,記錄了當時光景的資料以各種形式保存在西方諸國。這些資料揭示了不把人當人看的人,究竟能做出多麽殘忍的行為。


    建立在鮮血與怨恨上的國家,自然不可能長久。


    弗拉姆人的王國不久便滅亡了,弗拉姆人再次淪為奴隸──不,淪落至比過去更為淒慘的境地。


    遭受他人虐待而舉起反旗的弗拉姆人,因為虐待他人而倒在了反旗下。


    順帶一提,某個舉起反旗的人盯上了弗拉姆人的宗教。


    弗拉姆人創造出的唯一神不過是地方神地方偶像,他在此基礎上追加了有利於自己的設定,打算將其升格為大陸神主流偶像。


    後來,他成為了大陸第一大宗教的領袖製作人。他的名字叫做列貝提亞。


    「──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芙蘭亞沒必要在意這些」


    那那吉說道。


    「還是說,覺得弗拉姆人我們很可怕?」


    少年的眼神裏寄宿著決心,他詢問道。自己是曾經虐殺了成千上萬人的一族之後裔。如果主君的答案是肯定,那麽自己會下定決心永遠消失在她麵前。


    「──不可怕,我沒那麽想哦」


    芙蘭亞牽起那那吉的手,仿佛像在融化他的決心。大概是和身高一起成長了吧,總感覺他的手變大了,明明過去和自己一樣大的。


    「我剛知道的時候,真的很震驚。不過那那吉說的沒錯,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起前人犯下罪行的遙遠過去,我更重視那那吉為我披上外衣的現在」


    「……這樣啊」


    那那吉輕輕點了點頭。芙蘭亞看得出來,在他那簡短的話語和動作中,包含著安心的感情。


    「可是,你為什麽還是一臉茫然?」


    一開始以為是沒從震驚中緩過來。但聽了她的回答,芙蘭亞似乎已經接受了弗拉姆人的曆史。


    「……我呢,對王兄說了這樣的話。即便弗拉姆人有黑暗的過去,可現在不但有納特拉,還有和曆代國王一樣溫柔對待弗拉姆人的王兄。至少在納特拉,他們可以安穩度日」


    芙蘭亞回想起當時的場景。


    哥哥在聽了妹妹這番話後,微微一笑,反問道。


    『──在芙蘭亞看來,我對弗拉姆人很溫柔嗎?』


    芙蘭亞一時之間沒能回答上哥哥的提問。


    維恩重用妮妮姆,還允許其他弗拉姆人出任要職。從王兄開始攝政後的其他行為來看,他的溫柔毋容置疑。


    當然,執政者有時不得不做出殘酷的決斷。即便如此,也不會改變王兄慈愛的本質。如果自己是過去那個眼中隻有納特拉王宮的箱庭少女,或許就能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我,沒能答上來」


    離開王宮,作為尚不成熟的使節遊曆各國,積累了閱曆。自己感受到了維恩藏在話中的某些言外之意,所以沒能輕易給出答案。


    「王兄對弗拉姆人……不,明明對其他民眾也很溫柔」


    王兄那時究竟是想告訴自己什麽呢。為什麽自己那時候沒能立刻肯定呢。


    想不出答案。芙蘭亞一直在獨自煩惱著。


    這時,那那吉說道。


    「既然是這樣,那就去調查吧」


    「調查……?」


    「維恩對民眾溫柔嗎,不溫柔嗎。比方說,我不認為維恩是個溫柔的人。但是,我不會主張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就算我這麽說,芙蘭亞也不會接受吧


    。既然如此,就調查到令自己滿意為止」


    「這──」


    關於那那吉對維恩的看法,芙蘭亞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覺得奇怪。她反而感覺心中豁然開朗。


    (對了……王兄以前說過,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一麵)


    人們會根據場合和情況,表現出相稱的一麵。


    那不過是其中一麵,是那個人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那麽也可以這麽想。維恩是芙蘭亞理想的兄長。但反過來說,自己或許隻看到了王兄表現出的符合自己理想的一麵。


    (如果是這樣,那個問題的含義……)


    恐怕兄長注意到了,妹妹隻注視著他的某一麵。


    所以才用提問的形式指了出來。之所以覺得維恩溫柔,是因為隻看到了他的這一麵。應當放寬眼界。


    「──那那吉說的沒錯」


    芙蘭亞抬起頭。


    「王兄在麵對民眾時究竟懷著怎樣的感情,既然不知道,那就去了解」


    芙蘭亞的樣子讓那那吉略微安心,他說道。


    「打起一些精神了」


    「嗯。事不宜遲。首先是……找希裏吉斯商量一下吧。王兄也讓我多依靠他」


    芙蘭亞開始思考起今後的方針。


    看著她這幅模樣,那那吉想到。


    (即便我什麽都不說,芙蘭亞也遲早會采取同樣的行動)


    隻要認識到提問的真正意圖是為了促使她成長,芙蘭亞就不會止步不前。即便沒想到這一點,她也會為了弄清兄長的真意而著手調查。


    (問題在於維恩拿自己做例子是否是有意為之)


    單純是為了拓寬芙蘭亞的眼界的話,大可以挑選其他對象,為什麽要特意誘導到他自己身上。


    那那吉不認為維恩是個溫柔的人。如果芙蘭亞也得出同樣的結論,對兄長感到失望的話,這對維恩來說又有什麽好處呢。


    (不知道是無心之舉,還是信心十足地認為她不會失望。又或許……)


    讓她失望才是真正的目的嗎。


    (……不行啊,我果然猜不透他的想法)


    那那吉放棄不擅長的思考,再次把自己的使命牢記於心。


    自己是芙蘭亞的護衛。無需想太多,從接近的災禍中保護好她即可。


    沒錯,不管對手是誰──


    ◆◇◆


    結束了和奴隸代表的談話,妮妮姆走在東都的街道上,準備返回維恩所在的宅邸。


    天就快黑了,街上人影稀疏。妮妮姆也希望避開行人,所以這個時間段正好適合走在外麵──但她現在沒有留心周圍的心情。


    (為什麽)


    走在路邊,妮妮姆心不在焉地思考著。


    (為什麽,割舍不下呢)


    她想著的是剛才自己問弗拉姆人代表的問題。


    事到如今才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問出了那個問題。明明隻要什麽都不說,對方也不會提及此事。


    但還是問出口了。既然被問到了,以他的立場便不得不作出回答。代表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組織了一會語言,說道。


    『──有一個弗拉姆人的孩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希望她能安下心來』


    全身傳來像是被劍刺中般的衝擊。


    光看衣著就能明白,自己的處境遠比他好得多。明知如此,他既沒有尋求幫助,更沒有嫉妒或口吐怨言,而是選擇了安慰同族的孩子。


    明明我想的是要怎麽裝作沒看到!


    (要是能像王朝時代那樣……)


    站在統治者的立場,虐待周圍民眾的弗拉姆人。如果活在現代的弗拉姆人都擁有這種暴虐的習性,自己就能毫不猶豫地棄之不顧了。又或者,暴虐的人是自己也行。


    現實卻並非如此。弗拉姆人大多淳樸善良。自己雖然身為弗拉姆人,但畢竟侍奉著納特拉王室,竟然會如此動搖。


    (同胞、同族、同誌……)


    妮妮姆?菈蕾的出身注定了這樣的因緣會不由分說地纏上她。對此感到厭惡也不止一次兩次了。要是能毫無牽絆,作為普通的妮妮姆侍奉維恩該有多好。


    即便心中是這麽想的,糾葛也緊纏著自己不放。


    (如果維恩沒有替我解決這件事……我一定會獨自想辦法解決)


    軟弱,妮妮姆心想。這絕不是溫柔,而是自己內心的軟弱。


    就在她心情低沉地走在街上的時候。


    「──啊,妮妮姆閣下」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抬起頭,發現卡米爾就在路前方。


    「正準備回去嗎?」


    妮妮姆迅速調整好心態。


    「是的。卡米爾大人呢?」


    「為了計劃的下一步,有必要立刻趕往當地」


    「那是指……」


    維恩的計劃動用了阿加塔的所有部下。待在阿加塔身旁的卡米爾也忙得不得不像這樣在外奔走。


    本來這些事應該由維恩的部下去做,奈何人生地不熟,無法勝任。雖然多多少少有在幫忙,但主要都是阿加塔的部下在忙活。


    「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請盡管說」


    「不,接下來要拜訪的是北都的相關人士,他們尤其討厭外人」


    「北都如此排外嗎?」


    「原本便是工匠居多的乖僻之城,自從失去了代表一族,便愈加排外了。……不過,處死一族的也是北都之人,可以說是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卡米爾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異常冷淡。


    他自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輕輕搖頭,調整心態笑了笑。


    「講遠了。請不要在意。這件事有益於阿加塔大人,如果工作能取得成果,疲勞也讓人感到愉快」


    “比起這個”,他繼續說道


    「妮妮姆閣下還好吧?看上去腳步有些搖晃」


    「在比我更繁忙的卡米爾大人麵前,累了什麽的可說不出口呢」


    「喔,這可難倒我了」


    卡米爾困擾地動了動眉毛,妮妮姆又對他說道。


    「開玩笑的。也許是還未習慣這裏的環境,有些疲勞。向殿下報告完後,我會早些休息的」


    「嗯,如此甚好」


    卡米爾點了點頭,踏出腳步。


    「──那麽我先告辭了。天色昏暗,妮妮姆閣下路上多加小心」


    「好的,再見」


    看著卡米爾逐漸走遠,妮妮姆也繼續踏上歸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人聊了一下。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這樣不行……一個人容易想太多)


    正如剛才對卡米爾所說,向維恩報告之後就稍微休息下吧。


    她如此想到。突然,她停下腳步。


    「……」


    妮妮姆目光如刃,全身緊繃。然後調整呼吸──猶如脫兔一般衝進了附近的小巷。


    太陽落山後的小巷一片漆黑。然而妮妮姆沒有停下奔跑的腳步。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聲音。有好幾個人跟了過來。妮妮姆不為所動,她之所以突然行動,正是因為注意到有人追蹤。


    (離宅邸還有一段距離……!)


    奴隸們居住的宅邸雖然位於郊外,但總歸是在東都內,屬於阿加塔的支配範圍。考慮到人手不足,認為往返一趟自己一個人就足夠的想法太天真了。


    靠自己的力量逃跑嗎。還是向周圍尋求幫助。各種選項浮現在腦中,妮妮姆沒有做出選擇,而是停下了腳步。


    因為站在巷子盡頭的男子擋住了她的去路。


    「……維恩王子的隨從對吧」


    男人透過麵具注視妮妮姆,用冷淡的聲音說道。


    「請跟我們走」


    「……」


    妮妮姆的直覺告訴她,對方是老手。


    一對一或許能贏,但要花一定時間。身後的追兵恐怕是這個男人的同夥。多對一的話沒有勝算。


    (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說無法向周圍求援。即便有人聞聲趕來,對方要是聲稱弗拉姆人的奴隸逃跑了,無計可施……)


    既然如此,要做的事隻有一件。


    在身後的追兵趕到前,決出勝負。


    或許是感受到了妮妮姆的氣勢,男人先發製人,說道。


    「放棄抵抗吧。若是抵抗,我們也有自己的打算」


    「要讓我嚐到苦頭嗎?」


    「並不是,我接到的命令是格外鄭重地對待你」


    男人說道。


    「與之相對,不過是那些奴隸所在的宅邸會起火罷了」


    「──!」


    妮妮姆露出動搖的神色。奴隸們被當成人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則是,對方知道拿奴隸當人質對妮妮姆有效。


    剛買回來的奴隸的性命和王族輔佐官的性命。一般不會有人認為兩者等價。會用前者牽製後者,說明對方知道妮妮姆懷抱著的複雜感情。


    妮妮姆自然不可能把這種事告知


    旁人,但旁人卻可以從她的態度和行動中推測出那些奴隸不是用完就丟的棋子。問題在於,給這些男人提供情報的人能在近處觀察妮妮姆,推測出她的心境。


    「……命令,也就是說你上麵有人。是誰」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


    男人絲毫不打算回答妮妮姆的問題。


    在對峙的這段時間裏,追兵也來到了身後,已經逃不掉了。


    妮妮姆一臉懊悔,咬牙切齒地說道。


    「……知道了。動手把我帶走吧」


    夕陽西下,妮妮姆和一群男人消失在了黑暗的巷子盡頭。


    ◆◇◆


    「計劃看起來很順利」


    阿加塔在事務室裏從容不迫地說道。


    「是的,多虧了你借給我的那些部下」


    維恩回應他。為了知道進展情況,兩人會定期交換情報。


    「照這樣下去,可以在簽約儀式前改寫勢力版圖。──恭喜你,阿加塔,你期望的烏路貝司統一近在眼前了」


    維恩的語氣像是在挑釁,然而阿加塔不為所動。


    「喜悅應當在勝負已定時共享」


    「你覺得局勢還會發生變化?」


    「難以預料的事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難以預料的事態啊……」


    維恩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東都局勢大好。西都和南都正處於混亂之中。可能會行動的應該是北都吧?不過失去了代表一族的北都無法自由行動不是嗎?處死私通外國的一族,結果變得束手束腳,我真同情北都的民眾」


    「沒有私通」


    阿加塔打斷維恩的話。


    「北都亞爾提的代表,沒有私通外國」


    「哦……?和我之前聽到的不一樣啊,而且我方調查的資料也是如此記載的」


    「明麵上是這樣。可實際上,另有真相。北都亞爾提的代表──耶爾德?庫倫是被謀殺的。──不是被別人,而是被北都的民眾」


    維恩露出十分感興趣的眼神。


    阿加塔的態度明顯不是在開玩笑。不過,北都代表究竟出於什麽理由而被他庇護的民眾殺害了呢。


    「……大約二十年前。技術不再發展,文化陷入僵化,風俗喪失意義。在烏路貝司至上主義思想的蔓延下,聯盟止步不前」


    阿加塔繼續說道。


    「庫倫和其妻子對這種狀況感到擔憂,於是采取了行動。他們的動力來自對故土的熱愛。倘若烏路貝司一直止步不前,終有一日會被他國吞並。兩人對此抱有危機感」


    「不難想象之後的事情。所以才接觸了外國嗎」


    「是的。在北都以北有個叫洽斯卡的國家。夫妻兩人吸收了該國的文化和思想,決定在烏路貝司掀起新的風潮。但是……」


    兩人的想法不被民眾所接受。


    思想保守的民眾視掀起變革的代表為異己,抵製兩人。


    「如果隻發生在北都的話,兩人或許讓出代表的位置事情就能平息下來了。然而夫妻兩人的行為傳到了其他城市的民眾耳中,成了民眾眼中的叛徒。不得不證明自身清白的北都之民決定交出兩人的首級」


    就這樣,夫妻二人及其一族因通敵罪而被處刑。


    然而自以為洗脫了罪名的北都卻淪為其他三都剝削的對象。北都之民開始後悔他們的所作所為,一切卻為時已晚。


    「……聊回正題。我覺得不該侮辱北都亞爾提。北都之民仍在等待。等待領袖的歸來,和贖罪的機會」


    「一族不是全滅了嗎?」


    「是的。不過,不是常有這樣的展開嗎。本該早已死去的貴人的後裔其實還活在世上,會前來拯救落魄之人……猶如童話故事般」


    北都之民正是堅信著這一點。


    相信終有一天能迎來救贖,所以每天都在忍耐。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這群人什麽時候爆發都不奇怪。確實應該小心謹慎些」


    當然了,終究隻是阿加塔的片麵之詞。雖說聽起來不像在說謊,但不知道可信度高不高。尤其阿加塔明顯對我方抱有某種想法。


    (等妮妮姆回來,拜托她再調查一下北都吧)


    就在維恩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


    「──打擾了!聽說維恩王子在這裏!」


    本應前去和北都相關人員交涉的卡米爾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


    「怎麽了,和北都他們的交涉出問題了?」


    被問及原因,驚慌失措的卡米爾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交涉很順利。但是,那個,總之請看這個……!」


    卡米爾取出一封信。維恩歪了歪頭,雖然疑惑為什麽先拿給自己而不是阿加塔,但還是讀起了信。


    然後,他的臉色瞬間變了。


    「……維恩王子?」


    感覺到危險的氣息,阿加塔出聲呼喚。


    維恩沒有回答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信。不管看多少遍,都是同樣的內容。


    沉默了許久,維恩說道。


    「看樣子……妮妮姆被綁架了」


    阿加塔聽完,表情變得嚴峻起來。卡米爾也一臉悲痛。


    「如果希望她平安回來,就停止對西都和南都的進一步妨礙──這是對方的要求。……按信中內容來看,恐怕是西都或南都的人下的手」


    「……你打算怎麽做」


    阿加塔這個提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場全員都明白,這時的回答決定了維恩和阿加塔的合作關係是繼續還是中止。


    在此之上,維恩他,


    「還能怎麽辦,隻能照對方說的做了」


    維恩長歎一口氣,回答道。


    「雖說不太值得慶幸,但對方要求的是之後不再妨害。並沒有要求我們把已經做出的成果恢複原樣,除了離間之外還有其他增強東都勢力的辦法。轉換策略吧」


    不舍棄妮妮姆,但也要盡可能維係和阿加塔的合作關係。這就是維恩得出的結論。


    「事情就是這樣,卡米爾,把派出去的部下召回來」


    「好的,不,那個……」


    卡米爾瞥了眼阿加塔。阿加塔微微點頭。


    「無妨。不管怎樣,缺了維恩王子的協助,婚事的籌措也無從談起」


    「遵、遵命。……對了,維恩王子,假如對方提出新的要求」


    「在那之前我會把犯人找出來殺掉」


    維恩給出的回答十分平淡,感覺不到一點氣勢。也正因如此,卡米爾確信他一定做得出來。


    「召回來的部下派去搜索妮妮姆。如果能早一點找到,確認她平安無事的話,離間工作也能再開」


    「好,好的!」


    和進來時一樣,卡米爾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房間。


    「……沒想到,會用出這麽極端的手段」


    等到房間裏隻剩下兩人,阿加塔喃喃自語。


    如果沒猜錯的話,那名弗拉姆人少女應該平安無事。既然明白她作為人質的價值,自然不可能粗暴對待。


    然而萬一,萬一她受了一丁點傷。


    (盤坐在我眼前的這頭龍,其怒火恐怕會將整個烏路貝司燃燒殆盡)


    維恩表麵上看起來和平時一樣,鎮靜自若。但阿加塔作為代表,迄今見過許多人,他看得出來,在維恩的內心深處正翻滾著有如岩漿般滾燙的情感。若是剛才說了舍棄輔佐官即可之類的話,恐怕自己再也不會有開口的機會了。


    不管原因為何,有人觸碰了龍的逆鱗。其怒火絕不會輕易熄滅。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說時機正好」


    阿加塔說完,緩緩從懷中掏出文書,放到維恩麵前。


    「……這是什麽」


    「王子所需之物,並且絕對會派上用場」


    維恩取過文書,開始翻閱。隨後,充斥在他臉上的衝動情緒轉變為疑惑,他思索了一會兒,最終湧現出一個疑問。


    「……你究竟在圖謀什麽,阿加塔」


    維恩問得很籠統,然而阿加塔準確理解了問題的含義。


    「想必你已經察覺了,統一聯盟隻是幌子。我另有目的」


    「為了你的目的才把這個情報交給了我?」


    「沒錯。雖說距離簽約儀式時日不多,但不成問題」


    阿加塔繼續說道。


    「相對地,我希望在事情結束後,你能聽我一個小小的請求」


    「……」


    兩者對視了十多秒。


    最終維恩開口道。


    「到了那時,請把你隱瞞的事情全部道來」


    「我答應你」


    阿加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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