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老師,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在跟伊文一起玩3ds的小太郎,望向發著呆閑閑沒事做的我問。


    五月中旬的某一天。


    今天兩位後輩作家也到我家來玩。


    其中一人是女高中生作家──小太郎。


    她是本人「作家神陽太」的狂熱粉絲,總是穿著背後有我簽名的連帽外套。但她對我的態度整體而言缺乏敬意。甚至有種看不起我的感覺。小太郎當然是筆名,本名是「玲瓏原蒼」這個比筆名更像筆名的名字。基於各種原因,出道作延了半年還沒出。


    另一人是女國中生作家──繪萬寺伊爾。


    由於她是個自己說「別人大多叫我伊文」的中二病,我迫於無奈,也都叫她伊文。真正的姓氏是「寺島」。提到這個她會非常憤怒……不如說會滿臉通紅,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所以我會貼心地不去多提。總是打扮成哥德蘿莉風。試圖拿「世界觀」當口頭禪,幫自己塑造人設,卻經常忘記。出道作《劍物語》賣得很好,已決定動畫化。


    我曾經想過「那兩人隻是要一起打遊戲,有必要特地來我家嗎?」不過我住的這棟公寓似乎剛好位在她們家中間。要兩個人一起玩的話,在這邊集合最快。


    看來她們在我這待得挺舒服的。


    畢竟我家感覺挺不錯的嘛,雖然這樣講像在自賣自誇。


    多虧那個愛照顧人的青梅竹馬,我家總是打掃得幹幹淨淨。


    隻有空間太小這一點沒辦法,不過冷暖氣都有,還附wi-fi。


    書架上的漫畫&輕小說也能看到爽。


    還有,膠囊咖啡機也占了很大的因素。


    隻要自己買來膠囊咖啡,即可享用一杯約五十日圓的美味咖啡。遠比去ktv或速食店便宜。對學生來說,或許就是這個cp值吸引人。


    ……但小太郎也就算了,伊文應該不愁沒錢。出道作《劍物語》賣得好,又有px(phoenix)文庫大賞的三百萬獎金。不過,她還是年僅十五歲的國中生,爸媽大概會稍微幫她管一下錢,所以不知道她有多少財產可以自由使用。


    「幹麽?小太郎。我怎麽了嗎?」


    「你今天完全沒工作耶。」


    「……確實很奇怪。」


    伊文也表示同意。


    「平常總是在工作,簡直像要故意做給別人看的你,今天卻無所事事了三小時左右。」


    的確,我今天──完全沒碰工作。


    電腦是開著沒錯,卻沒有打開文書軟體。有看漫畫和輕小說,可是絕對稱不上認真看,而是隨便挑幾本已經看過的翻一翻而已。


    說我無所事事,我隻能說正是如此。


    「嗯──哎,該怎麽說呢……今天沒那個心情,所以我想說休息算了。」


    「「……!」」


    聽見我模棱兩可的回答,小太郎和伊文瞪大眼睛。


    表情非常驚訝。


    「你、你們幹麽?有那麽值得驚訝嗎?」


    「……當然驚訝啊。沒那個心情……神老師,你不是最討厭這類型的借口?你之前說『維持動力也是一種技術。拿沒心情、沒幹勁、陷入瓶頸當借口的人,跟在到處宣傳自己又嫩又無能一樣』時,我還覺得說得很好呢。」


    「……我才沒有講過這種話!」


    好啦,這句台詞是很有我的風格。


    但我覺得我會更委婉一點。


    「難道……你終於被冷凍了?」


    「誰被冷凍啊!」


    「咦咦!神老師,終於到這時候了嗎!」


    「就說我沒被冷凍了!還有你們都說『終於』是什麽意思!」


    我感覺像被冷凍嗎!


    雖然自己講這種話怪怪的,我工作起來還滿有活力的耶!


    「沒有啦,我隻是覺得很驚悚,連神老師這個等級都會輕易被冷凍,沒工作做,輕小說界真是魔窟……」


    「白癡。先跟你說,這一行隻要不搞出太嚴重的問題,是不會被冷凍、被編輯部舍棄的喔?」


    「是喔?可是神老師,輕小說家的生存率不是挺低的嗎?」


    「網路上還會定期看到『輕小說家的三年生存率』之類的話題。」


    「不當輕小說家的人是不少啦……但幾乎都是自己不想繼續當,不是被編輯部炒掉的。」


    寫不出能讓編輯部過稿的作品,出不了書,為此所苦的人應該很多沒錯──不過編輯部很少會直接表示「無法跟你繼續合作」,把作者開除。


    因為──無論手下有多少作家,對編輯部都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


    打個比方,在《周刊少年jump》上連載的漫畫家,會跟集英社簽訂專屬契約,根據實績每年支付契約金。這樣的話,拿不出與契約金相符的成績的漫畫家,自然會被炒掉(來源是《爆漫王》)。


    不過輕小說家並沒有專屬契約製度。


    隻會每部作品簽一次合約。


    簡單地說,手下有多少作家都不需要支付人力成本。所以隻要不是太嚴重的問題作家,編輯部都會試圖跟作家維持關係。根本沒必要因為沒實力、沒人氣等理由解雇人家。


    因此。


    不想當輕小說家的人,通通是自己選擇離開的。


    對業界,對讀者,或是對自己感到絕望──


    「……我剛出道的時候,劍崎小姐第一句對我說的就是『隻要作者還願意接電話,我們就不會主動炒掉他』。」


    我突然想到這件事。


    真懷念。


    我的責編劍崎小姐,基本上是完全不會講場麵話也不會講安慰話的類型。從我出道時到現在都是一貫的風格,隻會給予直接到不行、中肯又現實的意見。


    「隻要作者還願意接電話……咦?什麽意思?」


    「意思是,不要因為遵守不了截稿日就不接編輯部打來的電話。」


    「啊哈哈。什麽啊?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人。」


    「對呀,請你不要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沒辦法遵守截稿日,還不接編輯部的電話?這種人別說作家了,連社會人士都稱不上吧?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的愚鈍之輩,還是快點封筆比較好。」


    「…………」


    兩位後輩忍不住笑出來,我隻能在一旁沉默不語。


    年輕。


    這兩個人真年輕啊。


    他們還沒被輕小說界荼毒。好吧,我高中的時候聽見這句話,也覺得「怎麽可能有這種人」。


    不過……真的有。


    這一行裏麵,不接電話的創作者……還滿多的。


    接了工作,過了截稿日卻一聲不吭,打電話過去也找不到人……被這種創作者搞到一個頭兩個大的編輯,絕對不是少數。


    責編劍崎小姐說過:


    『其實,東西交不出來也沒關係啦。呃,不是沒關係,隻不過知道對方完全沒進度,我們還有辦法應對。例如調整交稿日、延期發售之類的。可是聯絡不上人……對編輯來說是最頭痛的狀態。』


    編輯特地到對方家,跟失聯的作者或插畫家確認工作進度,絕非罕見情況。飛到北海道或九州的案例……好像也不是沒有。


    「……隻要不要拒接電話就好什麽的,或許有點誇張,但事實上,我覺得要在輕小說界生存下來並不難。隻是要生存下來的話。」


    「小說家」、「作家」、「輕小說家」……這些頭銜基本上隻是自稱。作家沒有執照或證照。是自稱即一切的世界,除了跟企業締結專屬契約的人。


    即使一年一本書都沒出,即使一年一個字都沒寫,隻要本人說自己是「輕小說家」,那個人就是「輕小說家」。


    要如何自稱?


    要如何自處?


    這個業界的一切僅此而已。


    所以輕小說家──不會被人炒魷魚。


    是作品會被斬掉,但作家不會遭到解雇的世界。


    這是幸或不幸……我不知道。


    無論銷量再怎麽差,再怎麽賺不了錢,再怎麽苦惱,再怎麽挫折,再怎麽絕望,都不會有人阻止自己。


    很多人會說「老師很有才華,今後也請繼續加油」這種分不清是真心話還是場麵話的寬慰之詞,願意對你說「你沒有才華,放棄比較好」,讓你麵對現實的人卻一個都沒有。


    收手之時,必須靠自己的意誌及責任下決定──


    「……噢,話題扯遠了。」


    我不小心害氣氛變得有點凝重,便努力用輕快的語氣說。


    「嗯──剛才是在講我為什麽不工作,一直耍廢嗎?哼哼哼。行,讓我告訴你們,我今天為何如此無所事事!」


    我講了一串誇張的開場白後,說:


    「你們聽過『欺騙日(cheat day)』嗎?」


    「沒聽過。」


    「cheat……是某種技能的名稱嗎?」


    「不對不對。『cheat day』的『cheat』是原本的意思。」


    在現在的輕小說界,「作弊(cheat)」指的是超強的破格技能,或無可撼動的強者,不過「cheat」本來的意思是「耍詐」、「欺騙」。


    「『欺騙日』是一種減肥技巧。」


    簡單地說──


    減少身體攝取的熱量,靠運動等方式增加熱量消耗──走這種王道的飲食限製路線時,剛開始體重雖然會順利下降,進入某個時期就會突然減不下來。


    食量急遽減少,導致身體感覺到生命危險,開始抑製什麽都不做就會自然消耗的熱量──基礎代謝率,進入低耗能模式。


    這就是俗稱的停滯期。


    「欺騙日」正是用來突破停滯期的技巧。


    減肥時故意挑一天不控製食量,攝取大量的卡路裏。


    因為控製食量而開始抑製基礎代謝率的身體,會產生現在可以正常進食的錯覺,恢複成原本的基礎代謝率。


    欺騙身體的日子──故名為「欺騙日」。


    「──就是這樣。」


    我在適當的部分結束說明。實際上,對「欺騙日」存疑的意見並不少,好像也有專家認為「這樣隻會變得更胖」。但重點不在那裏,趕快繼續說吧。


    「知道『欺騙日』的存在時,我覺得挺好玩的。故意不控製食量,反而能更有效率地減重。這個逆轉一百八十度的想法真有趣。然後我就想……這個理論能不能用在寫小說上。」


    想減肥反而要吃東西。


    如果同樣把想法逆轉一百八十度──


    「跟減肥時要找一天狂吃一樣,在每天都被截稿日追著跑的生活中,故意選一天什麽都不做,藉此將工作動力提升至極限。」


    我放聲宣言。


    「這就是我受到『欺騙日』的啟發想出來的神陽太流精神控製術……名為『尼特日(neet day)』!」


    「尼特日」。


    即為故意找一天當尼特族的寫作技巧。


    我今天不是在單純地耍廢。


    而是在執行這個「尼特日」。


    「……呃──神老師,那個。」


    「講得那麽帥,不就隻是提不起幹勁所以休息──」


    「你們兩個白癡!別小看『尼特日』!」


    我用力握拳,對麵露疑惑的小太郎和伊文訴說。


    「『尼特日』跟單純的轉換心情截然不同……絕對不是因為沒那個心情就不工作。不是斷食而是斷筆。徹底地,藉由鋼鐵般的意誌,整天戒掉工作。」


    「喔。」「是喔。」


    「整天不工作,會讓創作欲從心底湧上。透過刻意不去創作,使自己發自內心體會到『啊啊,我果然很喜歡寫小說』。同時也會『呃啊啊啊啊,我竟然浪費這麽多時間……!截稿日都快到了,我在幹麽啊……!』……感受到深深的後悔。積極與消極,正與負,能將兩邊的動力提升到極限,就是『尼特日』最大的效果。」


    「喔。」「是喔。」


    小太郎跟伊文仍然一臉「這家夥在說什麽鬼話?」的表情。哎呀呀,沒辦法。讓我告訴你們,我今天多麽自律吧。


    「……想發揮『尼特日』最大的效果,就不能在那一天安排任何行程。也禁止做喜歡做的事。不能有成就感,也不能轉換心情。什麽都不做。隻是在那邊浪費時間……」


    我拿起剛剛看到一半的漫畫。


    「漫畫和小說也禁止看新書。『尼特日』期間隻能看看過的作品。」


    「……莫名嚴格耶。」


    「順帶一提,我剛才在看的這本漫畫……是我認為下一集可以不用收的作品。」


    「你在看這種漫畫啊!」


    「重看一次……果然可以不用收下一集。」


    「好、好沒意義……」


    「世上有如此沒意義的閱讀時間……這就是神陽太流『尼特日』。」


    兩人略感驚訝。


    哼哼哼。太天真了。才剛開始而已。


    「欸,猜猜看你們來之前,今天上午我在做什麽?」


    兩人沒有回答。


    因此,我說出了答案。


    「我一直在玩『踩地雷』。」


    「真的假的!那個隻會在閑得發慌時玩的遊戲的代表作嗎!」


    「我玩了三小時左右,終於破了最高難度。雖然有成就感,空虛感卻更加強烈……還玩了單人大富翁跟單人神經衰弱。」


    「你一個人在做什麽啦!」


    「不僅如此,我想說偶爾玩個手機遊戲看看,就載了新遊戲玩新手教學的部分。這款遊戲月底就會收掉。」


    「為什麽要做這麽沒意義的事!」


    「喂喂喂,手機遊戲不就是這樣嗎?你知不知道全日本有多少人願意砸大錢在遲早會收掉的遊戲上?」


    「沒人會在明知一個月內就會收掉的情況下跳坑啦!」


    「喂,小太郎,伊文,要不要玩接龍?」


    「接龍!那不是完全沒話聊時才會玩的遊戲嗎!」


    「不訂題目。也沒時間限製。」


    「題目跟時限都不訂!這樣哪玩得完!你到底打算跟我們玩幾小時的接龍!」


    「不想玩接龍的話,換人生遊戲……不,不行。跟你們一起玩好像挺有趣的,感覺會浮現能用在工作上的靈感。得做更……更浪費時間的事,像垃圾一樣度過無意義的時間……」


    「神、神老師,這莫名其妙的自律法是……?」


    「是什麽東西把你逼到這個地步……?」


    「……哼哼哼。我也不明白。我從早上就在後悔自己為什麽在幹這種事。不過啊,這種後悔的感覺才是『尼特日』的價值所在。我的動力正在以驚人速度提升……啊啊,好想工作,猛烈地想工作。現在的話,我可以一小時寫十頁。一星期寫一本。可是不行。我已經決定今天是『尼特日』……睡覺前都得過得跟廢人一樣……」


    我趴在桌上,呻吟著猛抓全身。帶著痛苦不堪的心情,拚命抑製住愈壓抑就變得愈強烈的創作欲。


    「根本是戒斷症狀。」


    「我之前就這麽覺得了,這男人真是個工作狂。」


    小太郎和伊文對我投以憐憫的目光。


    「啊,對了神老師。既然你今天不工作,來幫我忙啦。」


    小太郎似乎突然想到什麽,拿出手機和折疊式鍵盤。是她的寫作套組。


    「幫忙?幫什麽忙?先跟你說……我不會陪你討論劇情喔。」


    「啊哈哈。我怎麽可能找你討論劇情。問你小說的問題也沒用。」


    「……喂,你是我的粉絲對吧?咦?是裝成粉絲的anti廚?」


    她還是老樣子,一副瞧不起我的態度,令我深深


    歎息。


    她是我的作品的狂熱粉絲,沒得到我的許可卻自稱我的頭號弟子,很讓人頭痛……而且毫不打算遵守我的教誨,真的很讓人頭痛。


    我給過她好幾次類似忠告的建議……哎,她根本沒聽進去。


    小太郎是徹頭徹尾的「天才型」,我則是重度「計算型」,講起話來根本頻率對不上。


    「我想請你教我怎麽寫後記。」


    小太郎說。


    「山之邊先生叫我周末前要寫好。」


    「啊──原來。你的出道作終於要在下個月出書了嘛。是時候寫後記了。」


    「說實話,我覺得後記超級麻煩,不想寫的說。可是山之邊先生說『大家都會寫』……」


    「因為輕小說的後記算半強製性的。」


    後記基本上是用來補空白頁的東西。輕小說的話,恐怕幾乎所有作品都有後記。


    編輯部會擺一副「大家都會寫,你也當然會寫吧」的態度。


    好啦──如果作者表示真的不想寫,編輯部也不會逼他。


    可是,作者不寫後記,剩下的空白頁會通通用其他作品的廣告填補。


    這樣很沒意思吧。


    聽說讀者裏麵,期待後記的人意外地多。既然如此,回應他們的期待也是作者的職責之一。


    「你就想成粉絲服務的一環,加油吧。」


    「是──不過神老師……後記要寫什麽?」


    「寫什麽……比較老哏的就是創作內幕、自己的生活狀況等等……啊──還有,謝辭絕對要寫。」


    「謝辭嗎?」


    「因為大部分的作家都會寫。在後記寫謝辭,可以說是作家的禮節。」


    「原來如此,就是所謂的同儕壓力嘛。為了避免被排擠,即使一點都不感謝對方,總之先寫幾句場麵話感謝人家就對了。這就是讓自己能在這一行幹下去的秘訣對吧,神老師。」


    「不要講得那麽難聽!我寫謝辭的時候都有懷著謝意!」


    老實說,也有場麵話的部分……不不不,沒有沒有。我是自願將湧上心頭的感謝之情如實寫出來的。絲毫沒有「……每個人都會在後記寫謝辭耶。如果隻有我沒寫,肯定會被人覺得是自大的作家,總之寫一下好了」這種想法。


    「首先,先對責編表示謝意。還有你這部作品是新人賞的得獎作,最好也感謝參與評審工作的人。」


    「嗯嗯嗯。」


    「還有,我想這應該不用我提醒,別忘記感謝插畫家喔。」


    「嗯嗯嗯……可是神老師,『彌助』老師的插圖我還一張都沒看過,怎麽辦?」


    「……真的假的?」


    「真的。」


    「封麵也是?人設圖草稿總該看過吧?」


    「封麵和人設圖草稿都沒看過。」


    小太郎鎮定地說。是因為對這一行不夠了解,還是這家夥本來就是這種個性呢,她似乎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嚴重。


    「……官網上也隻有你的作品沒上傳封麵,所以我之前就覺得情況不妙。」


    想不到連人設圖草稿都沒畫好……


    一個月後就要出了……講白了點,根本不是「情況不妙」四個字可以形容。


    小太郎的出道作,已經延了半年發售。


    請到目前人氣超高的插畫家「彌助」老師是很好,但對方一點時間都擠不出來,沒空幫小太郎的作品畫插圖。


    聽說編輯部催了好幾次,對方都沒反應。


    這樣講不太好──「彌助」老師就是剛才提到的「會不接編輯電話的創作者」。這種難以控製的插畫家,很多都是實力及人氣遠高於其他人的天才……噢,不對,反了。


    隻是因為他們是實力及人氣遠高於其他人的天才,這種社會人士不該有的態度才能勉強得到容忍。


    「……總之,也要感謝『彌助』老師。」


    「我連插畫都沒看過,要寫什麽才好?」


    「寫個『插圖好美!』或『男角好帥,女角好可愛!』這種安全的感想。」


    「這樣不是在說謊嗎?」


    「不是說謊。是帶著期待與確信的謝辭。」


    必須在沒看到半張當集插圖的狀況下,在後記感謝插畫家──隻要有任何一方拖稿,打亂工作進度,這種事還滿容易遇到的。


    說實話,我也寫過幾次這種謝辭。


    剛開始是會排斥沒錯……現在倒寫得挺順的。


    我也被這一行荼毒了呢。


    「這樣啊──我知道了。先寫寫看再說。」


    小太郎雖然還有點無法接受的樣子,依然乖乖寫起後記。


    她寫小說的時候會把內容通通念出來,以這神秘的寫作方式為傲,不過寫後記時這個習慣就沒有發作,默默敲著鍵盤。


    「小太郎的《光彥的冒險》終於要出了呢。」


    伊文感慨地輕聲說道。


    小太郎在去年px文庫新人賞獲得獎勵賞的作品──《光彥的冒險》,其實本來預計跟伊文的《劍物語》同月發售。


    同期作家拖了半年終於出道,伊文想必也很感慨。


    「可是書名變了,已經不是《光彥的冒險》囉。」


    小太郎邊寫後記邊說,看起來不怎麽在乎。


    「新書名是……我想想──是什麽啊?」


    「身為作者,別忘記自己的作品叫什麽啊……」


    「因為又不是我想的。」


    我姑且吐槽了一句,不過我也不記得正確的新書名,便用手邊的手機打開px文庫官網,點進下個月的出書表。


    唯一一部尚未公開封麵的作品,就是小太郎的出道作。


    書名從投稿時的《光彥的冒險》改成──


    《被女神選中的我在無數的異世界裏開無雙


    ~當然也沒忘了開後宮~》


    ──這個名字。似乎是責編的主意。官方帳號建議使用的簡稱是《女神無雙》。


    呃……嗯。


    該怎麽說呢,嗯。


    「為什麽輕小說編輯總是喜歡取這種爛書名?」


    伊文不屑地說。我心想「講話不要那麽直接啦」,小太郎本人卻毫不介意,不如說,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小太郎,你滿意這個書名嗎?」


    「與其說滿意,山之邊先生問『我可以想個新書名嗎?』我回他『請您自由發揮』,就這樣而已。」


    「未免太不關心了吧……這可是自己的作品的書名耶?」


    「咦──可是書名不重要吧?跟內容一點關係都沒有。原本的《光彥的冒險》也是因為投稿時要附上書名,我才在寫完後隨便取了一個。」


    哇……竟然給我講這種超有「天才型」味道的台詞。


    你是不幫自己的作品命名的藝術家嗎?去現代美術館參觀,會看到很多名為《無題》的作品。


    隻要是稍微有那麽一點關心銷量的作家,在現在的輕小說界,死都不會說出「書名不重要」這種話。


    輕小說的初動非常重要,那麽新作的初動由哪些要素決定,可以說包裝占了九成。


    封麵插圖、大綱、書腰的宣傳詞,以及書名……若不能靠綜合這些要素的包裝吸引讀者的興趣,根本沒人會拿起來看。


    小太郎說的沒錯,書名確實與本篇的內容毫無關係。


    書名並不會決定那本書好不好看。


    但這跟說著「隻要好吃,客人自然會來」,不設置招牌也不宣傳,在位置最差的地方開店的個人經營的餐飲店一樣。


    根本不明白宣傳及拓產客源的重要性。


    當然,這些行銷部分本來是出版社該負責的,將這些事通通丟給責編處理,隻會默默寫小說的小太郎,某方麵或許可以說


    很有作家的風範。


    「真是……到底得等到什麽時候,這種像在搞笑的超長書名風潮才會結束?一堆輕小說的書名光看到我就覺得煩。」


    伊文忿忿不平地說。


    「我的《劍物語》也是,出版時本來有考慮換書名……我當然沒有允許。哪能讓編輯部想的低能書名,玷汙我作品的世界觀。」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很有「天才型」味道的台詞。


    正因為認為書名也包含在作品的一部分之內,除了自己認同的書名,其他書名一律拒絕。將炒話題和吸引人氣視為壞事,深信用自己能接受的形式出書是最好的。


    真愚蠢──我不會這麽想。


    反而覺得羨慕。


    隻要拿出自己滿意的作品,讀者一定會給予回饋。


    盲目地對此深信不疑的伊文,令現在的我羨慕到不行──


    「為了守護自己的世界觀,世上的輕小說家應該多跟編輯抗爭。被遭到拜金主義侵蝕的出版社支配,絕對無法誕生新的東西。光會對隻懂得模仿他人和遵循前例的無能編輯言聽計從,隻會害書店充滿世界觀通通一樣的作品。」


    「……別把編輯講得那麽壞。編輯也不是想搞爛作品。」


    唯有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世上沒有編輯會不希望自己負責的作品受歡迎。


    想讓多一點讀者看到這部作品。


    每位編輯都會為此采用最佳的方式。


    但諷刺的是──


    編輯認為的「最佳方式」和作者認為的「最佳方式」互相衝突的情況,在這一行是無法避免的。


    「確實……不喜歡像大綱一樣的超長書名的人似乎挺多的,但這種風格也有好處。因為讀者一眼就看得出那是什麽樣的作品,在現在的輕小說界非常重要。」


    近年來,出版輕小說的書係不斷增加,每月有十幾部……搞不好有好幾十部作品問世。然而出的書再怎麽多,書店的空間畢竟有限,一位讀者每個月能花在輕小說上的時間及金錢也有限。各書係的發售日接踵而來,令人眼花撩亂,初動差的作品轉眼間就會被拽下舞台。


    小說像回轉壽司一樣一部接一部出,想讓讀者產生興趣,最重要的就是「簡潔易懂」。


    會去嚐試完全無法想像味道的題材,充滿冒險精神的讀者是少數派。大部分的讀者都喜歡買能從外觀或書名想像味道的作品。


    類似大綱的超長書名,是極度追求包裝的「簡潔易懂度」而產生的一種宣傳技巧。


    「哼。這點小事我當然明白。別把我跟網路上那些蒙昧的輕小說anti廚混為一談。我可不是反射性批評『最近的輕小說』。我很清楚藉由書名說明作品的大綱及賣點,會帶來哪些商業利潤。不過──」


    伊文接著說道。


    戴著有色隱形眼鏡的紅眸,散發無可撼動的堅定光芒。


    「拿商業當理由扭曲作品該有的型態,絕對是錯的。」


    這句話青澀、年輕又率直。


    很符合對銷量至上主義深惡痛絕的伊文的風格。


    「如果冗長的書名是作者自己想的──他發自內心覺得這部作品適合這個書名,那也沒關係。可是像小太郎這樣,編輯隻考慮到銷量才想出這種書名,絕對不正常。」


    「…………」


    「作品、小說、輕小說,是存在於每位作者內心的世界觀的碎片。將那些碎片取出體外,無異於分售靈魂。若要為分離出來的靈魂命名,就該由作者自己思考最符合那個世界觀的名字。」


    「你的譬喻好難懂……是啦,常聽別人說作品對作者而言跟自己的小孩一樣。作品是小孩,作者是爸媽的話,也許名字(書名)確實該由希望孩子幸福的爸媽取。」


    「既然如此──」


    「不過──我認為正因為作品等同於自己的小孩,才不能通通由自己作主喔?」


    『我是這孩子的爸媽。』


    『我比誰都還要了解這孩子。』


    『走在我為他鋪好的路上,對這孩子來說才是幸福。』


    這種是會在虛構作品中出現的典型爛父母吧。


    在我們這一行,不是一直都能按照自己的理想出書。自以為是傑作的原稿被編輯說要修改、插畫家畫的插圖與內文截然不同。


    基於各種因素,作品經常會和自己腦中的理想有差距。


    然而──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


    有時候會因為編輯的指示,讓自以為是傑作的作品變得更加優秀。有時候無視內文的插圖畫得太好,反而是作者配合插圖修改內文。


    作家、插畫家、編輯、美術設計、行銷……正因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專長,才會有時產生衝突、有時意見不合──有時引起化學反應。


    專家們的化學反應,會誕生連理想都能淩駕的現實。


    隻讓作品在自己的庇護下長大,將它捧在手掌心的話,作品不會成長也不會進化。


    雖然不到「放手讓孩子出去旅行吧」的地步,若是真心為作品著想,偶爾讓它從自己手下解放出來也很重要。


    我是這麽想的。


    噢──不對。


    該說是出道後經過三年歲月,逐漸養成這個觀念吧。


    因為如果不這麽想,實在無法在這一行待下去──


    「非得每件事都順著自己的意思……是隻有業餘人士才能有的心態。堅持讓作品變成自己滿意的樣子固然重要,那是作者自己的滿意,還是對讀者來說的滿意……這部分必須看清楚才行。」


    「…………」


    伊文鼓起臉頰,不曉得是不是還無法接受。


    「……神老師對伊文好嚴厲喔。」


    小太郎咕噥道。不知為何有點鬧起別扭。


    「對我卻什麽意見都不給。」


    「……不,我也給過你不少意見喔?隻是你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不過──說我對伊文嚴厲啊。


    或許是這樣沒錯。原因除了討厭銷量廚的她很愛找「計算型」的我吵架外,還有其他因素。


    我想是因為──伊文的《劍物語》即將動畫化。


    身為有過動畫化經驗的前輩,實在很難忍住不給她各種建議。


    我知道是我多管閑事。


    然而動畫化──對作家而言,對輕小說界而言,是非常重大的事件。比起普通出書,牽涉到的層麵更廣。這樣的話,作品當然會逐漸脫離作者的掌控。企畫將在看不見的地方不停進行,宛如生物。無論作者多麽努力,基於各種意圖及想法逐漸變化的企畫,都不是能徹底管理的東西。無法稱心如意的時候,遠比如願以償的時候多。


    所以,我很擔心。


    繪萬寺伊爾──尚未被這一行玷汙的純潔無垢的才能,假如在現在的狀態下經曆動畫化,會不會直接攔腰折斷。


    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多管閑事。也有可能什麽問題都沒遇到,就這樣順利動畫化。


    可是,萬一發生意外──


    希望我現在這麽囉嗦地扮黑臉說教,能在發生意外時稍微減輕壓在這名少女身上的絕望。


    雖然不管怎麽講,都是強加在人家身上的善意。


    唉,我真可悲。


    到底是誰沉浸在自我滿足中啊。


    「好!後記寫好囉!神老師,請幫我檢查。」


    小太郎語氣輕快,將顯示在手機螢幕上的後記拿給我,不知道是想驅散變沉重的氣氛,還是什麽都沒在想。


    我看了一下。


    喔喔……好安全的後記。安全到驚人的地步。創作內幕跟謝詞都是完美的固定格式,仿佛人工智能寫出的文章。這家夥,正文明明挺脫離常軌的,以作者身分將想說的話寫成文章,卻是這種感覺啊。


    由於這篇後記在正麵意義上和負麵意義上令人無話可說,


    我準備告訴她沒問題──就在這時。


    「午、午安……」


    希月結麻。


    上個月起被我雇來當助手的青梅竹馬,走進我家。


    「結麻小姐,午安!」


    「啊,小太郎和伊文。你們都在呀。」


    「對啊。結麻小姐,你今天做了什麽點心?」


    「啊──抱歉。今天我什麽都沒做……」


    「欸,小太郎。你未免太沒家教了。對結麻姊姊很失禮。」


    「啊嗚……對、對不起。因為結麻小姐做的點心每種都超好吃的,所以我忍不住期待……」


    「啊哈哈。沒關係啦,別放在心上。你那麽期待我也很高興……啊,對了。鬆餅也可以的話,現在就能做喔。我記得這裏有材料。」


    結麻一進到房間,小太郎和伊文就跑過去。真黏她。這樣一看,她們仿佛是感情很好的姊妹。


    這時──結麻望向我。


    我們對上目光。


    「陽、陽太……哈、哈囉。」


    她露出僵硬的笑容。臉頰抽搐,微微泛紅,非常不自然的笑容。


    唉,拜托你振作點。


    這種態度不是等於在說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嗎?要更自然一點,跟平常一樣才行──


    「嗨、嗨嗨、嗨、嗨結麻!哈、哈囉──!」


    「神老師,你在幹麽?」


    「突然這麽大聲……到底怎麽了?」


    小太郎和伊文疑惑地看過來。


    「……咦?啥?咦?什、什麽?我、我怎麽了?我跟平常一樣啊。」


    「不不不,你好奇怪的說。」


    「主動表示自己『跟平常一樣』的人,絕對跟平常不一樣。」


    「是說,你臉好紅喔?」


    「還有,為什麽你要高速轉頭麵向牆壁?」


    聽見她們說的話,我急忙用手遮住臉,反射性將不小心轉了九十度的頭轉回原位。


    小太郎和伊文疑惑的表情映入眼中。


    背後是──熟悉的青梅竹馬。


    我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看著這名少女,現在卻無法直視。


    光是四目相交,腦袋就變得一團亂。


    「陽──」


    「啊──!我、我去外麵跑幾圈!今天忘記慢跑了!」


    結麻開口的瞬間,我迅速起身,無視兩位錯愕的後輩,逃也似的衝出家門。


    我頭都沒回,離開公寓,照著平常運動的路線奔跑。


    臉頰好燙。才剛開始跑而已,心髒卻劇烈跳動,呼吸困難到令人不敢相信。


    「……可惡。我在搞什麽啊……」


    驚慌失措成那樣,真是太窩囊了。


    遜斃了。


    好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是這麽……這麽優柔寡斷的男人。


    不久前那個「其實很為後輩著想,卻無法坦率表現出這份心意的笨拙作家前輩」的硬派角色跑哪去了?


    這一個禮拜,我一直是這副德行。


    無法直視那家夥的臉。


    愈是想表現得跟平常一樣,大腦就愈混亂。


    結麻。


    希月結麻。


    從幼稚園起就一直在一起,單純跟我有著不解之緣的青梅竹馬──本來是這樣的。


    我們再也回不去之前的關係了吧。


    因為,我不小心做的那件事,不小心說出口的那句話。


    讓我們的關係產生決定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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