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喧鬧的叫聲吵得讓人受不了。


    晨間新聞的氣象姐姐穿著短袖套裝,一臉開心地說今天也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哎呀呀哎呀呀~全日本列島哎呀呀哎呀呀~


    「把y代入中……原來如此,然後再加上z……喔喔喔……我完全搞不懂呢。不過我倒是有個提議,變態王子請聽聽看。」


    「要用這些講義開一場紙飛機大會嗎?好啊,讓紙飛機飛得又高又遠,可是我的拿手好戲之一唷。」


    「你認真一點聽我說!背麵的問題全由我負責,你就負責解開正麵這幾題怎麽樣?就是所謂的分工合作啦。」


    「以戳太來說,這真是個好點子耶,除了這幾張講義的背麵並沒有半個問題之外。」


    啊啊,真想現在立刻衝出校園,回到我那開了冷氣的舒適家裏。


    我們的高中在期末考之後原本該有幾天考試假,緊接著就是能放鬆身心悠哉享受的漫長暑假。但此刻我卻得和戳太被困在這間熱得要命的教室裏,桌子並著桌子一起補習數學。


    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


    「在考試假的期間,有認真念書的好學生就有放假的權利,這可不是家庭餐廳的免費餐飲券。在享受權利之前,應該要先盡自己的義務吧,你們這兩個笨蛋。」


    都是因為我們收到了以上這一段蠻橫到如果因此發動革命也情有可原的殘忍通告的關係。


    高唱著造反有理來到學校後,沒有半個人的教室裏,隻有幾份講義沉默地躺在講桌上。就算不是形同免費餐飲券的休假日,這似乎也會是場自助式的補習啊。


    「又不是地球的南北等級差異,這麽一丁點的不平等應該不為過吧?變態王子不是還在高歌春天來了嗎?」


    「春天早就結束了啦,我現在可是無邊無際的梅雨心情啊。」


    「嘖嘖嘖,我才不會被你騙了咧,想裝傻的話就到此為止吧。你不是和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的漂亮女生全勾搭上了,還跟她們來了場火熱的約會,這可是我親耳聽來的目擊情報喔。」


    「……我終於知道傳言遊戲的存在價值了。」


    「為什麽為什麽嘛,你可別想顧左右而言他喔,就是因為所有的好處都被你一個人占盡了,害其他男人隻能可憐兮兮地眼巴巴望著,你懂不懂啊懂不懂?」


    是因為天氣太熱的關係嗎?總覺得今天的戳太特別纏人啊。我的側腹還遭到他的鉛筆百連發突擊。


    「我本來還以為我們是那種不管哪一方麵都很類似的朋友呢……不知不覺間你竟然已經走得那麽遠了,筒隱姐妹加上小豆梓,就連阿拉伯的王族都會流淚羨慕你的後宮陣容啊。你這個家夥,到底是使出了怎樣的心機手段啊?」


    「戳太,你不是已經舍棄煩惱了嗎?」


    「喔唷,這跟那個可是不一樣的。讓人羨慕的事就是讓人羨慕啊。你一次就把梵穀、米勒跟莫內的名畫裝飾在自己的屋內,我當然會想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啊。」


    「如果對方是幅畫的話就好辦了……等等,你剛才是不是說了筒隱姐妹?戳太也知道鋼鐵之王有個妹妹嗎?」


    「當然知道啊!不過我也隻有遠遠看過而已啦,她們姐妹倆長得很像啊,就算是傻子也會注意到吧。」


    「……說的也是。明明一天到晚混在一起,卻連這種事都沒注意到,就表示他根本沒有好好地看過對方,簡直是比傻子還要糟糕的超級大白癡啊。從小地方就可以猜出大概了,就是這麽回事吧。」


    歎息逸出嘴角。講義表麵的數學算式在眼前跳躍著,但空白處我卻連一個數字也沒填進去。我的手根本動也不能動。


    鬧區一別已經過了三天。不管是筒隱、還是小豆梓,我完全沒和她們取得聯絡。


    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因為我還不知道要跟她們說什麽才好。


    小豆梓不是一幅風景畫,也不是什麽純真無邪的妖精,她隻是一個女孩子。


    就跟筒隱一樣,小豆梓也擁有感情,比起表現出來的,存在在她心裏的各種情戚更像漩渦般旋繞翻騰著。而我卻連這種再基本不過的事也沒試著去理解。


    她是我想奪回表麵功夫的對象,而我卻隻看見遊戲裏會出現的表麵數值。滿腦子想的隻有要怎麽讓她恢複平民老百姓的身分、或是該怎麽做才能讓她心甘情願放棄表麵功夫,從來沒去想過那些真正重要的事。


    比如說,被約會對象欺騙的女孩子會有怎樣的心情。


    「我一點都不在意。」小豆梓是這麽說的。


    這句話並不是真的,言語在這種時候根本派不上用場。


    被飼主丟棄的小狗一定也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吧,真搞不懂到底誰才是寵物。


    她會那麽堅決地表現出拒絕的態度——答案就是那兩個女的所說的話吧。關於轉學怎樣怎樣的、關於朋友怎樣怎樣的。我想,應該就是她口中說的「那種事」了吧。


    我真的不願意去深思那種問題。我隻想要深思女孩子的泳裝問題。像是體操褲啦、或是裙底的秘密之類的,我隻想要深思那種事,自由自在過得開開心心的。


    但,愈不想去深思,小豆梓愈是在我的腦海裏盤旋不去,結果在補習期間我根本什麽正事都沒做。


    馬上就到中午了,得把這張空白的講義交給老師才行。


    「唉……該怎麽辦才好呢……」


    「隻能老實說囉。因為我都蹺課,所以問題全都解不出來。沒辦法激發學生努力向上的鬥誌,你這個當老師的真是差勁透頂了——這麽說如何?」


    「啊,啊啊,你是在說那個啊。嗯,就這麽說吧……」


    「哪能真的說啊!……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喔。喂,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煩惱啊?」


    「與其說是煩惱,應該說不曉得為什麽煩惱而覺得煩惱啊。」


    「說什麽東西啊你?」


    戳太頭上冒出不解的問號。言語真是太不自由了,就連想傳達情報都沒辦法好好地將其言語化——這是哪個家夥說過的帥氣台詞啊?


    穿過回廊,我和戳太並肩往數學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長得跟大胡子不倒翁沒兩樣的數學老師在確認來者是我和戳太之後,似覺有異地歪了好幾次頭。


    「搞什麽?隻有你們兩個人而已嗎?」


    「從開始到最後一直都是我們兩個人獨處,真是討厭死了。在這麽炎熱的夏季裏,我居然得和這家夥湊在一起,花大把大把的時間揮汗討論跟地球有關的貧瘠問題雲雲,老師為什麽這麽問呢?」


    「腦子要是撞到了就快點去保健室躺著啦。話說回來,小豆真的缺席了啊……」


    他剛才說什麽?


    突然竄入耳中的單字撞擊著我的胸口。


    「老師,你說的小豆,是指小豆梓嗎?」


    「嗯?是啊,就是說她。因為她隻考了二十幾分,我才要求她一起參加補習,沒想到她連來都沒來,給人的觀感實在不是很好啊。」


    「哈哈哈,沒想到小豆同學的頭腦也很那個嘛,真教人意外耶。」


    「你們兩個考得比她還差吧,大笨蛋。」


    大胡子不倒翁往我們頭上各敲了一記的同時,戳太也忽然想到什麽似地拍了一下手掌,以眼神向我打了個暗號。


    「不如就由我們幫忙把講義送到小豆同學家,順便幫老師帶句話給她吧!」


    「啊啊?不用了啦,那個……」


    「請您盡管放心!其實這個男人跟小豆同學的關係還挺親密的,甚至還知道小豆同學住在哪裏呢。」


    喂喂喂,你這家夥到底在胡詻什麽啊。我抬起手肘警告性地頂了頂戳太。


    —用不著跟我道謝了啦,如果能解決你心裏的煩惱,這點區區小事根本不足掛齒嘛。


    戳太壓低聲音附在我耳邊這麽回應道。這小子是不是誤會什麽了啊?


    「最近的高中生手腳還真快啊,為什麽我就找不到願意跟我發展出親密關係的女孩子呢?有夠讓人不爽的,我把講義放在講桌上了,你就把那個送去給小豆梓吧。」


    大胡子不倒翁毫不客氣地要我們幫忙跑腿,說完才看了眼我遞上去的講義試卷。


    「這是什麽鬼東西!你隻在上麵寫了名字,該不會是想這樣交卷吧?」


    「因為老師太差勁了,所以我們都不會寫……戳太是這麽說的。」


    「嗚喔喔喔喔!你還真的給我講出來了!」


    「……你們明天也得給我來學校補習,記得把小豆一起帶過來。」


    大胡子不倒翁露出相當不悅的表情下達了指令。


    是啦,的確是這樣沒錯。


    當初為了進行小豆梓的身家大調查,我確實知道小豆梓住在哪裏。


    「你可別太小看我了,阻礙別人戀愛的家夥可是會被馬踢的呢,你就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吧!」


    什麽戀愛啊,我跟小豆梓之間應該不是那種喜不喜歡的關係吧。和會錯意的戳太告別後,我直接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乖乖把講義送去給小豆梓好像就順了戳太的意,想想還挺教人不爽的,但不得不承認,或多或少我也有點想去看看她目前的情況啦。無關表麵功夫,而是再真誠不過的念頭。


    坐上搖搖晃晃的電車過了幾站,放眼望去是近郊一大片林立的公寓住宅。


    受到盛夏熾烈太陽無情照耀…略顯焦灼的公寓住宅四樓,403號室門口掛著寫有「小豆」兩個字的門牌。按響門鈐後,曾在電話裏聽過的聲音隨著開門聲同時傳來。


    「啊,您好,我名叫橫寺,跟小豆梓同學是同一間學校的學生。」


    「哎呀哎呀,是打過電話的那個吧,你真的來了啊。來來來,快請進屋來。」


    小豆媽媽比小豆梓的身高要矮一些,但給人的印象倒是比小豆梓親切許多。就算說她是年紀大了一點的姐姐也不會有人懷疑吧。她站在玄關窺探似地覦著我的臉孔。


    「果然啊,嗯嗯,就跟小梓說的一樣呢,眼睛周圍的部分真的很像小狗呢……」


    「咦!」


    「哎呀哎呀,沒什麽啦,真是不好意思。」


    因為外表看起來很年輕,所以心情也保持得很年輕嗎?還是因為心情很年輕,才影響了外表呢?小豆媽媽小跑步走在前方領我到客廳。


    這是間光線明亮且相當整潔的屋子。靠牆那一麵設置了一口水槽。光看就可以察覺出飼主滿滿的愛心,水槽裏注入半滿的清水,雖然裝飾著造型小石頭、煉瓦塊和水草,卻沒有看到半條魚在裏頭優遊。


    「哎呀,怎麽了嗎?」


    注意到我迷惘的視線,小豆媽媽擺出跟女兒如出一轍的動作微歪著頭詢問道。


    「啊,那個……我是有兩個問題……」


    「哎呀哎呀,如果是我答得出來的問題,你想問什麽都行唷。」


    「那——首先,那是什麽東西啊?」


    小豆媽媽的懷裏抱著一條裹成一團的毛毯,一張小小的臉蛋從毛毯裏探了出來。


    「這是綠龜,你可以叫它維多,我女兒最喜歡它這張臉了,不過這孩子很怕冷,所以得像這樣幫它取暖才行呀。」


    它大概就是空置在那邊的水槽真正的主人吧。巴掌大的維多一聽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隻得花許多時間慢慢伸長脖子,但立刻又縮回毛毯裏。


    「……我想接著問第二個問題——既然這樣,為什麽要把屋子裏弄得這麽寒冷啊?」


    小豆家的氣溫低到讓人無法想像現在仍是炎熱的盛夏。當小豆媽媽領我到沙發坐下時,我身上的熱汗都已經風幹了。


    「不好意思,我在想是不是你們家的冷氣開太強了呢?」


    「啊啊,真是對不起。為了讓因感冒而發燒的熱度降下來,我才想應該要把室溫設定低一點的嘛。」


    「這麽做應該會造成反效果吧……」


    「哎呀,為什麽呢?」


    小豆媽媽露出一臉疑惑,手裏還拿了顆蘋果幫我切成兔子形狀。有用寒冷治感冒的療法嗎?見我沉默不語,小豆媽媽頓時綻開了笑容。


    「哎呀哎呀,我差點忘了。比起跟我聊天,你更想和小梓說說話吧。」


    「咦,不是啦,我並沒有……」


    「沒關係的。我常聽小梓提起呢,有個像小狗一樣的男生動不動就對她發動熱情的求愛攻勢,老是對著她說喜歡喜歡實在煩死人了,但小梓好像也不是真心討厭嘛。」


    「喜、喜歡?」


    我怎麽不記得說過這種話!差點把吃進嘴裏的兔子蘋果噴了出來,這時候我才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原來小豆梓的表麵功夫也發揮在家人身上了。她應該沒告訴他們其實是把我當成寵物的事實,而是用喜歡、戀愛關係這種比較淺顯易懂的話題輕描淡寫地帶過。應該是吧。


    「可是難得你專程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小梓的病還沒痊愈呢。」


    小豆媽媽悠然自得地將手中的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還沒痊愈?這是怎麽回事啊?」


    「哎呀哎呀,難道你不是來探病的嗎?就是感冒嘛,小梓在跟你約完會回來之後就累壞了呀。」


    「這樣啊……」


    「可能是約會的反作用吧。打工的地方已經請了長假、也沒有念書準備考試,她一直很期待與你的那場約會呢。」


    客廳的白色牆壁上掛著月曆。我們約會的那一天,被她用紅筆特地標記起來了。


    「那孩子在之前的學校發生過很多事,所以才會那麽開心吧。她的個性很不坦率,或許會給你帶來不少困擾,不過她其實很單純的,可以請你用溫暖的心和她交個朋友嗎?」


    小豆媽媽像個孩子般聳了聳肩。


    「哎呀,話說回來,如果你不是來探病的,那是為什麽跑到我們家來呢?難道真的是為了我?哎呀哎呀,這可不行唷,我的心裏已經有人了呀……」


    「不、不是的!那個,我是幫忙送講義來給她的啦!」


    「講義?奇怪,學校不是已經開始放假了嗎?」


    小豆媽媽這次又不解地歪了歪頭。在我做出回答之前,她已經想通似地敲響了手指。


    「哎呀哎呀,說的也是。你就是想和小梓說說話嘛,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太遲鈍了。都已經不用上課了還用講義什麽的當藉口,嗬嗬嗬……你還真是可愛耶。」


    「不、不是啦—真的是老師拜托我的嘛!」


    「沒關係啦,你真的好像小狗喔,我帶你到小梓的房門口吧,雖然不曉得她會不會打開門讓你進去,可是隻要聽到你的聲音,她一定馬上就能恢複精神了。」


    我被小豆媽媽推著往前走,從客廳來到了長廊。一路走到底後,「你們慢慢聊。」小豆媽媽對我眨了眨眼,隨後便關上客廳的門。


    「……這是怎麽回事啊。」


    戳太也是,小豆媽媽也是,我又被誤會了。就算失去了表麵功夫,人類果然還是沒那麽容易改變啊——這種想法突然浮上我的腦海。


    眼前的門扉掛著寫上「小梓」名字的牌子,已經從裏頭上鎖了。冰涼的冷氣從客廳那頭飄來,燈泡可能壞了吧,周圍顯得相當昏暗。


    好了,該跟她說什麽才好呢?


    我迷惘地環視四周,有一隻幾乎要與這片黑暗同化的偌大書櫃,排列整齊的書側標上分別是「魔法水果


    籃」「米鼠人」「卡美拉公主」「小獅王」「寄生犬」……等等,幾乎全是動物漫畫嘛。


    不過其中倒是有一套怪怪的漫畫。就在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後——


    「……你來做什麽?」


    門的那頭倒是先出聲了,聽起來她就在我的附近,說不定她一直站在門邊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偷聽呢。不是說感冒了嗎,想不到還是那麽具有攻擊性啊。


    可是她的聲音並不如平時那樣充滿力道,而是像連續哭了三天三夜,連眼淚都幹涸後的暗啞低沉。


    「啊,那個……聽說你感冒了?沒事吧?我幫你送講義過來了。」


    「你騙人。」


    「我、我沒有騙人啦!是補習的數學講義啊,昨天老師應該有傳簡訊告訴你吧?」


    「你騙人。」


    「……我是說真的啦。」


    「你騙人。」


    她也太頑固了吧,居然這麽懷疑我。


    我把可視為證據的數學講義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


    「你看看這個嘛,上麵還有大胡子不倒翁的簽名對吧?因為我也被迫參加補習,大胡子不倒翁才叫我把講義送來給你的嘛。」


    「……如果,這是真的話……」


    我聽見門板那頭有很細微的抽搭聲。


    「你一定已經跟大家說了吧。你一定會告訴大家:『小豆梓是個得參加數學補習的大笨蛋呢!』對吧?你以為我是因為誰的關係才沒用功念書的啊……不對,原來是這樣啊。你一開始會找我出去約會,就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沒辦法用功讀書對吧!」


    「嘎、嘎啊?」


    「讓我考了滿江紅後,你就可以跟大家一起嘲笑我,『你們看,那家夥的腦袋就跟黑猩猩的嬰兒沒兩樣嘛!』沒錯,就是這麽回事。你會那麽晚才聯絡我約會的時間地點,也是為了讓我每晚睡不安穩的關係,我那時還覺得奇怪呢。」


    「……那個,小豆梓?」


    這個女生到底在說什麽叫?她完全不把我的呼喚當一回事,又接著自言自語。


    「我全都看穿了啦。我不是被你騙了,是故意被你騙的,是我故意陪你出去的。因為我又不是笨蛋,我是故意這麽做的啦。要假裝被你們這種人耍著玩還真是累人呀……」


    又是吸鼻水的聲音。爸爸,怎麽辦啊?這種感覺真是太令人不愉快了。不是因為冷氣太強的關係喔,而是這一帶就像發生妖怪大亂鬥,整個都腐敗崩坍了啊!


    ….我很想說點笑話來緩和此時的氣氛,可是我的嘴巴依然無法吐出什麽像樣的台詞,連我都不曉得自己究竟想說什麽。無論如何,在某種層麵上,我的確是騙了她沒錯。


    「這該怎麽說呢,呃……你真的誤會我了啦。」


    「沒有什麽誤會還互惠的。是我主動拒絕你們這些人靠近的,我們可以處於對等的立場,但絕不可能變成朋友。哼哼哼,不是你們拒絕我,而是我刻意和你們保持距離才對……」


    像是場愈下愈讓人感到憂鬱的綿綿陰雨,小豆梓不斷吐出充滿負麵情緒的言詞。原本該是以表麵功夫當作蕊心支撐著自己的大波斯菊已不見蹤影,卻用更冷硬的台詞來補足自己脆弱易碎的心。


    學年第一的美少女,又是千金大小姐,但她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大小姐,而是個容易自爆、然後又常常惱羞成怒的女孩。那樣的小豆梓跑到哪裏去了?門板那頭的她簡直像是另一個人啊。


    「你、你聽我說!」


    「……什麽啦。」


    「不是啦,就那個……」


    張口出聲是很容易,但我卻不曉得該怎麽接下去才好。


    別說這種蠢話了,快打起精神來呀,就像之前一樣跟我們當好朋友嘛。


    就這樣越來越消沉也好,我隻希望你能早點把我的表麵功夫還來。


    究竟哪句話才是正確解答?我該對小豆梓說什麽才好?我到底想傳達怎麽樣的訊息給她呢?


    「……哼,你走遠一點啦,我不是叫你別再跟我扯上關係了嗎?」


    在我困惑而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同時,門板的另一頭傳來軟弱的拍打聲,之後不管我說了些什麽,都再也得不到她的回應了。


    回到跟寒冬沒兩樣的客廳,我說:「我先告辭了。」小豆媽媽依然悠哉地拿蘋果喂食維多。被當成點心的蘋果該不會是小狗和綠龜的共用餌食吧?不對,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啦。


    「哎呀哎呀,已經談完了嗎?你可以在我們家待晚一點的嘛,小梓的病有好一點嗎?」


    「……我不知道。」


    「哎呀呀,說的也是。要是你隻來一個小時就能治好她的感冒,那可算得上是超越愛的奇跡了呢。」


    「哈哈……」


    「哎呀,不過我還是挺期待的唷?如果是你,說不定真的能撬開天照大神躲藏的天岩洞窟(注15)呢。」


    小豆媽媽的聲調沉了些,用難以發覺的方式悄悄蹙起眉頭。


    「自從小梓說她感冒了之後,就一直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我根本不曉得她現在的狀況到底怎麽樣了,真是傷腦筋啊。」


    「她應該是不想讓您擔心吧,而且她的自尊又那麽高……」


    「是這樣嗎……那孩子要是肯偶爾依賴我一下就好了。」


    開朗的小豆媽媽與那條陰暗的走廊所呈現的氛圍完全成反比。或許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沒有被對方給侵蝕,卻也沒辦法互相幹涉。


    送我到玄關後,小豆媽媽朝我低頭致謝。


    「今天真是太謝謝你了……我覺得小梓能轉學到現在的學校真是太好了。雖然是假日,但連著好幾天都有人來探望她,這在之前的學校可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呢。」


    「這沒什麽啦……等等,您說連續好幾天是……?」


    「是啊,昨天跟前天都有一個女孩子來找小梓呢。哎呀哎呀,她是叫什麽來著,我記得她的姓挺特別的……是個看起來很小很小、又酷又可愛的女孩子喔。」


    (注15 天照大神躲起來讓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日本神話故事。)


    「您說的該不會是筒隱吧?」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希望你也別被小梓的態度嚇到了,要再來找她玩喔。」


    小豆媽媽朝我揮了揮手,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公寓的階梯。與小豆家發了瘋似的強烈冷氣團成反比,夏日豔陽依然高掛在半空,我的背部也立刻滲出一層薄汗。


    從一早開始,我就亂七八糟想了一大堆事情,想了太多搞到我頭都痛了。


    在這種時候,真希望有誰能幫幫我。那個誰——就是看起來很小很小、又酷又可愛,總是睜著一雙冷然的眼瞳,會替我把複雜難解的情況整理出頭緒來的女孩子。


    好想跟筒隱見個麵喔。


    *


    一本杉之丘染上一片溫暖的橘黃色調。在白日與夜晚的夾縫之間,微風輕輕吹拂著。


    我心想,來到這裏應該就能見到她了。沒有什麽確切的根據,隻是這麽猜測罷了,但我相信這樣的猜測一定會成真。


    我有很多事都搞不懂,但隻有關於筒隱的部分,沒什麽特別的理由但我就是懂她。就像那晚一樣,也許她又想獨自一人散散步了也說不定。


    所以當我在荒野小徑發現那抹嬌小羸弱的身影時,並沒有感到特別驚訝。我用力朝她揮了揮手。「呀嗬!」


    「……呀嗬,要不要來一顆呢?」


    筒隱懷裏抱了個紙袋,裏頭裝著肉包子。


    懶散地坐在老杉樹的樹根旁,我朝她伸出手。筒隱跟著坐到我身邊,從袋子裏拿出三顆肉包子。她先把一顆交到我的手上,包裝紙還殘留些許溫度。


    接著把另一顆放在自己身旁,最後一顆則擺在木雕貓像的腳邊當作祭品。我們兩人一起朝貓像默默參拜。


    「……不笑貓,威力越來越強大了耶。」


    「就是說啊,附近的小孩也都覺得它越來越恐怖了。」


    於是乎,我們自然而然地凝視著眼前的木雕貓像。今天的它頂著一張哭臉。我不曉得真正的貓到底會不會哭,但貓像就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木刻的眼瞳水汪汪的、嘴巴張得開開的,連表情都扭曲了。今天的它看起來是如此絕望,且依然讓人感到思心。


    「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悲傷的事呢?」


    「我不知道,貓神像也會有喜怒哀樂之類的感情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相信這尊貓像應該是有靈魂的吧。」


    木雕貓像具有神力的傳言已經在這附近流傳開了。它會取走你不需要的東西,有著肉包子外型的巨大貓神。最不可思議的一點是它的表情還會不停變化,這也更增添了謠言的真實性。小孩子的遊樂場不知何時已經變成神聖的廟社了。


    木雕貓像的腳邊擱置了許許多多的供品。從舊衣服、沒什麽價值可言的小東西,到花束跟打柏青哥贏來的獎品都有。願望成真時,獻上的供品應該會隨之消失才對,這些留在貓像腳邊的供品是因為那些人祈禱得不夠真心嗎?或是事後又獻上的感謝禮品呢?


    「……靈魂就算了,扯到神佛論的話,我實在很難信服。」


    筒隱麵無表情地盯著奪走自己表情的貓像。搖了搖頭,低頭啄食起手裏的肉包。


    我也陪她一起吃吧。張嘴咬了一口,鮮美的肉汁隨即充滿整個口腔。


    「學長,你今天怎麽了嗎?」


    「啊呼……那個,是有點事想找你商量啦……咦?你已經吃完了嗎?」


    「還沒吃完啊。」


    筒隱手中的肉包消失了。像隻小倉鼠般塞得鼓鼓的兩頰不斷蠕動著,哇啊,她的臉皮也太有彈性了吧居然可以拉那麽長,從喉間發出咕嚕一聲後,肉包瞬間消失的魔術也宣告完成。接著她又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拿起前不久才獻給貓像的那顆肉包放進嘴裏。這個看似嬌小的食欲魔神,大概打一開始就打算一個人獨吞兩顆肉包吧。


    「要商量事情嗎?……是關於小豆學姐的事?」


    「你還真是清楚耶。」


    「學長的事,我大概都能猜出個幾分啦。」


    「這、這樣啊,那從筒隱唇邊溢出的肉汁沾濕了嘴唇,讓你看起來油油亮亮的好鮮嫩可口,我內心的這種想法也被你看透了嗎?」


    「……你這個變態。」


    接著是一聲歎息。筒隱拿出手帕把肉汁擦幹淨了,真是可惜。


    「哈哈……嗯,不過你看起來還挺有精神的,真是太好了。」


    「……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的。」


    「那鋼鐵之……你、你跟你姐姐之間的狀況還是沒有改善嗎?」


    「是的,我們之間的關係大概再也不會改變了。比起這個,關於小豆學姐的事,你是在迷惘什麽呢?」


    筒隱精明地聽出我隻提了一半的疑問。但一聊到鋼鐵之王的話題,她的意誌似乎相當堅決,說不退讓就不退讓呢。手指卷起像條小尾巴的頭發玩弄著,筒隱拒絕我再繼續深入追究。


    在經曆了小豆家冷過頭的室溫侵襲後,我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探究其他問題了。


    「……筒隱也有去小豆梓家拜訪吧?」


    「是的。我無論如何都想告訴小豆學姐,那天的事不是學長的錯,原因是出在我姐姐身上,可是……」


    筒隱說到一半就沉默了,想必她也沒辦法好好地把心裏的話傳達出去吧。


    「我也沒能成功呢。因為小豆梓說的沒錯,我的確實不是單純地想跟她約會,是為了從她身上拿回屬於我的表麵功夫才刻意去接近她的。到了現在我還是希望她能把表麵功夫還給我。如果她繼續這麽消沉下去,也許再過不久就會主動舍棄表麵功夫了吧,我心裏或多或少也抱著這樣的期待……但是……」


    「但是這麽一來,你心裏也不好受吧。」


    「唔——大、大概是這樣吧。在說到喜不喜歡或討不討厭小豆梓之前,我根本搞不清楚她說的到底是真心話還是表麵話,也不知道接下來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如果小豆梓不是飛機場,而是個巨乳女孩的話,我一定會二話不說站在小豆梓那一邊幫她加油打氣的嘛!


    黃昏暮色下的杉樹剪影拖得又長又直,彷佛將整座丘陵劃分成兩半。在我看來就像貧乳派與巨乳派的勢力之爭,開玩笑的啦。


    我茫然地眺望著,邊思索邊喃喃自語,這時筒隱突然用力咳了一聲。


    「學長,會以對方的胸部大小來改變做法,這是變態才會有的行為喔。」


    「咦?……咦,你聽到了嗎?」


    「你都說出來了。」


    「嘖,不是啦,這該說是我的真心話嗎……嗯,是真心話沒錯啦,可是我覺得很困擾也是真的啊……」


    「我才覺得困擾呢,學長應該要學著去了解女人心啦。」


    被她那冷漠無情的目光射在身上真的好痛喔。我把吃了幾口的肉包遞了出去,希望能讓她的心情好轉一點。


    麵無表情的小貓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留下我齒印的肉包子,從鼻間噴出一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地品嚐起我獻上的供品,之後才又緩緩地開口出聲。


    「雖然學長說搞不清楚哪些是真心話哪些又是表麵話,但真的有必要去區別真心話與表麵話嗎?」


    「可是,如果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麽做的話,就沒辦法采取正確的行動不是嗎?就像在出租店借dvd時,屈於表麵功夫借的當紅歐美電影底下偷偷挾著出自真心想借的色色影片,根本隻能算是用來偽裝的假象嘛。」


    「我不是在跟你說那個,請不要要求我對你的變態行徑產生共鳴好嗎?」


    「對不起嘛……」


    「……真拿你沒辦法。聽好了,我覺得學長就是把真心話跟表麵功夫想得太複雜了。」


    筒隱低著頭,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接著說。


    「學長拉裏拉雜的說了一大堆,其實那也不是你真正的想法不是嗎?人類的心情在某些時候也是無法完全分割開來的,當真心話和表麵功夫全都混在一起時,就隻需要照著自己的說法去行動就行了吧。」


    「說出口的話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啊,而且愈是在重要的時候,就愈不曉得到底什麽才是該說的話,言語根本一點也派不上用場。要是照著自己的說法付諸行動,到頭來還是後悔的話……」


    「『該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一開始就考慮到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從這麽複雜的角度去切入也無濟於事吧。我也不曉得自己現在說的到底是真心話還是表麵話。學長和小豆學姐之間說不定真的會演變成後悔不已卻也無法挽救的狀況,但我還是選擇說出來。看不見真心的我——能夠靠言語溝通的人類,就算說的話裏參雜了真實以外的情緒,我們也隻能照著這種方式,依自己的步調一步步慢慢前進不是嗎?」


    「唔——……就是所謂的勇往直前囉。」


    「是撞得頭破血流之前先出聲才對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筒隱仍執拗地確認著胸前的狀況。我實在搞不懂她到底在做什麽,但這種時候不要亂說話才是所謂的明哲保身吧。


    不管怎麽樣都好,把話說出來吧。要是連說都沒說,就什麽也無法開始了。


    換句話說,就算螢幕裏的女演員用異國的語言大喊:「oh, yes! yeees!」這種沒意義的台


    詞還是能讓觀眾感到興奮,更不用說講日文還能清楚地表達出自己的心意,在情感上的接受度也更高。筒隱想蛻的應該說是這個吧。


    「……你又在想什麽變態的事了嗎?」


    筒隱又對我戚到無可奈何了,我感覺得出來。


    「為、為什麽你會知道啊!」


    「……從學長的表情、還有聲音語氣都能感覺得出來啊。這還真是強大的武器啊。」


    「這樣啊……真讓人不好意思耶。」


    「我並不是在誇獎你好嗎?」


    筒隱雖然麵無表情,還是可以感覺得出她不悅的情緒。像是她的眉毛正微妙地時上時下挑動,又或是抿著嘴角的力道,從她的五官反應都可以一片一片地推敲拚湊出來。當然跟木雕貓像那種明顯的喜怒哀樂反應完全沒辦法相提並論就是了。


    「筒隱啊,最近我也有50%的機率可以正確地猜出你的情緒反應呢。等我的解讀能力再繼續成長下去,想當個命中率高達八成的打者也不是問題喔。」


    「就是說啊,從現在開始我也還會再繼續成長的嘛……」


    像給自己打氣般,筒隱的手又在胸前啪啪啪啪地拍個不停。總覺得我們之間的對話好像有點銜接不上,不過就先別管這麽多了。真心和表麵功夫都被奪走的天涯淪落人居然能交流到這種程度,稍微自滿一下應該沒有關係吧。


    —正因為如此,兩個表麵功夫都比別人了得的家夥,當然更不可能無法溝通啊。


    這種說法或許稍嫌強詞奪理了些,但我還是願意這麽相信。


    和筒隱分別之後,我立刻傳了封簡訊給戳太。


    「我要蹺掉明天的補習,小豆梓也不會去了,就麻煩你幫忙跟大胡子不倒翁打聲招呼囉。」


    「喔唷,我明白了。補習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把該做的事好好完成吧!」


    戳太也立刻回傳了訊息。


    真是我的好朋友。謝謝你了,戳太。雖然不曉得他在大胡子不倒翁麵前會怎麽替我們開脫,不過下次可得請他喝杯柳橙汁才行。


    我隨便往某個方位向戳太行禮致謝,我一定會做好我該做的事。


    *


    關於遊樂場裏的夾娃娃機的一點小常識。


    當投入一定程度以上的金額卻還是抓不到想要的那個東西時—


    「人家已經花了好幾千塊,還是抓不到那個~人家真的好想要喔~」


    隻要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對店員這麽哀求,有時店員就會從玻璃箱裏把商品拿出來直接送給你。


    但是,如果不是帶著兩個可愛的女生或有個身材豐滿又充滿魅力的大姐姐助陣的話,店員可是會「嘖!」的一聲冷冷拒絕你的唷!


    「簡而言之,這種好事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啦。」


    戳太在簡訊裏是這麽說的。


    不過常識這種東西每天都在改變嘛。我跑到之前那間電動遊樂場跟店員這麽要求後,對方二話不說就直接把玻璃箱裏的娃娃拿出來給我了。這跟店員正好是我們上次遇到的那兩個女工讀生啦、或是說起話來黏糊成一團的語尾受到矯正啦、抑或是對金屬製——特別是鋼鐵類的物體有著異常忠誠的態度之類的……應該沒什麽太大的關係吧。


    我也和她們稍微聊了一些小豆梓的事。


    就是經常有所耳聞的那些故事情節。長得很可愛的女生受到男孩子們的歡迎,莫名其妙地在班上也顯得特別鶴立雞群。就男生看來,是個可以稍微戲弄欺負一下的女孩子;但看在女生眼中,卻認為她是在向男生獻媚,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淪為被欺負的對象了。


    「可、可是,我們是真的想跟她當好朋友的啊—」


    「雖然是有開了她一點玩笑啦,但我真的覺得我們是朋友嘛——」


    但在即將舉辦校外教學之際,她們突然起了壞心眼想對小豆梓惡作劇。她們告訴當天請假沒去上學的小豆梓:「校外教學要去北海道,而且要直接在當地集合喔。」心想著應該能和她們分在同一組吧,小豆梓二話不說毅然決定參加這趟教學行程,最後卻在北國的機場獨自一人孤伶伶地等待永遠不會到來的同學們。其實真正的校外教學地點是在衝繩。


    「因為她說過喜歡北狐(注16)嘛,我們就想,如果告訴小豆子校外教學要去北海道的話,她說不定也會一起來啊——」


    「要是在羽田機場時謊言就被拆穿該有多好,誰想得到她居然會搭上比集合時間早兩小時飛的那班飛機嘛——」


    「我們真的沒有惡意啦。如果她轉學的原因是出在我們身上,我們也想跟她道歉啊——」


    小豆梓過去的朋友這麽解釋道。


    這麽說起來,對人家惡作劇的家夥其實根本沒想那麽多吧。這下我總算明白了。


    不過這些話你們應該直接告訴本人吧,真是有夠混蛋的。


    隔天早上九點。


    昨天才來過今天又跑來,不曉得人家會怎麽想,但小豆媽媽還是很開心地接待我進到屋內。裹在毛毯裏的綠龜維多,今天也被她抱在懷裏。


    「哎呀哎呀,歡迎你來啊。喝牛奶可以吧?要吃肉還是吃魚呢?」


    「嘿?呃,我已經吃過早餐了。」


    「那得給有禮貌的小狗狗一點獎勵才可以囉,吃餅幹應該可以吧?」


    「啊,那就……」


    (注16 分部在北海道和庫頁島的北方狐狸。)


    在依然與寒冬溫度沒兩樣的客廳裏接過小豆媽媽給我的餅幹,小豆媽媽微微笑著看我把餅幹吃下肚,感覺好像寵物被喂食一樣。


    之後我們也聊了一些關於小豆梓的事。她在之前的學校發生過的事、現在的學校的事、長廊的書櫃上擺的漫畫之類的,聊了很多很多。


    「謝謝招待。對了,小豆同學今天還是……?」


    「是啊,她還是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看來北風與太陽進行得並不順利啊。」


    「北風與太陽?是伊索寓言嗎?」


    「哎呀哎呀,你說呢。」


    小豆媽媽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邊,像是在說「這是秘密唷」。這間屋子今天還是冷過頭了,我要是這個家裏的寵物,一定不想老是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吧。


    我往長廊那頭瞥了一眼。緊閉的空間依然頑強地貫徹著沉默,她正蓋著毛毯忍受寒冷嗎?真是的,都搞不懂她到底是太過堅強還是脆弱過頭了。


    「可以把小豆同學借給我一下嗎?」


    「哎呀哎呀,真是隻積極的小狗啊,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轉眼間,我們已經達成借貸契約。


    來到長廊,我在厚重的書櫃前深呼吸了一口氣,抬手敲了敲小豆梓的房門。


    「……回去啦,你到底要我說幾次啊。」


    嘶啞的聲音立刻傳來了回應。就跟昨天一樣,她或許又貼在門板上偷聽門外的動靜了。高高聳立在我與小豆梓之間的,是一扇上了鎖的木製房門。


    「我怎麽能這樣回去。」


    「……你在說什麽啊,如果我就這樣原諒你們了,那我又會一個人孤伶伶地被留下來等待了。我再也不會被你們騙了。哼——我是絕對不會開門……?等等,你在做什麽啊!」


    「唔,我在試著開門啊。」


    「你、你說什麽?這是怎麽回事啊?」


    國營住宅的房間門鎖並不牢實。不管有沒有上鎖,隻要把硬幣塞進鎖孔中左右轉一轉,馬上就能打開從內側上鎖的房門了。


    我一鼓作氣拉開房門。抓著內側的門把,身穿輕輕軟軟粉紅色睡衣的小豆梓因反作用力跌到長廊地板上。


    「早安啊,小豆梓。」


    「哇啊,你


    、什……你做什麽啦……!」


    小豆梓像條紅色小金魚般張闔著嘴,眼睛有些腫脹。栗色的長發看不出平時蓬鬆柔軟的模樣,而是毛毛躁躁的卷成一團,看來她的睡相還是一樣糟糕嘛。從桃紅色睡衣鬆鬆的襟口處可以窺見她的鎖骨凹槽。嗯——真是美好。


    「好,我們出門吧。」


    「什麽啊!要去哪裏?現在是怎樣啊?」


    看來她才剛起床,混亂的頭腦還搞不清楚狀況嘛。小豆梓用力甩了甩頭。如同她脖子上那條柔軟的頸鏈,此刻的小豆梓就像是隻討厭散步的小狗狗。


    「因為你不肯自己動,所以就由我來帶你走出去呀。」


    「哇、哇啊啊啊啊!媽媽——媽媽!變態又要對我施暴了啦——!」


    「我才不會對你施暴呢!隻是要帶你出去走走而已啦!」


    我隻是有點強勢地想把她背起來而已,說成這樣也太過分了吧。話說回來,「又要」是什麽意思啊?


    我把仍不斷抵抗的雙腳挾在身體兩側站起身。她剛起床使不出太多力氣這一點讓我輕鬆不少,但如果不好好摟住我的脖子,實在很難背啊。順帶一提,你的媽媽正忙著把維多放回水槽裏,把冷氣設回原本的正常溫度啦。


    「放開我、放開我啦!我怎麽可能出去嘛!」


    「老是這樣躲在家裏,正常人都會變成廢物啦!你已經很久沒曬到太陽了吧,趁著還年輕就應該多運動啊。」


    「不是這種問題啦!我還穿著睡衣耶!而且也沒洗臉!頭發還亂七八糟的!這樣是要怎麽到外麵——」


    「啊,不好意思,我們太吵了。」


    走過客廳時,我向小豆媽媽打了聲招呼。對方回了我一臉燦笑和萬歲手勢。遭到背叛的獨生女隻能發出無助的呻吟聲。


    「你跟媽媽還挺投緣的嘛……我不會再抵抗了,這是我一輩子的請求,至少讓我梳個頭再換件衣服……」


    「不行。你又靠表麵功夫扯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就是想窩在家裏不願意出門吧。」


    「這才不是表麵功夫!是我的真心話啦!我穿成這樣,要是被其他人看到的話……!」


    「小豆梓就隻會說些表麵話啦。我們出去囉!」


    路上小心喔——身後傳來小豆媽媽開心的回應聲,我背著小豆梓走到公共走廊上。


    「嗚唔……我不要啦……」


    「放心啦,一般人都不會緊盯著不認識的陌生人,況且我也不介意啊。」


    「你這個變態,大蠢蛋!你不介意可是我介意啊……」


    小豆梓的聲音突然變小了。看來她真的很不願意被附近的鄰居側目呢,而且還努力想把自己的臉藏起來,我感覺到她的鼻尖正埋在我的頸窩處,癢癢的。無力的身軀總算願意乖乖趴在背上,這下我背起來也輕鬆多了。


    「這到底……算是哪門子的惡作劇啊……」


    「才不是這樣呢!」


    「不然是報複囉?也用不著做到這種地步吧……」


    可是背上沒多久便傳來吸鼻子的抽噎聲,真是糟糕啊。


    又不是要把她帶去拍什麽野外(裸露)的a片,隻是穿著睡衣走出家門,真的有必要顯得這麽狼狽嗎?我雖然很不喜歡看到女孩子哭泣的模樣,但如果現在收手,她肯定又會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再走出來的。


    我在沒有其他人的樓梯間一邊安慰著小豆梓,一邊拿出手機叫了計程車。看來又得花大錢了,筒隱也對我這麽說過,但女人心真的很難理解啊。


    「我不過是區區一介計程車司機,除了替新的被害者祈禱之外,也沒辦法做些什麽啊……」


    我好像曾在哪裏見過這輛計程車的司機,他還真是喜歡排演新聞采訪對白啊。


    坐上車後我才注意到小豆梓並沒有穿鞋子,就像從睡床上直接被強行帶走、連衣服都沒得換的罪犯,有些空虛寂寞的赤裸雙腳縮在計程車後座椅墊上,反手抱著自己套在皺巴巴睡衣底下的身體。看起來活像隻耳朵和尾巴都垂得低低的無助可憐小狗,唯一顯得端正整齊的,隻有那條皮製的頸鏈。


    「別露出那種表情嘛,小豆梓,我又不會帶你去什麽奇怪的地方。」


    「聽起來就像大野狼對小兔子說的台詞嘛。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的家夥,我絕對不會相信你說的話啦……」


    「你不相信我沒關係,不過至少像個優雅的幹金大小姐一樣,挺直背脊坐正好嗎?」


    「……你這是在嘲諷我嗎?是這樣沒錯吧?」


    小小的臉埋進膝頭。或許她已經不想再看到我的臉了,這種發展可不太妙耶。


    「對、對了。說到大小姐,我以前也看過卡美拉公主那套漫畫喔。用大小姐電漿炮攻擊擊碎那些卑鄙陰險的壞心眼惡作劇,真是部痛快的孤獨動作漫畫啊。」


    「為什麽突然提到那個……」


    「你家長廊上的書櫃裏擺了一堆動物漫畫,隻有一套類型完全不同的混在裏麵,本來就很顯眼啊。你很喜歡對吧?」


    「……反正我就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嘛,不管我喜歡看哪種類型的漫畫都無所謂吧,你不要管我啦……」


    小豆梓像要躲進自己的殼裏似地越縮越小。真是選錯話題了,我的嘴巴卻沒辦法吐出什麽像樣的話來修正已經失序的軌道。


    可是——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說出我覺得應該說出來的話。


    「我就是沒辦法丟著你不管才會在這裏的啊,至少這件事你應該要明白吧!」


    「咦……」


    「因為我知道小豆梓是個怎麽樣的女生。你很軟弱,動不動就哭,還會一個人偷偷躲起來。為了隱藏起這樣的自己,才會把自己投射到卡美拉公主這套漫畫上對吧?那套漫畫的女主角就是個不會對霸淩低頭的高傲大小姐。所以你才會跟她留一樣的發型,從早到晚努力打工用賺來的錢裝飾自己,假裝並不需要情人或朋友,我說的沒錯吧?」


    「才、才不是呢……我是真的喜歡一個人獨處啦。」


    「你騙人。」


    身為小豆梓的寵物,我比任何人都更貼近她,所以才有自信能看穿小豆梓欺瞞的謊言。


    「你……你有什麽證據,憑什麽說這種話!」


    「因為你跟我們在一起玩時,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啊,我從來沒在學校裏看到你露出那種表情過呢。」


    如果遊樂場那時綻放出的燦爛笑容是小豆梓的本質,那在學校裏的她不過是個虛偽的假象。就像從深夜時段出道的泳裝美少女,硬是在黃金時段演出清純派的角色一樣,幹麽不直接穿著泳裝就好啊!


    「你假裝自己是個高傲的公主,但其實根本就搞錯了。明明討厭一個人獨處,卻故意在讚美時間設下那麽多難以跨越的障礙,向對方要求那些苛刻的條件。」


    「……嗚唔唔……」


    「到頭來你還是孤伶伶的一個人,靠著裝模作樣的高傲大小姐形象不斷逞強,你真是個大笨蛋。」


    「你、你也用不著說成這樣吧!」


    小豆梓把眼睛抵在膝上偷偷抹去滑出眼眶的淚水。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一幅隨時會號啕大哭的模樣。


    「要是輕易相信別人,隻有被騙的份啦……人類跟維多不一樣,大家都很會說謊啊。你根本不了解被霸淩的人是怎麽樣的心情啦……」


    「你現在是要跟變態王子聊霸淩的話題嗎!你一定不曉得班上那群女生有多嫌棄我吧?她們還會自動換位子,把我一個人流放到孤島去耶。我在收期末考的考卷時,她們還用魔術小手夾著考卷拿給我喔!隔了整整四公尺耶!」


    「可、可是我是被當成朋友的女生騙,還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等著她們……」


    「隻是被朋友騙還算好的啦。我一直很期待的身體檢查那一天,教務主任居然跟我說『你去數數操場上有多少粒沙子,在沒數完之前不準進到學舍來』我整整被隔離了一天耶!」


    「這算是你這個變態自作自受吧!」


    「沒有錯,全都是我的錯。不過,你之所以會變成這樣,不也是你自己造成的嗎?一被欺負立刻哭出來,就是引起一連串事件的開端啦。暗戀的相反就是想把你當成玩具玩弄嘛。如果你能換個角度用『算了算了——男生全是長不大的死小鬼——』這樣的態度來麵對他們的話,就不會在班上引起這麽大的注意了嘛。」


    「……暗、暗戀?」


    猶如毫無防備地吃了敵人一擊,小豆梓頓時全身僵直,真的很像被不知從何飛來的子彈貫穿了身體的步兵呢。


    「你都沒有發現嗎?轉到我們學校來之後,不是立刻就有男生跟你告白嗎?都是因為你用那種詭異的方式跟人家保持距離,最後才會隻引來一些怪怪的男生啦。有著亮眼的外表、還是個千金大小姐,再加上讚美時間,你的本質明明就很可愛,幹麽非要加一堆不需要的屬性在自己身上啊!」


    「咦……咦?可……?可愛?」


    「你所需要的,不是向別人要求什麽,而是想辦法讓自己的心變得更堅強。隻要表現出你平常的樣子,一定會有正常人喜歡上你的,我也喜歡像個一般人的小豆梓呀。」


    「喜歡上我……喜歡……哼、哼哼……」


    仍是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小豆梓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為什麽會連這麽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呢?當書店裏氣質看起來很冷漠疏離的美女店員負責站櫃台幫客人結帳時,就是會有一堆變態聚集起來,討論著「故意買些封麵很糟糕的成人雜誌跟她玩玩羞恥y吧!」大家應該都能了解這種心態吧?


    小豆梓不曉得在想些什麽,當我興高采烈在腦海中想像著快樂的買成人雜誌方法時,載著我們奔馳的計程車終於駛達一本杉之丘的山腳下。付完車錢後,我打開車門。


    「……我沒有穿鞋子。」


    「是嗎,這麽說也對喔。」


    「……背我。」


    「咦?啊啊,嗯。」


    再一次背起小豆梓,這次輕鬆多了。她乖乖地環著我的脖頸趴了上來,看起來也比在計程車上時有精神多了。真是太好了。一本杉之丘上沒有半個人影。隻有興高采烈散發熱度的太陽和閃著淚光的木雕貓像靜靜地凝視著我們。


    背著隻穿了一件睡衣的女孩爬上山頂,這其實還挺累人的。不過這種時候絕對不能提及跟體重有關的話題。就連不懂女人心的我,也知道絕對要遵守這樣的鐵則。可是啊,如果貼在背上的觸感能再柔軟豐滿一點的話該有多好……抱著這種多想多心酸的想法,我甩甩頭告訴自己這跟那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一直想帶你到這座山丘來,你有見過不笑貓嗎?」


    「沒有,不過我聽過它的傳聞……為什麽這麽問?」


    「關於你的表麵功夫,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告訴你。那件事隻能在這裏談。」


    涼風刷過枝葉,發出安靜的沙沙聲響,有種大地萬物也正幫著我下定決心的感覺。我在杉木的樹蔭底下調整氣息時,身後的小豆梓突然用力拉了下我的頭發。


    「……喂,在那之前,我要先跟你確認一件事。」


    「什麽?」


    「你、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我隻是再問一次而已,因為我也想做好心理準備嘛。」


    小豆梓環在我脖頸間的手腕不安地動了動。接著探出身來,靠在我的臉頰旁瞥了我一眼,做出這種動作的她真是教人憐愛啊。


    「就是我們剛才說的嘛,你也……如果我舍棄表麵功夫,當個普通的女孩子,你是不是會更……更、更更……喜喜喜歡我喜歡到受不了啊?」


    「不會啊。」


    「……咦?」


    「從上次過後我就一直在想這件事了,我對你不是對戀愛對象那種類型的喜歡。應該是吧。看著你的時候,我也不會感到心跳加快。」


    小豆梓的手無力地垂下。全身乏力的從我的背上咻溜溜的滑了下來。


    「啊,不是啦,我說你變回普通女孩的模樣就會被大家喜歡,是指適用在一般人身上啦!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會喜歡上你的意思啦!」


    「……你騙人。」


    傳入耳中的是夾雜著絕望的一聲長歎,好像下一秒她就會在老杉樹底下上吊自盡了。


    「等、等一下啦!你說你也有聽過這尊貓像的傳言吧,就是那個啦!該從哪裏開始說起好呢,你看貓像,是不是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感覺很怪又很惡心對吧?」


    「……」


    「其實它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而是根本沒有表情,是它奪走了筒隱的表情啦。」


    小豆梓雖然沉默著沒有應聲,但我還是繼續說下去。我要告訴她到此之前所發生的那些事。發生在我與筒隱身上的那些事。關於真心話與表麵功夫的那些事。所有發生過的事。


    對我來說,那些脫離了正常軌道的事。她會不會想也不想地就全盤否定呢?就算惹她生氣了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但,小豆梓的反應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而是為了接受事實就是事實般,途中她也有輕輕「嗯」了一聲當作回應。比起貓像的傳說究竟是真是假,她似乎更想從我的話中尋找什麽重要的情報加以確認。


    而後,她忽然用力推開我的手,二話不說地從我的背上跳下來。斜瞥了眼差點站不穩腳步的我,小豆梓赤腳踩在草地上。


    「……果然……你一直都在騙我嘛。」


    「我騙了你什麽?」


    「你這個變態明明一點都不喜歡我,隻是為了拿回你的表麵功夫才刻意接近我。全都是我自己會錯意了,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唔……你要這麽說的話,的確是這樣沒錯啦。」


    「……簡直像個笨蛋一樣嘛。」


    小豆梓抬頭望向天際,纖細的肩膀微微顫動著。在接受事實帶來的傷害後,她隻能倔強地靠表麵功夫來隱藏脆弱的心,彷佛轉眼就會消逝無蹤的花之妖精。這樣的她,我也曾在鬧區與她分別那時見過。


    但,現在跟那個時候已經不同了。我還有話想說,我必須對她說出來才行。


    「那個啊……」


    深深地、深深地,我垂下了頸項。


    「——對不起,我說謊騙了你,讓你受到傷害了。」


    在遊樂場時,我究竟想做什麽卻始終沒辦到的,此刻我終於想通了。


    我一直想對她道歉。


    從念小學開始,我總是隻用敷衍了事的心態去配合別人說些表麵話。所以我才忘了,忘了不隻是口頭上的,而是真心向別人道歉的方法。更不用說這還是我第一次向別人道歉。


    小豆梓忍不住睜大眼睛,但馬上又緩和了視線,接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就這麽落下來。


    「你、你幹什麽啦!不要再……嗚嗚……不要再讓我變得更悲慘了啦……!」


    「我真的很抱歉。所以說,如果你願意的話,跟表麵功夫無關……你願不願意再一次跟我做朋友呢?」


    她不停抽噎哭泣著,像個耍脾氣的孩子般用力搖了搖頭。


    「才不要!反、反正,你也隻是想從我身上拿回屬於你的表麵功夫而已啦!」


    「嗯,這麽說也對啦。」


    我無奈地點點頭。這張說不出表麵的好聽話、一點都派不上用場的嘴。回響在耳邊的哭聲愈來愈響亮,小豆梓的拳頭譴責似的一下接一下打在我的身上。


    「但我說沒辦法丟下你不管,這也是我的真心話啊。」


    在山丘上哭得像個小嬰兒的小豆梓,讓我忍不住想起另一個女生。那個也曾在一本杉之丘上被我惹哭的女生,現在再也哭不出來的那個女生。


    如同平行線般擦身而過的兩個人,說到底本質都是一樣的。


    因為是個愛哭鬼,才想隱藏真心的筒隱。


    因為是個愛哭鬼,而以表麵功夫偽裝自己的小豆梓。


    她們都想改變自己,所以依賴了某種方式。一個向貓像祈求,一個以千金大小姐的姿態示人。


    但,這些都是——


    「想依賴表麵功夫就錯了。這種生存方式,隻會讓你的人生充滿謊言。用真正的模樣過生活不是很棒嗎?跟那些想表達真心卻無法表現的家夥相比,你的處境可是好太多了。」


    「我、我才不想被你這種家夥說教呢!」


    「就是因為現在的我失去了表麵功夫,才能說出這種話啊。表麵功夫對我來說是必要的,但你不一樣。」


    小豆梓哭皺了臉,連睡衣襟口都被眼淚濡濕。踩在草地上的赤裸雙腳讓人感到些許寒意。就算是恭維也沒辦法把她現在的模樣跟千金大小姐畫上等號,但還是像妖精一樣可愛動人就是了。


    「我知道小豆梓是個愛生氣又愛哭的女生,而且哭起來的時候,眼淚和鼻水都會嘩啦啦不停往下掉。也知道你睡相很差,還知道你的肚臍長得有點歪歪的,我知道很多關於你的事,但我還是想跟你當朋友。我跟你之間,真正的朋友之間,跟表不表麵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說出來了。


    就跟筒隱說的一樣,出聲讓自己撞個頭破血流吧。但非得搞到這種地步不可嗎?這樣的疑問忽然湧上我的腦海。如果是有很多女性角色登場的遊戲軟體,男主角一定會說出更帥氣的台詞來吧。真是的,偏偏我的嘴就隻會照我心裏的想法說出實話啊。


    相對的,似乎也沒辦法照心裏所想吐出話來的小豆梓則是緊抿著嘴又張開,張開後卻隻逸出嗚咽聲,一聽見自己的嗚咽又急忙咬住下唇。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不斷重複著相同的動作啊。


    好一會兒,我隻是默默地輕撫小豆梓的頭。要是我有多看幾部女孩子邊做邊笑咪咪以外的影片就好了,這時我不由得有些後悔。我該抱著她安慰她嗎?關於這種事,儲存在我腦海裏的資料嚴重不足,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做啊。


    於是,我隻能偎在她耳邊輕聲地說。


    「你很可愛,可愛到讓人忍不住想逗弄你的程度。你應該要更相信自己才對。有句話是這麽說的,『愛自己,便是一部終身羅曼史的開始』。」


    「嗚……」


    「還有另一句是『人生很單純,單純是正確的,複雜的隻有我們。』人就應該活得簡單一點嘛。卸下已經成為包袱囚困住你的表麵功夫,讓我幫你重新站起來吧。」


    「嗚嗚……」


    我不斷輕聲說著。順帶一提,我剛才引用的全是奧斯卡·王爾德的名句,我的心靈導師果然說了很多至理名言啊。


    當腳下的影子移動方位偏轉二十度時,小豆梓總算壓下了嗚咽聲。拉起滲染了不少淚水痕跡的睡衣當成毛巾抹了抹自己的臉。


    接著她抬起那雙有如初生小狗寶寶般墨黑濕潤的眼睛望向我。


    「這一次,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


    「嗯,我認為你並不需要表麵功夫這件事,絕對不是謊話喔。」


    「……想拿回屬於你的表麵功夫這一點也不是謊話吧?」


    「……嗯。」


    「真是隻過分的寵物。」


    她輕輕地笑了。陰霾總算被吹散,她又能用開朗的聲音說話了。


    「啊——啊,我這個主人居然被寵物騙了那麽多次,真是有夠丟臉的。」


    小豆梓再次揉了揉眼睛,伸出食指堵住了試圖辯解的我。


    「下次想再騙我,就好好地騙。如果發現自己又被孤伶伶的留下來,我可是會生氣的。」


    說完,小豆梓轉身背對我,看向肉包子型的木雕貓像,開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向貓像祈求。


    「請拿走我不需要的表麵功夫吧——」


    我從身後伸手悄悄碰觸她的後頸。小豆梓怕癢似的微顫,但並沒有阻止我的動作。


    那條由老舊皮革製成的頸鏈。其實之前我也曾挑戰過,卻被小豆梓誤以為我想聞她脖頸間的味道,當時我完全沒辦法解下她頸上的皮項圈。


    可是這一次,頸鏈就像始終都掌握在我的手中般,輕而易舉就被我納入掌心了。我緊緊握著,感受到一股輕微的電流流竄全身上下。不是那種令人思心的不快戚,而是像線路斷了的燈泡突然又亮起來的感覺。


    與理性無關,是用感覺去領會的。


    我終於拿回屬於我的表麵功夫了。


    係在小豆梓脖子上如同枷鎖的頸圈、最適合用來捆綁芭芭拉小姐和寫真集好藏起來的——我的皮帶。


    不管哪一方麵,本質都是一樣的。用來束縛我的真心話,表麵功夫的象徽。這條皮帶被當成獻給貓像的供品,在我和小豆梓之間來來去去——這些點點滴滴的小事竟讓我有種成熟許多的感觸,和任務終於達成的成就感。


    「……喂……」


    祈禱結束後的小豆梓回過頭來。指著肥嘟嘟的貓像腳邊。


    「那個該不會是……」


    「對啊,我昨天又跑去挑戰了一次,總算夾到了。」


    是夾娃娃機裏的商品,一隻大大的烏龜抱偶。此刻正靠在貓像腳邊,上頭還打著象征禮物的蝴蝶結。因為鉤爪太鬆,不管挑戰多少次,以正攻方式絕對沒辦法得到的商品。


    所以我就利用了夾娃娃機遊戲的「常識」,我的嘴巴已經好久沒這麽輕鬆自在地吐出謊話了。


    「就算是無法飛上天空的小雞,稍加訓練也是可以飛起來的吧。更何況我們還是人類呢,隻要努力就沒有不可能的事。為了讓你明白這個道理,我才想把這隻娃娃送給你嘛。」


    「太牽強附會了……可是,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


    小豆梓綻開花般燦爛的笑饜。殘留在她臉頰上的淚痕,再過不久一定也會消失吧。


    女孩子還是說真話時可愛。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我也理所當然地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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