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無風的星期一。


    籠罩在早晨的清涼空氣中,大操場就像大海短暫的平靜無波一般,保持清新的狀態。


    盯著空無一人的校園看很無聊吧,有人這麽主張。不過這也太過於急著下結論,試著換個角度想吧。


    穿著衣服的全裸女高中生變成透明人,以煽情的姿勢在跑步!


    這樣想的話怎麽樣啊,世界總是happy smile everything!隨時隨地都可以朝樂園飛撲喔!你也一起來嗑藥吧!


    不過,在薄暮中打盹的和平並不長久。


    沒多久,朝陽照進校園內。凝固的冬季夜露開始融化後,穿著衣服的高中生們開始跑步晨練的現實時刻來臨。


    而且實際上,我們這個世界與happy


    smile樂園差遠了。甚至沒有足夠的雅量容忍意見相左的人。


    「──速啦!哈囉!」


    「……又將球打到我們這裏來……」


    今天的晨練才剛開始,野球社族與田徑社員的紛爭便再度爆發。


    「一直盯著看是看屁喔,你這大混蛋!」


    先聲奪人捶胸威嚇的,又是大猩猩學長。


    他今天似乎也心情很差,態度比平常更鴨霸。明明沒人找他,他卻主動跑過來叫囂。


    「……走開。我不和笨蛋說話。」


    「怎樣啦!有意見不會說出來喔,你這大混蛋加三級!」


    看到舞牧帶頭的田徑社員忍氣吞聲,他更得寸進尺妨礙練習。


    就算我每次都在觀戰席的台階上看著,這次也受不了他的暴虐。


    「唔~麻衣衣好可憐喔。」


    「嗚呀!?」


    和氣少女理所當然地坐在我身旁,眉間部分揪成圈圈,和氣地皺成大大一團。


    「看來隻能和他們談談了……」


    伴隨著和氣的低喃,該怎麽說呢,我看到手腕像用力絞住公雞脖子般扭轉。這種『談談』超可怕的耶。


    為了防止本校七大神秘再添一樁棒球社員失蹤下落不明的事件,我緩緩站起身來。


    「──好了啦,你們冷靜點。」


    我一出聲,所有人隨即一同望向我,然後臉又立刻撇回去。


    ……又是他喔。


    我隻聽見有如看馬戲團小醜踩大球失敗的歎氣聲。


    隻有麻衣衣,一副像是來拿置物櫃的樣子,朝我走過來。


    「夠了。已經夠了。陽陽。之前那次……抱歉。」


    她一臉為難地搖頭,嘴唇緊緊縮著,宛如肩上背負著過多的責任一樣駝著背。


    「這種模樣不適合麻衣衣你。」


    「……欸?」


    擦身而過時我拍拍她的肩膀,然後朝舞台一躍而上。


    別擔心,今天的我不太一樣喔。


    看我體內全新的我大顯神通吧。


    我一站在棒球社族與田徑社員領土的境界線上,大家隨即一臉無可奈何地停止練習。大猩猩學長立刻衝了過來。


    「大混蛋還沒嚐到教訓喔!」


    藍天高聳,在冬季的寒冷陽光煽動下,黑影偷偷接近我身邊。它滲透我的腳邊,沿著大腿往上竄,不由分說占領我體內的神經。


    雖然這種感覺不是很舒服,但習慣後就沒什麽了。


    「給我聽好!隻要天空是藍色的,就是我們的領域──」


    「──那麽你知道,為什麽天空是藍色的嗎?」


    不出所料,我的嘴自行說出話來。


    「誰知道這種事情啊!」


    「那你就不應該隨便說出『天空是藍色』這種話來。」


    「大混蛋你胡說什麽啊!難道你有本事說明嗎?大混蛋加三級!」


    「當然可以。」


    「嗄啊?」


    「如果以物理學回答,就是瑞利散射造成的量子效果,以及視網膜內缺乏感應紫光的視覺細胞,導致我們看天空會呈現藍色。」


    「……啊?」


    「當然,這是向飛利浦?普雷特博士現學現賣的。」


    「飛、飛利浦……?」


    大猩猩學長驚訝地瞪大了眼。


    飛利浦是誰啊,我也不知道。很久以前,我還很認真的時候,是不是看過他的書啊。


    「但這並不是真相。」


    我的手緩緩地往兩旁張開。


    「為什麽天空是藍色的──那是因為,為了讓人類想起自己的發源地,也就是遙遠彼端的大海之故。」


    「大、大海?」


    「起初,我們是無力的生物。受到激烈的波浪翻攪,連思考的蘆葦都算不上的生物。為什麽我們能成為靈長類之長,造就今日的繁榮呢?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吃了智慧的果實,手牽著手合作,跨越了起源之海嗎!」


    「…………」


    「看到這片天空這麽藍,我們必須想起這個事實。包括你,當然也包括我,還有在現場的各位!活在現代的我們,充滿青春生命力的我們,眼睜睜看著自己比我們的祖先還差勁,難道不覺得這樣很愚蠢嗎?能不能讓毫無意義的鬥爭在今天畫下句點呢。在這片藍天之下,我們應當互助合作才行!」


    我自己都覺得這是番精彩的演說。


    所有人沉默以對。


    很難以一個單詞表達的龐大沉默,籠罩在大操場上。


    在眾人啞口無言的氣氛當中,


    「…………耶!」


    忽然傳來小聲的拍手。


    我望過去一看,是棒球社族的其中一人。


    前幾天跑來撿球的平頭無尾熊男孩,紅著圓滾滾的眼睛,用力拍著手。


    「說得真好呀!」「說得很好嗎?」「不知道耶──」「聽不懂耶……」


    雖然眾人各自歪頭疑惑,但拍手的圈圈隨即擴散,周圍響起盛大的掌聲。


    「棒球社練習打擊時。我們田徑社會沿著校舍外圈跑步。或是在校園步道做伸展操。」


    麻衣衣迅速對棒球社的人說。


    「相對地。田徑社在大操場練習跨欄或投擲競技時。棒球社也要小心別讓球飛到外野去。」


    「好啦!還有嗎?」


    「等下就來決定時間分配。星期幾就依照之前的分配。」


    「速啦!沒了嗎?」


    「顧問那邊應該之後再報告就行了。更重要的是向學生會報告。」


    可以看見她與棒球社之間的談判很快就成功了。到頭來,沒有人想為了無聊的事情打架。


    「可惡……」


    大猩猩學長咋了聲舌,逐漸離開自己的夥伴。


    看到這一幕的同時,黑影結束了任務,靜靜縮回大地內。


    我維護了和平呢,大概吧。


    我一回去,


    「王子~!果然有心就辦得到呢!」


    和氣少女開心地抱住我。


    好棒喔!就算我現在半開玩笑向她告白,她說不定也會像遭到野狗誤認攻擊般,以溫柔的方式拒絕我呢!不過這一樣是被打槍啊。


    但我還是一樣被她揉得皺巴巴。


    女孩子感到這麽開心。雙手對我表示如此熱烈的好意。我可以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沒關係的啊!


    黑影真是太棒了。


    脫胎換骨的爽朗王子,新生爽朗王子,要怎麽稱呼都可以,總之請各位期待脫胎換骨的橫寺王子大活躍吧!


    在神社得到黑影後,我不斷在校內大小紛爭出頭。


    東邊有一年級生病,我就去趕走霸占保健室的二年級;西邊有老師傷腦筋,我就去向不良學生宣導聽課的必要性;南邊有嚇得想開溜的運動社員,我


    就去和可怕的學長爭論;北邊有吵架和爭訟,我就去上演『橫寺少一兩(注17:日本落語段子。大意為:筒隱有天掉了三兩,小豆梓撿到後想還給筒隱。但筒隱認為錢掉了就不屬於自己而不願收下。於是橫寺拿出一兩湊四兩,分給筒隱和小豆梓一人兩兩,三人都少一兩圓滿而解決。)』的戲碼讓事情曖昧收場;不畏風也不畏雨,就算被大家罵雞婆也絕對不逃跑,更不怕吃苦。我變成了這樣的和事佬。


    這一星期以來,我解決的紛爭可不隻十幾二十件。


    棒球社族與運動社員的領土紛爭,對現在的我而言隻是小菜一碟,早餐前的開胃菜。讓月子妹妹形容的話,早餐前的開胃菜就是早早餐。這也太猛了吧……反正實際挨這猛烈一拳的人是我卻又不是我,所以我不太在乎。


    就算我什麽都不做,我也會一直努力,我的評價會自行提升。從各種意義來說都很理想,這才是未來世紀的高中生活!


    「王子今天似乎也很有精神呢~」「王子呀嗬~」「表情似乎很開心喔?」


    這一天,亦即星期五的午休。


    光是走在走廊上,就有好幾個原本在窗邊聊天的女孩跑過來,大家笑嘻嘻地圍擠著我。


    「有什麽困擾都可以告訴我喔,我會幫大家解決所有問題!」


    「討厭啦,王子怎麽這麽帥呀~!」「王子好像神仙喔~」「好想再一起玩喔~」


    有如夕張哈密瓜一般,芳醇而柔軟的觸感擠壓著我。


    總覺得很懷念被大家當成王子的感覺。似乎很久以前,也經曆過類似的體驗。


    但這並非因為改寫了某人的意識,而是由我自己,靠我的手、我的嘴與我的影子獲得的正當勝利。我有充分的權利品嚐這顆哈密瓜!哈密瓜口味的推擠饅頭真是美味呀!


    ……正當我品嚐著幸福的絕頂滋味時,忽然。


    「又來了……」


    我感覺到視線。


    馬布偶裝從走廊陰影處,一直盯著我看。


    之前也見過她呢。


    她總是含蓄地出現在我解決紛爭的地方,雖然穿布偶裝根本一點也不含蓄,總之她會完整看過事情始末後才離去。


    真是愛看戲的野次馬(愛看熱鬧的人)呢,因為是馬嘛。我這句話說得真好,因為是馬嘛!(注18:此處為雙關冷笑話,因為此處的「真好( うまい)」 跟「馬( うま)」 發音有重疊到。)冷笑話就是要靠氣勢硬拗!


    算啦,如果野次馬同學是我的粉絲倒無妨。爽朗王子來者不拒,去者傷悲。


    問題在於,如果她是某人的間諜就慘了。萬一她報告的時候胡亂加油添醋大肆爆料,讓複刻魔王分數累計到限定期間複活的計量表上就傷腦筋了。我會傷腦筋,世界也會傷腦筋。


    我的身體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為了這個世界而存在啊!


    「抱歉,先走一步。」


    我向女生們道別,朝野次馬同學追了過去。


    馬布偶裝同學的視野可能相當不良。


    在走廊途中,她的頭經常撞到堅硬的留言板、更堅硬的柱子,還有某種意義上挺堅硬的老師禿頭。每撞一次她就搖搖晃晃,同時朝社辦大樓走過去。


    布偶裝裏的同學,肯定也是個不太注意周遭的人。


    雖然老師很生氣,但她那模樣不算違反校規嗎……應該不算吧,我們學校這麽自由。


    馬同學消失在社辦大樓二樓,兒童福利社團的據點。


    她們果然在這裏進行密會。


    關於我這幾天的活躍,馬同學會怎麽向月子妹妹報告呢?


    這狀況考驗到我至今仍無法分辨個體的一年級學妹們對我的好感度啊。我並未完成會插入她們專用單張圖的必要事件,所以沒立起女主角來幫忙的旗標,這讓我很擔心。


    我心中帶著不安,將耳朵貼在門上傾聽。


    「唔……」


    隻聽到吵死人的心跳聲,很難聽見裏麵的聲音。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耶。隻要說過一次無聊冷笑話,之後校正同學會逐一語帶同情地指證「玩笑?」,這會讓人想撞牆耶。


    事已至此,實在是逼不得已,我決定堂堂正正地登門打擾。


    比起在走廊上偷聽,進入內部強調自己的正當性,對於相互理解的幫助大得多了。語言永遠扮演著溝通的橋梁。


    「別管其他人講啥!聽聽我怎麽說吧!」


    我敲了一次門,然後用力打開門。


    「……哎呀?」


    出現的是馬被斬殺的屍體。


    不對。


    大概是腰部有拉煉吧,眼前是身體上下一分為二的馬同學,


    「……」


    以及雙腳還套在馬的下半身裏,上半身光溜溜的月子同學。


    「……哎呀呀?」


    「…………」


    碩大的瞳眸默默看向我這邊。


    但她隻有視線遊移。有如剝開香蕉皮般,粉嫩無瑕的無防備身體毫不吝惜展示在我麵前。


    「呣……」


    「………………」


    馬同學與月子同學,看到這種絕妙的搭配,不知為何腦海裏響起東京賽馬場的歡聲。


    所有馬匹都進入最後一圈,最後的直線!在肌膚色賽道一馬當先的是月子布萊安!與第二名以下的差距有六集到七集的分量!太強啦,月子布萊安太強啦!與後麵大幅拉開差距,現在通過了終點!第一名是月子布萊安!月子布萊安!月子布萊安完全複活啦!第一名果然屬於月子布萊安!


    「……讚啊。」


    「……………………」


    幻想自己贏得萬馬券(注19:日本賽馬的最低金額是一百圓。中了賠率一百倍以上的大獎可拿回一萬圓。因此賠率超過一百倍的中獎馬券叫做萬馬券。),我比了個勝利姿勢。


    要我別再想像,描寫現實?對耶,說的也是。


    有鑒於當今敏感的社會情勢,很可惜我隻能使用極為比喻性的表現。也就是帶有平緩隆起的雪白色頂篷尖端,小小的月亮因夜露而濕成一片。


    櫻色的隆起彷佛閃耀著甜美的光輝。賞心悅目,觸感柔順,甘甜味美,肯定是無可挑剔的月亮珍味啊。


    「善哉,善哉……」


    「…………………………」


    『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古時候的太政大臣殿下(注20:太政大臣藤原道長,先後三個女兒都成為皇後,為日本攝關(外戚)政治的巔峰。道長去世後,藤原家族便開始沒落。)曾吟詠過這句和歌,看來果真不假呢。倘若能享受可愛的月子妹妹身上隆起的月亮,也難怪會產生這世界是為了自己存在的錯覺。我世之春,來也!


    「…………………………這樣子啊。」


    剛才一直沉默不語的筒隱,緩緩開了口。


    「變態果然是學長,果然沒錯。」


    「咦?」


    「學長的遺言已經說完了嗎?」


    「噢,啊,不對啦!對了,原來你正在脫布偶裝啊!」


    據說穿布偶裝很熱嘛。一脫下汗水濕淋淋的內衣,會急著想找毛巾擦拭全身也是難免的。會疏於注意門口也是難免的。這時候有人突然闖進來也是難免的。


    也就是說,會久違地展開一場月子妹妹身體鑒賞會也是難免的。必須完成上一集未能達成,算是本係列某種規定的業績,也是難免的。畢竟她可是殺必死精神旺盛,膚色養眼照業界第一勤勞的月子妹妹,這也是難免的。


    這從頭到尾都是難免的。無可奈何的偶然重疊之下引發這起可悲的意外。


    「──不,現在才要發生意外。」


    「月子妹妹?為什麽要將好不容易脫下來的布偶裝穿回去呢?你不熱嗎?那張詭異的馬嘴中閃閃發光的牙齒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要用斷頭台般的角度不斷喀喀作響呢?為什麽馬同學的影子會整個套在我頭上呢……月子妹妹!?」


    ……被馬同學張大嘴咀嚼,讓我輕易地看到了走馬燈。


    古時候的法師說過,驕奢者不久長,猶似春夢。猛名馬必消逝,恰如輕盈布偶裝。


    月子妹妹難得的裸體,也注定會如泡沫般消失。真是無情(注21:這是十三世紀成書,後由琵琶法師詠唱的《平家物語》。開頭一段「祇園精舍鍾聲響,響出諸行本無常」為人人琅琅上口的名句。)。


    「真是悲慘啊……」


    「學長在說什麽呢。哪個人怎樣悲慘了嗎?」


    月子布萊安同學(內側)繃著臉,麵無表情晃著腳,我連忙揮了揮手。


    眼前的圖像由瑟縮在鐵管椅子上的受害社員,以及跪坐在鐵管椅子上的加害者橫寺構成。


    「沒、沒有啦。那個,你看,我在說那個啦。」


    我情急之下指了指社辦角落,那裏放著任務完成後,整齊疊好的月子布萊安同學(外側)。


    他現在應該充滿了汗水與青春的芬芳吧。現在說不定還充滿了月子妹妹的氣味喔。


    「……不可以。這件布偶裝不能給學長穿。」


    「我什麽都沒說好不好!應該說怎能隨便偷穿別人的布偶裝,這不是一個人該有的行為吧。」


    「當、當然是這樣沒錯。」


    「你為什麽動搖了啊?」


    「我才沒有動搖。偷穿別人的衣服本來就不對,這是理所當然的。我當然知道。」


    以全國屈指可數的抱枕人(注22:抱枕愛好者,進一步衍生為鑽進他人抱枕內的人。)遠近馳名的月子妹妹,露出佯裝不知的表情點點頭。她的麵無表情碰到這時候真好用呢……


    「雖然那些都無所謂,不對,其實不能說無所謂。總之那件馬布偶裝,之前不是其他學妹在穿的嗎?」


    「那是輪流穿的。因為是社團的所有物。」


    「原來如此……兒童福祉社團真熱衷於練習呢。」


    「是的是的。即使不是在我的日子裏,也在不違反分割協定的範圍內借來穿,方便撰寫觀察計算日記用。」


    「等等,剛才這句話摻雜了幾個和社團活動不知道有什麽關係的詞匯耶。」


    「簡單來說就是躲在馬布偶裝內眺望學長而已。完全沒有問題。」


    「話說最近,每次我下課時間去上廁所,都有個穿馬布偶裝的同學站在廁所旁邊,不知道在熱心地計算什麽呢。」


    「……原來學長是變態呢。」


    「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的時候,拜托別老是說這句固定台詞好嗎!?」


    別以為躲在布偶裝的保護下,就可以為所欲為好不好。


    不論有多麽難以啟齒,該說的事情還是得說清楚講明白。男子漢橫寺,差不多該反擊了!


    「因為沒人指謫這一點,那由我來說吧。月子妹妹差不多該自我檢討一下,究竟誰才是變態了吧!」


    「原來變態是會頂嘴的偷窺狂呢。」


    「……呃,什麽偷窺狂啊……」


    「我應該填寫報案三聯單,讓偷窺狂在重新審視自己前,先和警察叔叔互相注視比較好呢。」


    「等等,等一下,不要報警……」


    我連忙哀求掏出手機的筒隱。男子漢橫寺,拚了命全麵投降。


    筒隱以文風不動的眼神仔細打量我之後,


    「學長是變態呢。變態的是學長呢。」


    「……沒錯,是我,我才是變態……」


    「呣呣,誠實的變態是學長。」


    她像是滿足一般,從鼻子哼了口氣。


    就這樣,布偶裝觀察計數日記被含混帶過。隻不過犯下一次錯誤,對話主導權就完全受到他人掌握,幸運好色男的代價實在太大了。支出與回報顯然不符合效益。別再隨便亂看膚色養眼畫麵了啊!


    「……我並不是隻有紀錄學長窩在廁所裏的次數與秒數,或是在廁所前和女學生嘻鬧的罰則次數而已。」


    筒隱搖了搖頭。


    「這裏不用訂正沒關係啦……罰則?咦?什麽?」


    「學長,現在請不要說無關的話題。」


    「噢,好……」


    現在是認真對話模式吧,我知道了。之後再陪我商量一下關於罰則的事吧。


    「真是的……我隻是每次休息時間一到,就覺得不可思議。學長最近到底怎麽了呢。」


    「什麽意思?」


    「總覺得──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一回過神來,筆直的視線像是窺視著我的眼睛般盯著不放。


    據說這個星期,筒隱一直在觀察我。


    每一件我解決的紛爭,她都會跑來湊熱鬧,記錄下來。然後──


    「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吧,難道不是嗎?」


    終於察覺到哪裏不對勁。


    光靠自己的力量,順藤摸瓜進入與貓神相關,超越人智的領域。


    「……可是就如你所見,我還是我呀。你說我變了個人,可是被女孩子包圍我很開心,也想钜細靡遺地偷窺筒隱的裸體呢。」


    「什麽钜細靡遺呢。學長要非禮我嗎?原來我要被非禮了嗎?」


    「我沒想到這麽多啦!」


    「學長的發音好色情。學長好色情。這一點不改我要生氣囉。」


    「是。」


    「什麽是啊。」


    「是。」


    「……這些,之後準備在民事法庭上大敲竹杠的部分姑且不論。」


    「原來準備要敲我竹杠喔……」


    「我要讓學長沒辦法靠自己一個人娶老婆。」


    「你要敲我什麽竹杠敲多少啊!?這算是判決的範疇嗎!?」


    「學長。」


    「是的。」


    「我應該說過,請學長現在別再說無關的事情了。」


    「說得也是呢!」


    我舉起雙手表達恭順之意。


    這種孫悟空逃不出佛祖五指山的感覺真爽啊。


    「……我很清楚學長的為人。」


    再度切換成認真模式的筒隱,稍微猶豫了一會兒,纖細的肩膀橫著搖了搖。


    「不,正確來說,我希望我能好好弄清楚。修學旅行那時我已經反省了,深切反省過了。所以,我不會隻靠外表來判斷一個人了。」


    她盯著自己嬌小的手看,輕聲低喃著。


    「所以我透過馬的濾鏡觀察了一番,發現最近的學長好像絲毫沒有改變──但還是讓人覺得有點奇怪。」


    「……比方說?」


    「比方說,在好多好多女生包圍之下,顯得得意忘形之類。」


    「沒、沒有啦!」


    「不,就是有。就像馬戲團的踩大球表演當中,負責演出的熊貓一樣得意忘形。」


    「……我會反省的。」


    「可是這本身就很奇怪。學長是變態沒錯,但卻不是怪人。照理說不是能輕易改變自己的人才對。」


    「是嗎……」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呢。」


    筒隱有如將自己心中的確信一個個累積起來一般,緩緩歪著頭。


    總覺得好久沒像這樣,陷入一切都逃不過她法眼的感覺了呢。


    我聳了聳肩。


    「……沒有啦,其實啊──」


    因為如此所以這般,我將在神社裏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告訴她,隻見筒隱緩緩眨了眨眼


    。


    透明的眼神有如打量我般仰望著我。


    「所以學長願望實現了,變成了英雄。是這樣的嗎?」


    「對啊。」


    「想幫助多少女孩子都沒問題。這麽說也沒錯吧。」


    「……可能吧。」


    「話說姊姊最近也每天開開心心地念書呢。」


    「是、是這樣的嗎!?」


    話題一下子切入核心。真是奇怪,我怎麽全身狂冒汗呢。


    在那之後,就算我跑去關心鋼鐵小姐的念書情況,也不會特別提到那方麵的話題呢。


    話雖如此,也並非那件事本身就變成沒發生過。因為,


    『嗬嗬──』


    天藍色的瞳眸伴隨柔和的笑意,鋼鐵小姐會在念書空檔露出意義深長的笑容。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物,莫過於絲毫不采取行動的百獸之王。


    「姊姊說她心頭一轉,再度找回願意用功念書的心情了。」


    「也、也是有這種情況呢!」


    「聽說是某個人給了她幸福呢。」


    「是、是喔……!」


    「雖然姊姊沒透露詳細內容。可是呢,姊姊恢複精神的時期,正好和學長變成英雄的時機吻合呢……真是神秘的巧合呀。」


    她的單調語氣比平常還平淡,但麵無表情的眼神卻緊盯著我不放。我感覺到武士妹妹不由分說,先斬後奏的壓力耶!


    ……快冷靜下來。沒事的,沒事的。


    既然身為指導者的立場,在我們這個世界裏,經常發生這種誤解啦!


    比方說在超市,和補習班的學生偶然相遇吧。這是我朋友的親身經曆啦。聊著聊著就順便陪她買東西,兩人有說有笑地買了購物清單上的嬰兒紙尿褲,結果隔天就被補習班主任叫去談話。和那種悲劇案件相比,這種事根本不算什麽。補習班主任半開玩笑說「原來連小孩都有了啊~」可是眼神完全沒笑的表情真的超可怕。沒有啦,這真的是朋友的故事啦。


    身為教育者,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不買危險物。以上的例子告訴我們,避嫌的精神很重要。現在的情況是,我向鋼鐵小姐求婚的確是事實。等於是假裝在李下整冠,然後很平常地偷了李子,所以該怎麽說呢?


    「──對不起!」


    「學長為什麽要道歉呢。什麽事情值得道歉呢。難道有任何道歉也無法原諒的事情嗎?」


    「總之就是對不起!」


    聽到我一直道歉,筒隱一臉憤怒地拱起肩膀──卻又沒拱,很快又垂頭喪氣。


    「……算了,沒關係。」


    「什、什麽?」


    「姊姊在這方麵也是個成熟的大人,應該不會惹出什麽麻煩。」


    「是嗎!?」


    「別看她那樣,最近她──不,那些姑且不論。」


    筒隱搖了搖頭,像是要拉回話題,


    「……真的,對學長沒有實際損害的話就好。」


    她彷佛陷入沉思般低聲說。


    我用力搖了搖頭。


    「怎麽可能有害呢。基本上,那家夥隻會說對大家有益的事。」


    對啊。說不定黑影是晚來的聖誕老人呢。他不隻帶給我正麵評價,也帶給大家快樂。


    「沒錯──也就是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


    這是公民課學到的理念。如果一個聖誕老人能實現這種理想,不論對社會,或是對我,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啊。


    「……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


    筒隱重複了一遍。


    「最多數人,其中包括學長嗎?」


    「當然啊!要是我不幸福的話,怎麽可能──」


    「幸福的人,真的是學長嗎?」


    「……咦?」


    在我反問之前,上課鈴聲就響了。


    下午的課程即將開始。因為我是大家的英雄,因此必須仔細聽課,認真發問,在學業方麵也得嶄露頭角才行。


    我趕忙站起來。一關掉社辦的電燈,失去境界線的影子就盤踞在我腳邊。那片黑色領域已經相當沉穩熟稔,彷佛原本就是我的輪廓線。


    「學長。」


    「嗯,怎樣?」


    「……不。之後,再說吧。」


    筒隱似乎有話要說,但最後什麽也沒說。


    對了,各位讀者好兄弟們應該再清楚不過。緊接在殺必死畫麵之後的,當然是賢者時間囉(注23:賢者時間,又名聖人模式,多用在男性身上。意指當男性(嗶──)之後,會有一段暫時失去性欲的cd時間。)。


    在這邊稍微聊點認真的話題吧。


    對於『標簽』的一點想法。


    我們在高中生活裏,標簽總是與我們形影不離。比方說書呆子、型男、肌肉笨蛋、辣妹、阿宅或孤零人之類。無意義地將每個人的個性或階級位置簡單表示出來。


    在大約是人生幾十分之一的短暫期間裏,隻因為偶然隸屬同一領域,就被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針對身上的些許特徵,語帶嘲諷地判決,獨斷而單方麵地被貶低歸類。


    總覺得真是可笑。


    這個世界明明就不存在用一句話就能完整道盡的人啊。


    我們既然要在學校裏過高中生活,就一定得和可恨的標簽打交道才行。


    ……不過呢。如果用『交往』取代『打交道』的話,會不會立刻就覺得還不壞呢?給人一種受到擬人化的標簽女孩們熱烈追求的印象呢。這是因為絕大多數的戀愛喜劇,都是透過和淺顯易懂的標簽女孩們交往,架構出劇情的關係嗎?


    『我是酷酷的角色』、『我是小惡魔係喲(愛心)』、『我是仆娘(注24:仆娘,以日文中偏男性化的「仆」稱呼自己的女孩。)』、『人家是傲嬌!』、『偶素摳羅伊?勒梅偶!(注25:日本ameba公司出的手機遊戲《女友伴身邊》,登場人物之一的可羅伊?樂梅兒。遊戲公司於二○一四年開春時,推出一支女性角色輪流念自己名字的宣傳廣告。其中由丹下櫻擔綱聲優的可羅伊?樂梅兒由於聲音糊成一團,意外造成洗腦效果而在nico與社群網站上竄紅。)』,標簽伴身邊(暫稱)!輕小說市場裏多得不勝枚舉!像這樣吧。


    ……離題了。明明說要聊些正經話題,但為什麽總是會扯遠呢……我這個人天生就不適合開口。


    所以,我究竟要說什麽呢。


    我想說的是,一旦標簽貼在自己身上後,到底該怎麽對應。


    比方說我好了。


    修學旅行那次事件之後,全校同學都開始認定我是變態。就算那並非標簽而是事實,但這對我的高中生涯造成太多不利的影響。


    所以我一直努力奮鬥,試圖改善這個汙名。


    但我現在才敢大聲說,在辦公室門前的走廊打掃真是蠢到極點,一點效果也沒有。要是這種偽善的舉動能撕掉身上的標簽,那我何必這麽辛苦呢。


    該做的不是這個,正確的方法是──


    星期五放學後。


    班會時間結束,籠罩在周末的氣氛中,教室的氣氛迅速鬆懈下來。有如要撕裂這股鬆弛氣氛般,跑來找我的是有點出乎意料的兩人組。


    「我有話要說。跟我來一下。」


    代表田徑社的冷淡馬尾麻衣衣,


    「哈囉……」


    以及隸屬棒球社的平頭青春痘男孩。


    同班的麻衣衣第一個來找我還可以理解,但是戰戰兢兢地偷看我們二年級教室的平頭小弟,除非從自己教室拔腿衝過來,不然根本趕不上吧。


    究竟是什麽事情,讓他這麽急著跑來找我們呢。該不會和麻衣衣締結了什麽密約吧。我可沒聽過這種配


    對耶,就算我同意好了,和氣少女也不會允許吧!


    「……怎麽樣,之後過得還好吧?」


    我壓抑心中的動搖,一向他招手,


    「速啦──!橫兄,哈囉!」


    平頭小弟笑得鼻頭皺了起來,宛如少了父母的無尾熊一樣接近我。雖然不知為何,但他怎麽這麽黏我啊……


    「有個這麽掛念學長的學弟不錯啊。好好照顧人家。」


    麻衣衣以略帶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們。這種配對是怎麽回事啊,就算老天爺同意,月亮妹妹也不會允許的啊!


    「你們兩個怎麽了嗎?有什麽要談談的嗎?」


    「……我原本以為光靠我們自己就能解決這件事。」


    麻衣衣微微別過視線,迅速說著。


    「但這小子說無論如何都想借助陽陽的力量。沒辦法。」


    「沒、沒啦!?不速啦!?」


    平頭的無尾熊小弟像是嚇了一跳,連忙搖搖頭。雖然他拚命指著麻衣衣,但很可惜,我們沒有將能力配點分給學習棒球社族的語言。因此真相依然在黑暗的彼端。


    據說兩人會來找我,是想商量關於田徑社與棒球社之間新締結的友好協定。


    一聽事情原委,才知道極少數的非同盟殘存勢力,依然持續對田徑社員惡意挑釁。


    在走廊擦身而過,會故意朝人家肩頭撞。或是假裝不小心,一腳踹飛置物櫃之類。不僅專挑私底下刻意找碴,要是找對方抗議,還會被捶胸咆哮嚇跑。


    ……倒不如說,對方根本是大猩猩學長吧。也隻有他才會這樣。


    大操場的紛爭以他無法接受的形式落幕,或許讓他心生不滿。也有可能是我為了避免正麵衝突,含糊帶過的做法留下了後遺症。


    「……不過他做的事情真小家子氣呢。」


    雖說別看猩猩那樣,其實它們是很纖細的生物,但纖細與陰險卻是似是而非的兩個領域。


    「速啦,沒錯……」


    無尾熊小弟也含糊地肯定。


    似乎連平頭的正統派棒球社族們都束手無策。雖然不能以外表判斷一個人,但不論外表如何,絕大多數人都不喜歡無意義的爭鬥。


    不能原諒這種企圖破壞融洽氣氛的家夥。


    我用力握緊拳頭,熟悉的黑影隨即悄悄接近我。我的腳自己跨了出去。


    全自動型英雄時間開始啦。


    「……啊?有本事拿出證據啊,大混蛋!」


    將還待在隔壁教室裏的大猩猩學長叫出來,他立刻一口否定嫌疑。


    「就是你這混帳小子胡說八道的嗎!」


    大猩猩學長眼尖地發現棒球社學弟的身影,使勁全力捶胸威嚇。哇,大猩猩在欺負無尾熊耶。學名念起來其實差不多,為什麽不能好好相處呢。


    正義的英雄不會跟這種不文明的鬥爭扯上關係。


    「再爭論下去依然沒完沒了。別忘了我們不是野獸,而是具備知性的人類。何不堂堂正正以運動一決勝負呢。」


    「運動……?」


    大猩猩學長皺起眉頭。雖然我也完全不明就裏,但『我』似乎知道。


    「看,這次大賽不是有很適合我們的戰場嗎?」


    我的手指比了比教室後方。


    後方牆壁上是公告欄,上麵張貼著馬拉鬆大賽的告知海報。


    接在音樂祭、體育祭、文化祭、辯論大賽之後,是我們學校五大活動的最後一棒。


    除了忙著考試的三年級以外,所有一二年級都強製參加。女生跑五公裏,男生跑十公裏。前二十名會獲頒獎項表揚。


    由於比賽名次也和運動社團的階級製度相關,因此對我們而言是相當重要的活動。


    「我說大猩猩學長,你總不會臨陣脫逃吧?」


    「大猩猩……?」


    「啊,沒有,我說錯了。總之,這是賭上男人與男人尊嚴的馬拉鬆比賽!」


    「這不是你擅長的領域嗎!」


    「加點條件,我會比你早十分鍾抵達終點。就算棒球社再怎麽不濟,也不至於跑輸其他運動社團超過十分鍾吧?」


    ──真是廉價的挑釁,我心想。


    雖然我在心裏不禁失笑,但實際上的我絕對不會笑。


    無論如何都能認真正直地講出大道理,因此才能成為英雄。我反省失笑的我。


    而且黑影說的事情絕對不會有錯。


    結果,


    「臭小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啊……」


    大猩猩學長氣憤地瞪大了眼。似乎點燃了內在的本能。


    「我不會逃也不會躲起來。萬一無法遵守公約,我可以加入棒球社任憑差遣。要幫你揉肩膀或暖鞋子都行。」


    「……如果你贏的話?」


    「如果我贏的話,我想想。讓我加入棒球社輔佐你怎樣?」


    「嗄啊?」


    「讓我改革棒球社內部,好讓你們不會再妨礙田徑社,也不會和其他社團發生衝突。」


    「嗯啊……」


    大猩猩學長陷入沉思般扠著手。


    不過他隻是在裝模作樣。


    不論是輸是贏,都多一個可以任憑使喚的社員。對他而言可是個穩賺不賠的交易。


    「……行,你可別忘記約定啊。」


    大猩猩學長露出無畏的笑容後,回到森林的深處去。


    等他的身影從走廊上消失之後,


    「這樣好嗎?陽陽。做出那種約定。」


    麻衣衣脫口而出。


    「不是你拜托我的嗎?」


    「……是沒錯。但我不是在說這個。加入棒球社什麽的,真的好嗎?」


    短馬尾焦躁地搖晃。不太清楚她究竟想說些什麽。


    當然就算知道,我大概也沒辦法好好回答。


    黑影到現在還不肯離開我的身體,他似乎還有話要說。


    「趁這個好機會,我想先說清楚。這次紛爭有錯的不隻是他。其實他也隻不過是一個犧牲者而已。」


    我的嘴又不受控製開始演講。


    「為什麽會反覆上演這種雞毛蒜皮的紛爭呢。真正必須改革的,是引發紛爭的學校製度。設法改正缺失,建立更加合理的製度吧。我們很聰明,我們能夠成長。yes, we !」


    我一拍桌子,走廊上隨即響起掌聲。似乎一直在旁偷聽的班上同學,一半像在揶揄,一半像是目瞪口呆似地鼓掌喝采。


    雖然帶有揶揄成分,但我已經完全掌握了人心呢。照這樣看來,我被選為班長,然後以地區性權力為踏板,當上學生會長的日子也不遠了。


    不論怎麽說,我可是英雄呢。


    一旦被貼上標簽,該做的不是想辦法撕掉。


    而是用比區區變態更強烈的標簽,從上麵掩蓋過去。


    我們必須清新又正直地和標簽好好相處。


    如果能得到更好的標簽,這種標簽社會其實也不壞嘛!標簽伴身邊萬歲!


    「……呣。」


    麻衣衣似乎一臉興致索然,哼了一聲。


    「『橫寺』你願意這樣的話。其實我也不反對。但是。」


    「麻衣衣?」


    「我要去參加『我的』社團活動了。再見。」


    她沒給我掌聲,也沒看我一眼,在走廊上逐漸遠去。


    她一定是身為朋友,高興的同時也為我焦急吧。畢竟我高升了呢。來到與田徑社下屆社長並駕齊驅的高度了喔。


    目標,棒球社之星!


    ……哎呀?


    橫寺同學不是因為想回田徑社才努力的嗎?


    真是奇怪。我一個人歪頭


    疑惑。


    不過那是個人的期望。如果能讓萬人獲得幸福,或許我個人的期望根本就微不足道。


    逐漸擴散在廊上的黑影又附在我的身上,將我歪著的脖子迅速推回原位。


    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這種精神比任何事情都還要優先呢。


    翹首期盼的星期天,晴朗得連一片雲彩都沒有。


    早在客廳桌子上並排的大量鬧鍾如青蛙般開始輪唱前,我已經準時在沙發上睜開眼睛。依序按掉鬧鍾後,我將這些從無人床鋪前借來的鬧鍾,一一物歸原位。


    花了一番時間仔細刷牙後,我換上前一天晚上疊在電視櫃上的衣服。後來念頭一轉,又脫了個精光去衝個澡,讓渾身清爽後才重新準備出發。


    我穿上漿燙的有領襯衫,搭配水洗布牛仔褲。嗯,我果然很會洗衣服,家事也一把罩。甚至連女孩裙底下的時髦三角形小布布,我也有自信能洗得很乾淨。下次就拿麻衣衣穿的來練習吧。


    然後我穿上費爾島花紋的毛衣,再披上羽絨外套。


    在玄關的鏡子前露出笑容!


    一走出家門,冬天的陽光隨即溫暖包圍著我。


    今天是絕佳的約會日子。期待已久的美術館約會。


    從京王縣轉搭中央線、山手線,然後在上野站下車。走出公園口的驗票閘門,隨即聞到空氣中彌漫的書香氣息。


    畢竟一座大公園內,同時有東京國立博物館、國立科學博物館、國立西洋美術館、東京都美術館、上野之森美術館、東京藝術大學,以及寺廟、神社,甚至還有古墳與大佛,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一類學術性質的設施,全部集中在這個區域內。


    連在斑馬線另一端的地圖看板前等待的人們,個個都帶著眼鏡。不是左手平板、右手單手操作智慧型手機,就是專心看著褪色而破舊的岩波新書(注26:岩波書店於一九三八年創刊的新書係列。相較於以古典文學為主的岩波文庫,岩波新書的目的是廉價提供一般知識的啟蒙書。),醞釀出一股類似知識階級,又彷佛不是的氣氛。


    我也不甘示弱。為了展現自己不凡的智慧,我搭配般若心經的節奏,專注唱著數女孩子的歌。結果轉眼間我的四周空無一人,這也讓我等待的對象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我。


    「早安呀,橫寺!今天早晨就像剛出生的鴨嘴獸一樣清新呢!」


    當然,就算不用這些小把戲,我也能立刻發現閃閃閃發光的耀眼妖精。


    從粗呢大衣的扣子縫隙間,可以看到針織v領的厚毛衣,搭配顏色相襯的高腰背心裙。過膝襪底下的印花半高跟鞋很有小豆梓的風格。看到她連冬天也堅持露出大腿,實際感受到她的雙腿還算修長呢。


    「……這個,怎麽了嗎?」


    「啊,沒有,沒什麽!覺得今天這樣也很適合你!」


    「是、是嗎……」


    兩人之間出現沉默。一股不自然的寂靜,但出乎意料地,感覺還不壞。


    小豆梓一臉害羞地緊閉著嘴唇,抬頭看我。


    然後像是再也無法忍耐般,


    「欸嘿嘿~」


    摟著我的手腕,緊緊抱在懷裏。某種意義上等於將手肘擠進形成神秘隆起的胸部。厚毛衣蓬鬆的魔術現象,有讓男女之間的誤會與過錯增幅的效果呢。


    但是像我這種等級的把妹大師,這種程度的誘惑不會讓我產生一微米的動搖。


    「畫梭肥來,小都──」


    結果我大舌頭。動搖成這樣真是難看,半笑著試圖蒙混過去的態度更加難看。


    「欸嘿嘿……」


    小豆梓又微微一笑。明明沒什麽好笑,但我們兩人卻笑著。真是笨呢。四周的人大概都認為我們是笨蛋吧。


    「這個,會合的時間有點早呢,早上有準時爬起來嗎?」


    「沒問題的啦,v!」


    忽然伸出的v字手勢真耀眼。今天她在各方麵都過於積極呢……小豆大將軍的全麵進攻,讓橫寺要塞的城門才一開戰就搖搖欲墜。我得盡速調整平衡才行。


    「那麽我們出發吧──呀!」


    才剛邁開腳步,小豆梓就絆到小石頭,或是概念上的小石頭而踉蹌一步。身子晃了晃,將我的手腕往自己的胸口更用力擠進去。喂喂喂,這個神秘的隆起是怎麽回事啊。在健康教育業界裏,有可能發生高二冬天就急速成長的事情嗎?


    「小豆梓,真的不要僅嗎?看你似乎站不太穩呢。」


    「沒問題的!就像倒立的海獅一樣沒有問題!因為我從前天開始就沒睡,但卻完全不困呢!」


    「從前天開始!?」


    「現在正好達成四十八小時連續活動的紀錄呢,v!」


    笑容v字手勢二連發。像是不小心拍照之後變成經紀公司的搖錢樹,轉眼間被捧成國民偶像,最後因為感到雙方出現距離而分手。想到這種等級的悲劇,內心就隱隱作痛啊,好可愛。


    話說她竟然連續兩天熬夜。難怪她現在的情緒比平常更亢奮,簡直都失蹤了啊!


    稍微有一點不安。通宵熬夜多半會讓人不太正常。希望不要突然全速運轉,然後像電池耗盡一樣突然倒下就好。


    我必須小心翼翼,防止她意識突然斷線呢。


    距離車站前的標誌看板一分鍾腳程,很快就看見了國立西洋美術館。


    建築物呈現立方體,相當容易辨認。彷佛連外行人都設計得出來,這種建築真沒意思。公共建築為什麽老是這麽不起眼啊。


    「欸欸,橫寺,你看那邊!」


    「嗯?」


    門旁邊掛著『讓國立西洋美術成為世界遺產!』的看板,這棟建築物似乎是出自世界級的知名建築家之手呢。


    原來如此。我從以前就覺得這棟美術館的建築結構真是高尚呢。公共建築就是這麽讓人向往啊!


    麵對美術館的植物牆,像是懷念早已消逝的聖誕節般,裝置著幾顆電燈泡。等到了黃昏,一定表演會一閃一閃亮晶晶,毫不留情傷害單身漢般的燈光效果吧。


    不過沒關係,今天的我能以絕對安穩的心情接受它。


    如果這裏就是充滿書香氣息的約會地點,那我們就是不折不扣的書香情侶了。我等不及進入世界情侶遺產列傳啦!


    進入美術館的門,在有屋簷的售票口前方一小塊空地上,也露天展示著幾座青銅雕像。等進入紅葉秋季,順著背後的大銀杏樹,呈現藍色與黃色的對比,相當好看。


    右手後方不用說,是奧古斯特?羅丹的大傑作『地獄門』。


    地獄門。


    這個名字聽起來真讓人心驚膽跳。羅丹竟然想打造這種東西,他肯定是重度中二病。應該說以前的藝術家,幾乎百分之百都罹患了廚二病。


    「哇,好像裝在水槽裏的鯨魚一樣好大喔!你看你看,那邊!」


    小豆梓快步朝青銅像跑過去。她還滿有精神的嘛,看來可以晚一點再擔心她體力耗盡的問題了。


    「欸,橫寺快點,趕快來這裏嘛!」


    她歪著脖子一邊抬頭看雕刻,同時手掌招手叫我快點過去。帶著世界遺產級的情侶心情,站在地獄門底下揮手的感覺其實也不錯呢。


    我緩緩往前走,同時模仿沉思者。


    記得這裏應該刻著一段有名的文章,是什麽來著?好像是什麽希望,還是絕望之類。哎呀?


    「啊~討厭,是哪個啊……」


    這時候要是能倒背如流,肯定就是今天的英雄了。加油啊我,展現自己帥氣的一麵給小豆梓看吧!


    「……這裏直通悲慘之城,由我這裏直通無盡之苦,這裏直通墮落眾生──」


    「咦?你剛


    才說什麽呢?」


    小豆梓疑惑地回頭看我。


    ……咦?剛才那句話不是你說的嗎?


    我也疑惑地歪著頭,照理說。我發出聲音反問她,照理說。


    但是,我已經無法以自己的意誌活動自己的脖子。


    我的喉嚨在我意識不到的地方上下震動。


    「──來者啊!快將一切希望揚棄!」


    我的嘴不由自主動著,我的舌頭不由自主緩緩畫弧,自動背出地獄門的銘刻,一個人開心地笑著。


    「這是但丁『神曲』地獄篇裏的一節。」


    明明是沒有半朵雲彩的大晴天。


    但當我發現時,腳邊已經盤踞著超越我質量的黑影。有如將四肢扭斷的蟲子拖進無底沼澤一般,鞋尖逐漸融化。


    頭頂上高高聳立著驚悚可怖的地獄門。宛如骨架的銀杏樹枝,就像亡者的手指般揪住,眼看蒼穹被迫墮天。


    天空,以及大地,滿是黑影。


    可是我已經連移開自己的視線都辦不到了。


    「地獄篇第三曲,故事才剛開始而已。接下來領路人將牽著主角的手徘徊,直到進入地獄的底層。欸,小豆梓。」


    「這個,橫寺……?」


    「今天就讓我接待你吧。我對藝術作品稍微有點自信。任何問題都可以問我。」


    然後。


    彷佛有人轉動電視機的頻道旋鈕般。


    毫無任何預告或脈絡,我的意識就『嘟──』一聲斷線。


    強烈刺眼的橙色,鑽入我的視野中。


    太陽光宛如在天空的熔鐵爐內熔化般滾落。


    應該已經黃昏了吧。


    以登錄世界遺產為目標的四方形建築物,有如顯示流逝時間的沉重一般,在幾近殘酷的斜陽下染紅。


    小豆梓在我身旁。


    我們可能站在美術館的出口吧。


    導覽手冊在我的掌心,裏麵夾著半張入場門票。


    大概是我剛回到自己的身體,正要離開美術館的時候。


    我試著打開右手,闔上左手。我的雙手可以完全依照自己的意識活動。


    「好充實的鑒賞呢……第一次在美術館耗費這麽多時間喔。」


    理應和我約會的女孩,揉著疲倦的雙眼,伸個大大的懶腰。嘴巴張得大大地,大大打了個嗬欠。


    她和我視線交會,隨即『欸嘿嘿~』露出總是害羞的笑容。


    一如往常的小豆梓,一如往常的互動,一如往常的世界。這裏沒有任何變化,我也沒有任何變化。


    ──隻是在我失去意識的時候,增加了我不知道的時間而已。


    大概我隻是稍微發呆了一下吧。


    應該是這樣。應該……應該的應該。


    「接下來要做什麽呢。要吃飯似乎還有點早呢。」


    「嗯,是沒錯……欸,小豆梓。」


    「什麽事?」


    「今天,開心嗎?」


    「欸,嗯,對呀!嗯!嗯……!」


    小豆梓拚命眨眼睛,視線遊移不定。


    一會兒之後,露出擔憂的神色看著我。


    「雖然,這個……已經知道了,不過橫寺就像跟在皇帝企鵝身邊的北極熊學者一樣博識呢……真的好佩服喔。」


    「是嗎?可能是吧。」


    「而且我也分清楚莫內與馬內的差別囉,老師!」


    她半開玩笑地舉起手來。


    我該不會在館內也解說個沒完吧。對美術品造詣也很深的智慧型英雄。如此一來,我又得到一座新的獎杯啦(注27:意指sony從ps3遊戲機開始導入的功能。作為遊戲破關之外,增加遊戲難度的一種指標。源於bo360的「成就係統」。)。


    不對,應該說『橫寺同學』才對吧。


    意思應該一樣吧。其實沒什麽差別。


    圍繞美術館另一側建築物的植物牆,上頭的燈飾閃閃發光。對全世界所有人散布燈光。


    我呆呆思索著遲來的聖誕老人。散布幸福,不合時節的聖人,究竟帶著多大的布袋呢?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這是哲學家邊沁說過的話,聽起來是很棒。但這世上存在沒有鬼牌的抽鬼牌遊戲嗎?最多數人的背後,究竟誰來當沾染泥巴的不幸人呢。


    如果另一個我不肯幫我抽鬼牌,那他的任務是──?


    「……怎麽了,橫寺,為何突然發呆呢。」


    「噢,沒什麽……假設一下好了,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另外一個自己的話。」


    「原來如此,就像雙胞胎海豹一樣吧!好可愛喔!好想抱抱看!究竟哪裏有呢?」


    「對呀不對嗯有點不太一樣。」


    「哎呀,是嗎……」


    眼看小豆子的情緒愈來愈低落。對她打比方時,無論如何都會提到動物園的交流廣場,是她美中不足的地方。


    「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另一個自己,如果比自己更聰明的話,小豆梓你會怎麽做?」


    「咦,這……問我我也不知道嘛。」


    和樂動物園的園長露出困惑的表情忙著眨眼,然後很乾脆地回答。


    「肯定什麽都不做吧。」


    「什麽都不做?」


    「或許該說無能為力才對吧。這個呢,雖然我無法清楚形容,不過我在夢中,曾經變成一個不屬於原本自己的人喔。」


    「……嗯。」


    「那個時候,自己也完全無能為力。所以隻能死心放棄了。」


    她大概在說義大利事件那時候吧。被貓神占據身體時,可能也因為我用強硬手段解決,小豆梓才會將那件事情解釋為夢吧。


    「而且當對方比自己聰明時,就已經不能叫做另一個自己了吧。自己明明是自己,但他卻比自己聰明,那就不是和自己對等的存在啦。就像扮成鬣狗模樣的變色龍一樣,根本沒辦法對抗嘛。」


    「……是嗎?」


    我聳了聳肩。完全沒辦法辯解。


    為了打發晚餐前的這段時間,我們在恩賜公園隨便逛逛。


    「……有點冷呢。」


    「……對呀……」


    兩人的話自然減少很多,隻有沉默逐漸填滿時間。


    不忍池的湖畔,有不少和我們一樣默默散步的情侶。


    池子的另一端,可以看見鋼筋大樓林立的都市地平線。彼端的太陽正一點一點降低高度與亮度。


    冬天傍晚與夜晚的境界線很模糊。過了傍晚之後,天色很快就黑了。腳邊的影子變得又大又濃,甚至淩駕了我這個本體。


    「嗯……」


    小豆梓扭扭捏捏,望著朦朧反射天空顏色的水麵,然後低聲說著。


    「今天的橫寺,尤其是在美術館的橫寺。總覺得,比平常……」


    「比平常怎樣?」


    「……不,沒什麽。」


    取而代之,她緊緊握住牽著我的手。像是確認體溫,確認存在一般。


    她的側顏一如往常,浮現出柔和的微笑。不論約會前或約會後,她都一直陪在我身邊。這女孩真體貼。具備表麵工夫的體貼女孩。可以不說話的時候,她絕對不說真話。不忍池的水麵布滿了金黃色的枯蓮葉。原本鎮座於蓮葉中的如來佛卻不見蹤影,隻有一隻不知道該去哪裏而不斷掙紮的水鳥。我盯著它看,同時獨自思索著。


    小豆梓究竟想說什麽呢?但我絲毫沒有進一步確認的勇氣。


    總覺得比平常──之後要說的話,如果是『比平常更加帥氣』的話。


    我覺得我會遭受一蹶不振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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