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冷風卷起校園的沙塵,將放學後的空氣染成一片土黃色。


    我坐在從校舍走下大操場的小台階上,摩擦著凍僵的雙手,同時看著運動社員們的青春活動。


    有人認為女孩子會穿著厚重的衣服,所以冬天很沒意思。但這種看法未免太過短視片麵,首先應該改變想法才對。


    光溜溜的女高中生,用非常淫蕩的樣子穿著衣服在跑步!


    這麽一想,如何呀,有沒有覺得世界的正負觀突然逆轉呢?馬上就有興奮的感覺吧!天天都是wonderful everyday!噢,別擔心,今天的藥我已經吃過了。


    從這個台階可以眺望整片大操場。


    穿著衣服的全裸運動社員們,有些在校園的一端互踢球,有些在另一端互打球,還有人在另一端互拍球,使勁渾身解數欺負球。


    在遙遠另一端的角落,田徑社正在靜靜進行踩梯子訓練(注9:一種將梯子平放在地上,利用梯子的間隔訓練步伐準確度的訓練方式。)。


    馬拉鬆大會很快就要到來了。


    在寒風颼颼的多摩川沿岸,沿著慢跑步道不停往前跑,最後會給名列前茅的選手頒發獎狀,還有稀稀落落的拍手聲,好棒的活動喔。


    對田徑社而言,獲得社員平均時間第一名是最重要的課題。


    當然,雖說是田徑社,也有許多專門項目,從擲標槍、推鉛球、擲鐵餅、擲鏈球,到跳高、跳遠、三級跳,以及短距離、中距離等林林總總。不是每個社員都期待馬拉鬆大賽。


    如果硬要舉例,就像即便是年輕氣盛的男孩子,也不是人人都會妄想女孩子的裸體。


    但是這麽可愛的學妹,衣服底下卻光溜溜呢。不論外麵穿了多少衣服,我們都是光溜溜。趕快來光溜溜吧!因為有一部分男生會像這樣調戲女孩,然後慘遭球棒教訓,


    『反正所有男生都很好色。看學長就知道了。』


    結果產生這種可悲的誤解,真是傷腦筋呢。必須將腐敗的橘子從社會上排除才行呢。


    總之,旁人會給予「田徑社會跑步是理所當然的吧」這種有形無形的壓力,所以每年這個時期,大家自然會熱衷於練習。


    ……熱衷是熱衷。


    「啊,又來了……」


    我的視線往上飄,追著在空中劃出的拋物線。


    飛上高空的硬式棒球,越過了棒球網,猛然朝地麵墜落。


    每次一聽到有人喊危險,田徑社的練習就會中斷。雖然墜落地點距離很遠,但也無法完全置之不理。


    被打到田徑社活動區域的白球數量,單就我注意的這段期間,就比雙手手指還多了。


    硬式棒球滾向我坐的小台階。


    「抱歉──多謝哩!」


    理平頭的棒球社員,急急忙忙跑到台階下方來撿球。


    所有田徑社社員都露出一張苦瓜臉看著他。其中一個人走出人群,往這邊走了過來。


    「……喂。」


    她的聲音帶有不屑的冷漠。搖晃著短短的馬尾,雙手扠在發育良好的胸部底下。貌似狐狸的細瘦臉龐,發出彷佛會射穿人的視線。


    她是我們田徑社下屆社長舞牧麻衣,別名麻衣衣。


    其實我也可以钜細靡遺描寫她那隱藏在體育服底下的香豔美體,但把不特定多數的喜悅與特定的個人友情放到天平上衡量後,我決定含淚將詳細內容割愛。我們可是朋友呢。


    舞牧正好在台階下方與棒球社員麵對麵,但她卻連瞥一眼在一旁觀摩的我都不肯。


    反而是瞪著棒球社員。


    「夠了沒啊。你這遜炮。」


    她終於發飆了。


    雖然無關緊要,但被麻衣衣罵遜炮,總覺得會讓人興奮得發抖。真希望她能在朝陽照射的被單上以手撐臉頰,一邊整理紊亂的襯衫領口,同時眼睛眯得像貓咪一樣細,輕聲細語地罵我「你?這?遜?炮」。我們可是朋友呢!


    「三番兩次將球打到我們這邊來。是什麽意思啊。」


    「速啦,抱歉……」


    「為我們著想一下好不好。馬拉鬆大會都快到了,這樣根本沒辦法練習。」


    「速啦,真的抱歉……」


    「理智差不多要斷線了。臍帶也要斷了。就算親子也有忍耐的極限。就是這樣。知道沒。」


    「速啦,灰熊抱歉……」


    被叫來撿球的棒球社員,說著棒球社術語,表示友好的態度。


    隻見他拚命鞠躬,不斷點著凹凸不平的小平頭。鼻子旁邊冒著小小的青春痘,還是一副國中生的模樣。


    不過,也不是一年級的他敲出剛才那記全壘打,對他爆氣其實也滿可憐的耶,我覺得。


    「麻衣衣,差不多到此為止吧。」


    「……欸?」


    聽到我插嘴,他驚訝地抬頭看我。他可能忙著道歉,完全沒注意到旁邊有我這個觀眾。


    「哼……」


    另一方麵,顯然注意到卻故意無視我的麻衣衣哼了一聲。


    那張生氣的表情像是總算找到妥協點一般,眉角垂了下來。


    「……也就是說。你們要更努力點。要變得更厲害。」


    「速啦,抱歉哩!」


    「算了。知道。就好了。」


    冷淡地說完後,她別過臉去。


    舞牧麻衣,通稱死定小姐。與粗魯的態度相反,其實她是相當溫柔的女孩。如果在民間故事登場,就是那種會遭人暗算,變成狐狸火鍋的角色定位呢。


    「謝謝你呀,麻衣衣。你是代替社員們來罵他們一下的吧!」


    「陽陽你閉嘴。一直聽你的聲音好像會懷孕。」


    「…………」


    我向她道謝,她不但不看我,反而將對話等級丟向異次元的方向。


    真是奇怪……她明明能慈愛地對棒球社員說教,怎麽就專門拿變態詞匯罵我咧?


    「……速咧?」


    平頭的青春痘男孩,像是在觀察我們倆的關係般相互比較。


    「哦,他好像在問問題喔?」


    「不要將清純的一年級卷進陽陽的變態話題裏。難道你已經憋不住了嗎?你這機械鑽頭快槍俠。」


    「很明顯地是麻衣衣比較變態吧!我說的話哪裏含有變態要素了啊!?」


    「『你?這?遜?炮』這邊。」


    「你、你你你、你怎麽會知道!?」


    「誰都知道。別以為沒說出來就沒事。什麽?既然要說出來就乾脆朝棒球社員的嘴裏射出來(注10:兩者日文同音。)?想不到你這變態連男的都不放過……」


    「不要自說自話嚇自己好不好!而且這樣太沒禮貌了!是麻衣衣你主動將他卷進來的吧!看,他也很傷腦筋耶!」


    「速啦!速速速!」


    青春痘男孩晃著肩膀。他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傷腦筋啊。


    然後,


    「──抱歉啦!」


    他緊緊握著順利撿回來的球,朝我低頭鞠了一躬。有如無尾熊般深邃而碩圓的眼眸中,浮現出天真到讓人驚訝的笑意。


    「噢噢……」


    他的表情真不錯呢,就在我這麽想的下一秒,


    「──慢個屁啊,一年級的混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罵聲撲了過來。


    登場的是手持球棒,體格壯碩的男生。他的風貌連森林王者都自歎不如,挺著堪比銀背大猩猩的胸肌。


    無尾熊眼睛的青春痘男孩嚇得背脊一震。大猩猩與無尾熊麵對麵。


    「速啦!抱歉抱歉!」


    「你摸個屁魚啊!還不趕快回來練習,你這大混蛋


    !」


    「速啦!馬上就回去!」


    「給我用跑的!給我使勁地跑,大混蛋加三級!」


    大個子的棒球社術語我稍微聽得懂一點。一到快升上三年級的時期,或許對外就會比較在地化。異文化溝通很重要呢。


    「速啦!抱歉會用跑的啦!」


    「跑快點跑快點,慢個屁啊,大混蛋!」


    「……速啦!」


    拚命跑回去的青春痘小弟,屁股還挨了一腳。


    就這樣,大猩猩學長連招呼也不打,悠悠地準備離去。剛才那支全壘打多半是他打的吧。


    「喂。等等。不要隨便結束話題。」


    麻衣衣似乎很不滿地叫住對方。


    「啊?」


    「三番兩次將球打到我們這邊來。沒什麽要說的嗎?」


    「啊啊?」


    學名gori gori gori的大猩猩學長,像是捶胸咆哮般挺起胸膛的肌肉。


    「我的意思是,叫你們想想辦法別再打過來了。」


    「想想辦法?別再打過來?who is you?給我講日語啊你這混蛋!」


    大猩猩學長哼笑了一聲。對於棒球社語和大猩猩語的雙母語人士而言,掌握日語的概念似乎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


    「沒有比被笨蛋罵笨蛋,還要更屈辱的事……」


    「廢話多個屁啊。有什麽意見的話,你們不會錯開練習時間喔!」


    「你說什麽。再給我說一次試試看。」


    「別讓我把話說第二次。我怎麽可能記得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啊!」


    對方又擺出捶胸的架式。


    如果是窈窕有致的d美女也就算了,我為什麽悲哀到非得看一隻大猩猩賣弄自己的胸肌啊。拜托滾回森林去好不好。


    「你們田徑社就給我閉嘴,縮小一點活動範圍不就好了,大混蛋!」


    「……你們壓縮我們這麽多練習的權利。還有臉這樣嗆聲……」


    麻衣衣火大地緊咬嘴唇。和智能等級有顯著差異的種族對話,想必累積了不少壓力吧。看她氣得肩膀都在抖。


    戰爭就是像這樣開打的呢,我事不關己地想著。


    我們學校的校園有點小。


    雖然不至於小得無立錐之地,但無法在放學後提供所有運動係社團活動。


    因此勢必得調整各社團的使用時間與活動領域,但規定並未明文化,學校也不肯主動幫我們製訂。


    也就是要我們透過名為互相禮讓的美好交涉,自己想辦法解決。顧問給的意見講了跟沒講一樣。就和校外學習──修學旅行的係統一樣,學校很重視學生的自主性。不論好壞都是。


    問題在於,主要出麵交涉者都是運動社團的人,運動社團的社長又多半連腦子都是由肌肉組成。喂,還不住口,別說鋼鐵小姐的壞話。


    在肌肉界之中,和搶社辦大樓的社辦房間一樣,經常發生熾烈的物理爭奪。


    不過呢,我們田徑社,之前與這一類生存競爭絲毫扯不上關係。


    因為我們有熱帶草原的絕對王者君臨。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對上嚴格對下嚴厲。挫強潰弱,敵來我迎,敵逃我追。打了別人右臉頰一拳,就再補一腳踹翻他左臉頰。森羅萬象悉皆臣服於前──鋼鐵之王給人的印象就像這樣。


    我們親愛的筒隱築紫,自從去年夏天開始就變得常常歡笑,還會露出可愛的一麵。所以田徑社員們都了解她其實很平易近人,但對其他運動社團的人而言,她依然是恐怖到極點的大王。


    不論多麽不要命的運動社團,都不敢對有鋼鐵之王的田徑社有任何意見。因此田徑社能夠在沒有任何紛爭的情況下,隨心所欲地決定大操場的使用條件。


    在絕對的恐怖之下,維持了和平與秩序。


    當鋼鐵之王為了準備考試,不會到社團露臉的時候。


    會發生什麽事?


    當然是叢林的秩序重新洗牌,領土問題紛爭浮上台麵。


    自古以來,極少有靠言論解決領土紛爭的例子。


    大猩猩學長與麻衣衣狐狸的唇槍舌戰,就這樣延燒個沒完。


    「看看天空吧,田徑社!現在放晴耶!我們現在正在練球!下雨的話球會濕滑,地麵會泥濘,不就無法練習了嗎!」


    「那又怎麽樣。少在那裏自作主張。我們田徑社還不是一樣。」


    「啊?田徑不管天上下雨還是下長槍都可以練習吧!就算要用上跑步機,也隻管跑就對了!」


    「你要這麽想是你的自由。但不要強迫他人。這和講好的不一樣。我們是依照講好的條件使用校園的。」


    「你很囉唆耶,大混蛋!給我聽好!隻要天空放晴,就是我們的活動領域啦!」


    大猩猩學長高高舉起雙手,凸顯一望無垠的寬廣藍天。潛藏在他體內的野性本能說不定覺醒了呢。


    另外,雖然剛才順勢叫他大猩猩學長,但他顯然和我們同學年,稱呼沒什麽深層涵義。各位就當成網路用語中的『鍵盤大師』那種意思吧。雖然沒什麽深層涵義,但這個詞有點惡意耶。


    「──誰快來阻止他們吧。」「不要啦好可怕……」「速啦──快啦!」「抱歉──!好口怕!」「那家夥真的很討厭。」「還不閉嘴啊。」「那家夥,好討厭喔!」「不會閉嘴啊!」


    回過神來,發現人牆圍著爭吵中的兩人。


    血氣看來較旺盛的棒球社族,圍住大致上較為溫和的田徑社社員們,形成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


    話說回來,他們大可也把我包圍起來喔。為什麽隻有我被排除在人牆之外呢?


    「……要是社長在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某個田徑社社員低聲說。


    沒錯,鋼鐵之王還在的時候,根本不曾發生過這種事。


    自從副社長接棒之後,立刻有人搶占既得利益。不隻每周使用大操場的時間被迫變更,還聽說活動領域也愈來愈往後方限縮,怨聲四起。


    這樣子麻衣衣根本毫無威信可言。不滿情緒積壓已久的社員們,可能會發動蘇維埃式的二月革命。但是比起革命,依照現狀可能會先發生田徑社慘遭大屠殺的血腥星期一事件吧。


    「怎樣!有意見的話就講出來啊,大混蛋!」


    有如追隨大猩猩學長的威嚇般,棒球社族們在旁邊一同起哄鼓噪。嗯~這是海狗的叫聲嗎?我們在地上跑的,和海裏遊泳的生物果然合不來呢。


    雖然天氣晴朗,但風勢強勁,形勢對我們不利。不習慣這種場麵的田徑社社員顯得更加畏縮,甚至有女生臉色蒼白。


    不過依然沒有人要理我,簡直就像隔岸觀火呢。風勢可以改朝我這裏吹,盡早讓火勢蔓延過來也沒關係喔?


    「…………」


    忽然,我感受到強烈的視線。


    之前堅持故意無視我的舞牧副社長,隔著人牆頭一次望了我一眼。


    視線僅有一瞬間越過我的頭頂。


    她隨即別過臉去,果敢正麵迎戰大猩猩學長。沒完沒了的爭論又開始了。


    剛才的動作有什麽意義嗎?


    我還來不及假裝思考這件事,


    「──麻衣衣在傷腦筋呢。」


    「哎咿!?」


    就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掌壓在我的脖子上。


    我嚇得跳起來,發現和氣少女在我身後。


    她不知何時趴在我身上,整個人壓住了我。我什麽時候讓她接近了啊,完全感受不到氣息。這要是戰場的話,我早就沒命囉。


    「從一放學就一直跟著啦。結果王子


    完全沒參加田徑社的活動,在做什麽呀~?」


    「該說是見習還是旁觀呢……咦,為什麽要跟蹤我?」


    「嗬嗬嗬,因為今天遊泳社休息呀。」


    「我覺得『放學後沒有活動』和『跟蹤我』這兩件事情不能畫上『≒』


    符號耶。」


    「哎呀~不可以在意這些無聊事情喔~」


    和氣少女和氣地搖晃著頭發。


    和氣的笑容今天依然可愛迷人。睡眼惺忪,偏向下垂的柔和眼神讓人內心鬆懈。從寬鬆的製服袖口微微外露的指尖,看起來彷佛連一隻蟲子也殺不了。


    和氣輕柔的外表與內心的城府之深,都跟肚皮圓滾滾的狸貓一模一樣,是個非常親切溫柔的女孩喔!


    「雖然覺得表情怒氣衝衝的麻衣衣也很可愛,但是太可愛了,快要變成可憐囉。」


    和氣少女不斷以掌尖戳著我的脖子,同時這麽說道。她到底對人體頸動脈有什麽指教啊?


    「啊~啊~從危機中華麗地拯救公主,騎白馬的王子殿下究竟在哪裏呢~開玩笑的啦~」


    「……來啦!」


    「哦,王子有幹勁了嗎~好帥喔~」


    和氣少女搖晃著過長的袖口,和氣地拍拍手。


    從被她逮到背後開始,我就沒有選擇的餘地。白馬王子得像拉車馬一樣工作,給公主帶來幸福,句點。


    我緩緩從小台階站起身來。


    「──嗨嗨,你們幾個!」


    我氣鼓丹田,高高在上地喊著。


    「注意我這邊!」


    「速──?」「呃~」「速──!」「啊。」「好呀──!」


    我清楚感受到,棒球社族和田徑社員的視線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


    言語爭論頓時停止,些微騷動之後,呈現一片寂靜。


    簡直就像從大操場仰望著舞台一樣。棒球社族露出訝異的視線,田徑社社員則投以尋求救贖的視線。


    我的心情有如降臨混沌亂世的超級明星。heaven狀態(注11:用來形容爽翻天的表情,出自nds的女性向遊戲《duel love》,玩家對遊戲中的男性角色做出「很舒服」的事情時,角色會露出恍惚的表情進入「heaven狀態」。)!


    「這個呢,各位,我想說的是──」


    我才輕咳了一聲,


    「反正一定要耍變態。」「變態還有什麽好說的?」「明明就是變態。」「死變態。」「變態王子(笑)。」


    猛烈的支援炮火立刻招呼到我身上,明星殞落。


    聲音來源是以前的朋友,田徑社社員們。這一罵起來就沒完沒了。


    難道剛才的視線不是向我尋求幫助,而是哪個人救命啊,趕快來阻止我的意思嗎?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之前也提過,修學旅行的時候,橫寺同學掀起的蠻勇傳說早已傳遍全校。導致變態隸屬的社團,也就是田徑社似乎受到有色眼光看待,讓社員們蒙受許多不白之冤。


    因此我到現在還無法獲準回到社團。


    今天我也沒遊手好閑。由於打掃走廊提升形象的作戰一直不順利,所以希望至少透過見習社團活動,來拉近彼此內心的距離,才會忍著羞恥心嚐試。哈哈,還好我早就已經喪失了羞恥心的概念呢!


    連一開始疑惑不解的棒球社族們,不久似乎也明白了怎麽一回事。


    「局外人滾開啦。」「走──開啦!」


    「滾遠一點。」「滾啦!」


    「變態去死。」「死啦!」


    「白──癡!」「白──爛!」


    「呆──子!」「阿──呆!」


    「人──渣!」「人──渣!」


    「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


    以下省略。


    一群人異口同聲發起變態排斥運動,國共合作在這裏成功實現了呢。


    「那、那麽小弟先失陪了……」


    我連忙夾著尾巴逃跑。


    順利趕走全民公敵之後,現場氣氛變得曖昧不清。於是田徑社與棒球社社員,三三兩兩各自回去練習。


    好,恢複和平了呢。


    製造一個共通敵人真的很重要。頭號公敵no.1!


    「就是這樣,雖然深感羞愧,但不才橫寺回來報到了!」


    「……真的糟糕到不行呢……」


    我像從叢林生還的士兵一樣敬禮報告,於是和氣少女和氣地搖了搖頭。


    雖然感覺她的眼神好可怕,好像在低頭俯視可燃垃圾日,蓋子壞掉的塑膠垃圾桶裏爬的蛆蟲背上長的黴菌一樣,但是笑容和氣的和氣少女怎麽可能露出這種表情呢,我才不相信咧!


    「…………」


    我才不信勒!


    「……………………」


    我說不信就是不信!


    「…………真是的,怎麽這麽沒用呢~」


    「哦,哦哦?」


    「王子真的是很沒用的男生呢……」


    人應該試著相信原本不信的事情。她真的是一臉無可奈何地摸了摸我的頭。和氣少女珍貴的殺必死時間呢,好棒喔!


    「就算是隔岸觀火~為什麽不拿出真本事呢~」


    「拜托,剛才那已經是我全力全開(注12:出自《魔法少女奈葉》,原本隻是普通形容詞,因為號稱白色惡魔的奈葉喜歡開地圖炮而出名。據說被轟的火力越強,和奈葉的關係就越親密。)的超級馬赫了耶?」


    「愛說謊的沒用小男生~就隻能喀嚓喀嚓剪掉喔~」


    她以兩支指頭比出『喀嚓』剪掉什麽東西的動作。


    我的瀏海被她不斷拉扯,頭發像龐克搖滾係女孩一樣讓她綁得亂七八糟。喀嚓是什麽意思啊,剪掉頭發嗎?除了頭發以外沒有可以喀嚓的東西吧?對吧?


    「王子完全沒有抵抗……」


    被和氣地粗魯對待,現在反而覺得好療愈喔。


    「──繼續練習。來吧。」


    舞牧從遠處發出的聲音,隨著風勢吹了過來。


    社員們似乎回答得很整齊,社團活動還滿有秩序嘛。


    雖然剛才發生那種爭執,但絲毫沒有任何發動革命推翻政權的跡象。同學認同她,學弟妹也仰慕她。她是否會變成那樣的社長呢?


    我陷入麻衣衣往我這邊瞧的錯覺。但是,身為田徑社以前期待的明日之星,實在不想望向她那邊。


    就像從空中被甩落地麵的隕石,無法再回到夜空與星辰並列一樣。


    仔細一想,我們彼此的立場,已經遙不可及了呢。


    通知放學時間的鍾聲響了。


    今天的社團活動觀察也到此告一段落。和氣少女非常溫柔地釋放我的時候,我已經完全變成女孩子了。我是說發型。


    我勉強解開這些發結後,走向後門旁邊的腳踏車停車場,去牽我回家用的代步工具。


    那裏位於校舍的陰影處,陽光照射不到,潮濕的水窪總是將地麵弄得髒兮兮的。尤其像現在這種身心寒徹骨的冬天,讓人連經過這裏都嫌麻煩,但今天情況有些不太一樣。


    平常就沒什麽人影的空間裏,佇立著一個熟悉女孩的身影。


    「……哈呼……」


    伴隨在空氣中融化的白色呼氣,紅通通的鼻尖埋在小花圖案的圍巾裏,她靠在柱子的陰影下。一邊盯著自己的腳邊,同時啪噠啪噠地努力跺腳,試圖將熱量傳遞到腳尖。


    「呃──


    ?」


    聽到我一喊,她的視線立刻抬起來。


    「啊,橫寺!社團活動結束了嗎!」


    視野確認到我的身影後,小豆梓立刻笑逐顏開。幻想的尾巴有如快搖斷般拚命擺動著。


    「嗯,算是,結束了,吧?」


    「這樣子啊!那我們一起回去吧!」


    用不著比喻,她就像栓在電線杆旁邊的小狗。要是我沒來後門這邊,她會不會永遠反覆著跺腳和抬頭啊。應該在這裏立一尊忠犬小豆公雕像才對。


    不過當然,我並不是她的主人,小豆梓大概也一定不是小狗狗,我們都是具備智慧的人類。有的是事前聯絡的方法。


    「抱歉,該不會沒收到訊息吧?」


    「什麽訊息?」


    「就是我可能會弄到很晚,今天你先回去的訊息。是很早之前傳的。」


    「有啊,我有看見。不過我也在圖書館裏寫功課,剛剛才正要回家。該說是偶然還是什麽呢……對了,時間點剛剛好吧!就像陪伴著賞鯨旅行團的鯨魚一樣呢!」


    小豆梓說得很快,然後害羞地笑了笑,靠在我的身邊。


    不騎腳踏車上學的人,究竟為何,有必要特地跑到後門的腳踏車停車場呢?


    謎題愈來愈複雜,可是繼續深究下去也沒什麽好處。硬要說的話,頂多就是了解表麵話背後的真相吧。


    而且我早就知道真相為何了。


    「──咿!?」


    才剛走出腳踏車停車場,小豆梓就輕聲尖叫了一聲。


    從校舍陰影蹦出一隻奇特風格的馬布偶裝。聽到小豆梓的尖叫聲,馬也像是跳起來般晃著長長的脖子,感覺恐怖又惡心。


    「這是……」


    這不是兒童福祉社團在筒隱家舉辦的生日派對上,表演話劇時用的服裝之一嗎?


    果不其然,從布偶裝傳出一個有印象的聲音。


    「啊哇哇哇!嚇到你了抱歉抱歉!」


    是七名學妹的其中一人。可惜的是,我現在要識別個體還有困難,因此我搞不懂她是哪個女生。


    「這個……」


    「我在自發練習話劇!對不起!」


    馬布偶裝學妹有如脫兔般開溜。她似乎也還不認識我們。


    「……這麽說來,好像有個隻有新生參加的新春活動呢。」


    花了一點時間調整呼吸後,小豆梓像是能夠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在安排筒隱的生日派對計畫時,曾聽社員們這麽說過。


    雖然應該不是將生日派對的節目直接搬到兒童館表演,但布偶裝或許會拿來沿用吧。況且馬又很有震撼力。


    「很快就要換個年級了呢……大家都在成長呢。」


    聽到小豆梓像是漫不經心地低聲說著,我感到胸口一陣隱隱作痛。


    就在我盡可能不去思索原因時,身旁的小豆梓,


    「好,我也要加油,嗯!」


    伴隨小小的吆喝,握緊拳頭。


    我牽著腳踏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同時等待她喊出開朗快活的聲音。


    不久,伴隨著緩緩吸了一口氣的氣息,她像在窺探似地看向我。


    「……話說話說,橫寺你有沒有喜歡的西洋畫家?」


    「沒有特別喜歡的。當然我喜歡kantoku就是了。」


    「導演(kantoku)?這個,我問的是畫家耶……」


    「也對,抱歉喔!畫家怎麽了嗎?」


    「我跟你說喔,聽說在上野的國立西洋美術館內,現在有印象派的……莫內?馬內?是哪個呢,因為是外文名字,可能有些誤差吧……總之就是那個人的特別展覽啦。」


    「哦,其實我對印象派也不太了解。」


    正確來說,我隻對眼睛大大、沒有z軸的女孩子繪畫比較詳細。透過電子媒體,我天天都在鑒賞呢。


    等到了二十三世紀,這些插圖會不會也在美術館舉辦特展呢?那個時代的藝術肯定會變得極為高尚吧。


    「太好了,其實我也完全不了解呢!然後呢,爸爸給了我兩人參觀的招待券。要不要像探索哲學的草原印度象一樣,偶爾窺探一下不知所雲的世界呢?」


    「好呀,似乎很有趣。下星期天怎麽樣?」


    「啊,那天是筒筒日,可能不行。」


    「嗯?你說什麽日?」


    在非常普通的對話中,突然出現未知的用語。似乎有一點不太平靜的跡象。


    「不、不是啦!再下一個星期天是我這邊的日子,所以覺得那一天比較好!」


    「你這邊的日子?」


    似乎還有兩種呢。筒筒日與小豆日。


    就算幾乎能理解負責人,但根據日期的不同,究竟是從什麽的哪裏劃分的呢?


    「沒、沒什麽啦!什麽事也沒有!沒事沒事!」


    「什麽沒事啊……」


    「是秘密啦!就像滴水不漏的海狸巢穴一樣,要守住我和筒筒妹的秘密!分割管理是我好不容易贏來的珍貴權利呢!」


    「……這麽說來,今天中午在走廊上碰到筒隱時,她以驚人的氣勢掉頭就跑呢。彷佛刻意躲著我找她聊天一樣。」


    「因為今天是我這邊的日子呀!不、不對!沒有,沒有啦!」


    擅長不停幫自己掘墳的小豆梓,拚命搖著頭否定。不過這已經等於全部說出來了吧……


    出乎意料地,暗黑魔王與純白天使透過直接會談締結的協定就此曝光。這可能抵觸了特定秘密保護法案。新聞有報導,普通變態市民會被掌控著權力的女孩同盟逮捕拘禁。真是緊張刺激呢。


    「啊、啊嗚……筒筒明明再三吩咐我不可以說出來的呢。因為你可能會討厭這種行為……你全部都知道了嗎?」


    小豆梓露出沮喪的眼神仰望著我,所以我稍微想了一下,然後聳聳肩。


    「沒有啊?我什麽都不知道。」


    「什、什麽嘛!太好了!欸嘿嘿……」


    小豆梓鬆了口氣般掩著嘴角,我也跟著她一起笑。


    話題就在這邊結束。我們兩人同心協力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去追究或被追究表麵話的內幕,果然是沒有意義的。


    所謂青春,結果還是要高明地跟表麵話打交道,才能享受呢。


    繞了一圈回到這個結論,換算成文庫本小說雖然足足花了七本的時間,但是奔馳的迷惘也是青春啊。


    「那麽明天學校再見囉!我還得向爸爸道謝呢!他一定會為我開心的。」


    直到我們在公車站道別為止,小豆梓都有如不停搖著尾巴般露出笑容。


    她的笑容真的好幸福。


    有如幫我匍匐在地麵的內心灌飽氦氣,像氣球一樣再度漂浮在天空中。


    元氣百倍,小豆超人行進曲!對啊,快想起生命的喜悅,隻有愛和美少女是我的朋友……這隻是單純的變態吧。


    反正,總之呢。


    我以前曾經發過誓,絕對不讓女孩子哭泣。


    所以,我隻管盡力而為就是了。


    「美術館是下下星期天,所以說……」


    我用智慧型手機重新確認行事曆。


    這星期還沒排預定行程。


    也就是說,我有時間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有必須去做的時間。


    空閑是罪惡,勞動是興趣。這才是幸福。市民,幸福是義務啊。


    在我非努力完成不可的清單當中,目前最迫切的課題是鋼鐵小姐的考試。


    究竟該怎麽讓失去自信的獅子丸重振雄風呢。


    雖然我知道這已經不是學力的問題,而是精神層次的領域,


    『──這一定是哪裏搞錯了,可能是作夢。沒錯,這一切都是夢……』


    最重要的本人卻是這樣。


    『等到春暖花開,我就是閃亮亮的大一新鮮人。起床後穿著學士服,和戴著眼鏡的聰明同學一起計算複函數的極限值,或是議論西山黨之亂的曆史普遍性之類。下午在校園餐廳一邊喝著紅茶,一邊擺出姊姊的風範照顧妹妹的升學考試……』


    她徹底陷入名為逃避現實的失敗主義,這讓我完全束手無策。


    『姊姊請你聽我說。』


    我已經見過好幾次實在看不下去的筒隱,試圖將姊姊拉回現實。


    『我們鎮上也有大學,似乎還在受理入學申請書。我最近十分憧憬那裏的大學生呢。』


    『唔?』


    『光是看到進入那間學校的人就心跳加速呢。如果姊姊順利成為那所大學的學生,我說不定會不能自已。』


    『你、你說什麽!說得詳細點!』


    『再往下說真的很難為情,我實在說不出口……』


    筒隱非常努力在她眼前釣紅蘿卜。還有重點在於不說明具體內容,絕對不讓對方抓到任何話柄。月子妹妹的操縱術已臻達人領域。


    『這是一場夢。難道是現實……但是念書……夢……』


    好在有筒隱的努力,鋼鐵小姐也每天到圖書館的自修區,在參考書上畫畫臨時抱佛腳。


    輸贏現在才開始。


    即使知道有多困難也要勉強達成,想辦法將她拉回正軌的父母心。不對,晚輩心。


    我必須想想辦法,應該說舍我其誰。


    運用一切手段,活用所有人脈,拿出我的渾身解數,我必須想辦法幫助她!


    我朝天空舉起拳頭,天邊的月亮和太陽都隱藏在雲層的後方。


    星期六的天氣,從一大早就不穩定。


    粗大的櫸樹披著薄霧的外套,石板路麵一片濕透。


    我站在大鳥居底下,原本沒動靜的露水又突然滴落下來,我隻好再次撐開收起來的傘。要與建築物搞失禁玩法,有點高難度呢。


    鬼多天神社的境內,連一聲鳥叫都沒有。


    之前新年參拜時明明人聲鼎沸,現在隻有風落寞地吹拂在無人的參道上。


    「應該快了吧……」


    我確認時間,十二點剛過三分。


    靜耳傾聽,似乎聽見義大利產跑車的爆音在鼓膜響起。


    他很快就要來了。


    名列這世界的奇人怪人列傳第一名,愛美的爸爸殿下。


    我和連續幾天打電話糾纏我的愛美爸爸約出來見麵。


    當然,我不是為了求他答應讓愛瑪努艾勒小姐嫁給我才找他出來。我才不會為了那種事徵求他的同意。因為我和愛美彼此身心靈相通,父母的反對與社會的規範,都隻是讓戀愛之火燒得更旺的助燃劑而已。


    這些不重要,


    「……我有事情想找你商量。」


    我以從清水舞台縱身跳下的覺悟,試著找他商量鋼鐵小姐的事情。再怎麽古怪也是大學教授,應該知道學問界的內幕消息吧。


    然後,結果呢?


    『嗯,這些事情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


    『真的嗎!』


    『希望你交給我。我可能有好點子呢。』


    電話另一端的愛美爸爸,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


    他說會幫我想想辦法,具體而言有什麽方法可想呢?


    不求他幫忙走後門什麽的,但應該可以運用體育保送之類的管道,在不違法的情況下做點什麽吧?


    大學教授的權力真是厲害,有種酒池肉林的氣息呢。這麽說來,雖然一點關係也沒有,但聽說主要工作時間在晚上的補習班講師業界裏,有許多人也兼任大學助教呢。白天和女大生商討成人學分時嘿嘿嘿,晚上和小學生一起修成人社會學分嘿嘿嘿。真希望能以這種無敵二刀流拓展人生的幅度啊!


    就這樣,我來到鬼多天神社。


    我還以為要去大學之類的地方找他,但他似乎覺得約在這邊碰麵比較好。


    藍寶堅尼什麽碗糕的聲音停止後沒多久,愛美爸爸的身影出現在從停車場銜接到參道的小徑中。


    「hi──!橫寺boy!what’s up, shape up?」


    他讓平常穿的那件毫無特徵的大衣迎風飄動,對我笑了笑。我還是搞不太懂他的語言感覺。


    來到距離大鳥居下方兩三步的距離時,


    「very讓你久等……oops!」


    「哇!?」


    他突然被強風一吹踉蹌了幾步,腳步踩空後往我身上靠。我被他壓在大鳥居的柱子上。


    「呃,這……」


    「i’m sorry sorry, three thule……」


    「……噢。」


    愛美爸爸一把將我抱在懷裏,而且似乎一時三刻不肯放手。可能是風太強了,讓他連手都放不開吧。


    鼻頭快碰在一起,兩人距離近到甚至可以感受彼此的呼氣,愛美爸爸露出笑意,窺探著我的眼睛。


    「重得不得了,而且臉近得不可思議耶(注13:出自湯瑪斯?霍恩主演的電影《心靈鑰匙》的原文片名《e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字麵直譯為「吵鬧得不得了,近得不可思議」。)……」


    「有部電影的標題很像這句話呢,看過嗎?」


    「我不知道耶,恐怖電影嗎?」


    「就是超級可愛的天才童星,湯瑪斯?霍恩擔綱主角的電影啊。羞赧的笑容真讓人垂涎三尺呢。哇噢!?我現在才發現,他長得有點像橫寺同學呢?」


    「哦~」


    這些事情一點都不重要。


    我今天是為了鋼鐵小姐的事情而來的,可不是來聊電影演員。長得像誰還是不像誰,我對這種聯誼般的話題一點興趣都沒有。


    聽到我這麽說,愛美爸爸將臉湊近我的耳邊,


    「那我還是先問問你──你有依照約定,一個人前來嗎?」


    以沉穩的低語詢問我。


    ……等一下。為什麽先確認我是不是一個人啊,不對勁吧?


    如果我是一個人,對他有什麽好處嗎?我好害怕喔!


    「all right,過來吧,shy boy。」


    好不容易恢複成原本的姿勢,卻被他牽著手朝大鳥居另一端,更加避人耳目的地方拉過去。


    「請問……」


    「跟我來就對啦。」


    愛美爸爸的腕力強得好可怕。


    彷佛在說再也不會放開好不容易抓到的獵物。


    ……老天啊,為什麽我會拜托這個人啊?


    肉包子打狗、飛蛾撲火這一類被捕食的詞匯,在我的腦海裏浮浮沉沉。


    為什麽身為男生還得擔心自己的貞操啊。這世界上的興趣嗜好真是太千奇百怪了。


    「跟我來就對啦。」


    他又無謂地重複了一次,拉著我手腕的力量愈來愈強。


    我朝四麵八方環顧了一圈,連個人影都沒有。


    好死不死還是這種冰冷雨水下下停停的冬日,沒有幾個好奇的家夥會特地跑到神社境內來吧。隻有薄薄的朦朧霧氣靜靜籠罩著神社。


    換句話說。


    接下來我得和他暫時獨處。物理上,還是單方麵的。


    「………………」


    「跟我來就對啦,出乎意料有好康喔。」


    這是第三次了,而且還附帶多餘的活用型。


    現在已


    經不能再猶豫了!救命啊,月子妹妹,快保護橫寺同學的貞操吧!俗話說以毒攻毒呢!


    不對啦,這是語病啦,我不是在說筒隱是毒啦。毒性有解毒藥可以治療,月子妹妹可是沒有抗體的啊!哇──!


    當然,最強魔王妹妹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現在隻能靠自己。


    為防緊急事態,情急之下我啟動口袋裏的智慧型手機的錄音程式。以前經常有女孩子為了遏止變態而錄下我的行動,想不到今天居然換我主動錄音,人生真是摸不透啊。


    不過實際變成防守那方時,我才發現到。


    錄音器材要等到「事後」才派得上用場!太遲了啦!不論是麻衣衣或愛美她們,雖然我覺得她們那樣錄音是小題大作,但其實她們根本不覺得自己真的會被吃掉吧!


    「……橫寺同學。」


    愛美爸爸朝正殿走去,同時以沉穩的視線望著我。


    「愛美受到你不少照顧呢。我聽過不少關於你的事喔。」


    「咦,噢,不會──」


    「你似乎對我抱持著警戒心,但我不是什麽可疑人物喔。就如你所見,看不出來嗎?」


    「哈哈哈……」


    很可惜,我完全看不出來。


    不過啊,如果以最大限度的友善態度來看待,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好聽。低沉的嗓音聽起來就像上流紳士。


    雖然外表長這樣──其實說「外表長這樣」未免有失公允,但若要形容他的外表,我想想看──嗯?


    該怎麽形容呢?


    如果要再次描述他的話,反而莫名其妙地困難。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原本以為也有衝擊性,但實際上他給人的印象卻接近平板單調。


    就像一幅繪畫,如果將顏料全部混在一起,就會變成一坨黑色,看不出原本的構圖。


    「那麽,來聊聊今天的重要事情吧。」


    愛美爸爸走上石階,然後緩緩停下腳步。


    「啊,拜托你了!關於筒隱築紫的升學考試,有沒有什麽好方法……」


    「──真的是這樣嗎?」


    「咦?」


    「對你而言,重要的事情真的隻有這樣嗎?難道你沒有刻意忽視重要的事情嗎?」


    以鬼多天神社正殿為背景,愛美爸爸故作姿態地歪著頭。


    他這樣的動作也依然平淡到有些怪異,


    「究竟究竟,要拖到什麽時候,你才打算幫不會笑的女孩取回重要的事物?」


    一瞬間。


    彷佛某些事情在腦海裏回溯。


    我感到一股極為強烈的既視感。彷佛以前也經曆過同樣對話的強烈異樣感。


    我覺得自己口乾舌燥。


    「別那麽緊張嘛,橫寺同學。我隻是想和你聊聊而已,在這個地方。」


    「……在這裏?為了什麽?」


    「今天我隻是來調查它的。你應該也知道吧,筒隱家的神秘力量。喏,看得見嗎?」


    愛美爸爸從懷裏掏出密封袋。


    裝在透明袋子裏的東西──是一對木雕的貓棋子。


    這可不隻是「有看過」而已。


    這是鋼鐵小姐不念書逃避現實,刻來當作遊戲棋子用的。


    去年修學旅行的時候,棋子交到我和副社長手上,還惹出了一些麻煩,之後呢。


    ……之後這兩顆棋子上哪去了?為什麽會落到他的手上?


    「日本真是不可思議的國度呢,這片土地依然保有遠古之力。像是一本杉山丘,或是神社佛閣之類。這一類帶有神秘性質的土地,與神靈憑附的血脈之人交會時,似乎會引發複雜的現象呢。」


    愛美爸爸將棋子在手心裏轉了一圈,視線直直盯著我看。


    「當然──你早就經驗過了吧?」


    「……為什麽你會知道貓像的事情……」


    「很久以前,貓神給了我非常重要的東西。我欠貓神很大一筆人情。」


    愛美爸爸聳了聳肩。


    「但那是無關的事情。現在出問題的不是我,而是你。是你的目標、行動、以及生活方式吧。總有一天,會再度發生與本家根源相關的問題吧。在該來的時刻到來之前,你應該用你本身的想法,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場比較好吧?」


    「……這和說好的不一樣。我不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


    「沒有不一樣呀,我們必須好好談談才行呢,橫寺同學。關於邪惡的家神,作祟的家神,帶來不幸的家神。這也是你感興趣的領域吧?」


    在這片平板無奇的氣氛中,隻有唯一具備特徵的低沉聲音,糾纏我的鼓膜縈繞不去。


    我產生一種被黏性很強的蜘蛛絲緊緊逮住的錯覺。有如一腳踩進淤積的泥濘般,雙腳黏在原地。


    「與貓像扯上關係,你應該也具備特別的力量。就如同當時──入學中心大考那一天,我確認過的一樣。」


    「入學中心大考日……」


    那一天,我籠絡了貓神,將鋼鐵小姐的書包傳送到考場。


    要說為什麽會發生那種緊急狀況,是因為偶然忘了東西;目送趕時間趕到會忘了帶東西的她前去考場時,要說像仆人一樣幫她提書包的人是誰的話──


    「將她的書包丟在走廊上的人,當然是我啊。」


    單調先生說得彷佛理所當然一般。


    「別人的重要時刻,你在想什麽啊!?」


    「為什麽要生氣呢,我就是認為你有能力解決啊。結果也沒有發生任何問題。這樣哪裏有錯呢?」


    「你是不是神經病啊……」


    「──siamo tutti un po’pazzi.(我們都有一點瘋狂)」


    單調先生說了我不熟悉的言語。


    「我們每個人都有點奇怪,在義大利有這樣的諺語。難道你能充滿自信地說,自己一點都不奇怪嗎?」


    我沒辦法回答。


    我無法主張自己沒有問題。


    「萬有之真相,即所謂不可解(注14:這是一九○三年,一名當時認為前途似錦的高中生藤村操,在梔木縣華嚴瀑布自殺時留下的辭世文《岩頭之感》。此事對當時社會造成極大衝擊,華嚴瀑布也因此成為自殺勝地。)──我聽說日本也有這句話呢。這個世界毫無邏輯,一切都很奇怪。」


    「…………」


    「或許你會覺得我這番話莫名其妙。但我是基於信念而行動的,對於批判或糾正都甘之如飴。至於你呢?你又怎麽樣呢?」


    「我哪有怎樣……」


    「我打從心底同情陷入混沌迷惘中的你。但是你總不能永遠欺騙大家,永遠欺騙自己,永遠逃避下去吧?」


    似曾相識的異樣感不斷持續。


    神社,貓棋子,還有這段對話。好像在哪裏提到過。


    記得的確──在修學旅行時──和誰?


    「啊……」


    忽然,鎮守森林(注15:意指圍繞在神社四周的森林。日本的神社多半群樹環抱,為日本自然崇拜、精靈信仰的古神道特徵之一。)的某處傳來野貓的叫聲。


    同時,黑貓手偶的印象在我腦海裏蘇醒。


    在修學旅行的目的地,位於兔隱神社附近的機關忍者屋。在能看見大鳥居的涼亭,遇見套著手偶的男人。


    當時有如看透一切的手偶聲音,和愛美爸爸的聲音一模一樣。


    難道手偶先生和愛美爸爸是同一人嗎──不,這怎麽可能。


    因為當時,和手偶先生對話的涼亭不遠處,不是看見愛美爸爸和愛美四處跑來跑去嗎?


    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我搞不懂異樣感的體係。現在的我


    還不明白。


    明明不懂的事情多不勝數,但吞咽唾沫的喉嚨卻沒由來地疼痛。


    無論如何,如果我記得住手偶先生當時說過的話,能預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或許就不會這麽輕易和愛美爸爸接觸了。


    偏偏千金難買早知道。


    我就這樣大搖大擺跑來,就這樣被卷入單調先生的話題裏。


    手偶先生表演的既視感完全白費了,事到如今我心想。


    「你說你想幫筒隱築紫的升學考試想想辦法,對吧?這件事情對你而言應該隻是隔岸觀火。你該許願的不是這件事吧,不該隻有這件事吧。」


    單調先生平靜地說。


    「更何況,你找我商量本身就很奇怪。你應該無所不能吧。隻要向貓像許願,應該任何事情都會實現。既然如此,你應該發揮一切自己具備的力量,難道不對嗎?」


    「……我才不會胡亂許願。」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因為這樣有風險啊。」


    「風險?」


    單調先生歪著頭,態度彷佛看著在沙漠訴說全球暖化對策的人一樣。


    「風險又怎樣呢,凡事都有風險不是當然的嗎?如果不知道運作原理,那就嚐試到了解為止啊。既然世界瞬息萬變,隻要改變世界就好。人類不就是這樣活過來的嗎?」


    鬼多天神社境內一直籠罩在薄霧中,完全不存在任何區分外界與內界的標誌。筒隱家的人工燈光也不可能照得到這裏。


    隻有我,輪廓不確定而曖昧不明的我在這裏。


    「欸,橫寺同學。你現在最想達成的事情是什麽?」


    明明沒有風,掌心的貓像卻咕咚地滾倒。


    我緊緊握著貓像,搖了搖頭。不停地搖,用力搖著頭。為了阻止即將脫口而出的話。


    但結果,


    「……你剛才說,鋼鐵小姐的入學考試,對我而言是隔岸觀火吧。」


    我的嘴巴還是自己動了起來。


    說出我的心情,無法告訴任何人的心情。


    「難道你沒有隔岸觀火過嗎?」


    聽到我這麽說,單調先生歪了歪頭。


    這個人不會懂的。


    他既沒有幫鋼鐵小姐準備過升學考,也沒有見過筒隱與小豆梓的小豬小羊戰爭,更沒有忘記聖歌隊少女而害她哭泣的經驗,也不曾試圖仲裁田徑社與棒球社族的領土紛爭──這種人怎麽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所謂的隔岸觀火,其實是相當難受的詞。


    在大家忙著救火、共患難,加深彼此的情誼時,我卻是一個人呆呆眺望著,若無其事地拔河邊的草。隻是單純看著對岸火災的行為,該怎麽說呢──讓人如坐針氈。


    如果能夠撲滅對岸的火災,我想去幫忙。我想度過冰冷又水深的河川,去安慰在對麵哭泣的人。


    想到在老舊豪宅內,一個人孤獨地生活,穿著刺蝟布偶裝的女性。筒隱采咲女士,曾經陪在年幼的我身邊,是我的初戀。


    我希望,以我自己的力量,設法安慰她。我想賭上我的一切存在意義去拯救她。


    就算要改變這個世界也在所不惜。


    就算會喪失關於她的珍貴記憶。


    所以。


    其實,我真正的願望是,


    「……我想當個幫助某人的英雄。」


    低聲吐露的這幾個字,落下的聲響出乎意料地大。


    我在神明坐鎮的領域內,手裏拿著一對貓像。


    召喚東西的貓與送東西給別人的貓同時存在時,究竟會發生什麽事呢。


    如果交換祈願的是我,招來願望的人也是我──結果將會是。


    「啊……」


    有如踏入無底沼澤般,我產生地麵逐漸融化的幻覺。


    在輪廓曖昧的鞋底下,出現一個顏色深沉的黑影。


    它朝地麵張開有如八咫烏的翅膀,完全覆蓋我的腳邊。


    失去原本的領域,得到不同的定義,被確保為形而下存在的影子,旋即從二次元的大地浮起,化為三次元的立體。


    誕生出來的,是和我視線齊平,和我擁有相同輪廓,和我相連在一起的黑影。


    那是潛藏於深淵,在暗處搖曳的怪物。


    受到貓神喚醒,以某物為交換,召喚了某物,存在於自己體內的怪物。


    「……這樣就對了。你已經成為英雄,變成可以幫助任何人的英雄啦。」


    單調先生開心地低喃。


    「首先呢,先去幫忙解決入學考試之類的問題吧。對現在的你而言,這應該是易如反掌吧?」


    「嗯。」


    我看到和我並肩站著的我的黑影,很自然地點了點頭。


    我聽見我的喉嚨發出和我的意誌完全無關的聲音。


    我知道另一個我在我的體內誕生了。


    ──這是什麽鬼啊?


    就在我感到愕然的時候,單調先生有如融入黑暗般消失無蹤。


    回過神時,我一個人站在神社的石階前方。


    確認手腳還在,頭也會動。跳一跳,屈伸運動,側步移動。我順便做了一下收音機體操前兩段,至少我能做出讓兒童尊敬的眼神和在地居民懷疑的眼神,都集中在我身上的俐落動作。


    完全沒問題。


    完全沒問題,喔?


    「哇哈哈,咧咧咧~笨蛋笨蛋……」


    我試著喊了幾聲,但黑暗中沒有任何反應。當然他要是真的跑回來我就傷腦筋了,所以我盡可能小聲地喊。不過我的喉嚨、我的嘴唇,都能依照我的意誌活動。


    剛才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隻是單純的虛張聲勢嗎?


    由於神社多半都是靈異地點,或許容易被錯覺或暗示之類影響也說不定。下次和小豆梓約會的時候也挑這種地方,享受特殊的散步玩法吧!


    「哎呀?」


    這一瞬間,收到一封郵件。


    難道魔王妹妹連妄想都要審閱嗎?雖然我這麽確信,想不到我冤枉她了。


    是鋼鐵小姐寄來的。


    『我不明白。』


    就一句話,僅止於此。


    記得她現在應該在念書吧。


    究竟是不明白考古題、不明白回去的路,還是不明白人生呢?雖然我猜是全部,但她會認真地來拜托我倒是好現象。


    我將像殘渣一樣滾落在腳邊的貓棋子塞進口袋裏,前去幫助鋼鐵小姐。


    車站前的中央圖書館總是擠滿了人,即使接近閉館時間,桌子依然幾乎沒有空位。


    況且現在還是考季最如火如荼的星期六,擠翻了。


    有人綁頭巾,有人戴眼鏡,也有人戴口罩。典型考生打扮的少年少女們占領了所有座位。


    圖書館裏隻聽得到筆在紙張上滑動,以及翻過書頁的聲音。四周靜得連掉了一根針也聽得見,籠罩在深海般的窒息氣氛中。


    「……哈啾。」


    忽然,經過一旁的老婆婆按捺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一瞬間,少年少女們有如觸電般抬起頭來。無表情的視線一同射穿異類分子,然後又立刻專心繼續振筆疾書。


    距離國立大學前期測驗日已經屈指可數,他們連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費吧。


    「唔唔……這怎麽回事啊……」


    受到緊繃的氣氛壓迫,老先生老婆婆一個又一個步履蹣跚地,連滾帶爬逃離圖書館。


    充滿老後安寧的公共設施已經毀滅,這裏是地獄的橋頭堡。隻有一流的戰士才能在這裏生存。


    在無邊無界,化為現代戰壕的座位當中,我馬上就找到了目標的考生士兵。


    「唔唔唔……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麽無論何時總是想求出y呢……!」


    緊緊握著大大攤開在桌上的數學參考書,馬尾小姐整個身體都在手舞足蹈。也不在意旁邊的人一臉困擾地跟她拉開距離。


    「明明連自己的存在方式都還無法確定,這兩人究竟是什麽關係啊!函數f的教育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遠遠望過去,她像極了啃著帶骨肉的獅子。隻有那裏脫離現代,上演著野生異種格鬥技的戰鬥呢。


    「我不明白……為什麽會有英文這種東西的存在啊……為什麽我們人類會分裂出不同的語言……難道巴別塔真的是罪惡嗎……?」


    然後開始上演神學論爭。毫無希望的戰場需要宗教的力量,這在人類曆史相當常見。


    「辛苦了,社長。」


    「哦,真快啊。」


    我輕輕拍拍她的肩膀,鋼鐵小姐隨即以空洞無神的眼神望著我。


    「看你似乎意氣風發的樣子呢。難道今年有什麽大赦而讓考試中止嗎?該不會神死矣……?」


    宛如達到真理般眨了眨眼。哇,哲學覺醒了呢。


    由於怕影響到旁邊的人,我們壓低了聲音對話。


    「其實,有件事情我想問問社長。」


    「……唔?」


    「雖然現在問這些有點慢,但社長是為了什麽而念書的呢?」


    「唔唔?」


    鋼鐵小姐有氣無力地揉了揉因為睡眠不足而腫脹的眼睛。


    平時挺拔的腰杆也彎得像貓背一樣,看起來比我還要嬌小許多。她衰弱的視線抬起來仰望著我。


    「為什麽念書嗎……根據你的弦外之音推測,意思是我念書也是白費力氣嗎……?」


    「不不不。」


    「難道還包含了連念書都念不好的我,為什麽會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思?」


    「沒那回事啦!」


    「我知道了。我也不想再繼續苟且偷生,介錯(注16:介錯,武士切腹時在一旁負責斬首,減輕痛苦的人。)就拜托你了。」


    「就說不是了啦!純粹疑問而已!」


    「……這種事情有什麽好問的。」


    鋼鐵小姐沮喪地歎了一口氣。


    「橫寺──不對,雖然我和你弟弟約定過,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想讓可愛的月子放心。這是我唯一用功念書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


    「好歹,我也是筒隱家的長女。」


    她低著頭說。


    其實也對。筒隱築紫的行動原理,無論如何都是因為身為姊姊。


    但是──總覺得不太對勁。


    我是來迎接鋼鐵小姐的,不是為了確認這種事情而來。


    我開口不是想問這些問題。


    可是,我的舌頭卻不斷編織出我根本沒那麽想的話語。


    「也就是說,你並非把上大學這件事本身當成目的。選擇升學隻是讓月子小姐放心的方法吧。」


    「唔?嗯,這麽說或許也沒錯。」


    「我知道了。」


    我的脖子緩緩點點頭。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就無法以自己的意誌活動了呢。


    黑影從圖書館地板浮了起來。


    它變成我的容貌,裝出我的聲音,驅動我的身體。是我卻又不是我的東西,變成了我。


    四周的考生戰士們絲毫沒有注意到。


    反正他們都隻專注於前方活下去。


    誰會留意影子有多黑暗、有多濃厚呢。


    「社長。不,筒隱築紫。」


    「唔?」


    黑影以我的喉嚨吸了一口氣,利用我的聲音,伸出我的手臂,


    「──我們結婚吧?」


    他從前方輕輕地抱住筒隱築紫。


    沉默與僵硬。之後是無數刺向我們的視線。


    「……………………嘩啊!?」


    慢了好幾拍,鋼鐵小姐猛然跳起來,像是要一腳踹飛原本坐著的椅子。


    不過連同她站起來的動作,全都在我的懷抱裏。


    「我會讓你忘記我弟弟。讓你將來幸福美滿,月子妹妹也可以放心。所以你不用再為考試受苦囉。」


    「不,你,咦,咦……咦!?」


    「我們結婚,一起獲得幸福吧?」


    「這,等,啊哇哇──!」


    「還要生很多小孩喔?」


    「哇啊,哇,啊,哇哇哇……」


    築紫小姐的嘴唇不停哇哇叫震動著,說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話。


    長長的睫毛不停眨動,眼神直直盯著我,紅潤的後頸轉眼間浮現一片朱紅色。


    一口氣滲透的火熱宛如水銀溫度計般,從脖子到臉頰,再從臉頰到耳朵逐漸變得紅通通。


    最後連原本凜然的眼角都跟著投降。


    她試圖勉強緊閉嘴唇,但嘴唇依然徒勞無功、虛弱地張開。


    有如最後的抵抗般,她低頭試圖逃脫我的視線。眼前的她是一名少女。


    「…………」


    在漫長的僵硬之後,她像是要盡力表達意思一般,


    「……小、小女不才,還請你,多多……指教了……」


    脖子上下點了點頭。


    兩情相悅,婚約成立,未來確定。


    就這樣,我從悲慘的考試戰爭最前線,平安救出了一名女孩。


    英雄助力如虎添翼,正義旌旗在我手裏。


    恭喜感謝,可喜可賀!


    (完)


    ……慢點,這太扯了吧!


    我終於回過神來。


    不對──是「回歸成我自己」。


    隻見黑影迅速縮回地板中,露出佯裝不知的表情,變成我的剪影。


    竟然擅自利用別人的嘴巴,隨便胡亂伸出手,以花言巧語將別人拐來後,要我扛下這一切嗎!


    我饒不了這種行為,正當我要跺地時,


    「……這、這種事情,讓人,很緊張呢……」


    黑影脫離之後,我的身體突然感受到鋼鐵小姐的體溫。充滿感情的溫暖感觸,在懷抱裏確實感受得到。


    我實在沒那種蠻勇,能狠心推開像剛出生的雛鳥般,依偎在自己懷裏的女孩。


    應該說,呃,這個。


    「差不多可以放開我了吧,應該說,這個……這、這樣,呼哇,好、好害羞,喔……」


    全身像水煮章魚一樣紅通通,連說話都零零落落的鋼鐵小姐,其實有一點新鮮。


    想到這幾個月,她忙著念書焦頭爛額的模樣,她現在似乎幸福無比。


    黑影的確幫忙解決了心頭上的掛念,這是肯定的。


    總覺得這樣也不壞。


    真的,這樣也不壞──我心中不禁微微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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