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暈目眩。


    視野扭曲,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一瞬間,我分不清自己究竟站在哪裏。缺乏容身之處的不安向我襲來。


    這裏是哪裏。


    現在是何時。


    我究竟在哪個世界?


    「──想太多啦。」


    我一個人搖了搖頭。


    人的主觀可沒有脆弱到一陣暈眩就足以動搖世界。


    很可惜,我的意識是連續的。


    今天可是堂堂的國立大學前期測驗日。


    不久之前,我才剛目送鋼鐵小姐上考場。


    之後我正和別人一同在當地大學的正門前閑晃。


    成群結隊掩蓋斑馬線,充滿殺伐之氣的考生戰士們已不複見。考試開始的鍾聲一響,大學之外的空間完全恢複成日常生活。隻有往來於國道上的汽車隨意排放黑煙。


    「真是一成不變的景色呢……」


    二月的寒風冷到足以讓人流眼淚,我緩緩邁開腳步。


    「……怎、怎、怎、怎麽了嗎,大葛格?」


    「沒有,隻是站得有點頭暈而已。」


    「嗯~?」


    整個人躲在我的大衣內,活像演雙簧的愛美停下腳步,宛如即將撲倒般配合我的步伐。小小的後腦勺彷佛摩擦著我的肚子,仰頭上下顛倒看著我。


    「拜托不要突然停下來或突然走動。說過兩人三腳的訣竅在於溝通了啦。」


    處於人生中最擅長兩人三腳年紀的十來歲愛美,不滿地踩了我一腳。


    但她依然緊貼著我的身體,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真是可愛呢。


    「到底為什麽要笑咪咪看我啊──哎呀呀?」


    原本拚命掙紮的愛美,忽然感到疑惑而停下動作。


    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發現大學正門口佇立著熟悉的身影。


    「是筒筒喔!呀呼──……呀呼?」


    揮揮手的愛美,感到困惑而停止動作。


    「怎麽回事啊……」


    筒隱的模樣明顯不對勁。


    在人行道上忽左忽右,腳步十分遊移不定。她的視線盯著腳邊,完全沒有看向前方。


    平常輕快腳步的節奏不知所蹤,看得讓人格外感到不安。


    「月子妹妹!月子妹妹!」


    我們連忙趕過去,筒隱這才抬起頭來。


    還是一如往常,麵無表情。


    但是──她的嘴唇卻拚命發抖。


    「筒筒……筒筒!」


    即使愛美從一旁拉她,或是一百八十度上下翻過來,她也毫無反應。


    彷佛完全沒聽見我們的聲音,宛如黑曜石的瞳眸焦點並未集中在地上。


    隻見她空虛眺望著天空的彼端,


    「星期一也不行,星期二也不行,星期三也不行,星期四也不行,星期五也不行,星期六也不行,星期日也不行。周末也不行。平日也不行,突擊也不行。關在裏麵也不行,逃出去也不行,不論怎麽掙紮都不行。」


    「筒、筒隱……?」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冷靜一點!是我啊,是我!看著我!」


    「不要道歉,不要犯錯,不要一而再再而三道歉又犯錯。我已經受夠了,我已經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


    宛如壞掉的唱針,或是亂射一通的機關槍,永遠以同樣的節奏重複毫無意義的咒語。


    我搖搖她的肩膀,搖搖她的頭,她依然對我們的呼喊毫無反應。


    忽然,


    宛如推擠看不見的牆壁般,她推了我的胸口一把。


    趁我踉蹌的空檔,她晃晃悠悠轉過街角,逐漸消失。


    「等、等、等一下,筒筒!」


    一下子臉色發青的愛美,腳步踉蹌追在她的身後。


    我也衝上前去,結果往前撲倒。


    一張紙片順著大衣的衣襬逐漸滑落。


    仔細一看,發現一堆紙張散落在地上。


    似乎是她推開胸口時,順勢一同塞給我的。像是從某本筆記本上撕下來的難看玩意兒。


    我全部撿起來,瞄了一眼上麵寫得密密麻麻的文字。


    就在我全身起雞皮疙瘩時,突然有人向我出聲。


    「──她是怎麽了啊?」


    不用看我也知道。


    低沉的成熟嗓音,那家夥站在我的身後。


    愛美爸爸露出一副老好人的笑容。


    隻有表裏不一的人才會這樣笑。至少現在,貓神沒有附在他身上。


    他以特有的平易近人為武器,一副裝熟的態度摟著我的肩膀。


    看到他試圖隨眼偷瞄筆記內容,我連忙將紙疊揉成一團。


    「那是她的筆記吧,上麵寫了什麽呢?」


    「……羅列了一堆意義不明的詞匯,要不要我念給你聽?貓咪貓咪貓咪貓咪貓咪祈禱祈禱祈禱的話祈禱的時候祈禱的結果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回溯回溯回溯破壞貓咪破壞貓咪貓咪貓咪貓咪貓咪貓咪破壞破壞破壞……」


    「不,已經足夠了,很夠了。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嘛。」


    愛美爸爸做出揉太陽穴的動作,假惺惺地歎了一口氣。


    「總覺得有點擔心呢。如果別發生什麽不測是最好。」


    「……是啊。」


    「我們是不是也追上去比較好?」


    「……是啊。」


    我微微點了點頭。


    他的臉皮怎麽這麽厚,居然主動跑來找我說話啊。你幹過的好事我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明明露出懷疑的態度戳他,愛美爸爸卻笑得很愉快。宛如早已看透我心中的想法般。


    從他對我開口的時機看來,他可能一直躲在遠處偷看我們也說不定。或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一直觀察我們吧。


    這家夥實在很欠揍,雖然我這麽想。


    但無論如何,目前沒時間跟他計較這些。我連忙轉過街角,結果停下腳步。


    愛美走向我們,隻有愛美而已。


    「我追丟了……」


    她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低聲說。


    筒隱的腳步明明晃晃悠悠,但在愛美轉過街角的瞬間,隻看見迅速拐過第二個街角的筒隱背影。她似乎看準了時機,猛然拔腿狂奔。結果我們完全被他甩掉了。


    「……分頭去找吧。」


    我以最少的字數下達指示。


    靜靜坐落在一本杉山丘的山腳,住宅區最後方的筒隱家,一眼就看出不對勁。


    正門開著沒關,大白天也點著電燈,鞋子脫在玄關亂丟,以及不知從何處傳來敲擊聲。


    在這座寬廣豪宅的某處,某人正在毆打某些東西。可能是以她自豪的金屬球棒,持續不斷,毫不留情,而且固執地毆打。


    「…………」


    我一踏進正門庭院,先來一步的客人隨即回頭。


    「我不是拜托過你,前往神社尋找她的行蹤嗎?」


    「…………」


    愛美爸爸誇張地張開雙臂。


    「可是她回筒隱家的機率肯定比較高啊,根本不需要分頭尋找吧。還是說──有什麽東西不想讓我看見嗎?」


    「…………」


    「她寫的筆記裏,明顯可以看得出對貓的憎恨。這聲音是她在毆打某些東西,對於研究貓神的我而言,相當不妙呢。難道不是這樣嗎?」


    「


    ……我看你乾脆辭掉大學教授,去開間偵探事務所算了。」


    我咋了一聲舌。他自以為是哪個名偵探啊。幸好強製 cosy 福爾摩斯法案隨著眾議院解散也跟著廢棄了。


    我無視愛美爸爸,經由庭院繞到豪宅後門。


    他也宛如我的朋友般一起跟來。


    「話說回來,她做出奇妙動作的次數好像增加了呢。該不會過去的記憶複蘇──導致她崩潰了吧?」


    愛美爸爸悠哉地說。


    「……──你啊。」


    我回頭看他。


    「可以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嗎?這種事情沒什麽好在意的,反正等到下一次,你多半也忘的一乾二淨了吧。」


    「……哪有下一次啊。」


    「隻要許願就有囉,永遠都有。持續許願不是很重要的嗎?」


    愛美爸爸的口氣宛如從高次元看向低次元般,打斷了對話。他並非瞧不起我,而是早就知道,再怎麽說明都是白費唇舌。


    我也懶得跟這家夥繼續講下去。


    我將手機包在手掌裏,仔細盯著液晶螢幕看。


    剛才撿起的紙張當中,上頭也有網址。


    電子訊息的密度,遠比剛才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頁麵更加濃厚。


    我一邊偷偷看著這些訊息,同時整理我該做的事情。


    一離開後院,隨即發現聲音傳來的真正地方。


    是從倉庫傳來的。


    從主屋延伸的穿廊,雙開門的門扉宛如邀請來訪者般開啟。


    「…………」


    我假裝沒看見愛美爸爸笑咪咪的表情,緩緩進入倉庫內部。


    貓神鎮座在牆壁旁邊


    同時在陰暗發黴的室內,回蕩著詭異的敲擊聲。


    筒隱手持球棒,站在倉庫的中央。黃金球棒與她嬌小的身軀不相襯。


    一下,兩下,三下。


    隻見她搖搖晃晃舉起球棒,朝貓神像敲下去。宛如挺身挑戰巨人歌利亞的魯莽少年,揮舞著無力的武器。


    「月子妹妹……」


    「啊哈哈哈哈哈。」


    愛美爸爸笑了出來。笑得很愉快,笑得很痛快。


    「還以為你在做什麽呢,原來是這樣啊。你果然知道這個世界一直不斷循環呢。難道你以為隻要破壞貓神像,就能阻止循環嗎?不過呢────沒用的,沒用的。」


    筒隱緩緩回過頭來。


    失去焦點的眼神,望著我們的方向。


    「早在你徹底破壞貓像前,貓神就會讓世界再度循環。隻要拋棄這一次可笑至極的循環就好,貓像也會跟著恢複原狀。立足點從一開始就不一樣,活在三次元的你們,怎麽對抗得了活在四次元的神明呢。就像故事中的登場人物,無法推翻故事架構決定的死亡。難道你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嗎?」


    「…………」


    不知究竟有沒有聽見愛美爸爸的聲音,筒隱的手腕失去力氣。


    球棒脫手,匡當一聲,發出冰冷的聲音落在地板上。


    我跑向筒隱,緊緊抱住她纖細的肩膀。


    「已經夠了,夠了!」


    「……我……」


    筒隱茫然地抬起視線。


    「有順利達成嗎?沒有失敗嗎?沒事吧。沒事吧。」


    「嗯,完美達成了,而且成功了。所以已經夠了,對不起。」


    看到我更加用力摟著筒隱,愛美爸爸更加開心地笑著。


    「真是美妙的愛情呢。不過既然機會難得,縱使依舊要拋棄這一次循環,還是依照慣例告訴你們重要的事情吧。」


    「重要的事情?」


    「筒隱家的長女染上了致命的疾病。你該做的事情是什麽?」


    「……都什麽狀況了,你竟然還敢講這種話!」


    「你可別誤會了。我也是幾經煩惱之下,甘願冒著各種危險,如今才會站在這裏告訴你呢。為了救那女孩,你有什麽方法可想?」


    「還問什麽方法……」


    「『總有一天會再度發生與本家創始人相關的事件。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先清楚表明自己的立場不是比較好嗎?』


    ──我以前應該忠告過你了。而你清楚表明了沒呢?依然還有犧牲自己的覺悟嗎?」


    愛美爸爸的視線與我的視線交會。


    他露出相信自己不會錯的人特有的堅強,視線並未從我身上移開。


    「雖然你以為是很久之前的事,不過你還記得入學中心大考那一天的事嗎?我故意丟下筒隱長女的書包,測試你的想法。你毫不猶豫向貓神祈禱,解決了事情。馬拉鬆大賽也是一樣,你許願成為能幫助別人的英雄,然後順理成章變成英雄。這樣就對了,這才像你啊。」


    愛美爸爸以靜悄悄的腳步走向倉庫中央,愛憐地撫摸貓像。


    然後,瞥了一眼退到倉庫入口的我們。


    「依照慣例祈禱吧,橫寺同學。為了他人活下去而許願自犧牲自己。不論幾次都一樣,就算失敗,隻要繼續許願即可。如果這會讓筒隱家遭遇不幸,我會負起責任許願再生。許願讓世界循環。」


    「由你許願?不是月子妹妹許的?」


    「沒錯,許願讓世界循環的是我啊。我的判斷沒錯,橫寺同學每一次都許願以自己的生命交換。可是這麽一來,筒隱家的妹妹就會陷入絕望,采取極端的行動。而且筒隱家的姊姊也會陷入絕望的連鎖,結果我不斷讓世界循環。直到筒隱家迎向幸福的未來為止,我會永遠循環下去。」


    「……為什麽要這樣做。」


    「以前不是說過,我的事情一點都不重要嗎?」


    唯有這一瞬間,愛美爸爸像是沉浸在遙遠的感傷中,閉起眼睛。


    「以前我透過貓像,從筒隱家的人得到過非常重要的東西。我欠筒隱家一個大人情,這個人情我非報答不可。我認為自己有義務,締造一個對筒隱家幸福的世界。」


    宛如醜陋的王子雕像般,愛美爸爸將手放在自己胸口。


    「好了,廢話到此為止。如果橫寺同學不願意許願,這一次就算失敗。有時候難免這樣呢。我會倒回去,重新來過,直到我追求的世界來臨為止。最後還有什麽遺言要說嗎?」


    「問你一個問題就好。你知道這次是第幾次了嗎?」


    「我哪可能一次一次數啊,誰記得了那麽多次呢?反正隻要能成功,之前失敗的次數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麽,我就告訴你吧。」


    我深呼吸。


    懷中的筒隱點了點頭。


    「這是第九十九次了。竟然玩不膩一直重複,你鬧夠了沒啊。」


    我從倉庫內側關上雙開門。同時鎖上門栓,讓門無法立刻開啟。空氣隨即淤積在倉庫內。


    「……你怎麽會知道循環的次數?」


    愛美爸爸的表情再度微微扭曲。人畜無害的表情平板男,臉皮即將被扯下。


    「上一次、上上次和前幾次,你都應該老實重複相同的事情才對。難道你和筒隱家的妹妹一樣,經由某種偶然契機保留了記憶嗎?」


    宛如針紮般的銳利視線,彷佛看透了我的皮膚深處。我頭一次見到這種市井小民的表情。


    我也堂堂正正瞪回去。


    「如果我其實從中途就隱瞞了自己繼承記憶的話,會怎麽樣?麵臨第一百次,再三做好一切準備,終於要一決勝負的話──你會怎麽辦?」


    「…………」


    「你進過筒隱家的倉庫裏幾次?能當作武器的東西,能遮蔽視線的東西。哪個衣箱裏裝了什麽東西,你知道嗎?這裏是密室,出口隻有我們身後的門。你平時


    有做運動嗎?體力敵得過現役的高中生嗎?」


    「……真是廉價的挑釁呢。」


    愛美爸爸以手掌遮住臉,恢複自己的表情。


    「你似乎搞錯了什麽呢。隻要我許願循環,用不著動粗,這個世界就結束囉,重新來過。難道你想抱著虛脫無力的女孩子,朝我撲過來嗎?」


    「不需要擔心我。」


    筒隱以清楚的聲音打斷他。


    她用力推開我原本委婉摟著她不放的手臂,使勁將球棒夾在腋下,迅速從衣服內側掏出日本學習筆記本,孜孜矻矻將剛才的對話紀錄下來。


    她的筆跡當然也十分穩健,宛如黑寶石的瞳眸一如往常,充滿平淡的感情。


    「難道……」


    我朝從指頭縫隙睜大眼睛,看著我的愛美爸爸點了點頭。


    「這也是演技。為了將隻在特定時機出現的你立刻叫到這座倉庫內,這是最快的方法。」


    她在兒童福祉社團可是話劇王牌,演技隻是雕蟲小技──她本人是這麽宣稱的,不過能演到這一步,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


    月子妹妹連同鉛筆握緊拳頭,示意自己十分努力。


    太過努力了啦,等一下要向愛美道歉喔!


    直截了當地說,我們和好了。


    我托付愛美交給筒隱的信,寫滿了一切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心裏想的事情,以及我明白的事情。


    不過當然,月子妹妹的心情不可能馬上好轉。


    並非每一次循環,我就能確實與她關係好轉。


    根據之後的聽到的說法,每次筒隱看了筆記本,找我商量的時候,我們似乎時而休戰時而爭吵,重複了數次毫無意義的循環。在每一次記憶遭到重置的情況下交涉,就像在賽河原玩疊疊樂一樣。


    最後是在筒隱決定大讓步的情況下,我們才得以合作。


    至少筆記本上是這樣寫的。月子妹妹寫在筆記本上的內容一定是對的,因為月子妹妹的筆記本是這樣寫的。這理論超完美。


    ……不過老實說,筒隱堅持詳細記載的,隻有關於我的行動而已。


    所以其實我不清楚,筒隱究竟想到了什麽才決定幫助我。她隻在角落寫著「和小豆討論,接受她的建議」而已。


    之前也發生過這種事。筒隱與小豆梓對談,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解決了紛爭。


    到頭來,我可能永遠也無法得知筒隱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以及她與小豆梓私底下究竟聊了什麽。


    我們隻能以自己的主觀描述事物。


    在孤獨的世界中,我們都孤獨地活著。


    可是看了這段紀載之後,我就決定跑去找小豆梓。


    要求她停止幫鋼鐵小姐加油,對於無法協助雜誌企劃感到抱歉。以及與筒隱稍微──雖然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總之稍微一起出個門。


    我告訴小豆梓這些事情後,小豆梓大致上在賽河原一邊喀嚓喀嚓剪著布,同時哼著流行歌曲。


    『落櫻繽紛春之空,小燕夢見戀滋味……』


    這是不久之前,稍微流行過一陣子的樂團歌曲。


    他們以春天造訪北邊,秋天飛往南方的候鳥做為樂團象徵,寫了許多將某些情感寄於候鳥的歌曲。


    『這首歌的標題叫什麽來著?』


    我一問,小豆梓想了想,然後略微困惑地歪著頭。看來她唱這首歌並不知道曲名。


    她一邊聽我說話,同時仔細摺好用不到的橫布條。


    『修學旅行泡溫泉的時候,曾經和筒筒談過。』


    然後斷斷續續說著。


    『她問過我,加以肯定與加以否定,哪一種才是正確的感情。就像小豬與小羊的不仁不義大戰,當時我原本以為自己一定是對的,現在我依然覺得自己沒有錯。可是──』


    『可是?』


    小豆梓沒有回答。


    『……沒有。沒什麽啦──橫寺。』


    取而代之,她笑得像花開一樣燦爛。


    『要和筒筒和好喔。如果要出遠門的話,記得幫我帶點禮物回來!』


    她半開玩笑向我輕輕揮了揮手。


    但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她的動作,以及她的笑容,讓我格外感到寂寞。


    ──小燕夢見戀滋味,在秋風吹起之前──


    與筒隱相異的優美歌聲。維持均衡的節奏,絕對不會走音跑調。就這樣反覆不斷的不知名詞句,依然伴隨疼痛緊緊縈繞在我耳邊。


    這或許是小豆梓自己的歌吧。


    「……真是的。」


    我搖了搖頭,將意識拉回來。


    真是的,這句話真方便。可以將沒有說出口的事情,說不出口的事情,連同在心中的歎氣一同抹消掉。


    然後我向愛美爸爸聳了聳肩。


    「話說回來,月子妹妹怎麽可能崩潰。她隻是在每一次重置後,回頭看自己在不同循環時寫下的筆記而已,並未保持記憶。」


    ……可是看到學長大約第八次的行動後,心中實在非常火大,我心中的我忍不住大吼大叫。


    筒隱用力抬起我的手臂,再度恢複成剛才的姿勢,同時咕噥著說。抱歉我現在很忙,可以等一下再說嗎?


    ──等一下再好好問個清楚喔,問個一清二楚。


    筒隱逐一記錄在筆記本上,同時捏著我的大衣內側不斷玩弄。我的肉會被她捏下來,變成美味的無骨火腿耶!


    ……根據紀錄,我們似乎每一次循環都會這樣互動。但對現在的我們卻是頭一次,結果還是得做。好像得了健忘症的新婚夫妻打情罵俏般,新鮮感無限,快樂無限。無骨火腿是幸福的印記。


    「想循環就盡管循環吧,貓神的力量要以貓神的力量對抗。不管你重來幾次,我們都會和你擁有的條件。」


    依照筒隱的願望,詳細記錄橫寺同學行動的筆記本會超越時空。應該將日本學習筆記本當成國寶才對。


    筒隱熟讀筆記內容,將重點寫成筆記。


    然後將重點交給我,我們透過手機開作戰會議。


    檢討上次的失敗,擬定這次的作戰。根據這次的作戰,擬定下次的計畫。


    「這次不行還有下一次,下次不行還有下下次,下下次不行還有下下下次,我們會永遠反覆下去──到時候看看是誰會崩潰?」


    「誰曉得,反正肯定不是我就對了……你會不會太多嘴了呢?」


    愛美爸爸往後一跳,與我拉開距離,同時淺淺一笑。


    「到頭來,你們的記憶還是得仰賴那本筆記本。以貓神的力量對抗貓神的力量,原來是這樣啊。那我隻要呼喚貓神,奪過來不就行了嗎?」


    「……住手。你根本不知道,借用身體的貓神會做出什麽事情吧?」


    「嗬嗬嗬。我的確沒有記憶,但我會讓他一五一十告訴我。聽他如何讓卑微的人類膽怯,露出可悲的眼神求饒呢。最近貓神非常不願意出現在你們麵前,因此才由我代為處理,不過這一次,再度讓你見識神與人的格調差異也不錯呢。」


    隻見他抬頭望向貓神,宛如狂熱信徒般張開雙臂祈禱。


    「貓神來吧,來到我的跟前。」


    剎那間,貓像消失無蹤。


    在現場許下的願望會自動實現,召喚貓神到愛美爸爸體內。


    同時我也閉上眼睛。腦內過濾器,指揮挺組合!


    「嗚嗚,嗚嗚嗚嗚嗚……那家夥竟然被三言兩語挑撥,隨便召喚我來……」


    貓神醬縮在倉庫角落抱著頭。不過他完全是自作自受。


    從采光窗照進倉庫的陽光,微微溫暖他的背後。


    現在還不到夕陽時分,黃昏時流著的


    可怕駭人鮮血還不存在。


    太陽高掛在中天,光天化日下照耀整個世界。


    白天是我們的時間,是屬於體內寄宿血潮的我們的。


    「嗨,一陣子不見啦。不是說要讓卑微的我膽怯,露出可悲的眼神求饒嗎?」


    我一拍他的肩膀,隨即如實感到貓神醬全身發抖。


    「不、不是啦……那隻是文字遊戲……」


    「別擔心,何必那麽拘謹呢。」


    根據紀錄,愛美爸爸說的沒錯,貓神最近極端避免在我們麵前現身。這就是為什麽無謂循環了九十九次的原因之一。


    可是──


    「放心吧。既然好不容易見麵,我會一個星期不讓你睡喔!」


    我的視線鎖定在超級美少女貓神醬身上!


    我會隨時隨地親你親到天荒地老,讓你見識神與人的差異。我要讓你的身體,你的記憶,你的神經,你的核心徹底記住我的吻。即使這次循環結束,還有下一次循環,以及再下一次循環,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


    「嗚嗚,嗚嗚嗚……我受夠了!我受夠了啦!我真的受夠了啦!」


    啊,貓神醬哭了出來。隻見他手腳不斷掙紮,用力抹著嘴。


    「拜托尊敬一下神明好不好!神明是很偉大的耶!很厲害的耶!老是被人類瞧不起,會有損神明聲譽的耶!」


    「知道了知道了,可以再稍微猛烈熱吻一下吧。接下來該親哪裏呢?聲譽……生育……嗯……」


    「我不玩啦我不玩啦我不玩啦我不玩啦!我再也受不了被你這種開色情玩笑的家夥玩弄啦!我連一秒都不想和你待在同一個空間!」


    等一下好不好。你以為我這麽喜歡當變態喔。


    月子妹妹氣呼呼抗議。再玩下去真的很不妙,拜托你可不可以稍微安分一點?


    「貓神醬也很辛苦了,我懂的。所以選擇對我們彼此都有利的選項吧。為了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根源,希望你將最初始的問題召喚過來。」


    「那怎麽可能辦得到啊!」


    「當然可以,之前不是就試過了嗎?隻要回到過去就好啦。」


    「這和上次是兩碼子事!當時你的行動包含在你的過去之內,但這次你打算改變曆史吧!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嗎?會造成自我矛盾,自相衝突而讓世界毀滅!不行啦,不行!無知愚昧又短視輕率的人類就是這麽不講道理!你知道這有多嚴重──」


    「少在那裏囉哩八嗦了,我親下去喔。」


    「咿!?」


    我一壁咚他,貓神醬立刻嚇得渾身發抖。淚眼汪汪的他真是誘人呢。難道他沒察覺身體記住的反射動作讓他不自覺揚起下巴,嘴唇還微微突出嗎?


    「拜托你,神明。我們的神明。」


    筒隱推開我的臉頰懇求貓神。手指的力道有點強呢。


    「就當作為了筒隱家。你應該也是一樣,想拯救姊姊吧。」


    「……別拿我和你們混為一談……」


    雖然貓神這樣嘀咕,不過到頭來,的確是這樣。我和筒隱,甚至包括貓神,最終目標應該都是唯一的。


    「神明應該實現願望,我們的願望隻有一項。」


    我和筒隱互望了一眼,


    「將一切的起源召喚過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拜托你,真的。如果你不答應,我就視為你想和我接吻直到地久天長喔。」


    「……笨蛋!到時候有什麽後果我才不管!」


    隨著貓神醬的呼喊,我頭暈目眩。


    視野扭曲,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一瞬間,我分不清自己究竟站在哪裏,而且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在一片漆黑的宇宙當中,巨大的時空氣泡不間斷地破裂。主觀與客觀分離,缺乏容身之處的不安向我襲來。


    人在本質上就是孤獨的。


    我們隻能以自己的主觀描述事物。他人是他人,我是我。這個世界純粹是屬於我的,那個世界純粹是屬於你的。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之間,我的主觀會對你的主觀造成妨礙。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絕對不可能合而為一。


    即便如此,在逐漸崩毀的黑暗中,


    「……學長。」


    「嗯。」


    筒隱向我伸出手來。使勁力氣抓住。


    我握著筒隱的手,使力將她拉向我。


    唯有嬌小女孩的些許溫暖,以及掌心內流竄的血液感觸,在孤獨的絕望中維係我與世界。在絕滅的寂寥黑暗中,代替照亮的光明。


    正因為孤獨,我們才會設法了解彼此。


    正因為孤獨,我們才會一直依偎彼此。


    我的世界與筒隱的世界絕對無法合而為一。可是,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在主觀相異的不同世界狹縫中,拚命伸出手來活下去。


    那麽。


    這裏是哪裏。


    現在是何時。


    我究竟在哪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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