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但是這麽一來,你、你怎麽辦呢……?」


    「雖然會覺得有點寂寞,不過我不在乎以前的事情啦。最重要的是,因為眼前有個在哭的女生嘛。看到采咲阿姨在哭,我才會這麽覺得。我已經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任何事情,絕對不再讓女生哭泣。絕對不會,我在心裏發誓過。」


    節錄自橫寺同學筆記第五集


    「真是盛大的慶生會。」


    九月第一個禮拜天。


    月子妹妹從兒童福祉社團的活動回來,略顯驚訝地說。


    「雖然我之前就聽說要辦慶生會,沒想到規模這麽大。隻要跟我說一聲,我也可以幫點忙的說。」


    「唉唷,我都來你家打擾了,不能幹擾你的社團活動啊。」


    我在中庭的邊緣處對她合掌。


    今日任務是借筒隱家大到不行的中庭和大廳,舉辦盛大的派對。


    我事先問過那位考生會不會打擾到。


    「可賀之事即為好事,我也抽空參加吧。隻要右眼與左眼分工合作,這不成問題。」


    鋼鐵小姐大方地微笑,鼓勵我開派對。世人應該給這比太平洋更廣闊的心胸更高的評價。


    拜其所賜,庭前現在用紙環、手繪蠟筆畫裝飾得漂漂亮亮。愛美花一個晚上弄的。


    「我不討厭裝飾東西!」


    我告訴她要帶她到照片裏的恩人家,最喜歡熱鬧祭典的這孩子便二話不說跟過來。


    也是因為在日本旅行的期間,她時間很多吧。


    「因為日本沒有我認識的人。如果能玩得開心,交到朋友就萬萬歲了。請多指教。」


    「啊,不……我才要請你多多指教。」


    月子妹妹跟著彬彬有禮的愛美鞠躬,馬尾上下晃動。愛美對她露齒一笑,月子妹妹回以僵硬的笑容。


    兩位嬌小的少女用同樣高度溝通的畫麵,令我感到一陣安詳,也感到一抹不安,擔心自己的性癖能否恢複正常。


    「陽人葛格也辛苦了!」


    「我什麽都沒做,都是你在幫忙。」


    「不會啦,葛格總是努力地當葛格。偶爾葛格也可以不必當葛格的!」


    「……這樣啊?謝謝,愛美真溫柔。那葛格不當葛格的話,會怎麽樣呢?」


    「在兩天內把這次的布置費用匯到我指定的帳戶。」


    愛美表情突然變得嚴肅無比。


    啊,沒有葛格補正就會受到這種待遇的意思?這孩子真精打細算。


    「我一輩子都當愛美的葛格好了!」


    「嘻嘻嘻,愛撒嬌的葛格!……該學習離開妹妹了啦!」


    愛美妹妹假裝成不良少女。真的好溫柔。代價就用我的魔法棒支付吧!


    「……那個,學長。」


    筒隱輕輕拉扯我的袖子。不是的月子妹妹,這個魔法不是壞魔法!就算是壞魔法,也是隻包含真心的純粹魔法!


    「變態都是這樣說的。不對,我不是要講這個。」


    她清清喉嚨。這是重開話題的信號。


    月子妹妹瞄了眼在緣廊放料理的麻衣衣,以及努力幫忙的小豆梓。


    「聽說這場慶生會是為學長和小舞的朋友開的。不是愛美呢。那位朋友到底是誰?」


    「你也認識喔。」


    「意思是 ── 」


    筒隱歪過頭的瞬間,有人輕輕拍了下我的背。


    「噢?」


    回頭一看。


    「哈囉哈囉!你過得好嗎 ── ?謝謝你邀請我來!」


    是晃著長長的袖子,麵帶和氣笑容的同級生。


    這女孩有點像散發出一股悠閑氣息,肚子裏卻裝滿黑水的狸貓,會讓人有種被騙的感覺。


    我在心中都叫她和氣少女。


    「麻衣衣也是!今天謝謝謝謝。」


    「嗯,謝謝你願意來。」


    「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 ── ?」


    麻衣衣與和氣少女揮手打招呼。她們平常感情就不錯 ── 但似乎稱不上兩人一組的特殊關係。


    因為麻衣衣在這個世界有兒時玩伴嗎?麻衣衣過去的好友,跟她保持著一步的距離。


    「……啊,是這樣嗎?原來如此。」


    筒隱看著和氣少女走去找麻衣衣和小豆梓,心領神會地點頭。


    「這次要靠慶生會讓那個人跟小舞打好關係對吧。為了恢複原狀。」


    若要按照筆記的曆史發展,是這樣沒錯。


    在麻衣衣的人生中,和氣小姐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然而 ──「能這樣當然最好。不過還是讓她們順其自然吧。和氣少女也是今天的客人,是幫人慶祝的那一方。」


    「呣呣呣?」


    筒隱歪過頭,扳著手指計算人數。


    不是自己生日,不是姐姐,不是小梓小舞,也不是愛美。不是和氣小姐,不是戳太,當然也不是我。


    「想不到其他人了……該不會是愛美的父親?」


    「不對不對。抱歉,這麽晚才跟你介紹,她好像來了。」


    聽見響徹庭院的電鈴聲,我們紛紛移動到大門口。


    站在那裏的是一名黑長發的女性。


    「 ── 大家好。呃,該說初次見麵,吧。」


    「這位是我的姐姐,橫寺四葉。」


    「舍弟一直承蒙各位的照顧!」


    姐姐向大家一鞠躬。


    「…………咦。」


    筒隱那對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我姐從小體弱多病,常常跟學校請假。現在是沒問題了啦,但她朋友很少。想請大家一起幫她慶生。」


    「…………噢……」


    「陽,你看人家這麽困擾。」


    姐姐苦笑著說。


    「不好意思,打擾了。雖然名義上是為我慶生,希望大家暫時忘記這件事,一起開開心心玩一天就好。今天請多多關照!」


    「啊,嗯,那當然……」


    月子妹妹慢了半拍才僵硬地點頭。


    分析她的動作就是:


    『都這時候了還讓新角色登場……?』


    困惑的情緒表露無遺。是個很容易看出她在想什麽的孩子。


    橫寺四葉最喜歡拍照,也最喜歡看照片。


    記得橫寺同學筆記的某處也提到過,有空的人可以去找找看喔。不愧是我們的月子妹妹,還設計了類似「威利在哪裏」的遊戲。


    也是因為能在病床上進行的娛樂活動,隻剩下這個了吧。


    那個興趣延續至今,托她的福,世上擁有最多橫寺陽人照片的人,不是我也不是爸媽,而是這位姐姐。


    「謝謝各位的禮物,我很高興,我願意從我的寶物中提供弟弟的珍藏照片做為回禮。」


    你再怎麽喜歡拍照,擅自散播他人的照片也不太好吧!


    「……呣?這本相冊裏麵的照片都可以選嗎?」


    「嗯,請自便。」


    「這張年約七歲,抱著西瓜笑,頭上戴草帽的可愛少年也可以……?」


    用右眼右手念書的鋼鐵小姐,以玩樂用的左眼左手審視相冊,吞了口口水。


    「那當然。要不要搭配成小學暑假套組,把這張皮膚曬黑、穿著無袖背心快要哭出來的照片,跟睡午覺睡到肚臍露出來的照片一起帶走?」


    「啊哇哇,不知羞恥!公權力會對我們下手!這些照片不能流出去!我要負責守好它們!」


    鋼鐵小姐彎下腰,用雙手抱住相冊。忘紀念書的考生還有明天嗎?


    至於旁邊 ──「呃,可以不選以前的照片,選近期的嗎?」


    小豆梓也認真盯著我的照片。


    「國中的製服跟現在的製服完全不同耶。和換毛的飛驒山脈的岩雷鳥一樣,好新奇喔。」


    「你眼光真好。這段時期的陽愛裝模作樣,比現在更可愛。他在運動會時跑四百公尺接力賽的最後一棒,帥氣地超過所有人,奪得第一名,這張穿運動服比勝利手勢的照片我也很推薦。」


    「咦,哇,真的好帥……!」


    「現在搭配林間學校的泳褲照,竟然隻要這個價!」


    「買一百張!我去把巴西龜維克多當掉!」


    別當掉它!珍惜寵物啊!不要把我姐亂說的話聽進去,也不要拿出錢包!


    「…………」


    待在後麵的麻衣衣沉默不語,將幼年弟弟三歲的換尿布照係列塞滿口袋。你就是這種地方不行喔麻衣衣。


    「這什麽奇妙的文化……」


    聰明的愛美妹妹無奈地歎氣。


    「因為照片是留下珍貴回憶的東西,裏麵包含著人的一生。」


    姐姐莞爾一笑。


    「你也是想知道爸爸媽媽年輕時的模樣,想知道照片中的恩人是誰,才長途跋涉來到這裏的吧?照片擁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為、為什麽你連這都知道……魔法嗎?你是魔法少女?」


    愛美大吃一驚,對不起,是我告訴姐姐的。所以我等於是魔法少女吧?第二季的主角是橫寺同學喔!


    總之,我和姐姐感情很好,平常就會跟她聊朋友的事。因此就算大家是第一次見麵,姐姐也不覺得生疏 ── 這是姐姐自己說的。


    「照片是好東西,非常、非常好,可以讓大家了解陽的人生。雖然自稱他的父母代理有點厚臉皮,舍弟麻煩各位多多照顧了。」


    姐姐深深一鞠躬。


    這句話出自於從小到大的橫寺陽人照片應有盡有的大商人口中,真有說服力。


    「唔……我搞不太清楚狀況啦,不過還是拿一張好了……」


    愛美妹妹拿走前天剛拍的日常照。連我們的良心,可能願意當我媽媽的少女都淪陷了。筒隱家要被詭異的照片經濟支配啦……


    雖然這也沒關係。


    照片是留下珍貴回憶的東西。確實如此。


    至今以來,我都隻有試圖去了解身邊的人。


    所以讓重要之人了解我的過去,肯定是健全的事。


    隻不過,我怕大量流出的照片導致橫寺陽人的市場價值暴跌,結果沒人關心我本人!


    於是,橫寺四葉輕易融入大家,派對揭開序幕。


    大家帶來的食物及飲料瞬間少了大半,話匣子關不起來,還同時觸發許多個事件。


    例如麻衣衣和四葉她們用庭院的緣石玩冰壺,贏的人可以得到我的舊襪子!我沒有同意喔!


    在比賽範圍內,負責摩擦地麵的愛美與和氣少女,拿著刷子開作戰會議。


    「她們應該會瞄準這塊石頭!」


    「對呀~」


    「所以是不是擦用力一點,讓它會滑出曲線比較好?」


    「我覺得不錯~」


    「唔……你好隨便喔。」


    隊友的回應,令愛美不滿地嘟起嘴巴。和氣少女就是以這種悠閑態度為賣點的女孩。我認為她的潛力足以參加奧運。


    「你有想到什麽嗎?」


    「……沒啊。為什麽會這麽想 ── ?」


    和氣少女眨眨眼睛。


    「因為你一直在看那個人。」


    愛美指的是不曉得在跟我姐聊什麽,甚至跟她握手的麻衣衣。那兩個人都有特殊性癖,我不太想讓她們接觸的說……


    不過麻衣衣這次協助調整每個人的時間安排,還有跟筒隱家交涉,幫了很大的忙,得感謝她才行。


    「……嗯 ── 我在看她嗎?可能是吧。我隻是想說她們感情真好。」


    「姐姐你跟大家感情也很好呀!」


    「是這樣沒錯啦。嗯,是這樣沒錯……」


    和氣少女看起來有點憂鬱,手指動來動去。


    「看到麻衣衣,心裏就靜不下來。應該有更不一樣、更貼切的感覺啊……」


    「感覺?」


    「嗯 ── 講也講不清楚。」


    她自然地伸了個懶腰。


    大大伸展開來的雙手,順手抓住愛美的肩膀。


    「……怎麽了?為什麽要繞到我後麵?」


    「是為了~這麽做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和氣少女迅速將手從守備力為零的連身裙衣領伸進去。完全不管放聲慘叫的愛美,對稚嫩的各個部位揉來揉去,毫不留情。


    「停、停、停下……!」


    死命掙紮的愛美妹妹,雙腳開始抽搐,露出心蕩神馳的表情,有如某個受到懲罰的神明。好厲害。技術真高超。我下輩子想投胎成和氣少女!


    「……嗯 ── 這種也還可以啦。填飽另一個胃。」


    和氣少女和氣地喃喃自語,微微揚起嘴角。這個表情,是找到新獵物的野獸。與其說野獸,不如說是狸貓。


    會委婉叮嚀客人不要亂來的成熟的鋼鐵小姐,已經不在了。


    因為。


    「呣呣,怎麽了?什麽情況?」


    「嗬嗬嗬,好大的貓咪,好可愛……乖喔乖喔。」


    「……唔唔唔……」


    因為,她在那邊的緣廊被小豆梓推倒。


    小梓喝了一堆小舞帶來的果汁,變得神智不清,擺出珍貴的女豹姿勢,一心隻想著壓製住鋼鐵小姐。


    我思考著什麽時候要去阻止,結果 ──「且、且慢 ── 我已心有所屬……唔啊!?」


    小梓親了她。哇。


    「仔細一看,你睫毛好長喔。真羨慕……」


    「等等,你剛剛 ── 做什麽!?這隻手在做什麽!?」


    「好好好,乖孩子。現在就把你放回大自然唷……?」


    「哪裏!?你要把我放回哪裏的原野!?」


    「嗬嗬嗬嗬嗬……」


    鋼鐵小姐嚇得拚命掙紮,小豆梓又往她身上壓過去。


    小梓原來是意識不清時會變總攻的女生。為了給我做參考,繼續下去好不好?還有等等跟我私下聊聊天吧?


    這時,門口又來了位客人。


    「嗨,派對會場在這嗎?」


    「戳太!你來啦!」


    「嘿啊。無視熱鬧的祭典有辱東京市民之名,而且你難得有事拜托我。」


    我不抱期望聯絡了戳太,他好像還在日本。幸好來得及。


    「不過……這兩位女性到底是?」


    我的兒時玩伴,雙手各摟著一名豐滿的女性。跟刊在雜誌封底,泡在鈔票裏的可疑廣告一樣。


    戳太打了個響指。


    「哎呀,你願意聽我說嗎?橫寺啊,我正好在名為隔壁站的目的地遇見她們,展開一段聽者哭講者也哭的感人大冒險。」


    「啊就、跟在電車裏被大叔纏上一樣,他主動找我搭話囉。」


    「比起怪大叔,同年齡的怪人總是比較好對唄?」


    「於是我想說,在拯救世界前,先從我觸手可及之處開始拯救。『比起黑暗的不幸,更不要出手擋住虛偽的愛』 ── 截取關鍵字統稱『黑手黨社』,正式創立!」


    戳太跟那兩位女性一搭一唱,侃侃而談。吐槽點好多,不過那土裏土氣的背影確實閃耀著光輝。他肯定真的完成了自己的冒險。就像我也有我的戰鬥。


    ……然後順利追到外表讓人聯想到他最愛用的英文字母e、f的女性。你是最強無


    敵的勇者嗎。


    兩位辣妹風女性環顧派對會場,一同聳肩。


    「我們因為很閑,就跟過來囉?」


    「如果你們嫌礙事,我們就去其他地方囉?」


    她們挺有禮貌的。雖然井森和矢守這兩個名字很有爬蟲類或兩生類的味道(注7),她們的來曆並不重要。戳太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非常歡迎。


    「玩一下我就要再跟她們踏上旅途了。再怎麽樣狼狽,我終究是大和男兒,為了我相信的世界,我無時無刻、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戰鬥。」


    戳太被白皮膚辣妹與黑皮膚辣妹兩顆黑白棋夾在中間,哈哈大笑。光看見摯友滿足的笑容我就滿足了。願你幸福。


    ……就這樣。


    庭院出現全新的群體。


    之前的交友關係變得毫無意義,感覺根本不會講到話的人與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建立複雜怪奇的人際關係。


    違背神聖的預言及唯一神,頹廢褻瀆的派對。宛如索多瑪和蛾摩拉(注8),一切都亂成一團,無法收拾的景象。


    看著眼前的景象 ──「……太過分了。」


    一直沒出聲的筒隱碎碎念道。


    「亂七八糟。大家都亂七八糟……」


    她待在庭院角落,與其他人保持距離,看得出很不高興。


    這孩子連剛才的橫寺照片大博覽會都沒參加。沒辦法,因為手頭寬裕的月子妹妹是利用屬於有形資產的陽人同學本人的自給自足派嘛。


    我默默站到她旁邊。


    「……你討厭這種熱鬧的場合?」


    「不討厭,但凡事都該有個限度。」


    「是啊,你也是個想熱鬧的時候會玩開來的孩子。所以,你真正討厭的 ── 」


    我深呼吸一次,望向她的臉。


    一起跟我從山丘走下來的少女。在不同世界,擁有同樣記憶的唯一一人。


    我緩緩開口,詢問僅此一人的夥伴。


    「你真正討厭的,是做自己不知道的事 ── 是發生筆記上沒寫的事吧。」


    「 ── 咦?」


    筒隱眨眨眼睛,仿佛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高中二年級的七月,我跟月子妹妹在一本杉山丘重逢。


    在此之前,她應該一直在焦躁不安、悶悶不樂地等我來吧。真的很對不起她。道幾次歉都沒用。如果我早點過去,說不定就能跟背著大雙肩背包的小小月子妹妹合法膩在一起。悔不當初啊!


    不過 ──「為什麽,你沒找任何人商量?」


    「……商量,是商量什麽。」


    「筆記。可以在跟我一起野餐前 ── 比這更早之前,拿筆記給大家看啊。」


    直到我告訴她,麻衣衣才知道橫寺同學筆記的內容。不隻麻衣衣。小豆梓也是,鋼鐵小姐也是。


    她們懷著模糊不清的對過去的不安,朦朧不明的對未來的預兆,懵懵懂懂活在當下。


    那一晚,麻衣衣說過。


    『如果我更早知道,說不定能采取不同的行動。』


    說得沒錯。


    照理說,兒時玩伴四人組大可先共享筆記的內容。先不論她們相不相信,或是想不想恢複原狀。


    這樣的話,搞不好我們可以在這個時期、這個年紀前,於不同情況下重逢,建立不同形式的關係。


    比起要我和她們重新建立關係,先共享前提更有效率。


    「是沒錯……」


    筒隱支支吾吾,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立刻搖頭。


    「我不是故意的。我完全沒想到要找人商量……真的,是真的。」


    「嗯,我知道。」


    我不認為她是基於獨占欲,才故意隱藏筆記的存在。


    讓小梓變成寵物犬,讓她姐淪為啊嗯啊嗯獅,她都以令人畏懼的寬廣心胸放過我了。在月子妹妹專製史上,這對變態來說是最和平的統治係統吧?將這和平的時代命名為月子和平,當成愛情喜劇史的典範吧。


    ……因此。


    她隻是,真的沒想到。


    筒隱月子隻知道讓我 ── 橫寺陽人,靠自己的力量,跟她們打好關係。


    我們兩個走過的 ── 筆記上寫的,隻有這條道路。


    「所以,你對於像今天這樣舉辦沒經驗過的派對,建立陌生的人際關係,產生了排斥感。你下意識害怕大幅偏離正軌的可能性。」


    「為了這件事,為了讓我明白,學長才找大家過來嗎?」


    筒隱咕噥道。


    同時吐出的氣息清晰可聞。


    仿佛隻有這塊區域,從派對熱鬧的氣氛下隔離開來。


    「……不隻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們。」


    我拜托姐姐和大家一起大玩特玩,好引發筆記沒記載的事件。


    水想回歸源頭的話,就改變陸地本身。陸地想回歸原形的話,把星球本身搞得一團亂即可。即使想矯正月球的重力,要連天體運行都幹涉終究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


    月子妹妹再度幽幽歎了口氣。


    她想拉我的袖子,結果並沒有抓住,獨自握住空蕩蕩的小小拳頭。


    相對的,她抬頭用那雙大眼盯著我,仿佛要傳達什麽給我。


    「學長才是,為什麽那麽討厭筆記?你不相信大家變得跟原本一樣好的幸福未來嗎?」


    「不是,不是的月子妹妹。我相信我們的未來……不相信的人是你。」


    「我……?」


    如同黑曜石的眼底瞬間泛起漣漪。


    她看著我,像在拒絕般頻頻搖頭。


    筒隱月子在各種意義上是個聰明的女孩。她的心底應該理解一切了,隻是不想承認。


    可是,正因如此。


    我非得告訴她。當壞人是男生的任務。


    「你不相信未來。你真正相信的 ── 是過去吧?」


    筒隱一直是這樣。


    強調筆記裏的是確實存在過的世界,而非其他世界。


    不是在現在的世界等待即將發生的事。


    而是在過去的世界追尋早已發生的事。


    這與不承認曆史的正當性無異 ──「你無視了采咲女士為我們做的事。」


    「……這跟我的母親一點關係都沒有。」


    筒隱簡短地回答,語氣中摻雜幾分尖銳。


    這次她確實抓住我衣服的下擺,如同地雷被友軍踩到的士兵,妨礙我的動作,妨礙我說下去。


    「抱歉。不過,采咲女士的願望是 ── 」


    「我說過沒有關係了。搬媽媽出來,太奸詐了。是奸詐的做法。」


    她的語氣越來越尖銳。


    「我其實也早就明白了。那種事。你以為我跟你共度了多久的時間 ── 你以為我重看了筆記幾次?」


    有點太尖銳了。


    尖銳到聲音不時還會顫抖。


    「最了解媽媽的人是我。她教過我許多事。她很溫柔。可是她不見了。看過筆記,又不見了。我的媽媽,反複從我麵前消失不見。」


    十年間,反芻著橫寺同學筆記活過來的筒隱心中,包含現在這個世界,塞滿多達十一本的漫長回憶與悲傷寂寞。


    「……所以,你想取回過去?」


    「不對,我沒有。」


    筒隱反射性提高音量。


    接著馬上捂住嘴巴,咽下一大口氣,仿佛在忍耐不要讓什麽東西從顫抖著的喉嚨跑出來。


    她用力拉扯我的衣服,好像把它當成了仇人。


    「我隻是,覺得筆記上寫的事很棒。純粹


    覺得,能變得一樣就好了。」


    隻要重複同樣的行為。


    未來上映的景色,也一定會一樣。


    我們在錯綜複雜的輪回中往來,也經曆過好幾次時間回溯。說不定能在同一個地方反複來回,宛如無限輪回的莫比烏斯環。順利的話,在數不清的重來後,說不定能得到更好的結果。


    與珍愛之人手牽著手,一同歡笑。


    無人缺席,無人犧牲的世界。


    與溫柔的母親共度的健康時光,或許會存在於某處。


    「可是啊,月子妹妹。」


    我靜靜將視線從麵前的少女身上移開 ──「那不是采咲女士的願望。你也明白。」


    「 ── !」


    說出她最清楚,也最不想聽見的話。


    「采咲女士是你的母親,你最愛的人。她還代替了我的母親,幫忙照顧家裏沒有容身之處的我。不隻是我,其他人她也會一並照顧……對不對?」


    我瞄了旁邊一眼。


    少女不著痕跡地幫我們當牆壁,擋住其他人的視線。


    「…………」


    麻衣衣用極為不爽的眼神回望我。


    對不起喔,讓你這個朋友扮黑臉。


    「……哼。」


    麻衣衣不耐煩地歎氣,將視線移到兒時玩伴腳邊。


    「以前,十年前,采咲阿姨跟我說過。」


    從鬼抓人到打架。從小就愛往筒隱家跑的麻衣衣,一直在等待消失的玩伴。


    『那家夥,為什麽不來了。他討厭我們了嗎?』


    她比誰都還要在意朋友不見。


    采咲女士對生氣的麻衣衣說:


    『不是,不是的。陽人是去尋找人生。』


    『人生?』


    『變得一團亂,不小心被搞得一團亂的,自己的人生。那家夥必須將與斷絕的親生母親和姐姐的關係、自己真正的家人,重新連結起來。直到將那些事物全部取回來前,他都不會來這裏。』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你是笨蛋嗎?』


    麻衣衣搖頭。對待大人也很率直,是她的優點也是缺點。主要是缺點。


    采咲女士苦笑著將手掌放到她頭上。


    『簡單地說,不要在意,放著他別管。順其自然就對了。』


    『順其自然。』


    『總有一天,你們又會相遇吧。到時跟他抱怨個幾句。』


    『……可是,如果再也見不到他,我會討厭順其自然。』


    『不會的。』


    采咲小姐輕輕撫摸她的頭,慢慢說道。


    『隻要你還記得,那家夥絕對會出現。誰都不會,什麽都不會從世界上消失。』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麻衣衣不安地壓低音量,采咲小姐的手撫上她的臉頰。


    『因為,人會在被遺忘時死亡。隻要有人記得,一定會存在於某處……一定會,在某個地方。』


    采咲小姐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在那之後,過了一陣子,她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筒隱說,要取回失去的某物。當時我也是這麽想的。


    可是,不可能恢複得跟以前一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失去的事物會永遠維持原狀。


    因為 ──「我們沒有非得取回的東西。」


    這個世界沒有必須解決的問題。沒有被囚禁的公主,也沒有邪惡的龍。


    沒有英雄大顯身手的機會。


    「沒有需要的東西。跟你之前說的一樣。什麽都不做就好了。」


    我是普通的高中生,過著平凡無奇的人生。超人般的能力、停止時間的魔法、不惜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堅強心靈,統統不需要。


    隻要記住就好。記住重要的事。記住重要的人。


    除此之外,沒有該做的事。


    因為,那就是。


    這個世界成立的基礎,唯一的約定。


    我最喜歡的、最溫柔的采咲女士的希望。


    「欸,月子妹妹,這個世界也有很多好事喔。我找到了一堆新東西。」


    我將視線移回麵前的少女身上。


    再也忍不住不去注視她。


    「有個願意安慰初次見麵的男生的溫柔女孩,有個珍惜回憶的女孩。我覺得這個世界挺不錯的啊。」


    月子妹妹的大眼,浮現淚水做成的薄膜。


    那層膜立刻膨脹、破裂,淚水自眼角滑落。一旦裂出縫隙,泄洪隻要一瞬間。豆大的淚珠接連滾落臉頰。


    「這跟那也,沒關係,學長太奸詐了……」


    她用力用手背擦臉,硬抹掉不可能藏得住的眼淚。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又扔出這句話。


    不是「像個小孩」。事實上,她就是小孩。筒隱月子的本質,是會拿肉包去跟傳聞中的貓像許願的,孩子氣的少女。


    女孩子也會有不得不哭泣的時候。


    逼眼前的少女停止哭泣,是唯有英雄才能做的傲慢之舉。


    我們會改變。變成普通的男孩,與普通的女孩。


    「隻不過,也有沒改變的事物。發生那麽多事,我們仍然都在一起。」


    「講這種話,太奸詐了。這種 ── 」


    「在十一本筆記中,未來大概也會在一起。」


    以及,現在也是。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學長,總是,總是會講,這種奸詐的話……」


    月子妹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


    她癱坐在地,我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她用手心擦著眼淚,在橫寺同學懷裏哭得越來越厲害。


    嗚嗚嗚,嗚啊啊啊 ──毫不克製的哭法。她大概,一直沒有改變。愛哭、膽小、迷糊、容易沮喪的,普通的女孩。


    插圖14


    普通的女孩,有普通的表情。


    將無從發泄的情緒,反映出來的表情。


    我摸著筒隱的背心想,這也是隻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物。


    「那個,我有個疑問……」


    「呣。但說無妨。」


    小豆梓像在上課般舉手發問,閉著眼睛的鋼鐵小姐回答道。


    「在我們玩脫衣版搔癢遊戲的時候,有兩個人跟笨笨的企鵝一樣,一起掉進中庭的池塘。」


    「是愛瑪努艾勒她們。」


    「有個人喝了果汁變得怪怪的,另一個人為了擺脫她,把熱水壺裏的水倒到身上。」


    「是我們。」


    「……真的很對不起。我對長頸鹿之神發誓,再也不會喝果汁……」


    從野性狀態下恢複的小豆梓,疑惑地歪頭環視周遭。


    「為什麽小月跟其他人也來洗澡了?」


    這裏是筒隱家的大浴場。


    從派對會場移動到這裏的少女們,隻圍著浴巾齊聚一堂。


    「……因為我被弄得大哭一場。」


    筒隱有點悶悶不樂地說,在浴池裏用力抹臉。


    「你、你被人弄哭了嗎?」


    小豆梓瞄了鋼鐵小姐一眼。


    泡在浴池裏的鋼鐵小姐仍閉著眼睛,緩緩搖頭。


    「我當然很好奇,但我不會貿然追問。」


    「小月……」


    「我相信妹妹,也同樣相信後輩。有時因為一點小差錯而哭泣也是難免,因為我們活著。」


    她的語氣中蘊含身為年長者的穩重。


    「不好意思,我也進來打擾。」


    旁邊的橫寺四葉拿桶子裝水,溫柔地接著說。


    「因為弟弟叫我做之前從來沒做過的


    事……」


    「咦?」


    「我個人也有點向往跟一群朋友一起洗澡。不覺得這樣很不錯嗎?」


    「唔……嗯,對呀。」


    朋友多的小豆梓露出聽不太懂的表情,但還是點頭附和。


    「今天真的很謝謝大家。能大玩一場,我非常開心。可以的話,以後也一起玩吧。」


    「小事一樁!」


    愛美笑著說,從浴池射出她最拿手的水槍。


    全身濕透的四葉嗬嗬笑著。


    水噴得到處都是,快活的笑聲傳遍浴場。


    浴場彌漫女孩子特有的柔和蒸氣及氣氛,耀眼到讓人睜不開眼。


    「話說回來,我也有個疑問。」


    那個充滿夢與希望與溫暖的空間。


    「 ── 結果,我家的陽現在跟誰在一起?」


    隨著四葉的聲音瞬間凍結。


    「呃……」


    大家目光遊移,逐漸匯集到某個人身上。


    「在一起,是指?」


    位在中心的筒隱低聲詢問。


    「…………」


    眾人思考了一會兒。


    「牽、牽手之類的!」


    小豆梓紅著臉說。


    「一起出去跑步之類的……」


    鋼鐵小姐嚴肅地點頭。


    「揉!」


    脫衣所的方向傳來和氣少女的聲音,同時聽見麻衣衣尖銳的慘叫聲。


    其他人已經進來一段時間,那兩個人卻遲遲沒有現身。隻有神知道脫衣所正在舉辦怎樣的百合宴。


    「……隻講得出這些,這就是你們的極限嗎?」


    愛美仿佛領悟了一切,語氣在所有人中聽起來最為睿智。


    「唉……」


    筒隱深深歎息。


    「我明白想過普通的人生,就該找個普通人交往。說起來,今後我該如何跟學長相處?」


    她邊戳浮在水麵上的鴨子邊說。


    「真的跟他做人就行了嗎……」


    「什麽叫真的!?」


    鋼鐵小姐瞪大眼睛。


    「我們之前都是假的做人野餐嘛。」


    「什麽叫假的!?」


    鋼鐵小姐張大嘴巴。


    「月子的小孩,喔喔喔、喔喔……絕對肯定超級可愛……」


    她急忙吸回差點流出來的口水。


    「萬一那兩人有過不純行為,我是否該親手殺掉自己信任的後輩……現在讓月子生小孩太早了……不,可愛……啊哇哇哇!」


    她的表情在菩薩與修羅間變來變去。


    「好奇的話,直接去問本人就行。」


    在脫衣所待很久的麻衣衣,不知為何汗水淋漓,終於走進浴場。


    「問橫寺嗎?不過,應當如何開口?」


    「不必擔心。」


    麻衣衣瞥了旁邊一眼。


    「因為我同時做了慰勞放下重擔的朋友,以及報複他把麻煩事推給我這兩件事。」


    「小舞?你在看哪裏?」


    小豆梓跟著麻衣看過去,望向角落。


    角落堆著一堆不自然的木桶,蓋成用來擋住什麽東西的人工小山。


    她伸手弄垮那座山。


    「…………咦……」


    與躲在裏麵的我四目相交。


    ……嗯,就是這樣。


    大家進來前,我就被麻衣衣五花大綁,監禁在浴場的角落。


    然而這是誤會。如果隻有月子妹妹和小豆梓也就算了,全員到齊的洗澡事件,如姐姐所說,我從來沒經曆過。更何況待在現場從頭看到尾。


    這裏是漫無邊際的樂園,我終於抵達的新時代。「做以前沒做過的事」活動的一環。


    意即與私利私欲無關。我隻是為了世界,懷著肝腸寸斷的痛苦心情,碰巧沒出聲隱藏氣息將珍貴的全裸畫麵烙印在眼裏而已!


    「……唔咦……」


    在離我最近的地方與我對視的小梓,眼珠子轉來轉去。


    她看看我,看看周遭,看看自己,頭頂冒出熱氣。好可愛。


    「知道了吧。活該。」


    隻有麻衣衣用浴巾遮住身體。我不清楚這孩子活該的基準在哪裏,但她是我的朋友,我想這一定是她給的殺必死。


    「根據奧坎剃刀定律,橫寺,莫非是色狼……」


    聰明的鋼鐵小姐即將打開真理之門。沒錯我就是色狼。機會難得請你把妹妹交給我!


    「……唉。真的是,好色的大葛格!」


    愛美歎著氣說,一副傻眼至極的模樣,躲在四葉後麵。我想你可能沒發現,那位大姐姐也挺危險的喔。愛美妹妹快逃吧?


    然後 ──「真是的,學長果然是變態。」


    筒隱無奈地喃喃說道,笑了。


    仿佛在新的世界中,找到了沒有改變的事物。


    跟平常一樣,用那雙像小貓的眼睛 ──


    啊,大家不願意原諒我。


    我受到筆墨難以形容的殘虐蹂躪式懲罰。月子和平的終結!在最後一集等待重回監獄的橫寺同學還有未來嗎!


    7注 「井森」音近「蠑螈」,「矢守」音近「壁虎」。


    8注 出自《聖經》,不遵守上帝戒律的罪惡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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