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淋漓的世界。


    視野所及的一切,全都染上了鮮紅色彩,四周隻剩悲切的叫喊聲繚繞不絕的地獄。


    滂沱而落的無情大雨之中,眼前所見的盡是暴露於淩厲攻勢之下的人們,慘遭殺害的殘酷景色。


    此時若要問是否會寄予同情,又不免讓人心生困惑。


    畢竟這裏可是魑魅魍魎跋扈橫行的戰場。


    不殺人就會被殺。


    若對敵人抱持同情,死的會是自己。能阻止災厄降臨的,唯有自身的力量。


    每個人都明白,在這個世界裏,若是抱持著軟弱心靈,可是無法久活的。


    沒錯——這一點麗茲再清楚不過了。


    「什麽……這裏是……唔!」


    突如其來的,一陣有如被人拿榔頭重擊頭部的劇痛襲向麗茲。


    麗茲屈下身雙膝跪地,就在此時,她察覺到一股異樣感。


    天空明明正下著大雨,但不可思議的是,既沒有反濺的泥濘,也聽不見任何雨聲。


    正當麗茲浮現出奇妙的感想時,隻見她腰間的「炎帝」忽而迸開一道蒼炎,發出耀眼光芒。


    「又是禰……帶我過來的嗎?」


    至此,她的腦袋總算是理解過來了。


    然而,無論麗茲再怎麽追問,「炎帝」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僅是一味地噴發出劇烈的蒼炎,仿佛是要她把這個殘酷的世界,深刻地烙印在眼中。


    「唔!」


    就在麗茲驚訝地揚起視線時——


    「………啊!」


    一名麗茲相當熟悉的少年就佇立在她的眼前。


    少年抬頭仰望著漆黑的天空,宛如是在懺悔似地,默不作聲地承受著豪雨的澆淋。


    那個動作看在麗茲眼底,就像是要掩飾滑落的淚水一般,讓她悲痛地揪緊胸口。


    「………比呂。」


    大概是聽見麗茲的叫喚吧,少年低下頭望向她。


    當麗茲一看到少年黑色眼瞳的瞬間,她的背脊頓時因為恐懼而僵直。


    少年的眼中空無一物。沒有映照出任何倒影。


    沒有任何的情境、風景、甚至是情感,在少年的黑瞳之中,有的就隻是虛無。


    「啊……」


    比呂走向麗茲。


    麗茲茫然地出神凝望,卻見到少年從腰間抽出一把「黑刀」。


    「居然還活著嗎……」


    「咦?」


    麗茲的腦海才閃過驚訝,就在下一秒,凶刀便朝她猛然揮落。


    她在最後一刻閉上雙眼,但痛楚卻沒有來襲。


    根本來不及確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尚未理解當下事態前,麗茲就先聽見從身後傳來一道痛苦呻吟。


    麗茲睜開眼望向身後,一名有著紫色肌膚的人類倒臥在地,頭部被「黑刀」利刃無情貫穿。


    此時——


    「修瓦茲陛下!修瓦茲陛下!」


    聲聲叫喚幾乎蓋過了打在地麵的雨滴聲,一名男子快步奔向比呂身邊。他一確認比呂回過身後,立刻單膝跪地伏下頭。


    「敵軍本陣豎起白旗了……似乎有意全麵投降!」


    「所以呢?」


    少年發出的聲音,冰凍得就好像在喉嚨塞進冰塊一般。


    「繼、繼續交戰下去也沒有意義……我想對方應該也是如此期望吧……是否要派遣軍使前往呢?」


    士兵的聲音因為膽怯而顫抖。


    他深深伏下頭,仿佛早已經預知了接下來的回答,卻抗拒著不想去聽。然而,比呂的決定卻與士兵的預期相反,十分地合於常理。


    「是嗎……那麽就接受敵軍的投降吧。」


    頓時,士兵的表情有如雨過天晴一般,重新恢複了開朗。


    但他的臉色隨即又再一變,顯得僵硬而蒼白。


    因為背著雷雨而立的少年,正麵無表情地俯視著他。


    「隻是太遺憾了……」


    「……咦?」


    比呂不理會一臉愣怔的士兵,兀自轉身邁開步伐。


    「一定是雨勢太大,導致視野不佳,我才會無法看清遠方的情況吧。」


    「……那、那麽,您打算怎麽做呢?」


    此時,比呂停下步伐。


    他的麵前有好幾名並排成列、雙膝跪地的俘虜,每個人身上都被鎖鏈緊緊繞住。


    (……魔族(瑣羅斯德)?)


    麗茲推導出這道結論。


    盡管因為雨勢而看不清臉孔,但根據他們得天獨厚的體格與膚色,還是可以推論出魔族的身分。


    「我根本沒看到什麽白旗,等到發現時,就已經太遲了。」


    聽見那串冷酷的發言,麗茲不由得一陣屏息。也或者是根本就忘了要呼吸。


    因為少年接下來采取的行動,實在太過令人難以置信。


    「你們也是這麽想的吧?」


    比呂對著俘虜們如此低喃,接著刀光一閃——輕而易舉地斬落一名魔族的頭顱。


    沾滿了泥濘的人頭,一路滾至麗茲的身前。


    「咿——!」


    麗茲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氣。


    她對於屍體早已司空見慣。這也是當然的,畢竟至今為止,麗茲好歹也征戰過數次沙場。


    盡管如此,此時此刻發生在眼前的情況,卻大幅偏離了麗茲的常識。


    原因就在於——那顆表情痛苦扭曲的頭顱並沒有雙眼,額頭上隻留下窟窿,大概是因為原本嵌有「魔石」卻被挖走了吧。沒了頭的身體更是遍體鱗傷,由此可見,他生前絕對遭受過刑求。到底要有多麽強烈的深仇大恨,才能痛下如此殘酷的毒手?麗茲以手捂住嘴巴,強忍著翻湧而上的反胃感。


    「如果不想死的話,就說出『那家夥』的下落。」


    冷酷——少年臉上掛著自始至終不帶情緒的表情,以殘忍的手段斬落首級。


    「拜托……拜托了,告訴我『那家夥』的下落吧。」


    究竟,曾體會過多少次的淚水潰堤?


    究竟,曾品嚐過多少次的心碎?


    究竟,曾經曆過多少次的重蹈覆轍,才能像少年一樣,哭著大笑呢?


    「比、比呂……住手!」


    麗茲拚了命地伸長手臂,仍無法觸及少年。


    縱使能掌握眼前的幻想,卻難以得知少年的想法。


    「啊、啊啊啊啊!」


    麗茲隻能從喉嚨間擠出不成文意的聲音。


    「一開始很痛苦……無法接受自己殺人的事實,連日夜不成眠。」


    少年一邊流著淚,一邊舉手拭去沾在臉上的敵人鮮血,同時綻開笑容。


    「不過,有一天我忽然領悟了,無論再怎麽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戰場上終究不存在善惡。」


    少年不帶任何殺氣。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絲殺意。


    然而,他卻毫不留情地一刀斬向俘虜。


    「當失去珍視之人後,即使再不願意,還是會醒悟的。之後,對殺人便不再躊躇了。」


    好想閉上眼——麗茲不想看到少年的這副麵貌。


    雖說如此,縱然她遮住眼睛,殘酷的景象依舊不會消失。


    即使她捂住雙耳,帶有粘稠感的聲音仍然回蕩不去。


    「嗚……嗚嗚嗚……」


    盡管如此,麗茲卻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少年。


    因為這是過去曾發生過的事件,大局已定的事實。


    「所以,我決定舍棄『正義』。」


    一道仿佛撕裂心髒的激昂情緒流竄進麗茲心中。


    幾乎快要震破胸膛的轟然聲響於她的體內肆


    虐。


    頭痛欲裂的悲哀以及難以承受的憎恨,更是讓她瀕臨崩潰。


    就在此時——


    『戰爭有美善的一麵,同時,也有醜陋的一麵。』


    ——四周景色驟然一變。


    就好比玻璃碎散一般,伴隨著宛如雪花般的點點光輝,天空裂了開來。


    一波推著一波的層層波紋流過地麵,忽然間,大地急速隆起,接著有如爆炸似地迸裂。人類、植物、動物與一切的生命體,全都無一幸免地化作木屑灰塵。


    世界消失了。


    而後,隻剩一望無際的白。


    ——無一物的空間裏,有的隻是灑滿四周的眩目光線。


    「………」


    麗茲睜著哭紅了的雙眸,筆直注視前方。


    『看見醜陋的一麵時,小姑娘在想些什麽?又懷抱著什麽呢?』


    根本無須費心尋找聲音的主人。因為散發出壓倒性存在感的那人,就坐在麗茲的眼前。


    點綴著金銀裝飾的椅子——在從世界各地搜羅而來的寶石妝點之下更添色彩、獨一無二的王座。隻是,卻無從得知坐在王座上的人物究竟是誰。


    因為明明置身於純白的世界,但不可思議的是,唯有那人的臉上籠罩著一層陰影。


    『回答我吧,小姑娘。』


    那人的聲音既有著熟齡的雋永魅力,同時又帶有壯年的剛勇,給人一種奇妙的印象。纖瘦的身體散發出的壓迫感,流露著青年的威武,卻又充滿少年的青春盛氣。麗茲瞬間便明白此人絕非泛泛之輩。


    『幻滅了嗎?絕望了嗎?還是感到激憤呢?』


    麵對眼前難以理解的狀況,麗茲的表情浮現出瞠目之色。


    大腦的處理速度完全跟不上事態的發展。


    盡管如此,回應仍莫名地從口中自然而然流泄而出。


    「很悲傷。」


    麗茲以指尖輕撫自己的嘴唇,對於不自覺吐露出的話語驚訝不已。


    隻是,她還來不及平穩心緒,眼前出現的那名人物又再接著追問:


    『那是為什麽呢?』


    「我不知道……雖然不知道……可是,我好想幫助他。」


    『嗬、嗬嗬嗬,原來如此——想幫助他嗎……還真是稀奇的回答呢。』


    「他看起來真的很痛苦……然而,我卻束手無策。」


    麗茲不甘心地緊抿雙唇。


    「比呂……明明那麽痛苦……我卻……」


    比呂的臉上布滿了深沉的悲歎。看著他為了強忍泫然欲泣的神色,拚命地維持住表情,自己卻無法對他說出溫柔話語,也無法帶給他任何安慰。


    麗茲無從明白,比呂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做出那樣的判斷。


    然而她很清楚,那絕對不是比呂由衷期盼的答案。


    『那是身為生命體所無法對抗的本能。正因為害怕失去,所以才會采取過度的行動。由於害怕後悔,於是出現異常舉止。即使理性高聲製止,恐懼也會輕而易舉地蓋過理性的呼喊。』


    男人雲淡風輕地娓娓說著,語末,卻忽然感慨萬千似地歎了一口氣。


    『人類是種欲望無窮的生物。追求著遠大的理想,卻未能到手時,心靈便會崩壞。當落差愈大時,動搖的幅度便愈是顯著。因此,人們才必須相互扶持地活下去。然而,找不到依靠的人,很快便會倒下。』


    如果少年的那副姿態正是源自於這樣的結果,那麽至今為止,他究竟承受了何等孤獨的折磨。


    『我無能為力。既無法拯救他,也無法撫慰他,就隻是一步步地將他逼入深淵。』


    他豎起食指說道:


    『不過,還剩下唯一的一道希望。』


    「……希望?」


    『小姑娘之所以會來到這裏,並非偶然——』


    他如此說完後,以食指高指天空。


    『而是必然。』


    麗茲跟著他的動作抬頭仰望,隻見一扇巨大門扉飄浮在半空。


    雖然巨大,卻樸實無華,上頭雕刻的花紋也稱不上複雜,總之與豪華絢爛一詞相距甚遠。簡單來說,就是平凡乏味——既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巧心匠意的一扇木製拱門。


    不過,從中卻感受到一股獨特氛圍,猶若置身山明水秀間,讓見者為之震撼。


    『為即將到來的「轉換期」做好準備吧。』


    「『轉換期』?」


    麗茲察覺到話裏的沉重感,不禁因為緊張而感到口幹舌燥。


    之後,男子朝麗茲投來一道幾乎要將她貫穿的強烈視線,讓她頓時全身僵直。


    『若是你渴求著「正義」,若是你高喊著「理想」,務必永遠保持堅強的心靈。』


    單憑麗茲現有的知識,並無法理解話中的含義。


    也或者根本沒有必要去理解。


    因為她隱約覺得,眼前的男子對此並不抱任何期待。


    『一切就托付給你了。』


    刹那間——天空傳來悲鳴。


    「什……!」


    麗茲抬頭一看,不由得一陣驚愕。


    那扇門正張開大口直直墜落。


    忽然,不知從哪而來的沙塵漫天飛揚,伴隨著颯然風聲往地麵襲來。


    就在危急之刻,麗茲連忙閉上眼,雙臂交叉舉在頭上。


    強風狂亂地撫過她的頭發,接著朝地麵吹襲而過。


    不過,也隻是僅此而已——任憑時間流逝,衝擊始終沒有降臨。


    麗茲抱著滿腹疑惑,緩緩鬆開手臂後,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麗茲大人,你沒事吧?」


    冷不防出現在眼前的——並不是門扉,而是人類的臉龐。


    「咦——?」


    是名熟識的女性——腦中的記憶自動將她的輪廓與名字連結起來。


    「……斯卡塔赫。」


    「沒錯,是我……嚇到你了嗎?」


    斯卡塔赫一臉歉疚地從麗茲的身邊退開,床鋪也隨著她的動作嘰嘎作響。


    麗茲搖搖頭否定她的話,撐起上半身。


    此時——


    「奧拉也在啊……」


    她越過斯卡塔赫的肩膀,發現奧拉的身影。奧拉嬌小的身軀坐在擺放於牆邊的椅子上,手上的書正攤開著,剛才大概是在閱讀吧。


    「……啊……」


    麗茲歎了口氣——並不是因為安心感,更大的原因是來自於遺憾。


    她還有好多事想問夢中出現的那名男子。


    斯卡塔赫看著明顯流露出失望的麗茲,不禁略帶困惑地開口:


    「剛剛還聽到你不斷夢囈,怎麽又突然露出這種表情?是不是做了什麽不愉快的惡夢?」


    「不是的……是個很悲傷的夢。」


    唯有這一點,麗茲可以斷言。


    一回想起夢境的內容,麗茲便感受到一陣身體仿佛快被撕裂的痛楚,讓她不由得緊緊抱住身體。


    就在此時——從房門傳來聲響。


    房裏的三人頓時升起警戒地臉色一沉,帶著銳利目光望向門口。


    不久後,隔開走廊與寢室的房門打了開來,冰冷的空氣從走廊流泄而入。


    「羅莎姊姊?」


    從門後現身的正是麗茲的姊姊。


    「嗯………我回來了。」


    平時總是自信滿滿的羅莎,如今卻消沉得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沮喪。不僅如此,她全身氣力也仿佛流失殆盡似地,原本富有光澤的秀發與晶瑩透亮的肌膚,都顯得黯淡無光。一見到完全變了個人似的羅莎,房裏的眾人全是一臉錯愕。


    「……羅莎姊姊?發生什麽事了


    嗎?」


    「麗茲,對不起!」


    羅莎話才一說完,整個人便倏然跪在地上,深深伏下頭。


    「等、等等,羅莎姊姊……你這是什麽意思?」


    麗茲急急忙忙地想要奔向羅莎身邊,但大概是因為突然站起來吧,她的身體一時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倒了——


    所幸斯卡塔赫及時伸出援手,才阻止了一場不幸。


    「別突然動作。你才剛剛清醒沒多久啊。」


    「謝、謝謝你。」


    麗茲向一臉無奈的斯卡塔赫道謝後,走到羅莎身邊。


    隻是,羅莎依舊把頭壓得很低,遲遲不肯抬起來。


    「姊姊,你一直低著頭,我怎麽會知道發生什麽事?請你好好說明清楚吧。」


    「啊,也是……」


    羅莎原地正坐好身體後,語氣十分扼腕地開口。


    她一一報告了包括在軍事會議中,被穆茲克當家擺了一道的事;以及由於自己未能及時臨機應變,而稱了對方的意,放任其操控軍事會議的事;還有此次的戰役,自己無法同行的事。


    「真是個比想像中更強勁的對手。不,都要怪我一時大意,才會招致這樣的後果……可惡,實在是後悔莫及的嚴重失態。在這種狀況下,隻能任其為所欲為,簡直是窩囊至極。」


    羅莎用力捶打地板,此時,忽然從旁遞來一隻銀杯。


    「先喝口水吧,冷靜一點。」


    「啊、好……抱歉了。」


    她從奧拉手中接過銀杯後,仰頭一飲而盡,並以舌尖舔舐濕潤的嘴唇。


    「麗茲……雖然輸得一塌塗地的我沒有立場說話,但你務必要提防他。」


    「羅莎大人應該不打算就這麽默默受氣吧?」


    斯卡塔赫問道,羅莎疲憊不堪地點頭。


    「當然了。我已經想出幾個反轉劣勢的對策。我會趁他前往戰場的這段期間,好好儲備力量的。一定會讓他後悔利用我!」


    「嗯,這才是羅莎姊姊。不過,你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羅莎在精神方麵,也同樣因為失去比呂而憔悴了許多。


    光從她那映照著濃濃倦色的臉龐、以及利用彩妝遮掩住的紅腫眼皮,就能一目了然。


    可以切身感受羅莎心情的麗茲,為了慰勞姊姊朝她伸出手。


    「姊姊,先好好休息吧。雖然一直睡到剛剛才起床的我,最沒資格說這句話了。」


    羅莎看著眼前正泛開一抹苦笑,半開玩笑說道的麗茲,不禁流露一抹錯愕之色。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似地歎了口氣,並伸手反握住妹妹的手。


    「看來我可以暫且放心了吧……」


    羅莎自言自語般地呢喃,而後,在麗茲的牽引下站起身。


    「麗茲,出發時間訂在兩天之後。」


    「……我明白了。」


    麗茲斂起正色地點頭,羅莎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之後,又再用沉重的語氣說道:


    「根據克勞蒂雅女王陛下的信函內容,也不排除會轉換方針。不過,信應該也要明天才會收到了,所以麗茲就趁現在讓身體多休息一下吧。」


    我也要去休息了——羅莎留下這句話後,便縱身撲向麗茲剛才熟睡的床鋪。


    僅是須臾之間,羅莎便開始發出睡息,麗茲和斯卡塔赫見狀相覷了一眼後,同時露出苦笑。


    「………我也得好好努力才行。」


    麗茲眼神平靜地再度望向姊姊,她反覆地深呼吸,試著讓心緒煥然一新。


    感到痛苦的一定不隻有自己與羅莎。


    奧拉和斯卡塔赫的心中,也同樣懷抱著傷痛。然而,她們表麵上卻依然佯裝泰然,四處奔走發落,盡力做好能力所及之事。


    這種時候,若是自己整日鬱鬱寡歡、裹足不前,隻會害她們的努力全都歸零。


    反正也還沒發現比呂的屍體。


    (事情還不一定。或許……他會平安無事的。)


    麗茲決定相信比呂依然活著。話雖如此,但光是想起比呂,淚水仍不由自主地湧出。隻是,盡管放聲哭喊,情勢也不會有所好轉。


    (絕對不能辜負比呂留給我的這一切!)


    麗茲用力地握緊拳頭,她決定此時此刻,隻要一心往前邁進就好。


    「別太逞強了。」


    斯卡塔赫輕拍她的肩膀,如此說道。


    「沒問題……我沒問題的……」


    在親眼確認之前,自己才不會輕易相信!


    麗茲一次又一次地揉著眼角,同時用力點頭。


    *****


    直到昨天為止還肆虐襲卷的狂風,如今已然停歇,幾乎沒有風勢的和煦空氣流轉而過。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的地麵上,散布著數道黑影,那是士兵們就寢的帳篷,正值晚餐時間的此刻,陣陣炊煙從營地各處嫋嫋升起,幾乎遮蔽了天空。


    盡管如此,氣氛卻離奇地安靜,與昨日大不相同。


    靜謐的肅然空氣籠罩營地,難以想像此處聚集了十萬以上的士兵。城裏也是同樣的情景,商人們的聲音毫無氣魄,街上往來的行人身上,隱約散發出一股憂忡,步伐更是顯得沉重。


    沉浸於憂鬱之情的葛蘭茲大帝國——首都克勞狄斯。


    居高臨下俯望街道的皇宮凡涅塞恩,被夕陽渲染成一片茜色,宛如垂憐著士兵與民眾般。位於皇宮內的偏廳裏,明天即將要動身的麗茲及羅莎等人正召開著軍事會議。


    周圍連同出席的人全是在地方上握有龐大權力的有力貴族,每個人都是抱著想要討好下任皇帝的昭然野心聚集於此。


    如今第四皇子比呂已經不在人世,他們的眼裏自然就隻剩下麗茲了。


    為了替自己的印象加分,每個人都自告奮勇地投身此次戰役。


    中央貴族已然凋零,西方貴族也漸趨式微。隻要能累積功績,能取得的領地也會增加。


    此戰最根本的目的,並不是擊退聯邦六國這個大敵。


    而是將他們驅逐之後——該如何增加自己的領地。如此龐大的報酬,才是眾貴族們聚集於此的理由。


    少了利益,國家將難以成長;對於貴族而言,若是拿不到利益,勢必將舉旗反叛;人民也是一樣,如果沒有利益,又何必費勁工作。若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就得耍弄計策來取得人心才行;但如果是獲益良多的事,根本無須借助計策,人心便會自然靠攏。


    該如何掌握未來的人心,大多時候都得端看個人的能力而定。


    (王者的資質——將會成為今後的課題吧。總之,現在先將心思集中於戰事就好。)


    羅莎預想著接下來麗茲可能會麵臨的事端,不由得輕歎了口氣。


    麗茲早晚都將麵對政治鬥爭醜陋的一麵吧。


    若是往後的人生將以皇帝的身分活下去,這便會是她必經的一段路程。


    「羅莎大人,有收到克勞蒂雅女王陛下的來信了嗎?」


    聽見季裏希宰相的詢問後,羅莎拉回思緒,冷冷地點頭。


    「收到了,不過,還是無法取得關於比呂殿下生死的確切情報。」


    當她朗讀完羊皮紙上所寫的簡短內文後,部分貴族們露出一臉難色。


    他們是向來並不支持比呂的貴族諸侯。當下比呂生死未卜的這個狀態,對於這些人而言,當然更是難以坐視,遲遲無法斷定比呂已經「戰死」,也讓他們扼腕不已。


    對於將葛蘭茲皇家視為特別存在的人們而言,比呂無疑是個眼中釘。


    盡管比呂是遵照第一代皇帝的遺言,並取得前任皇帝葛萊亥特的認同後,得以列名皇家末


    席,但終究隻是個身分不詳、來路不明的男子。其實不少人非常排斥讓這種人坐上皇位。


    他們就怕從第一代皇帝延續至今的正統葛蘭茲血統與神聖性,會因此而崩毀。然而,他們之所以不敢公然批評的原因,一方麵是因為比呂的「軍神」後裔身分已經獲得認定,而且在他的背後,還有五大貴族之一的凱爾海特家相挺。


    「比呂第四皇子以及布魯塔爾第三皇子兩人究竟是生是死,等到與宣稱握有遺體的聯邦六國交涉完歸還事宜後,再來做判斷吧。」


    季裏希宰相說完後,羅莎跟著表示同意,其他貴族們也沒人提出反對意見。


    此時,一名男子出聲試圖轉換會議的方向。


    「我比較想知道聯邦六國目前有何動靜?」


    發言的正是五大貴族之一、統領南方貴族的穆茲克家的當家貝圖。


    麵對不知又在算計什麽的貝圖,羅莎察覺到當中的怪譎氣氛,戒心畢露地小心應對。


    「根據信上所提,司令官與副司令官之間似乎互生齟齬。」


    「其他呢?」


    「除此之外,並沒有新的情報。」


    羅莎用滿不在乎的態度聳了聳肩,隻見貝圖難掩失望地開口。


    「看來根本不值得特地將啟程日延後一天。」


    「這倒未必吧?」


    至今隻是默默看著事態發展的麗茲,此時介入兩人之間。


    「若是情報搜集不夠周詳,原本勝券在握之戰也會一敗塗地。」


    貝圖接到從意外方向射來的一槍,似乎心生動搖,臉色頓時一沉。


    麗茲眯細眼,視線銳利得有如一把鋒利刀刃。


    「司令官與副司令官不和的這道情報,當然有其價值。如果這是敵軍策略的一環,那麽我方也必須研擬對策才行,假設情報屬實,就能期待敵軍分裂。若真是如此的話,我軍便得設法別讓六國有機會重新穩定紊亂的指揮係統。」


    沒有遲疑。麗茲脈絡清晰地說出自己的意見。


    看見麗茲如此落落大方的風範,周遭的貴族們無不一臉驚詫。


    「今後就派出斥候持續觀察聯邦六國的動靜吧。根據結果,或許有機會操縱對手如我方所願地行動。這對於奪回西方,可說是大有助益。」


    原本軍事會議中流轉的冰冷氛圍,一口氣燃起了熱度。柔和卻又非比尋常的壓迫感包圍著貴族諸侯。每個人都能深切感受到會議的風向正逐漸轉變。如此的狀況下,貝圖沉著地舉起手。他那綻放著斑爛怪譎光輝的雙瞳,散發出有如打探般的悚然氣息。


    「也有可能隻是多浪費一天的時間。奪回西方一事還是愈快愈好,如此才能早日讓人民從痛苦中解脫。關於這一點,您有何高見?」


    「過度煽動士兵們的情緒,並無法解決事情。如果明知情報尚不充足,仍采取執意出戰的愚劣手段,隻會讓西方陷入更加水深火熱的困境。我們現在必須做的是,摘下確實的勝利後,再去解救西方,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的捷徑可以拯救人民脫離苦海。」


    兩人的論點都很正確,不過麗茲的發言更能捉住貴族諸侯的心。


    而貝圖聽著麗茲沒有一瞬遲疑、立刻侃侃而談的回應,嘴角泛開一抹若隱若現的淺笑。


    那道笑意究竟針對何事?盡管羅莎可以從貝圖身上感受到一股異樣氛圍,卻無法讀取他的真正意圖。


    (就算是這樣,這一局依舊是麗茲獲勝吧——她真的成長了呢。)


    羅莎不由得升起萬千感慨。她一定將比呂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吧。因為兩人就連語氣說法都十分相似。麗茲十分冷靜地掌握眼前事態。運用靈活的思緒,闡述著自己的想法,而且不讓對方有提出異議反駁的餘地。


    至於另一方麵的貝圖,感覺上就隻是滿口的感性訴求。他的言論當中,明顯缺乏情報。或許他原本是打算趁機拾麗茲的牙慧吧,隻是舍不得大方拋出情報,反而讓自己陷入苦境。雖然貝圖本身似乎也無意繼續舌戰下去,但若是他真的提出反駁,看起來隻會像是他辯輸麗茲一樣,這一定絕非他所願吧。再說了,若是此時又再多言,很可能會在此次的作戰中,遭到其他貴族諸侯排擠。


    因此,他也隻能選擇沉默了。


    「那麽,就維持原作戰,依照既定路線出征西方,可以嗎?」


    季裏希宰相再度確認,麗茲點頭回應。


    「那麽明早之後,準備好就隨時出發,各指揮官即日起,立刻返回各自的崗位坐鎮指揮。」


    軍事會議至此結束,季裏希宰相宣布散會。


    就在貴族諸侯們匆匆忙忙地陸續離開偏廳時,羅莎起身走近麗茲。


    「迦達大人他們今天就要出發了。我接下來會去與他們道別,麗茲有什麽打算?」


    「啊,那我也去向馥金他們……」


    麗茲說著,準備從座位起身——


    『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可以借用您一點時間嗎?』


    一名貴族帶著一臉歉意走向她。


    看到有人打了頭陣,大批貴族也跟著擠到麗茲麵前。


    『那麽,是否也可以容我與您談談今後的作戰呢?』


    「咦?咦?」


    貴族們打著例如想要商量部隊運用等等各式各樣的理由,借機與麗茲套交情。


    麗茲的視線在姊姊與貴族們之間來回遊移了一會兒,接著像是想向羅莎討救兵似地,挑高視線瞄著她。


    「你之後再寫信給迦達他們就好。至於馥金大人,我會替你跟她打招呼的。」


    若是貿然拒絕貴族諸侯的請求,隻會留下禍根。


    羅莎露出一抹複雜的笑意,再三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佛是想替她打氣一般。


    「我知道了……拜托姊姊了。」


    麗茲一臉遺憾地點點頭,之後便轉身麵向貴族,投身於一波又一波的談話之中。


    羅莎以眼角餘光瞥了一眼被團團包圍住的麗茲後,便走出偏廳。


    步伐的方向是迦達他們正在等待的凱爾海特家宅邸。


    (迦達大人他們離開葛蘭茲大帝國之後,國內的戰力將會大幅減弱。)


    他們同樣也已經接到比呂戰死的消息。


    不過,他們之所以會離開葛蘭茲大帝國,並不隻是基於這道理由。


    是比呂留給迦達的信,促使他們如此決定的。


    至今信裏究竟寫了什麽,羅莎也不知道。盡管羅莎有點後悔沒有事先確認過內容,但就是因為比呂曉得自己不會這麽做,才會將信托給她的吧。


    (還真懂得利用人心呢。)


    羅莎忍不住抱怨,接著便穿過走廊,走出警備森嚴的大門。


    *****


    羅莎抵達凱爾海特家宅邸時,已經完成出發準備的迦達一行人,正等在大門前。


    穿著黑色溝紋鎧甲、借此遮掩膚色的迦達麵前,跪著一名像是旅行商人的人物。可以看到那名男子正遞給迦達一封信。


    見到那幕啟人疑竇的光景,羅莎不禁偏過頭,朝著大門走去。


    似乎是注意到羅莎的腳步聲,迦達等人立刻朝著她躬身行禮。


    在此同時,那名旅行商人飛也似地從羅莎身邊快跑離去。羅莎瞥了一眼那人的背影,來到迦達他們身邊。


    迦達的表情一如往常地遮覆在麵罩底下,因此無法判讀他的情緒變化,不過站在他身後的馥金與沐寧則是露出一臉的陰鬱,任誰都看得出他們的沮喪。


    「已經要出發了嗎?」


    羅莎詢問,迦達隻是抬頭仰望天空。


    「已經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了。」


    「是嗎……真是遺憾。」


    羅莎很清楚,他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而且她也想不出能夠請他們重新考慮的理由,隻能放棄多作挽留。


    不過,在他們離開之前,唯有一件事,羅莎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那就是比呂留下的那封信函內容。


    於是,羅莎決定透過對話慢慢套出答案,她用意有所指的語氣開口詢問:


    「話說回來,剛才那名旅行商人打扮的人是密探嗎?」


    「剛才那人隻是來委托我們擔任護衛的商團成員。畢竟『鴉軍』主要是由前傭兵所組成的。難得恢複了自由之身,我們決定重操傭兵舊業。」


    要重操傭兵舊業,首先就從商人們的護衛開始接起。


    由於十分合情合理,所以倒也可以理解,但寄宿在羅莎內心的疑惑卻依舊揮之不去。


    「決定好去處了?」


    「東方盡頭有個小國。」


    「……巴歐姆小國?」


    「沒錯,『獨眼龍』的祖先『雙黑英雄王』一手建立的小國。」


    目的地居然偏偏是巴歐姆小國,這真的隻是偶然嗎?如果是奉比呂命令的話,倒就莫名地具有說服力了。羅莎猶豫著下一句該怎麽開口,若是在這一步被轉移話題,可就得不償失了。要判讀對方的情緒,最好的辦法果然還是單純明快地詰問,而要動搖一個人的內心,直截了當才是最有效的。


    於是,羅莎停頓了一次呼吸的空檔後,單刀直入地切中要點。


    「是比呂大人的命令嗎?」


    羅莎繃緊神經注視著迦達,他的一舉一動都絕不放過。


    迦達的肩膀輕輕一顫,但隨即眼神筆直地望向羅莎,或許是想避免讓內心的動搖被看穿吧。


    「這個嘛……怎麽說呢。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時代開始轉動了。」


    在迦達那一下的停頓當中,羅莎可以察覺他的思考有所混沌,隻是根據那句意寓深遠的回答,可以想得到的可能性不勝枚舉,實在難以篩選出適當選項。究竟是與比呂之死有關呢?抑或是指葛蘭茲大帝國的狀況?也或者是針對聯邦六國?為了縮小選項範圍,羅莎決定再丟出下一個問題。


    「如迦達大人所言,不僅是葛蘭茲大帝國,時代的確開始轉動了,不過,當中也包含巴歐姆小國嗎?」


    對於羅莎的提問,迦達並沒有回答隻字片語,他拉起馬匹的韁繩,縱身躍上馬鞍。


    「黑龍的咆哮將扭曲世界的真理,獅子的雄吼則將再度為世界帶來秩序。」


    迦達所說的這段話,是沒頭沒尾地唐突記載於《黑之書》與《白之書》卷末的文句。


    整段文意是說「雙黑英雄」拯救人類脫離魔族的暴政,「獅子心王」則帶領著「人族」邁向和平,根據曆史學家們的主張,他們認為當初會寫下這段話,隻是想借由歌功頌德的文字,來替故事總結收尾罷了。


    「請代我問候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


    迦達帶著一抹銳氣畢露的危險笑意,將馬匹調頭。


    「——我會期待下次重逢之刻的。」


    羅莎想不透話中的含意,於是朝著迦達魁梧的背影出聲詢問:


    「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是在暗指未來有一天,他們將會再度重回麗茲陣營嗎?


    抑或是……


    迦達僅僅隻是反手在身後揮了揮,始終未作回答。


    兩人之間,隻有馬蹄聲回蕩不絕。


    而羅莎隻能茫然地目送著迦達一行人啟程離去的背影。


    *****


    帝國曆一千零二十四年三月九日。


    葛蘭茲大帝國,西方領域西北部貝魯特領地。


    聯邦六國率軍撤離不久前才與比呂第四皇子交戰的拉瑞仕平原,並再度將戰線往下拉至與西方及費爾瑟相接的國境線——貝魯特領地。


    其理由就在於與比呂第四皇子的對戰當中,六國所蒙受的損失遠超乎預期。


    盡管因為成功討伐比呂,而使得士兵們的士氣大幅高漲,但另一方麵,卻也痛失了多名指揮官。


    露希亞一手拿著詳細羅列各項損失的報告書,另一手則將鐵扇重重敲在桌麵上。


    「……這下該如何是好呢?」


    當初多達二十萬的大軍,如今減到隻剩十六萬左右。


    露希亞翻到下一頁一看,報告書上同時也記載了葛蘭茲大帝國戰力整頓完成的回報。


    兵數為十三萬。


    雖然比露希亞預期中的更少,但僅僅兩個月就能征召到這樣的軍力,她認為葛蘭茲大帝國想必仍有餘力吧。


    若就長期觀點來考量,聯邦六國反而正逐漸落於劣勢。


    「看來果然應該先暫時退回費爾瑟比較好……」


    雖然留在西方整垮葛蘭茲的經濟,倒也別具一番樂趣,但過度拘泥於此,恐將吞下敗戰。如果今天露希亞是做事不懂瞻前顧後的個性,或許就會為了追求功績而長驅直攻中央吧。


    然而若是基於慎重行事的觀點,繼續逗留西方,隻能說相當危險。


    而且,如今露希亞對葛蘭茲大帝國早已興致索然。


    「這種情況下,或許也隻能自我安慰,至少能夠割據費爾瑟吧。」


    露希亞一臉疲憊,以指尖像是抒壓般地捏了捏眉心。


    「總之,此時應以確保人身安全為優先。因為舞台即將換場了。」


    一切的齒輪——都因為不慎讓「古王」脫逃而開始失控。


    「或許是報應吧,都要怪妾身忘了身為女王的立場,像個小姑娘似地神魂馳蕩。」


    露希亞靠在椅背上,雙眼凝視著天花板。


    事情就發生在正準備動手斬落少年首級的那一刻——


    ——從那一刻起,一切的齒輪便全然失控。


    所有人無不引頸期盼著那一瞬間。


    每個人迫不及待地等著迎接留名青史的瞬間。


    原本奮勇頑抗的敵兵喊殺聲,也已經在稍早之前趨於靜默。


    再來就隻剩誅殺仍然幸存的活傳說了。


    隻是戰場上,絕不允許一分一秒的大意。


    然而,露希亞卻忘了最重要的這一點,隨著異樣的激昂熱氣而起舞。


    先是一聲馬兒的嘶鳴,接著轟然的馬蹄聲隨之響起,露希亞這時才猛然注意到異變。


    就在此時,眼前揚起的大量沙塵、以及空氣軋然作響的異樣音色,捉住了眾人的注意力。經過致命的空檔後,露希亞察覺到露卡的情況不太對勁。


    「嘎啊啊——唔……啊啊啊!」


    露卡在地麵不停打滾,痛苦掙紮。


    盡管如此,她的手上仍緊握著準備誅殺「古王」的凶劍,怒目瞪視著「古王」。


    可惜的是,劍刃終究未能觸及目標。因為露卡的左半身完全凍結了。


    「嗬嗬,簡直破綻百出呢。」


    突如其來的一道殺氣。


    就在危急之刻,露希亞連忙一個側身,將鐵扇舉在左側防禦,右手卻招架不住地被震開。


    「唔!」


    就在戰塵籠罩此方世界之際,一名巫璐佩司的騎兵從馬背上一躍而下。


    那名士兵像是嫌熱似地脫掉頭盔,扔到地上。


    接著一個甩頭,紫銀色的發絲頓時隨風飄揚,頭盔下出現的是一張絕世的美麗容貌。


    女子全身散發著凜然而清高的氛圍,同時,卻又流露出一股與外表背道而馳的妖冶美豔魅力。即使身為同性,目光還是會忍不住被這名仿佛迸射出逼人寒氣的犀銳佳麗所吸引。


    「很抱歉,這個人現在還不能死。」


    有著一頭紫銀秀發


    的女子將汩汩流出大量鮮血的「古王」護在身後,優雅地綻開微笑。緊接著——


    「所以了,接下來就由我來當你們的對手吧。」


    女子纖瘦的手臂輕而易舉地拎起「古王」後,扔給後麵追上來的騎兵。


    露希亞先是一瞬的驚訝後,隨即有了行動。


    「等一下!」


    她展開鐵扇正要追過去時——


    一道冰壁冷不防地出現,擋住了她的去路。就在身體直接撞上去之前,早一步升起不祥預感的露希亞,及時停下腳步,然而,迎麵襲來的冷冽寒氣卻團團纏繞住她的四肢。


    「什——————」


    露希亞將鐵扇一揮,寒氣有如瀑布分流似地一分為二。


    此時,一陣奇妙怪風吹拂而過,隻見包括露希亞立足之處的周圍地麵,全都遭到冰封。


    「嗬嗬,很驚訝嗎?」


    女子撫摸著有如水晶一般透明無瑕的刀身,愉悅地揚起雙唇。


    「這把魔劍名為『共噬』。」


    露希亞瞬間便明白,那絕非是一般的魔劍。


    那把魔劍迸散出的不祥氣息,幾乎讓空間產生扭曲。從劍刃可以感受到一股龐大漫流的「魔力」。麵對那股懾人心魄、強勁而絕對的力量,靈希亞知道自己全身正豎起寒毛。


    「………本事不小嘛。」


    露希亞輕輕咂了一下舌。


    她的眼角餘光瞥見到載著「古王」的騎兵,早已奔出沙塵之外。


    盡管如此,露希亞的視線依舊不敢從紫銀女子的身上移開。


    因為她很清楚,當注意力一轉移的瞬間,就是自己的死期。


    「你……究竟是何人?」


    光從她身上那陣灼人肌膚的「魔力」,露希亞就知道她絕非泛泛之輩。隻是,明明不是「世界五大寶劍」持有者的她,究竟是如何得到如此強烈的「魔力」呢?


    「我是雷貝林古王國的女王,克勞蒂雅·凡恩·雷貝林古。」


    「王族嗎……雖然是近乎純血的『魔族』……但從你的膚色來看,應是『妖精化』吧?」


    「嗬嗬,真是博學多聞呢。」


    看著一臉開懷地舉起手掩嘴輕笑的克勞蒂雅,露希亞眼神一沉。


    「從遙遠的北方邊境千裏迢迢而來,真是辛苦了……隻是話說回來,沒想到居然會是羅可斯王的子孫。」


    既是以強韌作為特質的「魔族」,同時又具備「妖精化」的身分,而且還是「黑天五將」的後裔,那麽實力很可能足以與「世界五大寶劍」的持有者分庭抗禮。


    而實際上從克勞蒂雅散發出的「魔力」強度來看,或許露希亞的揣測並沒有錯。


    不過,唯一有件事,讓她始終難以釋懷。


    「你身上那股令人反感的『魔力』究竟是什麽?交雜著各式各樣的氣息。」


    「這正是先王羅可斯所留下之『魔器』的完全形態——『共噬』的力量。」


    露希亞驀然想起,祖先們留下的文獻當中,的確是有相關的記述。然而,由於過去第三代皇帝時代曾進行大肅清,許多史書都已經佚失,祖先留下的文獻也著墨不多,加上當時自己並不感興趣,因此也就沒有進一步調查。


    「『弑殺同族之劍』嗎……真虧這種可怕的古代遺物居然可以保留至今呢。」


    「都是因為大肅清,使得許多文獻佚失……不,或許應該說,當時有人刻意藏了起來,因此才會遲遲沒有被人發現。明明就近在眼前,卻沒人注意到,這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吧。」


    弑殺了眾多「魔族」,並吞噬其「魔石」,借此增強力量的詛咒之劍。


    盡管露希亞並不清楚其效果究竟如何,但光隻是像現在這樣對峙,就能體會其「魔力」之強大,當然也就不難想像那會是把多麽危險的劍。


    話雖如此,露希亞天生就不存在退縮這種軟弱的念頭。


    「差不多得去追回『古王』才行了。」


    現在還來得及。雖然帶走「古王」的士兵喬裝成巫璐佩司的騎兵隊,但要穿過遍布聯邦六國士兵的戰場離去,可非易事。隻要打倒克勞蒂雅後,再全力追過去,一定可以搶回「古王」。


    就在如此暗忖的露希亞麵前,克勞蒂雅先是環顧周圍一圈,接著將視線移至露希亞身上。


    「也是。已經沒有時間了,請容我先行告辭。」


    克勞蒂雅說得一派輕鬆,但想要毫發無傷地突破三萬以上士兵的包圍,是絕對不可能的。隻要露希亞一聲令下,就能立刻將她逼進如臨淵穀的絕境。


    一臉狐疑地蹙起眉頭的露希亞,此時注意到克勞蒂雅的異狀。


    (為什麽她從剛才開始,便不時留意周遭狀況呢?)


    克勞蒂雅在擋住露希亞的去路之後,就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簡直就像是對於發動攻擊猶豫不決似地,小心翼翼地極力避免波及周遭。為什麽克勞蒂雅有必要如此顧慮呢?


    「難道……你……」


    「哎呀,你終於發現了?」


    如此說著的克勞蒂雅,單手在空中輕輕劃動,像是要混和空氣一般。


    頓時,漫天飛揚的大量沙塵——眼看即將隨著一陣突然刮起的強風消散而去。


    「你以為自己逃得掉嗎?」


    「如果你更早一點發現的話,我或許真的插翅難飛吧。」


    克勞蒂雅樂不可遏地綻開微笑,就在此時——


    「什……!」


    號角的高亢音色響徹整座戰場。


    「好了……給的時間夠充裕了。接下來,就隨你高興吧。」


    克勞蒂雅拉起韁繩,翻身躍上馬背。


    她先是伸手揮散彌漫於前方的沙塵,接著瞥了露希亞一眼。


    「話說回來,如果想守住你的名譽,就隻剩一條路可走了。」


    克勞蒂雅揚起一抹半帶輕蔑的嘲笑後,策馬疾奔過戰場。


    接著傳遍四周的是勝利的雄吼。


    「比呂·修瓦茲·馮·葛蘭茲已經伏誅!」


    如此說道的克勞蒂雅,身影最終消失在漫天的沙塵之中。


    「聯邦六國大獲全勝!立刻通告整座戰場!揭起大旗,高聲歡呼吧!」


    漸行漸遠的克勞蒂雅,簡直像是在嘲笑著露希亞似地,故意敲響太鼓並大聲張揚。


    「啐!」


    露希亞察覺到對手的意圖後,忍不住咂舌。


    她麵露焦色地環顧四周,隨即動手斬下一名倒臥在附近的士兵首級。


    接著將首級壓在被鮮血染成墨黑色的地麵,借此掩飾發色。


    就在沙塵散去的同時,露希亞將首級高舉於半空。


    「比呂·修瓦茲·馮·葛蘭茲已經伏誅!」


    僅窩囊一言可以蔽之。


    不但到手的戰果飛了,還得配合對手的劇本演出一場鬧劇,當下這種情況簡直滑稽得令人不禁想笑。


    露希亞自認為在發動此次戰事時,好歹也事先布好了多道暗樁,卻沒想到或許打從一開始,就已經中了對方的詭計。


    甚至很可能早在此戰開始之前,便成了對方棋盤上的一隻棋。


    當初自己策動中央貴族與西方貴族投效六國,看到事情盡如己意地發展,她還不禁沾沾自喜。而將「古王」逼進絕路時,甚至還一度自詡已經超越了「軍神」。


    殊不知,自己隻不過是隨著他的計謀起舞罷了。


    「……真是窩囊至極。還談什麽大局……妾身根本什麽也沒看清楚。」


    隻因一瞬間的鬆懈,結果看著明明隻差一步就能到手的戰果……眼睜睜地從麵前消失。


    這個仇非報不


    可。


    絕不饒恕那些否定妾身存在的家夥們。


    那些膽敢踐踏妾身的女王尊嚴的家夥,一個都別想活命。


    露希亞懊悔不已地用力緊咬雙唇,鮮血沿著唇畔滑落。


    即使如此,比起嘴唇的痛楚,熾熱的怒火更強烈地支配著她的心。


    「不可原諒,妾身一定要殺了你們……」


    當殺氣逐漸盈滿營帳時——


    「打擾了。」


    忽然傳來一道女子的聲音,打破翻湧的殺氣。


    不等露希亞允許入內,那名來者便擅自走進營帳。


    來者並沒有左臂。不,應該說整個左半身受創嚴重,那副令人生憐的模樣,讓見者皆不忍卒睹。一方麵散發出尖銳帶刺的氣息,另一方麵卻又給人一種宛如玻璃工藝品一般,隨時都會碎裂的脆弱氛圍。


    曾經被昵稱為「美姬」、備受尊崇的女孩,如今在她身上早已不複見。


    所有見到她的人,一定也都和露希亞有著相同的感想吧。


    為之顫栗——她的雙瞳混沌得有如亡者一般,宛若幽鬼一般蒼白的肌膚,讓人不禁竄上強烈寒意。


    她的名字是露卡·馬蒙·德·巫璐佩司——聯邦六國之一的巫璐佩司國指揮官,同時也是葛蘭茲征伐軍的副司令官。


    「剛才我在照顧尹格爾,所以來晚了。」


    露卡用看不出任何歉意,也不帶感情的眼神如此說道。


    她的弟弟在先前的戰役中,不幸慘遭第四皇子斬首。然而,她無法接受弟弟已死的事實,堅持帶回弟弟的屍體,也有人目擊到,她一臉開心地笑著與首級同食共寢的畫麵。更甚而每天晚上,都會從她的帳篷內傳出令人發毛的對話,搞得那些親耳聽見的衛兵,精神開始出現異常,許多人紛紛申請轉調到露希亞麾下。


    自從弟弟死去之後,精神崩潰的露卡便持續徘徊在現實與幻想的交界之間。


    「尹格爾的傷勢還沒複原,我必須照顧他才行。有什麽話就快點說吧。」


    露希亞默不作聲地歎了口氣,以鐵扇比著前方的座位。


    隻是,盡管看到露希亞示意自己坐下,露卡依舊抗拒似地遲遲不肯離開入口。


    露希亞隻能無奈地放棄,直接開始說明:


    「繼續留在此地,情勢也不會有所好轉。所以,妾身打算退回費爾瑟。」


    話一說完,露卡倏然逼近露希亞麵前,不發一語地低頭俯望著她。


    「有什麽不滿嗎?」


    露希亞如此詢問,露卡隨即小幅點頭。


    「當然不滿了。你在想什麽?第四皇子就在我們麵前脫逃了耶。他一定還潛藏在附近一帶。我說什麽也要找到他,並且砍下他的腦袋!」


    「沒必要太過執著。他已經死了。妾身對於此地,沒有任何眷戀了。」


    「你隻是逼自己這麽想吧?萬一哪天士兵們發現真相,更甚而被本國拆穿如此的失態,你和我都逃不過嚴懲的。」


    「的確……不過,縱使他還活著,也絕對不會使用本名的。因為對他而言,萬一被人知道他還活著,隻會帶來諸多的不便。」


    盡管不甘心,唯有這一點,雙方的利害關係跨越了敵我藩籬,完全一致。


    因此,露希亞也隻能扮演討伐「古王」的功臣,繼續配合演出。


    「我不打算離開這裏。在取下那家夥的腦袋之前,我死也不會離開此地一步。」


    「別太任性了……別忘了你可是率領萬名士兵的指揮官啊?」


    此時先暫且撤兵,方為上策。否則以目前指揮係統大亂的狀態來看,未來的戰局恐怕會相當嚴苛。再說了,當前已經成功癱瘓西方領域。光是這一點就值得滿足了。


    今後葛蘭茲大帝國將要麵臨的難題,便是如何讓西方重回正軌。除了得應付那些懷有二心的貴族諸侯,也必須采取適當的對策,避免難民群起暴動。此外還留下了許多牽涉甚廣的問題,等葛蘭茲大帝國忙著四處奔走、解決這些問題時,聯邦六國再趁隙發動攻擊,這次則務必將葛蘭茲大帝國打得體無完膚、徹底瓦解——這才是兵法之常道。


    「所以了,就當作是為了你死去的弟弟——」


    「尹格爾沒有死!」


    迸射出驚人魄力的露卡宛如惡鬼化身——簡直堪與怪物劃上等號。


    「他隻是待在帳篷裏養精蓄銳,等待時機而已!」


    她臉上的表情是在一般人類臉上不可能會看到的,唯有身陷深仇大恨之中、難以自拔的幽鬼才會露出的模樣。


    露希亞見狀,事不關己地暗付著——居然被人怨恨到這種地步,「軍神」還真是不好當。


    「……既然你那麽堅持,就隨你吧。不過,為了複仇而牽連無辜的士兵一起陪葬,可就讓人無法苟同喔?」


    「少囉嗦!我可是指揮官。士兵們當然有義務追隨我!」


    「你不怕離王座愈來愈遠?」


    「無所謂。隻要能殺了他……」


    露卡難掩焦慮地齧咬大姆指的指甲,無力地垂下頭。


    「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讓他品嚐永無止盡的痛苦折磨。」


    露卡的眼瞳中寄宿著晦暗的光芒,露希亞承受著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展開鐵扇掩住嘴角。


    「每天晚上……尹格爾都會哭泣。哭著對我說『姊姊救我,我的脖子好痛』;痛苦哀號著手臂不見了;血淚縱流地大喊『一定要替我殺了那家夥』。」


    露卡有如野獸一般吐出紊亂的氣息,雙眼始終緊盯著露希亞,仿佛豁出一切地訴說著。露卡絮絮不休的怨嗟,夾帶著說是瘴氣也不為過的獰惡之氣。


    「那麽,身為姊姊的我,當然必須實現他的請求了……嗯,因為我可是姊姊啊……我要扯斷他的手臂,挖開他的肚子,啊哈,然後再把拖出來的腸子繞在他的脖子上,勒斷他的頸子,把他碎屍萬段!」


    露卡望著空無一物的半空,對著看不見的某人不停碎碎細語,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一絲情緒。明明聲音當中透露著喜悅之色,聽起來卻像是一陣無盡空虛的呐喊,在營帳之中回蕩不去。


    「嗯,沒錯,就是這樣,殺了他……嗎?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怨懟衍生出的詛咒,有著足以陷人於絕望的淒厲威力。


    「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


    露卡就像是一尊損壞的人偶,動作呆板而僵硬地來回擺動頭部,再三反覆踢蹬地麵。


    她定睛凝視著地麵,持續大喊——


    不久後,忽然有個物體像是反彈似地跳了起來。


    「啊——啊啊?對、對、對不起!住手,住手……!」


    露卡突然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退至營帳的角落,接著像是驀然回過神似地瞪大雙眼,一臉畏怯地環顧起四周。


    「啊、啊啊……既然話已經說完了……就容我先告退吧。尹格爾在找我了。」


    露卡逃也似地匆忙離開了營帳。


    露希亞神情叵測地眺望著露卡情緒不穩定的背影,隨之閉上了雙眼。


    「看來她是朝著最不樂見的方向崩毀了……」


    她感慨地歎了一口氣,接著態度驟然一變,嘴角噙滿了濃濃笑意。


    「接下來……該怎麽加以利用才好呢?」


    *****


    「麥克列將軍,偵察部隊傳來回報,已經發現雷貝林古王國軍的紮營地……」


    騷動紛喧的營帳裏,坐在上位的一名男子聽完幕僚提出的報告後,一改原本的消極態度,站了起來。


    他是


    聯邦六國之一,巫璐佩司國的將軍——麥克列·德·派厄思。


    「他們正藏身於何處?」


    「西方領域中央附近的一座名為茲魯司的基地。」


    「距離有點遠……如果組成特遣隊前往的話,有機會攻陷嗎?」


    「目前尚未掌握敵軍兵數。此時還是應該靜待消息更新才對。」


    「是嗎……」


    麥克列將軍歎了一口氣,坐回椅子上。


    「必須設法取得一些成果,否則露卡大人恐怕難逃懲處……」


    與其他國家相較起來,巫璐佩司國在此戰當中,蒙受的損失尤其慘重。不但先前包圍薩伯勒特城鎮的兩萬軍力遭到殲滅,裝備也被敵軍全數吞占,甚至還在與比呂第四皇子的對戰之中,受到對手所利用,因而飽受他國的批評。萬一最後甚至還得支付賠償金的話,露卡的下場可就不隻是剝奪功績就能了事的。遭到問斬的可能性相當高。


    「唯有這一點,說什麽也要避免……不然可就無顏麵對克雷托斯陛下了。」


    上上一代國王——克雷托斯雖然樹敵無數,但對於麥克列將軍而言,卻是有如雙親一般的存在。因此,當國王駕崩後,巫璐佩司國又遭人篡奪時,看著相當於克雷托斯遺子的露卡姊弟所受到的待遇,麥克列將軍不禁感到相當痛心而不舍。


    然而,當時的麥克列將軍沒有能力拯救他們,隻能毫無作為地默默旁觀。盡管如此,那對姊弟仍在懷才不遇的逆境中挺了過來,轉眼之間,甚至超越了麥克列將軍,並自告奮勇參與此次戰役。


    根據本戰的結果,或許有機會讓出身正統的主人再次坐上王位,原本內心還滿懷了期望,誰知戰爭一開打,尹格爾便戰死沙場,姊姊也因為痛失最愛的弟弟而徹底心碎。


    「………真是太沒出息了,我空有將軍的稱號,卻毫無貢獻。」


    麥克列將軍交叉起雙臂陷入苦思,此時,一名幕僚來到他的身邊。


    「露卡副司令官找您。請您立刻過去她的營帳……」


    麥克列將軍聞言後,一股憂鬱之情頓時盤據於內心。每每見到現在的露卡,都讓他打從心底感到痛苦。聽說她還會緊緊抱著早已亡故的弟弟首級入睡。甚至還有士兵們提出投訴,抱怨指揮官的營帳臭氣薰天。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即使如此,又非去見她不可。否則事後不曉得會受到什麽樣的斥責。


    如果隻是挨一頓罵的話,還算是小事了。麥克列將軍在心底如此想著,同時帶著沉鬱表情走向出口。


    一來到外頭,冷冽寒氣迎麵襲來,讓他忍不住打起哆嗦。


    麥克列將軍縮著脖子,一臉不悅地邁開步伐。


    露卡的營帳就搭建在距離巫璐佩司本陣營帳不遠處。


    麥克列將軍不發一語地走在開朗的喧囂聲此起彼落的營區,最後終於抵達目的地。


    此時,負責戒備露卡營帳的衛兵,神色緊張地向麥克列將軍敬禮。士兵掀開營帳帷幕時,雙手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見到麥克列將軍呢,抑或是畏懼著裏頭正在發生的慘事。


    「唉……」


    麥克列將軍壓抑著想要立刻拔腿逃跑的心情,鑽過入口。


    一進到室內,異臭隨即撲鼻而來。令人反胃作嘔的惡臭,逼得麥克列將軍連忙舉起手搗住嘴巴。他踩著沉重的步伐繼續往前走,接著映入眼簾的是坐在營帳中央的露卡身影。盡管眼前這幕怪異的光景令人不禁膽顫,但露卡正不發一語地示意自己坐下,麥克列將軍隻好急忙跪坐於地麵。


    「您、您找我嗎,露卡大人?」


    開口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深怕觸怒了露卡。


    當他一抬頭,隻見主人露卡用屏除一切情緒的表情、宛如泥水一般混濁的雙瞳望著自己。


    「怎麽沒向尹格爾打招呼?」


    「咦?」


    「尹格爾很生氣喔。快點恭敬地向他打招呼。」


    露卡端舉起弟弟的首級,好讓他與麥克列將軍麵對麵。


    那顆頭顱上附著幹枯的屍肉,皮膚早已剝落,雙眼也腐爛塌陷。


    麥克列將軍硬是吞下在彌漫於四周的異臭誘發之下,從胃部翻湧上來的物體,同時伏下頭。


    「是、是的!見到尹格爾大人如此健壯,屬下同感欣喜。」


    他實在再也看不下去了。有如深陷泥沼般的詭譎異樣感,順著腳底慢慢爬上來。他感受到一道不明所以的未知寒意,魁梧的身軀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尹格爾,怎麽樣呢?」


    露卡百般嗬護似地緊緊捧著尹格爾的頭蓋骨,開心地對著他說話。


    「是嗎……這樣就好嗎?嗬嗬,尹格爾真善良呢。」


    露卡示意麥克列將軍抬起頭。


    他硬是壓抑住因為恐懼而表達出強烈抗拒的神經,努力動著僵硬的骨頭,緩緩將臉抬起。在照明道具映照之下仍顯昏暗的營帳裏,微弱光源反射出的露卡臉上,綻開淺淺笑意。


    「畢竟麥克列將軍從父皇那一代起,便一直效忠於我們啊,所以這次的事,他就不追究了。」


    「他」是指誰——麥克列將軍當然不會這麽問了。因為此話一出口,他的人頭必定當場落地。


    「是,屬下深感榮幸,感謝大人。今後屬下必將誓死效忠二位大人。」


    麥克列將軍平靜而淡然地陳述謝意。


    「言歸正傳,找你過來是有重要之事。」


    「是,您盡管交待。」


    麥克列將軍再度伏下頭,接著,令他難以置信的一番話,撼動著他的耳膜。


    「命你放火燒光四周放眼可及的村落。再砍殺所有擠在城間道路上的難民,並曝屍在顯眼的地點。絕對不能放過任何一個葛蘭茲人。就算翻遍每寸土地,也要把他們全都找出來,一個活口也不留地全數斬首。」


    聽見如此駭人的命令,麥克列將軍頓時全身僵直,腦海裏卷起混亂的漩渦。然而,總不能一直沉默不語,於是他下足了決心開口:


    「這、這種事……恕難從命。」


    「為什麽?」


    「這麽做隻會引起無謂的仇恨。也會影響到未來的戰局。」


    「……麥克列將軍,把臉抬起來。」


    仿佛被人從頭頂潑下一盆冷若嚴冬時的冰水,心髒重重地一顫,脈膊開始急速鼓動。麥克列將軍感受到體內騷動不已的情緒,他反覆吸吐著紊亂的氣息。


    由於理智上無法答應這種難以理解的命令,身體因而出現抗拒反應,感覺時間的流逝變得緩慢無比。麥克列將軍此時意會到,自己當下身陷的這股無助感,就仿佛是徘徊在一片永難脫身的黑暗當中。隻是,凡事總會有結束的一刻。


    「——!」


    抬起頭的麥克列將軍,甚至就連悲鳴聲都發不出來。


    意欲出口的驚呼,因為恐懼而堵塞於喉嚨間。


    就在近到鼻頭,幾乎快要抵上的距離——露卡的臉呈現於眼前。


    她用瞳孔煥散的雙眼凝望著麥克列將軍,並將最摯愛弟弟的頭蓋骨,舉在自己傷心欲絕的臉頰旁。


    「請你殺光所有害尹格爾變成這副模樣的葛蘭茲人吧!」


    猶記初次見麵時,露卡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孩。但自從上上一代的國王辭世之後,她的美貌反而化作降臨於身上的災難,她淪為眾多貴族們眼中的玩物,盡管如此,她仍保有清高品格,始終懷抱著希望而活著的姿態,是那麽冰清玉潔而優美。


    好不容易撐過宛如地獄的生活,一路忍耐至今,好不容易終於解脫了,如今卻在左半身留下了大麵積的燒傷,成日抱著已死的弟弟首級。原本有


    如琥珀般澄澈剔透的眼眸,也混濁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這一切的責任都要歸咎於自己太沒出息吧,麥克列將軍滿心懊悔地緊抿下唇。他明白終究無法違抗露卡的命令。


    「我明白了。就把擋住吾等去路者——葛蘭茲人捉來血祭吧!」


    未來,等著露卡的結局隻有毀滅。大概不會有人願意追隨已無前途可言的她吧。


    既然如此,就把自己所剩無幾的人生獻給她,或許也不失為回報上上一代國王恩情的好辦法。


    「那麽,賜你兵力兩萬。燒光所有村落,搗毀所有都市,把城池、基地以及一切觸目可及之物,全都化為殘垣斷壁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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