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輝燦爛——世界盈滿了純白。


    不確定自己正仰望著頭頂,抑或是俯視著腳邊。


    究竟麵對的方向是左還是右,平衡感也顯得曖昧混沌。


    不過,唯有一點可以確認——


    (啊,我又來到這裏了。)


    比呂過去也曾造訪過此處一次。


    那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一段回憶,深深刻劃在腦海一隅。


    因此,盡管有些驚訝,倒也不至於感到不可思議或焦急。


    仿佛沉浸在短暫的酣眠之中,一股有如被人擁進懷中的暖意,讓內心湧現陣陣懷念之情。意識朦朧之間,他任由飄飄然的浮遊感主宰著自己。


    隨即,五感開始流竄過全身,比呂此時終於意識到,自己正趴臥於地麵上。


    「……應該說是果不其然嗎?不過又覺得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正確答案吧。」


    從頭頂傳來一道語聲,同樣是曾經聽過的音色。


    比呂試著將聲音與腦海裏描繪成形的風貌兩相重疊,同時以左手撐著地麵使勁。


    他先抬起沉重的腦袋後,接著撐起身體,視野捕捉到一張金碧輝煌的椅子。


    再將視線往上移,一如記憶所示,一名威風凜凜的青年端坐於王位上的身影順勢映入眼簾。


    一陣風揚。


    輕風溫柔拂過肌膚的觸感,為內心帶來平靜安適。


    緊接著,從背部傳來一陣柔軟觸感,比呂俯下視線,想要確認這股奇妙的感覺,這才發現自己不知在什麽時候,改坐在一張漆黑的椅子上。


    「你啊,簡直讓人無言到連氣都氣不起來。」


    比呂聞聲後,抬頭望向正前方。


    「亞堤鄔司……」


    「若是姊姊(雷)知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都沒變的話,一定會很感歎吧。」


    「……我並不後悔。因為那是最有效的手段。」


    「唉……你總是一副自以為洞悉一切地反駁別人。」


    亞堤鄔司像是大感頭痛似地按了按額頭後,深深歎了口氣。


    「這是你的壞習慣。一心深信自己絕對不會錯,貫徹自我信念,讓自己身陷於險境。」


    「不過,無以數計的眾多生命也因此而得救了。」


    「哈,隻是你自認為救了眾人吧。」


    比呂一時間無法理解話中含義,一臉愣怔地眨了眨眼。


    「你知道自己從山賊手中救出的人們,之後的下場是如何嗎?還有,你從殘暴貴族的暴政之中解救出來的人民,你有看見他們迎接的結局嗎?那些多虧有你出手,才從怪物口中撿回一命的人們,最後是否全都平安無事,你曾經親眼確認過嗎?」


    比呂完全無言以對。


    幹渴的不適感急速在比呂的喉嚨間蔓延開來。一道像是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奇妙壓迫感,朝他襲卷而來。


    亞堤鄔司說得沒錯,自己的確不曾親眼看過事情最終的結局。


    甚至就連亞堤鄔司最終抵達的目的地、他的夢想盡頭——自己也未曾目睹,便擅自消失了蹤影。


    「我雖然沒有立場這麽說,但自作主張也要有個程度。你總是隻從自己的立場來決定結局。說穿了,根本隻是自我滿足罷了。」


    「我——」


    在比呂提出反駁之前,亞堤鄔司舉起手,打斷他的話。


    「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緊閉的內心從來不肯向人敞開。最後甚至不惜讓自己身陷險境,自以為拯救了他人。這種行為除了傲慢以外,什麽也不是。」


    「我已經和一千年前不同了……不管傲慢與否,隨便你怎麽說都行,我確實擁有如此的力量。」


    「那股力量帶來的結果就是這樣?」


    亞堤鄔司閃爍著金色光輝的雙瞳緊盯著比呂的右臂,眼神中帶著一抹嘲諷。


    比呂羞愧般地低下頭,緊抿著嘴唇。


    「……因為當下所處的情況,如果我再不做點什麽,葛蘭茲大帝國就會垮台了啊。」


    雖然還有其他更想傳達的事情,卻無法條理清晰地匯整說明,單憑著忸怩的想法脫口而出的結論,最終像是掠過虛無空間一般消失而去。


    不——隻是落得遭亞堤鄔司付之一笑的結果。


    「哈,僅憑一己之力就能左右的脆弱國家,幹脆滅國也好。」


    直截了當的判斷——由於這番話實在太過自以為是,比呂回應的口氣也不由得粗暴起來。


    「什……那可是眾人奮不顧身地戰鬥,付出了龐大犧牲才建立的國家啊!」


    「那又如何呢?」


    亞堤鄔司一臉不以為然地反問,完全不把比呂的怒氣當一回事。


    之後,他揚起一抹冷笑,以手指用力敲了椅子扶手一下。


    「我才不需要。像那種國家……必須犧牲義弟才能建立的國家,我才不想要!」


    「什……誰會同意你這種話……」


    「當然會了——」


    亞堤鄔司將交疊的雙腿上下換腳之後,雙手交握端放在膝蓋上,綻開一道無以為懼的狂妄笑容。


    「我可是第一代皇帝喔?」


    如此說道的亞堤鄔司,換上宛如孩童般無邪的笑容,沒有一點羞恥之色、落落大方地挺起胸膛。


    比呂看著一如往常展現出滿滿自信的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回以什麽樣的表情才好。就好像直視太陽一般,比呂不由得回避視線,低頭望向地麵。


    「你實在太任性了……」


    「任性又何妨呢?皇帝就應該如此啊。」


    有如獅子一般桀驁不遜,也像是老虎那樣唯我獨尊,可說是天生注定成為王者的男人——他目中無人的態度所散發出的自信,感覺不出任何一絲的動搖。


    「你總是把事情看得太過複雜。永遠以他人為優先,扼殺自己的情感。我過去就常對這一點感到不滿——」


    亞堤鄔司停頓了一下,舉起拳頭抵在比呂的胸口。


    「——甚至都想揍你了。」


    他半帶淘氣地眨了一下單眼後,整個人靠在椅背上。


    「不過,唯有這一次……那並不是我的任務。」


    亞堤鄔司一臉落寞地說道。


    過去與現在,再也沒有交集的兩個時代。


    亞堤鄔司的任務早在一千年前,便已經結束了。


    雖然無法判斷對他而言是幸福抑或不幸,但他的時代早已迎接終焉之章。


    「隻能束手看著義弟受苦,再也沒有比這種立場更讓人心焦如焚的事了。如果我也在的話,縱使無法救你……但至少不會讓你落得現在這副模樣。」


    這種「如果怎麽樣就好」的假設話題,多說也無益,不過,若是全盛時期的亞堤鄔司也在,或許當今葛蘭茲大帝國所麵臨的大多數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吧。因為憑著他的強大實力,必定能將一切麻煩掃蕩殆盡。


    「算了,關於這一點,我也隻能死心了。」


    亞堤鄔司用釋然隨性的態度說完,拋開滿心的懊悔,接著從懷裏取出一張黑色卡牌。


    那是當初比呂返回地球前,亞堤鄔司親手交給他的「精靈卡牌」。


    那張卡牌隨著時間慢慢轉變成黑色,每每對某些事物起了反應之後,便會加快侵蝕的速度。


    最後不知是什麽時候,卡牌從比呂手中消失了……


    「最後的發動條件已經符合。『比呂(海德)』依舊是老樣子,簡直就是自我犧牲的代名詞——一切完全如我所料,反而讓人笑不出來。」


    亞堤鄔司滿是無奈地說完後,隨即改換上一臉正色。


    「真的是太胡來了……」


    他的語氣中,隱


    約帶有些許指責,比呂聞言也隻能回以苦笑。


    「你總是選擇走上危險之路。就好像是想引以為戒似地,不斷在自己身上加諸詛咒,如此地活下去。你都不嫌累嗎?」


    「……老實說,真的很累。」


    「雙黑英雄王」這個譽過其實的頭銜,「軍神(瑪爾斯)」這道建立在眾多犧牲之上的稱號。


    伴隨而來的責任與義務幾乎快要壓垮他——


    「不過,我不容許自己吐露喪氣話。」


    「為什麽?怕他人對你幻滅嗎?」


    「不是。我並不是因為害怕別人對我幻滅。隻是不想再後悔罷了。」


    比呂看著自己——顫抖的左手。


    「一千年前發生的事……我絕對不會再重蹈覆轍。」


    在不知是生是死、曖昧不明的夾縫間,無助徘徊的重要之人們,感受著她們的體溫一點一滴消逝而去,那份恐懼有誰知道?她們的心髒明明仍跳動著,呼吸卻愈來愈細微,那份惶恐誰能體會?一切僅在一瞬之間,戛然終止在流逝而過、再也不會重來的時間軸裏,剩下的就隻有空殼而已,理解到這一點時的驚恐——當時排山倒海而來的那股絕望,比呂沒有自信可以再承受一次。


    「我受夠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也不想再為了無法守護某人而懊悔。」


    「這絕非姊姊所望吧。她絕對不會接受你現在那副模樣。」


    亞堤鄔司靜靜地低喃,之後,寂靜籠罩在兩人之間。


    彼此都想不出其他話題,形成一段微妙的空白。


    就在幾乎令人窒息的須臾沉默後——


    「……你已經不同了。盡管走出自己的道路吧。現在的你,不必再受到他人的束縛,大可自由自在地行動,隨心所欲地活下去。你對葛蘭茲已經做得夠多了。」


    比呂並沒有回應,低著頭不發一語。


    亞堤鄔司流泄出一聲歎息後,翻弄著黑色卡牌,同時接下去說道:


    「還記得那一天,就在你即將返回你口中的那個『地球』之前吧——」


    比呂肩頭重重一顫,表情十分驚訝地望著亞堤鄔司。


    「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


    「呃、可是……我明明沒有對任何人說……」


    亞堤鄔司一臉得意地以鼻子嗤笑了一聲。


    「我可是你的義兄喔?當然早就察覺到了。」


    盡管亞堤鄔司的表情顯得愕然無言,神色間卻流露出親昵之情,語氣也沒有責備之意。


    「——當我知道你去挑戰『無貌王(戴密鄔爾格)』時,確實相當震驚,但另一方麵又覺得很像你的作風。你當時是打算獨自承擔一切責任吧?」


    然而卻失敗了——任由近乎瘋狂的激昂憤慨主宰著自我,於是落得這種結果。


    隨時砥礪自我保持無情,勇於正視不潔滓穢,並主動麵對、奮戰,一鼓作氣追求天之頂點——然而,伸手卻什麽也沒握住,隻換來在身上烙下詛咒的代價。


    亞堤鄔司看著比呂懊悔不甘地握拳,不由得泛開苦笑。


    「我之前也說過了,已經替你準備好多種可能性供你選擇。」


    他如此說完後,原本空無一物的空間,冷不防地冒出「三本書」。


    每一本都非常眼熟。分別是《第一代皇帝手記》、《白之書》與《黑之書》三本。


    亞堤鄔司拿起其中一本《第一代皇帝手記》。


    「當我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時,便一直苦思著能不能替『比呂(海德)』留下些什麽。」


    比呂早就隱約察覺到,亞堤鄔司似乎別有意圖。為了解開這道謎團,比呂自從再度被召喚到這個世界之後,便常常埋首於辦公室裏,多方麵地著手調查。


    而就在調查曆史的過程中,比呂愈是了解到自己所留下的事物,是如何影響著後世時,便愈是領悟到,自己有多麽不負責任。


    如今則由麗茲擔負起那道遭受詛咒的原罪,由她承受著悲慘命運的啃噬。


    終究,還是無法得知亞堤鄔司的真正用意,結果隻是被迫麵對世界的真實。


    「你究竟期望著什麽?」


    「我期望的隻有一件事,我的願望永遠隻有一個。」


    亞堤鄔司拿起《黑之書》,揚起一抹略顯傲慢的笑容說道:


    「於是,為了實現這道願望,我的第一步便是讓『比呂(海德)』取得眾人求之不得的地位。或許有些自作主張吧,當時我冒充你,以第二代皇帝身分登上了王位。」


    這件事比呂同樣早就發現了。一向最喜歡惡作劇的他,肯定是興高采烈地大玩變裝吧。


    不過,這實在太異於常理了。


    相信任誰也無法想像,一個泱泱大國的皇帝,竟然會親自做出扭曲曆史的行動。


    「為什麽要做出那麽荒唐的事?」


    比呂眼帶責備地望向亞堤鄔司,卻見到他的臉上布滿了寂寥惆悵。


    「我是你的義兄,而你是我的義弟。彼此都是對方在那場慘烈大戰中,唯一幸存下來的家人——盡管沒有血緣關係,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羈絆絕對更濃於血。」


    盡管亞堤鄔司故作開朗表情,卻蘊釀著一股落寞的氛圍,散發出泫然欲泣的感傷。隻在家人麵前才會展露的一麵,寄宿於當中的情感是永恒不變的心意。


    「縱使貴為稱霸世界的皇帝,終究也隻是一介凡人——一心祈求義弟能夠幸福,這又何罪之有?」


    比呂感覺得出來,亞堤鄔司的期望與悲切心願——全都傾注於這番話當中。


    「即使無法掌握到手中,也絕不能放棄,現在就踏上你所喜好的道路,再一次追求遠大的理想吧!我已經為了你留下一切。」


    亞堤鄔司以黑色卡牌遮覆住右眼笑道。


    「接下來——……不,或許是我太多事吧。」


    他先是有如自嘲般地低喃,隨即搖了搖頭,之後泛開一抹微笑開口:


    「所以,僅此一次,我最後再給你一道忠告。」


    充滿威嚴的聲音——透過那散發著凜然之氣的神情,自己已經聽過不下成千上萬次。身為王者不可或缺的音質,蘊涵著鋒芒畢露的威武魄力。


    「當你掌握真實時——就會洞悉一切了吧。」


    並非遭到強迫,而是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地傾耳聆聽他的聲音。


    亞堤鄔司便是天生擁有如此深具魅力的音色。


    「不要錯判了選擇。我已經無法再幫你了。」


    亞堤鄔司從椅子站起來,大大地張開雙臂,向比呂展現世界的遼闊。


    縱使君臨所有種族之頂點,那雙手仍然無法掌握世界。


    盡管如此,那雙手並沒有後悔、也毫無缺憾,隻有縈繞著無盡的滿足感。


    「不過無須擔心。我的遺誌傳承了下來。一定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


    亞堤鄔司仰望著天空,視線仿佛要貫穿天際似地,臉上流露出一抹適然愜意的微笑。之後,他便像是已經無所掛念,以一臉有如雨過天晴般的清朗表情望向比呂。


    「好了,清醒的時間到了。」


    語畢,光芒急速覆罩住比呂的視野,但不可思議的是,一點也不覺得刺眼。


    比呂並沒有閉上眼睛,而且筆直定睛凝望著亞堤鄔司。


    「……我能找到嗎?」


    此話毫無脈絡可尋,也少了最重要的主語。盡管如此,亞堤鄔司仍舊堅定地用力點頭。


    「當然,一定能找到的。」


    比呂看著溫文儒雅笑答的他,整個人頓時放鬆下來,抬頭仰望天空。


    「是嗎……那麽,我——」


    接下來的話,比呂並沒


    有說完。


    但他相信即使沒有說出口,亞堤鄔司也一定了然於心吧。


    所以——


    「那麽,再見吧。」


    僅僅留下這句話後,比呂閉上了眼睛。


    當光芒普照世界時,同時也壯大了黑暗。兩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好比太陽與滿月一般,永遠相依相隨,守望著世界。


    當意識轉醒——身體感受到重力時,比呂靜靜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木造的屋頂。


    照明燈具懸掛而下,發出的亮光卻微弱得不足以驅走屋內的黑暗。比呂順了一口氣後,撐起上半身打探四周。


    此時,他發現一名女性正佇立在像是門口的地方。


    照明的亮光映照著女子及腰的紫銀長發。她那給人親切好感的溫柔眼畔掛著陰影,視線一路滑過她直挺的鼻梁後,最後停在粉紅色的雙唇上。女子精致纖細的五官容貌,即使身處在昏暗的空間裏,仍然無比夢幻而絕美,隻要見過一次,便會永生難忘。


    她是雷貝林古王國的女王——克勞蒂雅·凡恩·雷貝林古。


    「感覺怎麽樣?」


    克勞蒂雅出聲問道,比呂將手抵在脖子上,偏過頭。


    「沒什麽問題。話說回來,在那之後,經過幾天了?」


    「大約一個月。今天是三月十二日。」


    「我睡了那麽久嗎……」


    比呂十分忠實地表達出驚訝。


    「我還以為你永遠都醒不過來了,總之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克勞蒂雅如此說著,同時靠向比呂麵前,一臉匪夷所思地蹙起眉。


    「你的眼睛怎麽了?」


    聽見這道沒頭沒腦丟來的質問,比呂不解地偏過頭。


    克勞蒂雅掏出手拿鏡遞給比呂。他接過一看才發現,鏡子裏倒映出的右眼正閃爍著金色光芒,此外,被斬斷的右臂也已經複原。更詭異的是,側腹上的傷口也完全愈合了。


    (……是亞堤鄔司吧。)


    亞堤鄔司有提到——最後的發動條件已經符合。盡管比呂目前還無法確定,這將對身體帶來什麽樣的恩惠,但可以肯定的是,治愈傷勢絕對也是其中之一。


    (……雖然這是條好線索,但終究還是得靠自己逐步確認了。)


    比呂以左手按撫右臂,此時,克勞蒂雅對著他開口:


    「……就連『黑椿姬』也染成白色了。大約一刻鍾之前,我曾過來查探你的情況,當時明明沒有注意到任何變化,究竟動了什麽樣的手腳呢?」


    克勞蒂雅以一副興味盎然的模樣,上下打量著比呂全身。


    「一定是因為『法石』的影響吧。」


    之前與聯邦六國之一——巫璐佩司國的年輕指揮官尹格爾交手時,當「黑椿姬」吞納其左臂後,力量便遭到封印,就連高速再生這道絕招也完全發揮不了作用。


    他的「法石」至今仍在「黑椿姬」當中留下了重大影響力,因而才導致「黑椿姬」變成現在的白衣狀態——就在此時,比呂留意到其他疑點。


    「這麽說來,我側腹裏的『法石』不見了,是你做的嗎?」


    「沒錯,很抱歉,原諒我自作主張,是我替你取出來的。」


    克勞蒂雅如此說道,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歉意,比呂也隻是聳聳肩,表示知悉之意。


    之後,克勞蒂雅突然伸出手,比呂頓時浮現滿頭問號。


    「什麽?」


    「談好的條件有兩項吧?」


    還真是精打細算呢。比呂不由得泛開苦笑。


    不過,現在還不能讓「黑椿姬」恢複成原來的模樣。


    更重要的是,考量到往後的情勢,尹格爾的「法石」更加顯得不可或缺。


    (一定會有派上用場的情況……)


    這道預測將會化作現實。比呂感覺到一股莫名的確信。


    話雖如此,隻用一顆「法石」是絕對別想打發克勞蒂雅的。若是無法兌現談妥的條件,她一定會立刻捧著比呂的首級作為禮物,前去投靠聯邦六國吧。或者會挾持比呂,當作與葛蘭茲大帝國談判的交易籌碼。


    「很抱歉,我暫時還需要這顆『法石』。」


    麵對正目露凶光望著自己的克勞蒂雅,比呂一臉不以為意地,將手探進「黑椿姬」的前襟裏翻找起來。


    「能不能收下這個,就當作我兌現條件了呢?」


    比呂如此說完,遞出一顆醞釀出恢宏氛圍的「魔石」。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似乎是相當感興趣吧,克勞蒂雅伸手接過「魔石」後,沉醉神往地歎了一口氣。此時,她意識到手上的是顆純度非常高的「魔石」,雙頰頓時翻起兩抹嫣紅。


    「你是從哪裏得到這個的?」


    借助著微弱的光源,克勞蒂雅難掩興奮地打量著「魔石」。


    「之前剛好有機會進入藏寶閣,當時覺得這顆寶石很珍奇,就請皇帝陛下賜給我了。」


    這當然是謊言,但如果不這麽說,克勞蒂雅一定不會信服的。


    如同眾所皆知的,現今的中央大陸已經不存在純血統的「魔族(瑣羅斯德)」,因此,可以取得高純度「魔石」的手段相當有限。


    千年前的大戰後,據說魔族為了逃離迫害,而遠渡至位於中央大陸南方的南列島(安比席昂)。但傳聞是真是假,如今已經無從確認。因為南列島有著狂濤巨浪作為天然屏障,外人根本不得其門而入。不過,並非所有魔族全都逃至南列島,還是有為數甚少的魔族仍留在中央大陸。那就是克勞蒂雅的祖先、同時也是「黑天五將」其中一人,名為羅可斯·凡恩·雷貝林古的男人。


    「如何呢,你願意接受嗎?我個人認為那並不劣於『法石』喔。」


    「感激不盡。如此一來,盟約就成立了。今後我一定會全力協助比呂大人的。」


    克勞蒂雅大為滿意地收起「魔石」後,優雅地躬身致意。


    「太好了。那麽就拜托你了。」


    比呂虛偽世故地如此說道,克勞蒂雅同樣回以矯作的假笑。


    正因為雙方利害一致,目前才能聯手合作。不過,一旦其中一方落於劣勢,彼此便會立刻化友為敵、駁火交戰,拚個你死我活。簡單來說,由於彼此尚有利用價值,所以才能維持當前的合作關係。


    「話說回來——還真慢呢。」


    比呂語氣半帶批評地轉換話題。


    「明明已經交待你混進背叛的士兵當中,原本還以為你會更早出麵救我的。」


    「因為那個時候是其他叛徒們最沒有戒心的時候,對於確保比呂大人的計策能成功遂行,我個人倒認為出手當時是最為適當的時機。」


    克勞蒂雅以責怪般的視線望了比呂一眼,接著伸手抵在額頭上,像是感歎自己勞心勞力般地反覆搖搖頭。


    「再說,在那種敵我難分的混亂情況下,光是能及時趕上,就希望你分個獎章給我了呢。」


    克勞蒂雅像是大吐苦水般半帶忿懣地說道。


    「比呂大人強人所難的要求未免有點太多了吧。」


    當比呂殲滅了包圍薩伯勒特城鎮的巫璐佩司軍後,便指示克勞蒂雅吞占其裝備;並且在與聯邦六國的決戰之中,喬裝成巫璐佩司騎兵隊,誘使敵軍自相殘殺;再派遣優秀密探變裝成中央貴族執掌指揮,由於那些密探們原本就不曾受過指揮官職務相關的教育,想當然地,軍隊三兩下就瓦解了。


    「我為了此次戰役,共率領五千士兵出征,其中的兩千人先留在後方待命,而其他投入突襲及各式各樣任務的三千名士兵,拜此所賜,如今隻剩一千左右。」


    克勞蒂雅娓娓報告著受害狀況,口氣卻沒有流露出絲毫後悔之意。


    聽起來就好像隻是說著手上的棋子減少了,但隻是這點程度的受害,算是很優秀了。


    「隻希望犧牲他們換來的代價夠值得才好。」


    克勞蒂雅眼神中夾帶著一抹挖苦意味地望向比呂。雖然也可以從嚴解讀她的態度,隻是比呂認為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去鬧大毫無建樹的對話。


    「話說回來,聯邦六國有何動靜?」


    他強行切換話題後,克勞蒂雅當場蹙起眉頭,還是開口回應:


    「根據潛進敵陣的密探回報,敵軍由於順利討伐比呂大人,連日不分晝夜地大開宴會慶祝。似乎相當得意忘形。」


    「也就是說,我成功脫逃之事,幾乎所有人都不知情吧?」


    「多虧我的精湛演技,我想基本上應該沒有問題吧。敵軍確實已經認為比呂大人已死。」


    聽到克勞蒂雅自賣自誇的發言,比呂不以為然地冷笑以對。


    似乎沒把比呂的回應放在心上的克勞蒂雅,此時拿出一張報告書。


    「而且,當比呂大人發動突襲時,敵軍大多數的指揮官似乎都已經戰死,高層階級好像陷入嚴重混亂。因此,目前聯邦六國分歧成兩派意見,一派是以安古伊絲軍的露希亞司令官為首,另一派則是以巫璐佩司軍的露卡副司令官為首。」


    堅持抗戰到底的露卡,以及主張應暫時退至費爾瑟、重整陣勢的露希亞。


    雙方的主張都沒有錯。最後就端看她們的部下選擇支持哪一方了。


    盡管如此,比呂依舊認為聯邦六國陣營並不會分裂。


    人類的欲望是深不可測的。


    在看到眼前掛著一串甜美誘餌的狀況下,任何人都會本能地渴望功績。


    尤其是夢寐以求的天大功績——由於比呂已經事先深植下為此所需的「謊言」,聯邦六國更加不可能輕易退兵。


    「所以才會完全順著我的意圖起舞啊。」


    「明知這一點,卻又不得不為之,這種情況想必是氣悶到了極點吧。」


    大概是想像到聯邦六國慌張無措的狼狽樣吧,克勞蒂雅喜不自禁地接著說道:


    「那麽今後有何計劃?目前比呂大人戰死的消息已經是眾所皆知。此時現身的話,便可以利用人民的支持,來提高士兵的士氣,這倒也不失為好辦法?」


    「不,這可不行。再說,葛蘭茲士兵在聽到我的死訊後,想必正因為複仇心切而士氣激昂吧。過度提升士氣,隻會導致軍心浮動。根本沒有意義。」


    若是比呂在此時現身,一切都將前功盡棄。


    如此一來,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而選擇欺騙眾人了。


    更重要的是,一旦比呂現身,很可能導致麗茲從此無緣登上皇位。


    若知道比呂還活著,人民一定會為之崇敬。士兵們也會欣喜若狂地頌讚其勇武。


    他們會進而大聲主張「軍神(瑪爾斯)」的後裔是不死之身,唯有他才最有資格坐上王座。


    先是失去皇帝,接著又折損第一皇子,甚至連第三皇子也殞命了。另外的第二皇子又隻對北方有興趣。那麽就隻剩下第四皇子,與被譽為是第一代皇帝轉世的第六皇女麗茲。


    在這種局勢下,若比呂繼續留在葛蘭茲大帝國,遲早會導致國家一分為二。


    盡管是「軍神」的後裔,但長久以來治理這個國家的,畢竟是亞堤鄔司的血脈。


    那些排斥比呂的人們肯定會不顧大局,執意推舉麗茲,甚至不惜違抗民意,毅然掀起內戰。而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東方貴族勢必將步上瓦解。在外敵來襲的當下這個混亂時點,若是再發生內戰,葛蘭茲大帝國絕對必垮無疑。


    (唯有這一點務必得避免……)


    克勞蒂雅看著正陷入苦思的比呂,開口說道:


    「如果你現在正在思考的事與我所猜想的一樣,我認為你未免太杞人憂天了吧?」


    比呂抬起頭,對上帶著一臉複雜笑意望著自己的克勞蒂雅。


    事實上,並非比呂多慮。


    一千年前,支持比呂的派閥與擁護亞堤鄔司的派閥,便實際陷入了無止盡的派閥之爭。完全將當事人的心情拋諸腦後,自顧自地整日忙於權力鬥爭。


    修瓦茲才是第一代皇帝的不二人選;不,應該推舉亞堤鄔司才對——眾人自作主張地擅自決定,盡管比呂再三表明對皇位沒興趣,也根本沒人聽進去。


    比呂就是因為不想牽扯上這些宮廷問題,才會一直投身戰場,貫徹沉默立場。


    隻是,這樣的做法卻大錯特錯。反而讓事態更加惡化。


    那些權力薰心的人們,總會為了一點小爭端而大作文章。


    當與「魔族」的對戰漸入佳境後,人們便開始將下一戰的目標——轉向「同族」。貴族之間的紛爭、謀殺、暗殺與毒殺等開始浮上台麵。盡管亞堤鄔司主動介入仲裁,依舊未能澆熄火苗,最後鬥爭擴及全國——甚至也對國民的生活帶來了影響。此時,有人跳出來主張一國兩製,眼看政局陷入混亂至極的無解迷宮之中,於是比呂做出了決定。由於不希望政局更加混亂下去,他毅然放棄了至今累積的一切功績。


    比呂請辭大將軍一職後,也一並將「黑天五將」的指揮權移轉給亞堤鄔司,並在他姊姊治理的東方領地建立國家。比呂將那個國家命名為巴歐姆小國,如今則是作為精靈王棲居的朝拜地而繁榮興盛。當然,當初比呂二話不說地拋棄地位時,招來許多人的怨懟忿恨,所幸有第二代媛巫女出麵力挺,才總算平息了事端。


    (絕對不能再重蹈那樣的覆轍……)


    比呂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下一秒自己身上會發生什麽事都不知道,這樣的人物,實在無法肩負起一個龐大國家。正因為如此,此次為了解決表麵上的問題,比呂才會同樣選擇讓自己置身險境的手段。


    (目前暫且可以放心了……再來就是設法因應潛伏於暗處的『真實』……)


    當光芒愈是強烈,影子便愈是壯大。


    葛蘭茲大帝國的輝耀榮光投照出的巨大暗影——當事態演變至再也掩蓋不住呼之欲出的黑暗麵時,等在前方的會是什麽樣的結果,這一點就連比呂也無法想像。所以,在事態演變成如此之前,盡管會是項艱钜的工程,但還是有必要替葛蘭茲大帝國打穩地基。


    比呂歎了口氣道:


    「有沒有什麽可以遮住臉的物品?」


    由於必須掩藏身分,所以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都得一直使用吧。


    克勞蒂雅環起雙臂偏過頭,之後小幅點點頭。


    「我記得……好像有類似祭祀道具之類的東西……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她說完後,便轉身快步走出房間。


    確認她的氣息遠離後,比呂拉來擺在附近的桌子。


    他將手伸進「黑椿姬」的前襟裏探找——取出一塊人類的頭蓋骨。


    比呂將那塊骨頭放到桌上,另外再從懷裏取出「魔石」擺在一起。


    「……『黑死鄉』開始行動,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吧。」


    比呂低喃道,聲音裏渲染著黑暗、混沌與醜陋,慢慢垂落地麵。


    「終於……可以親手掌握住了嗎……」


    有一件事,比呂並沒有告訴克勞蒂雅。


    他之所以要取得「法石」,並不單純隻是為了換取克勞蒂雅的協助。


    選擇詐死的理由,也是有鑒於過去曾發生的往事,有必要替葛蘭茲大帝國打穩地基。不過——這些都隻不過是前提罷了。


    「……我其實另有其他真正用意。」


    比呂一拳捶打在桌子上,以憤恨騰湧的視線凝視頭蓋骨。


    「你的遺誌依舊殘留在這個世界……絕對不能留下漏網之魚對吧?」


    比呂感覺得到,其帶來的影響正一天一天地開始顯露於這個世界。


    此外,烙印在這副軀體上的詛咒,也開始侵蝕身體。


    「……這次絕對不會再失敗了。」


    必須連粉塵渣滓都不剩地消滅殆盡。


    多虧「法石」的力量,讓比呂得以韜聲匿跡。而「黑死鄉」無法感應到比呂的氣息,大概會誤認為他已經死亡吧。


    「快點現形吧。」


    擺在桌麵上的「魔石」綻放出詭譎的光芒,映照著比呂的臉龐。


    比呂以寄宿著憤怒之色、宛若深淵的眼瞳,持續瞪視著頭蓋骨。


    *****


    克勞蒂雅再度回到房間時,已經是夜幕低垂的時分。


    她連同晚餐一起拿過來的是一張麵具。


    她先是開口道歉,接著解釋發生了緊急事件。


    由於比呂也早就隱約察覺到了,他開始享用起晚餐,同時望向窗外。


    「看來是被敵軍包圍了吧。」


    「沒錯,你已經知道了嗎……」


    「因為從剛才就一直聽到慌張匆忙的聲音。」


    比呂舉起湯匙就口,用像是閑話家常般的閑適態度說道。


    「敵軍的特遣隊似乎發現此地了……雖然原本就認為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過,沒想到竟然會比預期中更早被找到。」


    「話說回來,這裏是哪裏?」


    一直忘了詢問目前的所在地,比呂此時才一臉悠哉從容地開口問道。


    克勞蒂雅拉來擺在附近備用的桌子,並且取出地圖攤放於桌上。


    「葛蘭茲西方領域的中央一帶,一座名為茲魯司的基地。」


    「堅固嗎?」


    「不,若是敵軍大舉來襲,不用三兩下就會被攻陷了。」


    「那麽,總之先去確認情況吧。」


    比呂囫圇吞下克勞蒂雅端來的餐點後,站起身。


    「這個給你,要是忘了這個,一切的布局可都毫無意義了。」


    克勞蒂雅說完,遞給比呂一張麵具。


    「啊,差點忘了。」


    比呂就像是過去配戴眼罩一般,動作十分熟練地戴好麵具後,打開房門。


    「你說這裏名為茲魯司基地嗎?我對此處不熟,能否替我帶路前往城垛呢?」


    「這座基地其實也沒有大到需要有人帶路就是了。」


    克勞蒂雅聳聳肩,邁步走在比呂前方。


    不用多久,兩人便已經走到屋子的門口,一出室外,迎接他們的是皎潔的月光。


    比呂剛才所在的木造房屋,似乎已經是整座基地裏最雄偉的建築物。


    周圍還有數棟大概是士兵寢室的長屋並排而建,可以看到雷貝林古王國的士兵們手拿火把忙碌奔走的身影。


    根據不久前從克勞蒂雅中口聽到的情報,幸存的三千士兵當中,有兩千留在後方待命,隻帶了剩餘的一千士兵來到茲魯司基地。


    或許是因為基地規模很小吧,因此兵員數明明不多,卻依舊讓人感到擁擠。


    光從營火光明可及的範圍來看,城牆也相當低矮,隻要架個梯子就能翻越了,若是敵軍使用攻城武器,輕而易舉就能將基地夷為平地。


    茲魯司基地說好聽一點是少數兵力便能輕易防守,說難聽一點的話,則是脆弱得根本不堪一擊。


    總之很明顯並不適合進行封城戰,比呂與克勞蒂雅經過巡邏的士兵們麵前,順著階梯而上來到城垛。強風肆虐襲卷,放肆吹拂克勞蒂雅的發絲後揚長而去。


    「對了,雖然敵軍曾派人前來勸降,不過我隻有出言挑釁一番後,便嚴正拒絕了。」


    其實根本沒必要刻意刺激對手,但若是想到克勞蒂雅的個性,倒也不難預料,因此比呂並不覺得驚訝。或許反而還很慶幸她並不是會選擇投降的那種消極個性。


    「喔,真像你的作風……」


    比呂語調毫無抑揚頓挫地回應後,轉頭環顧起四周,確認當前的情況。


    飄浮於黑暗之中的亮光——不,幾乎足以照亮天際的營火遍布大地。


    基地被團團包圍住。


    麵對眼前大軍壓境,比呂自然是壓抑不住激昂鬥誌而顫抖。


    「這下……該如何脫困才好呢?」


    克勞蒂雅一臉大傷腦筋地舉手托腮偏過頭。


    一副明知故問的態度。因為她的表情中,流露出雀躍愉快的氛圍。


    (身處戰場卻樂在其中……不,她大概絲毫就不認為目前這個狀況稱得上是危機吧。)


    理由根本無須多問。


    她一定早就憑自己想出可以脫離眼前這場危機狀況的計策。


    既然如此,又為何遲遲沒有行動?說穿了,她隻是為了試探比呂。


    「真的很傷腦筋呢。如果是比呂大人,你會怎麽做呢?」


    「你其實心中早就有底了吧。」


    「嗬嗬,光是這樣太無趣了嘛。雖然當初你出手拯救雷貝林古王國的事,我至今依然記得清清楚楚,不過目前的狀況與當時又有著許多差異。所以當然會想先摸清楚,今後將會共同行動的夥伴實力了。」


    看來克勞蒂雅是希望可以近距離欣賞比呂的軍略,再次確認他的實力是否未有衰退。此外還有另一項原因,就是她的部下們正用猜疑的眼神望著比呂。


    一名神秘人物突如其來出現在女王的身邊,還以一副旁若無人的態度賴著不走,要士兵們往後與他好好相處,恐怕沒那麽簡單。換句話說,除了克勞蒂雅,同時也必須向雷貝林古的士兵們展現實力,好讓眾人認為,隻要協助比呂,就能獲得好處。


    (不過,考量到往後的合作,會想試探我,也是無可厚非吧……)


    克勞蒂雅打算借此評定比呂的價值。從她雙眼綻放出的目光,可以強烈感受到這道意圖。既然如此,比呂當然得回應她的期望了。


    「知道敵軍的戰力嗎?」


    「是的,已經掌握到了。」


    克勞蒂雅的眼神中寄宿著一抹奇譎光芒,她揚起嘴角說道:


    「我軍為數一千,至於另一方麵的聯邦六國則為兩萬大軍。」


    雖然比呂也想知道敵陣指揮官的來曆,不過當前這個狀況,實在容不得他多做奢求。那麽,該怎麽辦才好呢——比呂伸手抵著下巴,陷入凝思。克勞蒂雅瞥了一眼他的側臉後,放眼掃視四周。


    「根據從此處望出去的景象來判斷,敵軍的戒備相當森嚴。看來是找不到可乘之機發動夜襲。而且,營火的數量也比想像中更多……似乎是不打算讓我們安心睡覺了吧。」


    克勞蒂雅此番話的意思就是——敵軍已經做好夜戰準備。


    一旦敵軍發現雷貝林古陣營的防備有所鬆懈,便會立刻發動大規模的攻擊。反之,若是敵軍判斷比呂這方戒備嚴實的話,則大概會采取不讓他們有時間休息的手段吧。


    (既然如此,就需要招搖而大膽的計策才行。此時有必要也向敵軍展現一下自己的力量。)


    讓敵軍明白雙方實力的差距。這對往後的戰局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在這個弱者淘汰的世界裏,矗立著一道永遠無法翻越的高牆。


    優勝、劣敗。


    單純而明快的自然真理——縱使橫亙百年、千年也不會有所改變。


    不是生就是死的世界裏,唯有勝敗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顛覆的。


    「稍微動搖一下對手的軍心吧。」


    比呂腦海


    中浮現出幾道計策,以眼角餘光望向克勞蒂雅。


    「……動搖嗎?」


    「首先我想知道敵軍的指揮官是什麽樣的人。是好戰主義呢?抑或消極被動。等確定這一點之後,再來選擇對策吧。」


    「也就是說……你已經想出可以戰勝兩萬大軍的方法了?」


    而且通往勝利之路還不隻一條——克勞蒂雅的表情仿佛如此訴說著。


    她的美貌當中渲染著驚愕,一臉難以置信般地瞪大雙眸。


    「當然了,否則我也不會說出口了。隻要別踏錯腦海中浮現出的步驟,等在前方的必定隻有勝利兩字。」


    言易而行難——縱使腦中不乏良策,想要成功實踐則極其困難。


    有時一步錯步步錯,勝券在握之戰也會慘吞敗戰,這正是戰爭之常道。


    不過,比呂滿懷自信地堅定斷言:


    「人類身上存在一種名為感情的事物。隻要是人都一定會有。無論地位再怎麽高高在上,無論麾下率領的大軍再怎麽浩蕩,人類終究都是一樣的。感情的種類千奇百種,當中的破綻隨處可見。」


    正因為如此,所謂的戰爭隻要別誤判這一點,就能隨心所欲地操之在手。


    易言之,重點就在於該如何透過了解對手的感情來看穿其思考,並且借此將自己的計策導向成功。隻要能夠讓對手如自己所願地行動,就絕對沒有戰敗的道理。


    「現在說明的話,也隻會淪於紙上談兵……所以就來試試吧?」


    比起用口頭說明,還不如直接付諸實行,讓眾人親眼見證奇跡才是唯一的有效辦法。


    「你打算怎麽做?」


    「並不是什麽難事。首先請你傳令下去,把城牆上的營火全數熄滅。」


    「……你是認真的嗎?」


    克勞蒂雅像是難以置信似地用滿腹狐疑的眼神望著比呂。


    「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愈是大膽的計策,對手愈會慎重看待。不管是多能之才或無能之輩,突然有人遞出誘餌,本能都會升起戒心。雖說如此,以生物的天性而言,還是會忍不住上前確認有沒有毒。」


    比呂說著說著順勢打了個哈欠,之後又再繼續接下去說道:


    「此外,也減少負責戒備的兵力吧。今天盡可能讓更多士兵好好休息。」


    「萬一敵軍來襲該怎麽辦?」


    「到時候,就命令留在城垛上的弓兵射箭——另外,交待休息的士兵們找好大小不一的石頭——」


    話語至此,比呂先是停頓了一下,故作思索般地盯著腳邊。


    「……嗯,每個人最少搜集十顆左右吧,如果前往中庭,應該比較容易找到。」


    比呂對著啞口無言的克勞蒂雅露出一抹苦笑。


    「盡管放心吧,相信我就是了。」


    克勞蒂雅一臉半信半疑、像是慎選著用辭遣字一般,欲言又止地忸怩開口:


    「真的可行嗎?」


    「當然,如果你願意放心地相信我,我會很高興的。」


    「……我明白了。我就相信你吧。」


    克勞蒂雅放棄似地垂下肩頭,喚來一名近侍,一字不差地傳達比呂的指示。之後不久,傳達至各處的命令被忠實地付諸實行。


    原本城垛上高掛的營火陸陸續續熄滅。


    等回過神時,原本足以照亮路麵的火光已然消失,深不見底的黑暗吞噬了周遭一帶。


    「……對方應該也注意到了吧,局勢接下來會如何演變呢?」


    黑暗中傳來克勞蒂雅自言自語般的呢喃。


    比呂緊瞪著浮現於黑暗前方的無數火光——敵軍的紮營地,同時出聲回答:


    「首先司令部會一片混亂吧。接著當然會著手擬定對策,不過意見將會分歧為二。一部分的人會主張既然已經做好夜戰準備,就應該發動攻擊;當然也會有人認為這隻是敵人布下的陷阱。光是這項爭論就足以打亂軍事會議,最後隻是平白浪費時間。」


    比呂就好像說著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一般,口氣泰然地淡定說明。


    「由於各方意見遲遲無法取得共識,於是便選擇先派出幾名密探。既然無從得知對手的意圖,那麽唯一的辦法就隻有派人調查了。」


    畢竟當下這種情況,任誰都會直覺想到可能是陷阱。如此一來,絕對可以讓敵軍的指揮官感到退縮。


    帶著兩萬大軍攻打僅有一千兵力困守的基地,結果卻嚴重折損,勢必會被罵得無以反駁吧。賭上人生所累積起的一切成果,也將一口氣崩毀殆盡。克勞蒂雅聽完比呂至此為止的說明後,仍難以釋懷地低喃:


    「萬一敵軍指揮官是個無能之輩,見獵心喜地大舉發動攻擊,屆時該怎麽辦?」


    「不管是否發動攻擊,結果都是一樣的。」


    比呂說完,將手伸向半空。


    任何人都畏懼著黑暗。因為若無法看清前方,就無從得知前方會有什麽等著自己。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不斷地徘徊,隻為了索求光明。


    隻要內心永不停止無窮無盡的追求,人們便會持續窺探著深淵。


    「無論再怎麽掙紮,都將步向崩壞。在沒有光明的世界,人們絕對難以承受恐懼的。」


    *****


    夜氣籠罩著大地,強風伴隨著颯然呼嘯,卷起刺人寒意。


    火把的光影劇烈搖晃,飛散的火花,宛如灑滿夜空的星子一般。


    聯邦六國巫璐佩司特遣隊本陣——司令部就搭建在營區的中心位置。


    麥克列將軍站在司令部的入口前方,定睛確認消失在黑暗之中的茲魯司基地。


    「營火熄滅至今,約莫過了一刻左右吧……」


    麥克列將軍緊皺著眉頭,將內心的疑惑表露無遺。


    一名幕僚站在他的身邊,口中吐露出白色氣息,同時向他轉達密探回傳的報告。


    「城垛上感覺不到敵人的氣息。此時正是大好時機,應該全軍一同進攻。」


    然而,麥克列將軍聽著他的諫言,卻麵露難色。


    「等偵察部隊回來後,再下判斷也不遲吧。萬一敵軍正屏息靜待獵物主動送上門,到時該怎麽辦?」


    「我軍可是有兩萬兵力,要應付那種脆弱基地的抵抗,根本不成問題。我想很快就能分出勝負了。」


    「現在樂觀看待還太早。的確在人數上,是我方占優勢。士氣也是無話可說地高昂。原來如此,若是單純就這幾點來分析,或許可以輕易定出勝負吧。」


    「既然如此,就請您立刻號令全軍——」


    麥克列將軍舉起單手打斷幕僚的話,接著以冷靜沉著的語調開口:


    「不過,若是無法攻陷時,我方恐怕會陷入非常危險的絕境,不是嗎?根據收到的報告,葛蘭茲大帝國已經整頓好戰力了。」


    如果無法在葛蘭茲大帝國的援軍抵達之前攻陷茲魯克基地,可以預期,到時巫璐佩司軍的士氣將會大幅下滑。


    「若僅是如此倒還無妨,萬一慘吞敗戰,到時真的是百口莫辯了。」


    「可是,明明已經包圍獵物,最後卻眼睜睜讓其脫逃,恐會淪為周邊諸國的笑柄吧。」


    幕僚似乎相當在意世人的眼光,又再出口反駁,而麥克列將軍則像是否定般地深深歎了口氣。


    「想笑的人就讓他們去笑吧。還有什麽事會比敗戰更可恥的?」


    這一戰的勝負就取決於能否攻陷茲魯克基地。


    即使同樣讓敵軍脫逃,有沒有主動出兵迎戰,兩者的評價也會大不相同。


    該怎麽盡力避免對於往後的戰役留下影響,這才是最應該優先考量的事項。


    如果憑著兩萬


    大軍仍無法取下僅千人困守的基地,造成的後續影響肯定是難以估算。若隻是嚴重打擊特遣隊的士氣,那倒還沒什麽問題,萬一甚至影響到本軍的話,到時恐怕難以承受葛蘭茲大帝國的反擊。


    「吾等發起此戰的大義正逐漸迷失。口口聲聲高喊著解放費爾瑟,實際上卻隻顧著掠奪葛蘭茲大帝國的西方領域。我想再過不久,周邊諸國就會開始將猛烈的批判炮口對準聯邦六國了吧。」


    基於包括這項理由在內的種種考量,麥克列將軍預期今後的戰局將會十分嚴苛。


    至今為止的優勢有如隻是一場錯覺,如今情勢倏然翻轉,六國軍正逐漸落於劣勢。


    「經過好幾場的勝戰鼓舞,士氣可說無從挑剔;盡管有許多同袍不幸戰死沙場,全軍仍保有充分的戰力。再加上四處掠奪,軍糧也不虞匱乏。如果先不論指揮官人數不足的這一點,或許稱得上是最理想的軍隊吧。隻是,當中卻存在一道陷阱。」


    驕慢——麵對葛蘭茲大帝國如此強敵仍節節勝利,因而變得自視過高、狂妄自大。心高氣傲地認為無論遇上任何對手都能取勝。這一點雖然不能說不好,但當下軍心因此而得意忘形,確實是一大憂忡。


    再加上在與比呂第四皇子的對戰中,失去了多名指揮官。因此缺乏可以適時給予當頭棒喝的上級長官,也就更加難以拂除士兵們的驕兵之氣。


    「不過,各國的部隊長同樣為了在此戰中爭取功績,正磨拳擦掌、躍躍欲試。這種狀況下要大家保持冷靜,或許隻是癡人說夢吧。畢竟全是一群一心隻想著該怎麽將同伴踹下馬,免得有人和自己搶功勞的家夥啊。」


    正因為如此,麥克列將軍才希望借由小規模的作戰,盡可能壓低損害。


    這便是他真正的用意。


    「那麽,您是認為此時應該謹慎行事嗎?」


    「沒錯,看著掛在眼前的誘餌卻必須忍耐,這當然很難熬吧,不過,此時若是勉強出兵,大概也別指望會有什麽戰果。究竟是否要出兵,就等聽過偵察部隊的報告之後再做判斷吧。」


    麥克列將軍吐出一口白色氣息,同時仰望夜空。


    原本萬裏夜空晴朗得仿佛星辰的光輝就近在眼前一般,如今卻籠罩著厚厚的雲朵。


    「……就連月亮都因為寒冷而隱去身影。今晚的夜色會替哪一方助陣呢?」


    以夜襲而言,現在是絕佳的好時機。黑暗可以蒙蔽對手的視線。如果是平時,麥克列將軍一定會下令出擊吧。然而,在他內心的某個角落卻有所躊躇。因為對手現在正潛藏在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窺探著己方的一舉一動。


    「真提不起勁……」


    麥克列將軍一臉苦澀低訴的話語,全被耳尖的幕僚聽得一清二楚。


    「提不起勁嗎?」


    「嗯,大概是因為年紀大了吧,最近連直覺都變鈍了——」


    忽然一陣引人不安的腳步聲劃破夜晚空氣,麥克列將軍語聲戛然中斷。


    他伸手握住插於腰間的劍柄,屏氣凝神地注視著漆黑空間——至此為止所發生的事,僅在一瞬之間。


    看著麥克列將軍一連串如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幕僚不由得發出苦笑。


    「您的直覺絲毫沒有變鈍呀。」


    「或許吧……」


    麥克列將軍聳聳肩,放開握住劍柄的手,改用雙手環抱在胸前。


    大概是對於自己方才因一點聲音就反應過度的失態感到羞恥吧,他刻意擺出一張撲克臉。須臾後,從夜色當中出現的訪客,走進營火亮光可以照達的範圍內。


    「……偵察失敗了嗎?」


    來者是奉命前往茲魯司基地打探動靜的偵察部隊。


    不過與出發前相較起來,他們原本的霸氣嚴重受挫,薄弱得幾乎可說是氣若遊絲。


    有人按著血流不止的肚子,有人滿頭鮮血,也有人神色恍惚地跛腳而行。


    更重要的是,每個士兵身上皆被利箭深深貫穿。


    「果然是誘敵之策吧。」


    看著士兵們傷痕累累的模樣,麥克列將軍如此斷言。


    「很、很抱歉……」


    率領偵察部隊的部隊長來到麥克列跟前,深深伏下頭歉道。


    「我們為了探察對手的動態……毅然深入巢穴,結果卻蒙受到出乎意料的損害。」


    這都是無視麥克列將軍命令的結果。


    他並未命令他們攻打茲魯司基地。隻要確認基地的動靜,找找看是否有可乘之隙即可,偵察部隊便是為此而存在的。


    身為偵察部隊的他們,大概也想爭取功績吧。


    不過,麥克列將軍無意斥責他們。即使動怒責備背上插著數支箭矢、臉色蒼白的狼狽士兵們,也隻會讓自己顯得更加可悲罷了。


    「是陷阱嗎?」


    「是的。敵軍似乎早有準備,嚴陣靜待我軍的襲擊,從黑暗中發射出大量箭矢。」


    再也沒有比黑暗中的箭矢聲更加可怕的聲音。


    即使試著將盾牌高舉過頭抵擋,但劃破空氣的呼嘯聲撼動耳膜,更加助長了恐懼。於是,便會不由自主地縮起身體防備,反而成了最佳的標靶。


    而敵軍隻要朝著傳出哀鴻聲的方向,肆無忌憚地射出箭矢即可,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接下來,偵察部隊唯一僅剩的一條路,就隻能有如在茫茫大海上載浮載沉一般,於黑暗中痛苦地翻滾掙紮,最後氣絕身亡。


    麥克列將軍慰問完遍體鱗傷奔逃回來的士兵們之後,向幕僚下達指示:


    「敵軍果然埋伏在城垛後方,屏息靜待我軍自投羅網。接下來必須切換為讓敵軍疲於應付、無暇休息的作戰。」


    直到明天早上為止,持續擊響太鼓、發出雄吼,讓敵軍隨時處於警戒狀態,不讓其有片刻休息的空檔。


    「遵命。我這就去向各部隊長傳達指示。」


    幕僚敬禮後,便轉身奔跑離去。


    盡管如此,麥克列將軍認為效果恐怕不彰。如果是訓練度低的士兵,或許還會有效,但困守茲魯司基地的士兵們,根本不會理會噪音之類的幹擾吧。


    「最好選在明天一早發動攻擊才對。應該傾盡全力呢,抑或是……」


    麥克列將軍下令要求幕僚前往司令部集合,接著瞥了一眼茲魯司基地後,身影隨即沒入營帳之中。


    *****


    隔天——當朝陽逐漸東升的時分。比呂站在城垛上俯望城門。


    「聲音那麽響亮,結果卻如此乏味……」


    強風撩撥著他的發絲。


    盡管幾乎凍僵肌膚的寒風十分惱人,但比呂依舊麵露隻噙滿了「無」的表情,定睛凝望著延展於眼前的景色。城門前躺著中箭身亡的敵兵。人數隻要單手就能數完,此外還能看到大量的石頭集中掉落在局部地麵。


    比呂看著那塊地方,露出會心一笑。


    「看來效果極佳呢。」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唯一可以用來掌握情況的根據就隻剩聲音。


    當敵軍聽見小石頭掉落地麵的聲音時,應該會誤以為是大量箭矢傾注而下吧。


    正是這些小石頭造就出延展於眼前的這幕奇妙光景。


    「哎呀,你已經起床啦。」


    比呂聞聲回過頭,紫銀女王——克勞蒂雅正綻開一抹清高脫俗的笑容站在身後。


    「睡得還好嗎?」


    「多虧有那麽熱鬧喧騰的搖籃曲,我一夜好眠。」


    「看來比呂大人的作戰非常成功呢,真是太好了。」


    克勞蒂雅稱讚了一番後,邁步走向比呂。


    「摸清指揮官的個性了嗎?」


    「某個程度


    上吧。說好聽一點,是懂得冷靜掌握事物的良將,說難聽一點,則是平白錯失大好時機的愚將。」


    整體平均來看,就是個平庸之將。


    不好也不壞,無趣且無味、無臭的凡人。


    「那麽,克勞蒂雅,這道計策有好幾處破綻。敵將似乎是漏看了,你又有看出來嗎?」


    比呂重新將視線拉回身前,出聲詢問克勞蒂雅。


    她並沒有提出抗議,也沒有露出詫愕,而是坦率地順著比呂的話,伸手扶在城垛上俯望著地麵。


    她半眯起眼,在腦海中想像著昨夜可能經曆過一場單方麵攻擊的戰場情景。


    「首先是屍體數量相當少。換句話說,生還的士兵反而還更多吧。」


    從屍體來判斷,來襲的敵兵隻著輕裝備,不過頭部都有做好確實防護,因此沒人是死於遭小石頭擊中這點程度的小傷。或許會有人因為衝擊而一時頭昏眼花,但根據每具屍體都遭到箭矢貫穿的這一點來看,敵兵當中,並沒有會被小石頭砸死的駑鈍天兵,大多數的人都順利逃回去了。


    「另外就是,無法好好活用生還士兵的情報吧。」


    如果指揮官能夠詳細詢問士兵們事情的經緯,並確認傷勢的程度,或許當下這個時候,早已攻陷此座基地了。


    「話雖如此,究竟能不能攻陷……還難以斷定吧。」


    克勞蒂雅低聲輕喃後,又再拉回話題。


    「總之,敵將雖然相當冷靜,卻是個不懂得見微知著的人,缺乏正確判讀戰況的能力。」


    「你說對了。易言之,如今天亮後,敵將應該就會發現自己中計了。」


    此時對方大概就會察覺到基地的狀況,接著再聽取密探的報告之後,肯定會氣得全身發抖吧。


    敵將的自尊心愈是強烈,發動攻擊的可能性就愈高。


    不過,比呂這方也已經在昨晚完成所需的因應準備。


    比呂的眼神中,噙滿期待之色地望向敵軍陣營,思忖著對方什麽時候會攻過來。


    「才剛說完,對方馬上就如我所料地行動了。」


    從聯邦六國陣營響起轟天的太鼓聲。軍隊發出威武雄吼鼓舞著軍心,同時開始前進。當號角一吹響,包圍在茲魯司基地四周的敵軍同時展開行動。不遠處還能隱約看見攻城武器。


    「那麽就把城門打開吧——準備好了吧?」


    比呂說完後,克勞蒂雅點頭回應:


    「是的,而且由於昨晚可以好好休息,現在士兵們的士氣也相當高昂。」


    「既然如此,就開始吧!」


    比呂將手高高舉起,旗手見狀後,立刻大大揮動起大旗。


    隨即,比呂的腳下傳來震動。位於下方的吊門打了開來。


    麵對比呂這方采取的意外行動,敵軍發出陣陣鼓噪騷動。


    然而,敵軍並未停止前進。大概是未接獲停止的命令吧。


    敵軍的前線明顯露出困惑,盡管如此,在上級下達指示前,也隻能繼續往前走。


    「你認為對方會怎麽出招呢?」


    「如果判斷是空城計的話,應該會暫時撤兵吧。」


    「若並非如此呢?」


    「如果敵將誤以為已經看穿我的戰策,大概就會下達突擊命令吧。」


    由於敵將昨晚完全落入比呂的計謀之中,必定會惱羞成怒,自我戒勉下次絕對不能再上當,卻因此過度解讀情勢。正因為受騙過一次,更無法冷靜地下達判斷。


    而且,為了避免打擊已經出動的第一陣之氣勢,必須立刻向前線下達指示才行。然而,又不能采取朝令夕改這種會擾亂指揮係統的手段。再者,現在也沒有時間可以仔細衡量,因此,思考勢必會偏向於單純且能馬上通達全軍的命令。


    「是要突擊、抑或退兵,無論選擇何者,很遺憾的是,都無法動搖我的勝利。」


    比呂眼神半帶憐憫地俯望城下,隻見敵軍第一陣開始有了大動作。


    浩蕩軍勢揚起漫天沙塵直攻而來。


    「看來是選擇了突擊吧……那麽,我先失陪一下了。」


    不等比呂回應,克勞蒂雅便走下連接中庭的樓梯。


    比呂並沒有回頭看克勞蒂雅,隻是壓著麵具,啞然失笑地望著敵軍。


    「應該將所有情報、事項匯整一次才對。推導出如此單純的指示,並不代表頭腦反應夠快,而是放棄思考的結果——內心的動搖完全顯露無遺。」


    比呂有如嘲笑般地高高揚起嘴角,對著旗手舉起手。


    於此同時,敵軍的第一陣穿過大門,魚貫湧進中庭。


    然而,暢行無阻地侵入基地的敵兵,臉上卻不見笑容。


    因為中庭裏,看不到任何雷貝林古王國的士兵。


    『他們棄守基地了嗎?』


    『城牆!爬上城牆!他們一定就躲在上麵!』


    既然都已經攻進基地了,就不允許愣愣地站在原地。更重要的是,後路完全被堵住,他們也隻能被迫往前進。


    就在此時,大批的敵兵莫名其妙地接連打滑、摔成一團。


    『什、泥巴嗎?大家注意腳下!』


    馬匹側倒在地,發出痛苦嘶鳴,騎在馬背上的人們也隨之重重摔在地麵上。


    阿鼻叫喚回蕩四周,聯邦六國的士兵們神色驚慌地奮力試圖起身。


    毫無防備的模樣,正好成了躲在城垛上的士兵們最佳的箭靶。


    「……真是窩囊。再怎麽奮不顧身,也要有個限度吧。」


    比呂看著完全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麽事、一頭霧水的敵兵們,再度朝著旗手揮手。頓時,藏身在城垛後方的弓兵紛紛現身,並開始射出箭矢。


    每支箭矢上皆纏繞著猛烈火焰。


    箭矢劃破空氣,犀銳地插立於困惑無措的敵兵們腳下滿是泥濘的地麵。


    瞬間——空氣先是受到壓縮,接著一道濤天火舌直竄而上。


    『咿——咿咿咿咿,救、救命啊!』


    臨死的哀嚎聲震耳欲襲。敵兵受不了高溫而滿地打滾掙紮,卻無處可逃。


    每個人早就忘了要戰鬥,紛紛拋掉手上的刀劍,甚至還試圖脫掉用來防身的鎧甲。


    然而,由於烈火纏身的馬匹失控,多數敵兵不是被馬蹄踹飛,就是被馬蹄踩個粉碎。


    當然,並非所有敵兵都被困在火海當中。


    從那片宛如地獄繪卷一般的光景當中僥幸逃出的人們,爭相爬上架在城牆的樓梯。


    但隨即各個敵兵皆一臉驚詫地停下腳步,眼神筆直注視著前方盛氣淩人的雷貝林古士兵們。


    下一秒,鋪天箭雨飛射而至。


    『嘎啊!』


    『可惡,是陷阱!快退後——?』


    中箭倒下的敵兵一個接著一個從樓梯上一路滾落。


    「騎兵隊,突擊!」


    悲鳴聲回蕩不去的空間裏,忽然,克勞蒂雅氣勢萬鈞的號令聲響徹方圓。


    正當轟然馬蹄撼動中庭的同時,克勞蒂雅所率領的騎兵隊,有如奔騰的洪流一般,以長槍陸續貫穿棄戰而逃的敵兵背部,將其誅殺。


    「一鼓作氣擊退敵兵!驍勇的戰士們,跟我來吧!」


    克勞蒂雅將劍高舉指天,毫不留情地屠殺群聚在正門的敵兵。


    麵對超乎常理的攻擊、以及靈活發動的陷阱,敵軍第一陣徹底瓦解。


    「好了,敵軍是否會前來救援身陷劣勢的同伴呢——」


    此時,從敵陣傳來號角聲。


    比呂遠眺著敵軍本陣,隻見第二陣為了援救第一陣而開始行動。


    收回視線的比呂,轉身緩緩走下連接中庭的樓梯。


    「這是錯誤之策。此時不該選擇救援,而是必須下令撤退才對。」


    比呂一抵達城門前,克勞蒂雅隨即策馬粗暴地踢開周遭敵兵,來到他的身邊。克勞蒂雅的肩膀大幅地上下起伏,一副激昂難抑的模樣。


    「敵軍第二陣好像開始行動了。」


    「似乎是呢。」


    「第二陣後方就是敵軍的本陣,你有何打算?」


    如果是克勞蒂雅,她應該會想乘著勝勢,一鼓作氣直搗敵軍本陣吧。


    憑她的話,或許真的辦得到吧,隻是,這麽做未免太過危險。


    敵軍第一陣粗估約為五千人,卻並非全部燒死在基地裏頭。死於火刑的敵兵大約僅有八百人左右。雖然之後克勞蒂雅趁亂發動突擊,但敵兵的折損合計應該不到兩千。茲魯司基地的規模實在太小了。若是稍微再大一點,或許就能使敵軍蒙受巨大損害吧。


    「要以此定出勝負,果然太過薄弱了,還是再研擬一下對策吧。」


    「你打算怎麽做?」


    「敵軍本陣的後方有些什麽?」


    「這個嘛……我想應該有存放軍糧吧——隻是,守備相當森嚴喔。」


    克勞蒂雅的表情就好像說著將矛頭指向此處,比攻打本陣更加不智。


    「現在還不到時候。」


    比呂淺淺一笑後,接著開口:


    「請你將弓兵……我想大約百名左右即可吧,調至城垛待命。」


    「隻有百名弓兵,能有什麽作為?」


    「我打算去捉回第二陣的指揮官。」


    雖然俘虜第一陣的指揮官也可以,隻可惜被他僥幸脫逃了,現在大概是躲到後方去了吧。想要再次捕捉曾經中過一次陷阱的獵物並非易事。再說,也不值得為了這種瑣事浪費腦力擬定方策,所以當然隻好改將目標鎖定在氣勢當頭的第二陣指揮官了。


    「看來你是認真的吧……」


    克勞蒂雅一臉愕然無語地看了比呂一眼後,喚來一名近侍。


    「那麽,我出去一下。」


    比呂說著的口氣,就好像隻是要出去散散步似地,他輕輕揮了揮手後,便大搖大擺地邁步離去。


    他穿過站在門口嚴加戒備的重裝步兵之間,來到城外。


    殺氣騰騰的敵軍第二陣各個為了爭取功績,無不殺紅了眼,全力突擊而來。比呂望著眼前的景象——


    「弓兵隊,射擊!」


    語聲細小得幾乎快被四周的喧囂聲掩蓋,實際上就有如耳邊呢喃一般。


    盡管如此,比呂的聲音卻足以傳遍人心。繞過劍戟的風暴,撼動耳膜。


    周圍的弓兵忠實且分秒不差地應聲朝著天空射出箭矢。


    首先是威嚇射擊——城垛上一字排開的弓兵同樣開始發動攻擊。


    敵軍騎兵隊的速度放慢下來,氣勢也受到重挫,隊列開始出現紊亂。


    比呂又再往前跨出一步。


    「來啊,最顯眼的大將首級就在這裏喔。現在可沒時間原地踏步吧?」


    比呂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挑釁對手。


    戴著麵具的奇妙男子突然現身,讓正在前線戰鬥的敵兵瞬間愣了一下。


    不過,眼尖的敵兵一看到比呂那散發高貴氣質的身影,眼神明顯亮了起來。


    『敵將出現了!全力討伐那個男人!別去理會雜魚了,把目標鎖定那家夥就好!』


    原本高舉盾牌抵禦箭矢的敵兵們,聞言紛紛拔出刀劍朝比呂殺了過來。


    同陣線的重裝步兵隊為了保護比呂,擋在他的身前,頓時,劍戟聲鏗然響起。


    尖銳的金屬聲此起彼落,無數火花朝四方迸散。


    鎧甲扭曲變形,鮮血濺灑一地,大量腦漿高高地噴向半空。


    激昂的雄吼吞噬了悲鳴哀鴻,殺氣又再抹煞了雄吼。


    看見這幕光景的敵軍騎兵隊,大概是怕被搶走功績吧,不等陣勢整頓完成,便開始發動突擊。這一步的錯誤,使得戰場陷入敵我難分的狀態,敵軍隊列也完全潰散。


    「先找出指揮官吧。」


    比呂浮現一抹淺淺冷笑,並且拔出黑刀。


    「不要擋住我的路。」


    隨著他每前進一步,手中之刀一揮,便有一名敵兵倒地身亡。


    他踩著輕盈的步伐,穿梭在敵軍雜亂無章的隊伍縫隙之間,往前不斷邁進。


    期間,大批敵兵蜂擁殺至比呂跟前。


    然而——如以一言蔽之,隻能說是白費力氣。


    敵兵猛然突刺的長槍被輕易躲開,砍落的戰斧隻是劈碎地麵,奮力揮舞的刀劍也僅是劃空而過。最後留下的隻有慘遭殘忍殺害的成堆屍體。


    麵對比呂那超乎常人的劍藝,敵兵們顯得狼狽無措。


    站在血窪上的比呂什麽也沒做。就隻是朝著前方邁步而行罷了。


    「恐懼帶來躊躇,憤怒導致停滯,悲哀造就停止,昂揚成為負擔。」


    比呂對著近逼而來的一名敵兵如此說完後,隨即揮刀貫穿其喉嚨,接著一個旋身,又再順勢砍斷兩名敵兵的腦袋。


    他身上的白衣沒有沾染上一滴反濺的鮮血,衣擺隨著血花翻飛於半空。


    有如威嚇一般,也像是勸諫放棄似地,比呂不斷使出壓倒性強大的絕招。


    「是害怕還是畏懼,是憤怒抑或悲傷,投身戰場時,最好隻懷抱一種情緒就好。」


    『咕啊!』


    比呂以黑刀的刀柄撞碎頭盔,接著一腳踩住倒臥地麵的敵兵,對著四周宣告:


    「千萬不要躊躇。戰場是處不容許絲毫鬆懈的地方,隨時都要繃緊神經,屠殺敵人!」


    從比呂口中吐露出冷酷的忠告,同時朝著敵兵釋放出預告死期將至的明確殺意。


    「來吧——好好品嚐絕望吧!」


    猛然貫穿的刺突、旋天亂舞的鮮血暴雨、未有中斷的斬擊——製造出滿地的大量屍體後,比呂又再疾馳於戰場,尋找新的獵物。而在親眼見識到這幕殘虐光景後,根本沒人有勇氣挺身阻止。


    那股沉重的壓迫感,常人是絕對無法抵抗,亦難以承受的。


    須臾後,敵兵的氣勢愈漸減弱。既無處可逃,又前無去路,完全束手無策。而大致上在這種情況下,若要打破膠著的戰況,無論古今東西,向來都是指揮官的任務。


    『你們在做什麽!進攻,快點進攻,敵軍可是城門大開啊!居然被鄙夷到這種程度,究竟在搞什麽!』


    無論以斥責或激勵的麽喝來說,這都太不像樣,聲音毫無張力,蘊涵的本質也不足以提升士氣。


    坐在馬背上大聲咆哮的那名人物,全身包覆在華麗的鎧甲之下,他將以寶石綴飾的長劍高舉向天空。從那細心打理的馬匹毛色來看,很輕易地便能猜出,他應該就是第二陣的指揮官。


    「出現了嗎?」


    比呂臉上閃過一抹冷酷微笑,身體悠忽擺晃。


    前線的敵兵已經完全受到恐懼所操控,僅僅以顫抖的劍尖指著比呂。


    比呂夾帶著如虹氣勢奔馳於戰場。


    揮劍斬殺無知反抗的敵人首級,同時放步疾奔。


    他的目標隻有一個,亦即眼前大聲呼喝的敵軍指揮官。


    敵軍指揮官一發現衝出重圍的比呂身影,立刻喜出望外地高高揚起嘴角。


    『我的名字是——』


    就在敵軍指揮官準備報上大名時——


    「不用了,我沒必要知道。你的命運早已操之在我手中。」


    四周的護衛為了保護長官,紛紛發動攻擊。


    比呂一個騰身躍起,身影在空中描繪出一道美麗弧線,同時斬落兩名敵兵首級,接著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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