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哥告訴我:“先生沒有兒女,一生收過三個人,兩個徒弟都已經各自遠去,卻是我這個不是徒弟而是學生人給他送終。臨終前,他對我說,強子,學一技傍身且用於安身立命,玄門之門,入而不窮,出而不富,萬般皆是帶不走,卻有業障長隨身。人生在世,麵對諸多抉擇,是非對錯需要自行拿捏,錯了無妨,及時糾正,回到正軌,做錯了事不要緊,但不要做壞事。”


    強哥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悲傷,以他的年紀來說,當初這位老先生去世應該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這麽久他還能記得這麽清楚,很明顯他對於恩師的情分還是非常深厚的。隻聽他接著說道:“先生咽氣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人不學不知義,玉不琢不成器,不求世人皆讚,但求無愧於心。說完就撒手人寰。”


    強哥接著道:“先生死了之後,我琢磨了很長時間他說的話,本來想要繼承他的職業,雲遊四方,不在一個地方久留,以幫人摸骨斷命維生,這樣會得到別人的尊敬,不再會受到欺負。可是在那之後有一次,我去到一個城市,剛坐下來就有生意上門。那個人的骨相非常奇特,我把我摸到的內容統統都告訴了他,這當中有很多聽上去不好的信息,說出來隻為了讓他引發警覺,將來多多改善注意。可誰料想,此人是當地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員,因為我看準了他在四十五歲有一場大災,非死即傷,讓他多加留心,可他不聽,不但不聽還把這件事告訴給了自己的家人。”


    “然後這個人在四十五歲生日當天醉酒,墜橋而死。他的老婆認為是我胡言亂語對他形成了暗示,又或者認為是我咒死了他,於是在我再去那個城市的時候,就被告發抓捕了。在看守所裏我受盡了折磨,頭上的老傷疤再一次崩開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個,都是重新縫合的。”強哥說罷,用手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的疤。


    他接著說:“這次的遭遇讓我明白了,人永遠都會想方設法去看不起別人,仗著自己的強勢去欺淩他人,我自問沒本事做到好像他們那樣身居高位,所以我這樣的人,永遠都隻有被別人踩在腳下的份。我想要做正確的事,可這個世界,這個國家沒有給過像樣的機會,正當我認為腳踏實地地過,早晚會好起來的時候,一個莫名的打擊,就能夠讓我回到從前,甚至比從前還不如。”


    我安安靜靜地聽著,心裏多少還是有點惻隱。當然,如果他口中說的都是真話的話。和我一道認真聆聽的,還有那個一直在邊上的小跟班,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在為強哥的這份遭遇忿忿不平。隻聽強哥繼續說道:“最後我因此被羅織罪名,判了六年,關了五年。這五年的牢獄時光裏,我一開始還是會被別的犯人以及獄警暴力對待,可漸漸地,我開始反抗了。而當我開始反抗的時候,別人的欺淩就少了很多,到第三年上下的時候,我在這一批服刑的犯人當中,已經沒有人敢指手畫腳,我雖然沒有搞小團體自己充大哥,但這幾年時光,我的心智已經練得非常狠辣了。”


    強哥走到那個小跟班身邊,伸出手指在他的肩頭上指指點點,就好像是在給他傳授經驗一般地說道:“記住,想不被人踩在腳下,隻有自己變得強大。你不當屠夫的話,就隻能做羔羊。”


    坦率的講,他的這句話,對我的觸動很大。我承認他這句話是非常適用於現在這個現實的社會的,可是他好像是用錯了地方,他所謂的自己變強大,是讓自己變成一個欺淩別人的人,作為一個曾經被人欺負的人來說,他終於有朝一日變成了他最討厭的人。


    也許是因為我的這個問題,勾起了他長久以來不願意去回想的事情,以至於說到此處的他,顯得有點性情。我深信一個人的本性是不壞的,隻不過在某個過程中,偏離了方向。或許今天我真的會被此人殺死,或許將來他會因此再度入獄,我相信他回想起今天這番對話的時候,還是能夠找尋到自己內心那點人性。


    強哥歎了口氣說道:“出獄的時候,爹媽都死了。我連他們什麽時候死的都不知道,我非常懊惱,這一切的一切,都因為我給那個人摸了骨。在爹媽墳前磕頭後,我就開始四處流浪,風餐露宿,碼頭,橋洞,破廟,都是我的家。我開始拒絕任何試圖接近我的人,他們都當我是瘋子,遠遠地拿石頭扔我,我不生氣,早就習慣了。可是有一個人,在那段日子基本上每天都會來我睡覺的橋洞附近,默默地站著,遠遠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是誰,威脅他不要靠近,還說了很多詛咒他的話。可是後來有一天,實在是餓得不行了,想要出去找點東西吃,他卻攔住了我的去路,什麽也沒說,隻是遞給了我一個麵包。”


    他用手比劃著,那是麵包的大小。然後說道:“這就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麵包,連小學生口袋裏的錢都買得起。沒有人會在意這麽一個麵包,但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這就是救命的藥。於是我吃了他的麵包,還裝成瘋子一樣,把他給轟走了,繼續會到我的橋洞裏睡大覺。但第二天早上起來之後,發現橋洞口有足夠我吃一個星期的食物跟水,食物上麵放著一個小紙片,紙片上畫著一朵蓮花。”


    聽到此處我明白了,那個給他食物的人,就是把他招攬進忠義芙蓉會的人。此人一定是通過某種方式得知了強哥並不是瘋子,他隻是對社會充滿了敵意,並且他還是一個手上有著摸骨本領的人。


    強哥說:“從那以後,這個人幾次三番地給我送來吃的,也不說什麽,每次都是趁我睡著了送來。有一次我裝睡,在他放下食物的時候,我一下子衝了過去,抓住他問他到底想要幹什麽,為什麽要給我這麽多吃的。他卻告訴我說,因為不想看到我死掉,希望能夠把我從這樣的狀態救回來。他說他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懂得什麽本領,不能白白浪費自己的本事,跟著他走,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說到這裏強哥眼神看了我一眼,停頓了幾秒。這短短幾秒鍾雖然他什麽也沒說,但是我明白,他如今看我,似乎就是在看當年的他自己。區別隻在於當初他是那個被人搭救的人,而如今卻是在搭救我。就如我說的那樣,一個人的出發點一旦錯了,在沒有回頭糾正之前,就會一直錯下去。我理解他的感受,但並不認為我和他有任何相似之處。而與此同時我也察覺到,他口中說的那個要他拉我入夥的人,極有可能就是當年搭救他的那個人。


    如此說來,此人在白律師放出消息之後,在這半個月時間裏,曾經對我做了極為大量的調查,甚至包括我的家人。


    正想著,強哥突然繼續說道:“於是我就這樣加入了。這些年沒虧待我,知道我不是殺手,隻讓我做一些摸骨斷命的事,所以我可以很容易就解除到組織高層的人,這次之所以派了我來,也正是因為你我都是同一個行業的人,比較容易說通道理,而你也要明白,我跟你說出來的這些話,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整個組織,而並非一兩個個人。”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開口對強哥說道,強哥,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並不是你,假如我們遇到同樣的事情,或許我會一時之間想不開,但我絕不會變成你這樣。因為你太極端了,非黑即白。或者說也許我也會跟你一樣淪落到四處流浪的地步,也會受到他人的恩惠,但如果我發現對方的組織是以一種迫害,犯罪的手段去達到目的的組織的話,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選擇脫身,而不是越陷越深。


    強哥冷漠地看著我,我相信這些道理他自己在心裏早已經想過多次,隻是不願意去麵對跟承認罷了。事到如今若是再去麵對,恐怕也是晚了。


    我繼續說,你也許還記得那位傳授你摸骨術的老先生在臨終前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和動作,你也因此思考過這些話很久,可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至始至終都沒有收你做徒弟,而隻是收做學生?強哥一愣,顯然這個問題他想過,但是卻沒想通。他的錯愕隻不過是因為我突然在此刻,如此直白地跟他說了出來罷了。


    沒等他回話,我繼續告訴他,因為他在你第一次蹲下身,要他幫你算命的時候,摸了你的手,當時就察覺到了你內心深處的本性。你從小就被人欺負,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對社會有些失望,對人有些防備了,他大可以不告訴你實情,說些好聽的話換點算命錢就算了,然而告訴你的目的是要你正視自己,給你刺痛才能讓你向前。他早就知道你的心態扭曲,極易誤入歧途,因為如此,才不肯收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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