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瀨透坐在我隔壁。


    那是高中一年級第二學期換位置時的事。


    「請多指教,小xx。」


    當時長瀨還沒有習慣說話時在句尾加個「啦」字。


    感覺就像在嘲笑我的名字,我的腦前葉難得地充了血。


    「也請你多多指教,阿透。」


    聽到我這麽回答,長瀨對我投以露骨的厭惡感。


    原來我們都討厭自己的名字。


    因為這個緣故,我們原本無臭無味的關係突然變得十分緊張。


    長瀨以視力不佳為由,要求老師讓她和坐在最前麵的家夥換位置以遠離我。


    而在上課中,我也試著努力讓自己在看黑板的時候,不要連長瀨的後腦勺一並納入視線可及的範圍內。


    是哪一種感情讓我這麽做就不得而知,不過先開口惹我不爽的是長瀨,一切都是她的錯。不過,不管我道歉的比率有多低,我這個人還是可以向人道歉的。


    隻不過,一直沒有理由讓我會想積極地將自己與長瀨之間的關係,從根本不想讓她出現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恢複到可以允許進入視線角落的同班同學,所以我一直沒有向她道歉。


    不過九月底,我們的關係突然有了轉變。


    下學期的男子美化委員決定由我(前半學期也是),女子委員則由她擔任。


    我們維持無視對方的態度,一起精疲力竭。


    就算禦園麻由擁有隻需健康正常的睡眠時間就足以維生的身心。


    完全禁止和她之外的女孩接觸和對話的命運依舊會等著我吧!


    那將會是隻有阿道和小麻兩個人的生活。


    對我和她而言,那根本不是最至高無上的幸福,而我的修行也還沒有完備到讓我能達到那個境界,可以的話我也不想變成那樣。


    正處於這種微妙年齡的我,在晚餐前瞞著她去見名為長瀨一樹的女性。


    我住在東病棟,和一樹住的西病棟坐落方向剛好相反,要走到那裏得經過四條走廊、爬兩次樓梯。隻能用單腳行走的我,現在才深深體會平常能用雙腳走路有多麽輕鬆。不過即便如此,現在也比一個禮拜前好太多了。剛開始使用丁字杖的前三天摔得亂七八糟,現在大致上已經習慣,走路姿勢也不像一開始那樣難看,不過手掌倒是長了些繭。


    我在前往西病棟的路上和一名警察擦肩而過。那是為了失蹤事件到處奔走的人,也是在醫院裏沒話可聊時可拿來當八卦的話題。其實奈月小姐也有來,她正陪在睡在個人病房的麻由身邊。我現在非常不想讓麻由一個人獨處,除了傷害事件之外還有其他瑣碎原因,所以我向奈月小姐提出救援申請,沒想到她竟輕易地答應幫忙。就算麻由突然醒來,奈月小姐應該有辦法解決吧?萬一真的不行了,隻要叫她一聲「小麻」也就能糊弄過去吧?


    到了西病棟,爬上女性病棟的第二層樓梯,左手邊是廁所,右邊是病房。因為我沒有計劃要來個廁所大冒險,隻好無趣地向右轉。


    這是我第一次拜訪一樹的病房,打開房門後,病房內當然隻有女性,不過四人病房的床位已經三張有人睡了。


    我和躺在鄰近病床看電視的阿婆打了招呼,朝房間中央走了兩、三步。接著,在最裏麵的病床上看著窗外風景,左手骨折的一樹回過頭發現我的存在。我才剛「嗨」地舉起左手,一樹就從床上跳下來,連拖鞋都沒穿就小跑步地跑了過來。她的麵容還是一樣天真、緊致沒皺紋,與其說像小學四年級生,倒不如說像四歲的兒童,某些部分和麻由有點像。


    「喔喔,是正版的透耶?」


    虧她動作那麽機靈,講話卻慢半拍……咦?


    她是那種為了掩飾內心的害羞會使用一點暴力的個性,平常她都會揍我身體一拳當打招呼,但今天卻隻是上下搖晃身體,並沒有對我動手。算了,反正我並沒有把挨打當做興趣。


    「什麽正版的,難不成還有加洗的透嗎?」


    「拜托相片行洗一下就有了。」


    你以為我比神奇小子或孫悟空還容易複製嗎?


    一樹將身體重心放在左腳讓右腳懸空,朝我身後偷看。好像在確認什麽。


    「咦?姊姊呢?」


    「我沒有和她在一起。」


    「嗬嗬——透竟然一個人來,真值得稱讚。不過未免來得太晚了吧?你說要來看我已經是三個禮拜前的事了耶。」


    「三個禮拜前我還不能動吧?」


    「嗯嗯?那是今天開始才能動的嗎——」


    「不,是一個禮拜以前。」


    「透你這個大懶蟲。」


    「因為女朋友管得很嚴嘛。不過如果不見你一麵,就更難讓我的人生獲得幸福。」要是說這種狂語,肯定會被當成會對小學生說一些危險台詞的狂人,所以我當然沒說出口。


    「高中生是很忙的嘛。」


    譬如在雜貨店當小偷、在森林裏找黃色書刊或誘拐小學生(這隻是舉例)。


    「是喔?可是姊姊說她每天都很閑耶?我會去玩女子足球、上道場、打軟式棒球,所以比姊姊還要忙啦——」


    一樹模仿姊姊說話的口氣,營造出無憂無慮的氣氛。雖然我個人認為她的個性並不適合打球或武術這一類要分勝負的競技遊戲,不過她似乎是個一旦開始學習就會一直學下去的人。


    別說比她姊姊,可能也比我還忙,我的假日都……算了,根本不值得回想吧?因為我的假日都過得很簡樸,如果用攝影機拍下來,之後再用客觀的角度去看拍攝畫麵,簡樸的程度可能會讓我丟臉到鼻血直衝腦門吧!


    我跟在一樹身後被帶往她的病床旁。心情超好的一樹哼著總是慢一拍的曲調,她似乎很喜歡這首歌,也說不定是因為這裏沒有人可以陪她玩,所以我這個用來打發時間的人前來拜訪,讓她開心地坐不住吧!


    一樹像剛剛那樣坐回床上,我則借用病床旁的椅子把丁字杖靠在牆邊,背對著窗戶坐下。從窗外照射到我背上的陽光和病房內的暖氣機所製造的熱度不同,十分溫和。


    「喂——透——喔——呀——」


    雖然有點口齒不清,但她是在叫我。謹慎起見,解釋一下。


    「我以後會變成美女嗎?」


    這種問題去問占卜師或騙子啦!不過我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那要看你的目標定在哪,你想變成多美?」


    「這個嘛——大概要有可以用五折買店裏所有東西的美貌吧!」


    「比起臉蛋,先去練練舌頭。」


    「啊——?那——我想想——美到會有很多沒有節操的跟蹤狂跟蹤我。」


    「快去找警察報案。」


    「唔——我被隨便敷衍了。」


    一口怪異語言的一樹,比較適合不要太瘦而有點豐腴的臉蛋。她的長相與其說是漂亮還不如說是可愛,和她的姊姊恰好相反。


    「為什麽問我這種問題?」


    「嗯嗯,因為呀,我很想讓透稱讚我是美女嘛。」


    ……這種讚美詞我連對你姊姊都沒說過耶。


    「不稱讚我美,代表透喜歡年紀比較大的女生吧!好,我要趕快變老,趕快超越你——我要變成姊姊的姊姊。」


    腦袋裏的日記本向我報告,以前似乎有人曾經在哪對我說過類似的願望。


    「你看起來很開心呢。」


    「嗯,因為透很有趣。」


    一樹對我露出已經換過乳牙,排列整齊的牙齒這麽說道。


    和我在一起,一樹會變溫柔、麻由可得到治愈、奈月小姐會無力。


    「姊姊說她很喜歡和透見麵。」


    「……


    是喔。」


    長瀨會疲憊。至少現在而言是這樣。


    「對了,我有事想問你。」


    「這個月的學費請再等一下子。」


    「別欠繳喔。」


    ……這件事先擱置。在吃了過多路邊野草之前,趕緊把筷子伸向主食吧!


    「對了,幾天前不見的是住在這個病房的人吧?」


    我的問題讓一樹的表情有點沉了下來。


    「嗯,活跳跳的國中生。」


    若根據麻由所言,應該已經超過賞味期限了。真是個不禮貌的玩笑。


    「哦——是美女嗎?」


    「啊——這樣就問人家是不是美女,透果然喜歡年紀大的。」


    一樹爽朗地做出根本是錯誤的評判。身為一介市民,我開始擔心起這個城鎮的未來。


    接著一樹斜瞄了一眼隔壁那張整理得十分幹淨,看不出曾被使用過的病床。病床旁擺著一根丁字杖,原來她跟我是使用丁字杖的夥伴,不過我可還沒急著想和她共享那個死亡世界。


    「那是她的病床,我們當時是同時間住院的。」


    一樹憂鬱地呢喃。我突然閃過一個想法,用過去式來表現住院,這件事有好有壞呢。


    「你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不見的嗎?」


    「六天前的晚上。熄燈前還在,可是起床的時候就不見了。」


    這句話一樹似乎早已回答得很習慣了,她流暢(其實還是有點遲緩)地回答。這個問題警察大概也問過了吧?


    「透在玩偵探扮家家酒?」


    「嗯,類似吧。是有點認真的偵探扮家家酒。」


    「喔喔——連扮家家酒都要認真玩,透是個不錯的大人耶——」


    一樹的表情變得揚揚得意。表麵雖然佯裝不在乎,眼睛卻像迷路的孩子般旁徨。就像長瀨說的,這件事讓她感到恐懼,說不定根本不想提。


    「那麽,透,你要小心點,不用玩得太認真。」


    話語中帶著開玩笑的口氣,讓人難以參透她的本意。


    「可是我想努力點玩耶。」


    關於犯人,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雖然打著說不定有什麽參考價值的想法才來探望她,結果卻沒獲得什麽特別的情報。


    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隔壁床的那個美女國中生啊,有沒有被誰告白卻用無情的態度加以拒絕,還是因社團活動參加什麽比賽結果引來奇怪的愛慕者跟蹤,或者她其實是個性惡劣對世界充滿怨恨的人呢?」


    「……………………………………嘰嚕嘰嚕。」


    是不是這句話講得太長了呢?一樹將腦中的記憶cd倒帶在腦中重新播放,眼球也不慌不忙地跟著轉動,似乎在為她加油,偶爾又突然停下不動,不久後她終於停止嘰嚕嘰嚕。


    「我跟她不太熟,嗯嗯——不過關係也不是很差。我不知道,嗯——大概是這樣吧——?」


    也就是說她什麽都不知道。


    我用指頭朝以十分困惑的態度這麽回答的一樹頭頂的發旋押下,當做按下暫停按鈕。一樹發出「嗚——」的呻吟聲,讓身體逐漸僵硬,以動作回應了我的期待。


    「你的手預計要多久才會痊愈?」


    「兩個禮拜左右,稍微加把勁的話,大概十四天吧!」


    嗯,挺有自知之明的。不過這孩子實在很難讓人和幹勁聯想在一起。


    「隻要持續和喝——地大喊,十四天就變成,嗯——十四乘以二十四……就會變成三百三十六個小時。如果再拿出毅力,三百三十六乘以六十………………就會變成好壯觀的數字呢。所以……」「停。」「啊嗚。」


    因為本人似乎不想收拾這個場麵,隻好由我強製中止。我用指尖按著她的發旋轉,一樹雖然甩頭想逃脫,不過因為不是認真的,所以沒產生什麽效果。


    看到一樹似乎也冷靜了下來,我改以手掌平放,像搔癢般溫柔地撫摸她的頭。一樹雖然用似乎很開心的語調說「會禿頭啦——」卻還是任我撫摸。


    「一樹。」


    我意外地用認真的語氣開口。


    「你…你要向我告白嗎?」


    結果造成她的誤解。有哪個家夥一邊被人摸頭一邊被告白會開心的呢?啊,麻由就會。


    不過這件事不重要,我對一樹問了個簡單的問題:


    「會怕嗎?」


    一樹臉頰上的笑容有些扭曲。內心的陰影已經侵食到表麵了。


    「怕。」


    一樹老實承認。


    「因為有人不見了,那個——很——很——該怎麽說呢——很糟糕——要是我也變成那樣的話,所以……」


    一樹身體和手都胡亂擺動,嘴裏說著不成文的語句。


    算了,反正她想說的我有聽懂。


    「所以如果透偵探可以抓到犯人,那就萬萬歲了。」


    「嗯,交給我吧。」


    我最後摸了摸一樹的頭頂,接下這個很難實現的委托。


    「那你姊姊如果有來看你,稍微幫我跟她打聲招呼。」


    「一切看鹽分。」


    你姊姊什麽時候得高血壓了啊?


    我拿起那根已經用慣了的丁字杖,把屁股從椅子上抬起。我把維持丁字杖落地的速度當做一種遊戲,不然一想到得回去的那間病房有多麽遙遠,就會讓我想幹脆住在這裏別回去了。


    「透——喔——啊——」


    以下簡稱透啊。我努力不改變身體麵對的方向,回頭望向一樹。


    「透,你現在和姊姊以外的人交往吧——?」


    「嗯,給人的感覺差不多是那樣。」


    「那麽等你被那個人甩了,我就跟你交往。我先預約了喔。」


    ……真是早熟的十歲小孩。說不定我很受年紀小的(雖然小太多了)歡迎,偶爾也會有年紀大的女人和我搭訕……但卻獨獨缺少最重要的中間層。


    「喔——好啊。」


    如果被甩了嗎?


    如果那時候我沒被麻由殺掉的話……


    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一樹的話讓我覺得很有趣。


    有趣到讓我認為下次再來探望她也不錯。


    就在回到那間住到幾乎可以說是自己房間的病房途中,我遇到度會先生。


    因為是在中央病棟附近遇到的,他大概也有事去西病棟吧!度會先生雖然身體有點虛弱,但發現我後依舊微微一笑,以有點不聽使喚的腳步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他今天好像也是一大早就不太舒服,不過似乎已經恢複到可以自己行走的程度了。


    「喔,怎麽了?」


    他用和自己的皮膚一樣粗糙的聲音詢問我剛才的行蹤。


    「我去探病。」


    「受傷的人去探病?」


    「順便也讓人探探我的病。」


    「是喔是喔——」度會先生敷衍地隨意點了幾個頭。大概因為住院中總是在互開玩笑,最近他敷衍話題的技術愈來愈好了。


    「度會先生也有事?」


    我們的對話宛如社交辭令,我順從內心的義務感回問這個問題。與其說度會先生故意停頓一會才回答,還不如說是嫌麻煩似地緩緩拉開下巴說話:


    「我去看我太太。」


    「對了,你們夫妻倆一起住院的嘛。」


    「我們感情好到身體一起出毛病,我差不多快死了,如果她也能和我一起走,那我大概就不會寂寞了吧!」


    雖然度會先生是開玩笑的,但我卻因不知該如何回應而深感困擾。


    「度會先生,你身體是哪裏不好?」


    當初住院好像是因為把一根肋骨斷


    成兩根,不過內髒方麵似乎也有惡化的傾向。


    「就身體有點不好呀。人老了,一點小毛病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說話腔調帶有一點方言味的老爺爺如此敷衍,並沒有具體說出哪裏有毛病。對男性,我並沒有興趣深入了解對方的狀態,所以也沒再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狀況愈來愈差,我眼裏的度會先生看起來比一個禮拜前還要老,感覺就像直接從六十歲跳到六十五歲。


    「不過年輕的時候,顧心比顧身體重要。」


    「……啥?」


    我覺得現在說這個已經太遲了。


    我含糊帶過前輩給我的建議。


    「對了,有訪客來找你喔。」


    「……?哪位啊?」


    「前陣子來過的女高中生。」


    長瀨嗎?……應該是長瀨吧?


    「她說會等你回來。」


    「我知道了,謝謝你的轉達。」


    度會先生「嗯嗯」地回答後,草率地搖了搖頭,接著又開始向前走。他步行的背影透露出一股無依無靠的悲傷氣氛,讓人不禁想多管閑事地說——拿個丁字杖不就得了。


    「長瀨啊……」


    我把身體倚靠在走廊牆壁上,白色的牆壁冰冷得讓人感到不愉快,但每當我思考時我會想要讓身體安定下來,所以不得不這麽做。


    沒有行人來往的走廊上,隻聽得到病房內傳來的微弱電視聲響。


    這是有三個選項的問題。


    平安無事回到自己的寢室為最優先。


    先別管什麽人類有無限的選擇以及可能性這種胡謅的道理,我應該即早選出答案。


    一、當作沒聽到直接去麻由的病房,把長瀨擱著不管。


    二、先去找長瀨,趕緊打發她離開再去找麻由。


    三、落跑。


    「……真難選。」


    如果可以的話,三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我又不需要獲得誰的原諒,也不需要獲得誰的允許才可以行動。雖然麻由可能不會允許,但她隻是「不讓我行動」,而不是將我限製於「行動」時必須獲得他人的允許。以偏袒自己的角度來說,我隻不過是自食其力做出決定,普通一點的說法就是自私。


    而且我也沒有辦法逃亡,所以雖然並非我所願,但也隻好放棄第三個選項。


    換句話說,如果以現實考量來看,隻能選先去見長瀨了。


    「真是的……」


    因為身邊有麻由這個大危險,我個人是希望長瀨不要常來。


    我並不討厭長瀨。


    雖然我現在失去她,但如果再次深交,說不定哪天我會想喝她做的味噌湯。


    但我並不希望那種事發生。


    個人是希望長瀨可以保持在不受傷害的距離。


    我隻能以下跪(現在的腳辦不到)的氣勢求她別來了吧?


    「啊——光想就累。這是相思病嗎?」


    雖然這和一般的相思病不同,但是說不定很類似,我反倒覺得應該把它當作一種疾病來看待比較正確。


    沒想到我在這麽年輕,還沒變成大人前就開始用這種回顧苦澀回憶般的語氣說話。


    算了,就算繼續想下去事情也不會好轉,走吧。


    我走下樓梯,準備去見長瀨。


    怨恨著放假不工作的右腳,再度在走廊上向前邁進。


    ……我的意誌隻有一個……


    不會被左右,隻有一個。是清楚、明了,已經做出的決定。


    不管聽到、看到什麽或任何人際關係,都不會讓我的意誌動搖。


    就算我不是「阿道」。


    也不會去當她想要的「透」。就是這樣。


    「……我到底是誰啊?」


    我也隻能幹笑,以笑帶過。


    長瀨透看著漫畫。


    大概是擅自從書架上拿來看的,她深靠著椅背把腳抬在床上,用悠閑的姿勢看著漫畫。


    她大概是聽到我的腳步聲以及丁字杖落地的聲音,所以抬起正低著看漫畫的頭。


    今天也是製服打扮。


    「你去看小麻啦?」


    「不,我去你妹妹那裏。」


    長瀨「喔喔」地露出笑容,把書闔上。


    「你去看她啦?」


    「嗯,還約好等我單身願意當我的女朋友呢。」


    「哈哈,她是認真的唷。」


    長瀨把腳放下地板,穿上拖鞋站了起來。


    她朝我走過來,直逼我的胸前,抬頭用溫柔和緩的表情望著我。


    「透還真受歡迎哩。」


    「……嚴格說來似乎不是那麽一回事。長瀨喜歡我哪一點?」


    隨口這麽一問之後,長瀨發出「這個嘛——」讓我搞不清楚真意的話語,用手撫著臉頰。我趁機向後退了一步,保持適當的距離。


    「你這家夥,一本正經地問這種不知羞恥的問題。」


    長瀨稍微責備了我一番,但並沒有提到我的動作。


    「……?就是因為有喜歡的地方才願意跟你交往的不是嗎?」


    長瀨發出「呀啊——」這帶玩笑口氣的怪聲,扭動身體。膝蓋以上的部分好像快要垮掉,整個身體失去重心不斷左右搖擺。這家夥挺有趣的。雖然我身邊有很多個性有點扭曲的人聚集(尤其是女性最多),不過這類型的人很少會掌握對話的主導權,所以聊起天來很舒服,和那個當警察的大姊姊差很多。


    「體罰、體罰啦!」


    長瀨用左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用右手不斷敲打我的手臂。因為沒有使勁,所以其實並不怎麽痛。


    「啊,害羞了喔?」


    「別追加攻擊啦!」


    她拍打的速度從四分之一拍變成半拍,感覺就像衣服被磨擦般搔癢,一點也不痛。


    長瀨浮躁地踉蹌走向椅子,一屁股癱坐了下去。我先整個人躺上床再挺起上身,長瀨的臉就在我伸手可及的位置。得知這一點後不知為什麽,我很自然地伸出右手。


    當我的手掌貼上長瀨的臉頰,她的血液便突然往臉上集中導致整個臉發熱,熱到讓人懷疑她是不是發燒了。


    長瀨濕潤的眼眶透露出彷徨和疑惑,但立刻轉為羞怯,將手貼在我的手背上。


    「好涼好舒服。」


    「因為熱度都集中到心去了。」


    長瀨發出「哈哈哈」似笑非笑的笑聲。


    「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啦。」


    「嗯?哪一點。」


    「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那一部分啦。」


    「……體溫?」


    「你啊……那種感覺不是溫柔,可是隻要和你在一起就會讓人感到安心……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啦。」


    雖然無法順利找出答案,但長瀨似乎一點也不因此覺得不滿。


    她宛如安撫般輕柔地撫摸我的手背,長瀨的手實在好燙,那種熱度不隻像暖爐裏的烈火,簡直就像森林大火般灼熱。


    「……………………………………」


    蒙蔽我視線的迷霧消散,讓我回過了神。


    ……一個失神就營造出不錯的氣氛。


    我挪開長瀨的手,慌張地把右手縮回。


    「失禮了,這裏是禁止接觸的廣場。」


    同病房的男高中生瞪著我們的視線也這麽抱怨。


    「你說話還是一樣很怪耶。」


    長瀨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變差,反而變得很開心。


    她不懷好意地笑著。


    「幹嘛啦。」


    「原來你還在意我喔?」


    看起來不像嗎?


    「


    那是……」


    「那是當然的嗎?嗯,那就太好了啦。」


    長瀨似乎感到很滿足,但我的心情卻和她恰好相反。


    長瀨整理起淩亂的製服衣領和裙擺,這期間我回想起長瀨的肩膀,雖然現在被衣服遮住(那還用說),但是她從肩膀到手腕的曲線很漂亮。所謂漂亮指的不是沒有斑點或觸感佳這部分,而是我在第一次看到那麽理想的形狀及線條時被深深感動。


    不過如果隻稱讚這一點,她會跟我耍脾氣,女孩子的想法還真是複雜難懂。


    言歸正傳。


    我有件事得向長瀨確認。


    「對了,你為什麽會叫麻由小麻?」


    「啊?喔——為什麽?因為我從以前就這樣叫她啦。」


    長瀨有點口吃地回答,她的回答讓我陷入一陣僵硬。


    「……以前……喔,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我懂了,看來是我誤會了。


    麻由在遇上我之前也是有過去的,是我自己忘了。


    「你們在小學的時候是朋友?」


    「從幼稚園開始啦。順便告訴你,她都叫我長瀨同學啦。」


    ……咦?換句話說……


    ……是喔,喔喔——嗚哇。


    「因為她叫我小透的時候被我糾正啦。」


    「是喔。」


    ……現在不需要太在意這件事,之後再處理吧。


    長瀨大概發現我回答的口氣有些漫不經心,舉手改變話題。


    「我有疑問。」


    我用眼神示意她說下去。


    「我是在學校聽說的,為什麽大家都叫透阿道呢?」


    「你突然這樣問,讓我搞不清楚狀況哩。」


    「別開玩笑,透就是有這種壞習慣。」


    我被她瞪了。她這次露出充滿怒氣,當真打算來個體罰的眼神。


    我毫不逃避地接下她的視線。


    算了,會想問是正常的吧?


    畢竟如果她早就認識麻由,就等於也認識菅原。


    可是……


    「如果要向你說明這件事,就得把現在麻由的心理有多麽複雜怪異的事暴露於光天化日下,但是我並不想那樣做,所以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拒絕讓長瀨的怒氣更加膨脹,如果是像棉花糖一樣的膨脹感就好了,不過其實是宛如瓦斯即將爆發,一點夢幻感也沒有的膨脹。


    「我先說喔,我和小麻認識的時間比你還久,你擺出這種不需要對局外人說明的態度讓我很不爽,而且也是錯誤的。」


    「如果你們之間的關係真的那麽深,那我希望你別再追問我答案。」


    我的眼睛的確看到長瀨血液沸騰的瞬間。她突然抓起手邊的枕頭朝我打了過來。因為那個枕頭有點硬,導致我感受到相應的痛楚,甚至造成耳鳴。


    「……還好那邊沒有水果刀。」


    長瀨大概被我的感想搞到無力吧,充滿憤怒的雙肩漸漸放鬆,粗魯地丟下枕頭以責難的眼神看著我。我閉上眼睛拒絕看她的眼神,不過嘴巴卻在闔上前這麽回應長瀨:


    「我在騙她啦。」


    真是簡單又正確到不行的一句話。


    「你假裝是菅原同學?」


    「不,我隻是在當阿道。我不能再告訴你更多了。」


    我閉上眼睛看著眼前的漆黑光景,默念著拜托別再談這個了。長瀨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的想法,沒再繼續說話,我們就這樣陷入數分鍾的冥想。


    之後我張開眼睛,發現長瀨正用奇怪的表情凝視著我,接著把枕頭放回原位。她的行為並不是我的念力所促成。


    「你喜歡小麻嗎?」


    長瀨終於把拖到現在才問的問題丟出來。


    「喜歡到可以在眾人麵前共吃一顆蘋果。」


    長瀨的眼神再度惡化,誰叫你問我這種很難認真回答的問題。


    「你喜歡小麻的哪裏?」


    「長相。」


    長瀨有些退縮。


    「看到她的臉我就有幸福、被治愈的感覺,好到不得了。」


    我加油添醋了些,長瀨隻是若有所指的「是喔」一聲。


    「也就是說,你雖然騙她,但其實很喜歡她羅?」


    「別一直繞著這個問題啦。知道這件事對你有什麽意義?」


    「我不能為小麻擔心嗎?別看我們這樣,其實我們以前感情很好,況且這件事和透有關,讓我更加在意啦。我會有這樣的反應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是喔。」


    以前啊?


    「現在呢?」「啊?」「你現在和麻由的關係怎樣?」


    「現在……」


    我的問題似乎正中長瀨的死穴,她突然沉默不語,悲痛的麵容取代原本的表情。我看著悲痛的她,告訴自己心靈的導師一定得改掉我壞心眼的個性。騙你的。


    「對了,有件事和我們剛剛談的毫無關係……」


    我開口向心情沮喪的長瀨說話,她撥了撥瀏海,用低沉無力的語氣回答「什麽事啦?」而房門也在這時被打開,原來是慢吞吞的度會先生回來了。他好似意識被睡魔侵蝕般,用緩慢又無神的動作鑽進棉被裏,接著呻吟幾次後就一動也不動了。看完度會先生一連串的動作,我的視線再次和長瀨對上,接著又像平常一樣轉移話題。


    「長瀨在學校成績算好的嗎?」


    長瀨眨眼的速度顯然是她內心的驚訝指數,這個問題讓她整個人慌了起來。


    「還真的跟剛剛聊的一點關係都沒有耶。」


    「街坊都說我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


    其實是批評我是個言行不一致的怪人。


    長瀨環抱雙臂,斜著眼思考。


    「是嗎?不是無藥可救的人嗎?」


    「先不論你那一副一針見血的得意表情,你至少有做筆記吧?借我影印。」


    我的要求讓長瀨眨眼的速度以和剛剛不同的原因加速,我就像看著玩賞品一般,玩味著長瀨臉上出於好奇的驚訝。


    「沒想到你是個書呆子,不用考期末考也要念書喔?」


    「我在班上的綽號是四眼田雞呢。」


    畢竟照顧我的人不是親生父母,不認真念書實在有些愧疚。


    自從和麻由同居之後就有點荒廢學業,也因此讓我有些罪惡感。


    其實和同班同學借是最理想的辦法,可是沒有同學願意來探望我,所以隻好拜托長瀨了。


    長瀨「好啦」地答應,伸手抓來放在書架上的書包。她解開扣環,拿出幾本筆記本,我畢恭畢敬地接過。


    「別抱怨我字醜喔。」


    「我才不會抱怨那種事呢,因為我的字也很醜,謝謝囉。」


    我邊道謝邊拿起那疊筆記中最上麵的那一本,翻開來看。


    「……?…………………………☆☆★※☆曬幹?」


    我不禁飄出自創的外星文,其實應該說是紙上的文字害我說成這樣。筆記本裏滿是具有如此衝擊性的文字,根本分不清哪個是英文哪個是日文,我看英文筆記直接跳過不看比較好。做出這種妥協後,費勁功夫才辨識出封麵用超粗麥克筆寫著日本史。啊?這本筆記裏全都是日文?


    ……怎麽辦?我的背上和脖子猛冒冷汗。


    「不過,醫院裏有影印機嗎?」


    「沒有,我會去便利商店印。我常常外出散步,下次去的時候我會拿去印,印好我就放在一樹那裏喔。」


    不過,印這種東西有意義嗎?


    「不用拿給一樹,我來的時候再拿給我就好啦。」


    長瀨用一副理所當然


    的態度和語氣這麽說。


    我將視線從筆記上抬起,告訴她剛才忘記說的事。


    「其實,長瀨同學。」


    「啊——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要我別來了對吧?」


    長瀨鬧別扭的態度實在表現得太懂事。


    「你真識相。」


    「從剛剛的對話內容研判,透會用這麽謙虛的態度跟我說的話,也隻有這件事啦。」


    我才說一成就被她推出八成,我認清再說下去隻會淪為狡辯,隻好向長瀨說了一堆不是藉口的話。騙你的。


    我沒有抬起頭,而是低頭看著筆記本。


    冷靜下來仔細看的話,發現從文法判斷句意比從文字判斷容易。不過還真希望她的「了」字和「3」字別寫得讓人根本無法區別,還有因為字跡太過潦草,導致我完全無法辨識「金」字和「全」字的差別。


    ……嗯?這是什麽?


    我暫且停下一直翻閱筆記本的手,注視著手指上的圖案。


    真是個難題呀,連這個東西都可以影印嗎?應該不會告我侵犯著作權吧?


    直接問作者應該是最快速的方法。


    「長瀨,問你一件事。」「怎麽了?」


    「沒有啦,就是這個輪廓像海牛一樣的美少年插圖……」


    我抓著筆記本上緣,把筆記本亮到長瀨眼前好讓她看清楚。


    「……………………………………啊,哇啊,啊嗚……」


    嗯?長瀨的樣子……喔?嘴唇竟然在顫抖,而且竟然緩緩地從青色,轉變成比地瓜皮還要紫的紫色。接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長瀨的喉嚨裏飄出別說醫院,就算地點是在ktv也會造成他人困擾的慘叫。


    「getback!」


    筆記本隨著有如披頭四歌曲曲名的喊叫(錯誤引用)被她搶了回去,她立刻粗魯地翻開筆記本檢查裏麵的內容,以淩駕常人的速度左右快速移動眼球,看著看著逐漸充血了起來。我悠哉的看著她,心想她還真是個熱血少女。


    沒多久,長瀨從椅子上摔跪到地板,弓起身體擺出保護筆記本的姿勢,並把鉛筆盒裏的東西整個倒出來,一把抓住小小的橡皮擦。看來她的運勢並沒有上升。


    「等一下!等一下啦!」


    她滿是淚水地拚命遮掩,要是現在對她說你這種表情也挺好看的,我的住院時間可能會延長三個禮拜,因此我選擇安靜地觀察長瀨。


    眼前這個女高中生就像在示範如何用抹布擦地板一般,四肢全趴在地上,手裏拿著橡皮擦用幾乎快把紙擦破的速度把讓她丟臉的東西擦掉。手腕每上下激烈擺動一次,被裙子蓋住的屁股也跟著上下晃動。雖然覺得這畫麵一點都不煽情,不過同病房的高中生倒是興奮地看著她的樣子。


    度會先生大概是被長瀨的慘叫聲吵醒,連他都翻過身來麵對我這裏,驚訝地看著這個女高中生的模樣。這景象應該可以成為他死前美好的回憶吧?


    長瀨完全沒察覺周圍的好色視線,專注於手邊的作業,現在正要擦完第二本。我想著——長瀨在各方麵總是不斷添我麻煩,讓我更堅定立誓要以更改的態度對她。當然,這是騙你的。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全都擦完,長瀨將原本放在鉛筆盒裏的東西收一收,重新坐回椅子,用手帕擦幹額頭上的汗水,肩膀因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我把所有邪惡都消除了。」


    連筆記本也幾乎要被銷毀。她就像在城鎮大顯身手,代表正義的那一方。


    我再次接下與其說要拿去影印,倒不如說該拿去資源回收的筆記本,隨手塞到書架上。這是題外話,因為戀日醫師借給我的(或是送我的?)漫畫實在有夠多,找不到地方放,有一半是硬放到麻由個人病房的架子上才得以順利解決。


    「那我走啦。」


    長瀨將書包抱在胸前,在羞愧心理的催促下決定退場。


    「丟臉丟到我再也不敢來了啦。」


    我心中卻浮現和「那真可惜」恰好相反的想法。


    長瀨因天生的動作不靈巧和想要趕緊離開的焦躁感,急忙地磨蹭著雙膝把椅子摺好,把椅子像把垃圾丟到垃圾場一樣隨便往牆壁邊擺,接著垂下視線看著我。


    「……啊,路上小心。」


    我推測她是在等我向她道別,因此揮揮手這麽說。


    長瀨依舊不發一語,臉上的肌肉一點也沒放鬆。


    「掰掰細菌。老師再見,小朋友再見。祝好運。arrivederci(再會了)。我很幸福。早安,初次見麵,世界,我的家。」


    我對長瀨用上這十八年來(小學休學過一年,所以現在還是高二)所有學到的招呼語,但她有如馬耳東風毫無反應,甚至眨也不眨眼。


    這下頭大了,她不給點吃驚或生氣的反應,那我說這些話就沒意義了。


    「怎麽了?」


    不得已,我隻好假裝嚴肅。具體來說是稍微把身體向前湊,嘴角緊抿,下巴往內縮。


    長瀨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順便用食指摳了摳頭皮。


    「我在猶豫要不要說啦。」


    「說什麽?」


    「我可以抱怨一下嗎?」


    枯燥的語調和視線,讓我全身的汗水蒸發,我說了句「可以啊」催促她繼續。


    長瀨坦率地對我發動攻擊:


    「欺騙小麻的透是個卑鄙的家夥。」


    長瀨丟下一句我從來沒學過的招呼語,輕快地離去。


    她完全不回頭看目送她離開的我、高中生以及度會先生,伸手關上身後的門。


    「真希望她可以常來探病。」


    度會先生用帶有諷刺的笑容對我這麽說。對了,我從沒看過有訪客來這間病房探望他。


    礙於如果對這種人說「哎呀,要是真的常來那就頭大了」這種回答太沒常識,因此我隻好回答「是啊。」度會先生咳得連聲噴出口水,說了句「好累,快死了」之後便和棉被一體化,他是個睡覺會連頭也一起用棉被蓋住的人。


    「喂,哪個才是你的正室啊?在變成殺戮戰場前,把那個叫麻由的讓給我如何?」


    我聽也不聽那個高中生的意見,看著窗外的風景。


    窗外全都是幹枯的樹木,根本找不到開花爺爺的蹤影,而且已經開始夜幕低垂,冬天的荒涼景色一點也不好看。


    我反芻長瀨最後丟下的那幾個字。


    我在騙小麻。哦——


    透是個卑鄙的人。耶——


    「……有點不太對耶。」


    怎麽可以不罵一下現在年輕人錯誤的文法。


    我要訂正。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透是膽小鬼——


    阿道才是卑鄙的人。


    雖然每和長瀨見一次麵就覺得喪失全身精力,但我現在可不能睡。


    因為我得去接回丟給奈月小姐照顧的麻由才行。


    所以長瀨離開病房還沒十分鍾,我也下了病床。


    出去、走廊上,移動、病房。我得趕快把麻由接手回來。


    我覺得我好像變成一張點陣圖,以緩慢的速度在走廊上前進。宛如和夜晚對抗的明亮燈光照亮走廊,不過冷到鼻頭和臉頰幾乎要龜裂的冬季寒冷空氣,卻無論光明或黑暗都擺脫不了它的糾纏。但是冷歸冷,還是比炎熱的夏天來得好。


    我吞咽口水滋潤幹燥刺痛的喉嚨,爬上樓梯。我的病房位於二樓,麻由的病房則是在個人病棟三樓,一個風景很不錯的位置,這又是一段遙遠而且會走到手痛的路程。


    麻由剛住院時基於她的常識提議和我住同


    一間病房,不過很可惜,鄉下的醫院因很少有病患會要求住雙人房,而且也不能男女共住,所以沒有雙人病房。因為這個緣故,麻由對我提出兩人共住個人病房這第二個要求,雖然對我來說這方法挺不賴的,不過我還是想辦法拒絕了。


    我並不是希望麻由可以遵守世俗的常識,反而很喜歡她這種奔放的想法。


    我隻是不想慢慢踏上變成麻由的小白臉的道路,這應該不是騙你的。


    最後,我以答應麻由出院後會遵守一個約定,讓這件事圓滿收場。說到圓,我發現自己忘了圓形的計算公式,是因為我的頭老化得太嚴重了嗎?連圓周率也隻能背到小數點第四位。


    就在我有些憂心這老化的腦袋會不會得到類似笨蛋、庸才這種毫無知性的稱號時,突然有個「%(,(&#s#&%,&)~((%,)),,&)(,)(~(,~!」朝我臉頰舔了一口。


    在雞皮疙瘩還沒冒出來前,我就嚇得先喊出比「ciaosore」怪上五百倍的叫聲,丁字杖也跟著摔落在地。我右半身狠狠撞向牆壁,淒慘地摔到地上。


    「哎呀,嚇死我了。」


    別搶人台詞還用這麽溫和的語氣說出口!


    某人就像要捏碎遲來的雞皮疙瘩似地用力抓住我的雙臂把我拉起來。是那個二十歲後半,不喜歡病患挑食吃剩的護士。剛剛那個像爬蟲類一樣舔我臉頰的,就是她的長舌頭吧?


    她撿起倒下的丁字杖交給我握住,接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職業微笑。


    「還有沒有哪裏會癢?」「拜托你抓抓自己的頭吧。」


    護士小姐一點也不在意我說的話,笑容滿麵地對我說「你還真有精神。」大概不管我說什麽她都打著這樣回我的如意算盤吧?


    「……請問你剛剛的動作到底是為了什麽?」


    「告訴你要吃晚餐啦,不過是一個護士突然萌生母性,想藉由肢體接觸告訴你嘛!」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聽得懂人話的人,另一種是聽不懂的人。


    不過眼前這個人卻是例外,話雖然說得很溜,但是腦袋卻根本聽不懂別人嘴裏說出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抱歉抱歉,我想最多隻不過慘叫幾聲而已嘛。你的腳沒事吧?」


    「嗯,應該沒事。」


    雖然以我跌倒的姿勢沒扭傷左腳踝很不可思議,不過幸好除了被路過的護士性騷擾之外,沒有什麽地方因摔倒而產生痛楚。


    護士小姐朝我額頭上一敲,「嘿嘿」,調皮地吐出舌頭。


    「雖然這種笑法不正確,不過卻超適合你的耶。」


    「啊?錯了啊?年輕人真難搞,那……耶嘿。」「比剛剛更適合了。」


    這個人會讓人覺得她好像是自己的朋友。


    老師也好,奈月小姐也好,在這個城市裏,我上個世代的人接受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教育?該不會有進行過什麽單口相聲藝人的培育計劃,結果失敗了吧?


    這個護士小姐雖然不是為了玩角色扮演才穿護士服,不過平常總是不戴護士帽。她都是看準其他護士或醫生出現時才把帽子戴上,和那些努力鑽學校老師服裝檢查漏洞的高中生沒兩樣。而她頭上那頂帽子現在就像戴歪的假發,因為她瞄到有個醫生朝樓梯這裏走來才趕緊戴上,等確認那位醫生經過後,又把帽子卷起塞進口袋裏。接著護士小姐用手指梳理頭發,她討厭帶帽子的理由大概是因為太過在意自己的發型吧?我對頭發沒什麽研究,說不出那種發型的正式名稱,所以我就擅自命名為護士頭,和電音頭(注:teocut,來自電音樂手流行的發型)的由來類似。


    「對了,你的秘密我都一清二楚喔。」


    怎麽可能啊。


    護士小姐的食指在我眼前順時針畫著圓圈,我很努力克製眼球別跟著打轉。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喔。」


    我說的是真的……她實在太可疑了。


    我也伸出食指努力逆時針轉動,快來人讓我別再暈下去了。


    「你今天下午被一樹先預約了吧?你這光源氏的勇姿我可是從頭看到尾呢。這算先買瓶酒寄放在酒店嗎?還是算逆指名呢?」


    「一樹?……啊,那件事喔。」


    從毫無交集的人口中聽到熟人的名字,讓我食指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雖然她的表現看起來很像無照護士,不過好歹也是個護士,至少也應該知道患者的名字吧!


    「從頭到尾?你是翹班偷窺嗎?」


    「才不是,我是工作中順便從窗外偷看了病房內部一下。」


    一樹的病房在三樓耶。


    「你的工作是當宇宙人嗎?」


    「沒禮貌。你以為我是那種會在七夕短簽上寫『希望彩色小雞的味道可以變得更好一點』的那種人嗎?」


    「那你也別瞎扯啊。」「啊,對了,關於那個一樹的事……」


    又被無視了。這個城市的居民怎麽都這樣,難不成以自我為中心是他們的一般常識嗎?


    「聽說一樹是我父親開的道場門下的子弟?簡而言之就是我家的弟子。」


    我覺得這不隻是簡而言之,連上下關係都被省略了。


    我們同時停下手指的畫圓運動。


    「你和一樹是什麽關係?」


    「就像我和你之間的關係。」也就是所謂不太熱的陌生人。


    「是喔。這件事說不定你早就知道了,就是一樹她很害怕,自從名和失蹤了之後就不敢關燈睡覺呢。你去陪她睡如何?」


    「名和?」我直接跳過最後的建議。


    「就是那個失蹤的孩子,名和三秋。」


    「是喔。」


    「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裏,真是的,傷都還沒痊愈呢。」


    她不滿地哼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繃緊掛著笑容的臉蛋,我因她的態度對她改觀。


    「護士們對這次的事件有什麽想法?」


    我像個記者般詢問。


    「感覺被卷進了事件裏吧!」


    護士小姐又把帽子戴上,接著用手支著下巴,眼神望向遠方。


    「譬如殺人事件之類的嗎?」


    「……………………………………」


    她的視線回到我的臉上,原本撐住下巴的手無力地垂下。


    「我的同事會提供我的不在場證明。」


    「別突然玩起推理冒險遊戲好嗎?」


    雖然我也沒資格批評他人,不過我對她的評價又跌回原樣了。


    「況且我根本沒有動機。」


    「根本沒人問你——」


    「也沒希望升當護士長。」


    「這是不當評價喔,你沒被解雇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


    「你說什麽——!」


    我解除原本點陣圖的狀態。牆壁接下護士小姐為了宣泄憤怒而打出的一拳,發出沉重的撞擊聲……幸好這個人揍的不是我。


    「我開的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呢。」


    護士聽到我這麽說,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你是希望我把你說的話當玩笑帶過嗎?」


    不過名和三秋死了。我現在沒有必要佯裝什麽都不知道,說些真希望她沒事之類的話。


    護士小姐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地說「希望她沒事。」接著就像競走般使勁揮動手臂走下樓梯,看來她內心深處並不像外表那樣隻懂得開玩笑,這一點和我並不相同。


    就這樣,我在路上雖然遇到護士小姐的阻礙,最後還是順利抵達麻由的病房。


    因為身旁沒有助手陪伴,我隻好對自己下達開門的命


    令,不過執行命令的手卻因耳朵所受的刺激而暫時停下動作。門內傳來有如日本傳說故事的旁白般,特意減少抑揚頓挫的朗讀聲。這陣聽起來很像是在念祝禱文的聲音,以比法定速度還要低的速度一刻也不停息地持續著。


    我站在門外等待,拉長耳朵辨識這聲音……似乎是奈月小姐在說話。雖然無法聽出內容,不過從句尾的結語判斷,是在念童話或繪本之類的東西給麻由聽吧?那麽,麻由有什麽反應呢?


    雖然病房內也許發生意料外的狀況,但是我毫不興奮也不緊張,在驚訝情緒的引導下將手放到門把上,將門推開一半。


    病房內當然有麻由和奈月小姐兩人,麻由坐在床上,上半身倚著牆,眼神筆直看向前方。她的眼神、動作競帶有成熟的冷靜,肌膚幹燥又粗糙。


    奈月小姐坐在椅子上,手上拿著一本又大又薄的書。


    兩人都因為開門的聲響而發現我的存在,轉頭看向我。先不論心裏真正的想法,但兩人表麵上都露出歡迎我的喜悅表情,麻由不解的表情也同時消散。


    麻由想用手扶著床緣把腳放到地上,不過因為沒抓準距離撲了個空,就這樣整個肩膀連身體一起摔下床,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奈月小姐伸手撐住她,將她推回床上,麻由並沒有反抗。


    「阿道你回來了啊,剛剛的奇怪聲音是你發出來的嗎?」


    奈月小姐拿著包包站起來,很自然地對我開口說話。我含糊不清地回答「嗯嗯」,朝麻由走去,麻由這次成功地移動到床邊,拍了拍旁邊的空位邀我坐下,從她的態度看得出來剛睡醒。


    「那我先離開了。還有,這個給你。」


    奈月小姐把手上的繪本交給我。


    瓜子姬和天邪鬼。


    封麵這麽寫著。


    奈月小姐和我擦身而過時輕聲說「不用擔心。」然後露出心術不正的笑容走出病房。擔心?我要擔心什麽?


    我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在麻由指定的位置坐下,她立刻像玩磁鐵扮家家酒般黏到我身上。


    「阿——道——道——阿——道——道——」


    「好乖好乖。」


    她的腦袋應該差點轉不過來。這時我想起護士小姐那句還附送口水的訊息。


    「聽說快吃晚餐了。」


    「嗯,我肚子餓了。」


    因為你午餐時間也在睡,根本沒吃。


    「不過小麻做的飯比這裏的餐點好吃呢。」


    「嗯,那是當然的啦。」


    應該沒問題了吧?


    「你認識剛剛那個女人嗎?」


    「完全不認識。」


    麻由幹脆地否認。


    ……原來如此。換句話說,事情是這麽回事羅……?


    「你不討厭剛剛那個人?」


    麻由並不排斥有人在她身邊。


    「不——我討厭她。」


    麻由無憂無慮的笑容上,帶著可能會突然臉色大變的警戒心。


    「因為很懷念繪本上的故事,我才聽她念的。」


    也就是說,她眼中的奈月小姐和收音機是同等級的嗎?就算是愛嫉妒的麻由,也不可能會對機器吃醋。


    還以為繪本是奈月小姐帶來的,沒想到翻到背麵一看,上麵用漂亮的字跡寫著醫院名。


    連收拾的時間都省了嗎?


    「你小時候常常看繪本?」


    「你怎麽這樣問?我常常和阿道輪流看啊!」


    麻由就像聽到三流黃色笑話一樣,氣到眼角上吊地反駁,我才終於想起阿道輝煌的過去,淡淡地回答「對耶!」不過其實是騙她的。


    「我住在阿道家的時候,你會在棉被裏麵念好多繪本故事給我聽呢。」


    我一句話都沒說,隻是靜靜地看著麻由洋溢夢想的秀麗臉龐。


    「阿道都念得很快,所以我聽得很辛苦呢——」


    「抱歉抱歉。」


    麻由對我這個不是發自真心的道歉毫無反應,哼著歌翻起繪本。她的臉蛋既端莊又帶有一絲幼稚,擁有矛盾、相互衝突的魅力。


    她天真的動作給予我安全感,但手上的繪本卻用不安震撼我的心。


    要我別擔心——可是……


    奈月小姐好像什麽都知道似地這麽說。


    我做了那些事……


    當然會擔心啊!


    擔心麻由是不是恢複正常了。


    「……………………………………」


    我真卑鄙。


    原來我希望麻由永遠維持這樣?


    維持壞掉,老做白日夢,分不清現實,被人玩弄的現狀?


    可是不就是這樣嗎?


    要是麻由的記憶恢複正常,那我……


    ……就會被丟掉。


    「小麻念給你聽吧?」


    聽到小麻天真的詢問,我誇張地搖頭甩開腦裏的雜念。


    「吃完飯再說吧。」


    麻由回答「嗯,也對。」便將繪本收了起來。


    沒有比奈月小姐更惡劣的人了。


    這是要讓我不爽,最有效果、又最正確的方法。


    「阿道你怎麽了?怎麽看起來快要哭了?」


    麻由將身體滑到我的大腿上,躺著朝上望向我。


    是喔?我現在的表情看起來像快要哭了嗎?


    這代表我現在感到悲傷難過嗎?


    「沒有啦,我隻是發覺我真的很喜歡小麻,害我感動到想哭。」


    就算說謊也好。


    騙她也好、冒充也好。


    就算是假貨也好。


    是假的也好、是贗品也好。


    就算沒有過程。


    就算隻有結果、就算是虛假的。


    ……我也會高唱笨蛋情侶萬歲,我真是個幸福的家夥。


    「小麻喜歡我哪裏?」


    「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阿道!」


    她臉不紅氣不喘,充滿元氣地回答。


    了不起。


    小麻說的是再正確不過的答案。


    但為什麽卻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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