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十月七日這天,撞見某個男生向長瀨透告白的現場。


    這件事讓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我連事情在幾點發生都還記得。那件事是在午休過後的打掃時間發生的。


    我看到在鞋櫃區被告白的長瀨,以及擁有一頭生在男生頭上令人惋惜的烏溜黑發的男生。


    長瀨連「讓我考慮一下」這種餘地都沒給,就像一口把前菜全部吃光似地輕易回絕了,而那個男生也不甘受辱,丟下幾句難以入耳的話後小跑步朝我站的位置的反方向離開。這小子連下跪懇求順道偷窺裙底風光的毅力都沒有嗎?不過如果踏出這一步,我看連朋友也當不成了吧!


    長瀨看也不看那個男生離去的背影,朝和他相反,也就是我站的方向走來。


    午休時間已經結束,正要前往打掃區域的我連閃也懶得閃,就這樣佇立在那裏。


    長瀨看到貼著牆杵在那裏的我,驚訝得連瞳孔都縮小了。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要裝做沒看到我也有點困難,她不好意思地停下腳步。我倆一語不發地直看著對方,最後先開口的是長瀨:


    「你是偷窺狂嗎?」


    打從她換位置那天起,這是我第一次能出現在長瀨視線範圍的正前方,對我來說她也是。


    「我隻是偶然撞見、碰巧聽見。當然,我不會說出去的。」


    「你說出去我也不介意啦,反正挺多人知道這件事。」


    「……真難懂的話耶。」


    難不成這間學校傳遞情報的速度是光速嗎?


    「我不是第一次被那個人告白啦。小學一次、國中一次,加上這次就第三次了。」


    長瀨十分厭煩似地這麽說。在這一點上我也一樣。


    「看來他很喜歡長瀨嘛。」


    「可是這樣子讓我很困擾啦!小學那時候我有喜歡的男生,國中又正處於思春期,覺得被告白超丟臉所以拒絕了他,現在……已經變成習慣啦,就像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那種感覺。」


    總之,基本上她對那個男的沒有好感就對了。那麽,不管他告白幾次都沒用吧?


    「對了,我問一下,那種說話方式是怎麽回事?」


    「友善的證明啦。」


    隻要加個「啦」,就算是討厭的對象也會有友好、和過去不同的感覺。她雖然如此斷言,但我卻回了一句「沒這回事吧」來否定,不過長瀨無視我說的話。


    「前陣子的事,整件事都讓我很介意啦。就是關於名字的事……」


    「你也是?」


    長瀨開心地大幅左右搖頭。


    這一刻,縈繞在我倆心頭的那道牆融化、變薄了。


    「國小入學典禮上,我的級任導師看了學生名冊之後,竟然說有男生的名字被寫到女生那邊去了,害我被全班同學恥笑,從那之後我就很討厭我的名字啦。」


    長瀨露出宛如找到夥伴的喜悅,開始七嘴八舌地講起自己的故事:


    「小孩子超討厭的啦。從那件事之後,有好一陣子我連書包的顏色都被人拿來取笑哩!笑我的書包為什麽是紅色的。我雖然滿腔怒火到想回罵他們——看我怎麽把你們揍到滿身是血!可是那時候我根本還不懂怎麽表達自己的意見,隻是一味哭泣啦。」


    長瀨平靜地邊說邊用腳踢著,垃圾箱就這麽被踢翻了。


    身為環境美化委員一員的我,收拾了散亂一地的垃圾。


    「抱歉。」


    長瀨覺得很不好意思似地向我道歉。


    「這種小事不用介意啦。」


    「那你也是有理由的嗎?」


    「是啊,我也遇到挺多事的。比起好事,遇到壞事的次數比較多。」


    我想起以前那個和我一起待在惡意之巢穴的女孩。


    那個女孩是怎麽叫我的呢?


    「用片假名寫就更可愛啦,我倒很喜歡耶。」


    「囉嗦,那送你好了。你好好活用它吧。」


    「啊,這主意太好啦。」


    「什麽主意?」


    「就是名字啦。今天開始我就叫做長瀨xx啦。」


    ……雖然耳朵有點痛,不過我應該沒聽錯。


    「所以你就叫透啦。」


    「你的意思是交換名字?」「對啦。」


    「……我是無所謂啦。」「喔喔,友好效果也加倍啦。」


    「哪裏加倍了……」


    從這時開始,對長瀨來說我變成了「透」。


    不過我從來沒有用長瀨這兩個字以外的名字叫過她。


    因為我的名字過敏症非常嚴重。


    麻由住院期間的晚餐,都在我住的病房裏吃。


    麻由因為偏食而丟給我的菜肴,我不一定全吃得了。不過,這間醫院彷佛訂有必須對萬物懷有憐憫之心的規定,嚴禁剩飯存在到一種不可理喻的地步。再加上我的胃在還沒動筷子之前就表示拒絕攝取這些食物,所以我隻好私底下把剩下的食物給別人吃。換句話說,這是醫院為了讓人深切體認到人無法靠自己獨活而編出的冠冕堂皇的謊言。


    所以即使麻由說要徹底抵抗醫院的做法,但經過我以低頭認錯的態度說明後,她雖然有些不甘願但還是接受了。因為比起討厭的人,把討厭的食物處理掉這件事較為優先吧!


    而現在正是晚餐時間。


    「阿道,這個。」


    「好、好。」


    我從小麻手上接過盛有醃小黃瓜的碟子,不過我一口也沒碰。反正要是剩下,度會先生一定會把東西全都放進他的胃袋,這似乎已經變成習以為常的光景。反正我也不是進食的當事人,不需要怕他吃太多而硬阻止他吃。


    平常送餐的護士小姐早已去了別間病房,所以也不會有人罵。那也是個令人頭大的家夥。


    我把餐盤放到邊桌上,麻由正在解體那隻煎白肉魚。她把骨頭拔得一根不剩,這一點和不靈巧的長瀨完全相反。長瀨以前不過幫一樹削蘋果皮,結果削完後蘋果被她的血又染上一層紅。回家前先順道在醫院處理手上傷口時,長瀨的沮喪表情到現在還保存在我腦中的相簿。


    「怎麽了嗎?」


    麻由這麽問道。「那是某人的黑暗陰謀啦!一定是因為血漿的關係啦!我可是花了三年用火柴棒拚出房子的天才耶!因為蘋果皮有營養價值削掉很可惜,所以一時手滑、不注意、血液逆流才會……氣死我了!」看來我似乎因為回想起長瀨當時回家路上說的話而無意識笑了出來。我回了麻由一句「沒事啦」,但聲音有些緊張走調。


    不過這句話麻由卻沒有聽過就算了,她露出失望的表情,開始用筷子猛刺魚肉,大口大口地灌著麥茶。這和從個人病棟走到這裏的途中,被某個男性輕浮地攀談時所表現的冷淡態度完全不同,是十分粗魯的反應。


    「小麻?」


    麻由板著臉當作沒聽到。她今天沒有用筷子夾食物到我嘴邊,而是默默地咀嚼著食物,她的動作和用筷方式實在很高雅,大概是因為她過著公認的大小姐生活,舉止才這麽完美吧!


    不過這件事不重要,讓麻由突然心情不好的理由是什麽?她不可能讀出我的內心想法吧?就算她會讀心術,那筷子的目標應該不會是魚,而是筆直朝我刺來才對。


    等待會兩人獨處時再打探看看,也說不定麻由會主動挑釁,到時候我再想辦法從對話中讓她的心情恢複正常。不對,應該貪心一點把目標訂為讓她開心,所以我得先讓麻由回答幾個問題,現在不是搞小麻、阿道那一套的場合。


    之後我和麻由前往她的個人病房,雖然待會一起睡,不過在那之前得先洗澡,刷牙,還得去便利商店印筆記。


    對了,還


    得順便去參觀一下六天前剛出生的新生屍體。


    去看屍體這種行為會讓人產生什麽感覺呢?


    是感覺到恐怖、有趣、不吉利呢?還是懸疑、驚悚、神秘呢?


    有想看屍體而聚集的人,也有認為發現屍體代表命運,且具有很多意義的敏感者吧?


    以我的立場來說,危險是我第一件想像到的事。


    名和三秋已經變成屍體這件事應該還沒公開,因為警察現在還把她當作失蹤者處理。如果有人殺害名和後把遺體藏起來,代表那個人認為要是屍體被發現就慘了,所以才硬是在附近找了一個藏屍體的地方,我對這一點並不怎麽擔心。


    隻不過要是那些和事件無關的第三者,也就是那些巡房的護士看到我,還把這錯誤的情報提供給每天努力在醫院裏四處徘徊的警察,那可能會召來不必要的誤解害自己被當成嫌疑犯。不過這麽一來麻由就不會被懷疑,這方法我是有當成備案考慮,不過現在就決定用這種方法還太早,因為這個案件的犯人說不定和打傷麻由頭部的犯人有直接的相關性,不過到現在一切都還不明朗。因此我打從心底認為自己該優先做的,就是去了解那個事件。


    「……………………………………」


    因為我必須找到名和三秋的屍體藏匿地點,並從遺體判斷死因,所以等一下得從麻由口中套出犯罪現場在哪裏。為了消除情報不足的問題,今天我有必要踏入危險。


    首先得從讓麻由恢複好心情開始。


    我和往常一樣在麻由的病房裏陪著她,把床的一角當作椅子把腳伸向病房中心。麻由則是嘟著嘴搖晃雙腳,不過因為她偶爾會打幾個嗬欠,所以現在還感受不到憤怒。


    「呐,你在氣什麽啊?」


    我小心翼翼避免碰到傷口,伸手將她拉向自己,傍晚自虐性的思考在口中苦澀地蔓延,不過苦澀感被剛洗好澡的麻由身上散發的熱氣與香氣中和,讓我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沒有離開。


    算了,這種暖烘烘的幸福感也不錯呀。


    近距離看著沒有獲得許可便拆下繃帶忍著痛洗頭的她,發燙的頸部以及搖晃著的嬌小雙腳,我身體的某部分似乎也被淨化了。


    「好,我打起精神了。」


    我這麽說。麻由果然很棒,不需要原料就可以製造出幸福,連煩惱都像變鴿子魔術一樣幹脆地被消滅了。身為人科人屬的人類,我承認自己甘願忍受別人批評我的精神構造太過簡單,不過簡單有什麽不好嗎?


    我決定開始稍微喜歡自己,雖然我看是不太可能。


    「我問你喔……」「呐?」


    我的台詞又被壓過,今天已經是第二次了,當然我還是把發言權讓給麻由。


    麻由嘟起的腮幫子是消了,但眼眶的滋潤度卻提升了。


    「你討厭我嗎?」


    「啊,不不不,沒有沒有沒有,你等一下。」


    我化身為歌舞伎演員,用上全力宛如要耗盡上千卡路裏般使勁否定,還差點急到發燒,不過這當然是騙你的。


    麻由更加淚水盈眶地揪著我的胸口。


    「你討厭我嗎?」


    「不,不是那樣,哎呀——本國語言還真難用,我當然喜歡你呀,ichliebedich。」


    「ich……liebe……?」


    這時候要是不投出個直球定勝負就辛苦了。


    反正她也不知道。


    「嗯……把這個字的解釋再稍微擴大一點,就是我想在這個城市和你一起生活吧!」


    麻由雖然沒有舉起雙手喝采,不過至少眼裏的淚水少了些。


    「那,和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她丟出一個稍微修正了方向的問題。


    「因為阿道和我說話的時候都不笑。」


    ……原來是這麽回事。之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問答,不過那時候才剛說完,手跟雨傘也跟著飛來,連被推了一把的我也飛了出去。現在重新想想,真希望這個冒充阿道的家夥別用輕忽、錯誤的態度對待自己的生命。


    不過,我究竟是怎麽了呢?如果不是自然流露的爽朗笑容就沒有意義,可是我根本做不出那種笑容,所以我也不可能故意裝笑,況且我本來就不適合笑。我雖然是高中生,不過我又不是熱血的棒球少年,我參加的可是文化性的社團。


    「我很開心啊!」


    直接說出心中單純的想法,這對麻由不悅的漠視態度說不定是個好方法喔。


    「如果不開心的話,那你覺得我為什麽要和小麻在一起?」


    嗯,就采取這個路線吧!


    「我不知道。」


    「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因為很開心,何必想那麽多。」


    這招如何?我以獨樹一格的方式讓想法逆轉,我覺得這個發展還不錯。


    「那就笑啊——!」


    麻由從懂事的小孩變成任性天真的少女,緊握著的雙拳接續落在我的上半身。她絲毫沒有控製力道,她也不會去做那種調整。


    因為麻由對受傷和痛覺很遲鈍。她並不是感覺不到物理麵的東西,而是很難和內心的靈敏感受連結在一起。除非是被非常討厭的對象,例如被前精神科醫生從正麵揍她,不然她的心根本察覺不到痛,所以她也不會懂別人痛不痛。


    「因為我的笑容很醜,難看得要死,我不想讓小麻看到。」


    不過我內心拚死命地想著……騙你的。起碼我也想被叫中等帥哥。


    不過沒想到麻由馬上否認我這個自以為很棒的理由。


    「才沒那回事呢,其實很帥喔。」


    ……我的臉一點也沒紅起來。騙你的。


    「我…我說啊,你那麽討厭我不笑嗎?」


    我的聲音因害羞而上揚、走調,不過都是騙你的。


    「不是討厭不討厭的問題,隻是小麻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都笑咪咪的——!」


    實在搞不懂她的意思,不過我非得理解才行。


    這個嘛,總之就是要學習小麻的意思囉?


    ……不可能吧?如果我是個美少女就算了,但我可是個微不足道的高中生耶,雖然麻由、長瀨、一樹、老師還有奈月小姐都說我長得還算不錯,不過這不代表我可以穿女裝,況且問題根本不在這。我的腦袋開始混亂,該結束思考了。


    我放棄連哄帶騙的方法,直接正麵迎擊,至於會不會粉身碎骨就交給命運決定了。


    也就是正色地說:


    「我不太會笑。」


    麻由的動作突然變得僵硬,表情變得有點嚴肅。


    「我沒打算辯解,況且這也不是努力就可以改變的問題,所以我不會再多做解釋。不過和小麻在一起,是我最輕鬆、喜悅、快樂、愉快又幸福的時間,這一點請你相信。」


    我沒有吃螺絲,不讓臉部溫度上升,也不撇開視線。


    這是我所能表現出最大的誠摯態度。


    麻由落下剛才都靜止不動的雙拳,兩手各揍了我一拳。


    然後又像賭氣睡覺一般,把臉趴到我的大腿上發出「嗯……」的呢喃。


    雖然她還不能接受,不過大概已經原諒我了。


    看到她這樣,我緊繃的肩膀也得以放鬆。


    我用手指梳理麻由還沒有完全幹燥的發絲。


    這就叫做剛出浴的美女隨侍在側吧,不過感覺好像哪裏不太一樣。


    我秉持著欲速則不達的態度,好不容易終於要進入正題了。


    「呐,我有兩件事想請你告訴我。」


    「嗯——」


    「小麻是在哪裏看到屍體的?」


    麻由抬起趴在我大腿上


    的臉,發出貓咪威嚇的叫聲,紅通通的鼻子和額頭上被濃密頭發蓋住的傷口都露了出來。


    「不可以搞劈腿啦!」


    如果是要劈腿也太那個了吧,對方可又不可能複活變成僵屍,是一具死透了的屍體耶!


    不會動、不會說話、不會笑也不會哭耶?


    「不可能和死掉的人搞劈腿吧?」


    「那是兩回事。死了也好,活著也好,我不要阿道對我以外的東西有興趣。」


    麻由用理所當然、氣憤、超然的態度這麽說。


    嫉妒的範圍還真廣,看來她的人際關係裏沒有反托拉斯法(注:防止不公平商業行為的法律)。


    不過我體內卻有一部分的自己無法接受麻由的那種感性。


    就是所謂藝術家叛逆不受拘束的個性吧!不過應該是騙你的。


    「我對她沒有興趣啦,隻是為了自衛以及為了小麻,我想稍微調查一下。」


    「嗄?為了我?」


    「嗯,因為小麻現在正處於有點危險的狀態。」


    不是恐怕、也許而是肯定,但實際上我並沒有確切的證據。


    麻由的眼珠子左右跑來跑去。


    經過像那種會吐口水抹到頭上並盤坐在地上的人思考事情所需的時間後,她的眼睛終於在正麵停下,大概終於想出結論了吧!


    「不可以。」


    啊——?拜托你像個在居酒屋拒絕分手談判的人一樣果斷一點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收到了我的抗議,麻由皺起眉頭,把臉扭了過去。


    「可是你調查的話不就會看到身體?不行不行不行——」


    她不斷左右翻身配合後半段一連串的不行。但我沒辦法肯定地說才不會有那種事,因為真的有檢查身體的必要。


    事情變得如此,不得已之下我隻好這麽做了。


    「那小麻也一起來吧?」


    麻由剛好翻回正麵,她停止翻身,用狐疑的視線看著我。


    「你來監視我有沒有劈腿不就好了?」


    其實這並不是我希望的形式。


    如果連這樣都被她拒絕,那我就隻好乖乖放棄,直接去便利商店了。


    「嗯——……」


    麻由有些不甘願,咬著自己的大拇指,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


    我猜測——好麻煩喔或很冷耶之類的想法正在她心中不斷糾葛。


    麻由突然「啊!」地叫了一聲,接著把腳收到身體下方,立起上半身擺出跪坐的姿勢。


    她凝視著我的眼睛。


    麻由那對平常就散發著異常虹彩的雙眼,發散出更加耀眼的光彩。


    這是她敘述回憶時會發生的現象,因為這種回憶朦朧浮現的現象太常見,就不特別命名了。


    「探險扮家家酒!」


    「嗯,是有點像。」「好懷念喔——上小學之後,我們常去學校裏麵四處探險呢——」「是啊(改變態度中)。」


    有時候還會兩個人一起騎單輪車吧(捏造中)。


    「那時候感覺學校好大,高年級生用的二樓和三樓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害我緊張又覺得有點恐怖。牆壁下的小通風口有時候會沒上鎖,我們還會跑到理科教室裏玩呢!」


    麻由吸了吸鼻子,讓對話先告一段落,她揚起視線,像是在等待我的回應。


    「對啊。」


    「你還記得嗎?我最喜歡的地方。」


    「嗯,圖書館旁邊的預備教室。」


    雖然我從來沒去過。


    不過我似乎答對了,她對我露出滿麵笑容。


    「你果然還記得——」


    「你很喜歡轉地球儀吧。」


    雖然我一次也沒看過。


    隻是以前和麻由過著淒涼的同居生活時曾聽她說過罷了。


    麻由嗯嗯地,激動地表示肯定。


    「那時候好開心喔……」


    麻由破涕為笑,用啜泣的聲音充滿懷念地說出這句話。


    就像喪禮結束後緬懷故人一樣。


    不過,不一會麻由又馬上表現出小女孩的舉動。


    「那我就拾回童心,陪阿道走一趟吧——」


    「哇——謝謝——」


    我裝出開心的態度。


    麻由從床上跳了下來,半跌半站地落地。


    麻由從櫃子裏拉出塞滿衣服的肩背背包,把包包裏的東西全丟到床上。用來更換的衣服、睡衣還有內衣內褲類的衣物都散亂在床上。麻由接著在病房裏東奔西跑,開始以她的方式著手為探險進行準備。


    「麵包、小刀、燈——」


    喂喂喂喂,那個第二樣東西……


    「沒收。」


    在麻由把用毛巾一類的布裹著的水果刀放進包包前,我把刀子拿了過來。


    「不可以——!這是保護阿道用的!」


    麻由朝我的右手撲了過來。喂喂——我的右手上可是握著一把刀子耶——


    在還能以玩笑收場前,我做出了讓步。如果名和三秋的死因是被刺傷,可就會超越原本隻是要判斷死亡時間的目的,直接躍升嫌疑犯候補。不過更糟糕的是萬一碰到犯人,麻由說不定會變成直正的殺人犯。不管哪一種狀況都危險到極點。


    「再加上熱情的態度跟兩個眼球,一切就太完美啦!」


    麻由一副要去找尋天空之城般的氣勢,將背包背帶掛上左肩走回我身邊。


    「阿道要空手去?不帶一些吃剩的麵包嗎?」


    「我帶錢包、手套還有桌子上的東西,大概就這樣吧?」


    從病房一塊帶來的長瀨的橫式筆記本共五本,現在正放在桌子上。


    「這是什麽?」


    「我的筆記本,我得去印一下。」


    麻由拿起其中一本筆記本確定上麵的內容,我擺起架勢怕她抱怨——這根本是女孩子的筆跡嘛!沒想到她竟然以「再多練一點字吧」責備我。長瀨,幹得太好了!沒想到你寫出像暗號的文字那種笨手笨腳的特點也有用處耶!要是我這樣告訴她本人,她可能會用枕頭來反駁我吧?


    麻由幫我把筆記本放進她的包包,在她的催促下準備好鞋子,一切準備就都妥當了。現在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半,因為我打算等熄燈時間過後隔一陣子再行動,所以現在時間還早。


    我製止好像等不及想馬上衝出去的麻由,讓她在我身旁坐下。我怕她在等待期間連嗬欠都沒打就睡著,所以決定先問出地點。


    「你打算去哪裏探險?」


    「嗯,先走出病棟,繞到後麵會看到的建築物。」


    「嗯……是舊病棟那裏嗎?」


    「對、對。」


    現在是被當成夢之島(注:原本是填海做成的垃圾處理場,現為公園)對待的垃圾場。


    我從婆婆媽媽社群的對話中聽說那棟建築預計明年要拆掉,種植樹木改成散步道路。


    「好期待喔……」


    麻由的雙腳在空中擺動,像在說夢話般呢喃。


    她把身體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隻比長瀨小一點點。


    「呐。」「嗯?」


    麻由有點睡意的動作、視線以及語調都讓人印象深刻。


    「阿道你都不笑也不哭耶。」


    「……對呀。」


    因為我的心根本空無一物吧?


    晚上九點的熄燈時間過後四十分鍾,我和難得熬夜成功的麻由離開房間,走到隻有緊急燈光朦朧照亮的走廊上。


    「喀滋——喀滋——」


    麻由配上不怎麽像的背景音樂,大概是在學常在恐怖片裏出現,那種在一片


    漆黑當中,硬質底鞋子走路所發出的聲響吧?實際上是拖鞋發出啪嗒啪嗒,還有丁字杖發出咚咚的聲音。


    麻由換下睡衣穿上平日的便服,把白色包包的背袋斜背,十足出外遠足的氣氛。


    我現在還看不出來,今天晚上出去她是會興致勃勃的呢?還是睡意會阻撓她的行動?


    「你今天到這麽晚都還醒著呢。」


    我在半途坦率地稱讚她。有一半是覺得可惜,虧我還期待她會在等待期間跟我說晚安,麻由生氣地瞪著我,一點也不開心。


    「你把我當小孩。」


    「才沒那回事呢,你很厲害呀。」


    「小麻啊啊啊啊啊我喔喔喔啊……」


    她打著嗬欠,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我們走到一樓,朝遠離泄出燈光病房的方向走。破壞正麵玄關的鎖,等回來時再恢複原狀的這個妙案既不怎麽樣而且我也沒想到,所以最後決定利用後門。


    我們在裝設有很多緊急照明,且被染上一層宛如公共電話亭般綠色色彩的世界,以緩慢的速度前進。轉向和通往大廳相反方向的道路後,路上稀稀落落地擺著紅銅色的長椅。


    抵達醫院最深處的緊急門前,走廊盡頭的一角擺著早已圓滿迎接使用期限的滅火器,還有一開始頭漂得像棉花一樣白,但現在已經像個爛葡萄一樣靠在牆壁邊的拖把在那裏站崗。


    「要開門的時候會緊張耶。因為不知道有什麽,或是會看到什麽。」


    麻由把拖鞋放進包包,拿出一雙毫無汙垢的幹淨鞋子,因為麻由曾向我說明舊病棟的地板上有碎玻璃之類的東西,穿拖鞋腳可能會受傷。我讓她幫我其中一隻腳換上鞋子,用溫柔的語氣回答「也對」,接著用手抓住那個讓我厭惡的金屬製冰冷手把並將其轉開,那個一點也不緊急的逃生門就這麽被打開了。


    走出門外,我們踏進的地方是已生鏽發紅的緊急逃生梯正下方,被樓梯陰影渲染的地麵。我們注意著不要撞到頭部,朝草木幹枯的地麵移動。


    麻由不滿地抱怨「好冷」,毫不客氣地緊緊抱住我裹著繃帶的左手。


    「這樣我的手不能動。」


    我試圖拉開她的手,麻由卻緊緊摟住我的手表示反抗。


    「在要用手之前,先維持這樣。」


    「……嗯。」


    從人類的觸覺及聽覺,感覺得出冷風正在訴說自己失去了可以吹動的草木,就算在睡衣上穿著便宜外套也阻擋不了冬季冷風的侵襲。為了不被想打道回府和麻由廝磨取暖的衝動所誘惑,我集中精神傾聽在遙遠上空盤旋,由非生物所發出的鳴叫聲。


    有雲飄移的晴朗夜空是我很喜歡欣賞的風景,即使被強風把身體一分為二,雲依舊在空中繼續流動,我抬頭看著如畫的景象,多少驅散了心中的寒冷。剩下就是在我的行動欲望萎靡之前,靠決心讓身體行動而已。先去參觀屍體,再去影印不太值得感激的筆記本,一切都隻是為了達成這兩個目的。


    麻由喊著「當當當——」擺出一個把手握成圓型的動作,接著拿出準備好的燈,也就是從包包裏拿出手電筒。這是配置於個人病房的手電筒,打開電源,前方某一區就如白天般明亮。看著她一連串的動作,我才發現我一個人是不可能握著手電筒的。沒想到把麻由帶來是正確的。


    接著,我們現在得從身處的東側,以順時針的方向朝西北移動。因為醫院的正麵出口就在北邊,而且途中還有停車場,不小心不行。麻由拿著手電筒,依依不舍地離開我,和我保持僅僅如薄紙般的距離。


    現在不需要和雨水抗爭,所以隻要不輸給冷風地踏著土地前進即可。比起踏在科學建造的走廊上,走在自然的大地上更不舒服,丁字杖落地的觸感也不怎麽好。


    走到南麵,醫院建築成了擋風牆。我們走出建築物的陰影,醫院占地的牆邊有一排花圃,以有點微弱的聚光燈照亮花壇,可以看到幾朵花沐浴在人工的光線下。不過,把那些花和我腦中貧乏的知識相比對的結果,我也隻認得出水仙花。種在花圃邊對抗蟲蛀的水仙花,輕輕地對我們打了一聲招呼。


    「呐,如果我現在睡著了,阿道會怎麽做?」


    我會把你放在以草木做成的床鋪上。騙你的。


    在手中微弱光線的照射下,麻由隱約浮現的表情沒什麽特征。


    「我會解開腳上的繃帶背你回去啦。」


    聽我這麽說,麻由大概安心了吧,開心地放鬆原本緊繃的臉蛋,不過拜托別在這時睡著。


    南麵的直線已經走完了一半。沒有曝露在寒風中讓人有一種舒適感,讓我再次了解平常居住著的,根本不當一回事的房屋所具有的功用。我的老家和叔叔家都是木造房屋,雖然是不耐火災和地震的設計,卻很耐風雨,我現在已經能深切了解到那有多麽值得感激。


    可以做這種好像領悟到什麽道理的思考,也隻有人還在南麵這段時間而已,痛苦就在眼前等著我們的到來。


    從西麵朝北走時就變成迎風。今天這種風勢如果是在搞笑漫畫裏,大概會大叫一聲然後被吹到遠方,甚至連鯨魚也會被吹到天空上。


    「我幫你擋風。」


    我讓麻由躲在自己身後,這樣應該有點效果吧?再來隻要想辦法顧好自己就可以了。


    應付這種狀況的方法就是讓頭腦瘋狂,學習當一個狂人。雖然有點懷疑能不能成功,不過總之就是故意讓腦袋失靈,假裝感覺神經沒有連接上就好了。把所有的感覺,也就是透過第六感得知的事物分解、解體、享受、傳達、共同感受,找出失去的兩種感覺交會時充滿聲音以及文字色彩的那瞬間,轉換成可以讓自己進入新天地涅盤來世的矜持。我遵循這個難懂的理論,通過西病棟旁對一般訪客開放的收費溫泉,就到達了位於每天都不知道在做什麽工程的工地一角的舊病棟,並修正我的腦袋已經瘋狂的部分(辦得到嗎)。


    舊病棟是根本無法和現在的醫院相比,十分嬌小的建築。樓高兩層,正麵的陽台醞釀出怪異的氣氛。甚至散發一股好像正有某人從窗邊朝下看著我們——這種類似b級恐怖片的氛圍。心裏一這麽想,原本毛骨悚然的感覺就稍微消散,以前看過的僵屍電影開始在腦中的一角播放。


    塞到爆滿的垃圾袋散亂一地,團團圍住建築物的周圍,根本是一點也不夢幻的聖誕禮物。外圍是總有一天會被回收的垃圾,裏麵則是以不須回收為目的,違法丟棄的垃圾。亂扯的玩笑就開到這裏為止吧!


    入口貼有一張寫著非相關人員禁止進入,一點創意都沒有的紙製警告標語。我們兩人正在住院中,所以應該是相關人員吧?不,我是這裏的居民,所以不可能不算相關人員。我這麽自行允許後,毫不猶豫地進入舊病棟。不過其實我根本沒有想那麽多啦。


    正麵大門雖然有上鎖,不過隻要稍微搖個兩下就可以輕鬆解開,這個鎖真沒堅持。


    「我之前是在這個裏麵等,等有人走出來才進去的。」


    「嗯,真聰明。」


    麻由這次掛著笑容回到我左方的老位置。


    我連一句「笨蛋情侶來打擾羅!」也沒說,直接穿著鞋子走進去。玄關旁的拖鞋箱裏還擺著當時茶褐色的拖鞋,宛如聲明著這間醫院現在還在營運沒有被廢棄。我們當然沒有換穿拖鞋,直接穿著鞋就走了進去。


    這裏沒有自動門這種可疑的設備。打開即將腐朽的門前往櫃台,幹燥的臭味及灰塵用熱情的舞蹈迎接寒冷的客人,甚至讓我猶豫該不該呼吸。真是一片灰塵海,不,灰塵河川。我不自覺地想到,住在沒和海洋連接的地方的人們老愛拿海做比喻。不過這件事我大概明天就忘了吧?


    麻由控製的手電筒照出填充物


    外露的長椅、櫃台旁綠色噴漆已經斑駁剝落的公共電話、耳朵斷掉一隻的兔子玩偶,除此之外也照出櫃台後方通往診療室的門正半開著,這得分倒是挺高的。另外,院內寂靜到讓人耳鳴,隻偶爾傳來奇怪的聲響。


    隻有掛在等待區連成一排的長椅後方牆壁的時鍾還在運作,在這個過去曾充滿疾病的場所刻畫出每分每秒。時鍾顯示的時間和正確時間多少有點差異,雖然它刻畫的是過去的時間,但時鍾的動作一點也不遲疑、不猶豫。讓我不禁猜測是不是原本打算當鬼屋賣掉卻沒成功呢?


    我瞄了麻由一眼,她絲毫不覺得恐懼,正在院內拿著手電筒四處亂照。大概是這種被時間遺棄的空間對她來說一點也不稀奇吧?對麻由來說,這景象不過是種讓她回想起耀眼到根本無法辨識的過去的偵探遊戲,這些過程對她而言根本沒有意義。算了,隻要對她來說是好結果,那這樣也就夠了。


    地板並非嘎吱作響,而是已達到啪滋啪滋地預告某個東西即將粉碎的程度,連用丁字杖撐地都多少煽起我內心的不安。櫃台右方有一條通往裏麵的道路,在那前方擺著一些老舊的機器。似乎是測量血壓的機器,不過因為上麵布滿蜘蛛絲,所以我根本碰都不想碰。


    「這裏感覺好像是理科教室加上保健室呢——」


    麻由興高采烈的意見讓我十分佩服,醫院不過就是這種地方而已嘛!


    「你是在哪裏遇到屍體的呢?」


    「在二樓,藥味很重的地方。」


    噢?那種地方可以蓋住屍臭,原來犯人選了一個不錯的藏屍地點。


    「小麻是從哪裏開始跟蹤搬運屍體的人呢?」


    「我想想,我從病房的窗戶看到奇怪的人,不知不覺就追上去了。到這附近才發現,喔——有屍體耶。」


    「是喔……那個怪人手上還有拿其他東西嗎?」


    「沒有,因為他扛著屍體嘛。」


    「……哇,玩試膽這也太超過了吧?」


    「所以,小麻也要背背。」


    拜托你也差不多一點。


    為什麽這個女的會做出這樣不經思考的舉動呢?光是一個人走樓梯就夠危險了。不過,關於這個問題並沒有明確的解答,是個像詐欺般的問題。


    就像出於欲望而犯下罪行,不需要什麽有理智的理由,不過是被惡意所吸引罷了。


    再稍微往裏麵前進,右手邊有一條走廊,據麻由所言,隻要再走兩個病房就到樓梯了。每走一步,地板上的灰塵就跟著飛揚,就像試圖沾濕腳踝一樣糾纏在腳邊。


    銳利的月光把地板漆上淡淡一層月色,用神秘點綴頹廢的病棟。


    雖然夜晚的國王沒有出現,不過我們前進的道路就像能聽到貓頭鷹叫聲從遠方回蕩的環境。因為偶爾會有風從外麵吹進來,朝窗戶一看才知道幾乎一半的窗戶玻璃都破了。不過,用單手拿燈探索逐漸腐蝕的醫院,會讓人誤以為自己闖進了崎玉的廢棄村落。我看,不如來祈禱希望屍體不要複活好了?


    走廊途中經過的病房裏放著六張沒有棉被的病床,上麵並沒有最近曾使用過的跡象。要嘛,讓名和三秋睡在這裏不就好了?我的想法毫不考慮犯人的心境和狀況。不過我立刻改變了這個想法,因為如果這樣做,萬一發展成哪一天其它床上也出現不認識的屍體……要是發展出這種五流的劇情那就頭大了。


    我小心地不讓丁字杖壓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玻璃,並謹慎地讓踏著看似危險步伐的麻由不要摔到碎玻璃上,小心翼翼地在腐朽的木板道路上前進。


    就在行進期間,麻由凝視著被光線照亮之處。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吧,她緩緩地把脖子向右轉。


    由於眼睛已經習慣這片漆黑的環境,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到麻由開心的笑容,這是件好事。


    「呐,阿道什麽時候出院?」


    看來她正在思考和現狀沒什麽關連的事情。


    「這個嘛,等我可以隻用一支丁字杖的時候吧!」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


    「小麻再一個禮拜就要出院了。」


    「那我也在那一天回小麻家吧?」


    這是標準解答。麻由滿足地眯起眼睛同意「就這麽辦吧——」腳步也變得輕盈。因為這個緣故,我稍微改變移動的方法,用丁字杖頂住前方地板,等腳移過去後再像踢地板一樣朝丁字杖上施加力道。這種方法稍微提升了我的速度和步伐。


    「會不會留下傷口啊?」


    麻由隔著我幫她重新包紮的繃帶指著頭部的傷口。自己和他人製造的傷口,哪一個會留下比較明顯的痕跡呢?對了,我的頭上也有一個傷痕。不過就算是我們,要笑著說「這下子剛好可以湊一對呢」之類的話也有相當的難度。


    「就算有傷痕,小麻還是小麻啦。」


    我意義不明地肯定麻由的存在,雖然麻由也絕對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不過看她開心地放鬆緊繃的表情,我就知道這句話說得有價值。


    走過第二間空病房後,旁邊就像麻由說的一樣有個樓梯。這房子雖然是老式建築,不過畢竟是醫院,所以樓梯上裝有扶手。但是因為老舊,樓梯本身就是個問題,光是把腳放上去,樓梯的板子就似乎要折斷,這種老舊到和古董無緣的程度變成不安的來源。


    我邊前進邊試探著樓梯,麻由則握著扶手登上二樓。冷靜想想,既然犯人可以背著一個人爬上去,這表示樓梯應該比外在看起來更堅固。我用單手拿著兩支丁字杖,利用扶手緩慢地跟在麻由屁股後麵上了樓。


    麻由很快地上了二樓,用燈照亮我的腳下。第七階的樓梯上有隻翅膀已經風化的蝴蝶屍體躺在那裏,上麵留下這幾天內曾被踩過的痕跡。因為這並不是個暢通無阻的踏腳地,所以我也不能太過強求,隻好直接踩過屍體往上走。


    最後我在沒有跌倒的情況下成功登頂。雖然手掌傳來疲憊和痛楚,但現在出局還太早。不過左手邊可以看到的那間病房傳來一股廚餘垃圾混雜的臭味,麻由捏著鼻子指著那裏說「就是那間病房」,害我突然很想往回走。


    我跟著麻由走進那間病房。這裏並不是病房,但看起來也不像醫務室。房內滿地都是從傾倒的書架上掉落的醫學書籍以及燒杯碎片鋪成的刺人地毯,讓人不禁懷疑這裏是不是發生過地震。而這房間的大小約比學校的理科教室小一些。


    房間中央有橡木桌,桌麵被散落一桌的空藥袋掩埋,這裏說不定是類似藥局的地方。不過這間醫院的故事對我來說價值根本不到十分之一公升,重要的是這裏具有的意義罷了。


    麻由獨自一直線深入內部,在房間一角的門前停下。她開心地跳著對我招手,包包裏塞著甜點麵包,心情大概像是正要來場簡單的野餐吧!她這樣真有趣,我用樂觀的態度這麽解釋。


    我也依循慣例,也用帶有「你這家夥等等我呀」這種含意的動作朝她揮手,緩緩走到麻由身邊。騙你的。


    這道木製的門通往裏麵的資料室,房間的書櫃的玻璃全都破了,醫學和醫藥的書籍在地上堆積成彷佛山崩的現場,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混著藥臭味,像是紙黏土般的氣味。


    麻由指著某個東西說「就是那個、那個」地誘導我。在扁塌的紙箱堆旁有個中型體積的長七型箱子,我穿過入口附近的置物櫃前方在光線下確認箱子的種類,原來是斷了電的中型冷藏庫。


    「在這裏麵?」


    「嗯。」


    這裏麵保存著屍肉。


    真是差勁的玩笑。


    「當當當——」


    我根本不需要這種充滿夢想和欲望的效果音啦。


    「…………………………………


    …」


    沐浴在廉價的聚光燈下,那個應該名為名和三秋的少女以雙手抱膝的姿勢坐著,頭朝右邊傾斜約一百三十度左右,額頭上冒出紅紫色的屍斑。這斑點恐怕連屁股上都有,皮膚看來才剛開始腐爛,如果她是香蕉,那現在正是吃的時候,很可惜屍體沒有所謂的最佳賞味期。


    從睡衣衣擺可以看到露出的右腳裹著層層繃帶。連受傷的地方都一樣,讓人真有親切感呢!如果這麽說,小麻一定會吃醋,所以我自動謹言慎行不說出來。


    我扶著麻由的肩膀,謹慎地向下蹲,讓自己的視線和屍體同高,開始著手調查。


    「可以把手套拿給我嗎?」


    麻由依照我的指示,從包包裏拿出手套遞給我,這樣就可以讓雙手的指紋失去效用。我拉出那具雖然不是被冷凍卻還是呈現僵硬狀態的屍體,讓屍體暴露在範圍有限的燈光下。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當麵看著屍體了。


    第一次看到的是,母親的屍體……對了,明天就是她的忌日了吧?得去掃墓才行。


    「不可以摸胸部。」「好。」「還有大腿。」「好啦。」「還有腋下。」「嘿咻。」「全部都不可以摸。」「歡迎光臨。」


    因為對話完全沒有進展,所以最後不了了之。


    首先我基於好奇拉開她的眼皮。眼窩裏的眼球混濁,瞳孔已完全失去生命力,這可以證明她從被雇用當屍體以來已過了好幾天。我將眼皮恢複原狀,把她修正為以奇異表情入睡的屍體。


    「這樣好像在玩醫生扮家家酒喔。」


    負責照明工作的麻由完全不把屍體放在眼裏,說出內心的感想。我想著,這說是警察扮家家酒比較適當,同時回答「還真懷念呢!」


    「阿道常常當病患呢——」


    他果然有這麽做。菅原的嗜好和我根本是互相衝突。


    我第二個看的地方,其實應該說顯眼處,那就是太陽穴上那顆巨大的浮腫,那裏有一道又青又黑,裂開的程度就像可以看到饅頭內餡的傷痕。以這個瘀青為中心到臉頰、下巴,都附著幹掉的血粉。就算這道傷痕不是她的死因,從這個狀況也不難看出這是犯人痛恨的一擊。


    女性在醫院被毆打的事件,麻由算是第二起囉?


    在這個城鎮,接續解體魔之後,連第二彈的毆打魔也開始出沒了嗎?而且還加上目標限定為婦人女子這種多餘的規定……應該也不算多餘吧?


    「光線。我要調查身體,幫我照身體。」


    我對助手下達指示,但助手名目張膽地生起氣來表示責難。


    「我不是喜歡才摸的。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對我來說,總不能半途而廢地離開。


    「為了我和小麻,希望你給我摸這個女孩的許可。」


    「……嗯——」


    就在麻由煩惱之際,我先調查她的雙手。


    緊握的雙手裏,完全沒有被害者基於內心的一絲遺憾所留下有關犯人的任何線索。我將屍體的雙手打開,看了手背和手掌,卻沒發現任何擦傷或浮腫,這代表手上沒有抵抗的痕跡,不過倒是有還沒破的水泡。


    ……丁字杖啊。


    暫且先把丁字杖擱著,從她死時沒有露出苦悶表情這一點看來,在失去意識的狀態下前往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性很高。大概連用手抓住遺憾的時間都沒有吧?


    「……………………………………」


    我是個沒禮貌的家夥,而且對往生者毫無敬意,是個隻會用特殊的感性判斷事物的人類。


    但我會閉上眼睛為她祈禱,畢竟我在沒有獲得本人許可之下看了女孩子的裸體。


    我張開眼皮。是因為感覺到屍體以外的視線才這麽做的。


    麻由緩緩地前後搖晃自己的頭,宛如在點頭般打起瞌睡。


    「嗯,好啊。」


    她勉勉強強地答應我的要求。


    「謝謝,麻由真溫柔。」


    「我是寬容。」


    嗯,對我來說這句話是小麻的慣用句。


    「我是寬容,不過……」


    看吧,來了。


    「不過——後麵呢?」


    「嗯,隻有一句話。」


    「什麽?」


    「跟我說你x我。」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頓時麵無血色。


    不隻頭痛發作,還產生暈眩。如果我照她的話做,我會想直接倒在屍體上幫全身抓癢。


    我將指尖麻痹的手撐在地板上,努力將狼狽狀態壓抑到最小限度。


    「說的話,我這次就閉上眼睛當作沒看到。」


    「……真的嗎?」


    麻由挺起胸膛說——那當然囉。


    「因為阿道都不對我說嘛。」


    「那是——呃,唔……嗯。」


    「你不x我嗎?」


    不,有啦有啦,可是拜托你讓我用其他的字眼表現嘛!


    太過頭的話,我就完蛋了。


    而且我不是有說過了嗎?在百貨公司的頂樓。


    喂,別揪住我的胸口啦。「說不出口嗎?你是阿道耶。」


    麻由淚眼婆娑地抬頭看著我,這並不是友善的反應。


    麻由把她的手掌平貼在我的胸口,像是要覆蓋在我的心髒上,進行將它捏碎的前置作業。


    「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第二度的確認已經開始踏進威脅的領域,這是危險即將到來的警告。


    我毫不費力地辨識出她放大的瞳孔。


    伸進包包裏的右手,代表什麽意思呢?


    ……可惡,無路可逃了嗎?


    不能用笑帶過,也不能把旁人的事拿來胡扯帶過。


    為什麽小麻的要求這麽難解決呢?


    我在內心尚未生出覺悟的嫩芽的狀態下便采取行動。


    吞下口水,我把手搭在麻由肩上。


    我輕輕地壓住一邊耳朵,回想起為我命名的母親——


    對顫抖的舌頭開出一道重度勞動的課題。


    「我x你呀。」


    這句話喀哩喀哩地刮削著我的耳朵。


    「小麻這麽可x,又有x心,簡直就是x的化身這句話的象征,實在可x地讓人憐x。那激起我疼x的笑容實在讓我受不了,我現在終於了解戀x真正的意義。x是不吝嗇的付出,x是不吝嗇的奪取,實在一點也沒錯。」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我盡一切一切一切的努力,不斷對麻由這麽說。


    「我也是,我比誰都x阿道喔!」


    小麻滿足的笑容,和沙沙地耳鳴聲重疊在一起。


    我已經到極限了。


    我把原本放在耳邊的手移到嘴邊,堵住逆流的嘔吐物。


    讓嘔吐物再次逆流回胃袋。


    咕嚕咕嚕地,把綜合了尿療法和青汁健康法的驚人飲料硬是吞進胃裏。


    「阿道,怎麽了?」


    我咳了幾聲,胃液的殘渣噴濺到地板。我屈服於附著在喉頭的淺淺胃酸香味。


    「對小麻的思念讓我太感動了。」


    其實是日文安的草體和以的草體讓我的胃陣陣做惡。


    我調整歪斜的背脊,做了幾次深呼吸,左右搖搖頭。


    好,繼續。


    我把工整的睡衣紐扣全都解開,我道歉著脫下她的衣服,讓裸體浸泡在寒冬的夜晚中。隻有麻由發出抱怨,而本人並沒有發牢騷,這算不幸中的大幸吧?麻由真的闔上了眼睛,是因為真的遵守約定?還是她根本會錯了意?


    正麵上半身並沒有什麽顯眼的地方。不,我這句話絲毫沒有汙辱她發育不良的意思


    ,隻是如果我不幹不脆地觀察胸部周圍,那隻會落得身旁這個人心中好不容易才消除的憤怒再次湧現,這一點再清楚也不過。畢竟她現在的憤怒已經消退不少。


    我結束這段觀察。檢查背麵應該會比較輕鬆吧?我做出這樣樂觀的解釋後把屍體翻麵。接著「喔……」地輕輕歎了一口氣。


    難不成犯人的性癖好發泄在背上?盡管沒有像太陽穴附近的那麽大,但背上看得出浮腫,下巴下方、腰部及小腿也有浮腫。除此之外沒發現其它顯眼的傷口。


    我再次將屍體翻麵,快速、仔細地確認上半身,接著也觸摸臉部確認。


    ……沒有耶。


    「唔。」


    ……唔。


    「好,檢查完了。」


    我這麽宣言後,麻由的眼皮開到像平常一樣的大小,並伸手揉了一下眼睛。


    將衣服按照原樣穿上後,讓名和三秋回到不論生前或死後都覺得太過不舒適的床鋪。


    稍微費了一點心調整好屍體的角度之後,把屍體塞回櫃子裏並關上。我宛如事不關己似地祈禱,希望她總有一天可以躺到墓碑底下。


    「……那我們去便利商店吧?」


    我用丁字杖撐著地麵以難看的姿勢站起來。麻由用手摸著下巴,嘴裏「嗯——」地呢喃,一副不能接受的表情。


    「都沒什麽探險到耶——」


    「下次有機會再探險吧。」


    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卻還是這麽胡扯好安慰麻由。


    我脫下手套放回包包。


    離開資料室前,麻由在窗邊「呐——呐——」地叫住我。


    麻由把帶來的裝在塑膠袋裏的三色麵包和微笑組成套餐,擺在我麵前。


    「來吃麵包吧——雖然不是吐司麵包。」


    喔?看來他們以前會把供餐的麵包留下來當點心。


    我斜眼朝後方的冷藏庫撇了一眼,心中想像著如果住在裏麵的她消化器官還在運作,那就可以一人吃一塊,不過我做出了麻由大概會變得很粗暴的結論。


    「好啊,小麻要吃哪一塊?」


    巧克力、奶油和明顯被排擠的抹茶,三種口味的麵包。你們這些洋鬼子!


    「嗯——阿道要吃抹茶對吧?」


    我被迫得吃被欺負的那一塊。看來我打從骨子裏和菅原和不來。


    「那剩下的就給小麻。」


    這種分配法和過去一致,這讓麻由感到開心。接下東洋色麵包時觸碰到麻由的指尖,有種有別於屍體的柔軟感。不愧是美女小麻。


    我們肩並肩倚在窗邊的牆上,我放下丁字杖,宛如故意表現生者的特權給死者看一般,與名和三秋在同一個房間裏吃著麵包。這麵包吃起來像名和三秋身上那種混和肌膚、汙垢、蒼蠅和蛆的味道……騙你的。不過麵包的觸感及粗糙度和屍體的肌膚也沒什麽不同。


    經過反覆的咀嚼,口中被微妙的味道占據。我原本就不喜歡抹茶,再加上口中剩餘的胃液這個自製的調味料妨礙著食欲的提振。在有屍體的房間裏吃東西,讓這個違反現代日本和平風潮的愚蠢行為看來更加愚蠢。


    我羨慕地看著正一口一口吃著我的最愛的麻由,不過我心想著因為她的動作很可愛,如果可以欣賞這景象,那沒吃到我喜歡的口味也沒關係啦!當美女就是有好處。


    我把抹茶麵包整個塞進嘴裏,抬頭望著天花板。蜘蛛絲、老鼠大便和蟲卵都因為染上漆黑的色彩而無法在視線內浮現身影,不過反正也沒有必要去找出看不見的東西。


    「……………………………………」


    在麻由眼中,不知道我是哪一種外型的生物呢?


    「呐——阿道。」


    「嗯?要把剩下的給我吃嗎?」


    「有人往這邊來羅。」


    麵包噎到我的喉嚨,麵包粉在喉頭跳躍舞動,妨礙了我的呼吸。


    「嗯,啊——對不起喔,我忘記帶飲料來了,我是小迷糊。」


    「這不重要,你剛剛說誰?在哪裏?」


    在我的追問下,麻由指向窗外。我仔細朝那個方向看,的確看到一個細長的人影微微搖晃,朝病棟正門走來。我拉著麻由離開窗邊,關上手電筒開關後慌張地一把抓住丁字杖。


    「艾克西登特(act)?」


    麻由停下不動,歪著頭開始翻找包包。糟糕,再這樣下去刀子就要飛出來了。


    我誇張的轉頭四處看,想趕緊找個藏身處。在這個找不到不動產仲介的地方,一切隻能靠自己,於是我在一片漆黑中眯著眼睛繼續尋找。


    在焦急情緒的鼓動下,我在門旁找到一個適合的置物櫃。我一做出隻有這裏可以躲藏的決定,就在耳朵聽到有人進入建築物的聲音之前開始行動。


    「小麻,過來。」


    我抱著丁字杖用單腳跳到置物櫃旁。其實我是不可以這樣移動的,不過在緊急狀態下沒有理由還要聽從醫生的忠告。我先把資料室通往大房間的門關上。


    麻由連防空演習程度的緊張感都沒有,悠閑地走過來,一點也不在意因焦躁而導致血液加速循環的我。我打開置物櫃,看到裏麵都沒有掃除工具,鬆了口氣擠進去。我拿起靠在一旁的丁字杖和麻由的手,把她一把拉進置物櫃,相擁著躲在裏麵。


    「有種興奮的感覺耶。」


    麻由無法克製興奮,嗬嗬地笑著。


    我是該悲歎自己的膽小呢?還是該讚賞她的大器?這問題讓我煩惱到頭痛。


    絕對不可以說話或亂動喔!


    我對麻由這麽說。不知道她是想歎氣還是想笑,痛苦地扭動。而我卻被無盡的不安緊抱。


    我們屏息躲在充滿肮髒抹布惡臭的置物櫃裏,觀察外界的狀況。


    到底是誰在這種深夜時分,前來拜訪簡直像鬼屋的房子呢?


    當然一定是把屍體藏匿在這裏的家夥,也就是犯人。


    不過,為什麽?


    犯人應該知道,要是有目擊者肯定會變成致命傷才對。


    來這個地方甚至可說是愚蠢的行為。


    換句話說,犯人和我們一樣有對抗這個危險性的必要。


    打算更換藏匿屍體的地點嗎?


    還是想確認什麽?


    我以幾乎要暈眩的速度運轉腦袋,卻還是想不出犯人的合理動機。


    要理解犯罪者的心理真的相當困難。尤其對我們來說,綁架犯這個名詞更算是一種已經越界的禁止播放字眼吧!


    犯人知道我們的存在嗎?


    這個問題很重要。如果答案是肯定,那我們根本是心甘情願跳入這個無處可逃的地方。不過我可以樂觀地判斷這個可能性很低。


    以犯人的角度來看,如果有人知道名和三秋的屍體在哪裏,肯定會為了封口而采取行動。像那樣光明正大地移動根本沒有意義,應該要小心翼翼地尾隨,再處理掉我們。如果我是犯人,讓目標察覺不出我的存在比什麽都重要。


    所以,犯人應該是為了達成個人的某種目的才會前來這個舊病棟,我推測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理由。


    原來,雙方認為的——付諸行動最好的時間點都一樣。


    門外傳來爬上樓梯的細微腳步聲。因為等一下可能就沒辦法這麽做了,所以我趁現在趕緊吞了一口唾液。


    我用手肘擋著拐杖,避免拐杖倒向置物櫃的門。在連月光都隻存在於範圍外,被徹底染上漆黑的置物櫃裏,麻由不知道覺得什麽好笑,淺淺的微笑化為震動傳導至我的上半身。


    她的悠閑讓我也稍微攝取到一些安心感。


    一階、一階逐漸走上來的聲音,讓我內心的震動不斷增加。


    過去父親往地下室走的感覺,以雞皮疙瘩的方式在我身上蘇醒。


    在緊張及過去回憶的壓迫下,我呼吸困難地喘息。


    最後一個問題。


    萬一犯人發現我們,該怎麽應對?


    犯人當然會以封口為目的采取行動,我們也當然會抵抗。


    隻要麻由還是禦園麻由,那就不可能避免流血場麵。


    那隻能祈禱雙方不要遇上了。


    神明根本不值得依靠。


    因為麻由許下那麽多願望,但神明一個也沒幫她實現。


    腳步聲已經到達又遠又近、十分曖昧的距離內,犯人似乎已經走進前麵的房間。


    如果是訓練過聽力的人,就可以用腳踩到地麵的音量來判斷是男是女,不過對我來說那種技能太困難了。


    門上手把轉動的聲音,重創我部分的頭部。犯人誇張地打開門,腳踩著地板、紙堆和玻璃,大搖大擺地走進我們藏匿其中的房間。犯人的腳步毫不遲疑。


    犯人的腳步聲控製著所有安心和恐懼的情感,連麻由也安分地不動。


    不慌不忙,步伐穩重的犯人通過置物櫃前的聲音,壓迫著我的胃袋。


    我聽到犯人的目標,也就是冷藏庫被打開的聲音。那一刻我手心猛冒冷汗,擔心自己有沒有把屍體收拾好。


    犯人宛如根本沒有心跳,沒發出任何聲音。


    我為了不讓自己睡著,開始想辦法排遣無聊的時間。具體來說不過是在心中讀秒而已,是既普通又沒意義的消遣。


    在數到第兩百一十四的時候,開始有了動靜。


    外界傳來「咚」地,東西掉落地麵的聲音,接著地板因受到重力壓迫發出唧唧的抱怨聲,緊接著又有新的音波擾亂我充滿問號的耳膜。


    拉長耳朵可以聽到犯人正低聲呢喃,讓人不禁以為犯人是兩人組嗎?不過以剛才的腳步聲判斷,除非另外一個人走在離地三公分的上空,不然這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犯人正在對名和三秋傳遞些什麽訊息……溝通得了嗎?這不禁讓人忘記眼前的狀況,開始認真考起哪一種可能性比較恐怖。


    祝詞、怨恨的言詞、婚禮致詞?犯人到底在對屍體說什麽呢?


    在我數到兩千七百秒的時候,犯人終於停止低喃。


    可以聽出逐漸遠離的腳步聲以一倍的速度跑下樓梯,回去是用小跑步離開嗎?


    正當我一直數到三千零二決定走出櫃子的時候,發現懷中的麻由竟然正睡得香甜。我很佩服她這種大搖大擺的態度,不過我想到這片漆黑和美夢根本不搭,於是我搖晃麻由的肩膀,她少見地乖乖醒來沒有賴床。


    跟在揉著眼睛的麻由身後走出櫃子,外界的空氣更加難聞了。


    我看向冷藏庫,但是外觀上沒發現有什麽和剛才不同的地方。


    我用丁字杖打開冷藏庫的門,名和三秋的屍體還是好端端地在裏麵。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希望身邊有人可以回答我這個疑問。


    麻由讓嘴裏塞滿空氣鼓起臉頰,發出咻咻的獨特笑聲。


    笑完後,把嘴裏的空氣一口氣噴了出來。


    「阿道的心髒怦怦跳呢——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喔喔,是啊……」


    我全身無力地攤坐在地板上。


    我把書本和玻璃碎片當坐墊,抬頭看著窗外那片飄著黑雲的天空。


    雲海不滯留原地四處飄移,舍不得讓月亮露出臉。


    麻由也選了一本比較厚的字典墊在屁股下,和我並肩坐著。


    「現在不是滿月呢。這種月亮要怎麽稱呼呢?」


    好像也不是陰曆十八的月亮,不過我確定不是半月。


    「這算是賞月嗎?」


    我不禁偷偷窺看麻由的臉色,她以溫和、似笑非笑的表情說:


    「今天是第一次呢。」


    「……嗯。」


    為什麽說出那個字會這麽難呢?


    不過,現在的氣氛並不會不愉快。


    麻由和我都把房間裏有屍體的事從腦海一角刪除,沉默地看著不知道名稱的月亮。


    即使如此,月光還是公平地照在我們身上。


    我這個人就是這麽沒有情趣。


    晚間可以從這間醫院的停車場出口外出的大多是住院患者。很多護士也都知道,當然醫生也一樣,不過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就是用這種默默不語的方法,來處理病患對醫院供餐份量太少的不滿。


    因此附近的便利商店以穿著睡衣的住院病患為主要客源,生意也挺不錯的。那是一間在鄉下地方難得一見不太需要停車場的店鋪,店家考慮到營運層麵的問題,決定縮減停車用的土地好擴大店鋪的麵積。


    我們從停車場旁的小路走到馬路上,丁字杖在柏油路上使用起來很舒適。不過如果道路像下過雨一樣濕淋淋的,那不管走哪條路都是惡夢。我大約兩星期前就魯莽地選在那種日子外出,結果在路上摔了六次,那時候和我一起外出的同寢室中年人還扶我起來,而這一切已經變成過去苦澀的記憶了。


    「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牽小手——」


    麻由天真無邪,誇張地抬起腿走路,半途似乎踢到什麽東西,我仔細朝那個東西落下的位置看去,原來是變了型的小貓屍體。剛剛的那一腳是不是致命傷就不清楚了。


    「好、好,我們開心地在人行道上漫步吧。」


    我把想走在車道正中央的麻由引導到路邊,這感覺簡直就像上學途中的小學生集團嘛。


    「討厭——阿道真不懂女人心。」


    麻由垮下嘴角責怪我。


    小麻,你真的知道女人心這個詞的含意嗎?


    從醫院通往便利商店的唯一道路被右邊的田地及左邊的工地夾在中間。那塊工地似乎要興建公寓,告示牌上寫著預計四年後完成。真想說一句怎麽可以無視地理條件,別小看鄉下啦。就在我為此感到憤慨時,遠方傳來機車的排氣聲,我現在正是想幻化成風的年紀吧?


    說到風,現在風勢已經和緩下來,變成微風了。不過還是無法克製不起雞皮疙瘩,所以想要取暖的想法也絲毫沒有減少。


    我吸著鼻涕,抵達螢光過多的便利商店。雖然停車場隻有一部小卡車,但店裏擠滿了穿白衣的家夥。繃帶、睡衣、膚色這些醫院專屬的白皙色彩不斷增加中。


    穿過便利商店大門前,麻由繃起原本放鬆的表情,連背脊也挺成一直線。


    讓我有種「真像黏土」的感想。


    走進店內,等著我們的是臉色不太好的店員敷衍的接客態度,平坦起伏的電子音,以及把肌膚上那層薄膜吹散的暖風。就像汙垢全被暖風洗去,我們從灰塵及冷風中得到解放。


    「要買什麽?」


    「我去看一下。」


    麻由一本正經地端正臉龐以及不做多餘動作的嘴唇。


    「是嗎?那我趁你逛商店的時候去影印筆記喔。」


    「一起去逛嘛。」


    麻由的手拉住我的袖子,這的確是一個很吸引人的提案。


    「我想快點回小麻的病房,好嗎?」


    麻由回答前打了個嗬欠,不顧自己臉上像流淚小醜般的妝,回了句「我知道了。」


    我接過筆記,先和麻由分開,走向影印機。


    途中遇到和我同寢室的人。醫院方麵把我們幾個當作問題兒童,因為以最年長的度會先生為首,每天晚上都隨心所欲地在外遊蕩,有人認為他該不會有老人特有的癡呆症吧?不過本人的說法是去看老婆。單純因為白天睡太多導致生活日夜顛倒,這種見解也是不容


    否認的。


    我和問題兒童之一的高中生在書架前相遇,他是個和看色情雜誌看到入迷的樣子相配至極的高中生,實際年齡不清楚,不過我很自然地把他當國中生看待。順道一提,還有另外一個同病房的中年人也和他作伴,這就和看到一隻老鼠代表後麵有十隻的道理一樣吧!


    「你也來了喔?」


    高中生用帶有些許地方腔的說法和我說話,我不太會和這個人相處,因為他就像個不懂笑話、缺乏鈣質的年輕人。


    「嗯,我先走了。」「等等,我有話要跟你說啦。」


    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到身邊和他並肩站在一起,接著把雜誌放回架上,露出一副很沒男子氣概的表情。


    「喂,給我一個吧。」


    「我不要,我還不能靠一根拐杖走路。」


    「我說的不是丁字杖啦——」我知道。


    板起臉這麽回答的高中生,不一會兒又恢複成色眯眯的表情。


    「老叫你阿道的是小麻嗎?那個女的就好,幫我介紹一下啦。」


    從他的口氣聽來,他似乎不知道麻由也在這裏。原來如此。


    「你真煩。」


    我斜眼確認正在逛食物架的麻由,沒禮貌地回絕。因為對話已經結束,所以我準備離開。


    「等一下啦。」


    看來我惹高中生不爽了。他擺出帶刺的態度。


    「我有不把她介紹給別人認識的理由。」


    雖然我以正確的想法拒絕,高中生卻很憤慨,果然缺乏鈣質。


    「你用這種態度說話好嗎?」


    「這種不做作的個性受到一部分少數派的愚忠支持。」


    所謂的愚忠,其實是接受我是個笨蛋的簡稱。


    不過,如果我修理一下這種人格,是不是就能過著安穩的日子呢?高中生心頭的悶熱,宛如從冬季火災提升到夏季火災的程度。


    「這件事我是不想提啦——」


    稍微滅了些心頭火的高中生停頓了一下。


    滿臉豆花的臉露出無恥的笑容。


    扭曲的表情就像在玩大貧民遊戲時,陶醉在用出鬼牌這張王牌那一瞬間的表情。


    「你是那個吧?是綁架犯的小孩吧?」


    我自然而然地咬緊牙關。


    手上緊握的筆記本被我握得更加破爛。


    「那個女生,小麻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我每眨一次眼,眼球就和血色交錯。表層幹燥、疼痛、滲血。


    「要是她知道這件事,應該不會想和你交…交往吧?」


    高中生因為我的樣子而有點接不下話,向後退了一步,原本耀武揚威的青春痘全都泄了氣似地,露出沒出息的諂媚笑容。


    我現在到底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


    「如果你知道我是綁架犯的兒子,那我勸你最好不要調侃我,這是為你好。」


    我利用了自己最不喜歡的立場。


    為了報複他讓我累積這麽多厭惡感,我虛張聲勢。高中生被自己內心對犯罪者親屬的妄想震懾,含糊丟了句「好啦——你考慮看看」後落荒而逃,像個隻問不買的奧客般沒買東西就逃走。


    既然礙事的家夥已經消失,趕緊把事情辦好離開這裏吧!


    內心萌生的不快感,讓我在半途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沒錯。」


    因為麻由不記得我。


    不過那和我沒關係——


    如果說到的是長瀨,我隻會有「請便」這種毫不介意的感覺。看來無論我或那個高中生都比較喜歡麻由。


    盡管路上遇到一些阻礙,我還是抵達了目的地。我將硬幣投入上個世代的舊型業務用影印機,麻煩它開始加班。機器發出誇張的運轉聲,似乎覺得很麻煩似地開始工作。


    影印機一句怨言也沒有,還真勤奮呢。我抱持著這種毫無意義的佩服念頭,使喚它工作。因為有人在我肩上用指尖敲了幾下,回頭一看,剛剛和高中生結夥看雜誌的中年人就站在我身後,看來這個人還沒有凱旋歸去。


    他是個沉默寡言到極點的中年人,垂落的瀏海和後天發育不良的頭頂訴說著哀愁,他因頸椎撞傷的後遺症而入院,脖子上用頸椎保護器固定著。


    這個中年人一語不發地拿了一個紅豆麵包給我,這動作有什麽含意呢?


    如果是金黃色小點心(注:時代劇裏暗示行賄用的小判金幣)的替代品,那我在便宜賤賣的中古品裏也找得到。


    「……你的……」


    「啊?」


    他讓我不得不做出聽不清楚的反應,真希望他平常可以學學怎麽當個啦啦隊員。


    「給你的女朋友……」


    「嗄……?」


    他緊閉著嘴唇用腹語術這樣告訴我,接著便踩著底都已經掀起來的拖鞋往櫃台走去,隻留下我不知不覺接下的那塊紅豆麵包。


    可是,這……就算你說要給我,可是這個商品好像還沒有結過帳耶?


    強迫購買?廠商的促銷者?


    我搞不清楚他的意圖,不知道該拿這個紅豆麵包怎麽辦。


    難不成他回想起啃紅豆麵包的少年時期嗎?雖然那和我壓根兒沒有關係。


    還是別給她比較好吧——我用深思熟慮又幹涸的心簡潔地做出決定。等一下再把麵包放回食物架上好了。


    「不過……」


    麻由還真受歡迎呢。


    畢竟她容貌出色,在人前的個性也很成熟。


    呐,看看她的背影。不過是在櫃台結帳,但是小麻,嗯……讓人猶豫不知道該用哪一種讚美詞來形容,那早已經超越可以用言語形容的範圍。


    應該說,她不讓人興奮才奇怪吧?我用這類的讚美詞炫耀自己的女友。


    我的情緒因此高漲,腎上腺的分泌讓我覺得一分鍾被切成六十秒,每秒都很漫長,但眼前這台無視我高漲情緒,自顧自地工作的影印機還真令人討厭。


    我喪失冷靜,浮躁地巡視店內,發現度會先生在酒類專區前徘徊。這下子,我和同房間的家夥們在還沒早上八點起床時間就全都在這間便利商店裏集合了。


    度會先生像長臂猿一樣垂著雙手,十分饑渴地看著冷藏庫裏的鋁罐。


    大概自覺近來身體狀況突然惡化,所以沒有伸手碰酒。


    不過度會先生,你這身細筒工作褲搭薄棉睡衣的打扮也太自由奔放了吧!不過不隻他這樣打扮,所有住院患者不是穿著破了洞的日式輕羽棉外套,就是直接穿著醫院拖鞋四處走動,以任性自我中心的態度蹂躪這間便利商店。這些家夥選擇衣服和鞋子的品味太沒文明了。


    「…………嗯?」


    「我比較喜歡炒麵的。」


    麻由大概以為我在煩惱該買什麽泡麵吧,不知何時站到我身旁的她從旁提出建議。影印機的正前方好像就是泡麵櫃,於是我回答「那就選炒麵吧」,毫不考慮廠牌地拿起泡麵。


    「買好了?」


    麻由「嗯」地一聲肯定我提出的疑問,她的手上拿著裝有一個小甜甜圈的袋子。


    我從影印機拿出筆記本,邊翻頁邊對麻由解釋:


    「我還要一下子,對了,可以拜托你幫我選好吃的泡麵嗎?」


    我把剛剛拿起的商品放回架上,拜托麻由幫我挑選泡麵的口味。


    麻由「好哇」地爽快答應,蹲下身讓自己和泡麵同高,仔細評監著泡麵。


    這件事就交給麻由處理,我轉身回去麵對影印機。和影印機大眼瞪小眼了一分鍾,我實在無法再和這個沉默的家夥相處下去,於是轉頭欣賞身後的麻由。她忽站忽蹲、左右跑來跑去,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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