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了,開始了。


    六月二日,我受夠咖哩了。


    雖然今天我的視覺僥幸逃過一劫,但我的嗅覺、觸覺和味覺已經產生排斥反應。要是咖哩被咬時會發出如同曼陀羅草(注:傳說中的植物,球根近似人型,將它從土裏拔出會發出尖叫,聽到的人不是死亡就是瘋掉)的驚聲尖叫,我的聽覺恐怕早已跟著報廢,正歡天喜地奪下四項金牌,朝著五冠王之路邁進。看來我得遺憾終生了。


    這說明了不管人生再怎麽平步青雲,都不可能達到「十全十美」。


    騙你的。


    「嗚——好悶喔。」


    麻由抓起運動服的領口「啪啪啪」地插著風,可惜六月的體育館相當不近人情,不是抖抖衣服換氣就能變涼。


    「欸——阿道——這裏好熱喔,我快悶死了啦——」


    小麻環住我的脖子磨蹭臉頰,向我抗議這不合理的高溫。大概是因為周圍和運動場上沒有其他學生在,她才會放鬆警戒,整個人黏了過來。


    若是平時,我一定會說:「誰叫我和小麻一四目相接,兩人之間就迸出了一堆愛心四處亂跳,因此流了不少汗,導致濕度增加!」——這種不知該說是機靈還是沒大腦的話。但我現在心有餘而力不足。


    有個人正在用力磨蹭我的臉頰,害我沒法子正常說話,隻能勉強擠出「呼扭呼扭」這種和語言完全沾不上邊的怪聲。麻由的發絲夾在兩人之間,擦得我臉皮要疼不疼的。


    我的表情彷佛聽到《白雪公主》的魔鏡在對我耳提麵命:「您的臉扁掉的程度僅次於臉部吃上一記重拳的人喔。」不知怎地,一股睡意突然朝我襲來。


    六月上旬,是梅雨和天空連手祈雨的季節(注:日本的梅雨季為六月)。


    平均起來,十天裏有九天在下雨。今天不是罕見的放晴日,窗外一如往常地下著雨。


    第四節的體育課因此改上室內運動,不過被我們蹺掉了。


    麻由正在體育館舞台旁的巨大軟墊上大睡特睡。


    由於這堂體育課是兩班一起上,所以我才會和不同班的麻由一起做著墊上運動。騙你的。


    天花板上那盞說亮不亮的燈不要臉地宣告罷工。這個被布幕包圍的昏暗空間,照理說應該要很陰涼才對,結果卻悶熱難耐。這就是六月難逃的命運啊。


    今天是個既sf(stoic+胡來)又st(simple+特別)的日子,所以我實在提不起勁打排球。


    麻由竟然起了個大早(我立刻將這項創舉傳簡訊通知所有親朋好友,卻沒收到半則回覆……騙你的),儲備了兩人份的便當,和我約好:「中午要一起吃飯唷!」附帶一提,菜色在打開蓋子前……似乎都是秘密。


    即使早睡還是難早起的小麻因此困得不得了,索性不去上體育課。


    於是我也婦唱夫隨地舉手說:「老師,我身體不舒服。」跟著蹺了課。


    話說回來,麻由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竟然做了便當……這可是連想像力豐富的我都始料末及的狀況。


    看來這次被分到不同班,還是多少對她的心情造成了影響。


    ……等等,我究竟浪費了多少腦細胞在胡思亂想?


    對了,剛才提到我討厭某種黃色的湯汁嘛。兒時的某個冬天,我在冰上滑了一跤,摔得膝蓋破皮,血肉橫飛——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一種可以食用的湯汁。


    問我為什麽突然變得討厭咖哩?說起來都是麻由害的。


    我在不確定兩隻手臂能否複原的狀態下出院,至今過了兩個星期。


    這段期間,我和麻由愛的小窩的餐桌上,從頭到尾隻有出現過咖哩飯。


    咖哩彷佛在強調著自己不需要換人也不需要休息,不斷刷新連續上場紀錄。除此之外,它的味道也是用直球決勝負,才吃一口就辣麻我的舌頭。我是很想直接被判三振啦,但幾天下來,我明白了在挑戰過程中灼傷喉嚨、堂堂正正一決勝負才是明智的選擇。


    如果我想臨陣脫逃,小麻就會當麵發給我一張人生的黃卡。


    卡片的效果是收卡者會當場跳樓,被加工成一張紅卡。


    ……沒錯,我就是那種不敵場麵氣氛的沒用少年。我到底是怎麽了,竟然說自己想吃咖哩?


    我本身對食物不太挑剔,有什麽吃什麽,難怪麻由在聽到我主動提出想吃咖哩後會過度反應,心血來潮地熱衷於做咖哩。這分明是我自找麻煩。


    「唔咿!唔咿!阿道啊——」麻由的聲帶同樣遭到濕氣入侵,語尾聽來濕濕黏黏的。


    「嗯?等等,你的肚臍跑出來羅。」我幫麻由放下卷起來的衣擺,等著她開口。


    「你沒有花心吧?」這個問題問得真突然,她卻維持著一貫的笑臉,感覺真可疑……抱歉說笑的,其實我快嚇死了。


    「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是在說,你會不會因為小麻不在身邊,就在別班四處花心?」


    麻由的食指戳著我的腰,理直氣壯地展開偵訊。自從升上三年級被分到不同班以來,麻由幾乎每天都要追問我相同的問題。


    就算我們離打排球的同學們有段距離,但是出門在外,麻由的精神難得呈現液體狀態,這大概是幾個月前在醫院探險以來的頭一遭吧。


    這一回,我的麵前有一道光明與黑暗的分水嶺。被烏雲籠罩的我們,與在眾光燈下打球的同學之間,相隔著一道經過體育館皇家認證的布幕。


    「我的眼裏隻有小麻一人。」這句話是一語雙關。就目前而言是騙你的。


    我愛你愛得即使把你放進眼睛裏也不會痛(注:日文俗諺「非常疼愛」之意)……既然學會了這個譬喻,我當然得趕緊拿來用用羅,這孩子真是的。不能逃避問題,對方可是超級好奇寶寶小麻啊,保證連某個印籠都會嚇得屁滾尿流(注:典故出自時代劇《水戶黃門》。「印籠」為日本古代方便人們隨身攜帶印章、藥品等小物件的木盒)。


    「唔呣——」思想健全的麻由嗅著鼻子湊了過來,顯然沒有囫圖吞棗地相信大騙子的說詞,正在搜索我身上有沒有沾上其他女人的味道。


    這段期間,我胡思亂想著她接下來的行動。「隻要進到阿道的眼睛裏,我們就一心同體了!小麻眼珠……合格!那麽——我要把阿道的眼睛撐開,攪得黏糊糊的羅,這樣小麻就可以慢慢地滑進去玩啦。」好啦,我沒這麽想,開個小玩笑罷了。事實上,我正輕輕地掀開布幕,偷看同學們的排球比賽。隻要稍將身體向前傾,便可確保一個等腰三角形的視野。我盯著位於左右兩側、分別隻能看到一半的籃球場,努力尋找熟麵孔。


    啊,是長瀨同學(我出神地望著她……騙你的)。


    麵對從敵陣飛來的殺球,長瀨變化多端地予以化解,可惜接球時用力過猛,球直直地彈向了後方,殺進籃球場內。長瀨的雙手就是這麽不靈巧,我暗自得意地心想:「真像長瀨的作風。」


    這句話要是當著她的麵說,我肯定會挨揍就是了。


    ……不不,還很難說,長瀨現在對我這麽溫柔……不,那又如何……


    這真是個難解的謎題。


    我老是住院,早就做好放棄升學的心理準備。雖然這麽說對伯父伯母有點抱歉,但也隻能懌他們運氣不好加上沒有看人的眼光了。


    我帶著半放棄的心情來到三年級數室,一頭霧水地上著課,就這樣過了兩天。


    同班同學(先加上這個頭銜吧)長瀨透影印了每一科的筆記給我。記得她嘴唇發紫、繃著臉用指尖敲了敲我的桌麵,眼神不知為何飄向了黑板的方向……就在這時,她把用橡皮筋捆好的紙卷丟到我桌上,隨即遠離我的座位。雖然長瀨在


    那之後就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依然每隔幾分鍾就看我一眼,一下子撥劉海,一下子抓抓頭,不知道在忙什麽。


    我猜不透她的意圖,所以連句謝謝都還來不及說。


    她的字並沒有醜到像古代文字般難以解讀。這……可能不是謊言。


    對了,我把長瀨的筆記借給和我一樣從開學那天起就沒來上課的伏見——柚子看了之後,她回我一句「看不懂」,甚至還把筆記丟還給我。以成績優秀自謝的伏見似乎是下定決心——不靠這種爛筆記我也要把你教會!後來我也順利地接受了考試,由此看來,我的手可能恢複正常了。


    ……唔,搜索範圍內目前沒找到伏見的氣息。


    算了,先別管這個。


    隻要我們都還活著,彼此間的緣分大概就不會消失。


    縱使心頭仍感到尷尬、困惑,甚至是後悔。


    時間從上午推移至黃昏,我的臉頰突然被舔了一下。「……………………」


    麻由的舌頭在我的臉頰上遊移,雖不像過去某護士那樣令我感到害怕,依然讓我起了雞皮疙瘩,縮起身子拉高警戒。


    「幹…幹嘛?我這麽老實。」


    「不,我嗅到了說謊的味道。」於是,麻由從質問改成了拷問……倒也不致於啦。「唔——阿道皮膚以外的味道……非常可疑!」她輕輕掐住我的脖子……恕我收回前言,這是拷問沒錯。


    「……那是汗水的味道。」等等,你不是在懷疑我花心,而是在懷疑我吃人嗎?


    「小麻的手掌舔起來大概也是一樣的味道喔。」


    「喵?」麻由歪歪頭,暫時放開我的脖子,依照我的話輕輕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接著,麻由用力地嘟起小嘴,眯細了眼睛。


    「哪有一樣啊!」「咦?」


    「阿道的汗水美味多了!——」「……是嗎?」


    新發現,原來騙子的汗水比較甜美,所以才難分真偽嗎……騙你的。


    又在奇怪的地方被她誇獎了,我真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麻由用大姆指和食指捏起我的下唇,一臉得意地宣告勝利。


    「甜甜的滋味還留在舌尖呢——」我最近老是吃咖哩,應該是辣的才對吧。


    「可是小麻做的便當比汗水更美味,我想早點和阿道吃便當。」因為便當是今天的壓軸好戲,所以麻由今天才這麽高興。


    「等這堂課結束再吃吧。」體育課才剛開始耶。


    「附帶一提,今天的菜色是……小麻本來打算保密的,不過就先告訴阿道吧!今天要吃的是……阿道朝思暮想的咖哩特大碗唷!裏麵還加了咖哩蛋、咖哩飯、咖哩蔬菜、咖哩蘋果!」


    「豆魯歐魯裏拉!」


    「喵?」由於我表現出半吊子的外星生命體反應,麻由不禁麵露疑惑。


    「抱歉,不小心說出我家僅傳授給我一人的獨門祈禱咒語。」


    如我所望足吧?快發現這句話是「所內盛行一時的希望」的簡稱啊,小麻!騙你的。


    「便當——便當——……唔~為什麽便當非得等到第四節下課才能吃呢?人家沒吃早餐,一直等著吃便當耶。」麻由自創的歌中充滿了不滿情緒的升華。


    「嗯——為什麽呢?」這種等級的問題,不論是哪來的賢者都可以提供一個完美的解答。


    「肚子空空,好無聊,全身僵硬——小麻好像快死掉了。」


    麻由滾來滾去(我也被卷進去了)地翻著身,向我抱怨為什麽做無意義的等待。


    體育軟墊不是什麽高級布料做的,我的皮膚被磨得又痛又癢。不僅如此,還有個東西緊緊黏在我身上。


    「危機危機——小麻好像快死掉了,阿道快來救我!」


    「該從哪裏救起呢——」


    幫助你的壞成績逃離老師的魔掌?……這才是我想拜托的吧!


    「嗯,我想想喔……小麻現在就像在大野狼的肚子裏麵,比三隻小豬危險!好吃真好吃!阿道!現在不是在山上和熊比相撲的時候了!所以啊,我家的池塘突然冒出金阿道和銀阿道,要來幫助小麻。『給大野狼吃毒蘋果不就好了!』金阿道得意洋洋地說道,即使被腳邊的烏龜阻止還是執意要做!但是這樣的話,會連小麻都一起被毒死的!」


    麻由大聲說道,聲音在舞台內回響不已。真怕台下有人會聽見……即使如此,麻由依然連珠炮似地拚命說:


    「兩個人為了逃避責任吵了起來!不要為了我,一見麵就自相殘殺呀——!你們兩個都是我的阿道!大概就是這樣吧。不過最後還是由卑鄙……平常的阿道獲勝啦。他自願一起被大野狼吃掉,原來是想在它的肚子裏大鬧一番。沒想到小麻早就斷氣了,於是阿道吻了小麻,在大野狼的肚子裏引發一場大爆炸,結果連毒蘋果也跟著被咳出來了!因為愛可以溶化一切。也就是說,隻要接吻就能解決一切啦——嗯,來親親~」


    我的反應先在此省略,麻由說完便「啾~」地吻上我右邊的鎖骨,我感到又刺又癢。每當她的舌尖劃過我的肌膚,都帶給我一種刺激的感受,有種頭發被拔掉又長出來的錯覺。


    話說回來,這是哪門子的危機啊……就我看來,這是個讓人羞於啟齒的問題。


    「啊,對了——!」


    麻由突然想起了什麽,宛如神經元(注:neuron,構成神經係統的細胞)以怪異的方式連接一般,不落人後地朝我發問。


    與其說她的表情天真無邪,不如用「嗯咕嗯咕」這樣的擬態語來形容,當中也包含了什麽都沒想的意思。


    「阿道,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哭泣嗎?」


    「我會哭得很慘,就像我家附近多了一座海峽,成為新興起的觀光盛地一樣。」


    「真的嗎?」


    「真的。」


    「回答得太快了,而且語氣感覺好輕浮喔——」


    「花時間考慮對小麻太失禮了,我做不到。」


    討厭啦~哈哈哈……看來我不隻能隨口扯謊,還學會了花言巧語啊,這下病入膏肓了。


    遺憾的是,我的頭腦沒那麽好,能模擬出各種情況臨危不亂。


    ……嗯——如果麻由死掉了啊……


    那我會變得比現在還扭曲,把周遭的人卷入光怪陸離又危及性命(雖然好像和我平時差不多)的危機當中。


    之後嘛……大概會被判死刑吧?或者終於自殺成功?


    不過,無論再怎麽天馬行空,我都不可能變成天真無邪、積極向前的陽光青年。


    見到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是不可能一點一滴累積幸福的。


    就算我有用不完的錢和憤世嫉俗的想法,待在我身邊的人也已不同於以往。


    「嗯——」我認真地低吟沉思,並用手指捏了捏麻由的手臂。


    即使小麻是這麽地柔軟易碎,依然是我重要的精神支柱?沒錯沒錯,摸起來真舒服。我的指腹輕輕滑過她柔嫩的肌膚「我才不胖呢——!」


    麻由緊閉的雙膝,突然踢向我的下懷。「我才沒……!」第二波攻擊朝我襲來,我咬緊牙關,準備承受第三波攻勢。喂喂,食欲的有效期限快要過……第四發!「怎樣怎樣怎樣啊,」麻由大小姐看起來相當愉快。我忙著喘氣,連噎到的時間都沒有。


    然而,這樣的打鬧也別有一番風趣。


    我說不定還挺歡迎這種不帶血腥味的暴力行為。


    恢複成阿道已經過了四個月,麻由也毫無破綻地呈現壞掉的狀態。


    我位在真正的無聊與虛偽的和平之間。


    算了,不要想得太複雜,我該要慶幸:還是和平最棒了。


    不需要做無謂的煩惱,反正我本來就


    無法專心念書——我還有這樣的藉口。


    「……喔?」是球彈向地麵的聲音,而且特別大聲。


    難道是長瀨徒手把球打破了?我好奇地再次拉開布幕偷瞧,邊感歎著此情此景不如畢業旅行偷窺女生泡澡來得浪漫。就說是騙你的嘛。


    有人一時失手,玩鬧之間不小心用力過猛,把排球狠狠擊向地麵,吸引了大部分學生的注意。那位男同學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瞬間成為焦點人物,似乎感到頗難為情,趕緊小跑步地奔向球彈起後預計墜落的地點。


    沒記錯的話,他是我的同學,名叫杉山……還是杉田?我好像在自傳第三集中登場的小配角——稻澤的旁邊看過他出沒,似乎是戲劇社的人……喔!我接收到謎樣的電波。


    他來到體育館的入口附近愣了一下,作勢要接住開始往下掉的球,並朝預測地點滑壘衝刺。在這裏幾乎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隻見他把兩手向內彎,準備接球,」……」卻撲了個空。


    這個時候,體育館內仍充斥著笑鬧聲及運動鞋摩擦地麵發出的聲響,除了一小部分的人之外,幾乎沒有半個人察覺「今天和平常不一樣」。


    不知何時,入口的門被打開了,有個不像是學生或老師的人站在那裏。


    明明是梅雨季,那個人卻穿著長袖、包著頭巾……從體格看來應該是男人。


    肩上背著綠色包包,和他本人一樣濕漉漉的。


    他長得人高馬大,肩膀也很寬,背宛如軍人般直挺挺的,身高約在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從頭巾下掉出的劉海足不明顯的咖啡色。


    緊閉的雙唇一絲不苟地拉向兩旁,仿佛不用呼吸般動也不動。


    我忽然想到,我認識的人當中,還滿多這種類型的人。


    他們通常不是被害者就是加害者,最後都從我眼前消失了。


    男人的右手抓著一個細長物體。那東西被紅黑色的布包得密不透風,怎麽看都不像是雨傘。


    他的打扮給人一種脫離校園及社會常軌的氛圍。


    噠、噠、噠噠噠噠噠……球在地麵小幅度彈跳。


    頭巾似乎阻隔了四周的喧鬧,男子藏身在陰影之下。


    隨著雨點滴落,男子忽然有了動作。


    他打開那塊布並丟到一旁。「……!」包在裏麵的東西竟然是——


    是個細長的物體。


    我一時之間愣住了。


    我注視著他並拉高警戒,眼珠差點沒向上翻。


    男子的手中拿著一把打獵用的來福槍。


    他在地上來回踏了兩步,尋找適當的立足點。


    就在這時,球落地了——


    男子的嘴依然呈現一字型。


    他晃了腦袋一下,甩去頭發上的水珠。


    接著把槍口指向他身旁渾然不覺的某人。


    怵目驚心地開了第一槍。


    聚集在入口的女學生中,其中一人右腳中彈了,還來不及尖叫就失去平衡轉了一圈。她宛如一顆旋轉失敗的陀螺,跌跌撞撞地自轉一周,沒做防護動作便應聲倒下。至此,靜止的空氣才終於再次流動——


    緊接著是一聲尖叫……不,是慘叫。女子伸直雙腿一看,流血了。


    在聽到慘叫聲之前,某樣東西高速落地又彈起的聲響早一步傳入我耳底,清晰地回響在舞台內。接著,呆立在女學生旁的杉田,立刻用他在戲劇社訓練出來的超高音波,扭曲了全場的空氣。


    躲在體育辦公室裏打混的老師衝了出來,又立刻踩了煞車噤聲不語。啊,抱歉,我的情報慢了一步,老師的左腳中彈了,正痛苦地發出慘叫。


    描寫出被害者心境的歌聲,這下成了二重奏。


    絕大部分的學生依然被囚禁在靜止的世界裏,一時無法反應過來。我的視線所及範圍內,隻見站在死角而沒目睹一切的麻由歪著頭「唔呣?」了一聲,以及長瀨比其他石化的學生早一步恢複,坐倒在地上。看來她對抗「異常狀態」的耐力不錯,適應力比一般人強……奇怪,我怎麽又轉移注意力了。


    身為主謀的男子沒有絲毫的躊躇和猶豫,再次開槍射擊,逼得在地麵翻了個筋鬥的女學生必須減得更瘦。


    構成女學生的部分物質輕易地被子彈掏挖成肉片,在體外單飛出道。和男子的慘叫相去不遠的金屬摩擦音在體育館內響起,仿佛在否定現狀。那樣的劇痛……是我所難以形容的,因為我不曾有過子彈貫穿身體的經驗。


    於是,時間又動了起來。


    大家總算理解眼前發生了什麽事,接連融入這個空間之中。


    短短一瞬間,被動與主動的人紛紛被歸類,畫上了紅白或黑白色的分界線。


    有人雙腿僵直,有人試著挪動腳步。


    有人愣在當場,有人試著逃離這裏。


    可想而知,前者的數量較多,因此占少數的行派動也顯得格外搶眼。


    宛如遭到巨型螞蟻攻擊一般,人們紛紛從巢穴中落荒而逃。


    蟲與人的立場為之反轉,這是一場質大於量的逃亡。


    我僅在兩秒間猶豫著是否要仿效業餘無線電社一樣,躲在暗處「唔…唔嘰——」地大叫,又立刻自我警惕。


    不是我要說,那種逃亡方式沒什麽好得意的。


    既然無法直奔出口,那就隻能自己製造活路了。


    想必每個人心中都是同樣的想法。


    雖然體育館共有四道大門,但其中的三道平時沒在使用,隻是擺好看的。


    剩下的主要出入口又被手持來福槍的男子占據,沒有人能突破重圍。


    我們因此錯失了獲勝的良機。


    從側邊樓梯走上二樓有一排窗戶,此外,牆麵下還有一列小窗。


    然而底下的小窗為了防止的球飛進來因而裝了長竿,除了小動物以外無人能通過。


    這座體育館並不大。


    不管誰想去哪裏,都是一目了然。


    再加上大家沒有餘力像動物一樣左彎右拐,全都呈一直線前進。


    敵人要狙擊目標簡直易如反掌。


    有人試圖拉開距離,卻反遭男子冷靜地鎖定目標。他依然隻瞄準手或腳,槍口一概不指向身體或頭部等致命部位……嗯。


    男子看上去老神在在,很顯然不是第一次開槍殺人。


    假設那把來福槍是打獵用的獵槍,也要先考取散彈槍證照,經過十年的認證才能取得……大概吧。這是我從書上學來的知識,所以記得不是很清楚。照這樣看來,那把槍的持有者八成不是他,也就是說……他現在的行為是違法攜帶槍械並且開槍……等等,話說回來,在日本隻要對人開槍就會觸法。


    又不是在狩獵人類。嗯,我想對方應該做好了相當的覺悟,知道自己在犯罪吧。


    不過人家也有可能不認為自己的行為犯法……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壞到骨子裏去了。


    他保持一貫的沉默,不知開槍對他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


    每當有人中槍,傳來的慘叫聲就越發淒厲;同樣地,不致人於死地的血腥味也逐漸轉濃。


    男子盡情掃射逃向休息室及洗手間的學生,暫告一段落後稍稍喘口氣,然後將左手探進口袋,從裏麵掏出一串鑰匙,將它拋給被槍口鎖定而一臉不知所措的男同學……是杉田沒錯。接著,男子盯著休息室及洗手間,抬了拾下巴向他示意。咦……難道那是體育館內所有房間的鑰匙?


    杉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慢吞吞地聽從男人的指示,率先打開了體育辦公室的門,又順道閉了放置跳箱和軟墊的體育器材室。多虧那裏積滿灰塵,我才沒有選它作為蹺課的據點,真慶幸白己沒做出錯誤的判斷。


    除了


    衝上二樓階梯的笨蛋之外,還有其他逃向另外三個入口的迷糊學生,這幾扇門平時就沒開放,現在更是不可能突然打開。然而他們卻沒留意到這點,逃到了門前做困獸之鬥,拚了命地上下搖晃鐵門,卻隻有撬門發出的噪音聽來頗具膽識。


    要是光憑人類的腕力就能把門打開,鑰匙便失去它的存在意義了,凶手一定會做些事前準備。既然他帶著鑰匙,就代表這起犯罪是計劃性的。


    而且,他那從容不迫的態度,也顯示出一切都照著他的計劃走。


    我一邊溫柔地吻住懷中麻由的唇瓣,一邊調整坐在軟墊上的角度與位置,這麽做是為了完全消除守在門口的男子看到我們的可能性。


    「嗯!嗯!」麻由手舞足蹈地出聲抗議,我努力壓住她,歎了口氣後致力於消音上。


    接下來即將發生的某件事將直接左右我們的命運,我得盡全力阻止才行。我們剛好藏在後台的暗幕下,人家一定會當我們沒有戲份,正因如此,我們才要藉此機會大顯身手。


    ……話說回來,我們是不是被詛咒了啊?


    我感覺到平凡的日常生活,被調換成風風雨雨的日子。


    槍聲持續不斷,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並沒有不小心跑去偷看。


    直到體育館回歸寧靜前,我和麻由都在卿卿我我。


    我想,即使被殺也沒有遺憾的,大概隻有我們兩個了吧。


    讓日常生活變了樣的音效,比我想像中的還早喊停。館內約有六十名左右的學生,但不是人人都想逃跑,男子也因此得以提前收工。


    我和麻由在與人類規格不符的噪音摧殘下,心一片片地破碎,一邊像蟲一樣從舞台旁的軟墊上移動到牆角,在那裏總算可以瞥見站在體育館入口處的凶嫌右方。我們相當走運地搶到了一個好位置,除非對方仔細搜索,不然幾乎不可能從那個角度看到我們。移動的時候,我已經不需要搗著麻由的嘴,這場雨不隻掩蓋了槍聲,也一並抹滅了我們的交談。此外,在槍聲響起的這段期問,我這樣安撫麻由:「等事情結束後,你就可以實現三十個願望喔。」然後還附加一句:「所以答應我,先不要出聲。」她顯然被我調教得服服貼貼。麻由乖乖地待在我身邊,像個小女孩一樣目光閃閃,認真思考著等一下要許什麽願望才好;這就好比送小孩一大堆玩具,好讓他們忘了寂寞一樣。


    嗯,雖然我不是很肯定等一切結束後,我和麻由能否僥幸存活下來。


    我用手指輕輕地掀開布幕,隻露出左眼努力掌控現狀。


    長瀨和剛剛一樣,縮在球場的一角發抖,看起來沒什麽大礙。她驚慌地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麽。我大概猜得到她的意圖,卻逃避現實地說:「希望她能快點找到~」


    畢竟想知道她在尋找什麽,恐怕需要一麵鏡子才行。


    然後呢,和麻由同班的(喂喂!)稻澤……也被分到了被動組,所以現階段還毫發無傷。他散發出一種「就是在這個非常時刻才要賭一把!」的意念,奮勇爭先地使出三頭六臂尋找一線生機……虧我如此看好他,但他卻和在一宮時一樣,遲遲不敢展開行動。騙你的。


    稻澤衝向附近受傷的同學,想為他們包紮急救。


    這就是我之所以和他處不來的原因。


    「……啊。」我突然驚覺,從這個位置看不到伏見。不知那個和麻由同班(嘖嘖!)的記事本狂熱分子有沒有事?她前一陣子還和我現了新買的記事本,看到她洋洋得意的模樣,我不由得露出會心一笑,連叫了三聲「柚子」,結果害她一下子就用掉了六張全新的紙麵,讓我感到不太好意思。騙你的。


    這件事先放一邊,人家可是藉由吃雞肉陶冶心性的社長大人啊,一定還活得好好的。不過她的表情可能有些微辣,所以能否從「過去」活到「現在」還是個未知數。她可是在兩個月前的慘案中全身而退的人,說不定還挺有狗屎運的。


    通往二樓的階梯位在體育館一角,那裏也倒了幾個嚇破膽的學生。有人親眼目睹和自己一樣選擇逃跑的人被射穿,嚇得不敢亂動,所以掛彩的人並不是那麽多。有幾個男女還沒走到樓梯就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吐白沫。


    學生們的心靈也因此受到嚴重的創傷……這不千幹我的事。


    不過話說回來,像這樣分析歸類一番後……


    總覺得……若想改變現況,非得換我親自出馬不可。


    像手機這種文明利器,根本不會有人在體育課時帶在身上。唉,畢竟不依靠文明的力量把自己訓練成一項利器,就是體育課的主要宗旨嘛。這是我瞎掰的。感覺上會隨身攜帶手機的體育老師又全神貫注地靜止不動,我可以說他是預謀的嗎?


    ……好啦,我也差不多該麵對不想碰的問題了。


    我的視線直直射向守在門口爭取地盤的新手歹徒。


    這個槍擊要犯正解開頭巾稍作喘息,將他的臉完全曝露於空氣中。


    「……………………………………」長得真普通。


    感覺上,他似乎會出現在巷口的咖啡廳裏,一邊碎碎念著時薪太少,一邊炒著烏龍麵,是個褐發的陽光好青年。男子的臉頰有些消瘦,要是手上沒那把凶器,他就隻是個非法入侵者。這不是廢話嗎!


    他雖然相貌平凡,卻實實在在地散發出一種不祥之氣,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總覺得他長得有點像多年前就該死掉的渾蛋綁架犯,乍看之下勤奮踏實的五官散發類似的氣質。


    他戴著白色的耳機,彷佛在利用聽音樂的空檔辦事情。總覺得就算他在自我介縉時說:「我是一個厭倦了考試讀書的神經質重考生,所以決定先來殺死未來會成為競爭對手的考生。」也不奇怪。


    男子正在充填彈藥,拉了拉被雨水淋濕而緊黏在身上的衣服,不舒服地皺起眉頭,接著舉起拳頭敲打鐵門要大家注意……呃,不用做這多餘的小動作吧?我忍不住當場吐嘈,然後才恍然大悟他這麽做是替受傷倒地的人著想。他們&她們全都因為皮肉之苦而忘了留意眼前恐怖的景象。


    「排隊站好——」歹徒用既嘹亮又語尾不清的聲音對學生下命令。以男人來說,他的聲音梢嫌高了些,伴隨著一種會用腳趾按搖控器的倦怠感。


    體育老師因為台詞被搶走而吃了一驚……才怪,他早就翻白眼了。


    「我叫你們給。我。站。好!」為了讓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話,男子非常親切地又說了一遍,卻適得其反。想必男子對這樣的疏離感很泄氣吧。


    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大家都和旁邊的同學麵麵相覷,用眼神交談。


    情況不妙。即使認真地假裝害怕,胃部的疼痛也訴說著它的真實。


    一般來說,精神異常的人都很任性,大概占了十成比例。


    此外,他們也多被認為是與其動口不如動手。


    挺身保護學生的體育老師被補了一槍。不論他的動機是否出於虛情假意,他還是稍稍接近歹徒試圖反抗,卻被第二發子彈嚇得滿地打滾,像在跳街舞一樣——隻有這件事是真的。那就是為惡運起舞的人啊,我不小心看呆了。這完全是個謊言。


    體育辦公室前,逐漸開發出一個名為「血池地獄」的觀光景點。


    盡管如此,他依然用不致死的方式教訓著這群不聽話的壞孩子。體育老師的四肢已有三肢掛彩,他還有力氣滿身是血地痛苦掙紮,傷不致死。


    如果我跟歹徒聊聊他留下老師右手的理由,或許我跟他可以成為朋友——「最好是啦!」說不定會有個虛擬觀眾這樣吐我槽。


    「如果你們不想變得跟他一樣,不管有沒有受傷,都乖乖地爬來我這裏!」這位歹徒麵對慘敗於壓倒性槍戰的對手,依


    然善良地給予了最殘酷的指示。不過,我總覺得他那遊刃有餘的態度出自於毫無抵抗的對手,因此格外脆弱。


    這片平靜隻是個假象,他心中的暴力因子其實正在玻璃內側沉睡著。隻要在那片玻璃上輕輕一碰——即使隻是沾了個指紋,玻璃也會隨之碎裂,而歹徒則會抓起玻璃碎片攻擊、恐嚇我們。


    此時,隻顧著害怕、什麽事都不做的學生和正在敲門的學生身心都頓悟了,他們了解到遵從危險人物的指示是很重要的。除了靜靜趴在地上的老師之外,其他人都開始移動了。


    體育館再度傳出嘈雜的聲音。隻不過這次沒有人閑聊,隻有無機質的腳步聲。


    在場每個人集合的速度都比平常上體育課時還迅速。


    靠近歹徒周遭的學生舉止變得畢恭畢敬,顯示他們正被恐懼感逼迫著。


    遭槍擊射傷下盤的人無法靠雙腿行走,於是遵從歹徒的指示爬了過去。


    他們就這樣以媲美尺蠖(注:尺蠖蛾的幼蟲,行動時身體上拱,屈伸而行)和鼠婦(注:一種小型陸生甲殼類,在受到驚擾時會卷成一團)的動作和速度,在地上蠕動著。


    不隻如此,他們的傷口還在地板上摩擦拖曳,在體育館的木紋上畫出彎曲的血線。


    不知怎的,他們的模樣競讓我聯想到在運動會畫白線,我是不是瘋了?肯定是。騙你的。


    「阿道阿道,小麻有麻煩了——」


    小麻拈住我的手肘肉丟出了一個問題。都這種時候了,她還毫不在意地阻斷空氣。


    「怎麽了?」我極快速地回頭看著麻由說了句話,隨即再度將目光轉回體育館。


    「我在數願望,結果數著數著就數到了三十一個……啊!變成三十二個了,怎麽辦?」


    「啊——喔……我們待會再談喔。」


    「你那什麽態度呀——」麻由對我冷淡的態度大表不滿,然而她也終究注意到現況了。她照著我剛才指示的「先不要出聲」,靠到我耳邊輕聲細語,於是我不禁摸著她的頭說:「乖孩子,乖孩子。」我完全沒有騙你。總覺得我出院後變得比以前坦率了些。


    「怎麽了?下課了?」麻由將下巴靠在我肩上,看著體育館的大家在籃球場內乖乖整隊,結果竟聯想到下課了。她嘴裏念念有詞,順便還舔了我的耳朵一下。剛才的話當我沒說。話說……這孩子她忘記老師長什麽樣子了嗎?……喔,長瀨,幹得好啊!你看看,你這不就用雙腳站了起來,用雙腳在走路嗎?


    她一邊哭喪著臉一邊左右張望,腳步相當蹣珊。


    看來你已經不需要我的支持了——這股成就感和寂寞讓我的胸口一陣鬱悶。騙你的。


    「是啊……看樣子我們學校又被地方上的節目選中,注定要提供他們一些題材了。」


    不用說,我已經壓低了聲音。具體來說,就像打爛喉結摘下鼻子——「好難夠喔,咬麻。」


    (注:「好難受喔,小麻。」)


    你那副」這孩子真是教人操心」的心滿意足模樣是怎模回事?你這樣是打算幫我什麽忙?


    我在輕度呼吸困難當中再度用差點缺氧的大腦認知了現況。


    看來,不祥的、最棒的現實又再度造訪了「今天」這日常生活的延長線。


    歹徒單手持來福槍,大步踩著微妙的線而來,真不知他是找錯地方練槍還是把這裏當成他家的狩獵場。


    ……這起事件。我這個袖手旁觀的人可能沒什麽立場說這種話,但……


    若是全體學生一同反撲那名男子,現在事情早就結束了。


    這就是所謂人海戰術。比較一下彈匣裏麵的子彈數量和我們這邊的人數,我敢斷言報仇不能反被殺、大家全體陣亡的機率是零。當中歹徒大概隻開得出兩、三槍吧?


    想當然爾,最有可能死在那兩三槍下的就是最前麵的人,也就是踏出第一步的那些人。


    ……難怪這個戰略行不通,若是換成其他動物的話早就采用這戰略了。


    人類還真是喜歡選擇坎坷的道路啊。


    就這樣,我在這裏觀察他人的危險說著風涼話。來猜猜我能夠事不關己到什麽地步吧!


    希望能在休息時間(其實也不算)——午休之前結束。


    ……喔,我在群眾中發現柚子了。從她憂鬱的表情看來,她現在還不太像顆柑橘類水果。她目前沒有受傷,我真難想像她有一天果肉成熟的樣子。真傷腦筋啊。


    「來,排好排好——」歹徒是有股梅雨季的感覺,但他給予的指示依然不合時宜且淪於半吊子。他是因為用上了來福槍才有如此卓越的指導能力,而談到領導能力,隻要我能對他那統整人心的情緒方向性睜隻眼閉隻眼,也稱得上及格。也就是所謂的支配。


    同學們三五成群地成列聚集在歹徒麵前,總數大約六十人,負傷者與毫發無傷者的比例大約是1:2。如果這是鹽和砂糖的比例就太甜了——我腦中同時浮現這種稍嫌瘋狂的感想。集合完畢後,大家的動作宛如優柔寡斷的學生般慢了下來。他們仿佛吃不飽卻被強迫出來工作的奴隸一樣,屈著身子彎向前方。


    該怎麽排隊才好?他們麵麵相覷,接著視線總是不自覺對上槍口,最後再看向窮途末路的展示品——動也不動的體育老師。


    雖然還沒斷氣,卻渾身是血——這幅景象令他們打從心底感到恐懼。


    如果渾身是血卻已斷氣,這樣倒還可以死得不帶痛楚。


    最後,大家無視身高順序及座號地排成了六排縱隊,這是合班上課時的基本隊形。


    是因為沒有完全整好隊的關係嗎?如果從尾端開始看起,會覺得看得一頭霧水。


    硬要說的話,這個隊伍可以看出誰最珍惜自己的生命。最先被子彈擊中的女孩和旁邊的杉田跑到了最前麵去,竭盡全力地表現出生命的尊貴。真是諷刺啊。


    騙你的。


    「很——好很好很好。」


    歹徒的這句話彷佛在調教動物,此外他還拍了三次手。


    接著,他拿下了左邊的耳機。


    「呃——我話說在前頭。」說完這句開場白後,他微微擺出開槍的架勢。


    「我並不想平白無故傷害你們。」


    他的聲音彷佛變聲一次之後又回到了少年時代的聲音,這聲尖銳的嗓音支配了整個體育館。


    在那一瞬間,在場所有人恐怕對於自己的立場隻能啞口無言。


    如果情況允許,那個地位已經逐漸下降至爬蟲類的體育老師,應該很想把歹徒帶到訓導處同時進行說教和補習吧?


    他的表情這麽認真,意思是「我不會平白無故傷害你們,但若是有理由我就會傷害你們」嗎?


    他那爐火純青的劣根性仿佛快要從血管旁邊浮出來了。


    接著他似乎又說了些什麽,但聲音沒有傳到我這邊。


    之後,歹徒打開掛在肩上的包包,整個翻過來。


    包包中掉出大量綁成一塊塊的繩子。


    歹徒丟下功成身退的包包,像剛才指示杉田開鑰匙一樣念念有詞,比手劃腳地對他下了指令。大概是想要他用那些繩子將其他學生綁起來吧?看來,他並沒有蠢到對自己的凶器與立場太有自信而親自動手綁人。


    杉田好像說了些什麽。歹徒微微屈身向前,喃喃說了些話,接著將槍口抵住杉田的額頭。他的動作沒有一絲猶豫,表情也看不出對殺人這件事有任何抗拒,在在顯示出杉田那縮起來的肩膀和僵硬的四肢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


    杉田被賦予繩子,被迫背上了用繩子迫害同學的任務。為了保全性命,他狠下心來綁緊他們,嚴密地限製他們的行動。如果他這時敢偷偷放水,他


    背後那隻握著扳機的食指也不會再心軟。


    那群乖乖被綁起來的學生們,表麵上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滿。


    他們並不想跟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而且他們對歹徒所說的「我並不想平白無故傷害你們」這句話深信不疑。摘除反抗的幼苗,這對指導者來說絕不算是「平白無故」。


    「希望你們不要誤會,使用暴力絕不是我的主要目的。動手隻是手段之一,它絕對不比我的目的重要……」


    在這場響遍籃球場的熱烈演講途中,有支無形的長槍(注:在日語中有插嘴之意)強製改變了我耳朵收音的方向。


    「欸欸,阿道。」麻由抓著我的耳垂刻意朝耳朵裏吹氣,讓我癢得難受。


    「嗯?什麽事?」


    「我可以把願望從三十個增加到五十個嗎?」


    「嗯,好啊,可以啊。」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讓麻由的話左耳進右耳出……然而,過去的經驗告訴我,情況可能越來越不妙了,於是我趕緊轉頭。


    麻由瞪著我,一副累積的壓力快要爆發的模樣。


    「欸——你從剛剛開始到底在幹嘛啊?阿道要看著小麻、和小麻玩耍,不要不理小——磨嘎嘎——」我快速搗住她的嘴巴。冷汗和雞皮疙瘩讓我全身一下子不寒而栗。啊——心跳得好快,連我的肺都差點痛起來。


    「怎麽可以這麽大聲呢?」在確認歹徒和前排可能看得到我們的那一半學生沒有轉過來的跡象後,我歎了口氣。這下子又要掉頭發了。


    「你能不能保證在我放開手後還能保持安靜?我會幫你實現更多願望的。」我撒下餌誘騙失去理智的麻由。」嗯!」她坦率地點了點頭,於是我半信半疑地放開了,怎料她馬上咬住我的手指,鼓著腮幫子向我抗議。


    「唔——唔唔唔——唔唔——」


    她輕快地繃起臉湊過來緊壓住我的臉頰,這才察覺到我將注意力放在某個方向。麻由終於成功麵對現況了。


    「那是什麽?」


    「嗯……血淋淋生存遊戲?」這個詞是我自創的,而且意思亂七八糟。


    「午休之前會結束嗎?」


    麻由感覺到情況不對,於是挑了個關心的部分詢問。


    我望著那些排列整齊、連打瞌睡都辦不到的無數頭部,聽著歹徒那尖銳的聲音一邊思考。


    現在的情況最適合拿來做人災(注:人為造成的災害)演習了,但我想學校的課程裏並沒有編入這項演練吧?


    「看來沒辦法了。」況且也不知道外頭的人能不能馬上注意到這裏。


    這場雨讓外麵的人難以窺見體育館內的狀況,槍聲也淹沒在雨聲中。


    這名歹徒就是看準這一點,才挑今天襲擊體育館吧?


    「那便當呢?」麻由抓住我的領子。她的語氣有些慌亂,音量也增加了。


    「小麻要和阿道一起在午休時吃小麻做的便當,否則我來學校一點意義也沒有。」


    「嗯……」我真心相信咖哩隻要放久了就會變甜這項奇跡,所以其實很想放任時間流逝。沒有啦,騙你的,其實跟咖哩沒關係。


    如果這次不用我出麵就可以解決的話……


    這次我並不適合出麵吧?


    即使情況產生變化,使得我必須出麵解決——


    就算我的雞婆令事情平安解決,下次也會換我挨奈月小姐的罵。「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也不想想還欠我錢,居然敢這麽不愛惜生命!」她可能會將我罵得支離破碎,連帶拉下我的下唇。上回我的上唇已經遭殃了,我的經驗告訴我,這次可能會輪到下唇受罪。


    「阿道。」麻由語帶苛責地大力搖晃我的體育服袖子。她的聲音接近標準值,幸好現在歹徒還熱衷於演講,否則就慘了。不過,現在應該已經到極限了吧?「……了解,等我一下喔。」


    「磨嘎。」我再度用手掌搗住麻由的嘴,看向天花板。


    現在我必須在三個選項中選出一個正確答案。雖然我原先也懷疑為什麽一定得在此做選擇題,不過我馬上就了解到這是為了讓我再度確認和麻由共生所代表的意義。


    不合理的地方在哪裏?我在眼球中開始尋找。


    以下是我那充滿胃酸味的答案。


    1、可愛的麻由突然將阿助以外阿格未滿(注:阿助與阿格是《水戶黃門》裏的登場人物,常在水戶黃門一聲令下懲罰惡徒)的我當成武器懲罰歹徒。


    2、想辦法瞞過歹徒的雙眼(以物理方麵來說也行)(注:「偷走眼睛」)從窗戶逃出去。


    3、繼續躲起來不要被鬼發現,維持現狀最安全。


    首先,2中的窗戶位於二樓,所以跳窗是不是個明智的選擇,著實令人懷疑。況且那些試過這方法的人被子彈貫穿手腳的模樣我也看得夠清楚了。


    就算真的到達了窗口,它的高度至少也有一般住家的三層樓高,萬一頭上腳下掉下去肯定骨折,頭下腳上掉下去肯定摔斷脖子或是頭蓋骨凹陷、腦漿四溢。


    基於以上理由,我們不采納2。如果舞台後方有魔法掃帚或飛行石的話就另當別論。


    如此這般,我最推薦的選項是3。除非是腦前口袋放有護身符之類防身道具的正義使者,這種人才擋得住歹徒臨死前開的最後一槍,否則一般人都會選3吧?這是最安全也最健全的自我防衛方式——雖然戀日醫生和奈月小姐可能會逼問我為什麽不直接選這條路就好。


    可是,麻由並沒有允許我這麽做。為了個便當,她連五分鍾也不肯安靜下來。


    3這條路,如果我們兩人不能在不發出聲響的情況下度過時間,就無法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


    也就是說,敗露形跡便是眼睛可見的安全。


    那就隻能選隱藏選項4了——麻由大吵大鬧,我們兩人都被歹徒亂槍打死。


    「……………………………………」


    可是,這樣一來——


    還是隻能選擇1。我們並無內建咬緊牙根般的堅定決心。


    現實是很殘酷的,我們的行動也是很破天荒的。


    歎息很識大體地獨自從體外吐出。我逐步邁向缺氧之路,煩惱著該何時止步。胃被提了上來,我的喉頭痛苦得仿佛要吐出一根伸縮曬衣架。


    終止呼吸後,我的頭笨拙地垂了下去。總覺得雨聲在我後方嘩啦作響。


    我抬起臉來,順便將遮住眼睛的劉海往上撥。


    這個動作讓我留長頭發時發生的事情,一幕幕浮現在我眼前。


    我馬上將之踐踏回去。


    「那……我們來找些事情做吧。」我像縮減肥肉般地縮減幹勁,淡淡地宣告行動


    開始。


    「磨嘎!」麻由舉起右手轉個不停,揶揄著「我們的」日常生活馬刺。


    騙你的。


    「……大家熟悉的——」


    懲奸除惡——


    開始了,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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