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的我」 佐內利香


    將來的我還是一樣貧窮。


    應該會跟妹妹一起住在破爛公寓裏。


    鄰居的小孩子一一死去,氣氛變得很險惡,房租很便宜。


    但是我想,我跟妹妹還是能勉強存活下去。


    因為沒辦法去上學,所以交不到朋友,


    可是共同生活的動物會愈來愈多。


    我並不喜歡動物,但不知為何動物的數量會一直增加。


    我住的城鎮很糟,老是發生殺人事件。


    偶然造訪我家的男生帶來危險,害我們被卷入是非。


    那個男生跟我頗相似,是個既像昆蟲,又像瘟神的家夥。


    被這種家夥纏上,我注定將來窮苦潦倒,前程無光。


    嗯,是真的。


    ……啊,抱歉,這不是未來,而是現在的我的故事唷。


    事唷事唷。


    南茜·大江是受到文字支配的我們的敵人。但不知為何,從今晨起一直與我共同行動。潛入我的死角,南茜·大江究竟有何企圖?我一直刻意怱視她,但現在她終於主動出擊了。


    地球的未來究竟會如何發展呢!中途插入大長篇風格的宣傳標語,敬請期待後續發——「苦瓜拳!」是踢腿。南茜·大江的右腳腳尖銳利地踢飛了我的大腿內側。眼球附近陡然升起火熱的溫度,鮮明的痛覺直達耳際,發疼的腳部支撐不了身體,我跌坐在地。這一瞬間,仿佛能清晰看見無數雨滴的形狀,一道閃光在眼前亮起,貫通了白色薄霧,煙消雲散。怎麽能這麽容易就消去了啊?更死纏爛打一點嘛,我的心靈創傷實體化現象。「紅蘿卜手刀!洋蔥頭鎚!蔥花剃刀!拳擊拳擊腳踢!」以上全部是踢技,因為用手的話連她自己也會受傷吧。在疑問與衝擊之中我歪著頭思考:為什麽剛才這一連串必殺技的名稱都是蔬菜呢?「傑妞阿曆(january)——!菲布魯阿曆(february)哎呀啊啊——!」毫無節操的必殺踢技名稱。而且最後還揮空,一屁股摔到了水窪裏。朝著烏雲大叫的句尾盛大地走樣,胭脂色……不,是茜草色吧?浴衣被雨水沾濕了。雖然不重要,我覺得紫色較合乎南茜·大江的印象。大概是因為初次見麵時,她一身紫藤花色的浴衣之故吧。我的色彩感覺就是如此膺淺。


    「嗚~……渾身變得濕答答的了。」南茜·大江擺出一張臭臉,看著被雨水淋得濕答答的浴衣袖口與袖袋。至於我,也因冰冷的雨水刺激了新增的傷口,麵露苦色。


    「難得今天我聽了茜的建議撐傘,回避與j-的遭遇。」


    她自言自語抱怨起來,一臉厭煩地用手指撥起幾根濕濡沾黏在臉上的頭發。


    但是這家夥,踢起人來還真是樂不可支。跟我的妹妹在表情的明朗度上有著一線之隔。啊,難道說妹妹其實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踢我嗎……應該不可能,她根本沒有道理心不甘情不願。話雖如此,她也不可能因為我會高興所以踢我。若真是為此,那更恐怖。


    「大體而言,我碰上殺人魔的機率也太高吧,嚇死我了。嗯,我是說真的喔。」


    邊說邊轉動傘,傘邊從我眼前通過,啪嚓啪嚓潑灑雨滴。雨水飛濺到我的眼珠子上,模糊了眼前景色。南茜·大江這次拿的不是日式紙傘而是塑膠傘。據說紙傘不適合雨天使用,也沒抗uv加工,那麽日式紙傘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存在?


    「看著你的奇特行徑很讓人覺得愉快痛快,但我開始厭煩了。」


    「我並不記得求過你陪我吧。」在我精神還正常的時候,應該沒有。


    「喔唷喔唷,總算能跟你正常對話了呢。」


    南茜·大江比我先爬起來,又順便踹了我下巴。是還不至於意外到偷襲的地步,但我的意識還是橫向飛走了幾秒,品嚐到直立蒟蒻軟啪啪地朝橫向倒下的心情。相較於我,湯女全力踢出一擊的腳留在原地,表情滿足。


    「幹什麽?」「是x的鐵拳啊。」明明就是用踢的啊。還有,鼓膜很痛。「因為我收到書迷們瘋狂投書,要你快點恢複正常。」「記得某個漫畫家在漫畫裏寫著:別太在意書迷的意見。」「但你的情況是把人生交給別人決定比較好吧?」您說得倒是。我尚不起身,抬起瀏海垂掛眼前的頭看了湯女一眼。似乎連湯女浴衣與肌膚上滴落的水珠也奪走了我身體上的幹涸。


    「你還記得我為什麽跟你一起行動嗎?」


    湯女試探般嘲笑、質疑起我的頭腦。我用嘴唇感受雨水的滋味,朝向天空開口:


    「嗯,大致記得……雖然很模糊,但有記憶。」昨天從醫院逃走後在街上徘徊時,遭南茜·大江捕獲,被帶到她的家裏,立刻就睡著了。直接在門口,而且是在鞋子上。睡得很沉。然後一到早上就發起瘋來,明明是假日卻去上學。很好,記憶之中沒有模糊的部分,我完全正常。空氣長瀨也早就消失,不留蹤影。


    同時我也因確認了自己在瘋狂的狹縫所見的事物全是幻覺,感到些許失落。


    「答得很好。」又一記飛踢過來。這次由於事先察覺,所以畢恭畢敬地接受了。彷佛敲積木遊戲中積木玩偶的身體被幹淨俐落敲掉般,下巴被她狠狠踢了一腳。不痛,但膝蓋內側覺得有些麻痹。人體組織的聯係性跟人際關係一樣詭異啊。


    「你…你可別誤會唷,我並不是為了幫助你才這麽做的唷!」


    「因為嘲弄我很有趣才做的吧?對此,我還是謝謝你的幫忙。」


    「耶嘿。」南茜·大江挺起胸膛。「平坦到發生地震的時候,任何人都想率先逃向那裏的程度。」剛才的踢技的特別綜合版被施展在我身上了。或許是因為我臉長期泡在水裏的緣故,渾身無力,連一次踢技也閃躲不了。我的臉縱橫無盡地躍動起來。我用比安全氣囊更不可靠的安全水囊——俗稱水窪,代替墊子倒在馬路上。噗嚕噗嚕。「轟隆——!」嘩啦嘩啦!後頭部又被踩了一腳。在水中展現讓雨水由鼻孔侵入,從嘴巴吐出的超炫技巧,可惜南茜·大江看不到。反正橫豎都會死,我選擇將水窪裏的水喝光。意外地還算能喝,味道不賴。但我完全沒有顧慮到之後的身體狀況,若想模仿時請務必留心唷。湯女的光腳丫(感謝她踐踏我時肯脫草鞋)離開我的後頭部,我翻身改為仰躺,接著有如噴泉似地把剩餘的泥水由口中吐出。「太好了,你很中意呢。」請去檢查一下視力好嗎?


    在泥水中刷牙漱口順便洗臉完畢後,恢複成神清氣爽的心情。現在的我,應該連幼年期的純真夢想也能在這陰雨天裏描繪出來吧。呃~……我曾期望當個棒球少年,還有……啊啊,真讓人鼻酸,我期望爸爸能對我更溫柔點。


    哈哈哈,很像謊話吧……?當然是騙你的啦。其實是期望吃更多更多的甜點。某種意義下,或許這才是真正幸福的願望。


    「好吧,招呼也算打過了,接著進入正題吧。」


    「一般而言,這句台詞應該是我說的耶,的耶的耶。」


    「我恢複正常了!」


    「最惡質的宣言來了。」


    「不,真的大致恢複了,多虧了你的踢技。」「『雖然是騙你的。』」彼此都沒變。


    「這次碰上的情形很少見,所以花了點時間接受事實。」而且還是自己率先逃避的。效果相當良好。即使在失去麻由階段,仍半自動地進行著。就像是由坡道上滾落,越過小小的高低差,跨過護欄,跳人海中。


    接著深深地、深深地下沉。


    這就是我心中理想的墮落方式,可惜並沒有成功。畢竟本地沒有海洋。


    我在馬路上翻滾,躲開南茜·大江的膝頂,但她旋即展開話語追擊。


    「結果你今天一整天到底想幹什麽?」


    「異常


    者就算說明自己的動機,恐怕也難以獲得正常人的理解吧。」


    「你說我是正常人嗎?這可真是美妙的誇獎啊。」我該回答「嗯,說得是……」嗎?


    就我而言,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所以盡可能想隨口帶過。為了守護日常的瘋圈而導入空氣長瀨,同時又主動出擊,企圖跟伏見偷情。如此荒唐無稽的內容,我該怎麽整理呢?……雖說也不是什麽值得煩惱的事。


    既然是缺乏現實性的內容,相對應的答案也必然地確定了。


    「我隻是……想作夢罷了。」


    作個讓我能維持瘋狂的飛翔之夢。


    我隻是想在充滿了謊言的夢中,反覆度過安穩的日常。直到永遠。


    ……可惜啊~最近精神好像被強化(狂化?),一下子就複活了。所以我拚命拖延,掙紮了好一陣子,但終究到達極限,我必須回歸現實了。


    我必須認清長瀨透被殘殺,接著我幾個朋友又一一被盯上、殺死的事實,在我從九月連續假期的歡樂旅行回來後一直持續至今。


    「…………………………………………」


    但即便認清了,我仍然沒辦法展開行動,剛才下巴被踢了太多下,膝蓋發軟。


    此外,背景仍然有如受風吹雨打的老舊看板一般,顏色剝落的現象令我在意。背景在我的眼、腦中尚未開始重生。


    「好吧,同樣是跟味同嚼蠟的『夢』有關。」


    南茜·大江——大江湯女伸手扶我站起。


    我本來確信她會幫到一半,又放手讓我跌倒。但是湯女到最後都緊握我的手,用力捏住。霹哩霹哩,中指的皮膚被扭成鑽頭狀。噗吱噗吱作響的細胞一一活性化,呼喊垂死之歌。


    扭著我的手指的湯女頻頻顫動肩膀,有如正降臨的雨滴般毫無特色地微笑了。


    臉上帶著彷佛從別人身上強奪而來的陌生笑容說:


    「讓我帶你去夢之島吧。」


    我被帶到大江湯女與大江茜住的公寓。


    照理說昨天也看過,我卻隻覺得像初次造訪。


    「這裏是夢之島?」


    「對啊,是你昨晚投宿的夢幻樂園。」


    原來如此。椅子跟電扇一看就像從垃圾場中撿來的。話雖如此,夢之島很髒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這裏經過幾十年也會變幹淨嗎?


    我看直接撤除,表現有始有終的美感還比較快。


    這裏似乎是枇杷島八事一家人曾居住的房間,但我完全沒有感覺。很難從學校同學的枇杷島身上感受到生活氣息。那麽我之前又是以為枇杷島從哪裏上學,放學後又回到哪裏呢?


    「哥哥歡迎回來——我肚子已經好餓了——」


    原本蹲在房間角落的茜,有如蛙式般橫向劃動手部來迎接我們。本來還笑盈盈的,在發覺不隻是我,連湯女也渾身滴著水珠子時,她嘟起嘴唇,鼓著腮幫子地瞪著我們。雖然她消瘦臉頰上的韻骨依然很明顯。「傘呢——?」「在這裏啊——」湯女拿出折疊得很漂亮的塑膠傘秀給她看。「有帶就撐起來嘛——!」茜大發雷霆,莫名其妙地在房間內撐起了傘。夾在傘中的水滴嘩地散開。「嗚吧吧——」降落在兩人身上。


    茜順手把放在玄關旁的毛巾拋給我與湯女。原本以為她是個天真爛漫的妄想少女,沒想到很貼心呢。如果要我家妹妹向她看齊的話……說不定會把動物皮拋過來,說「用那個擦吧」呢。若高聲抱怨腥臭味,她就會為了蒙混過那點而畫上血之妝扮,使玄關變得一片腥風血雨。希…希望是騙你的就好了。


    我趁著姊妹嬉鬧在一起時脫下鞋子站起,重新觀察房間內部。擺置在房間內日照不佳角落的水槽裏養了六隻烏龜,它們應該就是以前說過的皮耶爾與卡特莉奴等一幹烏龜吧。從慶典夜市裏帶回的小動物,不論是小雞或金魚都給人壽命不長的印象,但烏龜不愧號稱能活萬年,還真是長壽啊。雖然烏龜們是否認同我的佩服還有待調查。而隔壁表麵生鏽的籠子裏則關了一隻幼小的麻雀,正慌慌張張地跑來跑去。它不啾啾啼叫,而是咕嚕咕嚕地有如鴿子般發出悶悶的叫聲。也許是近墨者黑,受到照顧者影響,性格變得很別扭了?


    「我在外麵發現這隻受了傷的小麻雀,等半天它的父母也沒來救它,不得已隻好帶回來照顧了。不早點接回去會壓迫到我家財政問題,很傷腦筋呀。」


    湯女察覺了我的視線,進行解說。小麻雀撞到籠子上,總算停下腳步。


    「是是,反正你一定是打算緊急時把它剁碎做成鳥肉丸子,當咖哩蓋飯配料吧?」


    「您可真清楚。」湯女一臉若無其事,邊用手指擦拭右臉頰的水滴邊點頭同意。她用腳踢人毫不遲疑,卻又好心收留麻雀,以後我暗地裏就叫她湯女五郎(注:諷刺日本動物園經營者,外號「鯥五郎」(彈塗魚)的畑正憲)好了。因為隻會增加麻煩,就當作是騙你的好了。隻不過,人踩起來確實很有反應,或許比較有趣吧。我妹妹說不定也有類似感想。


    「這隻麻雀很會跑喔——」


    手裏還握著傘的茜跑向房間角落。直到湯女與我出現在玄關前,她似乎一直在觀賞水槽的烏龜與籠子裏的麻雀。「是喔——」我做出明顯沒什麽興趣的回應,坐在不同於水槽所在的另一個角落,背靠著牆壁橫躺休息。好累。覺得自己很像差點在泳池溺水的人。這麽說來,似乎好幾年前的暑假也曾發生類似事件。不知道赤池最近過得好不好?


    茜原本鼓起的腮幫子縮了回去,高興地打開小麻雀的籠子。一打開,小麻雀立刻奔出籠外。不是飛出去,而是噠噠噠地在地上狂奔。它翅膀受過傷,也許是因為後遺症無法振翅吧?小麻雀四處奔跑,但主要還是以站在桌子旁拍掉肩膀上雨滴的湯女為中心移動。大概是把她當成媽媽了。看來她真的有受動物喜愛的體質,許多相愛都能成立,說很羨慕隻算是騙你的。


    「你看你看。」茜露出滿臉笑容,一副很得意似地指著小麻雀。「嗯。」我邊點頭,邊在意這孩子怎麽看待我。如果她認為我是湯女哥哥的朋友,那可就很叫人遺憾耶。「話說回來,那個啊……」我若無其事地向湯女開口。


    「你說哪個?」湯女蹲下,引導小麻雀爬上她手心,歪頭反問我。


    「我隻是在想:『原來你們還能過活啊……』這樣。」


    撩撥起沾附在一起的頭發,湯女眼睛側向一邊,「是啊……」低聲呢哺。


    「我去拜托茜的祖父提供我們少量的生活援助。」


    這算不上什麽有趣的話題。剛放到掌心上的小麻雀又早早被放回地板。無法飛起的小麻雀又再度在地上徘徊。眼睛一直追著它細微振動的翅膀跑,不知不覺間變得無法對焦,視野模糊了起來。我不調整,保持這種狀態,開口問湯女:


    「麻雀的名字是?」「布羅亞。」「喔。」我一時沒發現名字的典故,等想到時也不再在意小麻雀,而是專心聽茜與湯女的對話。兩人的構圖就像是水族館的海狗和把魚拋入它嘴裏的飼養員。翹著尾鰭的當然(與否姑且不論)是茜。湯女高舉的右手指尖捏著方糖。


    「想要三顆甜甜的嗎!你這貪吃鬼!(注:出自漫畫《jojo的奇妙冒險》第五部喬可拉特的台詞)」「能吃三顆這麽多嗎?」「……茜真謙虛。」放進嘴裏的隻有一顆。喀咧喀咧——茜滿足地咬碎方糖。我著著她的側臉,想起把橘子塞進妹妹嘴裏的自己。這麽說來,我們兩個連有妹妹的設定也相同啊……啊哈,我又用了「設定」這個詞。


    但是我的妹妹性能更高。應該說,規格較高。如果要問是哪方麵的規格……隻能說切肉的手法、實行暴力的頻繁程度、不尊敬哥哥的態度等。


    「…………………


    ………………………」妹妹萬歲。妹妹(nimouto)的「ni」是衝繩民間傳說的陰間的「ni」。與其說是騙你的,倒不如說我也不懂為啥提這個。隨便啦。反正隻要妹妹的「ni」能成為「ni」的代表就夠了。雖覺得好像本末倒置,隻要我倒下,妹妹也會高興吧。


    「……嗯?」


    不知不覺間,小麻雀似乎把我的腳趾當成地盤了。它的腳像抓住樹枝般靜靜地停在上麵。皮膚的感觸與蒼蠅停留差不了多少。跟小麻雀四目相對,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曾經過過類似鳥類的人嗎?鳥人……唔~我一邊聯想,想伸手朝向小麻雀。手臂對我不知顧忌的屈伸提出抗議,我想起右手的骨肉離散(直譯)事件。姑且就將之解釋為與麻由分離所帶來的痛楚之具體呈現好了……麻由啊……如果她還很有精神,我最少就能獲得比「差勁透頂」更上一級的安心吧。不過這點應該用不著擔心,麻由的強項之一就是能夠現場采集當作提神劑的「阿道」。在這方麵,「正牌」與「冒牌」的效果恐怕無甚差別,真令人傷心。這是就客觀上而言。若就主觀上而言,我則像是躲在陰暗角落,將之視為超乎諾貝爾獎等級的發明物大肆讚揚。


    「哥哥,晚飯普立茲(please)——」


    「哎呀,茜,英語學習得很順利喔。」湯女摸摸茜的頭,儼然姊姊疼愛妹妹的立場也很順利。你下是討厭人類嗎?還是已經變更路線為專欺負喜歡的人呢?可是程度太過分就不成立了喔。而且與其喜歡我,建議你還不如愛上鏡中的自己,這樣更健康呢。


    「今天晚餐吃什麽——?」


    「我想想,來調理自己送上門的雞肉吧。」說完,湯女意味深長地低頭看小麻雀。小麻雀沒注意到她的視線,隻愣愣朝著窗外。或許想飛吧?或僅是受到打在窗戶上的雨聲吸引呢?


    「好吧,我現在去準備一下,稍等一下喔。」


    「我從剛才已經等很久了——」


    「那就再多等一下吧。哇——小茜茜忍耐力好強,好棒喔——」語氣超平淡。


    「嗚哇——」茜假哭起來。她也變成戲精了。


    「啊,等等。」我打斷她們的對話,兩人視線集中在我身上。


    雖對不起饑腸轆轆的茜,我還是出聲呼喚湯女,使她停下腳步。


    差不多該問真正想問的問題了,我撐起倦怠的身體,胃部隨之晃動。


    胃中雨水噗通噗通響,我仿佛幻視到地底湖在黑暗中暗潮洶湧的模樣。


    「你為什麽把我帶來這裏?」


    即使昨晚的理由是「因為想找樂子」我也接受。但現在的我半瘋半正常,不管身為人類或物品,由任何層麵看都不有趣。勉強要舉用途,也頂多隻能當湯女的沙包或稻草人吧。前者姑且不論,連麻雀都悠然停在腳上,顯然後者無法勝任。小麻雀在我的腳上跳起,移動到腳踝。


    「我蒂望你能成為我們的長腿叔叔。」


    「長腿?」茜看了我的腿一眼,手指貼在嘴唇。雖然難以猜到茜心中的真正意圖,總之八九不離十,是會讓人很受傷的想法吧。


    「壓榨欠缺金錢與善意的人,所能得取的也僅有彼此的失望喔。」


    「開玩笑的。這房間裏沒有報紙也沒有電視,所以我對社會大事很生疏。而你跟鎮上的事件似乎又很接近……因此帶你來,想請你提供一點訊息。」


    得高明地回避危險才行呀——湯女邊說邊用手指劃過茜的喉嚨。「嗚咿~」茜眯著眼睛扭動身體,一副很癢的模樣,但還是任憑姊姊處置。


    因為這兩人什麽也不知道,才這麽樂天嗎?還是說,因為我喪氣過頭,跟這個世界或鎮上的氣氛脫節了?明明遭遇過許多次熟人之死,也許我這次的反應過度異常了。拚命裝成一副什麽也沒發生過的樣子。


    但是,這種隻有減法的算式卻成了我的致命傷。


    「另外,我也不懷好心地想讓你把過度囤積的幾個謊言吐出來。」


    「謊言?」湯女彷佛巧妙看穿我的心思般的發言令我產生警戒。


    湯女假咳了幾下,露出意味深長的竊笑,走進隔壁房間。茜低下頭,小跑步到養烏龜的水槽前蹲下,「這隻是皮耶爾。」依序指著貼在水槽上的烏龜,或許是想一一點名吧。她是怎麽辦到的呢?怎能一眼就分辨出來呢?說不定這些烏龜們每次都被用不同名字稱呼呢。


    說不定鳥龜並不重視名字,所以能接受這樣的對待,就如同我一樣。


    「……我說小茜茜呀。」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結果裝出怪腔怪調來呼喚她。雖說我老是這樣就是了。「嗯~?」茜露出天真無邪、彷佛全盛期的麻由(當然,一輩子都是)般的完美笑臉回頭看我。她在右手手心上放了一隻烏龜。龜殼上沒搭載噴射機能的普通烏龜,似乎對於突然間被招待到空中之旅的事態感到慌張,四隻腳左搖右擺,掙紮個不停。茜愉快地看了一眼烏龜的模樣後,又轉頭看我。


    而我自己也被小麻雀逐步爬到上半身,現場彷佛要召開起跟小動物親近的炫耀大會。


    「找俺有事嗎?」「嗯,呃……」原本有事想問,開口又注意起烏龜後就忘記了。「你喜歡烏龜嗎?」在想起來前先找點話題。「嗯~十分討厭!」由她開懷大笑的表情看來,喜歡與討厭完全相反嘛。原來她喜歡烏龜啊,跟妹妹的母親一樣呢。


    那個人很喜歡螯蝦與青鱂魚,也喜歡海豹的布偶。


    「啊,那麽你喜歡湯女……姊姊,啊,應該是哥哥嗎?你喜歡那個浴衣女嗎?」


    「不,最討厭了!」


    茜馬上用足以震動窗戶的尖銳嗓音回答。「被人大聲宣稱討厭,小湯女好受傷喔~」隔壁房間傳來回應,我裝作沒聽見。她這個姊姊真幸福……啊,此時我想起原本想問的事。「你會想見桃花嗎?」「呣嘰。」茜嘟起嘴唇。


    什麽意思?我暫時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反應,卻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咦,是我的問題內容太抽象了嗎?我隻想知道她是否想見生前很親近的人罷了,我以為這個問題很好懂耶。


    此時「哼哼~」哼唱著聽起來一點也不輕快的歌曲的湯女回到房間,雙手抱著的是「……鋼琴?」破爛得不知是否適合如此稱呼的物體。能夠擺在膝蓋上的鋼琴應該很少見吧。


    那是一台小孩子用的、主要顏色為粉紅的小鋼琴。與大小相稱的白鍵數量跟雙手手指的合計相同。而且還是中古貨,不僅塗裝剝落,更失去了幾個黑鍵。「是茜撿回來的唷。」「對——因為是桃花色的——」回答得好開朗啊。勾起了我心中又似佩服、又似感傷的情感。總覺得她這聲回答或許也想順便用來回應「是否想見桃花」的問題。


    湯女將鋼琴放到地上,跪坐在前。浴衣裝扮的少女姿勢端正地跪坐起來,氣氛就仿佛像要召開茶會或日本琴的練習會。但是大江湯女細長白皙的手所碰觸的,卻是髒汙、表麵混雜了沾滿手垢也似的茶色鍵盤。


    甚而令我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這台鋼琴彷佛是湯女將自己的回憶具體化的事物。


    「……你想幹什麽?」


    「南茜演奏會。」


    湯女若無其事地宣稱。鋼琴與我囤積的謊言之間的關係,就跟用因血液集中而腫脹的右手觸碰物體的感覺一樣,模糊不淆。「哥哥要演奏鋼琴嗎?」「對啊,待會兒再做晚餐。」「嗯。」也許是喜歡湯女的演奏吧,茜從水槽跳了過來,與掌心的烏龜一起滑到鋼琴附近。很像青蛙參加高中棒球,滑上一壘的感覺。隻不過,這隻烏龜叫作什麽?法蘭蘇瓦嗎?


    「那麽就開始了。入場費可以讓你欠著。」「喂喂,慢著。」這是詐欺吧?想跟某個孩子王一樣,強行推銷演唱會門票嗎?——正當我差


    點如此抱怨起來時,湯女的食指按下琴鍵,發出聲音,令我原本想伸出的左手突然縮回來。右手變得不去意識就沒有反應。也許是把神經槍改裝到裏麵的時候了(注:出自寺澤武一的漫畫《眼鏡蛇》的主角)。騙你的。


    本以為鋼琴跟某首童謠中的單簧管一樣壞掉了,意外地還能發出聲音。不過完全沒有深度,扁平、有如電子音般的拙劣音色配合湯女的手指,一點一滴地散播到整個房間裏。老實說,敲打在背後窗戶上的雨聲更接近音樂呢。茜笑咪咪地聽著演奏,但這是在欣賞音樂,或是喜歡彈奏鋼琴的湯女呢?我無從得知。


    「話說回來,為什麽會彈起鋼琴啊?」


    「我隻是想表現我也有跟你不同之處,還會彈鋼琴這樣。」


    湯女不著邊際地回答,手指在琴鍵上流暢地漫遊……算了,是彈得很愉快沒錯。


    在我耳裏,她隻像是在亂按一通,演奏出亂無章法的聲音羅到。雖然我即使在正式演奏會中見到鋼琴師的手,大概也隻會認為他在高速隨意地移動手指吧。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右耳進左耳出的鋼琴聲,揉揉眼睛,將焦距對準在背景上。以經驗上來說——雖然這隻是第二次——差不多該為物體重新畫上輪廓線了。恢複很遲緩,也許是回圈的周期產生了異常之故,我的各種機能產生齟齬,就像各自搞錯了時間,全身處於分解狀態。


    此時,鋼琴聲發生變化,群體被加上規律,現出色彩,音色誕生。是旋律。原本毫無秩序的間隔,有如理解言語的嬰兒般,理解了間隔的意義,開始在前後聲音間采取適當地距離。音樂變得能取悅聽眾了。


    我很熟悉這段「音樂」。


    那是曾經載於學校教科書裏的八個小節的樂曲(注:指電玩遊戲《mother》中登場的音樂(eightmelodies))。


    我低頭聆聽音樂。短時間內,我失去了意識。我相信那隻有短短幾秒,我變得很安祥,原本緊繃的意識化為水珠由眼角流出。


    彷佛被湯女敲擊鍵盤的手指直接敲在腦子上的感覺,帶來碰觸頭腦的柔軟觸感,使我並非靠著視覺,而是能夠以觸覺來感受自我的內在。


    「是一首誘人落淚的歌曲吧?」手指一邊彈奏,湯女得意地問我。


    「……你要我去旅行世界各國,收集八個旋律嗎?」就這首曲子的用意來說。


    「對於有戀母情結的家夥不是剛好嗎?如果想家,立刻打電話給我吧。」


    「你說錯了,我不是媽媽控,是麻由控。」


    「總覺得好像會某個吃金錢的怪獸的名字耶(注:指《超人力霸王》係列中登場的怪獸「カネゴソ」)」)。」


    「麻由貢~麻由貢~」心情愉快的湯女故意念錯。或許是順便,音階也時常搞錯。不知是鋼琴壞了還是音階不夠,抑或湯女彈錯,總之某個狀況是原因。「好,請說吧。你跟城鎮這回又被卷入什麽事件了?」


    「……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


    因為受到照顧(有嗎?),所以我開誠布公地回答了。


    於是我開始娓娓道來前女友被殺的事。理由之一是她跟我交往過的事。接著有人被殺,下一個被殺,又下一個也被殺,若以賓果來說已經接近完成狀態的事。說不定今天還會出現第五個犧牲者的事。以及,一切犧牲者都跟我有關係的事。


    順便一提,就連犯人是跟我有關的人這件事也說了。結果該說的全部說完了。


    我已經沒什麽隱瞞的事了。反正醜態也出盡,我早已無所謂。


    「唔唔……殺人預告之中沒有我的名字是怎麽回事呢?犯人一定是在嫉妒你跟我之間的交情吧,氣氣。」


    湯女聽完事情始末,麵無表情地表示憤愾。當然,沒半個人把她的話當真。


    「我看他是認為由你們的經濟情況看來,即使放著不管也會餓死吧。」


    雖然我不知道茜的祖父對她們的經濟支援到什麽程度。


    「原來你一直不把我當大小姐而是當窮小姐嗎?這個答案真是大大地正確啊。」


    「呃,這不是什麽值得你豎起拇指誇耀的事實吧?」對彼此都不是。


    「普立茲腰果。普立茲夏威夷果。」「普立茲杏仁。普立茲花生。」


    茜也跟著一起騷鬧,表現乖巧的隻有烏龜跟小麻雀。


    「為什麽都是堅果類啊……」


    「因為跟田裏的牛肉(注:大豆)有親戚關係啊,應該跟雞肉或豬肉挺相似的。」


    是想藉此主張自己的願望很謙虛嗎?


    「總之我放心了,我跟茜沒受到波及就好。」


    「……嗯。」


    「啊,這麽說來,有位疑似犯人的男生在你睡在馬路時來見你了喔。他用低沉嗓音對你獻出『要加油唷』的聲援呢。」


    「……喔?」伏見家附近嗎?「你運氣真好,竟沒被殺掉呢。」


    「我給他幾顆方糖,他就乖乖回去了。一定是缺乏糖分,情緒失控吧。」


    「還真的收下了咧!」我對不在現場的犯人吐嘈。不,也可能是湯女騙人。


    最後湯女同時按下十個白鍵,以不協調的音色替這首曲子作結。「嗚呀!」茜用烏龜肚子掩住了耳朵。


    「各位~不可以配合演奏唱歌喔~隔壁大嬸會不留情地來罵人喔~」以歌唱節目的大姊姊風格加以叮嚀後,湯女開始演奏第二首曲子。這次沒彈起無秩序的音符當前奏,一閱始就具備音樂的體裁。


    「……幾年前好像聽過這首曲子。」


    小麻雀終於爬上我的手,現在停在我的右肩上整理羽毛。


    「這首是最後能讓人找到幾近痛楚的幸福的歌喔(注:出自misia的歌曲(忘了如何飛的小鳥))。」


    湯女的說明很抽象,但我隨即發現那是歌詞。


    「你們不是一家人都繭居族嗎?何時學會的?」


    「桃花聽到歌唱節目播這首歌,把它寫成樂譜。我靠她的樂譜練習。所以或許有幾個音符是她自己改編的吧。」


    叮叮咚,湯女邊用聲帶模仿豎琴演奏的聲音邊說明。喔……桃花原來有音樂的才能啊。望著身為姊姊的茜的表情,依然跟烏龜在一起笑咪咪。


    看著她,開始覺得無法憎恨任何人似乎是件不錯的事。


    「對我而言,痛楚就是幸福啊。」我邊回答,邊請她告訴我歌名。


    聽到歌名,我微微揚起嘴唇。什麽嘛,害我差點笑出來。


    是在諷刺忘了如何飛的小麻雀停在我身邊?很遺憾地,我還沒忘記如何飛喔。我仍知道人類能簡單實行的飛行方法……不,或許現在辦不到。


    要是辦得到,我早就跨過公寓陽台的欄杆扶手,一躍而下了。


    「但是聽完你的故事,我在想……」


    湯女故作神秘地閉上嘴,對我送出秋波,督促我接下去。


    「……什麽啦。」


    「你比一般人更脆弱呢。呼呼。」她裝出覺得很可笑的模樣。


    「……………………………………」拜托別這樣嘛,幹嘛直接戳在我的痛處。


    我也有所自覺,才故意不提的呢。


    我知道現在的我並非恢複冷靜,而隻是回到「第一天」罷了。這是第二次回歸。得知長瀨死去的當天我很冷靜,有如現在,很正常。但是從第二天起,我開始失去景色的輪廓,變得無法不確認識現實。


    我刻意不抵抗這個變化。渴望瘋狂,努力讓瘋狂不停輪回。結果就是這種延命裝置讓我重生能力不高的心靈多活了一個禮拜。


    但是今天我發現了,失去麻由的我無法繼續回圈下去。


    而且也驚覺能碰麵的朋友


    一一消失的現實。


    「我……」以一一殺死朋友的殺人魔為對手,「該怎麽辦才好?」


    「咦?你打算行動嗎?」


    湯女裝出意外口吻。明明沒有興趣,卻願意聽我傾訴,不由得產生她或許是個好人的錯覺。人啊,在膽弱的時候受人善待,真的會一瞬間就被攻陷了呢。


    「一旦冷靜下來,就會受到焦躁感驅策,總覺得不做點什麽不行。」


    能監賞湯女鋼琴演奏的此時此刻,真的很寶貴。


    因為她的演奏時不時走音,不至於讓人完全平靜下來。


    「又不是你直接下手的,為什麽你會感到責任?」


    「……因為我的目標是美化委員長的寶座,必須在這種地方宣揚責任心。」


    騙你的。啊—這種感覺有點令人懷念呢,是恢複正常的徽兆。


    「換做是我,就算是我殺的也會佯裝不知喔。」湯女小姐,您也說得太光明正大了。


    說不定大江家的事件就是她下手的吧?雖然隻是我的胡亂推測……嗯,但這才是身為殺人犯的正確態度吧。


    要是冷靜地如此開玩笑,會有人憤愾地說:「真是個胡來的家夥!」吧。


    「我沒辦法像你分得如此清楚。也有人因心思太複雜而活不下去啊。」


    「所以一旦悲傷,就得一直哭泣下去?」


    「……我身邊的人大多以跟我交換生命的形式死去。因為他們死去、被殺,所以我才得以活下去。看來很不幸地,我這個人不僅牛、豬、雞,還得靠著消耗其他人的生命才能存活。明明我不是在食物鏈中位於人類之上,卻光是為了存在於這裏,得靠別人支撐。」


    所以我需要別人。需要別人的「不幸」。


    「但是沒關係,我除了接受這種情況別無他法……就跟看過粉紅小豬奮鬥的電影(注:指1995年澳洲電影《我不笨,所以我有話說》)後,是否能擺脫不想吃豬排飯的感傷一樣……對我而言就是如此。但是沒關係,因為我已經決定如此過活,所以能夠積極地對這種部分閉上眼睛了。決定曲解,正視事實』的意思,心無旁騖地隻看著未來。」


    湯女不回答,而是繼續演奏著鋼琴。啊,剛才明顯彈錯音符了。


    「但問題是,死者換得的並不是我的生命,而是純粹的負數。我對這種狀況毫無抵抗力。他們因我而死,卻什麽好處也沒得到。所以我才會對我那笨哥哥的死……那麽地動搖……」


    說不定,這才是真正的「死」吧。


    一切好處也沒有,僅存在著減法,等號不成立的純粹喪失。


    一般人很堅強,明明得體驗無數次這種死亡,卻能正常過活下去。


    我對於這種相當於純粹喪失的死亡一點抵抗方也沒有。


    湯女即使在聽我說完後,依然不張開嘴唇,而是優先挪動著演奏的手指。茜楞楞地看著我,但保持沉默。她變得比過去更會看場合了吧?


    「我沒什麽話好建議你。我能為你做的就隻有彈鋼琴。」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轉型成為孤傲音樂家角色了?」


    「你很煩耶。」湯女宛如一臉厭煩地要避開二手煙的人,懶懶地搖頭。


    「畢竟被人不負責任地叫你加油也很困擾吧?」


    「嗯。」


    我點頭,湯女也點頭。但是,話題並沒有在此結束。


    她縮著下巴,舉起眼來,聚精會神地凝望著我。


    「……但是從剛才起,你就一副很希望別人要你加油的表情呢。」


    「這……」我用手摸臉頰與鼻子自我確認,「沒這回事啦。」依然是撲克臉啊。


    「你這張臉迄今騙過多少女人?」


    「吵死了,我的謊話很差勁,沒有人會被我騙啦。」


    我能騙的就隻有一位女孩。


    「有誰相信騙子說的『我沒騙人』呢……姑且不論這個,回歸正題。既然你現在能清楚說明自己的狀態,就表示腦袋很有條理嘛。別嫌麻煩,想做的事就去做吧。你的確算頗不幸了,事到如今還謙虛也沒有用喔。」


    ……結果還是給了我忠告。湯女意外地很愛管閑事。


    畢竟好說歹說,她昨晚也讓我留宿一晚。


    「……想做的事嗎……」


    即便下定決心,我還有時間解決嗎?


    相反地,這次我沒有自信脫離已啟動的回圈。無論是抱著多麽高潔的決心出發,在跨越日期的瞬間,腦子又產生變化的話,或許我將會第三次陷入與幻覺的對話之中。我覺得自己已經沒辦法走回頭路了。


    我真的能辦得到嗎?能夠徹底完成想做的事嗎?等一切都結束了,我能夠回到不瘋狂的日常生活嗎?怎麽想也超不可能啊。我現在的心情如假包換,但我無法保證二十七小時後依然如此。不管如何掙紮,當下的決心也隻成為暫定。


    「……即便如此……」我不想對現在的自己撒謊。


    很不甘心。


    我覺得很不甘心。這是我最初的想法。


    也覺得悲傷。


    亦覺得憤怒。


    甚至有明確的殺意。


    我明白這些都是由我內心湧生出的情感。


    但是這些情感想要一口氣向外宣泄出來。


    如同紅蘋果的內側,無數隻無數隻無數隻無數隻無數隻蟲子想一起鑽出般。我害怕自己被這些蟲子衝破,所以用名為「忘卻」的刀刃插入身體。


    刀子現在插在我身上,蟲兒被利刃貫穿身體。


    我的情感的真麵目是蟲子。從我幼年期開始,總是用蟲子來譬喻情感的交纏糾葛。用我過去厭惡的、難以理解的生物來比擬。這樣的想法讓我成了一隻工蟻。


    蟲子們迄今不知被我或周圍刺穿多少次。


    但就算如此,蟲子仍然沒死。它們舍棄了被切斷的身體,隻留下應當存活的部分,隨著時間經過逃離刀刃,又蠕動起來。「第一天」就是出現這種症狀的日子。


    蟲子要求解放,向我這個宿主要求。


    我現在想把身體交由蟲子們處置,想順從蟲子們的意誌過活。


    但是,如果我拔起插入心髒的刀刃,囤聚的血液將會噴灑而出。


    心靈的血液。


    如果全都噴灑光了的話,我會變得怎樣?


    變成心已死的弱小生物嗎?


    好可怕。


    好可怕。


    人們害怕蟲子,不就是因為心無所感的緣故嗎?


    「……嘔惡。」由於太過害怕,胃液湧上了舌尖。


    ……我不需要翅膀。但是,趁我還是個人類時——


    請給我比財富與名譽更抽象的事物。


    「你決定好了?」我抬起臉的同時,湯女用如同遊戲中確認訊息速度的話語般,缺乏起伏的語氣問我。


    「嗯。其實打一開始答案就確定了……為了我的——算是什麽呢?暫定為朋友好了——為了吾友長瀨的靈魂名譽,也為了其他被殺者的心靈祥和……大致如此。」


    「你的話太抽象了,聽不懂你想說什麽。」


    說得沒錯。但是全部,我每一回都會將之實現。


    我的世界已經失去了夠多的希望,要從底層找到期待並不困難。


    如果小說化現象是真實的,我早就煞費苦心地實行原本很簡單的那件事了。


    就是活在現實中。至少在解決事件前,我不想再讓心情懸在半空了。雖然很困難。


    「如果說得更具體一點,那就是我想對犯人做出相同行為。」


    在我良心不發疼的範圍內——當然是騙你的——


    「哦~」湯女平淡地回應後,「啊,對了對


    了。」很做作地補充說明:


    「那個人不是頭腦反應不好,就是個性不拘小節。」「是嗎?」「他無法理解『人左內ノ木刂 千八日』的意思。」


    「……噢,佐內利香嗎?」硬將漢字拆開來念而已嘛。


    「你合格了。我就認定他是邪惡的走狗,而你是正義夥伴吧。」


    大江姊妹一起指著我的鼻頭。茜的手上的烏龜也順便……呃,請問您是哪位啊?可惡,我還是無法分辨這些烏龜。這是要我去學習當烏龜監定士嗎?姑且把烏龜丟到車站的飲水處不管。正義夥伴在這城鎮的土地上並不能輕鬆獲勝,這個稱號反而更使我不安。但是,似乎能成為我心靈的小小支柱。


    我站起身,彷佛要甩掉煩惱般搖搖肩膀。右手還是動不了。


    所以要跟左撇子的女朋友握手已有點困難。


    但要跟右撇子的美麗女孩握手仍沒問題。


    幹了一半的衣服硬梆梆地貼在身體上,叫人厭煩。如果有人願意傳授我一脈相傳的暗殺拳(注:出自漫畫《北鬥之拳》),我倒想率先學習輕鬆破衣的方法。


    「身為善良市民,見到殺人犯最好打電話通報警察。我看追求安心的我先作為市民代表,向公仆打小報告好了。」


    「…………………………………………」你們自己也在躲警察吧?真敢說呢。


    警察。奈月小姐。假如從一開始不發狂去拜托她,也許就能防止長瀨以外的其他三名朋友之死。肺泡被亂七八糟的懊悔撐破。但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報警了。不能讓警察介入。


    因為這是「我的事件」。


    不管從哪裏到哪裏,如何掙紮尋找逃避途徑,從一端到另一端,徹頭徹尾,都是我。


    所以得請可靠的警察們秉持民事不介入的原則。


    接下來我就要隨心所欲地大幹一場羅——


    來學學小麻一下好了?


    「……啊~」眼珠腫脹,近似陶醉感。暈眩感。這就是背負著必須與如同兄弟般一起長大、變成了吸血鬼的男人一戰的命運的心情嗎(注—出自《jojo的奇妙冒險》第一部)?


    糟糕得順利極了,真的。


    湯女揚起昆蟲般的眼珠,抬頭看我。


    在心中放養蟲子的人眼睛一向缺乏光澤。


    「受到你的鋼琴照顧了。」其他部分姑且不論,至少這件事值得我道謝。


    這個像座小小劇場的窮酸小房間提供了我營造氣氛的場地。


    同時我也從她亂彈一通的手法學會了「放手去做」的氣魄。


    「不客氣。就快吃晚餐了,我隻是怕如果你還巴著不走就得請你一頓,所以想早早把你趕出門罷了。」


    「為你下虛偽的真心話乾杯。」


    搖晃著像個金屬臉盆般裝了大量雨水的胃部。


    將小麻雀從空中放開。小麻雀為了減輕降臨身上的重力,張開沉默至今的翅膀拍打空氣。小麻雀伸展的翅膀,遠比我在腦中描繪的想像圖更大得多。


    它的振翅讓我想起在小學的飼養小屋裏,把抱在手上的雞放出去的瞬間。我直到那天為止,一直對被視為無法飛行的雞群為何仍在身上長了翅膀感到很不可思議。所以我抱著一絲絲的壞心眼,試著把打掃小屋時出外的雞高舉過頭放開。從我手中離開的雞冷靜地拍翅膀滑行,平安無事地降落地麵。它們的翅膀並非沒有意義。靠著退化的翅膀抵抗空氣,才能保護本體安全。也許我該學習它們,奮力驅策我退化的「心靈」運作起來。


    我不知道此刻的心情還能維持幾天。說不定當破曉之際來臨時,世界又會化為滲色、生鏽、模糊的景色。我的腦子已經失去希望,有的隻是無數的幹涸思考殘骸……既然如此,就以這個殘骸作為肥料,讓沙漠重新長出樹林吧。


    我不知道辦不辦得到。但至少我必須挺身麵對。


    至少這個事件必須由我來解決。


    因為我總算有了從世界最小的象牙塔裏逃脫的決心。


    這裏到處是縫隙與孔洞,隻要有心,一定能簡單逃離。


    所以,今晚我還不能睡。


    趁我還辦得到前,將該做之事完成。


    趁我還沒完蛋前。


    在玄關重新穿上剛脫下的鞋子。用力推開眼前沒上鎖的門離去。


    外麵還是一樣下著豪雨,配上夜晚,路上烏漆抹黑,即使幽靈出現也不奇怪。


    「……一般而言,故事如此發展時,眼前道路應該是萬裏無雲的晴空吧。」


    雖說現在這樣更合乎「我」的本色。


    敵人有兩個:殺人犯與瘋狂回圈。由內外夾擊我。


    作為我的對手很充分了。但對敵人而言,也許我還不夠格當目標呢。


    但這也是過去的事了。


    「……好!」


    有生以來,第一次將積極地將表示誌向的抽象表現說出口……似乎是。


    我總算複活,有如在月球表麵自由地邁進。


    開展於眼前的雨夜世界裏沒有道路,隻有我的意誌如陽光般充塞。


    毫不虛偽的光芒。


    「打算先去哪裏?」


    「我去去好結局一趟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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