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我的世界變得比鎮上更狹隘了。


    正當造我已開始習慣這狹隘的世界時……


    在我忘了殺過的人的興趣時……


    世界外的傳聞又傳進我的耳裏。


    這則童話故事裏的登場人物,個個都是我熟悉的名字。


    唉,原來世界之外男有世界,而且那些人們也依然存在嗎?我覺得很可笑。


    一邊幻想著隻聽了一半的童話故事會有怎樣的結局……


    同時也對位於遙遠世界,現在依然難看地戰鬥的美化委員發問。


    學長,即使一身汙穢,你依然感到幸福嗎?


    「街頭采訪,咚咚叭叭——!問我做了什麽嗎——?我一直在奔跑——!」


    揮動唯一動作的左手劃過半空,憑著跑步的氣勢吼叫。由旁邊看來,就像個打擾在公園幽會的情侶的可疑人物,基本上也算沒錯。但是樂芙的等級不同。


    啊,各位好,是我。枝瀨x。天野x。主角總算登場羅,慢死了!


    「不論下雨還是刮風,都氣喘籲籲地一路奔跑,總算被我追到了吧,你這家夥!」


    我憤怒叫喊。因為這兩天一直跟某阿甘先生相同狀態地拚命奔馳,也許是反動,聲音好像無窮無盡,高昂的情緒輕易超越了平時的極限。


    牽著麻由的手,菅原道真眯細了眼睛望著我。自從一年前在神社遭遇以來就沒見過他……不,前幾天才剛被他在大白天裏砍了右手。算了,隨便啦。總之就是他。


    他看起來比以前更削瘦,麵容也明顯更神經質,身上穿著品味差到極點的帽t,用兜帽遮著臉,總之這家夥很邪惡。所謂真正的邪惡,就是為了自己的欲望而利用無知者……慢著,冷靜一想,這不就是平時的我嗎?糟了,自掘墳墓了。


    菅原開口。他的聲音有如蚊蟲的振翅聲,刹那穿過我的耳際,消失於黑夜裏。


    【沒想到在警察到來前,竟是你先到。】


    「就說因為樂芙不同啊。樂芙能超越時間、物理法則與才能的隔閡哪。」


    騙你的。我偷偷地吐吐舌頭。


    麻由麵無表情,呆呆望著我。幾日不見,依然美麗動人啊。雖然看起來有點愛困。


    我接近他們兩人,左手指著菅原。


    「我才想問咧,你從哪裏跑出來的?怎麽不永遠被隔離起來算了?」


    【這沒什麽,蝙蝠俠的壞蛋不也都是從醫院逃離的嗎?】


    「誰管你啊,我對西洋作品又沒興趣。算了,反正理由與動機我都不在乎。我的優點就是對於可能發生的事情,向來不一一探究過程。你人在這裏,這才是當下的重要問題。這幾天來麻煩你照顧麻由,我超感動的。所以快還我吧。你沒看到我都在感謝你了嗎,給我拿來!」


    有點像醉漢酒意正酣亂說話,講得含糊不清,總之提出要求。


    【說「還我」還算正當,「給我拿來」聽起來簡直是壞人嘛。】


    菅原像個魔術師,不知不覺間變出一把小刀。相對地我手上隻有撿來的石頭。從湯女與茜的公寓出來後,一直到處奔跑,沒時間準備武器。何況也不能帶著那種凶器四處亂逛嘛。


    「喝呀——」


    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石子丟出去再說。因為是用左手丟的,石頭朝著莫名奇妙的方向飛去,最後還立刻墜地咧。石子在地上滾呀滾的,消失於黑夜之中。沉默在悠然以眼光追尋石子的菅原與我之間降臨,氣氛變得很尷尬。總覺得我的英雄度好像大幅降低了。


    早知道就用壘球投法,好歹能丟到菅原那裏吧。我感到一絲絲後悔。騙你的。


    【攻擊結束了?】


    「不,聽說茂野(注:出自滿田拓也的漫畫《棒球大聯盟》)如果用不擅長的手,得花上一兩個月訓練才能正常投球呢。所以說這本來就很困難啊。」


    【在講啥鬼啊……】


    我是很想去撿回來,而且由現場氣氛看來,隻要我肯開口拜托他,他也會答應,但我還是決定放棄了。


    畢竟要能正常丟石頭,得花上好幾個月訓練,而且正常的家夥也不會對人丟石頭。兩者都不正常的我,該從何者改變起才好呢?


    「打起精神,重新再來——啊,我隻是想說說看而已。」


    沒有武器,右手也動不了。可能是不停歇地奔跑導致我傷口裂開,身體也開始發燒,確實感到腦子在咕嚕咕嚕打轉,而頭皮也痛得像要翻轉過來,過度驅策的下半身也失去了感覺。


    即便如此,我依舊有必要站在這家夥與麻由麵前。


    即使沒有自信,也不具可能性,但我的身體仍然遵照義務行動。


    「你快結束吧。」


    沒辦發宣言說「你已經完了」,因為舌頭打結了。菅原放開麻由的手。在菅原邁出步伐後,麻由似乎什麽也沒在想地,跟著他團團轉。


    看著麻由的行動,我多多少少有些感觸,另一方麵思考握緊的左拳該怎麽辦。為了處理再過幾秒就會襲擊而來的菅原與他的刀子,什麽才是最佳行動呢?不顧一切再去撿起石頭來丟他嗎?剛才也證明了,我不是左撇子,無法以左手精密控製。既然如此,隻有直接毆打了。究竟該退步到多原始才行啊?雖說也沒關係,回到原初之始,那裏一定有著能夠跨越這世上一切的不合理與法則的神明吧。幫幫我啊,神明。


    【呃,看你渾身上下都是破綻,我可以去刺了嗎?】


    「啊?不,這可是個密斯特課(mistake)喔。」


    一個動作瞬間就逼近我的菅原一麵感到困惑,一麵刺出小刀。我為了回避攻擊,扭轉身體,但肩膀肉輕易地被削下一塊。僅僅如此,就使我上半身搖晃,身體無防備地露出破綻。菅原更將小刀刺了過來,我瞬間揮出左拳,但他立刻冷靜地改瞄準左手。「咕嘎!」這道單純、缺乏延伸的慘叫聲,與手臂中被四分五裂的肉片觸感同步,我自認距離「abeshi」跟「tawaba」(注:出自《北鬥之拳》,均是敵人被幹掉時的慘叫聲)還很遙遠,但別人聽來又是如何呢?


    我倒在地上,想按著出血部位。但我發現連這件事也辦不到時,潸潸流著淚水,憤而抬起頭來。多麽不方便的身體啊。我無視於站在近距離的菅原與沾上血汙的刀尖兩者,抬頭望著麻由。麻由依然眼神空虛,低頭看著我。眼神與她相對了。僅僅如此,就令我感到小小幸福。


    同時,我也對麻由雙手盤在背後一事有些在意。


    【真傷腦筋,我的預定是留到最後才殺你耶。】


    菅原搖頭歎息,也像是對於計劃出現差錯感到失望。


    活該,被殺的順序怎麽能繼續隨你如意呢。


    【我說,你這個冒牌貨來幹嘛?還說什麽「還我」或「拿來」,真厚臉皮。】


    「我來替長瀨報仇。」


    【少騙人了。】


    「當然是騙你的。」


    別看我這樣,我在某些怪地方也是想逃避責任,盡量誠實的咧,我不想拿她的遺誌來胡扯。我想,即使是現在這一瞬間,長瀨透也還是不希望報仇吧。


    因為長瀨的遺言並不是「幫我報仇」,隻是「快來救我」。


    「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羅唆!我自己好羅唆!」


    在夜晚的公園裏大叫,噴血的情況更嚴重了。菅原隨意揮舞小刀,我變成一隻活動性超強的蚯蚓在地上滾動,好回避他的攻擊。沙沙作響地,後腦勺沾上一堆塵埃。在我轉動的時候,我想起了和公園與菅原都無關的藍白色湖泊。那是個位於昏暗的洞穴深處,彷佛地底湖般的場所。近似藍色火炎般的水綿開始激烈搖晃,某人的手從水麵浮出。


    那隻手劇烈地上下揮動,


    既像是對我招手,亦像是在拒絕我。


    「唔!」在我回避當中,菅原似乎又再度揮刀,腰部附近被歡中。眼前閃出一道紅色裂縫,湖泊消失了,隻剩下地麵向我誇耀著現實的堅硬度。


    【說真的,你為了什麽而來,這很令我費解耶。】


    「放心,你用不著悲觀,連我自己也搞不懂。」


    一邊說著,菅原的小刀依舊唰唰落下,也許是為了能讓我勉強閃躲吧,他還不打算攻擊我的腳。上半身暴露在刀光劍影裏,咻咻唰唰,身體被削砍下好幾片肉。


    【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靠著那副破爛身軀能奪走麻由,迎向歡樂大團圓結局吧?】


    「當然不可能!不過,也不能說我並沒有抱著一絲絲的淡淡期待啦。隻要奇跡發生,我一定會……咕耶!」


    喉嚨被踹了一腳,下巴也被人順便以腳背挑起。我像隻剛被釣上岸的魚兒,在地麵痛苦掙紮著。多麽壓倒性的最終頭目戰啊,主角太弱了吧?


    想限製自己用低等級攻略關卡無妨,但好歹該研擬一下對策吧?


    照這樣下去,當個被虐狂主角體驗遊戲也不有趣。


    【嗯——】


    最終頭目皺起眉頭,似乎覺得很煩惱。他像是對於我的沒用與打起來不過癮感到困惑的樣子。現在的菅原正親身感受隻有強者才擁有的奢侈煩惱。


    這姑且不論,我瞥了一眼他身邊的麻由,好療愈呀。那麽回到與菅原的對話吧。


    【明明你貌似更重要的角色,結果該不會是個免洗的?】


    「不,我是本故事的主角啊。」


    又被戳了一刀。連在心中補上「騙你的」的時間都不給我,真不懂得看場合。


    【抱歉啦,主角。主角寶座你想要就讓給你,高興了吧,但是麻由是屬於我的。有勞你替我照顧至今,我才想對你說聲辛苦呢。】


    「……你啊,你記得自己在孩提時代對麻由做了什麽嗎?你憑什麽說這句話?」


    有些惱火的情緒,令所剩不多的血氣剛烈起來,令呼吸紊亂。咬緊最近少用的牙關,硬是讓某物火熱沸騰起來。十月的夜晚太冷了,想滿腔怒火也有困難。自然而然地身體發抖,牙齒顫動合不攏。一如往常,出血很嚴重吧。


    「話說,你記憶恢複到哪邊了?」


    【這種事自己哪曉得啊?但我還記得麻由是我的。還有就是我想起你老爸是個人渣,包括被他教導了很多的事也記得。】


    「……這不就幾乎是全部了嘛。既然如此,我用不著猶豫是否要殺你了。」


    耍帥地宣言一下。刀子廢了過來,但我已無心閃躲,肩膀被刺了一刀。


    「我啊,從小學時期就很討厭你。」


    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貌似有深仇大恨的話,我邊發言邊驚訝。【嗄?】菅原也皺起臉來,眼神凶惡地質問我是什麽意思……啊,愈想愈覺得火大。這麽說來,我好像真的很孩子氣地這麽想過好幾次。


    「因為你什麽都忘得一幹二淨,還交了新朋友啊。你曉得嗎?當你在跟金子踢足球的時候,我可是莫名其妙地被女生亂摸胸口一通,在泳池畔玩耍耶。」


    【聽起來不是很令人羨慕嗎?】


    「是如此沒錯,吵死了!不是這樣啦。呃,關於是否真有怨恨嘛……其實沒有,多半沒有。但我就是討厭你,理所當然吧。隻不過另一方麵,也覺得你並不重要。其實我應該做點什麽才對嗎?比起怨恨,更應該道歉嗎?」


    代替父親?


    別開玩笑,我哪有能力去代替那個父親啊?


    【我覺得用不著對我道歉,因為我也會擅自對你複仇,所以算了。】


    「是『正在複仇』吧?是現在進行式啊,長瀨。是長瀨長瀨長瀨啊。這就是你從我身邊奪走的事物。」


    「還我。」我伸出左手。被小刀輕易地割開,手指同時也被打掉,但我還是繼續朝向菅原高高地伸出手來。可能是剛剛被踢了一腳,喉嚨痙攣地跳個不停,令人擔心是否還能正常發聲。背上爬滿冷汗與寒氣,不住地顫抖,令人忍不住想亂抓一通。瘋狂的寒顫令我無數次作嘔。眼淚不停沾濕視野,伸出的手一動,就像在水中遊泳。


    「所有一切都還我,你這個有神○病的家夥!」


    【誰要還你啊,白癡,麻由是屬於我的。】


    喂,你這家夥真聽不懂人話耶!叫你還我。如果你肯閉嘴乖乖地「還我的話……」


    「我說~」


    過於突如其來的悠哉聲音打斷了我的話。


    像是天真無邪地不斷在彈簧墊上蹦個不停的圓滑聲質,也像是輕柔柔地在空中飛舞的棉花,這樣的聲音飄到我與菅原之間。輕柔曼妙地,無視於音速的發言,花上了好幾秒才傳遞到我們身上,連菅原的手也戛然止息。小刀上滴下的血液代替世界的秒針,滴答滴答濕濡了地麵,這定期而確實的聲音把我從發愣中帶回來。


    是的,反正是什麽用也沒有的左手。


    「怎麽了,小麻?」


    率先開口的是我。接著我將左手仲向她。


    既然跟菅原打架也贏不了的話,這麽做還比較有意義吧。


    麻由嫣然一笑。明明是在外麵,真稀奇啊——腦中閃過這個想法,連我也變得悠哉起來,接受了她的笑臉.雖然我無時無刻都很悠哉。


    接著……


    麻由將像捧著花束般藏在背後的右手抽出,暴露在外。


    她手上握著的是,除了做炒麵之外的東西或壞孩子的用法,想不到其他用途的不鏽鋼菜刀。菅原對此並不驚愕,我想也是。他們這幾天都在一起,當然也知道麻由身上帶著菜刀吧。但他似乎也有點覺得不可思議。事實上,連我也感到困惑,甚至忘了自己正全身是血地顫抖著。


    為什麽麻由會在這種狀況下,炫耀也似地亮出刀子並發言呢?


    接下來,麻由的動作沒有任何前置動作。不像不曾刺殺過人的外行,會先將刀子拉向後,做出彷佛助跑般的動作。她的行動毫無顧慮,所以很輕易、靈巧、沒有段落地實行了。


    她以所握的菜刀,倏地……


    深深地……


    【……啊?】


    一邊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菅原的胸口,一邊握住我伸出的手。


    「我比較喜歡這邊的阿道。」


    仿佛吵著要買其他架上的玩具一般。


    麻由同時以嘴巴與手撕裂了菅原。菅原的嘴唇抖動,噗嚕噗嚕抖動。我也跟著抖動。彷佛有洪水在我體內奔流,腳下的一切喀啦喀啦地崩毀般爽快。


    明明應該是坐著,地麵卻好像倒向一邊,地平線變得扭曲,常識也歪七扭八打起波浪。彷佛要將夜晚砍得七零八落似地,出處不明的閃亮光芒在眼睛裏打轉。在種種事物變得扭曲當中,隻有麻由和她手上的菜刀顯得直挺挺地,確實而肯定。


    菅原跪在地上,來回看著麻由與她手上貫穿自己胸口的菜刀,似乎想說點什麽,但似乎有某種因素使聲音發不出來。發覺這點的瞬間,菅原眼神大變,握著小刀的右手手背爆出青筋。


    我慌忙醜陋地向前撲去,在菅原動作時奪走他右手上的小刀,來不及保護身子,啪地摔倒存地。握在手上的小刀刀尖嘰嘰嘰地在地麵畫出淩亂的圓弧。我望著半圓的血痕,氣喘籲籲,眼球抽動,抬頭看天空。


    站在夜空底下的是表情沒有什麽變化的麻由,裙子底下若隱若現。


    覺得即使在垂死緊迫的狀況下,卻還能注意到這種事情的我很值得尊敬。騙你的。


    「因為啊~他既溫柔,又帥氣~」


    在這段期間,麻由笑容可掬地露出純真表情,一邊說著,一邊用雙手抓住菜刀柄扭


    轉。菅原的胸中被胡亂翻攪一通。咕呸,菅原從傷口與鼻於噴出了混雜血液與內髒的液體。


    「最重要的是,他才是阿道啊!呀哈——!」


    帶著愛作夢的少女表情,麻由靠蠻力將菅原體內雜七雜八的東西一一拉出並扯斷。你太狂野了吧,小麻。


    但是比起菅原的死相,剛才麻由的話語更是深深撼動了我。我的腦子似乎也被她胡亂翻攪過一般,無法做出任何明確回應,什麽具體意見也發不出來。但是在腦內打轉的顏色是暖色係,拒絕感與厭惡感也不知飛往何方,腦中彷佛開滿朵朵小花,靜不下心來。腦細胞在跳動著,噗滋噗滋令人很舒服。


    啊啊,我好幸福啊~


    看著菅原連臨死慘叫也喊不出來,內髒被挖成卍字型的模樣,我反芻這股充實感。僅一句話就戲劇性地將我的人生翻轉過來,我喃喃自語:「樂芙伊茲米拉寇(love is miracle)。」


    當不確定是否在描繪黃金長方形的刀子回轉到極點時,啪嘰,刀刃發出了斷掉的聲音。聽起來很銳利,仿佛要在空中拉出一條白線般。麻由一聽到聲音,像是換下一個工作一樣,手立刻把刀柄放開。菅原應該確定死了吧。


    把倒下的菅原與菜刀拋在一邊,麻由在我身邊蹲下,拉我起來。


    「阿道,該起床了喔——」


    嗶咿~被強行抓著肩膀拉起來了。那裏才剛被砍過而已耶。但這麽抗議也隻是愚蠢至極的行為,我流著眼淚甘之如飴。即使麻由的手指拉開我的傷口也忍住了。超~痛的啊,但是也多虧如此,開始昏厥的意識被研磨得很銳利,整個人清醒了。


    從菅原那裏搶來的小刀不能隨便亂丟,總之先刺在菅原的腳上,順便也當成確認生死,他完全沒有反應。


    「啊,這麽說來小麻好像跟阿道約定過,不可以對人使用菜刀嘛~?」


    嗯,好像是有過這麽一回事。小麻還記得耶,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這次不用在意,不用在意。」


    約定也先暫停一回,暫停一回。


    「好,那我就不在意了。」


    「哇——」小麻高興地大叫。性格似乎已回到往常,我鬆了口氣。


    勉強起身,以不安定的腳步踏著地麵。感覺大地有如快鬆脫的牙齒在搖晃,但那一定是我的膝蓋軟啪啪無力的關係。低頭看著立場相反,倒在地上的菅原。他維持著驚愕的表情僵直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正確理解自己為什麽被殺,以及被誰所殺。沒想到竟是被麻由……


    若要說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發展,其實是騙你的。


    但是她的動機,我卻一點也無法預期。


    不過,雖然講過很多次了,可是我還是要說,這些事一點也不重要。與菅原這名宿敵之間,我並沒有感受到青春熱血,也不具備對他的死流淚的紳士感性。菅原死了。


    正牌的阿道被小麻殺了。


    頂多如此罷了。


    而我與麻由像這樣靠在一起,「阿道~道~」被擁抱。


    壞蛋死了,也奪回了公主殿下。


    呼哈哈哈。


    這不是很完美的好結局嗎?


    「算是……達成宣言吧。」


    高舉殘破的左手,誇耀勝利。勝利的滋味有著由肩膀流出的血腥氣息。


    我的血有種騷味。散發出與被妹妹撕裂的動物相同的騷味。這些血滴答滴答落在地麵的圖畫書上,將夢幻的封麵轉變成慘劇的現場。


    「咿呀——哈哈——」


    一開始發音很平板。


    「咿呀哈哈……」


    接著是裝摸作樣。


    「咿咿咿咿咿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哈——哈…呀…啥…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嘎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最後是痛快地。


    我笑個不停。


    直到變得瘋狂,血液流個不停,笑聲也沒有停止。


    玩樂過後,收拾殘局的時刻緊接著到來。我上的幼稚園徹底實施這個教育。


    「那麽開始收拾吧。」


    笑過頭喉嚨好痛,從中滲出沙子與血的味道,仿佛咬到石頭,聲音變得沙啞低沉。


    「咦——小麻討厭收拾——」


    踏了兩次地麵表示抗議。啊啊,這種態度,很耶死啊。我豎起大拇指。


    「抱歉啊,因為阿道現在全身是傷,快死了。」


    畢竟我全身有著無數刀傷,出血從剛才就幾乎沒有停止,彷佛提早體驗了兩個月後的冬天般冰冷,從皮膚上滑落的血液一點溫度也沒有,像冷水。


    「真是的——阿道最近完全不行,讓人看不下去呢。」


    「的確是這樣沒錯,是個廢人啊。」


    所以不得已,才會請小麻幫忙棄屍啊。


    為了把菅原的屍體搬運到遠離塵囂的地方,兩個人在黑夜的路上不停走著。雖然我們有刻意避開汽車經過的大馬路,但一路上倒也真的沒碰上其他人。小鎮居民人人避免夜間外出,一定是曹原幹下連續離奇殺人事件的影響吧。哎呀~真是幫了大忙。


    我們的目的地是位於某個有錢人宅第後方的私有財產的山中。我以前陪妹妹狩獵動物時,來過這裏好幾次。自學生時代就時常出入這座山的有錢人兒子,據說在好幾個月前被某個善良市民揍得臉部不成原型,並被逮捕了,所以應該也是剛好吧。這座山沒有人來整理的氣息,除了那家夥以外似乎沒有人會進出。


    「阿道道~」


    負責扛著菅原的腳,背後的麻由甜蜜地對我開口。


    「嗯~?」


    「樂芙樂~芙~!」


    麻由笑嘻嘻地比出勝利手勢。從右肩到手臂,她身上被從菅原身上濺出的血沾上一大片,這樣子不會不舒服嗎?「回去之後要把衣服洗幹淨唷。」我如此回應,也回以勝利手勢了。由於菅原的下巴掛在我的左手上,勉強舉起,是個很拘束的勝利手勢。


    「好懷念啊——小麻還記得以前來山上遠足喔。」


    「喔~」我也記得。記得迷了路,連滾帶爬地下山。


    「然後,跟阿道吃了便當!跟小麻平分當作點心的橘子,一人一半。」


    「是那樣沒錯。」


    「那時忘記把草莓型的容器帶回家了——呣~到現在也還好傷心——」


    如果是跟我的妹妹一起來的話,不可能一人一半,我肯定是負責撕掉白絲的人。


    登上山腰,穿過樹林之間,進到了稍微深一點的地方。本來還在煩惱該埋在哪裏好,但與其說嫌麻煩,不如說因為感到不加快腳步,連我都會死亡的氣息,於是把菅原隨便放下。


    「那麽,就把這家夥埋在這裏好了。」


    「這個?」


    麻由對菅原毫無所感地指著。「對。」我點點頭,蹲到地上,豎起指頭。


    「沒有工具,應該很花時間。」


    不知道我的意識還能不能維持到結束啊,至少絕對不能在這裏倒下。


    「幹嘛把這種東西藏起來——又不是寶物,一點也不有趣——」


    噗噗——麻由氣鼓鼓地說著,似乎沒有幫忙的打算。嗯,該怎麽辦呢?一個人的話肯定來不及啊,雖然說一切早就都來不及了。


    隻憑左手唰唰挖土,山中的泥土冰冷,像是拿起柔軟的石頭。融入夜晚的氣氛裏,像隻餓肚子的動物般四肢著地的話,總有種錯覺自己漸漸不再是人類。刺鼻的血氣也是原因之一嗎?


    此時,麻由隔著菅原蹲在我身邊,「喵呀——」指甲插進


    土裏。


    「咦?你願意幫我嗎?」


    「沒辦法喵——支援不可靠的阿道是老婆的職責嘛。」


    「給你添麻煩了,咳咳。」並不是演戲,而是真的咳嗽了。有某種東西湧了上來。啊,大概是胃液吧?


    「真的添了麻煩呀——!」


    臉被亂抓一通了。我甘之如飴地接受懲罰,也忍耐傷口冒血,嘔吐物順便也吞進去了。胃液酸溜溜又惡臭的味道充斥整個喉嚨。啊,好難吃。


    好懷念小麻的親手料理啊。話說,記憶之中我好像有好幾天都沒進食了。


    與麻由兩人挖著菅原的墳墓。挖土聲不知不覺變得與在地上拖著鐵鍬尖端的聲音相似。彷佛包圍我們而生的枝葉隨風搖曳,蟲兒像是在讚美秋天般歌唱。


    在帶點靛藍的夜色下,在這連月亮的光輝也照耀不到的山裏,不論是距離其實很近的麻由的臉龐,或菅原的表情都難以看清。就如同不管多麽接近,也完全看不清人心一般,既黑又暗,沒有實體。我還得在這個世界裏活幾年呢?


    實際上,或許我是因為麻由最「容易理解」所以才對她樂芙的吧。


    「呐呐,阿道。」


    邊進行挖掘,麻由開口說。我在腳邊的石頭上刮掉塞滿左手指甲縫的泥土,之後抬起頭。麻由用她近似爬蟲類的瞳孔凝視我。


    「什麽事?」


    「這個是誰啊?」


    我的心髒像是被狠狠地打擊了一下,耳根附近噗通噗通脈動不停。麻由似乎純粹感到不可思議的樣子,一直盯著菅原驚愕不止的臉。接著,頭歪得更偏了。


    「小麻好像有看過他耶,阿道有看過嗎?」


    「不曉得耶,應該是陌生人吧?」


    騙你的。


    「是喔?好吧。」


    如此回答的麻由哭了。與意識無關地,不伴隨任何感情地流淚了,所以麻由對此也毫無所感,但淚水依然嘩啦嘩啦降臨到菅原的遺體上。


    但淚水也很快就混進挖掘出來的廢土之中,消失於夜晚的黑暗。我當作沒看見她的眼淚,繼續像個餓鬼追求食材一樣,不斷伸出手指挖土。


    不久,渾身是汗的我也像是流著眼淚,滴答滴答給予土地滋潤時,我發現那其實是血,就順便做出「這樣應該夠了」的判斷,完成了墓穴。


    接著,隻要將連續殺人犯的屍體藏進這裏就好。


    「好,來掩埋吧。」


    把菅原,把阿道,把犯罪,把過去,以及大謊言埋起來。


    「你這混蛋!你這混蛋!」


    踢著被翻掘起來的土堆覆蓋在菅原上。看著我這麽做的麻由也開始模仿,「混蛋~混蛋~」開朗地歌唱起來。偶爾用力過猛還踢到我昀腳。很痛耶。


    「混蛋~蛋~」


    最後連我也被麻由的自創歌曲所感染,歡欣鼓舞地掩埋菅原。中途順便將凶器小刀也拋了進去。紮實踏緊覆蓋屍體的土,希望菅原即使複活也不要出來,我插了一根小樹枝當墓碑。我一輩子也不會來掃墓,請你靜靜地睡吧。並回歸塵土,成為肥料,滋養花朵吧。


    之後隻祈禱不要有人來開發這座山就好。


    「結束了——辛苦了,小麻。」


    用沾滿泥土的手指,擦擦麻由仍流個不停的眼淚。麻由「耶嘿嘿~」地笑了,「下次來做大大的泥土丸子吧。」跟我約定要玩泥巴。「當然好啊~」我輕鬆地回答,與她牽手。


    我左手牽著的麻由右手上,已經沒有刀子。不客氣地抓著手,兩人一起下山。


    不知是否因衣服吸了太多血,過於沉重,一直都萌生不出「大功告成」的感慨來。


    等泡過澡,準備入睡時,一定會有感覺吧。


    就這樣,我們下了山,走了一段路後,我突然感覺失去力量,砰地倒在路上。麻由的手也自然鬆開。我向前仆倒,砰。


    「哎呀,好突然。」


    我的嘴巴一開一閉評論自己。人啊,一虛脫就很突然,而且還是一口氣失去全部力氣,所以更是惡質啊。膝蓋無力快倒到地上時,如果手臂可以幫忙撐一下不是很好嗎?但就是一點力氣也生不出來,下巴隻好心甘情願接受衝擊了。砰,很痛,那個震動傳到頭上,撼動了腦子。嘔嘔,仿佛翻倒粥一樣,緩緩地吐了。


    「阿道?不可以在這種地方睡睡喔。」


    「嗯,辦得到的話……我也……想回去啊……」


    慘了,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每次呼吸,就全身火熱。這大概是我感覺到血流出的瞬間的熱度吧。剛剛還很冰冷的血液,現在卻異常火熱。


    可能是因為我的皮膚開始變得冰冷了。旁邊有輛沒開車燈的車子呼嘯而過,噪音讓我想塞住耳朵。但在塞住前,輪胎與馬路摩擦的聲音似乎遮蔽了耳朵周遭的感覺,使我什麽也聽不到。隻能從肩膀的動作感覺紊亂的呼吸,陡然失去了現實威。身體的搖晃感覺像是接受大地搖晃,迅速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


    我會死在這裏嗎?俗話說「死人無口」,老實說這樣也沒關係。


    不再說謊也挺有魅力的呀。


    「……多半是騙你的。」


    周遭沒有其他人,隻有我與麻由的世界無限延伸至地平線盡頭。


    所以,我把自己生命的未來全部托付給她了。


    小麻,能幫我叫救護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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